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男人矮小到自称小虾米,头发稀薄,一脸穷酸。他微微前倾的姿势仿佛虾子似地,更加强调出他矮小的印象。
可是,缘知道若是以外表评断他是个不值得一提的小人物,那就会吃大亏。
「哼哼,你终于沦为管理局的狗了吗?」
「别用那么讨人厌的讲法。」
那间酒吧位于非法赌场与风化场所林地的闹区一角,所有座位都是包厢,是个每晚都进行着不受法律规范交易的地方。
「有什么好讨厌不讨厌的,是事实吧?自愿接受管理局的委托,就是这意思。」
「——你是打哪儿听来的?」
小虾米收集情报的能力总是令他咋舌。
在这条街上,没人会质疑他这情报贩子收集情报的能力。
只是,他工作的风格有点特殊。
其他情报贩子喜欢的,几乎都是非接触的方式。相较于他们,小虾米在接受工作时,却是以一定要跟委托人直接见面为原则。
能够自在地操作各种电子仪器,说是支配网路也不算言过其实的这男人,到底为什么要重视物理性的接触呢?
缘曾问过他这件事。
「你不会不知道,自己的脸到底装了多少情报吧?」
他冷笑着如此回答。
的确如他所说,人类的表情中隐藏着无数的情报。身为情报贩子的小虾米会从表情中找出价值,也不是无法理解。
树敌无数是情报贩子这职业的宿命。
情报贩子会避免直接跟委托人见面,也是因为他们常感到生命危险。
即便如此,小虾米还是不改变原则的理由——不需要改变的理由,就在他自己身上。
「算了,不管你要当哪里的狗,都与我无关。」
小虾米把手伸向放在桌上的玻璃杯,慢慢品尝杯中物。
这种店端出的东西,都是便宜的合成酒。
不只能简单买醉,除没有韵味之外,味道也接近真品。
缘只喝真酒,来这里总是点水,且送来的水也几乎没入过口。
「总之,的确如你所说,有人在公司接应。」
缘听到小虾米的话点了点头。
有件事他一直很在意。
那个引发「变异」的药,到底是怎么偷出来的。
像欧伯斯这种规模的制药公司,其研究所的保全系统绝对无法轻易破解。即使瓦格纳是侵入专家,但他到底是怎么突破连小虾米这种程度的骇客技术,也不一定能破解的保全系统呢?
公司内有人接应—这是最合理的想法。
小虾米把一张照片放在桌上。
「杨·方·浩天——是研究所的职员。」
照片里的,是跟缘同年代的青年。
「你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原因帮忙吗?」
「金钱。」
小虾米用手指敲了敲照片上纯朴的青年道。
「这家伙的妹妹罹患重病。治疗很花钱,就是这点被盯上。」
原来如此,很像恐怖分子会使用的手段。缘理解了原因。
根据小虾米的说法,杨父母双亡,他跟妹妹一起住在从那时开始照顾他们的教堂里。
他翻过杨的照片,指着写在上面的地址。
「那间教堂就在这里,据说收容了许多罹患同样疾病的小孩。」
「神还真是慈悲为怀呐。」小虾米嗤笑。
若真的慈悲为怀,那这世间便不会有为疾病所苦的小孩——缘只是在脑中这么想,他并不说出口,而是注视照片背后的地址。
「这间教堂位于下层贫民窟附近吗?」
说完之后,他觉得这地址在哪里看过,开始搜寻记忆。
「哎,毕竟那个病是『李维加尔多症候群』呐。」
小虾米喜孜孜地朝搜寻着记忆的缘说道。
「而且里面的全都是末期症状——出现『变异』征兆的小孩。」
「——原来如此,所以才在下层贫民窟吗?」
缘暂时停止搜寻记忆,啧道:「真是令人不愉快的话题。」
「李维加尔多症候群」不会由人传染给人,这是一般医学专家的见解,但民间还是留有根深蒂固的偏见。
明明不是传染病,看病却要被赶到隔离病栋;学校之类的也是,对「李维加尔多症候群」的小孩总是百般刁难,不太愿意接纳。
不只因为这种病是绝症,事实上,「李维加尔多症候群」的末期症状含有「变异」这点才是最大的问题。
「即使那机率只有微乎其微的百分之一,但只要身边有可能产生『变异』的人在,就让人心神不宁呢。」
小虾米把杯中物一饮而尽,嗤嗤讪笑。
虽然他的意见充满恶意,但要说这是一般世人的见解,那也没错。
常有「李维加尔多症候群」的患者连房间都借不到的窘境。
而且若身上出现「变异」征兆这种末期症状,根本不可能过普通生活。
小虾米用手指弹了一下玻璃杯,耸了耸肩。
「通常『变异』都发生得很突然,可是『李维加尔多症候群』却是一点一滴地改变。也不知道哪一种比较好。」
「不管哪一种都糟透了。」
缘身边就有人为自己的小孩罹患「李维加尔多症候群」所苦,所以他实在无法像小虾米一样置身事外。
「算了,反正你也不会明白。」
「我的确不明白,嘻嘻。」
听到缘嘲讽的话语,小虾米笑得背部打颤。
无论什么时候见面,这男人总是一副喜悦的样子。
即便他老是用充满恶意的眼光来看世界,但却不阴沉。他轻视人类这种存在,却又有友善的一面。
小虾米手指着缘,促狭道:
「你嘴上这样说,还不是打算要以这件事威胁他帮忙。」
「什么威胁,讲话真难听。」
缘板起一张脸,小虾米的讲法虽然不堪入耳,却道破本质。
仿佛自己内心的黑暗部分被看透一般,缘心中涌起不快。
为隐瞒这件事,他有意无意地缓缓把杨的照片收进怀中,改变话题。
「然后呢?另外一件事顺利吗?」
「啊,你等等。」
即使被人刻意改变话题,小虾米也不在意。
这次他从皱巴巴的外套口袋里拿出卡片型的「布洛托」,驭动3D影像。
出现的,是在研究所里把缘逼入绝境的女人。
她拥有褐色肌肤、金黄色头发,相貌充满野性。
「这女人的名字是爱丝梅劳妲·洁卡。从十二岁开始当佣兵,之后转战各处纷争地区将近十年的时间。是道地的士兵。」
虽是3D模型,但她那对闪烁着强烈意志光辉的翡翠色双眸,美得像要将人吸入似的。
「这几年她似乎是受雇于欧伯斯制药公司的私兵部队。」
「也有可能跟管理局有挂钩。」
现存的「方舟」有七座,所有方舟都禁止设立私兵。能够以部队单位来指挥士兵的只有管理局,而且连管理局都得在获得「方舟」名目上的归属处,也就是国家联盟的许可之后才能动用部队。
「就算解开保全系统,仍有杰出的佣兵恭候大驾,这对Ninja Master来说,应该是相当令人雀跃的场面吧?」
「一点也不雀跃。」
最理想的是在不被发现的状况下潜入,迅速地偷出目标物,再次不被发现地脱逃。
可是这期望不大现实。
「另外,我没有收到她曾罹患『李维加尔多症候群』的情报。」
「——这样啊。」
若是如此,那时候他看到的「变异」不是「李维加尔多症候群」的末期症状,而是突发性的「变异」。
缘拿出自己的「布洛托」,利用连接线从小虾米的「布洛托」接收有关爱丝梅劳妲·洁卡的情报。
「怎么?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或许是从缘的表情看出什么,小虾米整双眼亮了起来。他那聪敏、精明干练的举动让缘苦笑。
「小虾米,你有跟『变异』者对话过吗?」
缘试探性地开口询问,没想到小虾米像是陷入沉思一般沉默不语。
「怎样啦?」缘催促后,他左右摇晃手指,开口回答:
「身为一个情报贩子,这种话题从以前就听多了。就像都市怪谈一样。」
有人说,「变异」的恋人虽然被射杀,但在断气前呼唤了自己的名字。
有人说,朋友虽然「变异」,却留下一句「告诉家人我爱他们。」之后自杀。
这种传说随处可见。
不过,这些全被归类为被留下来的人,在思念重要的某人时所产生的幻想。
「可是……」小虾米接着说道。
「为什么我们要断定,所有『变异』者都失去了人性呢?」
对于小虾米的质疑,缘有些措手不及。
「『丧失节』是为何发生,之后的『李维加尔多症候群』、『杂讯』、『变异』——这些我们都一无所知。那又为何能对『变异』者会成为失去人性的怪物这件事,深信不疑呢?」
「…………」
缘陷入沉默。
这不代表他被问到哑口无言。
他拿起放在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口中。
缘点火大口吸入烟,在心中回答小虾米的问题。
那是因为害怕啊。
若变成不是人类的东西,还保有人性。
若那东西对变貌的自己感到恐惧、精神错乱,边流泪边狼吞虎咽地吃掉心爱的人。
那将成为在这面目全非的世界中,人类也不得不跟着改变的征兆。
所以才会被称为「变异」,为人割舍。他们不再是人类,只是一般的怪物。
想在完全改变的世界里保持不变,果然会有乖离之处产生。
这缘再清楚不过。
但是,他吐出的却是不同的话语。
「连你这情报贩子都不知道的事,你认为我会知道吗?」
「是吗?那可难说。」
小虾米讲完后起身。
「我就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才会当情报贩子。所以就算你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我也毫不诧异。」
正值壮年的矮小男人讲到这里,轻眨一只眼。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而已。」
「若我缺钱,再把那情报卖你。」
缘站起身子,结完帐后走出店外。
顺带一提,由委托人请客,也是跟小虾米买情报的规矩之一。
走出店外之后,夜晚的喧嚣一口气袭来。
豪迈的拉客声、拼命寻找今晚恩客的女娼男娼娇媚的声音层层交叠,拍打缘的鼓膜。
「再见,如果还有什么,再联络我。」
「好,这次也受你帮忙了。」
缘让小虾米坐上计程车后,自己也迈步走向车站。
他还前进不到十公尺,背后便传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被强风跟热浪往前推了几步之后,缘回过头。
小虾米坐上的计程车,燃起熊熊大火。
哀号跟怒吼纵横交错。
被爆炸风压吹倒的人们,在熊熊燃烧的计程车周遭发出呻吟与哀号。飞散的碎片刺入路旁店家、打破路灯。
没有被卷入爆炸的路人,也为迎面拂来的黑烟咳个不停。
缘望着眼前光景,他的手机持续振动,告知他来电。
「喂。」
「看来被干掉了呢。」
电话里传来的,是小虾米悠哉的声音。
「那个吗?是被装在计程车上吗?」
「看来是。你用走的回去比较好喔。」
缘边说话边转身,再次朝车站迈进。
这就是小虾米甘冒生命危险,也坚持要跟委托人见面的理由。
他不是人类。
但他也不是机器人。
小虾米是人为制造出来的有机人造人、类人生物。
而且还是个因容貌不工整的理由,被废弃的失败作。
「上次我准备走路回家,结果被冲锋枪扫成蜂窝喔。」
即使刚被杀死,他的声音依然开朗。
「你要不干脆做个健壮一点的身体?」
每次过上这种事,缘都会如此劝戒他,可是对方的回应始终不变。
「这身体才好。」
小虾米之所以不论被杀几次都能复苏,其实是有两个伎俩。
一是他有复制储存自己的身体。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他用复制技术制作自己的分身,随时预防这种意外。
既然没有原始的身体,那就可以转变为生化机器人,也可以美化自己的外表,但小虾米坚持不那样做。
或许那丑陋的肉体才是他对自己的自我认知,缘曾这么想过。
因为丑陋而被废弃,所以才有现在的他存在于此。
「算了,看来你今天也平安无事地完成下载,恭喜。」
「若这失败,那就无药可救了。」
小虾米在电话另一头愉快地笑着。
小虾米除了以复制技术保存肉体外,也随时重复把人格跟记忆化为档案上传的动作。
一边在截断网路的电脑上做备份,另外也在网路上分散保存。
只要现在移动的小虾米死亡,被复制的肉体就会自动下载直至被破坏为止的人格和记忆——执行流程如此设定。
所以这无损他的记忆跟人格的连贯性,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不死的存在。
「再见,如果还有什么,再联络我。下次把蕾贝卡也带来吧。」
「我拒绝。」
缘不假思索地回答,不过这时电话早已切断。
他瞪了手机一眼,脸上浮现苦笑。
他把手机收入外套的内恻口袋,发现指尖触碰到某种东西。
他把那东西拿出来看,是一张折得很随便的便条纸。
这时缘才想起来。
在他打开的便条纸上,有个优雅字迹写下的地址。
缘拿出杨的照片,比对写在背后的地址。
是一样的。
「这怎么回事?」
他嘟哝道,不过当然无人回应。
然后,他听到警车声接近,便加快脚步离去。
2
下层贫民窟总是很阴暗。
构造上,中层面积最广,所以位于其下的下层几乎照不到日光。即使展开在头顶上方的中层下部装有无数的巨大人工照明,但原本没预料到这里会有人居住,所以几乎没有启动。
由于位在「方舟」下侧,因此离海面很近,能隐约闻到潮水的气味。
「是这里吗?」
停好车后,蕾贝卡比缘更早下车。
在那里的,是古老的砖造教堂。
教堂隔壁有看似孤儿院的建筑,低矮的墙壁和栅栏围着那两栋房子。
「以一间贫民窟的教堂来说,这里挺整洁呢。」
蕾贝卡肆无忌惮地下评语。
的确,环顾四周,说教堂给人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也不为过。
「方舟」消费的食物有七成左右,在下层的工厂生产。
下层贫民窟会集中在工厂附近,为的是那些与规格不符合或是有损伤的废弃物。
住在这里的人们,都是利用废弃材料来盖出住处。
这些全都是没有建筑技术的人为遮风避雨而盖的,所以简陋到很难称作是个家。
当然,几乎都是平房。
也没有瓦斯、自来水、电力等生活设备。
在这之中,以扎实技术盖出的教堂确实很异常。
「总比肮脏好吧。」
缘语气平淡地说完后,朝门前进。
教堂的腹地周遭看不见人影。
扣除从工厂微微传出的机械运转声,这里安静到令人讶异。
甚至给人一种,仿佛只有这间教堂受到贫民窟隔离的印象。
缘仰望比自己身高还要高的门,然后左顾右盼。
「没有门铃之类的东西呢。」
身旁的蕾贝卡才刚嘟哝完,伸手就要开门。
「擅自进入不好吧?」
缘出言责备,蕾贝卡手指教堂上方,挂着大钟的屋顶。
在那的巨大十字架俯瞰着这里。
「神不是不拒绝来访者吗?」
「神是这样没错,但住在这里的是人。」
不过,为了把里面的人叫出来开门,除大声呼喊之外,似乎别无他法。
「来,你先叫看看。」
「为什么是我啊?」
蕾贝卡终究有些矜持,立刻拒绝。
「说要来这里的人是缘吧?那就应该由你来做才对啊。」
「我明明没拜托你,你却擅自跟来,至少也要帮上一点忙吧。」
两人的唇枪舌战空虚地响彻周遭。
一个小小的影子正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他们。
手提小篮子的少女稍稍歪着头,远眺缘跟蕾贝卡吵架的模样。
先察觉她身影的人是缘。
他为在小孩面前无谓地斗嘴感到羞愧,轻咳一声,扳回正经面孔。看到他的模样后,蕾贝卡也发现少女,有点尴尬地朝她笑。
少女并不特别害怕,也不警戒地靠近两人。她手上的篮子里,装满了不知是从哪摘来的鲜花。
「请问有何贵干吗?」
用一双水灵灵的碧眼仰望他们的少女,戴着一顶大帽子在柔软的金发上。左眼贴着眼罩,也许是长针眼了。
缘配合她的视线蹲下身子,漾开微笑。
「我来找杨·方·浩天。他现在在吗?」
「哥哥吗?」
少女望向教堂,点头回应。
「他今天放假,现在正在帮神父忙。」
「这样啊,那能请你告诉哥哥有人想见他吗?」
不用说,缘知道杨放假,才在今天来访,但这个他只字不提。
少女用笑容回应缘的话语,跑进教堂。
「不会被逃掉吗?」
「除了这里之外,他还能逃去哪?」
若他是无处可去、无路可逃,为追寻安静生活的地方才到这里,那这个「方舟」中已经没有能让他逃跑的地方。
如缘所说,少女跑进教堂之后过了不久,照片上的青年便从门内探出头。
他以交织着不安和恐惧的表情走向这里。
「我就是杨,请问哪里找?」
「我是紫堂缘,是个侦探。」
他秀出管理局发行的许可证。
「我想跟你谈谈能引发『变异』的药。」
「——请往这里。」
杨比他想像的还要冷静。
他被带到院内的一间房。
房内简单朴素,但保养得非常彻底,给人一种清洁感。
「你想谈什么呢?」
一坐到椅子上,杨便单刀直入地发问。
看来他人表里如一,不喜欢勾心斗角、耍小手段的样子。
「我知道你曾遵从恐怖分子的指示,协助偷取欧伯斯制药公司研究所的东西。」
所以缘也简洁告知来意。
「我希望你再做一次,办得到吗?」
「若我说办不到呢?」
或许是原本就做好被抓到的觉悟,杨看来并不怎么动摇。
不过仔细观察,可发现他的手微微颤抖,额头发际渗出涔涔汗水。
「虽然没有恐怖分子多,但我也有准备报酬。」
「我自幼接受的教育告诉我,过分的金钱会导致家破人亡。」
杨的回答,在某种程度上可说符合缘的推测。
若是他有从恐怖分子手中得到报酬,那妹妹的医疗费应该已经足够。
缘猜测他不是会期望更多的类型,结果就这么不幸地猜中了。
若对方只是单纯想要钱而协助恐怖分子,那该有多好。缘心中懊恼。
「你知道那个药是怎么样的东西吗?」
缘改变进攻的方向。
「你明明知道,却还帮忙让那个药流出吗?」
「一—你又懂什么?」
杨铁青的脸稍微涌起血气。
「你又懂什么了。」
他的声音微弱,不住打颤。
对于他跟他妹妹走过的人生,缘只能透过短短几十个文字的情报来想像。
所以杨所尝过的辛酸和绝望,他就算能够想像,恐怕也无法理解。
被问懂不懂,缘也只能回答不懂。而缘也无法态度强势无情地说那又如何,反驳对方的话语。
杨硬挤出沙哑声音吐露心情。
「能不能别再捣乱我们的生活了呢?我只是想跟妹妹一起,在这里静静地生活而已。」
「原来如此。」
缘点点头。
但那并不表示他接受杨的主张。
「对了,你知道吗?」
缘直直盯着杨的脸,淡淡地开口。
不知为何,蕾贝卡一脸诧异地望向缘的侧脸。
「偷出那个药的其中一人,瓦格纳有个罹患『李维加尔多症候群』的恋人。」
「李维加尔多症候群」一词让杨的肩膀抖动了一下。
「那家伙似乎听说自己一伙人偷出的药是『李维加尔多症候群』的特效药,所以他为救恋人,对别人委托的东西出手了。」
可能是已经想像到事情的发展,杨的表情越来越僵硬。
缘话说不带情感,只是把事实告诉对方。
「当然,药是真的。所以瓦格纳的恋人发生『变异』,咬断了他的喉咙。」
「等一下,缘?」
蕾贝卡发出责怪的声音。
杨的脸上,很明显地失去血色。
缘阻止想要打断他的蕾贝卡,语气平稳地把话抛向低下头的杨。
「在那之后,他被来回收药的恐怖分子枪击,两人都化为肉片。我知道你协助恐怖分子的原因。虽然那两人实在很难被称为善良市民,但有两人为此而死。你应该知道这件事。」
「——他们不都是罪犯吗?」
杨像是祈祷般紧握双手,贴在额前咕哝。
「这只是罪犯自取灭亡而已,你是要我为此感到歉疚吗?」
「我没有要你为此感到歉疚的意思,只是要你知道这件事而已。」
「再者……」缘又继续道。
「若要说罪犯死活不关你的事,那你也不应该期望什么平静的人生。你是不是忘记自己也是罪犯了?」
缘的指摘让杨沉默不语。
他并没有忘记,也不否定,光看他的表情便一目了然。
能够无视自己的行为,毫不在意地藐视他人的人,表情不会像这样充满苦涩。
「你在威胁我吗?」
杨从抵着额头的手指隙缝间,有气无力地瞪着缘。
「若不帮忙,就要把我交给警察?」
「我不会告诉警察。」
即使承受他的视线,缘依旧面不改色,语气冷淡。
「我不觉得你会被课多重的刑责,而且也有酌量减刑的余地。」
这时缘稍微探出身子,一转到目前为止的语调,压低音量。
「但是乔卢佐·列吉鄂会替你酌量减刑吗?」
一搬出乔卢佐的名字,杨的态度豹变。
他直至刚才还勉强保持平静,但现在急遽喷出的汗水沿着额头滑落脸颊。
他的视线游移,开始无法保持冷静。
杨似乎知道欧伯斯制药公司的出资者中包含乔卢佐·列吉鄂的姓名。
虽然还不清楚状况,但这孤儿院跟乔卢佐有关系。
看来效果绝佳。
「——那么,你怎么打算?」
缘稍候了一会儿,等恐惧渲染杨的内心之后,才静静地催促他作答。
不知为何,小虾米的笑声于耳朵深处响起,
住口。缘在内心咒骂,等待杨的回答。
杨整张脸望着下方陷入沉思,看不出他的表情。
但他做结论的速度意外地快。
「由我来决定日期时间可以吗?」
「请你尽快。」
缘只留下这么一句,便站起身子。
「决定之后就联络这里。」他把事务所的电话号码放在桌上,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今天的缘真是坏心眼。」
蕾贝卡一边走过教堂通道,一边不服地说道。
「你不觉得就算不用那种讲法,只要好好拜托,对方就会帮忙吗?」
「不觉得。」
缘讲得斩钉截铁。
「说起来,这间教堂是天主教派,明明在这种地力受照顾,就算妹妹的医疗费很花钱,那家伙却去帮助过激派的新教人士耶。」
「不都是同一个神吗?」
蕾贝卡讲得的确没错,但那不过是表面上。只要考量到他们分裂的原因,就能知道这意民并不符合现实。
可是,这件事并不应该特地在教堂中提及,所以缘只是摇头,改变说明的方式。
「那家伙虽然善良、不是坏人,但却是个没有足以伪装自己的大义,便不会行动的人。既然他已经得到钱,就无法再用钱打动——若是如此,那就只能用恐怖来驱动他。」
「总觉得不大能接受。」
蕾贝卡嘴中咕哝,侧眼看着表情严肃的缘,双眉紧蹙。
「该不会,你刻意扮演坏人?」
「何必啊?没意义。」
缘稍微加快走路的速度。
这次的工作无论如何,都不能失手。
不管采取什么手段,他都得夺取药的样品,制造阐明「变异」的契机,不然大事不妙。
到现在,蕾贝卡还是偶尔会说自己的脖子痛。
她似乎有去看医生,但即使检查,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反应,只能开些抗生素而已。
蕾贝卡什么时候会像汉娜一样「变异」——光这么想,缘就觉得胃痛想吐。
但是,他必须做好万一蕾贝卡变成那样时的觉悟。
「怎么了?你表情好恐怖。」
「没事。」
最糟糕的情况,缘考虑杀了自己——若蕾贝卡知道缘心中的打算,她又会怎么想呢?
两人回过神来时,脚已经踏入礼拜堂。
正面摆着背对精美彩绘玻璃,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像。
少女正仰望基督像矗立着。
那不是杨的妹妹。
一袭长发在背后流泻而下,十岁左右的少女察觉缘他们之后转过身。
身旁的蕾贝卡为之叹息。
少女美丽到令人赞叹。
她的线条纤弱、梦幻,仿佛一眨眼就会消失踪迹似的。
少女微侧着头,凝视缘跟蕾贝卡。
她无垢的黑色瞳孔澄澈惊人。
「是谁?」
透明纤细的音色自樱花色的细小唇瓣流出。
缘屈膝回答她的问题。
「我是缘,这边这位是蕾贝卡。你是这里的孩子吗?」
配合缘的话,蕾贝卡也蹲低身子,微笑着挥挥手。
少女交互盯着两人看,之后缓缓摇头。
她身上的绸缎洋装设计典雅,品味高尚。
的确,看来不像是孤苦无依,被教堂收养的样子。
「那么,你妈妈跟爸爸在哪里呢?」
蕾贝卡代替缘发问。
对这问题,少女也只是缓缓摇摇头。
缘跟蕾贝卡有些困惑地互看彼此。
「啊,你在这里啊,安琪拉。」
那声音犹似拯救这两人般,在礼拜堂响起。
一位老绅士从缘他们来的通道另一侧现身。
身穿长袍的人物发现少女身旁的缘两人之后,微微点头致意。
「您好,请问是来礼拜的吗?」
「不,我是来工作的。」
缘也行了一礼之后回话。
「您是这间教堂的神父吗?」
长袍是天主教神父平时穿着的服装。
老绅士漾开微笑回答蕾贝卡的问题。
「我当然是天主教的神父,不过守护这间神之家的人是西蒙兹神父。」
他以悦耳的男中音说道。
「我是文森·凯罗。请多指教。」
「我是蕾贝卡·罗斯。这位是紫堂缘。」
少女——安琪拉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大人们打招呼。
一问之下,才知道文森跟安琪拉住在英国,来此拜访老友西蒙兹神父。
「西蒙兹神父在哪里呢?」
「我听他说今天要整理书库。」
文森仔细地告诉他们书库的位置。
缘道谢后准备离开,这时安琪拉叫住他。
「你认识我弟弟吗?」
问题很简短。
缘在答话之前先看了文森一眼。
他有些悲伤地微笑。
「这孩子似乎有个双胞胎弟弟或哥哥,但人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而且据说他们从出生后没有见过面。
既然如此,她又怎么知道自己有个双胞胎兄弟呢——普通虽然会这样想,但据说安琪拉从懂事开始便如此确信,
「可能的话,我很想找出对方,让他们见面……」
「没有任何线索是很棘手的事。」
安琪拉自己似乎也是被丢在教堂前面,没有任何能辨别身分的东西。
「不过,虽然如此……」缘告知自己在做侦探,取出名片交给文森。
「若是『方舟』内的事,或许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就收下您的好意。」
文森脸上浮现沉稳的微笑,提醒安琪拉道谢。
她听话地点头致意之后,凝视着缘的脸。
缘想着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等待对方开口。美丽的少女以优美声音,吐出让缘心跳加速的话语。
「你有妹妹,对不对?」
她的语气不知道是疑问还是断定。
但缘心如擂鼓。
他把眼前的少女与别的少女重叠。
虽然同样是黑发黑瞳,但那是位更加开朗活泼、精神饱满的少女。
缘感到头晕目眩,闭起双眼。
蕾贝卡的手轻轻放到他的肩膀上。
「怎么了吗?」
缘的模样让文森诧异。
「不,没事。」
缘旋即张开眼睛,朝注视这里的安琪拉微笑。
「妹妹怎么了吗?」
「虽然我不大清楚。」
不知道她是对什么感到不清楚,安琪拉暧昧地咕哝,侧着头思考。
她的双眸——那对寄宿着深渊的黑色瞳孔,有如看穿了不是这里的某处,不是现在的某时一般,放射出不可思议的光辉。
「我不清楚——但正在哭泣。」
「——妹妹吗?」
反射性地这么回问的同时,缘感到胸中一股闷痛。
「我?」
这实在出乎缘意料之外,让他瞪大眼睛。
不过,安琪拉用难以言喻的神情轻点下颚。
「安琪拉,这太没礼貌罗。」
文森语气和缓地插入两人对话。
缘告诉他自己并不在意,起身就要离开。但他改变主意,屈身蹲在安琪拉身前。
「妹妹没有哭吗?」
对这个问题,安琪拉静静地点头。
「这样啊,谢谢。」
缘漾开微笑,温柔地抚摸她的头。
她有些难为情地眯起眼睛。
告别他们离开礼拜堂时,安琪拉微微挥着手。
等到两人独处,走向书库的途中,缘发现蕾贝卡多次想要说些什么又作罢。
他大致上能猜出蕾贝卡想说什么。
「你别在意多余的事。」
被这么说,蕾贝卡脸色有点尴尬地别开视线。
至今为止,他们重复了很多次这样的对话。
然后这情况,今后也可能偶尔会重复发生也不一定。
因为这件事无法靠时间解决。
两人不发一语,来到文森告诉他们的书库。
打开半开的门向里面的人搭话之后,男人自书山彼方探出头。
光秃秃的头上渗着汗水,跟文森同年代的男人往这里走来。
「有什么事吗?」
他和善的圆脸上浮现笑容,敞开长袍的衣襟。
缘报出自己的名字和职业后,递出乔卢佐交给他的纸条。
「是乔卢佐·列吉鄂介绍我过来的。请问您认识吗?」
「乔卢佐——啊,是埃米尔吗?」
一开始,西蒙兹神父做出不知道是谁的反应,但看到便条纸后立刻破颜微笑。
的确,乔卢佐明明在自己家里,还说自己在这地方被称为乔卢佐。
先不论埃米尔是不是本名,至少乔卢佐确实跟这里有关系。
可是,为什么缘拜访这里,就会被卷进乔卢佐的豪言壮语呢?他一头雾水。
「他出生在这里吗?」
总之,缘试着套话。由于这个问题有关隐私,他已经做好被拒绝回答也无妨的准备,但西蒙兹神父却毫无保留地回答。
「不,他提供建设这间教堂跟孤儿院的资金。」
据说西蒙兹神父遇见乔卢佐——埃米尔,是他为修习神学而到英国就读大学的时候。
那时的他外表是带着稚气的少年,却有丰富的知识、头脑聪明,因此西蒙兹神父转眼间就深深为他所吸引。
毕业后,他们依旧维持朋友关系,但有一天西蒙兹神父闻及「方舟」下层贫民窟的恶劣环境,决定要顺从自己的信仰到那里去。告诉埃米尔会有一段时间无法再见后,西蒙兹神父和几位赞同他志向的伙伴,首先为筹措建筑教堂的资金而奔走。
「那时候说要提供资金的人,就是埃米尔。」
但埃米尔提出的金额大到就算拿来盖完教堂,也还会剩下很多。所以西蒙兹神父以就算两人有长年交情,但还是不能接受如此钜款为由谢绝埃米尔的提案。
不过埃米尔告诉他,那不是单纯的捐款,他有一个提供资金的条件。
他希望能在教堂腹地内建造一间孤儿院,保护被亲人丢下的孩子们。
「而且他开出的,还是要照顾出现『李维加尔多症候群』末期症状,拥有『变异』征兆的孩子们这种奇怪的条件。」
西蒙兹神父虽然迟疑,但埃米尔提出的条件并不阻碍自己的信仰,加上很少有人对到贫民窟传教表示赞同,对此他的确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于是决定接受他的资金援助。
然后遵照与他的约定,西蒙兹神父长久以来保护了包含方·浩天兄妹等多数罹患「李维加尔多症候群」的孩子们。
「你知道他是怎么准备这么多钱的吗?」
「我知道他是资产家。」
根据西蒙兹神父的说法,埃米尔在英国是居住超高级住宅区梅费尔的豪华公寓。
那时他出手阔气,身上的东西也有许多是高级名牌。
「那么,你知道他在这城市做什么吗?」
「是的。」
对方似乎不打算装蒜。
缘又问得更加深入一些。
「那么,你跟他现在也还有交流,也接受他的资金援助吗?」
对于缘指摘的事情,西蒙兹神父不改平稳的表情点头。
跟杨不一样,从他身上可感受到坚定不移的意志。
恐怕再怎么戳破这部分,也不会得到什么。而且用犯罪者的资金来经营教堂的是与非,对缘来说根本不重要。
他很清楚,光靠理想无法转动世界。
「西蒙兹神父,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真是困难的问题。」
西蒙兹神父苦笑,拿起身旁的一本书,用手轻拂积在上面的薄灰尘。
「然后,这也是个具有哲学性的问题。我认为就算我谈了什么有关他的事,这也无法代表他这个人才对。」
「我想谈的并没有那么复杂。」
缘想着对方是不是在打迷糊仗,继续问:
「例如,对了——你跟埃米尔相遇之后,过了几年呢?」
「——应该有二十年以上。」
西蒙兹神父似乎察觉到缘想说什么。
他的笑容微微蒙上阴霾,话语也开始僵硬起来。
缘直直地瞪视他的双眼,启齿道:
「埃米尔的年纪有增长吗?」
「…………」
他的沉默正说出了解答。
「他是什么人?」
缘以平静的口吻,连续不断地发问。
西蒙兹神父只是左右摇头。
不知道是不想说,还是无法说。
为确认这件事,缘给了他宽裕的时间。
最后西蒙兹神父边摆列手上拿着的雕版印刷书籍,边叹了一口气。
「恐怕埃米尔是希望由自己以外的人,来向你证明他自己的特异性吧。」
他拿起第二本书,一边轻抚受损的封面,一边回望缘。
「我第一次见到埃米尔是在大学时代,他的外表从那时起就丝毫没有变过。以常理来说,他应该已经超过四十岁才对,但他现在看来依旧只有十几岁——这种话你相信吗?」
「被神父这么说,感觉就像被询问『你相信神吗?』。」
缘嘴角微微泛起微笑,以此作为回答。
西蒙兹神父首肯般微点下颚。
「无论他是谁,他都是我长年的朋友,也是为建设这间教堂尽心尽力的恩人。若你要问我他是谁,我只能这么回答。」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并不是明白什么,也没有接受什么,总之缘暂时先颔首同意。
先不提西蒙兹神父知不知道自己说过的内容以外的什么事,但他营造出一股缘无法再从他身上听出任何消息的气氛。
既然如此,就没必要继续留在这里。
正当要告辞时,缘不经意地击向窗户。书库入口的通道旁,有个能一望中庭的大窗户。
杨的妹妹正蹲在中庭小花坛前方。
她跟几个孩子一起把刚才摘到篮子里的花,细心地种回土中。
「那孩子——莉妍很喜欢花。」
西蒙兹神父寻着缘的视线看过去,以慈祥的眼神看着少女的背影。
「她说她的梦想是长大后要成为花的学者。」
「不是开花店吗?」
至今不怎么插话的蕾贝卡,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的确,那年纪说要当学者是有些奇怪。
「因为那孩子的哥哥在当研究员,或许是受到哥哥影响吧。」
「她一定很为哥哥自豪。」
蕾贝卡露出微笑。
可缘实在是笑不出来。
莉妍脱下了帽子,她有如棉花糖般的头发平缓地披在肩膀上,在那头发之间,长出像角的东西。
头盖骨变形,是「李维加尔多症候群」末期症状中「变异」的征兆。
那个眼罩之下的眼球恐怕已经变色,或是视力出现异常。几乎没有从「变异」的征兆出现后,还能活过五年的案例。
莉妍无法成为大人。
她身旁一起玩得浑身是泥、开怀大笑的孩子们,肉体也都开始因「变异」而产生异常。
专心挖土的短裤少年虽有四只手,但侧腹长出的手无法活动,软弱无力地往下垂。
从莉妍手中接过花,脸上满是微笑的少女,其变形的屑胛骨像翅膀骨架摊开在背后。
有两眼白浊、失去视力的孩子,也有全身长满毛发的孩子。
「这里的孩子们,应该不是每个人都没有双亲吧。」
听到缘冷淡的发言,西蒙兹神父支吾其词,回答了一句:「很遗憾……」
至少孩子们睑上还有笑容,也算是种救赎吧。
「——不对。」
缘不由自主地吐出话语来否定内心的声音。
西蒙兹神父跟蕾贝卡转向他,看他想说什么。「没什么。」缘岔开话题。
到头来,他还是无法说出,在神之家的孩子们无法得救这种话。
缘向西蒙兹神父低头道谢,转身离去。
在走出教堂,往大门前进的途中,有阵小小的脚步声从背后靠近。
原本缘想要装作没发现,加快脚步离开。但除了被叫住之外,蕾贝卡也早已停下脚步。
他回过头,果其不然,莉妍正喘着气。
「那个……这个。」l
她递出一朵花。
「这是我最喜欢的花,若您不嫌弃,请把它带走。」
「谢谢。」
她很明确地是朝缘递出花,所以缘也不得不回应。
缘屈膝跪下,接过花朝莉妍微笑。
「好可爱的花,这叫什么名字呢?」
「雪花莲——据说是天使用魔法把雪变成花喔。」
不知道眼前的男人威胁自己的哥哥,少女脸上浮现天真无邪的笑容。
软弱的自己轻声要自己别开视线,但为时已晚。
他恐怕再也无法忘记,这位少女的笑容。
缘勉强自己,把视线从再次跑回教堂的小小背影上移开。
「——那个啊。」
缘正要准备上车,却被蕾贝卡叫住。
「不行。」
一手打开车门,缘头也不回地抛下这句话。
不用问也知道她想说什么。
可是,蕾贝卡抓住缘准备发车的手。
缘瞪视坐在副驾驶座的她,蕾贝卡也不退缩地面对他的视线。
「你不会后悔吧?」
蕾贝卡的语气带着确认意味。
一切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吗?缘忍住想要沉吟的冲动。
「问题不在这里。」
他不直接回答蕾贝卡的疑问。
虽然缘感觉自己被看透,不过这常发生,他选择不去在意。
「杨的帮助,对这次的工作是不可或缺的——仅止于此,没其他好谈的。」
缘语气粗鲁,但这并非借口。
要侵入拥有高度保全系统的研究所,有无协力者在成功率上可说是天壤之别。
特地放掉协力者,降低工作的成功率,除了愚蠢之外没别的话可以形容。
尤其是这次的工作,比起平常的更加无法失手。
「就算你像这样——」
蕾贝卡眺望着流过窗外的荒凉景色,轻声说道:
「就算你像这样装出一副冷酷的专家模样,还是很快就会露馅的。」
缘差点脱口就要说出「你别讲这种话」,但想到争执起来只会着了她的道,所以又勉强把话吞回,继续板着一张扑克睑。
蕾贝卡侧眼看向缘,歪着头泛起坏心眼的笑容。
「反正你没有改变,依然是那个爱哭鬼小缘喔?」
「那都几岁的事情了!」
由于她对缘所知甚详,所以她的挑衅每次都很有效。
缘在反射性地否定之后,想着又被摆了一道,揉皱了一张脸。
蕾贝卡乘胜追击。
「刚才你不也被女孩指着说爱哭鬼吗?」
「她没有用这种语气讲话,再说你看就知道我没有哭吧?」
为什么反驳会这么缺乏说服力呢?连缘都感觉不可思议。
明明她的态度,也不像面对艾力欧特时那般高姿态。
缘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在他懂事前,记下来的某种铭印(译注:动物行为学中的一种特殊学习模式。对于特定刺激讯息的学习经验只须一次或数次,即可对动物个体产生终生的行为影响。)。
即使这样还要抵抗,为的是想争一口气吧。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已经是个大人,能决定自己要做什么。你也该改改自己对我的认知。」
「这个我知道啦。」
意外地,蕾贝卡肯定了缘的主张。
不过她微微嘟起嘴巴抱怨。
「话虽如此,可你独自扛下所有的事,怎么可能没问题嘛。」
「…………」
虽然很想回答没问题,但看到她盯着这里的眼神,缘的话便卡在喉咙里。
为什么蕾贝卡总是要挑明自己不愿正视的事情呢?
这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
「虽然你总是什么都不说,但若你觉得负荷不住,就要好好跟我说喔。」
当然,蕾贝卡并不是要让缘困扰,也不是想折磨他。
就是因为这样才麻烦。
所以每次争执后,他讲的话几乎都一样。
缘语带叹息地说道:
「我知道啦,蕾贝卡。」
缘送蕾贝卡回家之后,车头并未转向事务所,而是朝郊外开去。
约莫过了一小时,公寓跟店铺的数量逐渐减少,散落在平缓丘陵、面积较大的房屋开始变得显眼。这之中也有经营牧场的地方,从车里可看到牛跟马的身影,但这些房屋几乎都是拿来当别墅使用。
缘把车开进其中一间—没有特征,砖造屋的车库。
下车之后,缘先确认保全系统。
监视摄影机跟红外线探测器都没有异常,每天会巡逻周遭数次的管理局无人警戒机传来的报告,也都是没有变化的内容。
缘走进家中,用自己的眼睛检查室内有无异常。
他有定期请业者打扫,所以并不怎么脏。
随便放下行囊,缘坐在宽广客厅里的沙发上休息,接着打开矿泉水瓶盖,把水灌入喉咙。
他的视线朝向挂在墙上的数张照片。
每一张都是家族照。
里面也有蕾贝卡一家人。
坐卧在沙发上好一阵子的缘缓缓起身,走向墙边。
他伸出手指轻抚一张照片。
「 」
像是要确认什么一般,缘喃喃念出那名字。
照片里的是眉开眼笑的父母亲、缘还有妹妹。
缘的事务所里,没有任何一张家族的照片。
这是他还没整理好内心的证据。
恐怕父母也是如此吧。虽然缘这么想,但他不知道实际情况为何。
那次的事件之后,高中快毕业的缘在毕业时便离家了。
说他是逃离家中也不为过。
之后的数年,他到「方舟」外生活,在非法的世界里谋生。
就算回到「方舟」,他也没再接触双亲跟那个事件。
缘移开放在照片上的手指,挺直靠墙的身体,将双脚转个方向。
他离开客厅,往房屋深处走去。
宽敞的客厅及厨房占掉家中大部分空间,挟着走道并排于内侧的是双亲的寝室、缘和妹妹的房间,还有几间客房。
缘走向位于走道途中,通往地下室的阶梯。
他打开锁进门,出现的是保久食品跟生活杂货排列得整然有序,气温跟湿度也保持得很适当的空间。
缘的目的并非那个仓库。
他靠近深处——什么都没有的墙壁,伸出手掌贴在上面。
反应他的动作,毫无接缝的墙壁动了起来,出现一条通往更深处的通道。
穿过短短通道到达的,是被厚重门扉关住的小房间。
里面什么都没有。
原本仓库的光线从敞开的门扉射入,但缘进房关上门之后,完全的黑暗就此而生。
缘坐到房间中央,闭上眼睛。
这房间有完全隔音和遮光的措施,保持隔离各种刺激的状态。
要让精神澄澈如镜,这里是最适合的地方。
一开始,在这房里久待很痛苦;关在里面几天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要疯了。
但在重复这样的过程里,他不知不觉地学会如何在完全的黑暗与静寂之中,确立出自己的方法。
这样能建构出使用忍术时,最重要的强韧精神。
可是,在紫堂流忍术之中,没有修行或是锻链这一类的概念。
全都靠生活方式。
缘在懂事前就锻链出强健的体魄,现在也不曾停止训练。要让身体变成完美的忍术媒介,必须限定事物的素材跟煮法,并用紫堂家流传的各种秘药来辅助。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紫堂流忍术以接近完整的型态显现。
有如诅咒呐——缘在黑暗中莞尔一笑。
原本紫堂家一族自「丧失节」后,是居住在「方舟」七号。但父亲对于过度执著血缘这件事感到厌恶,偕同母亲移居「方舟」九号。
即便如此,缘还是继承了紫堂流忍术。
父母虽然否定一族的规矩,却不否定紫堂流忍术。
甚至可说,他们无法否定。
那源头,来自于缘他们体内的血液。
没有紫堂血统的人就算过着像缘他们的生活,让肉体跟精神清明澄澈,依然使不出忍术。
自遥远的太古绵延传承下来的紫堂基因,才是化以言语干涉世界真理为可能的关键。
所以紫堂家的人常被盯上。
虽然互不干涉,但他们恐怕还是被其他紫堂一族监视,若能得到紫堂的基因,那世界上的非法组织恐怕愿意砸下大笔金钱吧。
就是这种家伙引发了那起事件。
缘在黑暗中大口吐息,让即将凌乱的思绪冷静下来。
不可思议的,只要身处无光的黑暗之中,就很容易陷入负面精神状态。
正因为如此,待在这房间,就能突显出自己的软弱。
然后要直视弱点,待在这里才有意义。
为完美地完成这次的工作,他打算让身心进入万全状态。
无形的精神跟身体不同,既能比钢铁还要强韧,也能比玻璃精品还要脆弱。
缘知道无论是哪种状况——就算肉体超越极限,精神也能凌驾其上,驱动肉体。
即所谓的火灾现场的怪力,不过对紫堂流忍术来说,平时维持这种状态是基本要求。
利用心灵的力量解放肉体的枷锁,发挥超人能——这是基本功,同时也是奥义。
听父亲说,甚至有人明明在任务中死亡,还能靠自己的双脚走回故乡。
缘知道自己仍无法进入那个领域。
那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就能达到的境界,但他想要尽量靠近。
因为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把药带回来。
「就算要赔上性命——」
缘的嘟哝被寂静吞蚀。
他想模仿从父亲口中听到的故事,但若做出这种事,蕾贝卡应该饶不过他吧。
当然,缘也没有自杀的念头。
他只是不怕「死」这个结果而已。
他最害怕的,就只有失败这件事。
「——我会办到。」
缘与黑暗同化,两眼微睁,双眸射出炯炯光辉。
3
缘藏身注视着时钟的针。
他背对欧伯斯制药公司的研究所,隐身于黑暗处。
被高墙围绕的研究所,建造在有其他许多研究设施和大专院校集中的地区。
这里有宽广的专用道路和磁浮列车的车站,研究所周遭盖有职员跟相关人士居住的大楼及住宅。
另外也有购物中心跟医院,虽然规模小,说是个小小城镇也不为过。
白天这里也有不少人经过,但随着夕阳西下,人潮也跟着减少。
日期变换之后,这里完全不见人影,街灯也几近消失。
研究所静谧无声。
据说几乎每天都有人整晚加班,不过也只是两三人而已。
这样的人数对侵入没什么影响。
距离约好的时间——凌晨一点,只剩下五分钟。
缘从时钟移开视线,仰望耸立于背后的墙壁。
目测将近十公尺左右的墙壁上,设有各式各样的保全措施。
埋在墙壁里的感应器会反应震动,若削掘墙壁,立刻就会被知道。就算爬上墙壁,墙上还有高达五公尺,成格子状的红外线探测器。
除非用飞的,不然很难翻墙进入设施腹地。
这道墙绕着研究所腹地一圈,出入口只有正面的门跟背面的物资器材搬运口。
两边都配置五人以上的武装警卫,有无数的监视摄影机检查出入的人。警卫们每二十分钟就会从警卫室移往建筑物内部,跟交替的人换班。由于这时候他们会使用个别序号开关门,因此若不能彻底把握交替的顺序跟各自的序号,便很难假扮他人进入。
缘选择翻墙侵入的路线。
至少光就侵入这点,墙壁高度对缘来说毫无意义。只要没有红外线探测器,那就是最简单的。
时针很快就要指向凌晨一点。
杨只能让保全系统失效一分钟不到的时间。
缘开始结「印」。
「『阳炎』。」
忍术完成的瞬间,他的身体有如溶入黑暗中般消失。
阳阵忍术「阳炎」——借由操纵光的折射,让身体从人类、机器双方眼中消失的忍术。
不过有效时间短暂,若是激烈运动,会造成光折射的误差,使光线产生奇妙的晃动。
但在夜晚,很难看出那阵晃动。
缘走出阴影,凝视时钟的针。
他确认时间到凌晨一点,便拔腿狂奔。
他以最快速度跑到墙边,毫不减速地呈直角往上奔跑。
凡得瓦力让缘的鞋底吸附在墙壁上。缘的身体不被重力往下拉扯,一口气跨越墙壁。
他迅速跨越墙顶,就这么跑下墙壁。
着地之后,他稍微按兵不动地观察状况,研究所依然是静谧一片。
看来杨是成功了。
维持着地蹲姿的他稍微抬起腰,以低姿势跑向研究所的建筑物。
接着是侵入建筑物内部。
他从贴身的黑色皮外套口袋里取出卡片。
要进入建筑物里面,若是职员就需要ID卡跟序号,若是访客就需要入馆许可证。
缘取出的卡片里有伪造的ID,杨应该有动手脚让这东西能在这时间带使用。
他把卡片插入门附近的插槽,输入事先收到的序号。
门锁几乎在输入完的同时解除。
缘打开门,迅速地进到里面。
目的地跟研究所的地图都一起记在他脑中。
他毫不踌躇,无声无息地在悄然无声的通道上前进。
途中虽然遇见两位巡逻警卫,但他们没有发现用忍术隐藏踪迹的缘。
缘顺利地往目的地前进,但他在某个地方倏地停下脚步。
眼前有许多通道交叉的巨大空间,是复数研究大楼的中心。
那个女人就在那里。
袭击阿尔巴特的研究室,带走药的爱丝梅劳妲·洁卡。
一袭黑色衣裤加防弹背心的模样跟上次一样,但没有头盔跟口罩,而是戴着环绕式镜框的太阳眼镜。肩上扛着S&S公司的冲锋枪GⅡ「轰天雷」,装在腿挂枪套里的是KKV。
这装备与进行最先进研究的设施极不搭衬。
她走近设置在通道交汇处的自动贩卖机。
爱丝梅劳妲可能平时就是这样,走起路来没有声音。
八成用铁板补强过的靴子静静地走向前。
缘很清楚对方看不见自己,但还是在空间的尾端停止不动。
她野性的存在感,让缘的脚黏在原地。
爱丝梅劳妲把钱币投入贩卖机买咖啡。每当她做出动作,编成麻花辫的长发便左右摇晃。
拜托快点离开。缘在内心祈祷,但却落了个空。她手持咖啡杯走向沙发,把杯子放在玻璃桌上,拿起杂志架上的杂志,坐下来翻阅。
看来她是在这里休息或摸鱼。
缘按耐住咋舌的冲动,莫可奈何地从藏身地点移动。
这个隐身的忍术只能再撑十分钟。
若是等待爱丝梅劳妲移动,说不定会陷入在她面前现身的窘境。
当然,他不发出脚步声,隐藏气息移动。
要察觉现在的缘,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才刚开始移动不久,爱丝梅劳妲就抬起阅读杂志的视线。
然后随意地往周遭一瞥。
缘反射性停下动作,感觉全身冒出冷汗,
缘看向她,爱丝梅劳妲正觉得不可思议地侧着头。将近十年在战场战斗的经验,让她的敏感度远远凌驾于常人之上。
缘的盘算,是希望在拿到药之前能隐密行事。
只要拿到药,就剩下脱逃而已,到时就算被发现、陷入战斗状况,也总有办法解决的。
但是,若在这个阶段被发现,之后就会很麻烦。
缘一边更加慎重地移动,一边观察爱丝梅劳妲的模样。
看来她是在阅读游戏杂志。
开枪的次数都数不清了,竟连游戏都还要打枪击战吗——缘脸上浮现苦笑。
不过他的脸倏地僵硬起来。
突然起身的爱丝梅劳妲回头看向位在斜后方的缘,她摘下太阳眼镜,凝神细看。
翡翠色的美丽瞳孔放射出爬虫类的光辉。
直觉告诉他自己被看到了——缘如此确信。
像是要证明他的直觉一样,爱丝梅劳妲举起的冲锋枪GⅡ「轰天雷」的枪口,正确地捕捉住缘。
缘在一瞬之间做出判断,下定决心。
可能的话,缘想避开她,但考虑到敌我之间的距离跟反应速度,要阻止爱丝梅劳妲开枪是不可能的。
一旦枪声响起,怎么样都会被其他人察觉有人侵入。
且最棘手的是,根本无法一边躲过她的追踪,一边完成工作。
既然如此,唯一的手段——尽可能在最短时间内压制她。
缘下决定跟冲锋枪喷火的时间几近同时。
为闪避飞舞的子弹,缘斜向扑跳,手撑着沙发椅背,边翻滚边移往爱丝梅劳妲侧面。
GⅡ「轰天雷」追着他横向滑动、在墙上留下弹孔,粉碎玻璃,让观叶植物四散纷飞。
缘一边被轻快的枪击声追逐,一边踏入爱丝梅劳妲的怀中。忍术制造出的光学迷彩已经解除,既然对方横竖都看得到,就没那必要了。
缘用左手撞开准星朝自己移动的冲锋枪,右手握住苦无往她的侧腹刺去。
在苦无贯穿防弹背心的前一刹那,爱丝梅劳妲的手掌挡了过来。
苦无贯穿她的手掌,尖端从手背刺出。
攻击被阻挡的缘旋即想要拔出苦无,但爱丝梅劳妲的手指不允许缘这么做。她无视手掌被贯穿的疼痛,像要捏碎缘的手般紧紧握住。
无法后退的缘急中生智,往旁跳跃,一阵烈风拂过他身旁。
是爱丝梅劳妲向上踢出脚尖。
面对那来势汹汹的锐利一脚,缘背脊发凉。若再稍微晚一些跳开,那脚尖恐怕已经粉碎缘的下颚。
开什么玩笑——缘一边在心里咒骂,一边反击。
他用双手握住爱丝梅劳妲被苦无贯穿的手,擒拿她的手腕回转整个身体。
超过手部可动范围的动作令关节哀号、损坏——理应如此。
但手却感觉不到什么反应。
原来是爱丝梅劳妲跳到回转的缘头上。
她察觉缘的意图,几乎在同一时机跳跃。
在逆转的视野中,缘看到舞动麻花辫的爱丝梅劳妲泛起微笑。
那是凶恶的笑容。
她的手已经放开冲锋枪,自腿挂枪套拔出KKV。
她在空中拔枪、举枪,扣下板机——爱丝梅劳妲的动作快到远远超乎常人。
面对从头顶倒挂射出,接二连三袭来的三五七口径子弹,缘瞬间放开手来防御脸部。
子弹逐一击中缘的胸部,把他打倒在地。
KKV使用的不是一般子弹,而是空尖弹,所以就算是三五七口径也拥有足够的破坏力。
超越重量级拳击手的拳头打击,让缘的喉咙吐出呻吟。
虽然皮外套有防弹性能,不过距离极近,加上是空尖弹,破坏力非比寻常。
爱丝梅劳妲边射击缘边着地,一落地立刻排出空弹匣。当从握柄滑出的空弹匣撞上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时,子弹已经填充完毕。
她在弹仓中留下一发子弹,因此枪不会变成空仓挂机的状态,能够立刻继续攻击。
缘也已经跳起身子,边结「印」边滚身飞跳到沙发背面。
尾随他的枪口无视沙发射出子弹。
本来沙发就不可能成为挡子弹的遮蔽物。
沙发的合成皮瞬间变得坑坑洞洞,着弹的冲击让沙发如跳舞般弹跳。
不过跳到沙发背侧的瞬间便结完「印」的缘,已经不在那里。
「『浑身励机』。」
在吐出言灵的瞬间,缘的身体倏地加速。
爱丝梅劳妲的动态视力虽有微微捕捉到那影子,但在她辨识到那影子是缘之前,产生些许的时间差。
缘以远远凌驾于她辨识能力的速度移动。
他从沙发后面跳出,闪避枪口火光,描绘出半圆形的轨道欺近她身旁。
爱丝梅劳妲辨识到那影子是缘,移动枪口瞄准缘时,缘已经杀进她怀里。
缘突破空气的冲击波拍打爱丝梅劳妲的脸。
阳阵忍术「浑身励机」——急遽加速人体内的生命能源,飞跃性提升代谢与运动能力的忍术。
爱丝梅劳妲诧异地瞪大双眸。
缘往上突刺的拳头已埋进她的心窝。
她的脚尖翘起,试图锁定缘而动的枪戛然而止。
嘶哑的痛苦呻吟,从她微张的红唇吐出。
通常这一击就能让对方晕倒,但爱丝梅劳妲似乎不只敏捷,也很耐打。
一度差点停止的枪口,加速瞄准缘的额头。
枪声在缘耳边响起,子弹削过缘背后的柱子。
枪击发的前一刹那,缘头往斜侧滑,以拳击的头部闪避动作躲过子弹,同时更踏出一步。
在现在的缘眼中,爱丝梅劳妲原本敏捷的动作看起来显得笨重。
但这也只是极短暂的时间而已。
若无法在短时间内决定胜负,形势恐怕又要逆转了。
缘观察爱丝梅劳妲为挖出自己双眼而接连刺出的手指,同时一口气展开攻势。
她的指尖正确地捕捉缘头部的方向。
缘更加压低姿势,钻入她手臂下方,来到侧面。
反应缘的动作,爱丝梅劳妲紧急煞住原本应该挖出缘眼球的手指,在扭动身体转向后方的同时使出肘击。
可是,这时候缘已经绕到她身后。
缘以手掌挡掉手肘的攻击,另一只手掌拍击她的背。
腰椎偏上的位置—攻击这部位几乎不会受到肌肉阻碍,冲击力直透肾脏。
尝到足以令人失去意识的剧痛,她手中的枪滑落,动作也停止了一刹那。
爱丝梅劳妲整个身体往后仰,缘从背后伸出双手扣住她额头。
拉手往回,膝盖同时往上。
给后脑杓莫大的伤害,是最能有效夺走对方意识的方法。
缘的双手像要拍击膝盖般,抓着爱丝梅劳妲的头部往膝盖扣,但在碰上的前一刹那,她双手有了动作。
她把手插进自己的后脑杓与缘的膝盖之间,减缓冲击。
同时她以头部为支点,脚往地面一蹬,就这么往缘头顶劈下。
缘放开扣住爱丝梅劳妲额头的手,交叉在头上。
猛撞上来的一踢极其沉重。
冲击一口气从上沿着脊椎窜下,全身肌肉嘎嘎作响。
若没有借由「浑身励机」推进身体机能,这一击毫无疑问地已经让缘不省人事。
缘吞下喉头深处的呻吟,用格挡攻击的双手拂开爱丝梅劳妲的脚。
她伸双手擒住缘的膝盖,身体倒挂,两只脚试图缠住缘的脖子。以她的脚力,要用脚勒断缘的颈椎并非空谈。
往后躲会被逼上绝路——缘直觉地如此判断,肩膀往爱丝梅劳妲身体猛撞。
两人交缠在一起跌倒。
爱丝梅劳妲为夺回主权,以打中缘一拳为目标,而缘却不同。
缘紧贴她的身体,借此封住对方攻击,自皮外套里掏出塑胶绳。
他抢先想要起身的爱丝梅劳妲一步,一把抓住她的手,缠上塑胶绳。她察觉到缘的意图,以不自然的姿势反击。
贴身距离连续挥下的拳头,都被缘用单手拂开。
先前她的拳头威力大到让缘接不住,但在姿势不佳,加上缘提升自己身体机能之下,已起不了作用。
缘见隙擒拿他挡下的拳头,同时使蛮劲翻转她的身体。
然后,在手绕到背后的瞬间,他用塑胶绳绑住对方双手。
爱丝梅劳妲恨恨地咒骂一声。
即使一肩撞上地面,她依然试图出脚扫倒缘。
缘轻轻松松地躲过攻击,取出另一条塑胶绳绑她的脚。反手被捆的爱丝梅劳妲几乎做不了什么抵抗,连两只脚都被绑住。
缘的手伸向躺在地上的她的防弹背心。
首先,他拿下对讲机,关掉电源,接着拔出备配在上面的宽刀短刀,抵住她的脖子。
「胜负已分——我这么认为,你觉得呢?」
「——我不认为自己有大意呢。」
爱丝梅劳妲仰望缘的表情与其说是悔恨,不如说是钦佩。
「你真了不起,紫堂缘。」
「感谢你的称赞,爱丝梅劳妲·洁卡。」
缘咧嘴而笑,但表情立刻转为严峻。
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钻入他的耳中。
也许是听到枪声的警卫,或是跟爱丝梅劳妲同为私人部队的人吧。
「稍微冒犯了。」
缘事先告知一声,之后抱住爱丝梅劳妲的身体。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爱丝梅劳妲并不抱怨,也不大声求救。
他环顾四周,朝声音传来的反方向通道移动。
他的脚步突然变得蹒跚。
呼吸跟着紊乱,全身开始流出汗水。
他差点就要跟抱住的爱丝梅劳妲双双跌倒,急忙靠到墙上。
「——可以的话,拜托别让我头先落地。」
爱丝梅劳妲诧异地盯着缘,讲出她的隐忧。缘正手按胸口耐着剧痛,无法回话。
「浑身励机」是暂时把身体机能提高到极限,在忍术终止之后,其副作用便会袭向肉体。
过度使用的肌肉发出悲鸣,超越耐力的负荷使骨头嘎嘎作响,超过极限工作的心脏像要破裂般鼓动。
为降低急速上升的体温,全身汗腺大开。
由于膨胀的血管一口气收缩,类似头晕目眩的症状袭来。
缘一边死命保持意识清醒,一边调查通道的门。
然后有一扇刚好打开的门,他整个人跌进去。
那里似乎是书库或资料室,整齐并列的书架上排放着无数的书籍。虽然没有灯光,但缘咬牙移动到窗边。
他好不容易才没把爱丝梅劳姐摔落,让她横躺在地。缘自己也在她身旁倒下
他用颤抖的指尖从怀中取出兵粮丸,拿出五颗左右含在口中咬碎。
「你也不用特地把我带过来。」
爱丝梅劳妲以平淡中带点受够了的语气说道。
「你就在那边做个了断就行,特地来这里解决的意义在哪?」
一开始,缘听不懂她在讲什么。
但是,在掏出香烟的当下,他察觉意思,不禁苦笑。
「已经分出胜负了。我是因为有事想问你,才把你带到这里。」
「——我听说忍者都是冷酷无情的人呢。」
听不出爱丝梅劳妲是不是在揶揄缘,她说话不大带感情,不容易理解。
「有事想问我?什么事?」
「若你不想回答,那也没关系。」
说完后,缘问道:
「你是什么时候『变异』的?」
「十一、十二岁的时候吧。」
爱丝梅劳妲答起话来不大踌躇。
可是,她翡翠色的双眸质疑缘为何要问这种事。
「你没罹患『李维加尔多症候群』吧?」
缘确认这件事并试图点烟,但他突然想到什么,对爱丝梅劳妲指了指香烟。
「我能抽吗?」
「——随你高兴。」
就算爱丝梅劳妲一直面无表情,也还是不禁要为他那不合时宜的体贴产生细微的变化。
她微微泛着苦笑的脸看起来年轻了些。
缘在香烟上点火,缓缓吐出烟。
「若不是『李维加尔多症候群』的末期症状,通常『变异』应该会一口气让全身产生变化才对。」
缘一边感觉香烟的成分逐渐沁入身心,一边转向爱丝梅劳妲。
「你的样子看不出什么变化,双亲也都还健在。」
根据小虾米的情报,爱丝梅劳妲的双亲在祖国西班牙,靠她寄回去的钱过着怡然自得的生活。
在她「变异」后、当佣兵上战场前,没杀过任何人。
「变异」者会先对亲近的人动手,之后也会无法抑制本能性的破坏冲动而重复杀戮,这是一般的说法。
「你那个真的是『变异』吗?」
就算不是缘,也会先这么想吧。
被这么问,爱丝梅劳妲有点困惑地侧着头。
「就算你问我,我也没答案。」
「说得也是,抱歉。」
缘再次观察爱丝梅劳妲。
但看得见的只有头部,其他地方都藏在装备下。
能够视认的部分——就只有翡翠色的瞳孔细长,看来酷似爬虫类这一点。近距离跟她谈话的话,也能在她张开嘴唇时窥见牙齿的尖端。
褐色肌肤方面,至少看得见的范围里没有变化,也找不到「李维加尔多症候群」末期症状之一的黑色斑纹。
「你要脱我的衣服检查吗?」
爱丝梅劳妲注意到缘的视线,不以为意地说道。
「先告诉你,我衣服下面的身体不是很好看。就某方面来说,也多亏这个『变异』,我才没遭到玷污。」
「不,不用,抱歉。」
缘向她谢罪,别开视线。
他用香烟分散尴尬,接着说道:
「对了,你知道自己拿回来的药,是能人工引发『变异』的东西吗?」
「当然。」
爱丝梅劳妲颔首同意。
「听说那是培养我的细胞制造出来的。」
「——什么?」
她说话语气太过自然,缘差点就要置若罔闻。
缘诧异的模样,让爱丝梅劳妲眨了眨眼。
「你之前拿走的药瓶标签上不是有写吗?」
「E·C——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缘轻声嘟哝:「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仔细想想,的确乔卢佐也说过得到好样品之类的,那似乎是指爱丝梅劳妲。
若是如此,看来爱丝梅劳妲身体上的特征,果真是「变异」带来的结果。
「——由自己身体制造出的药会让人『变异』,对这件事你都没有想法吗?
这问题很坏心眼,但本人不懂到底哪里有错,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大。
「我自己的『变异』纯属偶然,而制造药的也不是我。我是这样想的。」
爱丝梅劳妲话中并不责怪缘,也没有为自己辩护的意思。
虽不觉得她的感性一定正确,但缘也发现自己的指责可说是找错对象。
会脱口说出这样的话,纯粹因为那股廉价的正义感作祟。
「我讲了无聊的话。抱歉,请你忘了吧。」
「你真爱道歉呐。」
爱丝梅劳妲第一次细细笑出声音。
这么说来的确如此。缘回想自己的发言,脸上苦笑。
他用鞋底碾熄变短的香烟,把烟屁股塞进胸前口袋。
明天早上来这里的人看到散落地板的烟灰,应该会感到相当不快吧。缘如此想像,但或许明天根本没人有空管这种事也不一定。
缘为达成目的而起身,但震天价响的警报让他急忙蹲低姿势。
「除了你之外,似乎还有其他侵入者。」
一开始缘还以为是谁发现爱丝梅劳妲跟自己战斗的痕迹,但她的判断却不同。
缘想着为什么她会这么认为而看向她。
「那是有人触碰保全系统的警报。若是我们发现侵入者,会用对讲机互相联络,不会发出那么夸张的声音。」
她说完后皱起一张脸。
「真是热闹的夜晚。」
缘讲得幽默,但对于侵入者的身分,他心中有个预感。
「福音十字教团」——是「死亡天使」吗?
缘又丢了几颗兵粮丸到口中,站起身子。
「抱歉,你就这么待一段时间吧。之后应该会有同伴来救你才对。」
「你小心一点,紫堂缘。」
爱丝梅劳妲躺在地上仰望缘,那对蛇眼莫名地闪烁着愉悦的光辉。
「在战场上,总是由你这种男人最先丧命。这与战斗技术之类的因素无关,懂了吗?」
「我会铭记在心。」
缘说完,便转身离去。
他把爱丝梅劳妲的短刀夹在门缝使门半开,让人容易发现她,之后走出通道。
这时晕眩感再次袭来,缘手扶墙壁支撑身体。
「浑身励机」带来的影响,并不是稍作休息便能恢复的。
而且他每次呼吸就有针螫般的疼痛窜过胸口,应该是肋骨裂开了,这绝对是爱丝梅劳妲的枪击造成的。
他判断从现在开始最好克制使用忍术,便不隐身地开始行动。
虽然压制住原本是最大障碍的爱丝梅劳妲,但也不能大意。
若侵入者是「死亡天使」,那对方袭击自己的可能性就很高。
不然他不可能特地选在这时间带侵入。
「令人雀跃的发展,是吧?」
缘吐出小虾米的戏言,厌烦的大叹一口气。
4
背对着从远处传来的战斗声,缘打开那房间的门。
由于第二位侵入者引走警卫们,他比想像中还要顺利地到达目的地。
多亏杨替他开锁,他轻易侵入保管库。
若情况顺利,或许能不碰上麻烦人物便完事—脑中闪过这样的预测,但缘急忙否定。
乐观的见解,永远是最大的敌人。
缘环顾室内,走向杨告诉他的架子。
巨大的保管库中陈列着无数样品,虽然装有药水的玻璃瓶占大多数,但里面也有看似什么生物肉体一部分的肉块跟动植物标本,还有很明显是人类胎儿的东西排列在上面。
不管是侵入研究所,还是从这里面找出目标样品,若少了杨的协助,花费的时间肯定会让人疯掉。
所幸,贴有E·C标签的小瓶还在杨告知的位置上,没有被移动。
保险起见,他拿三瓶装入皮带上的收纳空间。
接下来只要脱逃即可。
走向保管库出口的缘感觉到人的气息,往阴暗处移动。对方虽试图消除走路的声音,但那脚步声一听便知道是外行人。
这不可能是警卫跟私设部队的队员,更不可能是「死亡天使」。
缘观望门附近,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探出头窥视里面,
是杨。
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缘内心涌现疑问,但待在这种「死亡天使」可能出现的地方,实是太过危险。
缘迅速靠近他。
「你在这里干么?」
缘小声向他搭话,杨整个人颤抖起来。
虽然昏暗不易辨识,但他转向缘的双眼充满血丝,呼吸也不平稳。
他身上异常的氛围让缘蹙起眉头;
杨想说些什么而张开嘴巴,但却无法立刻说出话来。
他挤出来的杳杳话生嘶哑而破碎。
「你找到样品了吗?」
「嗯,托你的福。」
缘一边诧异地看着杨的模样,一边点头,轻敲皮带上的收纳空间。
「这样啊。」杨轻声嘟哝,指向外头。
「我得确实上锁,不然会被怀疑。你快点带着那个离开这里。」
「我知道了。」
杨看起来有些恐慌,除了有其他的侵入者之外,若他从中牵线的事情被发现,也会有生命危险。
光是让人看到他跟缘在一起的画面,应该就会惹上麻烦。
缘理解杨的处境,不多做追究,快速地离开保管库。
这时他突然回过头,虽然没有特别的理由。
也因为如此,看到杨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对准自己时,他也来不及做反应。
他扭身跳跃的时机,是在感受到强烈热气的瞬间。
他在空中回转身躯,以背部着地。
那冲击让疼痛从裂开的肋骨窜上,但他吞下呻吟,旋即起身。
可是才刚起身,他便双脚无力,整个人跌倒在地。
烧焦的味道窜入鼻腔。
循着味道看去,皮外套的侧边烧破,下面的肉也被高热灼烧,部分伤口碳化。
他全身寒毛直竖,油汗慢慢渗出。
杨拿在手上的是迈射枪—增幅微波、集中于一点加热的武器。
迈射是不可见光,因此眼睛看不到,也没有声音。
非常适合暗杀使用的武器。
但它不是普及品,一介研究员不可能弄得到手。
「是谁指使你的?」
他不认为杨是因为怨恨他的威胁而采取这种行动。
剧痛袭向缘,他恶狠狠地瞪视杨。
「乔卢佐或『福音十字教团』对吧?」
「你们全都吃屎吧!」
杨恨恨地啧道。
「竟然随心所欲地利用他人人生,你们到底有什么权利这样做!」
他把忧愤灌注到怒吼之中,颤抖的手拿着迈射枪对准缘。
「去死、去死、去死!」
他瞪大双眼,诅咒地嘟哝着。
但他无法射出第二枪。
迈射枪从他颤抖得比刚才还严重的指尖滑落。
杨屈起身体,激烈地呕吐,然后就这么倒在走廊上,痛苦地挣扎。
野兽般的呻吟,声响彻昏暗的通道。
缘茫然地凝视不停翻滚的杨。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一时之间判断不出该如何是好。
但也不能就这么放置不管。
缘先一脚把掉在地上的迈射枪踢到远处之后,才走近杨。他翻白眼,从喉咙咳出满地鲜血,痛苦地扭动。
这状况即使叫他,也无法传入他的耳中。
缘判断这种时候,应该要把什么东西塞到他口中,预防他咬到舌头。虽然看起来像是癫痫发作,但没有医疗知识的缘无法做出什么处置。
缘拿出苦无,剖破杨的白袍,卷成绳子的形状。
正当缘靠近杨,想让他咬住布绳时,缘看到他脖子上的东西而停下动作。
是紫红色的斑纹。
如蜘蛛网般张开的那东西,看起来的确跟浮现在汉娜和蕾贝卡身上的同类型。
缘正拟蹲低再看仔细一些,但他急忙往后跳。
牙齿碰撞的声音,在缘指尖前响起。
原本痛苦挣扎的杨,突然跳起身子要咬缘。
让猎物逃掉的杨掀起嘴唇,龇牙咧嘴地发出威吓的声音。
他微侧着头看缘,一双眼睛染成深红色。
红色的斑纹扩散脸庞,那是异常膨胀的血管浮起所造成的。
「骗人的吧,喂。」
缘一脸愕然,表情僵硬。
刺耳、却又不像金属摩擦声的噪音从杨喉中迸出。
他身上的白袍,被内侧刺出的无数锐利针状物扯得破破烂烂。不知道是体毛产生变化,还是皮肤硬化——杨的全身有如刺猬般,被发出金属光泽的针覆盖。
这毫无疑问是「变异」。
原本是杨的生物猛力摇头、四散唾液,屈身向前跟缘对峙。
缘紧握手中苦无,神色苦涩。
「——听得到吗?杨·方·浩天。」
缘向杨搭话,他用一双血红色的眼球凝视缘。他不停滴下口水,低吼的模样仿佛思考着该拿眼前的缘怎么办、缘是什么东西。
那反应跟缘至今遇到的——撇除爱丝梅劳妲不谈——「变异」者没两样。
杨已经无法以人类身分沟通。这么判断之后,缘扼杀一切感情说道:
「事到如今,道歉也无济于事吗?」
缘把苦无收进皮外套,双手指尖缓缓交握。
「要诅咒就尽管诅咒吧。我无法拯救你。」
然后,缘手中结「印」。
这个举动,杨是怎么看待呢?
在他摇晃着全身的针动起来时,缘的「印」已经完成。
「『火涡』。」
产生在缘眼前的火焰如蛇般扭动,晈向杨的身体。忍术中属长效性的「火涡」,对葬送生命力强的「变异」者非常有效。
可是,虽然这忍术基本上会自动追踪被结入「印」中的目标,但有效范围却没有很广。
若对方冲向缘,那就是绝不会失手的好时机。但杨朝相反方向——通道内侧猛冲。
那速度已超越人类的极限。
「火涡」的追踪能力捕捉不住对方。缘如此判断之后,一边结起解除的「印」,一边拔腿奔跑。
每踏出一步,灼烧般的疼痛便自他的侧腹袭来。
每次呼吸,肋骨便发出悲鸣。
他努力无视这些,在通道上奔跑。
但杨不理眼前的缘,到底是想去哪?
在疑惑的瞬间,一股恶寒窜上背脊。
「变异」者最先盯上的是谁?
「是这样吗,混帐。」
焦急转为粗话,从口中吐出。
对没有双亲跟恋人的杨来说,最亲的人就只有妹妹莉妍而已。
「变异」后的杨是否正头也不回地朝教堂前进?
缘把手绕到背后,从穿戴在后方的枪套里拔出PM45。
然后他对准疾驰穿过通道的杨接连开枪。
火药在膛室中爆炸,燃烧瓦斯的威力使铅弹以超越音速的速度自枪口吐出。因枪身内部膛线回转的子弹,在陀螺进动(译注:自转轴的轴线不再呈铅直时,自转轴会沿着铅直线做旋转的现象。即陀螺旋转时,若被破坏两种旋转运动的平衡,陀螺就会反射似地向前旋转。)的效果下得到直进性,一一朝杨的背部猛进。
尖锐的声音伴随四散的火花响起,但杨的脚步依旧陈稳。
覆盖全身的针以硬度如外表—不,应该说以超越外表的硬度弹开子弹。
远距离的枪击根本没完没了。
缘把枪收回枪套,再次加快速度。
或许是感到背后的缘急速拉近距离,杨唐突地转换方向,朝窗户移动。
他毫不踌躇地往窗户突进,把窗户撞得粉碎。
保管库位于研究所中特别高的大楼最上层。
不知道是不是连这种高度都难不倒他,杨带着遍布身子的玻璃碎片飞跳空中。
缘也跟在他身后,从破损的窗户移动到外墙上。
由于自由落体的速度追不上对方,缘跑下墙壁。
他一口气超越杨,同时大脚往墙上一蹬,在空中飞舞。
缘反转身体,在空中跟杨对峙。
这时间点,「印」已然完成。
「『雷枪』。」
闪光在黑夜中奔腾,爆炸声自地面直冲天际。
「雷枪」生出数亿伏特的雷电,贯穿在空中无路可逃的杨,转眼间便葬送他的性命——原本应该是这样,但缘明确地看到在击中的前一刻,他消失了踪迹。
原本应该在空中的杨贴在墙壁上,闪过直接劈来的雷电。
从他身上伸出的好几根针,刺入了墙壁。
他在浮空的状态下打针入墙,以其为支点把自己的身体拉到墙边。
视线没有离开他身上的缘着地,侧腹窜上的疼痛让他微微呻吟,皱起一张脸。
杨贴在墙壁上,再次重新观察视线下方的缘。
据说「变异」之后的能力,跟「变异」前的人无关。看到原本是研究员的杨动作如此敏捷,缘不得不同意那个说法。
缘瞪视着杨,调整呼吸。
他集中精神,试图想压抑有如用铁鎚敲打般的疼痛。若没有肋骨的疼痛妨碍呼吸,状况还会好一点—缘恨恨地啧了一声。
「——抱歉,但我不能让你过去。」
缘一边擦拭从额头流下的油汗,一边嘟哝。
「请你死在这里。」
即便知道对方不可能理解,缘还是无法放弃向「变异」者搭话。
从事这份工作,越来越常跟「变异」者对峙的那时候开始,他就一直这么做。
缘并不是思想家,没有想过要彻底地把「变异」者当成一般人对待。
至今为止,他不知道原因,也从未思考过。
「——搞半天,原来是这样。」
不经意地,他了解自己这样做的理由。
然后一股自我厌恶袭来。
强烈的负面情感涌上,同时,重创的腹部伤口传来剧烈疼痛。自我厌恶造成的精神平衡失调,使他以强韧精神力赶出意识的痛觉浮现。
他反射性地呻吟出声,左摇右晃。
从头顶上方看着他的杨依旧不理缘,一边把针刺入研究大楼的墙壁,一边移动。
看来他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
缘啧了一声,一边结「印」,一边追赶他。
「『空亘』。」
缘把手插入空间的缝隙里,拔出那东西时,他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杨身上。
出现的东西是弓箭——那巨大的弓箭在弓的两侧前端装有滑轮,能以机械辅助拉弦所需力量,是被称为复合弓的类型。
飞行距离长达一百公尺,命中准度也高。
他同时取出的箭,约有十支收在箭袋里,但形状跟一般的箭不同,箭镞到半截箭身呈筒状膨胀。
缘把箭袋装上腰带,取出一只迅速搭箭扣弦。
他拉弓瞄准在墙上移动的杨。
这动作让他的侧腹跟肋骨产生剧痛,但他晈紧牙根,让准星动也不动。
接着,脱弦的声响消失在黑暗中,箭高速射出。
杨正把针一一刺入墙中移动,完全没发现从下方射出的箭。
不过,覆盖在他身上的硬针,连枪弹都能弹开。
所以即使缘射出的箭顺利命中,也无法刺入。
如果是普通箭的话。
朝杨背后飞来的箭,在靠近目标的瞬间炸开。
以杨为中心,半径数公尺的壁面在爆炸声的同时被片片削下,扬起沙尘,有如霰弹枪在极近距离下扫射般的惨状,让杨的肉体不住颤抖。
内藏于箭镞部分的侦测器,在发射时便输入目标,箭身膨胀的筒状部位,会依据资料在目标附近洒下无数金属片。
筒状部位炸裂时使用的炸药TATB(三氨三硝基苯),给予所有呈小小菱状的金属片推进力,使其发挥高度指向性能,将目标射成蜂窝。
刺在墙壁上的针让被金属片贯穿全身的杨留在墙上,但他已经失去移动能力。
身体的重量使针从墙上脱落,杨全身喷出血沫、滚落壁面。或许是已经失去意识的缘故,他把一切交付给重力。
杨猛力撞上地面——铺整过的步道,弹跳后转了两、三圈,折断的针随之刺入四周。
缘扣着第二支箭走向他跌落的地点。
浴血横躺的杨全身痉挛,口中不断吐出鲜血。缘的弓箭攻击,确实命中他的要害。
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当场毙命,这得归功于从「变异」获得的异常生命力跟耐力。
缘停下脚步,把扣着的箭收回箭袋。
若放置不管,杨很快就会丧命吧。
但这并不确切,必须预防万一才行。
缘为确实地收拾原本是杨的生物,开始结「印」。
但他很快便停下手指的动作。
因为原本发出不明呻吟声的杨,嘴里明确地吐出拥有意义的词句。
缘神情僵硬,凝视着杨。
他很想把这看做是一场误会。
矮小男人带着嘲讽笑容的脸旋即浮现脑海中,缘轻轻摇头,甩开这件事。
「莉妍。」
但杨以再清楚不过的口吻讲出这个名字。
缘倒抽一口气,愕然地呆立不动。
所以当犹若风中残烛的杨跳起身子飞扑上来时,缘的反应才会慢一步。
他严重变形的下颚咬上锁骨附近,一口气咬断骨头。
杨的巨大牙齿贯通具有高度防弹、防刃性能的皮外套,挖掘他的肉。
从那之后,缘做出的都是反射性动作。
他抛下无法在极近距离使用的弓箭,取出配置在大腿上的苦无。
虽然杨的背部几乎都被硬针覆盖,但前侧有许多空隙。
缘从下往上挥出苦无,垂直划开杨的腹部。
内脏溢出裂开的伤口,过度的疼痛让杨身子往后倾,放声咆啸。咬住肩头的牙齿离开,而缘没有错失这一瞬间。
他拿苦无呈横一字型割开杨的咽喉。
手上传来苦无锥尖深深刺入,猛撞上杨颈椎的触感。
杨被砍断半颗头,吼不出声,后仰着身子连连退步。
缘沐浴在大量喷出的鲜血之中,手上结「印」。由于锁骨被杨咬断,行动变得迟缓,但他的动作不见一丝迷惘。
「『火涡』。」
将四周染成红色的火焰一缠绕杨全身,便瞬间将他吞食。
身体组织被「火涡」的炙热燃烧殆尽的杨,踉跄几步之后腿软倒地。
这下,原本是杨的生物就再也不会动了。
不过这时,缘也膝盖跪地。
被咬碎的锁骨刺穿皮肤飞出,从伤口迸出的血液打湿地面,发出水声。
他的呼吸紊乱,疼痛占据整颗脑袋。
可是他不能在此失去意识。
缘咬紧牙根,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的手指,紧握住吸入自己血液的草皮。
疼痛的感觉不断地窜过全身,他甚至无法随心所欲地呼吸。
缘瞪着从碳化的杨身上冒出的白烟,死命地站起身子。
然后,他用颤抖的手举起弓。
缘还无法松懈。
因为他已经注意到那股气息。
「这是很惊人的药,你不也这么觉得吗?Ninja Master。」
所以缘毫不吃惊,只是皱起一张脸,听着从白烟后面传来的声音。
缘猜测利用杨跟罗伯特他们偷走药的「死亡天使」,再度冒险侵入这个设施的理由,十之八九是因为不想让缘带走药的样品。
不论是欧伯斯制药公司,还是「福音十字教团」,都不希望让那东西公诸于世。
缘把箭扣在弦上,瞄准理应在烟雾彼端的他。
过度的疼痛让缘喉头深处发出悲鸣,但超越疼痛的愤怒振奋了缘的精神。
「这是令人作呕的无聊药物呐,『死亡天使』。」
然后,他在咒骂的同时脱弦。
射出的箭贯穿白烟后不久,炸裂的炸药便将菱形金属片砸向标的。撕裂天空的声响连连振动鼓膜,脚下的步道佛仿遭受机枪扫射般炸开。
缘几乎连看都不看结果,便再次放开弓箭。
「死亡天使」用足以让箭的探测器误判的速度踏出步伐,使炸药在自己背后爆炸。
他踩碎杨的尸体逼近。死亡天使的脸依旧烫伤斑驳,被缘砍断的右手也没有接上。
看来就算能做某程度的自我修复,也还是有极限。
不过,缘也是满身疮痍,没比他好多少。
面对接近的「死亡天使」,缘大幅后退,视线一直锁定在他身上。锁骨的伤让他无法高速结「印」。
或许「死亡天使」当这是绝佳好机,高举左手逼近缘。
从他黑色手套放出的光子照耀四周,构成刀的形状。
缘估计以现在这个状态,加上对手是「死亡天使」,自己顶多只能再结一两次「印」。
光子刀不间断地挥出,留下灼烧空气的味道形成的道道轨迹。
每次躲避都使伤口发疼,手指颤抖。
即使如此,他还是逐渐结出「印」。
但在下一瞬间,缘瞪大双眼。
他忘记疼痛,躲开光子刀,手上结「印」——或许是他太过集中注意力在这举动上。
缘飞跳向后避开刺来的光子刀,但却看不到光子的光辉。
取而代之的,是对方大为变形的上臂,还有从内侧出现的枪身。
糟糕——缘还来不及为自己的肤浅后悔,便已中弹。
集中在胸部和腹部之间的子弹,几乎都被皮外套的防弹性能挡下,但着弹的打击力撞飞了缘的身体。
在飞到空中,撞上地面之前的那瞬间,缘大致上已推测出自己所受到的伤害。
击中胸部的子弹猛撞上裂开的肋骨,将之折断。被迈射枪跟杨的牙齿所伤之处,有几发子弹嵌入。
摔到地面的冲击让缘咳个不停,扩散口中的铁味应该是内脏——恐怕是肺部受伤引起的。
就算这样,他在地上打滚的同时,还是判断能继续战斗。
不——应该说他非得继续不可。
缘利用回转起身,在跟「死亡天使」对峙的瞬间完成结「印」。
眼前的「死亡天使」并不追击,反而跪在地上。
他的膝盖旋转敞开,大腿部分露出某种东西。
当缘发现那是小型飞弹时啧了一声,同时吐出话语。
「『浑身励机』。」
这句话成为言灵,把以缘的肉体为媒介形成的忍术编入世界的法则中。
短时间内使用两次「浑身励机」,会对心脏造成严重负荷。若再把肉体已蒙受的伤害纳入考量,说这是自杀行为也不为过。
可是缘并不迷惘。
他的疼痛瞬间减轻,所有的感觉加速。全身肉体活性化,从头到脚充满力量。
涡轮喷射的火焰跟白烟团团包覆「死亡天使」,接着小型飞弹便射出。
现在的缘,能用肉眼清楚地辨识飞弹的轨道。
若就这么停止不动,小型飞弹的弹头会刺中缘的身体,就此引爆——就算是经过锻链的肉体,也会被炸得灰飞烟灭。
缘微微倾斜身体。
缘的眼睛捕捉飞来的飞弹,做出闪避的动作,虽有「浑身励机」提升身体机能,但极限就只能这样。
喷射声轰炸缘的鼓膜,飞弹通过他的腋下。光是这冲击就吹飞缘的身体,将他推倒在地。
飞弹跟火箭炮不同,拥有追踪装置。
没有击中缘这目标的飞弹在背后紧急上升,于头顶上方高空回旋。
然后如落雷般坠向缘。
缘脚蹬地面,飞身一跳。
背后猛烈撞上地面的飞弹爆炸,撼动大地。爆炸的炸药有如太阳般照亮周遭,爆炸声的冲击波振动研究大楼。
缘像人偶般遭背后拂来的热浪与爆炸风压翻弄,在地面上弹跳,撞上研究大楼的墙壁。
肺部被挤出的空气跟血液一起从缘的喉中喷出。
飞弹爆炸掀起的砂石跟粉尘,如霰弹般敲击他。
缘的身体从墙上滑落,全身多处骨头碎裂,内脏受损。
缘维持几近中断的意识,挺起身子着地。他看着逼近的「死亡天使」,手中结「印」。
「『枪火弹』。」
缘话声未落,无数的火焰弹便射向「死亡天使」。在「死亡天使」的周遭着弹的火焰弹引起小型爆炸,卷起沙尘。他迅速地避开,或用光子刀架开火焰弹。
完全不影响他接近的速度。
但在「死亡天使」冲进缘身旁时,缘已经结好下一个「印」。
「『雷枪』。」
对缘来说,这正是致胜的关键时机——出现在极近距离的雷击染白整个视线,同时重挫「死亡天使」。
雷鸣震撼耳朵,扩散空气中的雷电余波麻痹肌肤。
对付大半身体机械化的「死亡天使」,雷击是最有效的攻击方法。
所以目睹全身喷出白烟,依旧继续突进的「死亡天使」时,缘惊愕不已。
是绝缘处理吗——缘责备自己天真到没有思及这种可能性,同时往前踏进。
就算对雷击有耐性,不过「死亡天使」的动作还是受到影响。
缘一边结印,一边冲进白烟缠身的生化人怀中。
在经过火焰弹和雷击加热的空气中,光刀接连砍向缘的心脏。缘并不减速,扭身躲过攻击,但「死亡天使」看破他想要绕到自己身旁的意图。
弹跳般挥出的光子刀画出一道弧形,追在缘身后。
不过,比起刀灼烧缘肉体的速度,他完成「印」的速度更快。
「『阴沫』。」
书灵让产生在缘体内的暗黑物质显现于世界之中,咬碎「死亡天使」所操纵的光刃。
「死亡天使」对手掌生出的光子刀受黑暗侵蚀、失去光辉一事无动于衷。
他仍然使劲挥臂,接着转身让另一只手——在磁浮列车被缘砍断前臂的右手对着缘。
缘看得到的,只有下垂轻飘的衣袖。
可是,若那里什么都没有,对方不可能做出这种无谓的动作——缘相信自己的直觉,猛刹住自己的动作。
然后,飞身朝与方才前进时相反的方向后退。
某种东西划过他的前发。
斩断空气的锐利声音,一道道窜过眼前。
「死亡天使」的右边衣袖,因射出那东西而碎裂稀烂。
那无声无息射出的东西,是透明的圆盘。奈米层片跟高分子聚合物形成的塑胶圆盘,拥有媲美钢铁的强度。若以高速射出此物,除了几乎看不见踪影外,加上使用的是喷射瓦斯,隐密性要比使用火药的武器来得高。
缘后仰躲过圆盘,在背部倒下前蹬地舞空。
破空之声追在他身后接连响起。
研磨锐利的圆盘削过缘的脚,为血沫染红。
缘在着地瞬间腿软,圆盘带来的伤害比想像的还要深,已伤及他的肌腱。
一枚圆盘削过他的额头,鲜血随之喷出,可是缘动也不动,完成结「印」。
「『削飓风』。」
回旋的风出现缘前方,将一口气袭来的圆盘尽数切断。被千刀万刚的碎片在周围火焰的照射下,闪烁出红色光辉。
描绘出弧形轨道的锐风,夹着洒向四方的碎片杀向「死亡天使」。
「死亡天使」翻身躲避,可是力有未逮。
灌耳的风声中,混杂削切金属的尖锐音色。
风的漩涡席卷「死亡天使」,他的身体往高空盘旋飞去,在猛烈的旋转下狠狠地摔到步道上,粉碎石砖,直让他滚了两、三圈之后才停止。
可是他却像毫发无伤般飞跳起身。
原本前臂被切断的右手自肩头消失,是被「削飓风」给切成随便了。
这时缘已经为逼近「死亡天使」而拔腿疾驰。虽然透明圆盘削过的伤口喷出鲜血,可在身体机能提升的状态下,便能彻底忽视。肌腱损伤略微局限了他的动作,不过只要能动便已足够。
闪耀着红光的碎片自空中飘落,缘发现等待自己的「死亡天使」肩口发生变化。
有某物品从破烂的光学迷彩外套背侧旋转钻出。
那应该是内藏在背后的小型飞弹发射器。
手上结「印」,脚下急驰的缘内心嘟哝「这不是真的吧。」
「『空亘』。」
在言灵制造出空间细缝的下一刹那,超小型飞弹从「死亡天使」的肩口逐一射出。
合计六发的飞弹,自四面八方逼向缘。
缘从空间的细缝抓住武器,手插在里面移动空间。
借由「空亘」传送物质时,出现在空间的出入口并不受固定,而是流动地存在缘周遭。由于忍术是在缘把武器跟手一起拔出之后才会完成,因此在那之前,空间的缝隙并不会消失。
缘在伏地的同时,让空间撞上迎面飞来的飞弹群。
来势汹汹的飞弹,一一被空间的缝隙吸入——
之后在某处爆炸。
火焰从空间细缝喷出,跟爆炸卷起的风压一起扫过伏地的缘背后。
接二连三的爆炸冲击波,让缘身体嘎嘎作响。
震天的爆炸声使鼓膜哀号。
然后这些现象都倏地消失无踪。
因为缘从空间缝隙拔出手,关闭了转移空间用的道路。
「可恶,这下亏大了。」
缘嘟哝一声,又急忙用手的弹力滚向旁边。
「死亡天使」的脚尖从身旁掠过。
光的轨迹闪过缘晃动的视野。
缘朝劈下来的光线伸出手。
乱舞的光芒诞生在缘与「死亡天使」之间,空气活似充斥着静电般劈啪作响。
朝他头上挥下的是聚集光子而成的刀,「死亡天使」的左手握着不知之前藏在哪里,刀身约六十公分的无柄刀。
另一方面,接下这攻击的是全长超过一公尺的刀——打刀(译注:打刀为日本刀的一种,主要用在徒步战斗上。现今在日本单纯提及「刀」或「日本刀」时,大多都是指打刀。)。缘的刀也在刀刃部分制造出光子力场。
光子间的反作用力使打刀跟刀互相擦撞,若是有一方的武器不具备光子力场,那胜负便已分晓。
缘改变打刀的角度架开刀的攻击,火花跟着四处飞散。
同时他打横身躯,顺着打刀的刀势横扫「死亡天使」的脚。
「死亡天使」以重心不稳的姿势闪避这一击,但还是被打刀的刀尖扫到脚跟,灼烧铁的臭味随之四溢。
两人都在地面上滚了一圈,飞身跳起的同时踏出一步,抄起手上的家伙准备往对方身上招呼——但距离稍嫌不足,两人维持刀尖互指着对方的姿势停下动作。
于极近距离中对峙的两人之间,产生出一种均衡。
要出下一招,除破坏这股均衡之外别无他法,但只要估错时机,死的就是先动的那一方。
缘恶狠狠地瞪向「死亡天使」,但从他展露在外的钢铁脸庞中,看不出一丝动摇。
不愧是全身机械化的生化人,无论肉体再怎么遭受破坏,疼痛似乎都与他无缘。对他来说,伤口恐怕只有能动跟不能动的差别而已。
情势对自己不利——缘冷静地如此判断。
若是如此,他只能观察「死亡天使」的动作,后发先至—看准对方出手瞬间的空隙动手。
可是对自己来说,要跟「死亡天使」一样无视疼痛和损伤行动,是有限度的。
「浑身励机」的持续时间,并没有那么久。
就算要比耐力,自己依旧不利——缘在心中嘟哝,不禁微微苦笑。
「有什么好笑的,Ninja Master?」
「死亡天使」表达他无法理解,缘在这种一触即发的状态下浮现的表情。
「我认为现在应该没有任何能令人发笑的要素。」
「无论是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幽默啊,美国人。」
缘语带讽刺的讲完之后,原本面无表情的「死亡天使」烧烂的嘴角转变成笑的形状。
「我好久没被人这样叫了。」
「毕竟我们都是流离失所的人。」
两人动也不动地交谈。
虽然嘴角泛笑,但两人骨碌碌地转动眼珠,丝毫不放过对方任何细微的动作。
这时,一发枪声响起。
不知道是谁从何处开的枪——子弹命中「死亡天使」,贯穿他膝盖内侧。他的膝盖破裂,关节的零件跟润滑油飞溅而出。
出乎意料的一击让「死亡天使」失去平衡,彻底破坏胶着状态。
对缘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他毫不踌躇地上前,跳起的刀身往下直劈。
失去平衡的「死亡天使」虽然清楚掌握住打刀的动作,但却无力招架。
聚集光子的打刀砍中他左肩附近,畅行无阻地砍下他的左手。
握刀的左手飞向空中,缘再踏进一步,压身往旁横扫打刀。
产生在刀刃的光子力场斜向切断「死亡天使」的大腿,破坏另一侧的膝盖。
失去双脚的「死亡天使」倒地,身上喷出机械片和白色体液,喉咙发出怪声打刀的刀尖直指失去四肢的「死亡天使」。
缘俯视这下真是施展不出手脚的男人,微微吐息。
「我有事想问你。没问题吧,『死亡天使』?」
「——能回答的,我就回答。」
他的声音平淡,感觉不出激烈的情感。
看来他平静地承认了自己的败北。
「你是不是在磁浮列车上,把药打进与我的女同伴体内?」
「没错,就在袭击你之前。」
「死亡天使」爽快地回答问题。
缘把手上的打刀握得更紧,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强忍下来。
「在杨身上投药的也是你吗?」
「没错。」
「死亡天使」的话中没有任何迟疑。
「为什么你要对那两人下药?」
「当然是为了知道那个药的效果。」
他的答案简单明了。
的确,若想把握药的效果,打在人身上是最好的。
可是,能毫无迷惘地实行这件事,还不抱任何罪恶感,这根本就是疯了。
「你的女人已经『变异』了吗?」
在询问这件事时,「死亡天使」没有表现出一丝踌躇。
就算恨这男人入骨,他也无动于衷吧。缘心中这么想,甚至为此感到空虚。
「她精神可好了。」
「这样啊。果然到『变异』为止的时间,拥有极大的个体差异。也就是说还没完成吗?」
死到临头,「死亡天使」还是不顾自身安危。缘实在无法理解,为何一个人能扼杀自己到这种地步,来为谁或什么奉献。
「光为知道这种事,就拿刚好在身旁的人实验吗?你简直不是人。」
太过不合理的手段,让缘轻声咒骂。
「不是这样的,紫堂缘。」
虽然失去四肢、嘴角流出白色液体,但「死亡天使」还是用与身上惨状乖离的超然语气说道。
「对你的女人动手,是设想万一无法当场收拾你,也要尽可能带给之后会阻碍我们行动的你一些伤害。这只是种保险。」
他要接着诉说的时候,脸上微微浮现至今没看过、类似情感的东西。
或许是轻蔑吧。
「但是对他——杨·方·浩天便有些不同。会选他当实验品,是因为他是个卑鄙的人。」
意外的弹劾话语自他口中吐出,缘皱起眉头。
「死亡天使」的语气中含有些许的轻蔑。
「他没有信仰、没有主义,甚至不明善恶。说要给他钱,身为天主教徒的他就帮我们新教徒;你一搬出黑手党的名字,这次他就转为帮你。」
「死亡天使」竟讲出跟自己一样的主张,缘仿佛做着恶梦般凝然地盯着他看。
「我把武器交给他,然后说如果不收拾你,我就要把这次他牵线的事告诉黑手党,于是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背叛紫堂缘,也就是背叛你——你不觉得这是丑恶、令人唾弃的生活方式吗?」
缘感觉对自己来说,杨受到「死亡天使」的制裁也算是罪有应得。
「说得也是。」
所以缘吊起嘴角展露笑容。
「那么,无法容忍那种生活方式,在嘲笑的同时利用他的我们,真可说是无愧于天地的卑鄙小人呐。」
听到这句话,「死亡天使」发出干瘪的笑声。
「那不是幽默,而是自虐啊,日本人。」
接着在隔了一段沉默之后,「死亡天使」用感觉得出疲惫的音色说道:
「若你想问的只有这个,那差不多该做个了断了吧。」
「这不用你说。」
原本就有这种打算的缘,举起指着对方的打刀。
「不要动,紫堂缘。」
但是第三者的声音,在这时候插了进来。
从死角举着突击枪现身的,是爱丝梅劳妲·洁卡。
看来射穿「死亡天使」膝盖的人是她。
缘顺从她的警告,放下握住打刀的手。
「——你啊,连自爆装置这种简单的东西都没装吗?」
对缘的问题,全身机械化的恐怖分子以虔诚的语气回答:
「自杀是大罪。」
虽然这答案理所当然,但出自「死亡天使」的口中,就成为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缘压抑喉咙深处阴沉的笑声,重新转向爱丝梅劳妲。
「你回归战线的速度还真快啊。」
「因为你留了把刀在那边。」
爱丝梅劳妲轻轻哼了一声。
然后,她把枪口对准缘的额头。
「我应该说过,像你这种家伙会早死。」
「丢脸丢到家。」
缘耸了耸肩。
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寻找从爱丝梅劳妲手中逃跑的方法。
他心悸微微加速,汗水渐渐渗出。这是「浑身励机」提升身体机能的时限快到的证据。
快点下决定会比较好。
若是背对她逃跑,成功率会根据她的射击能力改变。只是不管怎么想,都只有自己背后被射穿的结果。
那么,自己能在身体活性化消失前,再次打倒她吗?
举着枪的爱丝梅劳妲与自己保持充分的距离,枪口正确地瞄准着自己。
考虑到她的反应速度,在近身挥打刀砍伤她之前,来福子弹应该已打在自己身上了。
真是棘手的状况。
但是爱丝梅劳妲轻轻左右晃动枪口。
「算了,你快走吧。」
她吐出缘意想不到的话。
出乎意料之外的状况让缘呆呆站着,等话语的意思进入脑中之后,他皱起眉头。
「你在做什么?不快一点的话,我的援军就要来罗。」
看缘不动,爱丝梅劳妲语带焦躁。
可是,缘完全搞不清楚她有什么意图,感到有些困惑。
她的提案对缘来说是场及时雨,但这雨却来得太过刚好。
「可以的话,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吗?」
缘这么问,爱丝梅劳妲稍微思考之后,板起脸低声嘟哝。
「要再跟你交手一次的话,这报酬实在不划算。」
虽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那似乎是她的主张。
由于声音中缺乏感情,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所以很难探出真正的意图,不过从她身上感觉不到想暗算缘的意思。
缘解除手上打刀的光子力场。
「不划算这点,我也有同感。」
「你快滚吧。」
爱丝梅劳妲的态度依旧冷淡。
缘把弓也一起回收,最后瞥向「死亡天使」一眼。
「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这是报酬内的工作,我会妥善处理。」
爱丝梅劳妲事务性的态度,让缘有点怜悯动弹不得的「死亡天使」。
听到会被妥善处理,不管是谁都会背脊发寒吧。
不过考虑到对方做过的事情,这样或许还算便宜他了也不一定。
「听到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再见。」
缘丢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现场。
当他跑上围绕研究所的高墙时,背后迸出几发枪声。
离开研究所,在黑暗中急驰几百公尺之后,缘藏身巨大的森林公园里。
「浑身励机」的效果能维持到现在,根本就是侥幸。
缘倒在树木间的黑暗处,惨烈的疼痛让他一边强忍声音,一边痛苦地翻滚。除了过度使用身体所有部位之外,外伤也向身体传递受伤讯息,状况严重到他甚至分辨不出到底是哪里发疼。
大量吐出的鲜血渗入土壤。
他的意识逐渐朦胧,但若就这么失去意识,很可能会失血过多致死。缘以模糊不清的视线和颤抖的手指,替伤口贴上具有止血跟消毒功效的医疗贴布。
静寂之中,唯一听得见的,只有自己紊乱的呼吸如噪音般吵闹。
他花费漫长的时间止血之后,拿出大小能收在掌中,外型类似小枪的东西。那是利用压缩空气,把药水注入体内的枪形注射器。
他拿注射器抵住手腕,打入里面的止痛药。
在必须使用忍术的状况下,他不能使用会让感觉迟钝的止痛药,但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自己能保持清醒地继续移动。
伤口的紧急处置完成后,他靠在树干上咀嚼兵粮丸。
公园里静谧一片,唯有虫鸣声依稀传入耳中。
他静候几分钟,止痛药跟兵粮丸的效果让疼痛缓缓远去,意识也逐渐清晰起来。
紊乱的呼吸跟着再次回归平稳。
缘取出烟盒,夹起一根烟送往唇边。
但正当他要把烟叼进嘴里时,他发现异状。
自己的手抖个不停。
缘知道这不是由肉体的疲劳所造成的。
虽然想不理会,但这种抵抗似乎是白费工夫。
杨最后的话语,不断地回荡在缘的耳中深处。
没错——这让他明白自己又失败了。
药的样品已经得手。
也收拾「死亡天使」,还以对方颜色。
不过,他知道再怎么说,这次还是处理得不够完善。
到底要失败多少次,才能漂亮得处理好事情呢?
「可恶。」
缘把焦躁塞入话语中吐出,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叼住香烟。
但这次却是无法顺利用打火机点火。
缘口中不停可恶、可恶地嘟哝,一心一意尝试点火。
不知道他试了多久,最后缘叫骂一声,同时一把丢出不管努力再久,还是无法点燃香烟的打火机。
然后他也顺手扯下叼在嘴里的香烟,在手中捏烂。
杨的妹妹和他呼唤妹妹名字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窜过脑海,久久不散。
他原本打算漂亮地处理这件事。这句话涌上喉咙,差点就要说出,但他又强行把话吞回。
事到如今,就算辩解也没有意义。
处理得不好—这就是事实。
缘垂下头,以沙哑的声音悔恨地沉吟道:
「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