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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Farewell My Friend

著地。

本以为会无止境地坠落,没想到很快便著地了。纱和环顾四周,有些疑惑。

然而她立刻便理解这里并非第一领域。黑暗的空间里有一张质地坚硬的玻璃床、纯白的圆桌与两把搭配圆桌的椅子。

「等很久了吗?」

「……我没有……在等……不过,这里是哪里?」

纱和一脸困惑地说道。

「我先声明。我没有带〈刻刻帝〉,你身上也没有〈狂狂帝〉。」

「……哇,真的耶。」

纱和望向自己的手掌。

〈狂狂帝〉不在手上。虽然身上没有武器令她不安,但更令她不安的是现场的状况。

「呃……我该怎么做才好?」

「你的问题是指该怎么做才能杀了我?还是该怎么做才能获胜吗?」

「算是吧。」

毕竟我是为此才来到这里的──纱和说了。

「──你当然做得到。」

狂三说完,嘻嘻笑了笑。她的笑容蕴含著信赖,纱和突然意会到应该不能跟她战斗。

她在椅子上坐下,桌子对面是时崎狂三。

「所以,要怎么做才能赢?」

「在那之前,先让我说明这颗子弹是『什么性质』的子弹吧。」

狂三与纱和之间突然出现一只茶壶。狂三站起来,以优雅的姿势将茶壶里的红茶倒进茶杯。

「加两颗方糖,一颗奶球……可以吗?」

「嗯,你没记错。我的口味没什么变呢。」

纱和对狂三的提问苦笑道。和缓的空气、融洽的气氛、温和的红茶。

纱和毫不犹豫地品尝狂三递给她的红茶。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因果关系必须怀疑对方下毒。

「啊,好好喝。」

「是啊,你喜欢阿萨姆吧?只不过,这是回忆中的味道,也不知道是否有重现就是了。」

「我想,是这个味道没错。」

「是吗?」「是啊。」

彼此笑了笑。

(插图012)

然后,狂三轻声宣告:

「击中你的子弹是【十二之弹】,能力算是【七之弹】、【九之弹(Tet)】跟【十之弹(Yud)】的综合体吧。」

「……综合停止、无视时间跟读取记忆这三种能力……」

──原来如此。纱和表示理解。

「这里就像是精神世界,类似时间停止,共享彼此记忆的场所吧。」

「……纱和的洞察力有点可怕呢。」

狂三也微微露出僵硬的笑容。虽说对方掌握了子弹的能力,但一瞬间就回答出来实在让她面子挂不住。

「真过分耶。」

纱和──依旧顶著白女王的面孔,有些闹别扭似的鼓起脸颊。

「总之,你的推断是正确的。这里是我和你的精神世界。」

「那么,还是可以展开厮杀不是吗?」

「不能,没办法。如果杀了我,或是你死掉,这个世界便会『保持原状』,变成永远出不去的牢狱。」

纱和闻言,陷入沉默。

纱和相信狂三所言不假,她一点也不认为狂三在虚张声势。

因为她十分清楚在此时此刻的这种状况下有多么危险,时崎狂三是不会说谎的。

「那么,也可以故意杀死你,或是自己寻死吧。」

「那样称不上胜利。」

「……你觉得我在追求胜利?」

听见这句话,狂三微微皱起眉头。的确,假如她是真的……决意为了向时崎狂三复仇而牺牲性命,那或许也是一种手段。

纱和皱起脸,感觉周围有些摇晃。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就算要背负那样的风险,我也──」

「狂三你也怎么样?」

「……没事,继续刚才的话题吧。关于【十二之弹】的规则……」

狂三再次滔滔不绝地说明关于这枚子弹的规则,如歌唱般侃侃而谈。

「这是心灵之间的胜负。如果我的内心受挫,我的世界就会崩毁,现实中的我便会变成不会说话的人偶,而你则会以胜者的身分凯旋归来。刚刚我的背后有些摇晃对吧?」

「那是把内心的动摇直接表现出来吧。嗯,我懂了。那么,我有一个问题。」

「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出来。」

「──狂三你的胜利条件是什么?杀死我吗?」

「不是。我的胜利条件只有一个,就是让山打纱和与白女王成功分离。」

听见这句话,这次换纱和的世界动摇。

「……你不可能做到。」

「不,有可能。山打纱和与白女王是因为共犯关系才结为一体。不过,那不可能连思想和思考都完全达到一致。」

──因为山打纱和只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少女,白女王却是难得一见的孤高反转体。

两人之所以结合,只是为了对时崎狂三复仇这个目的。

「所以,我判断有可能。」

「……你相信山打纱和?」

「是的,我相信纱和。」

摇晃立刻停止。纱和的脸上浮现坏心眼的笑容。

「你真的认为可以相信我?」

狂三微笑。

不久,山打纱和便理解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内心动摇、被说服、心灵受挫的那一方将败北。

不用任何枪枝、子弹、军刀、利刃的最后战役。

──不,与其说战役……

「那么,纱和,开始最后的约会吧。」

应该称为约会比较恰当吧。

「没想到有一天我们能像这样平静地聊天。」

「毕竟直到刚才为止,我们还在互相厮杀嘛,这也无可奈何。除了纱和的脸不是纱和以外,就像回到从前呢。」

「你想回去吗?」

「……这问题很难回答呢。我有时确实想回到过往的时光。因为我是分身,回去的话就会消失。即使如此,我的思考基本上与本体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如果假设我是本体,我的回答应该是一半一半吧。」

「剩下的一半呢?」

「我们有罪。直接抹消那个罪过,你不觉得太厚颜无耻了吗?」

「也是──杀了我也算罪过吧?」

微微倒抽一口气的是谁呢?

「是啊,当然是罪过。而且那并不单指让你丧命这件事,你犯下的罪过也是我们的责任。」

「──开什么玩笑。」

与其说内心动摇,更像是愤怒导致纱和的世界摇晃起来。

「『随便杀了别人,又随便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真是荒谬。」

「那么,纱和你犯下的罪过是属于你自己的吗?如果我没有杀害你,你也不会蹂躏其他准精灵了吧?」

彼此的世界毫无晃动。罪过是罪过;惩罚是惩罚;救赎是救赎。另外,责任是责任。

「狂三,你那是结果论。『是我选择杀戮的』。我舍弃了伦理,选择了感情与生存。我不想让你背负这些责任。」

感情是复仇;生存是欲望。

「……是吗?」

「没错,狂三。」

「那么假设我死了,你也打算一直重复这些行为吗?只要完成复仇,你就失去目标了吧。」

「──────」

沉默。纱和的世界微微晃动。

「我有目标。」

「你的目标是生存下去吗?」

「迎接国王,破坏这个世界。」

「那是过程。破坏世界后,你会放弃生存吧?」

「……或许吧。你死掉以后,我会有什么后果都无所谓。」

指责她不负责任很简单。

不过,山打纱和不认为责任在于世界。即使能力愈大责任愈大,她也不是英雄,也并非下定决心要这么做。

「那真的是山打纱和的意志吗?」

「……是啊。」

纱和背后摇晃的世界告诉狂三她在说谎。

「纱和,你──其实想就此罢手吧?」

「怎么可能。你的依据是什么?」

「你以前很温柔的。」

「就凭这一点?」

「喜欢社交、喜欢学校、喜欢父母、喜欢猫咪、喜欢世界。我实在不认为这样的你会选择毁灭世界。」

「那是以前的山打纱和吧。」

「现在也好,以前也好,人是不会有太剧烈的改变的。唯一能相信的,就只有纱和憎恨我这件事。」

「──────」

沉默。世界再次晃动。

「所以我要说服她,不可以毁灭世界。」

「你好像在上道德课呢,好像会问出『为什么不可以杀人呢?』这种问题。」

「不可以小看道德这件事。因为杀了人会很难过吧?」

「也有人不会难过。」

「但你会难过对吧?我才不管其他人会不会难过。」

「……也是。我或许会难过吧。」

「这就是你和白女王的不同之处。」

瞬间,纱和眯起眼。狂三见状,立刻领悟了。

──我刚才好像弄错了。

可是到底弄错了什么?白女王与山打纱和不一样。对狂三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要对理所当然的事情产生怀疑。

这样的警告在狂三的内心一闪而过。

「我说狂三,白女王也一样哟。你不觉得就算反转,应该说正是因为反转,她才拥有慈悲的心吗?不像你。」

「我也有慈悲之心好吗?」

狂三闹别扭似的反驳。

「你没有。因为说得极端一点,把世界跟『他』摆在一起衡量的话,哪边比较重要?」

「这个嘛──」

选哪边才是正确的呢?

时崎狂三的世界开始摇晃,愈来愈激烈。

「你会选择他,而不是世界。就算世界毁灭,你也会以意中人的性命为优先。我也是,就算世界毁灭,我也会以我的目的为优先。看吧,我跟你又有什么不同呢?」

「──────」

狂三陷入沉默,即使想反驳也无言以对。

「所以,我会以我的目的为优先。就算世界毁灭我也不在乎,只要你灭亡就好。」

纱和站起来。

「你要去哪里?话还没──」

「你要继续吧。但我不想在这种杀风景的地方,换个场所吧。」

纱和轻轻挥动手臂,选择了对自己有利的战场。杏樱女子学院的走廊。连来来往往的学生都重现出来,狂三对她的一丝不苟感到吃惊。

虽然学生的脸孔模糊不清就是了。

「好了,狂三,我们走吧,像从前那样。」

纱和如此说道,迈开脚步;狂三连忙跟上去,挨近她身边。那是昔日曾经有过的光景,无法再次回复的时光。

明明已不复记忆,身体却还残留著印象。

「所以狂三,你是分身吧?」

「……真是会戳人痛处呢。没错,我是分身。」

「事到如今,我也不会说本体才是真货,分身是冒牌货这种话。就算只是截取过去座标的一点,时崎狂三就是时崎狂三,这件事不会改变。」

「谢谢……?」

即使感到困惑,狂三还是先道谢。

「不过换句话说,『因为时崎狂三存在于现实世界,这里的你是不被需要的』。」

「只要你企图让邻界崩毁,我想我就是被需要的。」

没错。纱和如此回答──出其不意地宣告。

「那么,只要在打倒你之后,我也跟著灭亡就好。」

「……咦?」

世界剧烈晃动。

「我再说一次。对我而言,只要能杀死你一次就好,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根本不在乎世界会变得如何,只要能杀了你就好。」

「才没这回事吧……!」

「──我的确策划过许多计谋。我要呼唤国王■■■■前来邻界,将构成空无或准精灵的能量全部集中在国王之下,『窜改世界』。因为即使无法让时间倒流,并不意味著我无法窜改我曾经生活过的世界。」

「『蹂躏戴冠』──」

「嗯。不过,只要你死在这里,我也可以不执行这个计画。当然,如果支配者们想要我的命,我也可以答应。」

「只要我死,一切就解决了」。

「──怎么样?」

「让……」

让我考虑考虑。狂三本来想这么说,却紧急踩了剎车。因为当她说出那句话,恐怕她的心灵便会受挫。

狂三会因此丧命,让纱和获得胜利。当然,如果山打纱和遵守诺言,之后她也会立刻选择死亡。

而且狂三并不认为山打纱和在说谎,她大概真的觉得死也无所谓。

不过──

「你说的话一定是真的吧。」

「那是当然。」

「不过等我死后,你未必还会那么想。如果你改变心意选择活下去,一切都完了。」

「我会确实遵守承诺。」

「不像我,是吗?」

听见狂三诙谐的玩笑话,纱和苦笑。

「……你并没有不遵守约定吧?」

「除了对你,我也常常对别人背信忘义……」

──见不到想见的人。

──不想与朋友分别,却没有老实告诉对方。

明明应该打倒的敌人就在眼前,却无法释放杀意,或许也说得上是背信忘义吧。

熙熙攘攘的吵闹声,心情竟莫名平静。死亡这个选项果然不值一提。

「关于你刚才的提议,还是恕我拒绝吧。我还想活著见人呢。」

「『那个男人』?」

「一半一半吧……不对,算占了八成的理由。剩下的两成是你,纱和。」

「……你可别说想拯救我这种话喔,狂三。」

「我才不会说。因为你跟我一样,都无可救药。」

走廊的喧闹声即使过了休息时间依然持续著,钟声也没有响起。

走到走廊尽头的两人不约而同地爬上通往顶楼的楼梯,打开沉重的铁门。

「哎呀、哎呀。」

清爽的风迎面吹来,不见原本应该存在的防坠栏杆。

「没有栏杆,视野比较好。」

「这一点我同意。」

一望无际的苍穹与巨大无比的积雨云。好美啊──狂三忍不住觉得这景色实在太美了。

「那么,可以继续刚才的话题吗?」「当然可以。」

狂三与纱和如此说道,在长椅上坐下。

「纱和,我从很久以前就在怀疑了……不,我跟她并没有长时间交流到可以怀疑,应该说这只是我的推测。」

「嗯,什么事?」

「『其实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反转体人格吧』?」

──这件事让她一直犹豫到底该不该说。

狂三很早以前就有些疑虑了,直到刚才的问答,狂三才确信。当自己对纱和说出「她与白女王不同」时,纱和那分不清是不快还是悲哀,困惑地皱起眉头的脸。

那个表情大概是想说「并没有不同」吧。

「你所操纵的复数人格是你自己编造出来的。身为反转体的力量除了〈狂狂帝〉与外表,早已不复存在了……对吧?」

「……没错。从我坠落到这里,自始至终都是山打纱和,不同的是外表跟能力。因为在现实世界,我……」

早已化为一团火焰。

从山打纱和的内心来看,她「严重缺乏身体情报」。

「我想正是因为如此。我的确是山打纱和没错,但只有心灵、精神和过去的记忆是山打纱和。人类意外地会被肉体所影响。」

「被肉体影响……?」

「我的父亲个性认真又温柔,总是笑脸迎人,可是一旦开车就会变得有点易怒,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咂嘴,或是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方向盘。」

狂三点头回答:「这种事还满常见的呢。」

「不是有科幻故事描写人类得到机械肉体后性格大变吗?就跟那种情况一样。人的灵魂会因为肉体这种容器而变质。」

「那么,反转体的心──」

「没有。可能是缔结契约后就满足了吧,或是维持人格其实挺辛苦的。要一直憎恨一个人,意外地满不容易。」

「就是说啊。」

狂三也深有同感。比如──这只是不可能成立的假设。

假如扭曲时崎狂三命运的那个女人想乞求狂三原谅,不管狂三怎么指责,她都全盘接受,而且会受到与自己的罪行同等的刑罚。

狂三或许就能停止憎恨她了。

不过,这种假设根本不可能成立。她继续暗中活跃,而狂三则不断地再追踪她。

憎恨以外的使命感。

为自己被欺骗而犯下的罪行赎罪。

如果没有这两种理由,时崎狂三也许早就屈服或将一切忘得一乾二净,选择安稳地过生活。

然而,这是太没有意义的假设。

相反地,山打纱和则是──

「纱和,你不恨我吗?」

「理应是恨的。嗯,应该恨吧。我一再告诉自己,我没有错,错的是狂三。都是狂三的错,所以我好恨,一切都是狂三的错!」

纱和自暴自弃地如此吶喊后,突然仰望天空。

狂三能理解她的心情。刚才那些话并不是真心话,反倒恰恰相反。

纱和无法这么认为。就算强逼自己相信,也还是无法这么想。

自己做了坏事。

做了不被原谅的事。

现在也依然在做。

在做坏事,也在做不被原谅的事。

不会有人向自己问罪,也不会受到惩罚。

可是,内心有东西在嘎吱作响。

每个人都有,却不把它放在眼里。如果够强,就能忽视它;如果太弱,便无法面对它。

人们称它为良心。

「我随便说说的,我自己并不那么想。不对,是不再那么想了。」

彼此的世界摇晃。狂三也渐渐理解纱和正坦率地说出真心话。

「我本来打算在见到你后,向你发泄我的怨言,把自己的罪推到你身上,然后再杀了你。结果我能做到的只有向你发泄怨言。所以,搞不好其实──只是想见你而已。」

「别说了,我要心软了。」

狂三用双手摀住脸庞。山打纱和说的是真心话。

结果正如纱和所说,要持续憎恨一个人需要庞大的能量和正当充分的理由。不是无法原谅,而是绝对不能原谅才行。

「我也快心软了。」

纱和苦笑道。

平静的空气,和当时一样。然而唯独服装、容貌,与过去疏离得令人绝望。

「欸,狂三,忘了刚才的提议吧。然后,你觉得这样如何?」

纱和以澄澈的声音说了:

「──要不要一起死?」

陷入漫长的沉默。狂三的内心在动摇。罪过、惩罚、赎罪,这些词汇掠过她的心头。

眼前是彻底改变成另外一人的友人,而她的眼前也是已彻底改变的时崎狂三。

「让我……」

狂三吐出刚才好不容易才收回的话。

「考虑考虑。」

就这样,纱和与狂三下意识地拉开距离。纱和留在顶楼,狂三则决定前往教室。

她知道自己就快要心软。与其说屈服,不如说是豁达。并非绝望,反而较接近希望。

即使如此,自己还是靠著一心想见那个人的念头走到了这里。

然而──

事到如今,她却觉得和山打纱和一起自杀也不错。

因为纱和一直很痛苦,莫名其妙地被当成怪物、莫名其妙地被朋友杀害、被夺去容貌和过去,始终孤单一人。

做过的事全是绝对不能原谅的邪恶之事。

为了她耗尽生命的准精灵如繁星众多。

但只要死亡,一切就结束了,不论是惩罚还是救赎。

一个人死掉实在太寂寞了,时崎狂三知道那种感觉。坠入那道影子时,胸口紧缩的感觉。

如果是两个人一起死,或许就不会那么寂寞了吧。

白女王死亡,邻界存留下来。这是最理想的结局。

「我才不想见那个人。」

口是心非。

「我不记得他的名字,就连他的长相也模糊不清。」

口是心非。

「这样还喜欢,未免太烦人了。」

这倒是说了些真心话。连狂三也认为自己确实有点烦人。

「况且初恋通常都不会实现呀。」

她用常识说服自己。

「而且、而且、而且──就算没有我,那个人还有『时崎狂三』陪伴。」

战斗、战斗,不断战斗。牵连、伤害周围的一切,傲然挺立,最后一走了之。

然后诱惑我一同乞求赦免自己的罪过。

狂三认为如果时崎狂三只有一个人,大可不必听取这样的声音。

但「我」们并非单独一人,至少在现实世界,时崎狂三这样的存在并不稀奇。

想必对那个人而言也是如此吧。不可能记得一起度过一天,不,是半天的少女。

……不过,如果外貌不同,那个人也许会记得自己。

但自己只是时崎狂三的分身;只是「众多时崎狂三」其中之一。

就算重逢,也不可能认出我个人。

无论是被忘得一乾二净还是不被理解自己究竟是谁,这两个结局都不好受。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在这里结束或许也不错。

狂三再次前往顶楼,拜托正在发呆的纱和一件事。

「你能重现我们的城市吗?」

她笑著说道:「当然。」然后让狂三与纱和的家、狂三与纱和的学校、狂三与纱和的通学路复苏。

无人的家、无人的学校、无人的街道。

再次与纱和分别的狂三悠闲地走在街上。

时崎狂三失去的东西都在这里,无可取代的珍贵回忆。

她决定回自己家。犹豫片刻后,打开家门。

「欢迎回家,狂三。」「你回来啦,狂三。」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看见幻影。

温柔的父母,永远见不到、无法再次相见的两人。想必很悲伤、很难过吧,明明那么善良。

狂三忍住想哭泣的冲动,进入家中。不断战斗的日子不得安宁。那是理所当然,但像这样回到自家后,狂三才理解。

人是追求归处的生物。尽管再破烂粗糙,只要有个归处就能得到一点安心。

如果那里有爱过的人,就更是如此了。

成为这个第一领域支配者的山打纱和或许能重现父母的幻影。至少如果拜托她,她应该会答应自己的请求吧。

要将之视为空虚或喜悦。

……都好。怀念之情令心头一紧。那是分不清疼痛、悲伤还是欢喜的复杂感情。

真想永远永远这样下去。狂三躺在床上,感觉安心──真想毫不畏惧地迎接早晨的来临。

──啊啊,不过……

这里没有那个人,也没有「她」。

那孩子大概会哭吧。不对,一个弄不好也许会生气。毕竟她直觉很敏锐,或许甚至会气时崎狂三做了不符合自己个性的选择。

自己踏上了旅程。

过程艰辛又血腥,也留下了许多痛苦的回忆。

即使如此,若说这段旅程是否快乐──答案是肯定的。

为一些无聊的芝麻小事斗嘴争论,即使是无聊的芝麻小事,也会跟狂三说「如果那是狂三的梦想就无所谓」。

内心深处有即使浇再多水也不会熄灭的火焰。

回顾过往。

时崎狂三失去了怀念的回忆与记忆──以及,「再也不能挽回的东西」。

「对喔,我总是这样。」

并非失去,而是自己选择舍弃。

她承认自己无知,也承认自己被欺骗。不过,即使如此──

那是自己的选择,选择复仇与赎罪,是「我」们全体的意见。

本以为不会受到任何人认同;本以为没有人能理解自己而感到悲哀。

……然后那个人出现了。不,那个人也并未认同我,而且始终对我保持戒备。

倘若有人知道狂三的过去,知道她的想法,还能毫不厌恶、害怕,愿意直接面对她,那肯定只有那个人吧。

力量苏醒了一点。

即使艰辛、难受、痛苦、不被需要而被杀,一路努力至今是为了什么?

为了重要的愿望、无法舍弃的祈愿。

──希望总有一天能再次见到他。

没错。无论有多少时崎狂三,或是狂三本人陪伴在他身边,许下那个诺言的只有当时那一瞬间的时崎狂三。

狂三对父母的幻影微笑,低头鞠躬。

「爸爸、妈妈,对不起。」

──我有意中人了。

──我想见那个人。

──我想抬头挺胸、装腔作势、骄傲自豪地与那个人相遇。

狂三迈开脚步,父母伸出手挽留她。狂三就这么直接穿过两人。

感觉背后被推了一把。狂三热泪盈眶。那只不过是幻影、幻觉、梦幻罢了。

不过,如果父母真的在这里,肯定会默默地推她一把吧。

并且祈求──

自己的孩子能幸福。

「再见了,爸爸、妈妈,还有过去的我。」

狂三打开玄关的门,对于再也无法回到这里感伤得想哭。即使如此,她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山打纱和跟刚才一样在校舍的顶楼等待时崎狂三。时刻是夕阳余晖的黄昏时分,天空染成橙色,阴暗的云朵通知不久后夜晚即使降临。

用膝盖想也知道狂三是否会接受自己的提议。如同自己经验老到,时崎狂三也是如此。

路程没有交错。

始终走上不同的道路。

她突然想起鲁迅的《故乡》,那也是描写两名走上不同道路长大成人的孩子的故事。

时崎狂三坠入情网,朝向未来迈步前行。

山打纱和则是以复仇为由,停留在过去。

就如同那两名少年一样,不会再交会。

「──纱和,可以听我的回覆吗?」

纱和闻言,从长椅上站起来。好像在等待告白一样──纱和脸上浮现一抹苦笑。

「你怎么了?」

「抱歉,没事。你说吧。」

狂三深呼吸,将手抵在胸前,然后握拳。嘴唇颤抖,眼睛湿润。

「对不起。我还是……想走向明天。」

即使那是绝望的未来、毫无意义死亡的明天──

自己也无法停下脚步。

纱和回应:「这样啊。」彼此沉默不到一分钟,却感觉像永远那样漫长。

「嗯,那就没办法。是我……输了。」

「……」

「你可别道歉喔,不然感觉双方会道歉个没完没了。」

两人还是朋友时就是这样。因为某些无聊的小事吵架,然后彼此不断道歉说是自己不好。

「狂三。」

「什么事?」

「我完全不后悔。明明做了一堆无法原谅的事,但我依然不后悔。」

「我也差不多。」

为了不后悔,所以向前进;为了不后悔,所以停下脚步。

「作为条件,我希望你实现我一个愿望。」

「如果是我能力所及的事……我会尽力去完成。」

纱和的愿望可说令狂三感到有些意外。由于她不需要特别做什么,便答应了。然而不管狂三怎么追问理由,纱和也只是露出温柔的微笑。

「那么,就在此道别吧。」

「……是啊。」

回忆萦绕心头。两人想起,她们最初相遇是在开学典礼上吗?不对,应该是在第一次换位子的时候。

两人一拍即合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当然她们都有其他朋友,但感觉只有彼此会一起回家、一起游玩。

因为没谈恋爱,会聊憧憬恋爱的话题。

坦白彼此意想不到的秘密,也曾一起旅游住宿,一直聊天聊到睡著为止。

永远的友情、永远的友人、无可取代的朋友。

能获得这些的自己是何其幸运啊。

不过,现在的时崎狂三与山打纱和已经记不清那些记忆。漫长的岁月、残酷的战争夺走了两人的乡愁。

唯独记得一件事。

「那时候好开心呀。」「是啊,非常开心。」

那样就足够了;那就是一切。

纱和闭上双眼,宛如沉眠一般。狂三则握住她的手,依偎在她身旁。

「晚安,狂三。」「晚安,纱和……」

狂三的声音微微颤抖。山打纱和对于让狂三做出这种反应感到有些悲伤又有些开心。

──旅程的结束。

──暴虐的终焉。

山打纱和、白女王,彷佛融进日暮的天空,逐渐消失。

世界终结;世界关闭。

世界并非崩毁,而是像假寐似的变得朦胧,慢慢消失。

时间开始流动。狂三发射的【十二之弹】带给山打纱和这名少女确确实实的终结。

不是死亡、不是停止,也不是放逐。

而是万无一失地歼灭了她的心灵。

感觉两人沟通、交谈的过程实在非常漫长,但也觉得离别时分过于短暂。

该说的话、该谈论的事、该回答的事都完成了。因此,剩下的只有实现她最后的心愿。

「响────!」

狂三大声呼唤后,响便慌慌张张地赶来。

「怎、怎怎怎怎怎么了,狂三?发生什么事了吗?需要帮忙吗!」

「不,完全不用。响,纱和她……不,白女王好像想跟你说话。」

「……什么?」

响歪了歪头,一脸问号。这也难怪。白女王与绯衣响的交集……嗯,几乎等于没有。真要说的话,顶多只有被捕捉、被模仿外表、双方都对彼此抱有敌意之类的吧。

「还满多的耶。」「是啊!我现在才发现!」

白女王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不过,响还是望向狂三,担心她会不会突然爬起来。

「我想她应该会信守承诺。」

「可是……这样好吗?由我来跟她说话?」

「毕竟是纱和强烈的要求。况且,我已经和她告别过了。」

「这样啊……」

狂三一语不发地远离纱和,一副毫不眷恋的样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反倒是绯衣响与倒地的她面对面。

「那个~~……」

「你好啊,可恨的人。」

纱和如此说道,然后嘻嘻嗤笑。响本想回答「彼此彼此」……但她就快死了。这点小事,响还明白。想必她撑不到五分钟就会消灭,扩散在邻界中吧。

因为时崎狂三胜利了。

「你就要死了吧?」

纱和提问。响闹别扭似的将头撇向一边。

「你就要死了吧?」

「那又怎样?」

跟她无关。不过纱和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告诫响:

「明知这样会令狂三受伤?」

「咦,可是……!」

──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时崎狂三虽然残酷无情,但并非那种对于朋友的死无动于衷的少女。

一定会伤心、哭泣、后悔吧。这点道理,响也能明白。

可是对响来说,她实在没办法离开时崎狂三身边。

「搞不好,我根本不会死啊。」

「不,你会死。绝对会死,无庸置疑会死。我敢保证。」

「这保证还真令人讨厌!」

「……你想活下去吗?」

纱和说得很认真,不允许响说谎似的瞪著她。

「当然。」

于是,响冷淡简洁并且诚实地回答。

她想活下去,想继续活下去。昔日失去阳柳夕映时能靠著复仇之意活下去,然而与时崎狂三离别──向谁复仇也没有任何意义。

无意义、空空如也,真真正正的空无。

「这样啊。」

于是,山打纱和如此说道。烦闷与懊恼涌上响的心头。

绯衣响返回。狂三歪过头,一脸天真无邪地凝视著响。

这个动作包含了「可以告诉我你们聊了什么吗?否则有许多事不好处理」的语气。

当然,响感受到了她的语气。是感受到了没错,不过──

「我不能把全部的内容告诉你。」

响果断地如此告知。狂三也跟响认识很久了,判断她坚决不会透露一字一句后,便放弃地耸了耸肩。

「白女王……纱和怎么了?」

「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啊。」

「嗯。」

沉默。感觉分别得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也感觉是场难分难舍的漫长离别。

「应该不是……地震吧?」

第一领域在摇晃。

「是啊。邻界好像就快要结束了。」

「……什么?」

听见响说的话,狂三歪头表示不解。她刚才说了什么?

「『与现实世界的连结要中断了』。我绯衣响继任了第一领域的支配者,现在行使支配者的权力,交由邻界的所有准精灵来判断。」

「判断……?」

「是的。判断要去要留。」

──就这样,故事来到了结尾。

──终局的钟声响起,世界不再运转。

也就是说,故事来到──

随处可见的离别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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