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和同学,你在看什么?都快考试了还真悠哉呢。」
今天是人生中最后一个平稳的日子。
——人类从生态系顶点坠落、沦为被捕食一方的日子。这最后且短暂的平静校园生活,自青叶萌由里的某句话展开。
怦咚,心脏用力跳了一下。尽管知道脸上萌生些许热意,斗和还是立起正在读的书,嘴里说着「看这个啊。」并朝对方展示封面。
萌由里似乎想看个真切,她弯下腰,将流泻的发丝撩到耳后。
她是那种跟人接触时不会保持距离的类型,话虽如此,她总是给人优雅、沉稳的感觉。肌肤白皙、一对大大的杏眼、睫毛浓长,是个美人胚子。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总觉得萌由里最近常跑来找自己聊天。一方面觉得可能跟她的好友有关吧;一方面又抱持着淡淡的期待,心情跟着愉悦起来。
「《绝种生物图监》?哦,好像很有趣。」
对方不是提疑问句说「这个有趣吗?」而是给了一句颇有同感的发言,斗和为此感到开心。
「我个人觉得很有趣就是了。只不过,内容都是些既有的资料,可能没什么新鲜感。」
「这样啊。这个是乌龟的祖先?」
萌由里挪到他身边,脸靠得比刚才更近。透过空气,她身上的热度似有若无地传达过来,斗和的指尖为此微微颤动着。
眼前的书翻到某页,正好在介绍半甲齿龟。它是两亿两千万年前栖息过的乌龟始祖,背部无壳为其特征。
「自从它被发掘后,人们开始争论乌龟的演变是在水中、抑或在陆地上,最后是水派占上风——只有腹部具有硬壳,这是因为敌人大多是从下方来袭的。不过呢,目前还没推敲出定论就是了。」
斗和边说着话,边注意到萌由里身旁不知何时多了名躲躲藏藏的少女。是赤峰宁宁音,萌由里的好友。
会跟她说上话是因为先前发生过某件事。她既害羞又腼腆,就算跟大家凑在一起也不多话。
宁宁音的视线跟斗和对上了,她马上移开目光并低下头。发梢老是向内翘的卷发跟着摇动。斗和也继续谈话并俯下头。
「不过,进化还真是不可思议呢。都是『突变』造成的吧?单一个体的转变居然能扩散至全体,感觉起来有点不真实呢。」
「进化论有一说,起因是小群体的突变暴增。特别是生态系末端的生物,它们的寿命很短、移动力也很低,所以容易形成小型群体。也因此,越末端的生物就越会为了生存产下大量后代,当中只要有一个突变出具有生存优势的特征,接下来就会大量繁殖扩散。」
「嗯嗯,这样啊。原来如此。不过这样一来,人类不就没什么机会进化了吗?」
「有趣的是,有人认为人类进化的不是肉体,而是脑。」
「脑?是指智商增加吗?」
「不,是超能力。最近似乎比较流行讲成异能力的样子。」
「咦?」
突然间,宁宁音发出惊讶的声音。
不懂她在疑惑些什么,斗和及萌由里不解地望向她。
「啊!对、对不……起。没……什么。」
宁宁音的脸变红了,手在胸口下方胡乱地摆着。她似乎希望就此打住,所以斗和也就不再细究了。
「异能力的话多半是那个吧。时间暂停啦、瞬间移动之类的。」
萌由里的语气开始兴奋起来。
「不,那种特效式的能力应该不太可能。」
「欸?啊、啊啊,说……说得也是。没、没什么。忘……忘了它吧。」
这次换萌由里语带慌张,两手交错在胸口上方胡乱挥着。
「总之,说老实话,人类还是有些显着进化的。比如说头发的颜色或是眼睛颜色,没有人一样吧?」
斗和说着,目光顺势环视起周遭同学。先是黑发,咖啡色、金色、红色、蓝色等等,各式各样的发色并列穿插着。眼睛的颜色也不尽相同,和发色没有统一感。虽然虹膜异色症(Heterochromia)很罕见,但同一家族里依旧随处可见相异发色或瞳色。
「据说日本人原先都是黑发褐眼,自从两千年前发生了『世界性灾害』后,存活下来的人开始突变,之后才演变出时下多彩多姿的日本人。」
「啊,这么说来,我好像从电视或其他地方听过这种论调呢……」
萌由里的唇像草莓般水嫩,她抬起纤指抵住,边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发色是沉稳的青蓝,瞳色是靛紫。猛一看像黑发,被光照到则会瞬间折射出艳丽的蓝色光芒。
「因为突变而改变颜色,这点我还能理解,但像乌龟那样改变外貌就很难想像了。拿人类来说,就好比生下的孩子长出甲壳吧?长颈鹿为了吃高处的草而变成长脖子,人类也会基于相同理由进化吗?」
「没错没错,我也这么想!」斗和用力拍了下手、探出身体,「这正是进化论百家争鸣的重点部分。是论战最激烈的地方。像姬蜂之类的,套用新达尔文学说再过一百年还是不会有答案。今后新拉马克学说或病毒进化论会异军突起。我个人是希望『表观遗传学』这方面能有所进展啦。」
斗和连换气都舍不得,劈里啪啦地讲完。
但萌由里却反应平淡。她挤出很不好意思的客套笑容;宁宁音则怯怯地抓着萌由里的制服。
眼见两人如此反应,斗和马上冷静下来。一不小心就得寸进尺了,后悔及羞耻感迅速夺去那股热情。只要谈到自己热中的部分,整个人就会不自觉兴奋起来。人家只是在跟自己闲聊罢了,居然一头热地讲着她们不会感兴趣的深度话题。
「所谓表观遗传学,简单来说就是藉着学习及环境变化来激发能力,而这种能力可以遗传。长颈鹿的脖子正是典型例子,是拉马克这类小型学派的基本主张。逆向否定它的就是第二大学派——以达尔文进化论为中心的演化综论。又称新达尔文学说。」
「哦——原来长颈鹿的事是少数派啊。」
微妙的气氛实在令人尴尬,斗和坐回椅子,改采说明形式,但萌由里的态度明显是在圆场附和。明明没有兴趣却尽量配合自己,察觉到现状后,那股羞耻感更重了。
「那个……第一是……谁呢?」
刚开始,斗和并没有注意到对方是在问自己,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萌由里似乎也是如此。短暂的静默降临。
有人愧窘地低下头去,这才让斗和注意到刚才发问的是宁宁音。
「啊,抱歉。我没听懂。第一是指什么呢?」
「啊、那个、就是……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刚才……那个、你说达尔文是第二大,想问一下第一是谁……那个、对不……起。」
斗和原本想换个话题,但他决定再多聊一下。
宁宁音的外表若要归类,就是那种会激起别人保护欲的女孩子。薄桃色秀发、红色双眼。长相有些稚气,绝不是乏味的脸,但跟萌由里摆在一起就变得很普通。
「最大的学派是——」话还没说完,斗和就不禁泛起苦笑。他没办法预测两人接下来的反应。「是创造论。」
「咦?你说那个,该不会是……」
萌由里惊讶地眨着眼睛。也难怪她会有这种反应——斗和这么想着。
创造论。终归一句,就是万物皆由神所创。
对于只有少部分人信神的日本人而言或许无法理解,倘若将范围拉至全世界,笃信各派宗教的人们其实压倒性地多。
这在进化论的世界也是一样的。不,正因为是进化论,才会有势力强硬地主张宗教价值观。事实上,在美国这样的先进国家里,似乎有家长会以「课堂上不宜教授创造论以外的进化论」为由,禁止孩子上学。
如今科学进步,人类基因组计划也分析过人类基因,怎么还会有人主张神的存在呢?理由其实很浅显易懂。
少了神力介入的假说,所有现代进化论都无法完整说明生物进化。这项事实将创造论拱上权威宝座。
「也就是说,人是从猴子演变而来的,这个说法在进化论上也算少数派罗?」
「这么说好了,最初的进化论是没有这层想法的。很多人或许搞错了,人类并不是从猴子演化而来。只是我们都有共同的祖先,之后又分化成猴子和人罢了,这才是进化论要说的。」
「是这样啊?」
萌由里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这反应让斗和很高兴。
「话虽如此,就像青叶想的一样,创造论以外的学说都处于弱势。直到现在还是没办法对进化奥秘做解码,这也是难以说服他们的主因。创造论的劲敌——新达尔文学派认为『进化是偶然发生的』,还有主张进化具方向性的直生论、表观遗传学,两者都无法彻底说明生物的复杂生态。刚才提到的姬蜂也是一个例子,保护色跟Leucochloridium(双盘吸虫)的生态都是。」
「咦?LE……ROLI?」
「……萝莉?」
原因不明,两人在同个部分卡住。
「为什么只对那有反应啊?是Leucochloridium。名字长归长,这可是很有名的寄生虫,它会寄生在蜗牛的脑部。之后开始支配蜗牛的身体,故意害它被鸟或其他掠食者捕食。接着,若顺利让掠食者吃下肚,它就会在掠食者体内长大成虫。寄生虫会破坏宿主脑部,引宿主自杀。不过我只对某部分感兴趣,我想知道被寄生的蜗牛意识如何。」
「咦?蜗牛有脑浆吗?」
再一次,萌由里又在斗和意想不到的方面出现反应。他不自觉露出苦笑。
「有啊,一般而言都有。正确来说叫作脑神经节就是了——差不多就是这样,创造论成为现今最大学派。」
最后几句话是对宁宁音讲的。虽然她惊讶到忘了呼吸,但还是挤出一句「嗯,谢谢……你。」
「讲到创造论我才想到一件事,你们知道吗?我们的祖先可能是超日本都市的幸存者。昨天电视上有播。」
可能不想再在有些艰涩的话题打转,萌由里开始聊起电视。
——超日本都市。正式名称为创世之都。
其名引自日本神话,是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最初创造的岛屿,该都市所在的幅员更被命名为创世大陆。
该古代都市约莫半年前现身,近伊豆,小笠原海沟西侧海底,即四国与马利安纳海沟中界处,在附近调查深海生物的日本研究机构发现到它。各界推测两千年前曾经发生过世界灾害,导致它沉人海底。
有人主张太平洋上曾经有过超级大陆,这个说法虽然传遍世界各地,但时至今日才真正找着些蛛丝马迹。
起初,某派人马主张说那才是母大陆,也有人说它是同时期阿苏山爆发后自九州分离的,更有人说那不过是琉球古陆的一部分,但现在全都销声匿迹。
创世之都——大家都惯称它为超日本都市,理由是比起人们不甚熟悉的日本神话,视觉上更有印象、通俗玩味,这样也较能引起世人共鸣。
据都市现身处——西日本至马利安纳海沟一带的海底地形图所示,它就像只巨大左手突出日本群岛并比着拇指,形状很像「GOOD JOB」。
因为它是在「GOOD JOB地带」发现的,所以网路上有人只取那两个英文字母,简称它为「GJ都市」。起先有人改叫它Great Japan,又有人翻成超日本都市,最后一口气定案。曾有人写道「Great才不是『超』好不好w」,结果变相让这个叫法流行起来。
「对了,我想到了。小学时老师曾经说过,这个都市的人都来自幻想大陆喔。』这种教法还真直接呢。当时我在想,他是不是看了什么廉价的神秘学书籍。」
「什么啊?你的感想真不像小学生。」
萌由里不知道被戳中哪个笑点,捧腹大笑起来。
「赤峰有看电视吗?」
斗和话锋一转,对象是受到冷落的宁宁音。
「……对、对不起。我没看……我在读要考的……东西。」
她用非常愧窘的表情答道。这让斗和产生一种像是在欺负她的错觉,他赶忙打圆场:
「没事,一般人都是这样的。毕竟要考试了。」
「某人考试前还在看进化论丛书,她可不想被你说教喔。」
「不是进化论,是绝种生物。」
「你的吐槽就只有这样?」
说着,萌由里笑得更开怀了。
「青叶,你笑得太过火了吧。我的话有那么奇怪吗?」
然而,若斗和能预知未来,知道几小时后人类将遭到捕食,他可能就会改讲别句话了。她的笑容,斗和或许会更努力记住。
这是斗和最后一次看到萌由里笑——
「啊、可是……奶奶曾经、说过……血脉太特殊了,以前的人没办法跟其他人、结婚……」
那一瞬间,他没听懂宁宁音的意思。片刻后才注意到她在接前面的话。她那边的时间似乎流动得较慢。
「宁宁说的这个,我也知道呢。」
萌由里马上反应过来。她很能搭上宁宁音的步调,尽管两人个性迥异,还是能成为好朋友呢,斗和想着。
「话说回来,斗和同学从小就对生物类的东西感兴趣吗?」
萌由里跟宁宁音稍稍交谈了几句,接着突然问起某事。
「我记得那时还算普通——师父的影响果然很大。」
「师父?」
「对。小时候住在附近——」
「又在讲『幽灵师父』的事喔。」
斗和的话被打断,有个声音插了进来。背跟脖子突然加重,似乎嫌这样还不够扰人,热气和恶臭跟着来袭。
「宅二(Kitaji)?等等、太重了。还有你的手又湿又黏,真恶。」
对方从背后抱过来,看不到脸,但从鼻音及肥肥的手部触感推断——是木茂边卓二。他是斗和的好哥们,两人就读同一所中学,升上高中后又同班。斗和都叫他「宅二」。宅二很胖,对自己的外貌非常自卑。
「喂,放手啦,宅二。这样真的很热,热死了!」
但卓二不但没松手,甚至还加重力道。后脑勺陷入脂肪海里、压迫感来袭。俗话说胖子有怪力,这句话没错,卓二的手劲真的很重。
认真起来反抗或许还能摆脱,但椅子正向后倾斜,重心不是很稳,贸然动手可能会失去平衡摔倒。在萌由里面前,那副丑样更是不能上演。
「呐,恶心田同学。幽灵师父是谁?」
「哈呀!唔恶、那个,是、是这家伙妄想出来的师父,实、实际上没这个人……」
『萌由里找自己讲话』可能带来不小冲击,卓二的手变松了。斗和抓准时机,从那双肉臂里脱身。
「别擅自曲解成虚构人物好吗。人家可是活人。」
「那是因为……我根本就不记得他长怎样啊。」
跟萌由里讲话时完全不是这副德行,卓二斩钉截铁地回嘴。
「当时还太小所以记不得了吧。」
「不止这样,你说那个『师父』总是侧脸或背对人吧?这算什么?也太恐怖了。」
卓二说的没错。不知道为什么,记忆里的师父总是以侧脸及背影示人,不曾看过正面。
「不过,如果小孩子跟人牵手的话,搞不好只能记得这样。」
「说、说得也是。」
一听见萌由里加进来打圆场,卓二于是将脸背向反方向,边同意道。
「你到底是怎样啊!」
斗和推着卓二猫熊般的肥背奔出教室,两人来到教学大楼连接管理大楼的渡廊上,他抓着卓二的肩膀蹲下。斗和上的这所苇原第三局中有个特点,校舍问渡廊特别多。似乎为了招生而使出浑身解数,刻意把校舍盖得与众不同。
「宅二,刚才那算什么?你希望别人把我当成疯子看吗!」
「现充活该!」
卓二一脸幸灾乐祸地斜睨着他。
「哈啊?你说什么?」
「呜呜,我被斗和背叛了。居然现充领域全开,你是哪来的魔王少女啊。这样我根本没办法靠近吧,可恶。爆掉最好,臭现充!」
「嫉妒?真丑陋啊,你现在的模样。」
「丑就丑。反正再丑也不会比外表丑。嫉妒才是我活下去的原动力。萌神大人贫乳神大人,请让现充后侮自己曾经做过的事、让他们爆掉!」
「你真差劲呢,宅二。明明到现在都没办法正视女孩子的脸说话还敢讲。」
「我跟你不一样,我很纯情的!哪懂什么龌龊事!我的体脂肪就是为了保护这颗纯洁光明之心,才进化成那么厚!」
「呐呐,该不会在聊光之美少女?」
「唷逼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卓二怪叫一声,整个人向后仰倒。这个动作突如其来,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他们身后的萌由里也吓得弹开。
「呀……抱歉,吓到你们了?」
「没事,我才被这家伙的怪声吓到。」斗和愕然答道并起身,面向萌由里后稍微点了下头:「抱歉了,青叶。讲到一半突然跑掉……」
是他二话不说就跑的,萌由里跟过来兴师问罪也怨不得人家。
「两个男孩子讲悄悄话好奇怪呢。是不是在讲我的坏话?(怒)」
「哈哈,哪有。」
时间一分不差。有个女孩子发出惨叫。
「喂、这家伙在偷看裙底!」
「唔哇,真差劲。去死!」
「咦,不,弄错了。我才没有看呢,只是刚好跌倒而已。」
看样子,卓二跌的地方正好站了几位女学生,而他跌的姿势跟位置很像在偷看裙底。
「就说没看了,是真的。我可以发誓,这完全是误会。」
「少装蒜!你绝对有偷看。恶烂茂是变态罪犯!」
「想骗谁啊,死肥!有够恶心的!」
卓二慌慌张张地起身、外加拚命辩解,但女学生们根本不领情。
斗和没辙地叹了口气,介入他们之间调解。
「抱歉,两位。」
「咦,啊、斗和同学……」
「斗和同学来了……」
「这家伙会跌倒真的只是意外而已。至于偷看的事情,我之后会好好凶他一顿,希望你们别再追究。」
斗和说完替卓二低头赔不是。
女学生们彼此对看一眼,接着说道「斗和同学不用道歉」、「其实没什么事,对吧」,语气虽然勉强,但总算是原谅卓二了。
目送女学生离去,斗和拍拍浑身颤抖的卓二肩头。
「不是我爱说,刚才那种情况就少讲几句——」
「可——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话还没说完,卓二突然一记怒吼差点震破玻璃。
「唔哇,怎么了?」
「斗和,你激怒我了。不,不只是我。你让全国各地那些算不上好友却有着深刻羁绊的同胞们血泪了。顺便告诉你,宫泽贤治终其一生都有个特点,我们这些人打从出娘胎就注定要那样了,大家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宫泽贤治就是那个吧?终生处男——」
「喔唷?注意你接下来要讲的话,斗和。那个字一出来我就要暴走了。这不是在虚张声势,是既定的未来。别以为还有上顶楼的缓冲时间。血雨就要来了,就在这里!」
「我说你,到底在呕什么气啊?站在她们的立场想,会生气是理所当然的吧。老老实实道歉不就——」
「错了,不是那个。你搞错方向了,斗和。她们只不过是不爽我又恶又宅,叫几句恶烂茂就能被打发的小角色而已。可是一旦道款,我背上就多了罪犯的十字架。现充是绝对不会懂的,这是所谓的第二现实。得照公式走,『谁想看你这丑女的脏内裤啊!』要像这样发飙才对。」
「不,要是真的说了,会吵起来吧。」
「真是无知啊,斗和。这是色狼专用的论坛上被证实有效的实战对策呢。单凭一句话就能吓阻目标,周遭的群众也会失去兴趣。话虽如此,这是高等色狼才配运用的技能。突然被人怒斥,光紧张就足以让舌头打结了。」
「照你这么说,一脱口不就泄漏他是内行人了吗?」
「那个、不好意思。都是我害的,好像害你被骂了……」
就在两人对话暂歇时,萌由里插进来道歉。站的距离明显比刚才多出一公尺。
「啊啊,没关系。青叶你用不着道歉。」
「嗯嗯,没错。反正内裤还是有看,换个角度想也是眼福……」
「咦?」
「蛤?」
「嗯,怎么了?」
「那、那个,没事的话……我、我先回去了。再见。」
匆匆丢下一句话,萌由里快步逃离现场。
糟透了,斗和在心底说着。
拜卓二所赐,他似乎被划分成变态的同类了。比起先前一头热地讲着进化论,现在更加无地自容。头开始抽痛起来,他忍不住按住头。
「我说,斗和。」
跟刚才判若两人,卓二的声音里透着兴奋。
「什么事?」
「这件事我只跟你说,青叶她……那个、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啊。」
「蛤?」语气有点浮躁。「宅二,你是妄想到哪去了,怎么会有这么离奇的想法?」
「客观分析后得出的结果啊。你看,刚才她跟我这种人也很轻松交谈。」
「不是吧,她平常就这样了。应该是说,因为其他女孩子都很讨厌你,态度普通的青叶才变得特别耀眼吧?说句不中听的,最近几个月里,找你说话的只有青叶和操学姊不是吗。」
「去去去。斗和什么都不懂欸。就是因为你没玩过后宫游戏,才不了解女孩子在想些什么。她身上的气息跟我很像。」
「我说,青叶甚至把你的名字搞错了吧?恶心田同学……这是在叫谁啊。」
「没关系啦,那没什么。稍微出了点纰漏而已。如果连一半都还不到,我自己就会知难而退,但速配度可是高达三分之二。这样一来,条件不就满足了吗?」
斗和无奈地叹了口气,此时上课钟盖过那句声响。
划破日常静寂的剧变突然造访。不,或许并非如此,它呵能已经垫伏在水面下许久。
和往常一样,佣懒的午后、大家上着课。斗和在跟睡魔对抗,他刻意让自己忙着抄笔记,想给手指多一点刺激。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传出震动。拿起来一看——是宁宁音的简讯。学校虽然没有规定上课中不能使用手机,但她在课堂上传简讯过来还是头一遭。尽管心里意外,但还是好奇对方有什么事,他不甚在意地读起内容。
『放学后,我在图书馆里等你。』
想不出有什么应该拒绝的理由,斗和马上回传一句『知道了』。就在他按下发送钮时,另一封简讯来了。
是萌由里发的。
完全没料到她也传了,斗和浑身一震。她也不是会在课中传简讯的人,不重要的事在休息时间就会直接找他说了吧。
『放学后,我在研修中心后面等你。』
跟宁宁音的简讯相仿。
不,有个部分明显不同。图书馆和研修中心。若以教室为起点,这两个地方完全在反方向,不可能同时报到。至少得先去其中一个地方才行。
斗和反射性看向右前方的萌由里。刚才的简讯彷佛并非来自她,从背后看不出什么变化。她的视线似乎游走在黑板及笔记本间,头上上下下规律点动。随着那撩起头发的动作,形状美丽的耳朵出现在眼前。
接着他看向左前方的宁宁音。她碰巧怯怯地转过头,两双眼睛对在一起。
「——呜!」
仓促的叫了声,宁宁音猛地撇开脸,左手不小心打翻桌上的笔盒,铅笔等散落一地。沐浴在众人的视线下,宁宁音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她动作僵硬地收拾起文具。
无意间感觉到萌由里的视线,斗和再次看向她。
但萌由里就像同极相斥的磁铁般,一张脸快速转回正面。可能跟其他人一样,只是在看宁宁音而已。
斗和再次看了她们的简讯,仔细思索其中意涵。想着想着,喉咙突然干渴起来,体温直线上升。
教室外的蝉鸣更嘈杂了。明明只有一星期可活,叫声听起来却不带半点哀伤。
斗和在自动贩卖机那买了奶茶,接着把它递给某个女孩子。
「谢谢。不过,我不觉得自己有办法提供等值服务喔。」
现在是第五节下课。为了因应刚才的简讯,他找来卓二的青梅竹马兼中学时期有过交情、大自己两岁的学娣——妇设乐操,并约在贩卖部见面。
乌黑秀发梳成标准三七分,沾了男性用发蜡后固定得一丝不苟。尾部的发束扎在后脑勺上,像棵柏树一样直尖耸立。
卓二曾说「那玩意都能当套圈圈玩了」,还跟不相信的斗和争论,最后甚至实地测试一遍。斗和丢的圈圈当真套到那根发柱上,操的发型也丝毫没有走样。
可想而知,这么做正好踩到操的引爆开关,接下来说教就从「斗和同学,我对你很失望」开始,回忆起来真是又臭又长。
「播这种心跳音乐有什么意义吗?在我看来,听多了只是更不舒服罢了。」
操喝下一口奶茶,如是说着。
是啊,斗和答道,抬头看向上方。天花板上的扩音器正在播送音乐,名曲混入低沉心跳声制成。刚开始听会觉得不习惯,但听久了就不再去介意。更甚者,当你发现的时候就已经爱上它了。不禁让人觉得,音乐还真是伟大。
无论如何,心跳声似乎有助于放松,所以校方挑段考的休息时间播放、提高学生注意力,藉此验证它对考试成绩会有多少影响。
「做测试是没什么,不过少了对照组,效果也无从比较吧。」
一开始,心跳音乐似乎只计划播给奇数班听。不过,有人却提出「要是偶数班的成绩不好,学生们不就形同受到差别待遇了吗?」最后演变成全校统一播放。还真的是毫无意义。
「人真是不可思议。就算不相信好了,一想到会有什么损失,不批评一下就受不了。怎么都没想过成绩可能会不升反降?啊啊,对了,不好意思。你有事要谈吧?」
「其实是这个。」
斗和按开简讯内容,将手机递了出去。
「……让我看没关系吗?」
「嗯,没关系。」
斗和想都不想就回答,操听了莫名用力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相当鲜红,似乎是想遮掩它,配戴的镜框是嫩绿色。乍看彷佛工作能力优秀的社长秘书,身材如同沙漏般凹凸有致,那对大胸脯很引人注目。
斗和不清楚她的胸围,但根据小道消息指出,大小超越规格的她曾经穿不进学校泳装,想必应该很宏伟才是。
也因为这样,虽然已经夏天了,操还是在衬衫上多加了件薄背心,如此双丘才能全被盖住——扣子大概都快蹦开了吧。
「刚才听你的语气,这东西似乎不能外流的样子。」
操诧异地吁了口气。
「是的。所以我只给操学姊看。连宅二都没看过。对了,操学姊,你曾经提到过不是吗?说我不太懂女人心。我真的很烦恼,所以……」
「没说你不懂,只是在说你对待女孩子的方式很像对男孩子罢了。打个比方好了,班上有三个女生,她们对你说『电影票有多的,一起去看吧。』你会怎么做?」
「有人邀约当然高兴了。我会先问她们电影内容跟上吠日期,之后再评估要不要去。」
「接下来,我们就先假定斗和同学要去看电影。当天,其中两个人突然有急事,只剩下一个女孩子陪你看。这时你会怎么办?」
「突然有急事固然很遗憾,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和那个女孩子一起去看好了。」
「对。这就是你的反应。和对待男孩子时没什么差别。」
「一般人都会有差别吗?」
「拿卓二来说好了。」
「宅二算极端的吧,拿普通反应来比就可以了。」
「就是因为他极端,比较起来更好懂。卓二的反应某方面来说是王道。首先,卓二一旦被人邀请了,铁定会『呜唷~真像来到后宫!丢呼——讨厌!受欢迎的人还真辛苦。长相虽然不对味,但盛情难却,同时搞定你们三个吧。』当场陷入妄想,『嗯嗯啊啊』起来。」
「怎么可能,思考未免也跳太多了。再说,同时搞定三个根本不可能。」
「就算因为急事弄到只剩他们两个好了,他也会『我的女友是她啊。邀我进电影院就表示——她想在这里做吧。丢呵呵呵。』马上代入两人正在交往的设定,把电影的事甩到一边、沉浸在猥亵妄想里。之后还会『就当你同意了』等等,进入揉捏模式。」
斗和哑然失声。只是看个电影而已,居然等同正在交往,这理论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他盯着操的脸瞧。
「老是妄想的确很像卓二。总而言之,青春期的男孩子就是这么敏感。相较之下,斗和同学就太过禁欲了。唉,可能因为是现充,对女孩子不抱过度期待也说不定。」
「……我……是不是男人中的怪胎?」
「根本是圣人了。就因为你没有任何不良居心,跟女孩子才能轻松聊天……好像偏离主题了。来谈正事吧。」
斗和再次给出手机。接过手机后,操边吸奶茶、边确认画面,片刻之后,她开口了。
「——也是啦。从她们的性格来看不像是在恶作剧,大可朝卓二知道后会血泪外加不甘心的那方面去想。」
「……这样啊。」
斗和小声说着,一双眼不经意瞥向窗外。夏日盛蓝晴空直达平流层,巨大的积雨云正在聚集。等一下可能会有雷阵雨。
「你的心意应该很笃定了吧。还在烦恼什么?」
斗和心头一惊。应该隐藏得很好才对,却被操看穿了。
「说真的,关于另一个人,当面拒绝会比较妥当吧?」
「劝你别这样。或许她们已经事先达成共识了,所以才能相安无辜。」
「话虽如此,没当面拒绝对方很失礼吧。别人跟你告白却无视对方,这种事我做不来。」
「斗和同学,你知道吗?人越相信自己是正确的,就越容易犯错。」
「……我记得师父也曾经说过同样的话。」
斗和露出一抹浅笑。
「再说了,你还没被人告白呢。只是约出去而已。要是真的想拒绝,就先回绝赴约。」
「但是,那算……」
「算不算都一样。就说了,这样最好。」
对方毫不犹豫地截去了自己的话,斗和顿失言语。
校方要求课后辅导一结束就要马上回家,多数学生早早就离开教室。今天似乎还有研修之类的,老师们都不在学校。萌由里跟宁宁音也立即不见踪影,应该在简讯约的地方吧。
「宅二。我还要留一下,你先回去吧。」
听到斗和的声音,坐在靠窗位子的卓二吓得晃了下肩膀。他姿态慌张,将刚才看的手机收进口袋里,似乎在隐瞒什么事。
「啊、好。我知道了。」
回答听起来也有种僵硬感。
才在纳闷卓二的举动,教室门就开了,三名男学生出现在那。
一看到他们,斗和马上皱起眉头。是源本、马田、鹿山三人组。这群人身上的负面传闻从没断过,气质和一般学生明显不同。
「喂,猪头。慢死了你!」
马田粗声吼道,声音听起来有些烦躁。他一注意到教室里还有斗和就马上臭着脸,不发一语。
「对、对不起。我本来马上就要过去的……」
卓二跑向站在门边的三人。看看那几个人身上的感觉,卓二明显跟他们不同路。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我先走了,斗和。明天见。」
「宅二。」斗和不由自主地叫住他,「……你跟他们……在哪认识的?」
一时之间找不到话接,索性先问出疑问。他并非成天跟卓二黏在一块,卓二会有斗和不熟悉的朋友再正常不过,但他不明白卓二是怎么跟源本等人凑在一起。
「咦?没什么、就那个……」
「在游乐中心啦,游乐中心。车站前面那家。猪头有够强的。我们也常去那边,就认识啦。呐?没错吧?」
卓二支支吾吾的,代替他回答的人是源本。不好的联想更加涌现。
「宅二,他说的是真的?」
「嗯,是真的。我们在游乐中心认识的。怎么啦,斗和。到底哪根筋不对了?」
问的人反被质问,斗和陷入胶着。
可能是自己太多心了,但卓二中学时期曾经遭人霸凌过。无论如何,看那些同类之流跟卓二走在一起,内心不免生出负面联想。
「那……我先跟源本同学他们一起回去了。」
「宅二——你真的没事吗?」
不知不觉,憋在心底的想法脱口而出。
「搞屁啊,臭小子。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唧唧歪歪的!」
「猪头都这么说了,给点信心好不好!」
斗和一直穷追不舍,马田及鹿山的声音开始不耐烦起来。
「……哪有人会骂朋友『猪头』的?」
斗和沉着声说道。
「就没办法啊。是这家伙太胖了,怎么看都像猪!」
「——猪才不胖。」
「啊?」
「斗和,别这样。」
「猪的体脂肪率约百分之十五。以人类女性的标准来说可是瘦子!」
源本等人本来是要反驳的,这句话却让他们傻愣着眨眼,一脸「是这样喔」的表情、面面相觑。
「别太过分了,斗和。干么那么咄咄逼人啊!」
卓二的声音让斗和回神。刚才的态度或许真是失礼了。想跟谁做朋友,决定权都在他本人。就算源本等人是素行不良的学生,只要卓二跟他们同行没引发什么坏事,身为好友的人也不见得有立场插嘴。不对,恐怕正因为多了好友这层身分,他才会用己见去看待卓二、去束缚他的想法。
「抱歉……拜拜,宅二。明天见。」
卓二就这样跟源本一行人一起离开教室。走的时候马田还「啧」了声。
过没多久他们就走掉了,教室变得安静起来。
吐出一口长长的叹息,斗和开始打起简讯。是要回绝人家的。
其实课辅结束后就可以打了,但这对当事人而言是个无比神圣的仪式,他一直在等教室净空。
把第六节时脑内盘旋的内容输入进去。明明左思右想了好一阵子,打出来的文章却简短到连自己都为之惊讶。
『抱歉。没想到青叶也约我了,我打算先过去找她。可能要晚点才能赴约,如果你不急的话,我想改约明天。』
按下OK后发送,心想应该没人这么厚脸皮,不知不觉跟着歉疚起来。收到这封简讯,宁宁音会有什么感觉啊。
念头闪过的瞬间——斗和突然开窍了。操的那句「这样最好」、宁宁音及萌由里在简讯里的另外一层心思全都——
——今后还要继续当朋友喔。
原来是这个意思。
当面回绝的话,彼此之间的关系铁定会闹僵。尽管心里还是把对方当朋友,但看不见的鸿沟永远消不去。
单纯推辞邀约就不至于演变至此。心里会有喘息空间。之后提到约人的理由也可以说「有本想买的书,想找人陪我去看。」「小萌来找我谈恋爱烦恼了。」等等,有很多藉口可以捏造。就算被人指出矛盾也能搪塞过去,虽然他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原来是这样、啊。」
斗和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喃喃自语着。有点现实的是,有了这层想法后内心也跟着好过一点。就这样,发送钮上的拇指向下压去。
就在这时——
乒的一声,耳窝鸣起琴弦拨动的声音。
世界瞬间暗了一下。身体产生一种升到高处的错觉。跟梦醒时分的感觉很类似。
但,这或许只是错觉罢了。耳鸣消失后,教室、自己都跟先前没什么两样。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同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不安感隐隐骚动着。
不经意地,他看向窗外。悄然之间、天空已经被微暗的云层覆盖住,萤色阳光自各处破碎洒落。天气预报明明说整天都会放晴,现在却要下雨了吗。
拉回思绪,斗和按下发送钮。但动作迟迟没有完成。
发信错误的字样跑出。
「咦?」
他确认一下萤幕,已经断讯了。会不会是讯号不稳?斗和开始在教室内乱转,但东试西试就是收不到讯号。
是不是该放弃比较好,他盘算着。偏偏在这时送不出简讯,或许是命吧。不该逃避宁宁音,这正是暗示。
「——不,不对。」
斗和自言自语道。隐隐约约的不安感自意识深处持续渗出,它不断警示自己「这么做是错的」。
实在拿不定主意,斗和只好前往宁宁音所在的图书馆。不吭一声任她乾等果然不是正确选择吧。首要之务就是亲口传达简讯内容给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事,所以斗和疏忽了。
他忽略了世界异变。
人类正从生态系顶点滑落下来。
蝉鸣声原本是那么的嘈杂,现在却完全听不到了——
图书馆里,宁宁音只身一人坐着。她畏畏缩缩地缩着肩膀,看起来好像在哭一样。
察觉到斗和的身影后,宁宁音一脸错愕,她半张着小嘴起身。
「啊……啊……呀……」
可能太过吃惊了,连话都说不好。斗和胸口一阵刺痛。对方或许误会了,不快点表明来意不行。
「赤峰,对不起。」
这句话似乎在自己意料之外,宁宁音震了下肩膀。
「其实,青叶今天也约我了。可以的话,我希望以她为优先。如果不急,我想改约明天看看。」
「原来,你选了、萌由里……」
宁宁音的表情消失了。
「本来想传简讯给你的,没想到收讯不良。抱歉。」
可能厘清状况了吧,宁宁音再次低下头。
「……真的、很抱歉。」
斗和再次道歉。
本来打算说完要事就走,宁宁音的样子却很令人心痛,斗和当下跟着动弹不得。
「我、我的事……情,不是很、重要……的。那个、就是、对了,异、异能力。我想让你看……看。今天早上有讲到、对吧?我记得,斗和同学的妹妹、那个时候也用了异能力……吧?我、我最近也、有了不可思议的力量——你看,看好……罗。我不用手碰,移动自动笔……给你看。」
宁宁音用快要消失掉的声音努力说着。尽管在独处时硬是说了那么多,却更加破碎。
她从书包里取出铅笔盒,笔盒应声摔落在地。「对不起」她说着并捡拾,颤抖的手取出自动笔、接着搁到桌上。
宁宁音低着头,两手张开做出使力状,但自动笔丝毫没有动静,更遑论移动。
「咦?奇怪、了……令、今天状况好像不太……好。」
看到宁宁音这副模样,罪恶感涌上斗和的心头:或许我不应该来这。
「就到这吧,赤峰。我该走了。」
「咦?嗯、嗯……对不起。我讲了奇怪的……话。」
「不会。那我走了。」
「我、我的、脑筋不正常……对吧?」
「没这回事。」
「……对不、起。真的。」
「早点回去吧。」
转过身背对一直没有抬脸的宁宁音,斗和将图书馆抛在脑后。
他穿过教学大楼北面玄关,往运动场方向去——经施工建筑北侧、直奔研修中心。这条路比较远,但选南侧可能会被宁宁音看见,心理上就是想避开。
「斗和,怎么还没回去?今天不是要你们早点回家的吗,呆头鹅。」
才刚走到运动场前的步道上就惨遭恶运眷顾,不小心遇见体育老师。
真糟糕,斗和想着。
这个体育老师很缠人,性格上不知变通。所以说,发现斗和没回家而是去研修中心,他铁定不会善罢干休。
「不好意思。我马上就要回去了。」
斗和决定先假装回家来蒙混过去。
「对了,斗和。之前就有跟你提过,不参加吗?社团活动。」
这下惨了,体育老师想继续对话。
「不好意思,完全没那个打算。」
「你啊,明明运动能力很好却浪费了。这样下去是在暴殄天物。如何?不跟老师一起流流汗吗?混乱的呼吸、刺鼻的男子汉体臭,肌肉与肌肉互相碰撞,激荡出师生之间的爱!运动最棒了啊——!」
「不了,感谢您的好意。」
斗和想都不想就给出答案。该怎么说,光想就让人发毛。
「别答得这么快,呆头鹅。给我个理由。」
「游戏这种东西太冗长了。玩的时侯或许很快乐,之后却不会留下什么,效率不彰。」
换做平常,他会悠悠哉哉地应付老师,但现在十万火急。真心话不小心泄漏出来。
「谁在跟你聊游戏的事。我指的是社团、是运动。」
「运动也是一种游戏,差别只在室内还是户外而已。若当作体验新事物,它的确可以让人学到不少,从娱乐层面来看非常具有乐趣。不过,当成『训练』就只是在浪费时间。我并不打算成为这方面的能人,上上体育课就够了。」
「别放弃,别把自己看扁了!梦想必定有实现的一天。你会成为高手的。不,老师会帮你实现它。剩下的人生……就交给我吧!」
体育老师岂止没把斗和的话听进去,他还擅加曲解并涨红着脸。
「我全心全意拒绝。」
斗和冷言以对。总觉得、好累。
事情就在那时发生了。
「喵——」有只猫在叫,声音从远处传来。
「啊,老师。好像有猫耶。」
「喂,别转移话题。猫这种东西到处都有。」
「可是,声音好像是从上面传来的。」
语毕,来到外面后斗和第一次抬头张望天空。云层遮住阳光,形成一种阴森的色彩。似乎有哪里不对劲,胸口莫名骚动。明明是夏天却有点冷。
「老师~~!」
远方跑来几名学生。除了跑过来的群体外,还有人三三两两地靠近。特别管理大楼一楼是脚踏车停放处,打算回家的学生似乎都聚集在那。
「喂,你们几个,今天不是要大家早点回去吗?还在摸什么鱼,呆头鹅。」
「就是这个,老师。外面出不去欸。」
「蛤?说啥蠢话,你这家伙。」
「就说了,外面出不去嘛。没骗你,好多人都试过了。」
那人说着,征求其他学生附和。周遭学生跟着表示「就是那样」,一张张脸困惑地点着。
「好像有道看不见的墙,想过又出不去。是有敲打过了,但它很坚固。」
「每个出口都过不去。啊,北门是不是还没试?」
「手机也收不到讯号,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有个朋友也突然失踪了。」
「你们在耍我吗?谁会上当啊,呆头鹅。」
「就说是真的了。」
学生们拚死说明着。
听着这一切,斗和只觉得事不关己。有件事才让他夏挂心。
「喵~」
又来了。猫叫声,好像是从上头某处传来的。不明所以,斗和就是对它很在意。他自己也不懂原因何在,疑似不安的感觉骚动着,鲠在喉咙深处。
斗和开始寻找声源,一道猫影跟着映入眼帘。就在去年三月竣工的双层新体育馆屋顶上。那里有对饶富兴味、盯着这里直看的金色兽眸。
但有个地方不寻常,出现了致命性差异。仅仅片刻,没办法立时厘清。不,不对。是他察知事实真相,脑袋却拒绝接受。
「大家、看那个……」
嘴里的话含含糊糊,忙着唇枪舌战的学生们根本听不进去。
「喂、大伙!」
斗和扯开嗓门,但还是没有人转过来。
「看这边!」
他半是歇斯底里地大吼。终于见效了,学生们注意到斗和的异样表现。
斗和指着体育馆屋顶。似乎是出于紧张,他的手指在颤抖。
那只猫——有着猫头的生物好像笑了。下一秒,那具超乎常理的庞大躯体从斗和视线中消失。
心脏差点停掉。
「怎么了?」
悠哉的声音传来。
「快离开这里。快!」
但学生们都没什么反应,这是因为他们还在状况外。
斗和也是一样。所以他一直在斟酌自己的话。在日常生活里,说出这种台词的机会可以说是零。然而,打从心底窜升的恐惧、某种直觉,它们逼自己吐出超现实的话语。
「快逃——!大家快离开那里————!」
——吱嗡!
刹那间,像是要斩断那句咆叫似的,极具重量感的声音响起。
就在学生们站的地方,有座庞然大物突然现身。
嗖——嗖——嗖。
某样东西在空中旋转。边洒着血、边转着。上头附了两只眼睛。有鼻子、有嘴巴。
是女学生的头颅。它、只有它,在空中飞舞着。那对双眸究竟捕捉到什么了?
但斗和并没有看它。没有看的余裕了。视线彼端牢牢钉死在眼前那具庞然大物上,一动也不动。
是颗巨大的猫头。灰毛上有着黑色斑纹,酷似美国短毛猫,面貌凛然冷肃。
但,它的身体却不是那样。不是猫该有的。
身体是巨大的蜘蛛。猫头后面连着酷似头胸部(注1)的身体,腹部浑圆突起。
那身体覆着银色斑卷毛,支柱般的健腿叉了八只。令人联想到塔兰托毒蛛等捕鸟蛛科蜘蛛。
猫蜘蛛,这个单字划过脑海。大小几乎跟小型巴士差不多,其中一只脚刺着男同学的身体、别只脚拿来割断女同学的头。
金色大眼发出残忍的光芒,猛盯着眼前的猎物瞧。接着,那副巨颚大大张开。四根犬齿有五十公分那么长,更能窥见肉食动物特有的、为了切肉而发达的锐利撕肉齿。
注1蜘蛛等一般节肢动物的体节结合成两个体段,分别为头胸部和腹部,由一个回柱状的小肉茎连接。
有股恶臭,隐约感觉得到。里头混着浓浓的死尸味,臭得令人作呕。
那舞过天际的少女头颅终于落到斗和脚下。
「老师,快逃————!」
呆站的猎物——体育老师,他听到斗和的声音后突然回神,身体转了过去。
然而,猫蜘蛛的身体却早他一秒动作。
下一瞬间,体育老师的上半身被猫蜘蛛一口咬住。
低沉的惨叫化为闷哼,颤动猫蜘蛛的双颊。除了惨叫声,体育老师还拚命晃动吊在外头的双腿,但都沦为徒劳。
猫蜘蛛明显动了下颚。啪嗒,像具人偶般,体育老师悬挂在外的下半身掉到地上——
「呜哇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嘶戾而出。
学生们因恐惧而竭力哀号,接着四散逃窜。
斗和也想逃走,千钧一发之际却停下脚步。现在移动会有危险。
猫蜘蛛咧开嘴,像个发现新玩具的孩子,滴溜地瞧着这些逃窜的学生。才看到它做出身体下沉的动作,下一秒它就飞上高空。跳跃力惊人,猫蜘蛛轻松跃上校舍三楼。
轻盈掠过那些鼠窜的学生,着地时压烂一名校舍前的男同学。它甩出前脚,弹飞邻近的另一名男同学。人体撞上校舍墙面,残破的身驱散出鲜红血肉。猫蜘蛛在喉部制造半透明丝块,瞄准逃往脚踏车场的女同学后射出。接下来像在拉钓竿一样,它收拉着丝。该名女学生被具有黏性的丝捕获,于空中扬起一道绝望的抛物线。女孩子拖着长长的惨叫声,最后遭猫蜘蛛锐利的兽齿无情碾断。
这不可能,斗和心底想着。
蜘蛛的确能乘风浮游,但换成如此巨大的生物,又跳得那么高,着地时应该会把脚撞烂才对。
有什么是不寻常的。和自己所学有所出入。说到底,像这样的生物,本来就不可能存在于世上。
脑中一片混乱,无法理出头绪。
在超乎自我常识的世界,该以什么做为判断基准?
(师父,我该怎么办才好?)
斗和用力闭上眼睛,许久之前、师父曾经说过的话浮现出来。
『——斗和、斗和。』
令人怀念的声音。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明明一直记不起长相,但灵光乍现之际,师父的话却鲜明起来。
男人就住在附近。斗和当时还很小,对方感觉已经是个大人了,现在再去回想,或许只有大学生年纪而已。
两人都在哪碰面呢,模模糊糊的想不起来。尽管如此,他确实和师父共度了不少光阴。
『斗和。往后的日子里,有些事必定无法以常理解释。倘若那天到来,更重要的事情就会出现,那就是接受现况。思考别在当下停摆,仔细思索个中奥妙、找出疑点,这些固然重要,但相对的,人也要学会接受现况。』
「师父,这样不是很矛盾吗?又要怀疑又要接受,没办法同时做到啦。」
『是啊。但优先顺序是可以视情况调整的。为了活下去而即时适应环境、接受现状,这些其实更加重要。不能保住性命的话,更不用说去思索原因、假设疑问了。这些事留到以后再做也不迟。因此,人必须先去学会接受眼前现状。懂了吗,斗和。危机离你越近,你就更应该即早把握、即早适应。抽丝剥茧就留待往后吧。』
斗和慢慢睁开双眼。
他知道自己的思考变清晰了。阻碍判断的杂音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师父的话一向都很正确,只要听从师父的话,任何困难都能越过。为此,斗和接受眼前这幕异状,开始整理思绪。
——怪物突然出现。它有着猫的头部、蜘蛛的身体。
它吃人、杀人。
跳跃力、移动速度都很高,想从它眼前逃脱是不可能的事。
应该要注意的是——蜘蛛丝。就像流星锤蜘蛛一样,它靠丢出丝块来捕获猎物。
眼前首要事项就是维护自身安全。猫蜘蛛似乎一并具有猫的特质,对动态物体很感兴趣;但这并不表示「不动就安全」。
接下来必须移动到安全的地方去。室内最为妥当。最近的地方是——上楼后邻接的工地建筑,第二近的是新体育馆。
(好!)
统整完状况,斗和立刻进行移动。
师父的话语响起还不到数秒钟,猫蜘蛛仍在校舍前面。仔细观察它的动静,兴趣似乎不在这边,斗和悄悄移动起来。
不过——
「痛死了呃呃呃,啊啊啊,有谁、谁快救救我!」
悲怆的惨叫缠住了斗和的脚步。让他不自觉停下。
猛一看,体育老师下半身垂淌着的血滩附近,有个女学生按住脚蹲着。
可能是刚才猫蜘蛛着地,惨遭腹部压烂的吧。所幸无性命之虞。她的脚折成诡异的弧度,里头瘀着内出血。跟她擦身而过的学生不少,却无人驻足协助。
迷惘只在一瞬间,斗和跑向女学生。
「听好,现在要先离开这里。会痛就忍着点。」
不等对方回答,他钻下去背起她。一抬起脚,女学生就发出痛苦呻吟,指尖用力抓紧斗和的胸口。
「呜!」
斗和不由得皱眉,但现在没时间管这个了。他立刻观察猫蜘蛛的动静。猫蜘蛛正朝反方向看,注意力全在西门那群学生上。
学生们用尽全力敲打空无一物的空间,有些人放弃挣扎改奔向其他出口。正如某人所违,谁都无法出去。用「看不见的墙」来形容或许再贴切不过。
(趁现在——)
才刚迸出这个想法而已,猫蜘蛛的脸就突然扭向这边。竖直的金色瞳孔捕捉到这里。
那对目珠瞬了一下。
猫蜘蛛眯弯眼睛、躯体下沉、蓄积了全身弹力。就跟刚才一样——
刹那间,某样东西在身体里急遽窜开。
他凭本能察觉到死亡将至,不祥的丧音敲荡着。
猫蜘蛛似乎锁定他们当下一个猎物。基于什么理由?哪里做错了?不对,成为目标的理由非眼前必要考量。被盯上是事实。该想的是如何逃过攻击。
猫蜘蛛飞起来了。
这样啊,斗和立于超然立场思索。猫蜘蛛的腹部像气球般鼓起,里头的样貌只能听凭想像,但恐怕就是藉着那个,巴士大的巨驱才能飞翔吧。
斗和拿出吃奶力气跑开。或许是肾上腺素使然,背上的女同学一点都不重。他埋头跑着、奔上那阶梯。
再次抬头,猫蜘蛛正从空中降落。尾部边喷出气体、边修正轨道。可以肯定抵达建筑物前就会遭袭。
恐惧感几乎撕裂心脏。血液剧烈奔腾,彷佛一放松就会失去意识。斗和故意不直奔出口,改采斜进式。
头顶有种预感、阵阵发麻。浓浓的濒死感涌现。眼下,猫蜘蛛正闪着那强韧的齿刃、缓缓放低高度吧。
猫蜘蛛巨大的黑影盖住斗和脆弱的身躯。
(——趁现在!)
就在这时,斗和转了个直角变换方向。
「喵!」
大概没料到事情发展,猫蜘蛛叫了声。接着,它瞄准斗和当初欲往的方向,八支重锚般的腿刺向那里。可想而知,突然变换方向的猎物早就不在那了。
躲过猫蜘蛛攻击的兴奋感尚未冷却,斗和钻入封帆断开的地方,一脚踏进工地建筑。里头并列着合板柱,支撑二楼地板的鹰架四处林立。
他穿梭在宛如障碍物般阻碍前行的鹰架间。背着女学生穿过障碍物,照理说十分耗力,但焦虑和恐惧感早已盖过那些疲劳。
此时,剧烈的声响在后方响起。建筑物大力摇晃、尘埃从各处散落。
斗和吃惊地回过头去。
猫蜘蛛的头就在那。它不打算放过逃进建筑物的猎物,闪着兽眸直追而来。
猫会用胡子量测可容纳自己的宽度,有这么一个说法,但对蛛身相伴的猫蜘蛛来说,这则说法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它拿那些过不去的间隙泄愤,用前脚扫荡参差林立的鹰架。这一击摧残掉许多支架构造,金属音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糟了,斗和想着。
说到猫蜘蛛的攻击力,想破坏这些鹰架易如反掌。它已经在清出一条可以过的路了吧。不过,眼前还有比这更危险的事。
斗和看向嘎吱作响的天花板。灰尘每落一次,不安感就更大。建筑物的平衡状况他是不清楚,但到处都有鹰架补强,也就是说强度堪虑。这些支架一个接着一个倾倒,会崩塌只是迟早的事。这样下去,他们可能会被建筑物压死。
——焦躁引来了足以致命的失误。
本该留心敌人的攻击,现在却完全疏于防范。
突然间,身体被迫弓起。身后一紧,有人在后头拉扯——绝望的事实袭上心头,心脏倏地缩紧。
被猫蜘蛛的丝抓到了。
在支架横陈的空间里,它瞄准重点投丝,准得令人吃惊。
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吊扯住,斗和向后倒去。失去重心的状态下手会无法由力。半点不剩,背上那人的重量消失了。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学生大叫,叫声贯穿斗和胸膛。虽然不稳,但斗和还是硬拉回上半身并趴在地上,他目睹女学生绝望的脸庞。
那双眼似乎绞着漆黑的恨意。
——你拿我当挡箭牌了吧。
斗和彷佛听见她的无声控诉。
就这样,她被那前脚抓住、塞进了猫蜘蛛的口中,胸部以下惨遭捕食。她的头从门齿间掉落下来,面容满是不甘。
「可恶!」
斗和小声啐道。牙根紧咬,悔恨及歉疚感爬满心头。
自己明明没那个打算,但就结果而言她的确沦为肉盾。丝要黏的是他,却因背着女同学,导致她被吃掉。自己活该遭人唾骂。
『斗和、斗和。该决定优先顺序了。别陷入无谓无边的感情泥淖里。时间流逝是不分对象的喔。』
他想起师父的话。
没错,现在不是悔恨的时候。在这里被情感绊住,下一个被捕食的就是自己。
原本趴着的斗和起身,压低身势、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抓住它捕食的空档,或许有机会逃走。
然而,对那巨躯而言人体似乎过于少量,猫蜘蛛马上就过来捕食斗和了。它用前脚撞开那些碍眼的柱子,合板及混凝土四处飞散,接下来一击更把柱子撞成「<」字形。
——这是致命一击。
天花板持续发出不稳的声音,最后演变成具有决定性的后果。
失去支撑的骨架大幅度折弯,二楼地板开始瓦解。固定在合板上的混凝土化为无数残骸、袭向猫蜘蛛。这是有理由的,因为那里的支柱已经被破坏了。
猫蜘蛛察觉到危险,发挥猫的本能,当机立断逃离现场。带着重量的铁块像要击穿这片残像,如雪般崩塌下来。
但崩坏之势并非仅止于此。
被重力压歪的骨架蕴含能量,不停寻找释放出口。二楼地板的重量一消失,那剧烈歪斜的梁柱便藉着自身弹力、像组发射器般甩向反方向。这股力道奔流而出,在结构复杂的骨架间散开,朝四面八方肆虐。
过没多久,互相制衡的力流已不复存在。像忠于欲望的魔物般自相残杀,破坏、撕解着残存的骨架。
「唔!」
建筑物发出闷钝的悲鸣声、持续崩落。斗和不停奔跑。
这阵崩落紧迫着斗和不放,残骸将背后惰状尽数吞没。速度明显快上斗和逃离的脚步。被压住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鹰架白头顶鱼贯落下,刺入眼前地面、阻碍前行。已经撑不住了。
斗和对准中央那根特别大的柱子,飞也似的扑身过去,接着抱头蹲下。天花板张牙舞爪,残骸接二连三钉入地面。激烈的地鸣混杂着大量粉尘,五感全数麻痹。
时间的流逝已然模糊。四周终于安静下来了,斗和抬起脸庞。
崩塌告一段落,裸露的鹰架及混凝土残骸遍布各处。
在他前方几公分处的地面,被混凝土块贯穿了。
斗和毫发无伤。他刚好躲在残骸的缝隙间。即时判断要躲进支柱下方,似乎奏效了。
建筑物几乎有一半全倒向中间。四周没有猫蜘蛛的踪影,看样子是逃过一劫。
斗和先是呆了一阵,接着马上想到自己该做的事。建筑物崩坏的声音应该传到萌由里那了吧。假如她不知情跑出来,很有可能遭猫蜘蛛袭击。片刻都不能犹豫了。
「青叶!」
来到研修中心前,斗和叫唤道。但萌由里没有出现。
「青叶!」
他又叫了一次。放眼望去都没有萌由里的身影。
焦虑感油然而生。萌由里说会在研修中心后面等他。既然如此,她应该有听到声音才对。
最坏的情况就是两人错过彼此。她可能注意到周遭异变,四处乱转。倘若事实真是如此,他找到的萌由里能否安然无恙?
不,现在想这个还太早。
他硬是把最糟的假设推开。
会合地点在研修中心后面。得先去那确认看看才行。
踏着色泽黯淡的杂草,斗和转绕到后面去。
就在那里、正想再次呼唤她的名字时——
声音哽住了。
他无法叫出萌由里的名字。
某样素白之物穿过视网膜、直达脑部。
那是女学生的腿。
与研修中心的白墙阴影极不相衬,陶瓷般的美丽裸足横陈在外。
不祥预感涌现。
心跳得异常剧烈,像要夺去呼吸及意识般。
斗和步履蹒跚地靠了过去,随着步伐,一切逐渐清晰。
「这是、幻觉吧……?」
少女静静地躺在那。
就像睡着了一样、瞳眸紧闭,水润的青蓝色秀发呈放射状散开,手脚无力地搁着,有种妖娆感。
然而,那对柔软的唇瓣没有阖紧,比平常更加鲜艳、不应该抱有遐想却又被魅惑、色泽鲜红的血流淌着。
鲜血就像生命的残火,玷污了柔软的脸颊。
「青……叶?」
毫无动静,青叶萌由里——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