胸口深处,带着尖刺、宛如荆棘的东西攫住了心脏。
恐怕是罪恶感。
「喂,你在怕什么呀。」
「呐,小雁。要是没死的话,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吧。」
「喂喂,雁。反倒是你的脸还比较像死人耶。」
围绕在身旁的女仆们此起彼落地讪笑着,这阵嘲笑带来的只有恐惧。身体无法动弹,就连意志都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好想逃出这里,但又不敢忤逆她们,我推开比以往更加沉重的客房房门。
想必她们不愿亲眼目睹人类断气的那一刻,进到房里来的只有我。
那是一张上等单人床,床中央有个婴儿正发出安稳的鼻息。他有着能唤起母性本能的可爱睡颜。
但我接下来要做的却是——拿湿毛巾盖住这张惹人喜爱的脸庞,让他再也无法睁开眼睛。
床边有张桌子,上头搁着注满水的银盆。手腕以下开始慢慢失去知觉,我不小心弄出一阵声响,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心神不宁地看向宝宝。我很担心他被吵醒,内心暗自祈祷他不要醒来。被迫见证一条生命活着的事实,遭恐惧扭曲、压迫的决心想必也会跟着软化下来。
即便如此,小宝宝只是静静地睡着。
片刻间我忘了呼吸、举目窥探着他,但纯真睡颜的主人没有任何动静。
卑鄙、恬不知耻的推卸念头打心底窜出。若是被这阵声音吵醒的话,你就能得救了。决定生死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藉着这层想法,犹豫的心硬是被推往脑中一隅。
木然地沾湿毛巾、没什么绞扭就摺成方形,半侧膝盖搭上床畔。水珠从双手间滴滴答答地坠落,扩散在白色的被单上。
此刻,我的心再次感到疼痛。这是身为人、身为人类的最后一丝理性。水以外的东西开始染上床单。
是泪。
我哭了。边哭边问着自己,事情为何会演变成这样。
起因就发生在短短数小时前。
我因为个人家庭因素,从春天开始就一直住在栉滩财团的宅邸里,做着女佣的工作。
若单看表面待遇,必定羡煞旁人。然而,肉眼看不见的精神层面却承受着无法治愈、宛如口疮般的慢性折磨。
正当我如同以往、被人叱责手脚不灵光时,有人通报说老爷出游回来了。对老爷的早归感到纳闷之余,深入骨髓的习惯驱使我赶至玄关。那里已经站了一整排女佣,我跟着排进队伍里。
门开了,老爷随之现身。看到老爷,我吓了一跳。因为这点失误,只有我一个人来不及行礼,我赶忙低下头。
老爷手里抱着一个婴儿。理所当然,人会产生些想像。老爷是鳏夫,就算有爱人或私生子也不足为奇,但眼下继承权问题正闹得不可开交,老爷迟迟未定继承人,亲戚、沾得上边的人几乎天天跑来叨扰,一现身就像野兽般争食着。
「这是我的客人。帮他换件新衣服,抱到客房的床上。」
老爷交出手上那颗新燃火苗,像塞伴手礼给女佣们似的,动作不带半点顾虑。正对他的女佣虽然有些慌乱,却仍毕恭毕敬地伸出双手承接,立刻对老爷的指示做出反应。
「兄长,那孩子是怎么回事?」
老爷的妹妹——雅子小姐匆匆现身,问出我们这些下人绝对不敢出声询问的事情。
「海里捞到的。你相信吗?就那家伙一个人,在汪洋中漂着。运气跟生命力都强得不得了。搞不好是『超日本都市』的幸存者喔。啊哈哈。」
超日本都市是远古时期、太平洋上一度繁荣的古代都市。据说它受到两千年前发生的「世界性灾害」影响,一夕之间沉入海底。
接下来可以说是不出所料,老爷说着「这么好运的人最适合继承了」,雅子小姐一听,半是歇斯底里地反对起来。
但,凭一己之力积揽大量财富,有着这股行动力和决断力的老爷,一旦下了决定,任谁都无法轻易「说服」他。
老爷的判断总是很精准,创了无数佳绩,拿下一次次不可撼动的战果。没人挡得了他。
「——杀了那个孩子。」
听到这句话时,我心头狂震了下。从来没想过会有亲耳听到的一天。不过,这句话是从雅子小姐口里蹦出的,我也就不意外了。
「根据医生诊断,身体状况并无异常、非常健康。突然间暴毙,老爷不会怀疑吗?」
年长的女佣诚惶诚恐地表违意见。这里是雅子小姐的房间,里头的女佣全都是她的人马。没有人会向老爷走漏消息。
「幼子暴毙时有所闻。再说了,兄长翻脸不认人的速度飞快,必定不会花时间调查一个失去价值的孩子。」
「可是,万一找到孩子母亲的话……」
「不可能。我用栉滩财团的情报网查过了,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没错,实在很不可思议,那孩子究竟是打哪来的,至今仍然无解。动用了警方、消防队、海上自卫队等重重人脉,试着朝海难及失踨人口方向做比对,但都摸不清孩子底细。
结论只能得出一个。
他的亲生父母心怀杀意,所以才被丢进海里。
但孩子最终没死成,还被老爷捡回家。正如老爷所言,如此神运及生命力是天赐。然而——
「居然把这种来路不明的孩子当成客人款待,真令人不快。今晚就去把那孩子了结了。」
就算有神运相佑,重权之下依旧毫无意义。
杀婴是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的罪。因此,这份工作势必落在我这个立场薄弱之人身上,这点打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而我无法拒绝、更无法逃离,只能用手握着湿濡的毛巾,默默地流着泪。
「真令人惊讶。」
耳边突然窜出一句话,吓得我一阵狼狈。我像只警戒的猫,迅速左顾右盼。但微暗的房里根本没有半点人影。
不,不是这样。
其实我知道声音是打哪来的。泪水涌得更凶,我看向宝宝。他睁大双眼,定睛凝视着我。
「咿!」
我惨叫一声后退开,在此同时,宝宝站起来了。
「明明都拟态成最不易受害的样子了……」
「对不起、对不起!」
我胡乱地哭叫着。尽管知道眼前的状况非比寻常,但它却反过来溶蚀掉以无情加固的心灵牢笼。罪恶感、自我厌恶感一并涌上心头,我只能像个脆弱的孩子般请求宽恕。
「你不只忘了父亲大人的恩情,还打算对父亲大人的命师伸出魔爪。」
下一刹那,任谁都无法预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宝宝的手像两条无尽绵延的蛇朝我伸来,缠上我的脖子。
我反射性拉扯,但缠绕的力道相当惊人,无法撼动半分——会被杀掉,这个想法闪过脑际。
「我要你还来。那具肉体(Somn)、精神(Pneuma)——还有那异能,这些原本就是父亲大人的东西。是我等的降临之器。」
宝宝的字语虽然令人难以理解,但我还是知道一件事。
——我会死在这里。我那短暂的人生……将在此划上句点。
缠住脖子的带状手腕伸出像是触手的东西,接连侵入我的嘴巴、耳朵、鼻孔。不可思议的是,我感觉不到疼痛。仅深刻体会到精神正在遭人入侵。记忆、意识,它们渐渐被别的东西取代掉。
让人绝望的恐怖感袭上心头。与之相比,女佣们的恶行恶语只是儿戏罢了。
我究竟走错了哪条路?究竟下错什么判断?
意识剧烈起伏、匆明忽灭。每跳动一次,我——「我」的存在就更沉潜破碎一些。
宛如溺于无人的深夜之海般,无力抵抗、无人知晓,身体不停卷入冰冷漆黑的海底。
我好怕。
我怕的……不是死亡。
我将孤伶伶地死去,是孤独,那份孤独感比任何事都要来得恐怖。
(斗和……)
突然间,我想到了斗和。跟我同年的堂弟……我的初恋情人。
我想,斗和一定不会犯下我这种错误吧。记忆里的他,总是能做出正确选择。思考方式柔软,判断事情时也相当冷静。除此之外,隐约还有别的、令人如此笃定的东西。
(如果是斗和的话……就算碰到这种状况,一定也能活下去吧。)
而我将会孤孤单单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