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嗯?」
有一位年轻的父亲发现了一家挂着『无名庵』招牌的旧货店。这是他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走过平时不走的小巷时所发生的事。
「古董店么……」
这个时间段充其量只有买马的地方还开着,然而这家店还在营业,于是他就想进店瞧上一眼。这并不是意味着他对古董感兴趣,只是想进来逛逛,或者只是心血来潮。
店门十分厚重,铺面是西洋式的格局,却挂着墨迹鲜艳的和风招牌,有种不平衡的感觉。昏黄灯光下的古老突出式橱窗与这家店的风格十分相称,里面陈列着黄铜制的地球仪和望远镜等西洋古董。
「……打扰了」
他打着招呼轻轻将门打开,门角的风铃「叮铃」作响。
里面看不到店员的身影。他心里其实对这种氛围的格局有些害怕,看到没有人反而放下心来,走进了店内。
店内拥挤地摆放着大大小小的柜子,里面陈列着商品。作为一家旧货店来说,这样的陈列方式营造出一种略显奇妙的独特氛围,那些与其说是旧货店的货柜,更像是博物学者的展品柜。
青铜制的古老显微镜。
变成白骨的鸟类展翅的标本。
塞满小甲虫的细长玻璃瓶。
这里的一切东西,他都看不出价格,感觉若是观赏方式不对,甚至会有些毛骨悚然。他穿行在这些货柜之间,心中觉得后悔。他本来是想进来看看,如果发现什么合适的东西不妨买给女儿做礼物的。
「标本啊,步美应该不会喜欢呢……」
他想爱刚刚上小学的女儿,叹了口气。
她平时工作繁忙,没办法履行身为人父应该对女儿做的那些事情,想要挑些东西送给女儿也并不是想当做补偿,他只是想要找出女儿的喜好,不想放过机会。而这也是他走进这家店的一个理由。
不过,这里的东西看上去基本面向兴趣怪异的收藏家,不适合寻找可爱的东西,让他觉得与自己的目的有些违背。
但是……
「……哦,这是什么?」
就在他放弃之后准备离店的时候,摆在角落里的一个大柜子进入他的眼睛。
那是个陈列人偶的柜子,穿着漂亮衣裳的古董娃娃和日本人偶,还有可爱的布偶以坐着的姿势陈列其中。
「什么嘛,这不是有么……」
他嘴里念着,开始端详那些娃娃,然而上面都没有标价牌,看上去都是价值不菲的商品。他面对这货架,觉得自己那点零花钱怕不够购买那些商品,心里没底,想着在出丑之前还是离开算了,一脸难看地悄悄转身。
「————你在找什么?」
他一转身,发现身后站着一个男人。
「哇!」
他吓了一跳。那个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他的身后,脸上挂着平静的笑容,看着他。
那个男人头发很长,带着一副与时代脱节的圆框眼镜,身上披着一袭同样与时代脱节的长风衣。那件外套看上去似乎价值不菲,色泽十分复杂,并不是单纯的黑色……举例来说的话,就像幽深的夜色。
「啊、这个……」
「你是在找带给孩子的手信么?」
男人单刀直入地对不知所措的父亲说道。
「不……呃、呃。算是吧……」
「那么,有个不错的东西。因为还是新品,所以不用担心。你带走吧」
新品?这里不是旧货店么?男人没有理会这位父亲的疑问,一只手从外套里拿出来,指向货架里摆放的一只布偶。
「……小熊布偶?」
「没错」
那只布偶是随处可见的风格,并没有特别之处。
「……呃……这是那种复古商品么?」
「不是那样的。不过从这里带出的东西,一定会为帮你实现『愿望』。因为这里正是这样的地方呢……」
男人咯咯地笑了起来,
………………
†
我睡在被窝里,身体动弹不得。
就在这个时候,从地板上滋噜一下,生出了一只白“手”。
我的脖子被那只冰冷的“手”抓住————
「………………!!」
就在这里,我在床上惊醒了。
「…………………………」
在寂静之中,我听到自己大口喘息的声音。
这里是一间公寓,是一个女孩子独居的……漆黑的房间。
我听着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搏动声音,额头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感觉得到被子里头已经被汗湿了。
我的脖子上残留着鲜明的触感,就像之前一直被掐着似的。
但我知道,这个触感不过只是噩梦的残渣。
梦的记忆急遽淡化,心渐渐地从梦里恐惧中走出来。
然后,就像是气球放气一样,我从喘着气的肺部,从心的底层,深深地,长长地舒了口气。
「哎哎哎哎哎哎哎…………………………………………什么啊,真是的……」
我——三条步美从被子里坐起来,把手插进头发里,胡乱地挠起满是汗水冰冰冷冷的脑袋。
我把手伸到床外,按下墙上的开关,打开了屋里的电灯。明天还要打工,还得赶早,可睡意却被刚才那个梦彻底地吹散了。
而且我不是被电话之类的原因吵醒的,而是被自己的梦给吓醒的,这让我连撒气的地方都没有,心情越来越糟糕。
「何况我都二十岁的人了,竟然还做妖怪的梦……」
我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起来。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像这样被『噩梦』惊醒了呢。
短大※毕业后设法开始当自由业者,如今已有一年了。想一想就会发现,从我记事开始,基本上就没有做过这么鲜明的“怪物”的梦。
※注:短大为短期大学,学程通常为两至三年。
……竟然是从地板上长出“手”来的梦。
这么明显的带着孩子气的“可怕噩梦”,真的好久都没有做过了。
我寻找了一下目前依稀残留着的关于儿时噩梦的记忆,感觉那种梦以前好像做过。说起来,好像在上幼儿园的时候经常会做那种“怪物”的梦。
儿时做的噩梦,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呢?
我漫不经心地想了想这种没有要领的事情,之后想要找条毛巾,慢慢的下了床。
现在最首要的是把汗擦一擦。
汗水不留死角地沾满全身,衬衫贴在背上很不舒服。
「哎,难得把你带回来,却弄成这样……」
我抓起搭在衣架上的毛巾,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向床头看去。
床的一边是飘窗,在连休回家探亲时在家里找到,昨天刚刚带过来的小熊布偶正睁着圆圆的眼睛,坐在上面。
这是小时候爸爸买给我的,我当时最喜欢的布偶。虽然现在感情没那么深了,不过这是小熊布偶个头对于小孩子来说挺大的,当时我每天都抱着它睡觉,就连出去旅行的时候都要带着。
它的毛长长的,厚厚的,我非常喜欢。
虽然去上短大离开家门的时候我没有继续抱着它了,不过还是一直放在我的房间里。
我离开家门之后,我的房间没过一下子就被弟弟给占领了,所以布偶的事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前些天回家探亲的时候,我偶然地从储藏室里找到了那个布偶,心中萌生出怀念之情,于是便带到了现在一个人住的公寓里。
当然,我现在不想抱着它睡觉,不过还是情不自禁地把它放在了床边。
当时睡觉时候抱着它,总觉得特别安心。可是现在大了,布偶似乎没有那种效力了。我时隔已久地做了“怪物”的梦,糟糕透顶地醒了过来,原因应该就出在这里。
「……哎」
我搭着毛巾直接躺在了床上,抚摸那只布偶。
布偶长长的毛虽然旧了,但那种柔软的感觉仍旧非常鲜明。
在家里发现它的时候,它的保存状况竟然那么好,把我吓了一跳。要是弄伤了或者弄黑了,虽然怀念之情不会磨灭,但我一定会把它当垃圾扔掉的。
『……一定是素材好的关系吧。好东西就是用得久』
找到布偶的时候,妈妈也有些惊讶,说了这样一番话。
买这个布偶给我的爸爸当初怎么都不肯告诉我这个布偶花了多少钱。妈妈一副怀念的样子对我说,如果价格太高的话,爸爸那点零用钱是买不起的吧,不过他当时肯定也花了不少钱。
绒毛虽然已经相当毛糙了,但仍然保留着充分的观感。
我一边摸着它,一边仔细地凝视着它。
布偶身上有许多一眼便能看出来的接缝。这个布偶我用了很长时间,其间好几次绽线,每次都是妈妈缝补的,而那些接缝便是缝补的痕迹。
这个布偶用的布料虽然很好,但缝制得却似乎很简单,经常绽线。
一定也是出于这方面的原因,爸爸当时才能用他那点零用钱买到质地这么好的布偶。
我的妈妈手很笨,就算往好听的说,布偶上的缝合缝也不能算漂亮。而且妈妈的缝补很不到位,经常再次绽开,有些地方甚至用很粗的绳子缝过两三次。
所以,被妈妈多次缝补过的这个布偶,在某种意义上变得就像法兰肯斯坦似的。本来的缝合缝,大部分都被黑色的缝合缝给盖住了。
但是,这对主人来说,也是爱的体现。
我抚摸着布满缝合缝的布偶,就像向上梳小孩子的头发似的,向上撩起茶色的毛。
「……啊」
然后,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绽缝。
布偶肚子上妈妈缝补过的地方,有一点点绽开了,黑色粗线在上面拙劣地穿过,勉勉强强地将布料连在一起。
塞在里面的棉花从小小的绽缝中鼓出来,线被向外顶。这看上去就像棉花膨胀从内测将伤口扩大一样,搞不一开始棉花就塞多了,所以这个布偶才那么容易绽线。
「唔,这可头疼了啊……」
我在床上把它拿起来,一边望着它一边困扰地呢喃着。
妈妈手很笨,而那个那双笨手也遗传给了我,我对裁缝之类的事情一窍不通,就连衣服扣子掉了都没办法正常地缝回去。所以,我虽然姑且拿了针线包过来,却不知道塞哪儿去了,而且根本不想去找。
「哎……」
头疼了。
可头疼归头疼,不过我的结论早就做出来了。
就算我把针线包找出来把它缝好,肯定还是要比妈妈的缝出来的那些缝更加惨不忍睹。既然如此,那么结论就只有一个了。
「……」
我默默地将布偶放回到了飘窗上。
我下了床站起来。
「唔,对不起咯」
对着布偶呢喃了一声。
然后,我从衣柜里取出一件衬衫,将它跟搭在脑袋上的毛巾一起抱在怀里,当做什么也没看到,走向浴室准备冲掉身上的汗水。
†
我把手撑在盥洗台上,注视着排水口。
我不明白为什么。总之,我在浴室的脱衣处站在盥洗台前面,正凝视着无色的流水。
面前的镜子映着我的身影,背后镶着毛玻璃的浴室门也格外清楚。浴室的灯光就像消失了一样,毛玻璃上透着里头昏昏沉沉的黑暗。
我的目光正凝视着盥洗台的排水口……视线虽然落在关系台上,意识却被镜子里浴室门那边的光线吸引过去。
暗淡的玻璃让我非常放心不下。
我忽地抬起脸。
只见两只煞白的“手”正湿哒哒地顶着毛玻璃的那一侧。
在我身后。
白“手”从浴室的黑暗中伸了出来。
不行。不能转身。
我的脑子明明这么在想,身体却违背了脑部指令,转向背后——————
当我看到门的那一刻,从毛玻璃上长出的白“手”蓦地朝我伸过来,抓住我的脖子。
「…………………………!!」
我喉咙下面发出笛子一样细微惨叫,然后醒了过来。
脖子上残留着梦中的触感。我一边感受着把我惊醒“手”的触感的残渣,一边紊乱地呼着气,在床上睁开眼睛。
淡蓝色的光透过窗帘洒在房间里。
这是破晓十分天空透下的光芒。鸟啭微微地从外面传进来。
「………………」
我了解现在的自身情况,把手放在汗湿的额头上的,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又来了,又做了同样的梦。我冲了个澡,洗去身上的汗水后,试着再小睡一会儿,又躺在了床上……然后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接着又被那个梦给惊醒了。
梦中的场景跟上次一样,是我原来的家里。我现在住的公寓面积不算太充裕,所以浴室是一体间,完全没有脱衣所之类的空间。
「…………真是的,怎么搞的啊……」
我禁不住发起牢骚。
糟透了。肯定是我太在意最开始的那个梦,所以才会连着做那个梦。
不管是从睡意上还是从时间上来看,我都完全不想再睡一觉了。
我下了床。上床之前才刚换过的衬衫又被汗湿了。
冲个澡吧……
「…………」
想到这里,我突然开始迟疑,然后思维变得模糊,最终消失。
在我脑海里,铺满了刚刚梦到的那张毛玻璃。“手”的影像密密麻麻地贴在玻璃上,弄得一片全白。
「……」
我突然觉得无事可做,四下望了望。
本来想打开电视看看,而这个时候跟摆在床边的布偶对上了眼。
「……嗯?」
随后,我皱紧眉头。
只见布偶胸前裂了个小小的缝。
那个缝一直藏在长长的绒毛之下,之前都没发现。
「哎,真讨厌……」
那个“布偶”绽线的程度,又变大了一些。
2
铿、铿、铿,鞋子踏在公寓的铁制楼梯上,发出声响。
我每走一步,购物袋就沙沙作响。
打工加完班之后我买好了晚饭,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心走在洒满暮色的天空下,回到了我住的公寓。上楼腿僵硬得要命,又酸又重,感觉支撑着脚步的精神力都要完全透支了。
「哎……」
我刚爬完楼梯就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拜今天早上那个“梦”所赐,我的睡意被彻底驱散,疲劳一味地堆积,今天打工的时候真是够呛。
但是,连休刚刚结束正好是工作忙的时候,而且照这个势头继续努力的话说不定就能得到正式聘用,对我来说是关键时期。因此,我硬是忍受着疲劳拼命集中精力,然而今天工作中还是小错不断,只是一味的积压疲劳,一点好处都没尝到。
这一切都怪那个“梦”。
时隔已久的噩梦虽然能在打工的地方拿来当作谈资,可代价却是身体像灌了铅一样的疲劳感,一点都不划算。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从走廊上走过,来到自己的屋子跟前,将钥匙插了进去。
开了门后,我把玄关灯打开,把包跟袋子放进狭窄的厨房里,一下子放松下来,疲劳顿时侵袭全身。
「……唔……哎,累死了!」
我为了卯足气势,自言自语地大叫起来。
于是我顺势把袋子里面的饮料扔进冰箱,重重地关上了门。
吃饭,洗澡……果断一秒钟也不多耽误,尽快把要做的事情统统搞定,然后倒头大睡。
我整个人就像变成了一块石头,迈着僵硬的脚步走进房间,把手放在昏暗的墙壁上,按下电灯的开关,把灯点着。
「哎」
然后我一头栽到了床上。
我用脸蹭着柔软的被子,闭上眼睛,手脚急遽的疲劳感堪比痛觉,令肌肉阵阵刺痛。
我感觉到,我的意识渐渐地被拉向某个深深的、舒适的地方去。即便我现在累成烂泥一样的头脑也能轻松想到,我这样躺着用不了几分钟就会进入梦乡。
「唔」
好想就这样仿佛沉入泥沼中一般睡着……但我不能这么做。我拖着沉重的头发,睁开眼睛,下了床。
我觉得不管怎样,首先得洗个澡。
冲澡也能把激发一下睡意吧……我这么想着,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将随随便便挂在衣架上的毛巾抱在怀里,打开衣柜去找欢喜的内衣。
「………………」
此时,我感觉不对劲。
当我打开衣柜,看到里面的那一瞬间,心中涌上一股完全无法形容的异样感,让我维持在开门的姿势不能动弹。
昏暗的空间里放着装衣服的盒子,衣架上挂着衣服。这是平时的样子,可我却感觉被什么东西牵动着,自然而然地皱紧了眉头,缓缓地用目光在衣柜里扫过。
「………………」
总觉得不对劲。
在衣柜之中的小小空间我非常熟悉,里面塞满了各类以前用过的生活用品。
黑暗的箱子里塞着盒子跟破烂。
因为开门时带动的风,挂在衣架上的衣服正微微地左右摇摆。
「………………」
我透过摇摆的衣服间不时产生缝隙,仔细观察衣柜深处的黑暗。
不对劲。
里面的黑暗特别的浓重。
可能是我神经过敏,仿佛皮肤都能感受到黑暗的气息。
我发现身体的某个地方感受到了视线。
「………………」
咕噜,我将口中积满的唾液咽进喉咙。
衣架微微摇摆,浓重的黑暗再次从布料的缝隙间若隐若现。
我嗖地伸出手,接触到微微摇摆的衣服,将那个缝隙————拉开。
「………………」
光线射进了拉开的缝隙中,那里除了衣柜的底板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舒了口气。
什么也没有,这是天经地义的。我真是累傻了。
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全身的紧张感随之消散,嘴上不禁露出苦笑,眼睛不经意地转向旁边。
「……?」
然后,我又皱紧了眉头。
安装在柜门背面镜子看上去有些模糊。
镜子里照出了我的脸,但镜子本身却很脏,花白花白的。不注意地触摸镜子后,经常会把油脂黏在上面,造成这种现象。
镜中的脸下半部分很模糊,看不大清了。
我平时不会在意这种事情,可既然已经发现了,还是有看不过去。
我伸手想用手中的毛巾把模糊的地方擦掉,另一只手把门往外推。随后,柜门内侧被房间里的灯光照亮,镜子和表面的屋子清清楚楚地露了出来。
「噫————!」
这一刻,我感到背上一阵强烈的恶寒。
镜子里的我,脖子的地方有两只模糊的白手印。
那两只手印以掐住我脖子的样子黏在镜子上。这让我一下子联想到在那个噩梦中看到的“白手”。当我发觉不对的那一刻,全身的每一寸肌肤全都冒起鸡皮疙瘩,汗毛根根倒数,冰冷的感觉在浑身上下的皮表到处乱窜。
「………………!」
我将毛巾抱在怀中,朝着屋子中央退了一两步。
好像有什么东西藏在了这个房间的什么地方,我转动眼睛,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些阴影。
……有东西么!?有东西在这里么!?
漆黑的不安在我心头膨胀。
我的眼睛在屋内扫视,扫过厨房,扫过桌子,扫过电视机架,扫过床上。
「……」
然后————我看向床边的飘窗。
在飘窗上,那只小熊布偶正静静地对着我,坐着。
天真无邪的表情,遍布全身的黑色接缝……然后还有胸前的绽缝。那条缝不知不觉间变大了,胸口就像裂开了一样,被线勉勉强强地拉扯住。
「…………」
而就在此时,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不安。
那是我以前疼爱的对象,而我现在才头一次觉得那可爱的容貌和丑陋的接缝非常不祥。
我并没有看出当前的怪现象和布偶之间有什么明确的联系,然而我意识到,我小时候开始做恶梦的时候,几乎也是将布偶拿进房间里时候。这件事让我的心凉了下来,心中的怀疑开始变得明确。
……这个布偶里面,究竟有什么?
我的脑子突然被这个想法控制住。
我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屏气慑息地注视着布偶。
布偶用那双乌黑的圆眼睛直直地回望着这边。那对不聚焦的人造眼睛,呆呆地望着我。
然后,满覆茶色容貌的身体敞开着,巨大的绽缝已经完全隐藏不住了。
它就像一只被解剖后的动物,白色纤维质的棉花就像内脏一样从肚子里溢出,肚皮勉强兜着里面的东西,然而还是可以看到少许落下。
维系着那道缝的黑线现在绷得快要断掉,已经完全吃进了棉花里。
缝制手法粗糙的粗黑缝合线拦着棉花,就像把皮绷紧把肉往里推似的。
此时此刻成为了分界线……那个我所喜爱的,经过许多次拙劣修补的布偶,如今看上去却那么的恶心。
我连忙四下环视,认定房间里没有发生任何异常情况之后,急忙将脱得到处都是的衣服捡起来,打理行装。
……扔掉吧。
这个时候,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把这个布偶扔掉吧。
虽然不能肯定,但我心中的怀疑已经强烈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就连我多年以来的爱都被这份疑惑彻底湮没。
总之,我不想再把这个不偶放在这个房间里了。我要用垃圾袋把它装起来,然后扔掉。
我穿好衣服后,转向身后准备去拿厨房抽屉里的垃圾袋……而那个敞开的衣橱,跟厨房在一个方向上。我下意识地转向了柜门的内侧,只见镜子和上面的白色“手印”正对着我。
「……!」
当我转过身去的那一刻,“那东西”进入我的视线。
我感到害怕。当我看到镜子上那个“手印”的瞬间,我的心脏猛然一跳,脚步禁不住停了下来。
刹那间,我的眼睛牢牢地定格在镜子上。
时间短暂地停止了,而就在此时,背后传来小声。
————噗滋
那是个微弱的声响。
「…………………………」
那是好像某种东西断掉的声音。
我的动作,嘣地一下,停住了。
我刚才在这个静悄悄的房间里听到的声音十分微弱,微弱到我怀疑是不是真的听到了,然而耳膜的感觉却异常清晰。
我呆呆地杵在原地,周围一片死寂。
屋内的空气彻底停滞,无声之中可以听到高频的耳鸣。
荧光灯的白光模糊而毫无生机地洒满房间,在角角落落留下暗淡的影子。
「………………」
我的眼睛依旧对着正前方,可我的意识、感觉却牢牢地锁定身后,探寻着刚才那微弱声音周围,感知着那周围的空气。
背后是一片冰冷的静谧,没有一丝声响。然而我非常害怕,害怕我现在转过头去会看到“某种东西”。
我已经看着前方,没有回头。
寂静在我背后凝集成一团冰冷的气息。
我的眼睛发自本能地想要去看我背后的东西,实现不停地向一旁移动。然而,我的意识却别恐惧的感情所束缚,把身体、脖子都像雕像一样固定着,维持面对前方的状态。
……不要看,不能看。
我的意识在向我低语。
我的心在告诫我,看了一定会后悔。
我将颤抖的视线拉回前方,同时感受着背后的气息。
……不要看,不能看。
我依旧面对前方,强行扭动身体动了一步……不,是半步。
不能在这个房间里待下去。我不想管那是什么声音,不想管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我拼命地让微微颤抖的脚动起来,然而我即便使出浑身力气,脚依旧不听使唤,无法前进。
……必须逃走,不逃不行。
往前走,往前走……我在心里在干着急。
身体不听使唤,脚使不上力气。
快逃,必须尽快逃离这里。
朝前走,朝前走,快呀、快呀!
……不逃不行……!
我浑身发僵无法动弹,只有视线摇摆不定第滑向逃跑的方向,拼命地爬向厨房,爬向更前面的大门口。
然后,我的视线不久从“那东西”上面……敞开的衣橱门背面的“镜子”上面……印着白色“手印”的镜中风景上面……滑了过去。
我的视线在屋内风景的镜像上瞬间滑过,然后我忽然发觉————我的视线,转回来了。
镜子里,映出来了。
映出了我背后的东西。
————噗滋
在我背后又出现了那个微弱的“声音”。
镜子里是我的脸,那张抽搐的脸,连我自己都不曾见过……然后,在我背后的床边,也被朦朦胧胧地映出来了。
映出……来了。
白手从床旁边飘窗的窗帘下面伸出来,长长的手指伸进布偶接缝中的情景。
「…………………………!!」
冰冷刺骨的感觉在背上窜了起来。
我发出不成声的惨叫,可是这声惨叫和这阵恶寒在我背后猛地推了一下,终于让我的脚拔出地面,跑了起来。
我的脚被绊到,跌跌撞撞地抓住了大门,接着我死命地转动把手,把门推开,滚到了外面。出门之后,我用身体把门用力一撞,门应着「嗙!」的一声巨响紧紧关上,公寓的墙壁也随之颤动,随后沉默下来。
我连滚带爬地从门附近离开,这时我已经浑身发软,站不起来,手和脚都抖个不停。
「……呜」
随后,我胸口下面心脏、肺、气管,全都在紧张中开始痉挛。我捂住嘴巴,闭上眼睛。
我空荡荡的胃什么都没有吐出来,但泪水从紧闭的双眼中渗了出来————以此为开端,泪水开始一颗接一颗,哗啦哗啦地往下掉。
…………………………
…………………………………………
†
「……对不起,要暂住在你家打扰你了……」
当我站在我还算是朋友的早苗家门口,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她看到我一定觉得很吃惊。
我逃出家门后,什么也没带就离开了公寓,没打招呼跑到了大学时的朋友早苗住的高级公寓,决定开始避难生活。
好在钱包跟手机一直装在衣服的口袋里没拿出来,生活上并没有立刻遇到困难。钱跟现金卡都在身上,问题不大,而且也能用手机跟打工的地方取得联系。如果我这个人再稍微认真一点,肯定会把那些东西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所以我活这么大还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谢过妈妈遗传给我的这个马虎性格。
「只是暂住的话倒没关系」
现在正在做白领工作的早苗听了我说的情况之后,发扬了她大度的风格,接纳了我。
「不过,因为家里有妖怪而不能回家,这是不是有点那个?」
「……没关系的。信不信随你便」
我借用早苗家的浴室冲了个澡,还借了她的睡衣穿在身上,而现在坐在借用的坐垫上,口气阴沉地回答了她。
「不,我并不是不相信」
「……」
看她不是不相信,反倒很感兴趣的样子,眼镜后面的双眼放着光。不过,我既没有精力也没有胆量回答她……更确切地说,我连那个资格都没有。好心为我提供住所的,偏偏是她。
「哎呀,没想到你竟然会成为传闻啦怪谈那种故事的当事者呢。你是因为离奇现象而回不了家的主人公,而我的角色是接纳主人公留宿的朋友。真是场不错的体验呢」
早苗事不关己一般,轻松悠闲地对我说道。
我已经累的精疲力尽了,提不起精神再说任何话了。
「……」
「哎呀,我不是在戏弄你啦,别往心里去哦」
这我明白,早苗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我才把事情原委告诉了她。
只不过,我现在身体已经彻底累坏了,脑子也停摆了,她那豁达过头的性格稍微影响当了我的神经。
「……哎,不管怎么说,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呢」
「嗯,话是这么说……」
她终于说了点正经的话题,于是我勉为其难地回答了她。
她说的没错,确实把屋子那样放着。
「怎么办?」
「唔……早苗,你能不能帮我把那个布偶扔掉?」
「我不要,那么可怕。让我当留主人公住宿的朋友倒没关系,可让我当出手干预而被缠上的角色,那我可不干」
我灰心地垂下肩膀。不过,这也不能怪她。
「怎么办呢……」
「怎么办好呢」
我垂着头呢喃起来。早苗把手指放在嘴上,思考起来。
过了一阵子,她说
「这个……是不是那种情况?果然还是要把原因查清楚吧?」
「原因?」
她又在说什么啊。我皱紧眉头,不过早苗接着说了下去
「你要不要试试去问家里人有没有头绪?」
「嗯,不过我觉得不会有的……」
「可那个人偶是从家里拿过来的吧。就算什么也没有,现在能查的地方也只有你家了吧」
「唔……」
我开始犯难。
「可是……」
「反正这是你的事。你回家一趟然后回来,连个平安都没报是吧?你那现在就报个平安,顺便问问不是挺好么?只是这么点事情,没必要想太多」
早苗滔滔不绝地对我说。我听着她的话,我也渐渐觉得这么做未尝不可。
「……嗯……没多大点事呢」
「是吧」
听到我的回答,早苗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早苗,你是好奇心作祟才说这番话的吧」
「我也确确实实地在为你担心哦」
「……」
早苗说得斩钉截铁,我又在另一个层面上感到丧气。
即便如此,我还是选择顺其自然,将手机从桌上拿了起来。然后,我从通讯簿中找到我家的号码,犹豫了片刻之后,按下了呼叫键。
「喂喂?」
「啊,妈妈?我是步美」
我报上了名字。早苗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看着我打电话。
『哎呀,什么事?』
「呃……我平安到达了,于是给您说一声……」
看到早苗充满好奇心的眼神,我皱紧眉头,同时将一直不曾想过的话说了出来。随后,妈妈如同天经地义一般回了这样的话
『……真稀奇。你从来都没报过平安的』
「呃,还好啦……」
我含糊其辞。但正题不在这里。
『这是吹的那阵风?』
「唔,不是那样的……只是不知不觉地想到了」
『呼』
到了关键时刻,对话变得痛苦起来。我决定果断切入正题。
「……那、那个,我不是把那个布偶拿过来了么?」
『布偶?啊,那个啊』
「我把它放在床边,然后做了可怕的噩梦。感觉那个梦是我很久以前做过的。妈妈,你还记不记得什么?」
『可怕的噩梦?』
于是我将我被“白手”掐住脖子的梦告诉了妈妈。
我自然没指望能从妈妈口中得到什么,反倒觉得没那种事更好。要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或许就能把它重新当成普通的梦,安安心心的回家了。
但是,我感觉到妈妈听了我简单的说明之后,在电话那头突然沉思起来。
过了片刻,她就像对上号了一样,突然叫了一声,对我说道
『……啊!说不定是“那个”』
「那、“那个”?“那个”是哪个?」
我从她的态度感觉不对劲,一下子慌了。
「那个布偶有什么问题么!?」
那个布偶身上有什么不好的故事么?不祥的预感在我的脑海中扩散开来。
然而奔腾的预感却被妈妈一语否定。
『不,倒不是那个布偶的问题……』
然后
『只不过那个“掐脖子的手”的梦嘛……』
她这样说道,随后稍稍语塞,接着又含糊其辞,最后沉默下来。
『…………』
「…………」
电话两头的沉默不断加重。
这样的沉默过后,我有些茫然弟说道
「那、那手…………怎么了?」
『哎,你也已经是大人了,我现在就告诉你吧……』
对我的提问,妈妈用困扰的口吻答道
『那是你在记事以前,正好开始能走路的时候…………你在公园里,正好跑到了我眼皮子外面,那时有个有些奇怪的女人掐过你的脖子哦』
「…………咦?」
我能发出的,只有惊呼。
『哎呀,以前我带你上公园玩……我跟附近的太太稍微聊了会儿话,你一眨眼的功夫就跑到公园外面去了。那个时候你……你钱我们住的镇上不是有那样的人么?喏,就是奇怪的女人呢,那时候你好像碰巧遇到了她,然后被她掐了脖子。她用的是双手,非常用力,当时脖子上的印子好一阵子都没消啊』
「什么……!?」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这种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当时,路过的人大声叫喊,你也得救了,不过……』
妈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在那之后,你有时半夜就会做恶梦,哭着惊醒过来哦。非常频繁。
你做的好像就是被“手”桥住脖子的梦……那时候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过你大概上了小学之后,那种情况就消失了。你一提这个事,我又想起来了』
「………………」
我在脑子里一点一点地品味妈妈说的话。这件事跟我最初设想的完全不同,非常关键。
「为……为什么把这种事瞒着我啊……」
『因为那是非常不好的回忆吧,你都做噩梦了。难得见你慢慢地忘掉了,却又要揭老疮疤,让我怎么不担心啊』
妈妈非常苦恼地回答了我的抗议。
『你当时还是孩子啊……』
「……」
我无法接受这种说法,但我能理解这么做的理由。我决定在这一点上不再追问下去。
「……那、那么,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她是个出了名的怪人』
「那个人怎么了?后来」
『据说她的家人过来把她领了挥去,送进医院还是什么地方去了,具体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叹了口气,看来妈妈真的只知道这些了。
「是这样啊……」
确认这一点后,我随便说了几句话,最后以一句晚安作结,管段了电话。
我现在头脑比打电话之前更加混乱。在一旁偷听对话的早苗正交抱着双臂,苦思冥想。
「早苗……」
「唔,感觉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那单纯只是噩梦产生的原因,并不是离奇现象发生的原因呢」
早苗眯起了眼镜后面双眼,接着说道
「步美做噩梦的原因算是搞清楚了,你看到那个“白手”,会不会只是搞错了?」
「唔……」
我无法接受,但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因为看到了小时候的布偶,所以无意识之中响起了小时候做的噩梦,而噩梦太过可怕,以致我产生了幻觉。
在那之后,我们两人一起苦思冥想,我最后败给了疲劳,深深地沉入了睡梦中。到头来,我还是没有得到更合理的结论。
3
…………住进早苗的屋里开始,已经过了四天。
事情没有任何进展,我一直将自己的公寓放着没管,只是往返于打工的地方和早苗的家,就这样过了四天。我应该去那间放着没管的公寓看看,可我一直下不了决心,也做不出任何对策,在浑浑噩噩中度日。
早苗好像也很关心我,后来没有提及房间的事。于是,我就接受了她的好意,将视线从眼前的问题上移开,暂时住在早苗的家里,跟她一起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
我自己也知道,不能长此以往下去。
我也很明白,我必须得出一个结论,搞清楚当时我在那个房间里看到的“东西”究竟是现实还是错觉。
可即便这样,我还是下不了决心。公寓里现在可能潜藏着莫名其妙的东西,这让我怎么敢进去。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今天也没有做出来。
打工结束后,到了晚上,我就会回到早苗的公寓,用她借我的备用钥匙开门进去。
早苗基本上要跟同事喝了酒之后才会回来,所以每次都是我先进门。我要趁这个时候完成作为留宿之人的分内之事。尽管不擅长,但我还是帮她打扫打扫房间,帮她把她交代过的东西提前买回来。然后,由于这个自治团体是晚上回收垃圾,丢垃圾也是我的工作。
今天是垃圾回收日,所以我简单地把屋子打扫了一遍之后,拎着满满的垃圾袋离开了公寓。这个公寓丢垃圾的地方在公寓背后,我乘电梯下到一楼,一边听着垃圾袋发出沙沙声,一边打开后门,来到外面。
丢垃圾的地方被水泥板墙围着,毫无格调。
这里垃圾袋已经堆了不少,正静静等待着垃圾车的到来。
我现在也要将垃圾袋堆了上去,让这座山更加壮大。不过,今天有人先到了。有位少女稳稳地坐在垃圾山前面,正仔细地凝视着什么。
「………………」
我的眉头自然而然地缩到了一块儿。
那个少女看上去像个初中生,她手里握着一根绳子,绳子拴着旁边的一只大狗。可是,那只狗跟少女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好像很担心似的,望着坐在地上的少女。
这个女孩大概正在带狗散步,然后在丢垃圾的地方发现了什么。
疑问冰释的我没有理会少女,来到她的身旁,将手中的垃圾袋放在了已经堆起的垃圾山上。
我尽可能地不去看少女,但我还是敌不过好奇心,在临走之际瞅了眼少女的手。
随后————我们视线对上了。
我大吃一惊。少女仍旧坐在地上,抬起脸,直直地看着我。
「………………!」
「晚上好,大姐姐」
少女有一头略偏茶色的及肩齐发,她望着吃惊的我,向我问候。
然后我看到了……少女正伸手在触碰那堆垃圾袋中的一个塑料袋里装着的破旧布偶。
这个我那个“布偶”的风格不一样,大小也不一样,然而我瞬间将它们联想到了一起。当我看到这一幕的瞬间,我感到微寒的气息缠上我的双臂,令我冒起一小层鸡皮疙瘩。
「……晚……晚上好。你……在做什么?」
我结结巴巴地也向少女问候了一声。
「呃……这、这个是垃圾,不可以捡的哦?」
「不,我没有捡。我只是在对这孩子说『辛苦了』」
少女回答了我的话,接着站了起来。
「而且,一直工作直到破成这样的布偶,有些危险的。因为里面塞满了可怕的梦。大姐姐也不可以把它带回去哦?」
少女模仿我的口吻对我说道,然后恶作剧似的一笑。然而吸引我的不是他的态度,而是她刚才提到的内容。
「…………你说的,是怎么回事?」
我禁不住认真起来,音调降了下去。
这位少女的言行显然跟正常的孩子不一样,然而她说出那番话的时机实在太巧了,让我不得不认认真真地向她反问。
「嗯,听我说哦。和孩子一起睡觉的布偶啊,会替孩子吃掉噩梦哦」
少女对我天真无邪地露出微笑,像蜜一样甜美地道出了答案。
「所以,小孩子和布偶在一起可以安然入眠,可是布偶的肚子里装的噩梦太多了,所以很危险哦。布偶越是得到孩子的疼爱,相处的越久,吃掉的噩梦也就越多,全都堆在肚子里了」
「…………」
听到这番话,我甚至忘了点头附和。
「旧布偶外面哪里皮了都能补好,可是肚子里面的噩梦堆得太多,会把布料撑破,而破的地方就是缝合缝或者脆弱的地方。因为妈妈把那些缝修补好了,所以堆在里面的噩梦才没有漏出来。所以布偶先生的肚子里,塞了很多很多孩子的噩梦。所以不可以捡回去呢。那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呢…………毕竟是“噩梦”的“集合体”呢」
「……」
「然后,破掉的地方补不好也是不行的。噩梦会从破洞里漏出来的。噩梦吃得越多就越容易破,事情会变得很严重的。不过,容易破的布偶先生不修好的话,积累到那种程度的强烈噩梦就会全部跑出来。那样的话就大事不好了」
少女俯视着垃圾堆中的布偶,有些寂寞地说道
「所以呢————咦?大姐姐?」
后面的我没有再听了。
我听着背后那位陌生少女大惑不解的声音,亟不可待地打开锁,冲进了公寓大楼。我焦躁不堪地不停连按电梯的按键,一路奔跑,急急忙忙地冲回到早苗的屋子。进门之后,在本来熟的不得了的房间里手忙脚乱,慌慌张张地开始寻找至今为止在这个屋里从未找过的“那东西”。
我现在就需要它。
然后我没花多少时间就从衣橱的盒子里找到了它。
「有了……!」
那是一个装在盒子里的,便携式针线套装。
没错,它就是我要找的唯一东西。我要用它将我屋里“布偶”绽线的地方缝回去。
听到少女那番耐人寻味的话时,一切都在我的脑子里对上了。
那个“布偶”塞满了我小时候的噩梦。
我毫无道理地从心底里理解了那番言论,毫无根据也毫无证据,就像得到了猜谜的答案一样接受了这个答案。
那一刻,之前在我头脑中浮游的散碎情报碎片,突然汇集成了明确的形状。那说不定是错觉,可我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所知道的,全都分毫不差地吻合了。我的感觉告诉我,那就是正确答案。
……得尽快把绽缝缝回去……在噩梦彻底跑出来之前。
我慌慌张张地将针线盒塞进了我的裤子口袋,急急忙忙地准备离开早苗的家,去我自己的公寓。
可我正准备去玄关的时候,口袋里响起了高亢的乐曲声。时手机响了。这个曲子是家里来电话时专用的。
「……喂喂!?」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打来。
我烦躁地拿出手机,接通电话。
打过来的是妈妈。我一边在玄关穿鞋,一边跟她讲。
「什么事?我现在有点忙……」
『啊,是么?对不起。不过有件事我想问问。步美,这阵子你有没有打来过无声电话?』
「啥?」
我不禁停下了穿鞋的手。
「什么意思?」
『那你是不知道咯?昨天半夜,你公寓的号码给家里打了好多无声电话啊』
「………………!!」
一听到这句话,我顿时冒起鸡皮疙瘩。我一直都住在早苗家里,这段时间竟然有人从我的公寓打了电话。
『你现在在哪儿?』
「…………朋友家」
『一直都在?刚才还打过来了啊……』
「…………………………」
『你没在公寓么?』
「………………嗯」
『这边打过去也不接,奇怪啊…………喂,这是不是应该报警?』
妈妈担心地说道。我的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但我没工夫跟她解释。我为了不让她发觉,硬是装出很有朝气的样子,对她说
「啊,没事的。就是电话最近有点不正常」
『…………是么?』
「嗯,是的。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没问题的,我会叫专业的人来修电话的」
我拼命地搪塞过去。而这个时候,我继续开始穿鞋了。
『可是……真的没问题么?』
「没问题,我想是电话的原因」
『要是那样就算了……』
「嗯,没事的。我现在有急事,先挂了」
说完,我不等回音就挂断了电话。而这个时候,我已经穿好了鞋,正好推开玄关门。
「………………」
我将门锁好后,快步走到公寓的走道上。
我整张脸绷得紧紧。再不抓紧就真要来不及了。
搭上狭窄的电梯之后,我按了一楼的按钮,电梯开始运转。而这个时候我也急得不得了,不停地晃着身体。
「……」
这死气沉沉的时间,让我萌生些许不安。
可是忽然间,我猛然察觉到我手里一直紧紧地攥着电话。
然后,我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我怀着这个想法,短暂地盯着屏幕,不禁犹豫起来,可最最后还是决定付诸实施,在下一刻按下了手机的按钮。
————拨打我公寓的电话号码。
这个时候,电梯已经到了楼下。我一边大步流星地朝公寓门口走去,一边继续操作手机。
我穿过公寓入口的感应门,走在夜景之中,将按下通话键的手机放在了耳边。呼叫提示音在耳边响起。我听着这个声音,漆黑的不安与紧张在开始我胸口一点一点地扩散开。
嘟噜噜噜噜噜……
模糊不清的呼叫音从手机里传出来。
要说也很正常,不会有人接电话的。呼叫音没过多久便切换成了电话留言的提示语音,我稍稍放下心来,挂断了电话,
但是,这件事不会改变现在的状况,也不会改变我要做的事情。
我十万火急地赶着夜路,一边感受着在紧张的作用下跳个不停的心脏,一边大步走出夜色中的小巷。
我来到大路上后,伸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我告诉司机目的地后,在后排座位上一边压抑着内心的焦躁,一边望着窗外流逝的夜景。
这个时候,我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安,实在闲得发慌,于是又把手机拿了出来,再次拨打了我公寓的电话。我明知毫无意义,然而如果不去确认没有人在,我便无法保证自己不被不安压垮。
嘟噜噜噜噜噜……
我按下了通话键,手机里传出呼叫音。
耳中是电话的呼叫声作响,眼中是车窗外纷纷流逝的黑暗与光亮。
嘟噜噜噜噜噜……
这个声音响起的同时,我那空荡荡屋子里,电话也在响起。
无人接听的电话在屋里鸣响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我脑中。
嘟噜噜噜噜噜……
这个电话声音的那头,连接着我的公寓。
那个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在的,房间。
嘟噜噜噜噜噜……
应该没有任何人才对的,房间。
嘟噜噜,噗滋……
应该没有任何人才对的,房间里。
呼叫声,突然,断掉了。
『 …………………………………………………………………………………………
………………………………………………………………………………………………
………………………………………………………………………………………………
………………………………………………………………………………………………
………………………………………………………………………………………………
………………………………………………………………………………………………』
随后,在电话与我之间,一阵可怕的沉默弥漫开来。
有什么东西拿起了话机。从这一刻起,呼吸也好,眨眼也好,我都忘记了。
我神经完全绷紧,绷得快要断掉。我额头上顿时喷出喊来。我只是愣怔怔地一直听着存在于电话另一头的沉默与空气的声音,听着自己胸腔之内疯狂乱跳的心脏的声音。
「…………………………」
微微颤抖的身体定格在将手机贴在耳边的状态,冷冰冰地僵住了。
我跟在我房间里拿起电话“某种东西”,中间隔着一个电话。
对方什么都不说,“那边”就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传过来。
我连呼吸声都生怕被“那边”听见,却感觉心跳的声音都传过去了。
「………………」
我知道我现在的表情很僵硬。汗水流过我抽搐的面部皮肤,心脏扑通扑通地在胸口下面激烈跳动。
沉默。单纯的沉默持续着。
可怕的紧张感将我的胸口完全勒紧。胸部内侧感觉都要外翻出来。
存在于那边的东西,那边发生的事情,这些都让我怕得要死。即便如此,我还是下定了决心,除了将一直堵在脑袋里的那个字说出之外,我已别无他法。
「——————谁?」
这一刻,只闻噗滋一声,通话中断了。
沉默变成了嘟嘟的无机之声,不久所有声音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了沉默。
「客人」
随后,司机跟我说话了。
「到了」
不知何时,出粗车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车窗外是我熟悉的公寓,然而我从未觉得它的颜色有现在这般暗淡。它大门口点着昏暗浑浊的玄关灯,阴森地伫立在夜色之中。
「………………」
我下了车,来到了公寓前面。
住宅区只有零星点点模糊的灯光,黑色天空下的这座两层楼的公寓被黑暗所吞噬,只有大门口的灯游离其外。
我抬头向二楼的我房间窗户看去,能看到窗帘和里头透出的荧光灯的灯光。那天我连关灯的余力都没有,房间现在维持着我逃离时的状态。
「………………」
我仔仔细细地注视着窗户的状况。
房间里悄无声息,没有任何动静,光没有闪动,窗帘上也没有透出影子。
……没有气息。
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液,朝着公寓向前踏出一步。
在沉静的夜晚空中,我一边铿、铿、铿地发出大到烦人的脚步声,一边登上锈迹斑斑的铁制楼梯。
铿……当我发出最后的声响,登完楼梯之时,便看到饱经风雨冲刷的过道以及排成一排的四扇门在暗淡的玄关灯之下浮现在夜色之中。
我的房间是最里面那间。
我沿着过道往里走,往里走。
路过第一扇门……路过第二扇门……
接着,我又走过了最近的领居家门前……来到第四扇门,我的家门前。
四天前,我从我住的地方……从这扇门逃了出来。
就在刚才,“某种东西”接了我的电话,“某种东西”就在这扇门里。
我将手放进口袋,确认了一下放在里面的针线盒。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那个“布偶”装满了我的噩梦,我必须把它身上的绽缝缝好。
「………………」
屋门鸦雀无声,冰冰冷冷地拦在我面前。
我为了握住把手,轻轻地伸出手。
我颤抖的手指,握住了冰冷异常的把手。然后,我将颤抖抑制下去,向手中施加力量,转动把手。
喀嚓一声,门开了。
这一刻,我感觉我就像打开了一间封印在冬日中的房间,微微的寒气从打开的缝隙中流了出来。
在屋子里,空气完全淤滞。一直照着屋内的荧光灯,在屋子里头死气沉沉地发着光,透过光线可以勉强看到玄关里头。
我拉开门。
在黑暗的厨房那边,屋子被白蒙蒙的光照了出来。
在房间里头,我看到了我的床。
然后,还看到了坐在床边的小熊布偶。
胸口绽了个大窟窿的,茶色的小熊布偶。
「…………赶上了……!」
光用眼睛就看得出来,布偶胸口的破洞在那之后变大了一些,但还为时不晚。
我慌慌张张地踩进了玄关。
立刻动手还赶得上。现在还来得及勉强把这个绽缝完全封起来。
这样一来,一切就都没问题了。
我路过狭窄的厨房,冲进屋里。
这间屋子还是跟四天前的那时候一模一样。我靠近床,取出针线盒,将手伸向床边飘窗上的那个“布偶”————
————噗滋
当我正要抓起它的时候,手,停住了。
「………………」
有个微弱的“声音”。那是那天一切恐惧的开端……那个微弱的声音在我几乎就碰到布偶的时候,让我的手停了下来。
我无法继续动弹,直到此刻我的身体才开始注意到,这个屋子里充斥着异样的寒气。
冷气仿佛在流动,接触我的皮肤。
我寒毛倒竖。凝滞的空气就像冰冷的玻璃。
在这样的空气中,我朝着手伸出去的方向,朝着眼前的“布偶”看了一眼。
那对不聚焦的人造眼睛没有生命力,冰冷坚硬,然而里头却像在蠕动一样,充满活物一般的光感,散发着阴森的意志。
看到“布偶的眼睛”,我注意到了。
其实一切都为时已晚。
屋内充满的,是非现实的淤滞光线。
那是荧光灯的光线,同时也是与“噩梦”之中极为相似的光线。
————噗滋
在淤塞的光线照亮的空气中,“声音”再度响起。
在眼前,布偶肚子上维系着裂缝的粗线,应声崩断。
————噗滋、噗滋噗滋噗滋……
就像是从内侧被撕扯开似的,布偶的绽缝开始一个个地绽开。粗线崩断,用线串在一起的布料被扯碎,塞满内侧的棉花就像活的一样搏动着。
然后,“某种东西”就像从布偶内侧掉出来一般,露了出来。
白色的东西从雪白的棉花里,汹涌不绝地爬出来。
那是煞白的————无数根手指。
手指,死肉之色的无数根手指从布偶的肚子里像虫子一样爬出来,恶心地蠢动着。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面对这骇人的情景,我放声惨叫。接着,我伸出手被手指抓住,使不上力的身体摔在了地上。
我想要逃跑,在地上打滚,然后我用手撑住地面,抬头一看——————在敞开的衣柜里,煞白的手从衣服之间的缝隙下面长长地伸了过来……脖子被手指缠住的触感,冷冷冰冰…………
…………………………
…………………………………………
…………
†
早苗来到步美住的公寓的时候,是步美不告而别的第三天早上。
这两天里,步美不打电话过来,早苗打过去也打不通。
早苗实在放心不下,于是星期天的早上到了步美居住的公寓来看看情况。
早苗觉得,往公寓里打电话也没人接,人说不定不在这里,可是除了这个地方,早苗实在猜不出不美还能去别的地方。早苗登上铿铿作响的铁楼梯,沿着过道向里头走,来到了步美住的204号室门前,望着房间号码。
然后,她按下了门铃的按钮。
「……步美?」
她听到屋内响起门铃的声音,接着又敲了敲门,往里喊了一声,里面却没有反应。
「不在么……」
早苗灰心地叹了口气,明知毫无意义却还是握住了门柄,转动起来。门轻轻松松地打开了,这让早苗绷紧了脸。
「步、步美?」
早苗偷偷地向里头窥视。
屋里什么人也没有,从外面只能看出一大早却拉着窗帘,还开着荧光灯。
「……步美,你不在么?我进来咯?」
早苗一边呼喊,一边走进屋内。她路过厨房,看到了屋子,然后打开浴室。可是哪里都没有人影,空无一人。
「步美……」
早苗茫然地站在屋子正中间,呢喃起来。
怎么办?总之先报警么?
她用混乱的头脑思考着这种事情,目光突然发现有个奇怪的东西掉在床上。一开始,步美无法判断那究竟是什么。
「………………」
一只长着茶色毛的生物被非常粗暴,非常随意地扔在床上。
她起初怀疑那是动物,可是样子却不对。然后她轻轻地伸出手,将那个物体翻了过来。
那是一只撕得稀碎的“布偶”。
这只身上开着个大洞,里面的东西被完全掏空的小熊布偶,被孤零零地遗弃在这个空无一人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