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有一个表姐,她大我一岁,非常漂亮,我从小时候就一直在暗恋她。
她管我叫「小达弥」,我现在都二十岁了,她还是完全没有改口,总是露出与她那楚楚动人的面庞十分相称的笑容,用「小达弥」来喊我。我一直都没习惯她样子,总是像个初中生一样羞红脸。
小时候她的个头也比我大,虽然相差一岁,却是个出色的姐姐。
她住在隔壁镇上,是本家的女儿。每逢上小学放暑假的时候我就会找她玩,开心也好害羞也好,我都觉得很快乐,现在还记忆犹新。
我最近去了稍微有些远的地方到大学深造,所以没办法照例去本家了,自然而然地就跟本家的表姐疏远了。
我在大学里结交了朋友,说实在的,回本家的欲望是越来越淡了,搞不好跟表姐可能不会再有来往,不过从结果来看并没有变成那样。
出于这这那那的原因,我大学的朋友们很多要回本地,走的走散的散,我最后也因为父亲得了重病而需要回家。然后,在我上大学的这段时间里,我的家在本家附近盖上了新房子,搬了过来。就这样,我最终与这位美丽的表姐重逢,甚至比原来住得更近了,因此交往也变得更加密切。
但是——
「————姐姐!?你在干什么?」
「啊……小达弥」
我们中间隔着一道挡网。那是围在小学周围的,到处掉漆锈迹斑斑的挡网。
听到我的呼喊,站在学校用地里的表姐向我转过身来。她长长的头发随她的动作飘动,美丽的脸庞上露出微笑,喊了我的名字来回应我。
当时,我在一家不动产企业就职,工作还不满一年。我拖着奔波了一整天的疲劳身体,走在回家的路上,途径附近的一所小学时,校庭中有一棵树枝越过挡网伸到道路上方的巨大樱花。我发现表姐站在樱花树下,不由得呆住了,便向她喊了过去。
「而且都这么晚了……」
我今天应酬喝了酒,回来坐的电车基本上都是末班车了。
天空中没有云,月亮挂在澄澈的深蓝夜空中,将皓洁的月光洒满空荡荡的校庭。自樱花盛放之际,空气急遽转凉。表姐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身影,就站在那冰冷的空气中。当我看到深夜的学校里站着一位长发飘逸,毫无生气地游离于月光之下的女性时,我第一反应以为看到了女鬼,吓得跳了起来。
「差点把你当成妖怪了啊……」
「呵呵」
在寒冷的早春空气中,我边叹着气边说。表姐听到我的话觉得很好笑似的,微微一笑。
「这可不好笑啊。你在做什么」
「我来看樱花」
她被我笑话,摆出抗议似的口吻来掩饰尴尬,用这样的话回答了我提问,接着在挡网的那一边眯起眼睛。
然后,她向天空望去。我看到这一幕,不禁感到背脊发寒。
她的动作和表情是那么的妖娆美丽,令我禁不住看入了神。我在这么近的距离目睹她的倩影,就像中了催眠术一样,被她的言语和气场深深吸引,无意识地扬起了目光,仰望自己的头顶。
随后——我茫然了。
我的视野被纯白的颜色扰乱了。
在我头顶上是盛放的夜樱。抬起脸,满目皆是繁茂的枝桠,随即视野被奥妙无穷的光芒所覆盖,变成白色。我感到一种不像恐惧又不像快乐的,难以言的寒意窜上背脊。
「————啊————」
思维和疲劳,一下子从全身散去。
我脑子变得一片空白。托着半遮之月的黑蓝天空之下,密实的怒放之樱毫无规律地,濛濛地反射着淡淡的月光,异常鲜明地游离在夜色之外,宛如一片亮白的云彩。
「————————————————————」
此情此景,美轮美奂
我的眼睛被它夺去,魂魄被它吸走。
然后,是站在樱花树下,脸上撒着淡淡的暗影,就像恶作剧似的对我投来微笑的她。
她的身影恍如怒放之樱的化身,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美丽缭绕在她的身上。我许久地凝视着她,她对突然不说话的我有些纳闷,不解地喊我名字。
「……小达弥?」
「咦……啊……」
我忽然间回过神来。
「啊,啊啊。嗯。真壮观,竟然这么美……」
我慌慌张张地应了一声。这就像是在打圆场,却也是我的心声。
「我每天都会经过这里,却从来都没有注意到啊。这么美丽的花都没有发觉到,我的生活还真是乏味呢……」
我叹了口气。
我总是被大堆大堆的工作压着,就连回家路上的樱花都不曾关心过。
想到我这样的生活,我又抬头看看每天过而不见的樱花,暂且让我的身心,沉浸在透着月光的夜樱之美中。
如此美丽的而应,我从未见过。
但表姐听到我这番话之后更纳闷了,对我问道
「咦……小达弥,你看得见么?」
这一回换我感到不可思议了。
「嗯?是说这株樱花么?当然看得见啊」
「……」
她听到我的回答,敛去了一直挂在脸上的那种爱作弄人的感觉,严肃地把脸绷紧,对我说出了非常奇怪的事情。
「可那是幽灵喔」
「……」
哎,又来了么。
她温柔而美丽,但认识她的人亲戚朋友都知道她不仅仅是这样,而且还有些古怪。
感觉,她有时候能看到不存在的东西。
用通俗的话来说,那就是灵感应力。二十五岁的她,在人们印象中是个有些奇怪的美女,因此她没有传出什么艳闻,离开短大后一直在做短工。
亲戚们也觉得她人很好,很漂亮,很喜欢她,可还是不太待见她。
要说,我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从小就恋慕着她,然而也因为她的诡异行为,同时另一方面也因为我们是亲戚,所以一直没办法想象我们发展成男女关系的样子,结果一直没有逾越表姐弟的关系半步。
她已经不是当初我怀着初恋般的感情时的那个少女了,可她依旧十分美丽。
原本的花样少女,如今在岁月的流逝中仍保留着少女的情怀出落长大,那侧脸现在依旧美得让人心醉神迷,让我禁不住忘乎所以地凝视她。
然而令人困扰的是,这样让我死心塌地的她,随着年龄增长的不仅仅是她的美丽,还要她的古怪行径也是。
现在就有个不错的例子。据我所知,她以前时不时的会说一些灵感应之类话,只是被当成一个无害的怪人,从没有做出像现在这样深夜偷偷潜入学校里面,没准会给路过的人提供无聊鬼故事素材的事情。
而她那么做的原因,就是樱花。
我现在才突然发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对『樱花』出奇的执着。
头上的樱花美轮美奂,令我思考停摆,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然而原因同样在于樱花。只要和樱花扯上关系,她的言行就会变得古怪。
「……我说,姐姐」
我带着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交杂着叹息向美丽的表姐说道
「还是回去吧」
「咦?」
我的表情、态度跟语气都突然改变,催她回家,而她露出困惑与不安的表情。
「回家吧,我送你。虽然这里离家很近,但也不能保证不会遇到危险」
醉意散掉了。
酒醉也好,樱醉也好,还有对表姐的沉醉也好,全都散去了……之后只留下精疲力竭的沉重身心。
「听话啦,伯伯他们也会担心的」
「…………」
表姐直勾勾地看着我态度突然转变之后的脸。
她脸上满满的困惑渐渐消失,取而代之微微露出略显落寞的微笑,用微弱的声音呢喃了一声。
「…………哦……谢谢你,小达弥」
然后——
「我不,我还要留在这里」
她在樱花树下,神情落寞地说出这样的话。
看到这样的她,我一下子不忍心将她抛下……她此时的身影,就是如此的如梦如幻。我醉意已醒,各种各样的疲劳一下子涌了上来,已经完全没有精力再继续对她纠缠不放了。
「是么……那我先回去了,注意别太晚哦」
我一边拉着护栏一边说道。
表姐脸上依旧挂着虚无飘渺的微笑,朝着我轻轻地招了招手。
「嗯,谢谢你。说真的,我已经累了啊」
然后,他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把感觉重了一些的公文包重新握好,一边拖着沉重的皮鞋迈出脚步,一边对她说
「是么。那你要快点哦」
「嗯。话说……樱花,漂不漂亮?」
她对临走的我问道。
「嗯,大开眼界了」
「是么,太好了」
她终于露出了有几分活力的表情。
「要是办得到,要让这棵樱花活过来哦?」
「啥?」
「没什么,再见」
「啊……嗯。再见」
一瞬间停下脚步的,再次迈出的脚步。
我回家的脚步,心,都好沉重。我好想尽快回到自己家,往被子上一趟,像滩烂泥一样睡过去。
而这一天,便是我跟表姐的离别之日。
……我对此深深地后悔,而同时,这也成为了一切的开端。
2
表姐上吊了。
在上,附近遛狗的人发现了吊在那棵樱花树上的表姐,报了警。
我一大早就被母亲叫醒,得知了此事。
在发现的时候,表姐已经身亡了。她肯定正好就是在昨天夜里我跟她分别之后上吊的。
「什么!?」
早晨,我一从神色紧张的母亲口中听闻这件事,刚起床的睡意跟不耐烦的情绪,全都彻彻底底地飞散了。
起初我是一百个不相信,脑袋被慌乱与茫然混合在一起的感觉完全占据,连忙打电话知会会社我要缺勤,然后和母亲一起感到了伯父伯母家。
那段时间里,我还被警察叫过去问了话,但我完全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什么。现实感也好,时间感也好,全都变得一团糟,那种琐碎的事情根本没有记住。那天一整天我都被接肘而至的状况和信息弄得晕头转向,白天饭都没吃,等到了晚上注意到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我也回到了一片漆黑的家里。
然而第二天,遗体送回了。
我在会馆守夜,参加了葬礼。
她的仪容还是那么美丽。
而当她的身体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时候,争奇斗艳的樱花也仿佛随他而去般,香消玉殒。
「…………………………」
于是,我感觉胸口就要被压坏一样,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后悔。
就好像盛极的樱花散落后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一般,骚动和漫樱时节结束后,漆黑的后悔之情在我的心里扬起了头。
要是那个时候强行把拉走,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在那之后,这样的假设在我脑子里不停打转,没有带她回去的这份悔恨一直折磨着我。
所有人都知道她诡异行动和精神不稳定的情况,因此大伙虽然感到震惊,但没人觉得不可思议,因此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责备我……但我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于是我向伯父伯母下跪道歉。
在她上吊自杀不久前见过她并跟她说过话的这一事实和这段记忆,成了我一块不解的心结。那时她像平时一样的身影、表情、对话……各种各样带着体温的记忆,不久之后都与冰冷的死亡这一可怕的事实相互交融,变成了猛烈的毒素腐蚀我的心,就像要在胸口上开出洞来。
『再见』
『啊……嗯。再见』
每当我想起她最后的身影,我的胸口就难受得想吐,都会觉得她的死是我害的,一股难以忍受的东西便会随着仿佛心脏被紧紧抓住的错觉从心底涌上来。
那个时候我要是带她回去,那天她就不会上吊了。她在那棵樱花树下的时候,我要是看得更加注意一点,说不定就能注意到某些变化,注意到她要自杀的预兆了。
就因为我工作劳累,什么都没去在意,抛下了她,所以她才会死的。
身边的人都在照顾我的感受,就连应该最伤心的伯父他们都来安慰我,可只要这个铁铮铮的事实摆在面前,我便无法不去责备自己。
「小达弥,我们明白你很自责,但那不是你的错,不要责备自己了」
「哎……」
「那孩子也是的,看到因为她的关系害你这么痛苦,我们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你就别往心里去,忘掉这件事吧」
「……对不起」
我自我厌恶的样子非常明显,每次碰巧碰到伯父伯母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都会像这个样子给我关怀。
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我自我厌恶的情况也越严重,连我自己都觉得我这颗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心已经不行了,注意到不能这样下去。
以前想要忘掉的时候,我都逃不出自我厌恶的束缚,觉得非常对不起表姐。但我现在注意到,我这个样子只会令伯父伯母更加悲伤,把他们伤得越来越深。发现情况之后,我开始拼命地压抑自我厌恶的情绪,努力地忘掉那件事。
把表姐当成坏人非我所愿。然而这么想之后,我总算可以释然地去逃避了。
我最终开始接受身边的人安慰,听着「时间可以冲淡一切」这种话,等待着时间发挥力量。
我心里觉得如此强烈的感情不可能忘掉,在这个时候回到了被工作定额赶着跑的生活,一边在忙碌之中求得几分救赎,一边久久地等待着岁月消磨掉那段记忆与那份罪恶感。
……时间真是温柔得无情,而人的感情也脆弱得可耻。
我逃进工作中,不去想那些事情,久而久之,姐姐最后的身影在我脑海中浮现的次数渐渐减少了。
就这样,罪恶感也像花儿凋临一般逐渐减轻。
眼看一年就快这么匆匆过去,我的精神已经十分稳定,都开始觉得自己那个时候明显不正常了。
3
樱花盛开的季节到了。
不知不觉间,又到了。然后我又跟去年一样,没有去看枝桠上结起的饱满花蕾还有美丽花朵,迎来了漫樱盛放的时期。
和去年不一样的是,今天我明确地意识到了樱花的存在。
以前每年报纸上都会刊出樱花的话题,但那只是「这种季节到了」的情报,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可是今年,我实在没办法充耳不闻地把樱花的话题当成毫无意义的话题。
「啊,对了,那边的」
「……是,课长,有何指教?」
「你今年也不能来赏花么?干事让我确认人数」
「啊……对不起,正好是表姐的一周年的忌日……」
「嗯,知道了。但愿你早点恢复过来呢」
「漫长的三年里才录用到两个新人,一个不来的话,另一个会很可怜的呢。哈哈哈……」
没错,一年了。已经快一年了。
美丽的表姐的死后,她在盛开的樱花树下上吊之后,已经快一年了。
听到樱花,我不可能不想起那时候的事情。但现在就算想到,涌上胸口的沉重感觉也远不如自己所觉得那么强烈,只是带着淡淡忧伤的温情苦楚。
事件发生之后,我甚至觉得再也不能看到樱花了。
我当时真心实意的觉得,当一年后樱花再次绽放,再次看到盛开的樱花时,我很可能会承受不住自我厌恶而崩溃。
但实际又到樱花盛开的季节,我只是带着自嘲的意味觉得当时那么去想的自己十分可笑。之前,我拼了命地想从表姐之死的罪恶感逃出来,然而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再回头一看,曾经的魔物已经变成了海市蜃楼。
认为是我害死表姐的想法,然后还有樱花,我差不多应该可以面对了吧。
我下了班,从回家的电车上下来,站在车站前面狭窄的环形道路上。
我心想,这条路好久都没走过了。我现在下定决心,再去看一眼之前我一直回避着那棵樱花树。
然后——
「——————————」
我一阵茫然。
那棵樱花,依旧异常美丽地盛放在夜色中。
月光之下,盛放的巨大樱花树犹如云雾缭绕一般,覆盖我的头顶。仰望着他的我,有种魂魄仿佛被它吸进去的感觉,一时间呆呆地杵在了原地。
没错。就是这个感觉,就是这个记忆。这些都跟那天晚上一样。
我鲜明地感受着这种好似恍惚的感觉,在这些游离于蒙蒙夜色的美丽樱花之中,看到了表姐的面影。于是,我仰望着这株夜樱,呆呆地站在了原地。
不知不觉间,泪水从我眼角滴落,滑了下来。
她已经去世,已经不在的真实感,渐渐渗进我的心头,弥漫开来。
这股感情不是混乱、悲叹与自暴自弃混合起来的东西,而是纯粹的对失去她所感受到的真实感。我心里头一次涌上这样的感情。然后————我再次真切地品味到了那份自责。
那是我拼命地不去正视的,无法消除的后悔。
但我一边流着泪,一边心想:
我必须接纳它,我必须接受那段难耐而美丽的记忆。不然的话,我这一辈子都没有站在这里的资格。
「………………」
我垂着脸,用手擦掉眼泪,然后下定决心,每天都从这棵樱花树旁走。
她,我对她的回忆,她的面影,都在这里。
我要从阔别一年的这个地方,然后也是从之前的后悔中,走出来。
我一边迈出脚步,一边对着她残留在此处的面影——
「再见」
在心中细声说道。
†
当我一觉醒来的时候,我感到了睽违已久的畅快感觉。
今天早晨,我的戏你久违的轻松。这一年间拼命逃避、遗忘,最终直面盘踞在心底里的感情。现在我头一次发觉,我曾经想要遗忘的事情,其实已经超乎我理解地成为了潜意识层面的心理负担。
我的心很沉重,我一直都觉得那是内心的疲劳,并试图这么认定。
我觉得,我得向表姐道歉。我打开房里的窗帘,在耀眼的朝阳下眯起眼睛,向外望去。
朝阳刺眼而冰冷。
我久违地准备带着轻松的心情走出家门。
我在心里盘算着,从那条路走过,看看残留着她面影的那些美丽花朵。然后对于我一直逃避那棵樱花树,逃避对她的回忆这件事,向她道歉。
然后,我——
「…………………………什么……?」
吃完母亲做的早饭,穿上西装离开家门,还没有到达小学附近的时候,我目瞪口呆地望着那棵树,彻底呆住了。
怎么回事?
我的头脑彻底混乱了。
我紧紧地贴在了挡网上,这个样子在外人看来想必非常可疑。我拼命地观察那棵樱花树,从下到上反反复复地看过一遍又一遍。
这棵树……别说是花了,就连一片叶子都没有,彻彻底底的枯死了。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
我在混乱状态之下,脑子里不停地念着毫无进展的同一个疑问。
那个地方,是一棵除了大之外什么都没有的枯死樱树。周围的几棵樱花树都在争奇斗艳,而这棵古树只有枝杈,淡蓝色的天空在酷似血管的裸根之间一面铺开,完全看不到昨晚盛放时的半点影子。
对那棵樱花树的记忆是那么的清晰,我不论如何也无法承认眼前的情形。
我拼命地贴在挡网上,要不是小学放春假,我这个样子就算被人报警也不奇怪。我向内窥视,到处寻找我所见过的痕迹。
可是,书上连长出新芽的形迹都找不到。
那些散落的樱花花瓣也是来乘着风从别的树上飘来的,那么壮观的花朵,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什么……」
我的手指抓着粗涩的栏杆,百思不得其解。
我已经什么都搞不懂了。就在我茫然自失的时候,一位带着柴犬似乎正在散步的高雅老人向我搭了腔
「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
我仍然摆着钻牛角尖的表情,向那位满头鹤发的老人转过身去。
与其说我不知该怎么办,更准确的说,我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对老人说出,只是些支离破碎的言语片段。
「樱花……这棵樱花……」
「这棵百年樱么?已经枯了近十年了呢。它曾经是棵很壮观的树,真是可惜了啊」
老人感慨地仰望着这棵枯树,眯起了眼睛。
「!?」
我感觉脑袋就像被重重地打了一下。十年前就枯死了!?我的记忆被彻底否定。我对我亲眼看到过的东西已经彻底没把握去相信了。一股能把我弄坏的冲击冲进了我的内心。
「十年……!?」
「准确的说,应该是八、九年吧……大概就是这么久之前,这可樱花彻底枯死了」
老人接着说道
「一夜之间,它的叶子突然全掉了。在那之后,因为没有预算之类的原因就没有把它砍掉,放在了这里。我觉得枯树会成为虫害的温床,这么做肯定不好呢」
我感觉我的世界仿佛被颠覆了,受到强烈的冲击。那位爱说话的老人不理解我内心的感受,继续说着其他事情。
我只仔细听到了一半,恐怕连一半都没有听进去。
照他这么说,那我昨天看到那棵樱花树是什么?不,不仅仅是这样,我一年前跟表姐一起看到的那棵樱花树,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混乱了。
不久,我打断说个没完的老人,几乎用逼问的口吻向他问道
「等、等一下,这是真的么!?没有搞错么!?」
「……诶?嗯,是真的。不经处理的枯树会让虫害扩大到周围的树上……」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这棵树真的在十年前就枯死了么……」
面对我强烈的态度,老人瞪圆了眼睛,然还是亲切地回答了我
「我直到六年前都在撰写地方报导,这棵樱花树的事情我也写过,至少这件事是不会搞错的」
「……!」
我哑口无言。我本以为这个老人糊涂了,可事实上完全不像那个样子。
「你和这棵樱树有什么缘分么?」
「诶?啊啊,差不多吧……」
老人对我提问,可我现在不是能够好好作答的状态。
「……啊,难道你是毕业生?时隔已久再来看看这棵百年樱,结果彻底枯死了,所以心里非常震惊吧」
「呃……是的……事情就是这样……」
我实在隔壁镇上出生长大的,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毕业生,不过老人正好误会了,我也就顺水推舟暂且敷衍过去。
我和老人分别后,准备去上班,东倒西歪地离开了学校附近。
究竟是什么情况?我脑子里塞满了疑问。离开之后,我几乎完全陷入茫然自失的状态,甚至想不起到会社的路该怎么走了。
我真的看到樱花了么?
就当我没看到,那我的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或者,我真的看到了,那我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我必须搞清楚。
今天晚上,再来看一次。
这一整天我都在一边愁闷地工作,一边不停地烦恼。
说实在的,我很害怕过去看那棵樱花。不管那棵樱花树在盛开也好,没有开也好,我都得怀疑我的精神是不是正常。
但如果放着不管的话,我会觉得更加可怕。
而且要是放着不管,我又得逃避那棵樱花树了。
「………………」
到了晚上,我从会社回家,再次来到了这条路。
然后,我在那里看到的是——
哗
怒放的樱花。跟我记忆中一模一样,美得如同幻觉的……盛开的樱花。
………………
4
————我看到的那东西是什么?
我的脑子出问题了么?
本应枯萎的樱花树,夜晚绽放出惊艳的花朵。
此情此景摆在面前,我心中一阵茫然。在我东倒西歪地回到家之后,我依旧不断思考,不管求索能够让我接受的答案。
第二天我路过那里,再一天我也路过那里,白天的樱花仍然枯萎如故,到了晚上依旧万花争艳。
不管我怎么去看,就算我想破脑袋,甚至还翻过护栏触碰那棵樱花树调查了一番,还是没有得出任何像样的结论。
其实我完全可以把那当成幻觉,认定我脑子不正常。
在表姐自杀之后,我确实就变得明显不正常了,要说情况愈演愈烈,恶化到了看到幻觉的地步,这也是能让我自己充分接受的理由。
但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我在一年前,表姐正好自杀的那天夜里,也同样看到了夜樱。
然而,那棵樱花树早在很有以前就已经枯死了。既然如此,我当时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如果那棵樱花树是我不正常之后看到的幻觉,也就表示我那个时候脑袋已经出问题了。
这一点我难以接受。这没道理,我也没觉得。
我立刻开始拼命地寻找线索,然而既无法证明那棵樱花树属于现实,也无法证明它是幻觉。回家的时候,我不露声色地向家里人问了那棵樱花的事情,而他们也只告诉我,那棵树在我们搬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枯死了。
单在早上或者晚上去看,那棵樱花树本身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就是一棵壮观的樱花树。
早上是枯萎的大树。
晚上是美丽的樱花。
按大伙的说法,有问题的是晚上的样子,不过我完全看不出那是幻觉。每当晚上路过,抬头仰望它的时候,那份摄人心魄的美丽确实就像幻觉一样,那不管是花还是叶子看上去都确确实实地存在于那里,不时散落下来的花瓣也能够触碰,而且我还带了回去。但是到了早上再一看,本来用纸巾包好带回来的花瓣,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晚上我爬上树,折断了一根树枝带了回去。那柔软的花朵也好,那水润的叶子也好,一片一片都可以摸到,显然充满了生机,然而一到早上还是变成了光秃秃的枯树枝。
折下树枝的那个晚上,我在树的附近徘徊了一阵子,等待行人穿过。我想知道行人看不到得到树枝上面的樱花,找到几个人问了问,最终所有人都看不到,然而我还是没办法证实我看到的樱花就是幻觉。
这棵夜樱究竟是什么?
我的疑问全都在这里。
树我也调查过了,但什么也没有弄明白。
硬要说可疑的地方,就是我发现树干上莫名其妙地钉着一颗生了锈的粗铁钉。
————那是什么。
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没弄清楚,只能无事可做第看着这棵莫名其妙的樱花树。
我谎称身体不好推掉了应酬,提早回家。然而即便没到深夜,樱花树还是盛开着。我仰望着它,怀着无法释怀的心情,呆呆地站在了人行道上。
路上不时有人穿过,有的人没理会我,有的人好奇我在看什么,也跟着我向上看去。难道果然还有其他人能看到那些花么?但我还是拿不出确切的证据。
「………………」
话虽如此,我的行为本来就很可疑了,不可能再到处问别人「你看得见花么」。所以,我只是眼巴巴地望着这棵枯树上盛放的夜樱,思维沉浸在无果的空转中。
阵风吹过。
沙
樱花发出微微的声音,像波浪一般在风中吹拂。
夜樱让月光一部分朦胧地透下来,一部分反射开来,在暗黑之中焕发着夺目的白色,还是美得那么虚无缥缈。
我暗恋的表姐上吊的地方,就是这棵樱花树。我像这样望着这棵树,不知不觉地想起了我看到表姐侧脸时的情景。那份罪恶感,还有对这棵樱花树的怀疑,在我心头再次重现。
——哎。
我叹了口气。
我和表姐在一起度过的最后的场景,尽管很不愿意却还是想了起来。
那时看到的樱花究竟是什么呢?
我静静地回想,渐渐想起我与她之间的对话,然后突然出现了一段令我在意的记忆,我不禁皱紧眉头。
————「你看得见么?」
那个时候,我说樱花好美。
那个时候,她不是一边指着樱花,一边露出恶作剧似的表情么?
然后我回答她,樱花正在绽放。她听到我的回答,是不是很吃惊?莫非她提问的时候,是以我看不到这些樱花为前提,打算戏弄我?她是打着坏心眼让我仰望那些樱花的?
那些樱花,不是应该只有表姐才看得到么?
只有行为怪异的表姐才能感觉到。只有据说拥有灵感应力的表姐才能看得到……
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总是执着于樱花呢?
表姐的『灵感应力』,难道是货真价实的么?
「………………!」
就在我望着眼前的樱花,对刚刚想到的假设震惊呆住的时候——
「不行哦」
「!?」
突然有个少女从旁边对我说道。我大吃一惊,差点跳了起来。
「哇!!什……!?」
「晚上不能一个劲地盯着樱花看喔」
那个少女带着一只大狗,似乎正在散步。她看上去是刚上初中的年纪,一头披肩齐发,个子很小,散发着有种超尘脱俗的气场。
少女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我露出认真的表情,带着狗一起朝我走来。她的表情与其说有魄力,倒不如说可爱,那对透明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拴着绳子的狗用缓慢的动作把鼻子凑近我的鞋子,烦人地嗅起了味道。
少女说道
「大哥哥,那是“樱花的幽灵”喔」
「什么……?」
「你正在看的吧?那些樱花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枯萎了。夜里看到的樱花是幽灵哦。一个劲地盯着看的话,会被迷住的」
少女的话让我呆住了,随后我竟然感觉我能够领会其中的意思,身上冒起了鸡皮疙瘩,在惊讶之中抬头向盛开的樱花看去。
『可那是幽灵喔』
我跟姐姐最后的对话中有这么一句。
「……幽灵!?花的幽灵!?」
「是的」
少女点点头,接着说
「树也有新的,留下强烈思念而死的树会变成幽灵哦。所以最好不要边走边看夜里的樱花。那可能是樱花的幽灵。看了可能会被迷住,经不住跟过去的」
她这么说着,站在我的面前,自己也望着那片夜樱。
「这棵树的思念特别强烈」
「……!」
我凝视着樱花。
那每一片花瓣,每一片叶子,每一根树枝,都是那么的鲜明。少女的话有一部分我能够理解,却有一部分我无法理解。
「它看上去这么清晰,而且还碰得到……这是幽灵?」
我不禁向这位陌生的少女发出疑问。
她听着我的问题,目光依旧停在那些樱花上,就如同天经地义一般,若无其事地道出答案
「幽灵可不是模模糊糊的东西哦」
「这、这……你说的可能是不错,可这未免太奇怪了吧」
「这些樱花拥有摄人心魂的强烈思念,所以才能看得那么清楚……大哥哥能看得那么清楚,我想大哥哥跟它的相性一定很不错」
「!?」
「所以大哥哥最好当心一点,不要被樱花的幽灵给迷住哦?」
少女转身看着哑口无言的我,说
「这棵樱花树以前勾走过很多人的。就算没有那种情况,它的花开得也太疯狂了,看太久的话,心灵会被吃掉的哦?」
「……」
少女就像滔滔不绝地说着,用上面的话理清了我所收到的冲击。然而我之所以受到冲击,并非是对我自己,只是纯粹地针对这些会摄人魂魄的这件事。
「名表了么?要当心哦」
「啊,嗯……」
听着少女的叮嘱,我随口应了一声。
少女担心地望着我,可她的大狗狗似乎已经厌倦了这个地方,硬是把她拉走了。她走的时候还不停地向我转头,最终消失在了小道的那一头,而我却看也没看她一眼。
我一个劲地在脑子里回味着少女所说的话。
对这一年间我一直没想通的事情,现在脑子里浮现出来了一个答案。
这棵樱花树,会摄人魂魄。
这棵樱花树,会把人抓走。既然如此————
表姐难道是被这可樱花树迷住,所以才死的?
表姐为什么会自杀?因为她以前总是行为诡异,没有任何人怀疑过这个问题……莫非真的是这棵樱花树害的?就算这种想法非常的不科学,还是有一些合情合理的地方。
比方说,她对那棵樱花树异常执着。
又例如,她将上吊的地点选在了那里。
她难道是被那棵樱花树勾走灵魂了么?
这种思路在我心中渐渐变得鲜明,我望着这棵被叫做幽灵的夜樱,呆呆地站着。
「………………」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
我感觉我自己就像被樱花树迷住了一样,被深深的留恋之情牵动着……然而少女对我说的那些并没有发生,我离开了这可樱花树跟前,慢吞吞地往家走。
什么也没有,只是一棵枯死的樱花树正在盛开。
我心中有种想做些什么的欲望,然而我甚至连该怎么办,该怎么想都已经搞不懂了。
脑子懒得动了。
我一路上茫然若失,回到家也没有去找父亲母亲,只在门口说了一句「我回来了」就直接上了二楼,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间。
在昏暗的房间里,我伸手找到墙上的开关,开了灯。
随后,那东西映入眼中。
哗。
昨天从树上折下来的樱花树枝正放在桌子上,干枯的硬化树脂上长着饱满水润的叶子,开着艳丽的花朵,在荧光灯的白光之中格外显眼。
「…………啊……」
樱花的树枝在桌子上绽放。
我注视着它,站在房间门口,一动不动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眼睛里自然而然地流出了泪水。
这是给表姐的泪,然而并非以前一次次那样充满悔恨和悲伤,而是仿佛目睹她在光芒万丈之中升天一般,亦或者就像她活着回到了我身边一般,是一种纯净的心情。
那一天,我把樱花树枝装饰在书架上,然后便睡着了。
我久违地梦到了表姐。
她在梦里对我微笑。
就像那天晚上,她站在那棵盛放的樱花树下,对我露出宛如樱花一般虚无飘渺的美丽微笑。
†
「………………!!」
我猛然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一睁开眼,屋内里一片漆黑。
睁得滚圆的眼睛映出的,是灰色水墨画一般,深夜中我房间的轮廓。
我现在还半梦半醒,意识和体感就像蒙了一层雾,可我一边脑子昏昏沉沉的脑子感受着梦里的她留下的残渣,一边得出了一个事实。
醒来之后,我明白了。
她在那科樱花树里。
她被樱花树抓走了,就在那些美丽的花儿中。那樱花亡灵的朦胧之美,便是她的面影,也蕴含着她本身。
她死在那棵樱花树下,她的灵魂被抓进了夜晚绽放的花朵中。
我明白了,理解了。然后当我注意到这件事之时,一股强烈的欲望从这一年来一直存在我心里那个未能弭平名为「她死了」的空洞中涌上喉咙。
————好想见她……!!
她在那里。
面对突然想通的这件事,我维持着梦中醒来后从被窝里坐起来的状态,茫然了一会儿。不久之后,我在这股侵袭胸口的欲望之下,几乎要把被套扯破一般,用力抓住了腿上的被子。
「………………!」
我向全身用力。
就像要吐出来一样,一次又一次地从肺里呼出气息。
只要去那棵樱花树下,肯定就能见到她,肯定就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我并没有彻底地失去她,只是我之前都不知道,其实她从一开始就在那里。因为以前都觉得是天方夜谭而不得不放弃的情念,突然犹如洪水泛滥一般,在我心中肆虐。
好想见她。
那是我以前不曾领悟到的,藏在心中的感情。
尽管以前望着那些樱花的时候都浑然不觉,然而现在发觉之后却感到坐立不安。天还没亮,屋内的冰冷空气朝着我只穿着一件单薄睡衣的身体聚拢包围,所剩无几的睡意被驱散掉,身心振作起来。
————出发吧。
我下定决心,没有片刻迟疑。
连换好衣服我都觉得费事,直接把用衣架挂在墙边的风衣披在睡衣上,光脚踩着冰冷的地板上也毫不在乎,压低脚步声不把父亲父亲吵醒,偷偷地离开房间,走向玄关。
然后,我直接把光着的脚逃进了鞋子里,走出大门。
光脚踩踩在走廊上地声音,在黑暗中穿鞋的声音,打开玄关大门的声音,这些声音在深夜中听上去都格外响亮。
我在屋里屏气慑息,但一到外面便从所有的压抑中得到释放。
然后,我将冰冷的空气深深地吸进肺里,随后我不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朝着那个樱花树所在的地方跑了起来。
没穿袜子里的脚套在冰冷的皮鞋里,松松垮垮的皮鞋发出声音,跟脚的各个部位撞在一起。如此衣衫不整的我,在路上奋力地飞奔。
我穿过住宅区的小路,拐过拐角,冲向较为宽阔有人行道的道路。
然后,沿着人行道一路飞奔,穿过两条斑马线后,那前方看到了小学周围的挡网,以及那棵樱花树。
我来到招展的枝桠之下,把身体贴在挡网上,就像那天晚上那样,也像至今好几次做过的那样,仰望头上的花朵。
樱花还是那么美丽。
我在这份美丽之中,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她的存在,禁不住热泪盈眶。樱花之景透过滂沱的泪水,犹如万花筒一般绚烂多姿。
「……姐姐…………!!」
我的心里充满了庞大的罪恶感与赎罪之心。
我没有说出道歉的话……而这一年间一直挤压着我,煎熬着我的这份负罪感,就像饱受原罪之苦终于走到了尽头,为求神的原谅一味地激烈忏悔、不停忏悔,最终化作祈祷与感情的奔流。
然后,我自小时候起一直对美丽表姐所怀的思慕,久久地被她的死束缚了一年之后,已经变成了近似崇拜的东西。我已经失去了她,已经无法再触碰她,她的存在混入了我对美的崇拜以及难以拭去的内疚,已然化作只能用五体投地的形式来表达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
「姐姐……」
我感觉到了她的存在,一边潸然落泪,一边紧紧抓住挡网。
「姐姐…………杀了我吧……」
于心中卷起漩涡的庞大感情夺眶而出,最终凝成的言语只有一句,只有这一句。
请原谅我。
然后,请惩罚我。
我好痛苦。没有人制裁我,没有人指责我。
她的死明明和我有着密不可分的直接关系……
明明我自己无法原谅自己,但没有任何人制裁我……岂止是这样,大伙反而还为我担心,让我原谅我自己……我真的好痛苦。
大伙都不来制裁我,还不允许我自己来制裁我自己。
能够制裁我的就只有她了。我好想好想见到她,好想好想让她来制裁我。
如果能被这棵鲜明地映照出她面影的美丽樱花怀抱着,被她迷惑、被她缠上、被她杀死的话,那将是至高无上的解脱与幸福。
「让我……」
让我偿还……
我趴在挡网上面,埋头恸哭。
泪水从眼睛里、鼻子里哗啦哗啦地凝集成珠,落在地面上。
我想让她杀了我,我想去她在的地方。将我头上满满遮住的樱花幽灵,只是在风中沙沙作响,就像微的表姐一样,静静地、深深地俯视着我。
5
————杀了我。
从那天开始,我便成了一名朝圣者。
在家与会社间两点一线的生活,乍看之下还是一如既往地重复着。然而,我每天晚上都会去看那棵樱花,这样的生活在我心中,与以往有着决定性的不同含义。
这是赎罪的朝圣。
这是等待惩罚的朝圣。
我为了被这棵能够迷惑人,将人抓走的樱花亡灵杀死,每天必定都会经过樱花树下。
我慵懒地面对生活,心中只有对表姐的思念,以及对惩罚的渴望。
在花下经过,我祈祷,又一次经过,我又祈祷……我周而复始地持续着,期待着曾几何时能被这棵樱花亡灵迷惑,然后死去。
如果我跟她一样撒手这边的世界,这份罪一定就能偿还了。
我的罪能够偿还。我只怀着这一个念想,在表姐撒手人寰的这棵樱花树下,瞻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樱花,在等死中度日。
我每天都做好了赴死的觉悟,站在樱花树前面。
我的心境如同等待行刑的死刑犯,同时也如同等待着神的召唤,相信期盼着极致幸福的虔诚信徒。
我如同望着通向天国的大门一般,望着头顶上樱花的幻影。
我期盼着从那里对我降下制裁,心中怀着对无法想象的死亡方式的恐惧,每天向她谢罪,每天等待着这棵不属于这个世界樱花将我抓走。
身居日常的我,只是一具补好表面的空壳。
只有在樱花树下祈祷的时候,我空荡荡心才会涌现感情。
忏悔。
悔恨。
恐惧。
狂热。
这些东西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形成一口腐热的坩埚。
唯独溺在着错综复杂的感情之中的时候,我才真正的活着。只有那个时候,我才会为了死亡,为了被杀,为了接受制裁而活着。
哗。
即使真正的樱花都凋零了,那一株樱花在晚上仍旧继续绽放。
我每天都会外出,包括放假也是,开始习惯我以前从没瞧上过的慢跑,在路过那棵樱花树的时候,我会等待作祟,有时合手参拜。
我瘦了一些,培养了一些体力,因为办事而走路也没那么痛苦了,在会社中的业绩也上去了。
我适应了工作和业绩上升而变得轻松,虽然迎合身边的人说了些上进的话,但我心底里觉得根本无所谓。如果我因为她的死而变成废人一个的话,那就太不像话了。我这样只是为了不玷污她神圣的死而摆出的姿态摆了。
话虽如此,如果我选择死亡的话,想必还是会变成那个样子,至少我不希望我自己给表姐抹黑。
我们能感知到这是相同的事,可我就是没办法做我自己。
除了向她赎罪,我什么也做不到。
即便到了现在,我仍旧觉得我必接受制裁,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动摇我的决心。
这样的生活,无足轻重。
这一切都是通向死亡的朝圣之路。
为了保护她的名誉而假装正经的活着,这样一点都不痛苦。因为在这种无足轻重的生活中,我没有什么像样的感情。
然而,即便在这样的朝圣生活之中,还是免不了和人来往。
我养成了早上提早出门的习惯后,正好与那次把樱花枯死近十年这件事告诉我的那位老人带着柴犬散步的时间撞在了一起,所以总会和他说说话。
这位老人叫「三角」这个名字,以前做小学教师一直干到退休,现在似乎对地方史的研究感兴趣。他非常亲切地帮我对那棵叫做『百年樱』的樱花树进行了许许多多的调查。
「我突然喜欢上对跟你说话了」
这位喜欢说话而且好奇心旺盛的老人尝试调查了很多东西,给我带来有意思的传闻,兴高采烈地找我说话。
「我调查之后发现,大约在二十年前,在这所小学的儿童之间流传着『百年樱会抓小孩子』的传闻,当时传闻覆盖面很广,似乎吓坏了不少孩子」
然后,老人接着说
「之后我继续进行调查,大概再往前推十年,孩子们似乎也在害怕着相同的传闻。这么来看,百年樱会抓小孩子是个经典的传闻。尽管这种传闻现在已经完全听不到了,但仍然流传着变了形的鬼故事。有说樱花树下会有幽灵出没,有说不知什么人钉了钉子上去,那是※丑时参拜的痕迹,乱七八糟的一大堆呢」
※注:『丑时参拜』是日本流传的一种经典诅咒方式。获得诅咒对象的指甲或毛发等身体部分,用甘草(稻草)包起来制成诅咒人偶,在丑时(凌晨一点到三点)在神社(或地点不定)用铁定将草人钉在树上,藉此来诅咒别人。
老人边笑边说。
他并没有谈及表姐自杀那件事。我对着枯树合手参拜的样子被他看到过一次,而且我已经主动将我跟吊死在这棵樱花树下的人的关系告诉了老人。老人这样,想必出于他的关怀吧。
我自然没有向他提及夜晚盛开的樱花幽灵的事。我期望着被樱花幽灵杀死的事情,当然也没有向他透露。
我一边期盼着有朝一日被吊在这棵樱花树下,一边跟老人边走边聊硬化的事情。我把老人说的怪谈当成我所相信的神佛能够灵验的印证,总是很有兴致地去听,心情好转了一些。
就这样————整整一年过去了。
惩罚还没有向我降临,我仍旧淡然地继续着朝圣生活,一心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到她身边。
夏天过去,秋天来了又去,再到冬天,纵然季节更迭,那棵樱花仍旧每逢夜晚就会绽放出幻樱之华。我怀着热切地期望,独自仰望着它,而她则是优美地,静静地俯视着我。
苦苦的等待持续了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至今想都不曾……不,是不愿去想的,「这棵樱花是不是不会惩罚我」这种想法,终于一点点地开始浮上心头。
樱花说不定不会闹鬼,姐姐说不定会宽恕我。
要是这样,我究竟该何去何从?我那天晚上的所作所为,明明罪无可赦……
她继续让我活下去,我真的能够迎来得到宽恕的那一天么?我有这种感觉。但现在的我根本不想原谅迎来那有朝一日的自己。
是我害死了表姐,我岂能不接受任何惩罚?每当我仰望樱花树,回忆起她最后的身影,罪恶感便会把我的胸口就灼烂。我究竟要背叛这份罪恶感,悠悠哉哉地在这里过到什么时候?
……别开玩笑了。
既然如此,索性自我了断?
可这么做等同于我亲手给她的死抹黑,我不论如何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我就这样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对迟迟不下的惩罚焦虑不已,而且一直找不出自我惩罚的方法,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度过碌碌无为的一天,睡着,到了早上出门,去见最近会在樱花树前等我的那位老人,随口应付下知识渊博与人和善的他,然后上班,又开始碌碌无为的一天,漫无止境地周而复始。
就在这样的一天。
「……话说,有件事要先告知你」
老人平时只会说些不疼不痒的事情,可唯独今天好像变了个腔调,展开话题。
「什么事?」
虽然问了回去,但我准备像平时那样听听就算。
「这件事对你来说可能不太好接受…………百年樱的枯树,要被砍掉了」
「哦,哦……」
我正准备出言附和,可过了片刻忽然理解了其中的含义。这种感觉就像听到打了个很怪的比方,被突然拉回到现实中去,我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向老人转过身去。
「…………刚才,您说什么?」
「已经决定要砍掉了,那棵樱花树。哎……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我到处打听有关百年樱的各种事情,结果却变成了多余的事,落得自寻烦恼。现在校方主张『确实砍掉比较好』。非常抱歉」
老人一边拉着狗绳,把想要往前走的柴犬拉回来,一边过意不去地说道。
「我以前却是主张砍掉那棵树,然而当时是因为我忽视了它的美丽,真没想到如今却变成了这样」
「………………!!」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觉得,这件事应该通知与那棵樱花树有着不解之缘的你」
我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那棵樱花要被砍掉了?这岂不是等于要砍倒我的心灵支柱?
等一下啊,那棵樱花树还活着。
虽然变成了幽灵,但它仍然在绽放。她就在那个里面,她还活着。
而且,我————还没有接受惩罚。
「请、请等一下,为什么非得砍掉她不可……!?」
我心急如焚地向老人逼问。自从开始不把日常生活当回事开始,我已经好久没这么焦急过。
老人露出伤脑经的表情,只说了一句话
「对不起」
「!」
在那之后,直到相互分别为止,我们都没有开口。
「…………」
即便去了公司之后,我的脑子仍旧一直都一片空白。营业期间我也没怎么干活。
我本想拼命地思考究竟该怎么办,可我脑子什么都思考不了。
我本来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好想看看那棵樱花树,拼命地祈祷着时间快过去。快点,为什么不快点,我必须尽快接受樱花下达的灾难……已经没有时间了
于是,时间在焦躁中过去,我打了卡之后飞奔出会社。
快点,快点,快点到那棵樱花那里去,我已经不想管惹不惹人起疑了。我想尽可能长久地留在樱花树下,尽可能长久地沐浴那樱花亡灵的诅咒。
尽可能长久地————感受她。
我几乎跑了起来,快步走向车站。在车上,我满腔的焦躁被电车越晃越厉害,等到一开门我便飞奔出去,冲出了检票口,毫不理会地从靠过来的宣传员身边冲过去,在熟悉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白天渐渐延长,然而挂满云彩的天空之下,小镇上已经撒满了不逊于夜色的夕暮。我在昏暗的街道中飞奔,上气不接下气,就像冲到恋人病床旁的男人一样拼命地赶到了那棵樱花树下。
然而——
花,荡然无存。
「………………!!」
在我面前只有一棵枯树。我惊讶地张大双眼,望着这棵空有巨大枝杈,充满落寞,光秃秃的树,全身微微发颤,失魂落魄地僵在了原地。
现在足够暗了,换做平时,樱花幽灵已经绽放了。
我拼了命地赶到这里,得到的却是如此强烈的冲击。我的思考彻底停摆,就连寻求解答的本能反应都丧失了。
「什……」
我站在挡网前面,公文包从我手中滑落,就这样茫然地定住了。过往的行人从我身后走过,有的人表现出诧异的样子。
我茫然自失,连脚下的感觉都变得模模糊糊。
在仿佛世界毁灭的感觉中,只有时间缓缓流逝。
这个时候————
我忽然发觉,我身旁站着一个男人。
「………………」
连气息都感觉不到,不知道是何时出现的。我现在的本来就不是能够在意周围的精神状态,就算察觉到之后我也没朝他看上一眼。
只不过,这个黑衣男子站在那里,就像一团令人视线缺失浓重黑影。
即便如此,茫然自失的我别说是注意到『他』了,就连没有辨认出『他』的存在,只是呆呆的站着。随后过了许久,男人呆在这里仍未离去,这令我感到在意,到了这个时候才有几许诧异好像影子一样入侵我内心边缘。
————怎么回事?
在黑影入侵我内心的同时,『他』就像看穿了这件事一样,对我说道
「你————已经绝望到能注意到『我』的地步了么?」
影之男说道。『他』的声音滑进了我已经掏空的内心,将我缠住。打个比方吧,『他』的声音就像一条黑色的蛇。
那是一个微微含着笑意,幽深黑暗的低沉声音,缠上并摆弄我心底特别深特别黑暗的部分,就像魔术师的声音。
「……」
我依旧茫然自失,都没想他问「你是谁」,只是视线稍微地瞥了眼。
周围已空无一人,只剩下我得和『他』。枯萎的巨大樱花前面的这片地方,薄暮不知不觉间更加浓重,『他』看也不看我一样,低头对着樱花。
即便时至冬日,『他』身上这件漆黑的风衣仍显十分奇异。那黑色只称作黑的话又形容不出那过为复杂的色调,仿佛能将人的意识吸进去。硬要说的话,那就是夜色。
『他』戴着小镜片的圆框眼镜,苍白的侧脸之上挂着隐隐的笑容,就像夜空渲染景色一般站在我身旁,用非常快乐,同时又十分阴沉的声音对我轻声细语
「你的绝望给你了遇到『我』的资格」
接着,他娓娓说道
「巨大的绝望亦是巨大的愿望。绝望只是已经结束的愿望」
「…………」
这个时候,我已经隐隐约约地发现,站在我身边的『他』不是活生生的人类。
「那是被截断的愿望,或者是结束之后才开始的愿望,已经无处可去的『愿望』尸骸。要实现它,就好比让死人复活,需要对现实,亦或是对秩序的亵渎」
『他』的话就像在引诱,俨然就是引诱人犯错的恶毒之蛇。
「你是恶魔……?」
我不禁呢喃了一声。
随后,黑暗唰地笑了。听到我的呢喃,贴在『他』侧脸之上的嘴角像新月一样扬了起来,散发着充满黑色欢喜的恐惧气息,克克克地嗤笑起来。
「这么理解也没关系,谁让『我』是“能愿望实现的人”呢」
「!!」
我整个人一愣,他的冷冷笑犹如周围的黑暗同时躁动起来,令我背脊发僵。
「用“恶魔”来称呼实现他人愿望的人,这无比正确。你的认识非常聪明。你遇到过召唤死亡的樱花的领地,遇到过小魔女,凭借着这份名为『绝望』的『愿望』得到了与『我』这个“恶魔”进行交易的资格」
然后,『他』接着说道
「来吧,说说看。你的『愿望』——————是什么?」
「………………!!」
『他』那双漆黑的眼睛缓缓地转向了这边,就犹如强大的存在藐视虫豸一般向我问道。我被那双透不进任何光辉的眼睛凝视着,本应早已丧失生存欲望的心,却因为被密度可怕的黑暗所侵蚀而畏缩不禁。
这是恐怖。
不,是畏惧。
但这份畏惧反而是一盆冷水,从茫然自失的我头上浇了下来,令我恢复了冰冷的意识。
愿望?
我用冻僵的脑袋进行思考。
如今我每天都能看到樱花的幽灵,对这个男人的存在没有疑问。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恶魔,但至少不是人类,是异常的存在。然后,如果能告诉我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我不管他是恶魔也好,默认也罢,都会毫不迟疑地依赖他。
「……告诉我……」
不知不觉间,我将话语从干的要死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这株樱花怎么了?花呢?她呢?究竟……」
「它的寿命到了。就像任何树木都有寿命一样,灵魂也有寿命」
「!!寿命……!?」
我感觉脑袋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
「为什么……!」
「即便是灵魂,也并非永恒不灭。不论能残存多久的灵魂,丧失生命与形的思念终将衰退消逝」
『他』对我那不清不出的问题,如此回答
「灵魂需要依靠。生命是思念的摇篮,形赋予本来无形的思念以姿态。活物一旦死去,思念就会中断,如果不用他人的思念加以补充,迟早会消耗殆尽。失去生命,只保留形态的思念,一旦失去形态,便将扩散消逝。
而这其中,存在着并未发觉自己已死的灵魂。尽管丧失了生命,容器仍旧留了下来,正因为拥有容器,灵魂才得以以那种形式留存下来。而容器的死让那个灵魂注意到自己已死,因此灵魂丧失依靠,最终死去。比方说————你对这棵樱花的“形”不是有什么头绪么?」
「……!」
话语堵在了喉咙里。我能想到的事情,只有一件。除了这棵樱花树将被砍掉这件事之外,我在也想不到其他原因。
是这个原因,让樱花的幽灵察觉到自己早已枯死的吗?
然后,这棵樱花以亡灵的形式延长的寿命,也因此迎来终结了吗?
在畏惧与冲击之下僵住的我想到这里,漆黑的感情猛烈地喷进心中,顷刻之间令我的胸口变成了滚烫的坩埚。
又来了么?
我心里,这样想到
我又对她的死视而不见了么?
我再一次浑然不觉地对她见死不救了吗?涌上心头的感情正是当时折磨着我的自我厌恶,那难以忘怀的感情再度袭来。
「………………唔……!」
我胸口下面涌出强烈的呕吐感。
沸腾的自我厌恶,对自己的憎恨,从腹腔底层涌上胸口,内脏挤在喉咙里就快破口而出。
我什么也做不到嘛?不止一次,还要来第二次?
我光顾着思考自己的事情,到头来又将不可挽回的东西给失去了。
第二次了。
这次是真的。
我已经失去了一次,但我不思悔改,认定最后的残渣和面影不会再失去。
可我再度失去了。
「我……」
「……你渴望的是什么?」
在沸腾的感情的驱使下,我将自己的领口连着领带一起紧紧抓住,趴在挡网之上。『他』露出发粘的笑容,悠然地低头凝视着我。
「『我』就在这里。你的『绝望』已然逾越现实的藩篱。就让我『我』给你亵渎现实与秩序的力量吧」
『他』的声音像毒素一样,渗进我的耳朵,渗进我的大脑。
「好了,说出来吧。你的『绝望』是什么?」
「…………!」
我。
我————
「你的『愿望』——————是什么?」
然后,在令我眼前发黑的自我厌恶于绝望之中,总算找到了在犹如淤泥一般的感情中就像冒着泡一样涌上来的『愿望』——————就像充满痛苦的呕吐一般,从胸腔底层吐了出来。
6
「………………!」
当我猛然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正站在挡网之前。
我身体前倾,额头几乎贴在挡网上。我的领带松了,公文包掉在了地上。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电车上站着小睡了一会,然后猛然醒来一样。我连忙四下张望,然而那个刚才还站在我身旁,就像影子一样的男人,已经不在这里了。周围仍旧融入在夜色之中,然而我感受不到之前那种压迫感,与刚才那种仿佛从世界隔离出来一般的浓重黑暗像却又不像,是普通的夜色。
「怎、怎么回事……?」
我茫然地呢喃。
而这个时候,一对下班回家的男女从我身后经过,车道上穿行的车辆将那对男女、我、挡网以及樱花树的影子拉长,纷纷扫过这个世界的表面。
眼前是平淡无奇的夜间街道。而我就像一个异邦人,被这里抗拒在外,茫然地呆呆站着。
我感觉,这真的就像在做梦,不久之前的记忆是那么的不现实。我突然把手放在脸上,流着泪,然而就连这番举动也仿佛身处深邃的梦境中。
「………………」
我茫然地杵在原地。
那株隔离天日的樱花树那枯萎的巨大身姿,冷冷清清地耸立在我眼前。
我朝着踏,呆呆地望了片刻。
没过多久,我以迟缓的动作把掉在脚下的公文包捡了起来,迈着缓慢的脚步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做了个梦。
在梦里遇见了一个来路不明,如同影子一般的男人。
我从梦里醒了过来。同时也从黑暗的梦境,然后也从樱花亡灵盛开的那个梦境中,醒了过来。
只不过,从梦中回来的我,心中就像打上了黑色的烙印,深深地刻上了一个『愿望』。
————必须往这棵樱花复活。
就是这样的『愿望』。
这是我在梦中发觉的『愿望』。我错了,能够偿还她的不是我死,而是实现她的心愿。
她最后的愿望只有我听到了,我必须替她实现心愿。
我被强烈的负罪感压得透不过气来,太想忘记她最后的身影,以致连她最后的心愿都没能想起。
她最后说出的话,是这样的:
『要是办得到,要让这棵樱花活过来哦?』
我总算想起来了,差点就来不及了。她一定被这棵樱花树给迷住了,一直等待着已经枯萎的樱花再度复活。然后,她厌倦了等待,将后事托付给我,为了去找这棵樱花,了断了自己的性命。
我在它被砍掉之前,我必须让他复活。
我必须让变成樱花的她复活。
但我要怎么做?
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我就是确信我能做到。犹如夜色般黑暗的确信粘附在我心中。虽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根据,也没有任何具体的思虑,只凭着扎根在我胸口的这堆火热确信,就像中了邪一样僵硬地走在住宅区的道路上。
就这样,我到了家。
我已经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了,妈妈从厨房那边说「欢迎回来」我也没应,直接上了楼,进入了自己的房间。
然后,当我站在漆黑房间里的这一刻————
哗。
在桌上,我看到我以前折下来的枯死的樱花树枝正在绽放。
随后,存在于我胸口的确信之块就像沸腾了一样,毁灭、肆虐,在胎内扩散,我感觉到难以名状的黑色活力在全身充满全身,同时我非常清楚,我的嘴唇自然而然地————
弯成了扭曲的笑的形状。
†
染井吉野※不以种子来繁殖。
全国数以万计的染井吉野全都是通过嫁接繁殖出来的同种树木。
染井吉野不会留下纯血之子。因为相同的东西之间不能进行授粉。染井吉野只能活一代。
也就是说————要让那棵樱花复活,就必须让死者复活。
染井吉野这个品种无法通过传宗接代来获得永恒。
这些我以前受他影响而获得的樱花知识是这么说的。
※注:『染井吉野』又称吉野樱,是当前最普遍的樱花品种。
不让枯萎的樱花起死回生,便无法让她所寄宿的那棵树活过来。
咔嚓。
于是大半夜里,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台灯,面无表情地把樱花树枝拿在手里,淡然地分开叶子,将剪子伸了进去。
叶子、花朵、新芽、花蕾,都十分饱满水润。
尽管看得见摸得着,但那些其实不过是幽灵……我几乎连眼睛都忘了眨,直直地凝视着树枝,将剪刀伸了进去,将叶子和花剪下来,让它们掉在桌上。
咔嚓、
声音在黑暗的房间中响起,叶片沙沙落下。
花朵落了。花蕾落了。只见树枝上繁盛的叶簇被一束束减掉,一下子变得光秃秃。
咔嚓、
沙沙、
声音在冰冷的黑暗中,淡然地回荡着。
每当咔嚓咔嚓地将叶子剪下,断断续续的声音就像催眠曲一样单调,从我脑袋里砍掉多余的思考。
枝叶被切下的心越来越黑,越来越黑,达到纯粹。
我现在已经纯粹到不知道自己有没在有眨眼,有没有在呼吸,只是淡然地,就像仪式一样,不停地执行着切掉樱花幽灵的疯狂行为。
咔嚓、
沙沙、
淡然地,淡然地。
叶子和花朵在见到之下纷纷掉落,枝渐渐地从叶片中露出来。
不久,叶子和花被完全剪掉,之后树枝上只剩下发白坚硬的树皮,以及透着红色的新芽。我停下了手中的剪刀,对着变成这样的树枝望了一会儿,然后用握剪刀的手将桌上堆成山的叶子和花的残骸推向一旁。
「…………」
就这样,我把桌子腾了出来。
喀嚓,开始把留在枝上的芽剪掉。
每当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点着绿色的红色新芽便滚落到桌上。每次将还没完全长成坚硬木质的柔软新芽剪下来,我便用拿剪刀的手伸出手指,将剪下来的芽在桌上滑动,摆在一起。
……喀嚓
不久,我剪下了最后一课芽,摆在了一起。
芽在桌上就像火柴棒一样摆着。我吸了口气,将已经没用的樱花树枝随意地放在了推到一旁的那对叶片上。
「…………」
樱花树的芽留了下来。培植樱花的时候,就是这样将芽嫁接到受体上培育的。
这样配置起来的树将成为原本的树的克隆体。染井吉野就是这样培植的。
换而言之,只要将这个芽进行嫁接培育,和那棵樱花相同的东西便会复苏。这是希望。寄宿着她的樱花,总有一天会复苏。
「姐姐……」
我心中怀着漆黑的希望,呢喃起来……就像在呼喊她。
然后,我为了完成最后一道工序,捡起了一颗芽,将剪刀斜着插进它的根部。
接着————
我就这样将剪刀伸进了我自己左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夹住手指间的肉,用力剪了下去。
滋唰、
剪刀发出难听的声音,首先感觉到的是刀尖刺进手指尖的肉所带来的疼痛,随后是薄薄的肉被刀锋切开的恶心触感,接着是犹如喷火一般的剧痛带来的灼热感。
「………………呀……!!」
我顿时浑身抽搐,喉咙下面漏出压抑的惨叫。手指之间的肉被完全剪开,这份疼痛令我浑身每一寸肌肤同时冒起鸡皮疙瘩,喷出油汗。
「………………!!」
双手激烈地颤抖。
剪刀的末端维持在楔入伤口的状态,颤抖的手和剪刀令伤口扩大,血液迅速地在开放的伤口上鼓起来,顺着手掌和剪刀的刀锋,啪嗒啪嗒地滴在桌子上。
「……!!哈……哈……!!」
指尖痛得失去知觉,胃和肺彻底收紧。
肺和心脏发生痉挛,喘不过气来,然而我强行驱使着让肺活动起来,进行呼吸,一边按捺着这份痛苦催生出的呕吐感,一边用颤抖的手将剪刀从手指之间拔出来。
滋啦,只感到一阵湿润的触感,铁质的刀刃动了起来,在伤口中摩擦到裸露的肉和神经。
这个手感只有一瞬间,而且非常微弱。剪断后露出来的肌肉纤维被剪刀的末端夹住,应声扯碎。这份触觉与疼痛催生出一股令人痉挛的强烈恶寒,从背脊深部一直窜到头皮。
「…………唔……噫……」
带血的剪刀尖狂颤不止,甚至在视野中变成了几重影子。
我让颤抖的手动起来,重重地把剪刀放在桌上,拈起了刚才将根部斜切好的樱花枝芽。
我一边近乎喘息地呼吸,一边张大双眼,注视着枝芽的尖头与左手的伤。我忍受滚烫的伤口随心脏跳动产生的阵阵剧痛,额头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油汗,调整颤抖的呼吸。
过了几秒。
我深深吸吸了口气,然后屏住。
滋啦、
将樱花枝芽的根部奋力地摁进了手指之间的伤口中。
「!!唔……!!噫…………!!」
枝芽钻入伤口的肉和神经,可怕的触感和剧痛贯穿我的头顶,刺激我的大脑,疼得我眼前发白。左手感觉丧失,右手完全脱力,牙齿咬得快要碎掉。
「………………!!」
牙齿和颌骨根部轧轧作响。视觉还没等眼泪渗出来便几近丧失。我弯下身子,几乎趴在桌子上,用右手将堆在桌子一旁的叶子和花朵的残骸紧紧攥住,在桌上胡乱一挥,但左手用手肘撑在桌上,让沾满鲜血的手掌伸向空中,保护着插进伤口里的芽,防止它掉落。
我一面喘着粗气,一面忍受灼烧神经一般的疼痛。
汗水喷出来,眼泪和唾液滴下来,然而我还是一直托着那只痛得就像在燃烧的左手。
疼痛太过强烈,我的感觉渐渐麻痹。
我抬起脸,张开攥紧的右手。抓在手里的叶子和花被握烂,贴在手掌上,随后一点点地落下。
然后,我用这只发颤的右手在桌面上寻找。
手挪到了墙边,摸到了从厨房里拿来的做采用的线卷,把它抓了起来。
我用牙齿压住线头,抽出来。
然后,我嘴和右手并用,用线缠住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一边忍受着绑紧伤口的疼痛,一边将两根指头和枝芽捆在一起。
「哈……哈……!!」
没错。
我要嫁接樱花。
这株樱花,这株芽,不过是亡灵,所以接在树上也没有意义。
它一到早上就会消失,接在年轻的树上根本长不到一起去。除了用灵魂来嫁接,又岂有其他方法能够让灵魂生长。
我要成为受体。
我不知道我最后会变成什么样,但这是我的夙愿。
我要让樱花……让她复苏。这个样子,我才能最终偿还这份杀死她的罪孽。
「哈……!唔……」
我粗暴地喘息,呻吟。
好痛。脑袋被疼痛麻痹了,无法正常思考了。
只有对疼痛的恐惧,以及更胜这份恐惧的使命感,让我的意识跟身体继续运作。我牙齿咬得颌骨根部都疼起来,紧紧地瞪着沾满血的手和桌子,然后我再一次将手伸向了剪刀,颤抖着将剪刀抓起来……然后把剪刀大大地打开————
滋唰、
刀锋夹住中指与无名指之间的肉,向颤抖的手拼命地施力,用最大力气剪了下去。
「——————————!!」
压抑的哀鸣已经不成声音,额头重重地敲在了桌子上。
我用疼痛来冲散疼痛,勉强维持住清醒。脸砸在桌面上,沾到了血,又把手重重地放在脸上,就像胡乱抓挠一般让血的粘稠触感继续扩散。
然后,我又拿起了一颗枝芽。
再一次滋啦一下恩进伤口里。
我痛得脑子快要炸开,发出压抑的哀鸣。
然后,我再次将手伸向线卷——————
「哈……哈……」
最后,我用右手撑着桌子,勉勉强强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究竟经过了多长时间……桌上的十几根樱花枝芽已经全部嫁接在了左手开出的切口之上,用线固定住。
我只是剪开了指缝,还用剪刀插进了手臂上的肉,在里面植入了几颗樱花枝芽。那些枝芽用染得鲜红的线紧紧固定住,左臂如今变成了剧痛、滚烫以及麻痹的聚合物,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总觉得这只手很像公园之类的地方偶尔能够看到的,用绳子一圈一圈紧紧缠住的树。
我脑子里呆呆地想着这种事,将身体托付给了席卷全身的强烈感觉。
疼痛、痛苦、疲劳以及脱力。意识朦胧了。大脑跟全身的感觉仿佛蒙上了一层雾,头脑已经无法运转。身体浩辰,然而却又感觉像是漂浮在半空中,微弱的高频耳鸣在耳朵里无止尽地持续着。
「………………」
滚烫的疼痛,然后还有稀薄的恶寒在全身弥漫。
我用颤抖的右手支撑身体,站在黑暗的房间里,对着黑暗,用干枯的嘴唇细声呢喃。
「…………姐姐……」
我用不聚焦的眼睛凝视着黑暗,总觉得有人正在呼唤我。难以名状的欲望渐渐涌上发白浑浊的内心,令我摇摇晃晃地迈出了脚。
好想看看,那棵樱花。
我感觉樱花正在呼喊我,感觉她正在呼唤着我。
我打开门,来到黑暗的走廊,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来到玄关,鞋也没穿直接出门,来到漆黑的天空之下。
脚踩在柏油路面上,路面上的寒冷隔着袜子从我的脚底板中夺走体温。
可是,我对此毫不介意,跳到深夜的街道中。被疼痛彻底统治的朦胧意识仿佛被看不到的丝线牵引着,最开始只是蹒跚地走,没多久身体越来越往前倾,脚运动的速度渐渐加快,等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在靠着奔跑来坚持不倒,在夜幕下的街道中全力飞奔起来。
我的意识依旧朦胧,我的心仍旧什么也搞不懂,只是在夜间冰冷的空气中埋着头,不断地,百折不挠地,向前,向前。
我的意识跟身体早已完全耗尽,奔跑也只是一味地向乱甩的左臂提供疼痛……然而在这样的情境中,我的精神被心中的欲望所吞噬,徒增痛楚的奔跑最终变成了狂奔。不知为何,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到那个樱花树下。
到她的身边。
然后,我冲出了住宅区的小道,拐过拐角,到达了较为宽阔的道路上,在人行道上一路飞奔,穿过两条斑马线————就在此刻,我的心被我所目睹的东西给吞噬了,所剩无几的思考被彻底吹散。
哗
在屋顶那边,我看到了那棵巨大的亡灵樱花正在盛放。
「…………………………!!」
我喘不过气来,诧异地长达双眼。
疼痛也好疲劳也罢,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我感觉不是在思考上,不是在心灵上,而是在更加深邃的灵魂部分跟那棵樱花连在了一起。并且,我带莫大的欢喜明白了,我跟那棵樱花中的她连在了一起,她正在召唤我。
————姐姐……!!
我飞奔起来。
朝着学校的方向,朝着那棵樱花,飞奔过去。
学校越来越近,能够看到挡网和那边的樱花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去,紧紧地抓住学校的挡网,左臂的疼痛也好,伤口绽开流血也好,我都毫不在乎……我爬上挡网,几乎摔下去一般翻越过去,跳进了院地之中。
「唔……!!」
满目疮痍的左臂就像扯断一样的痛,可我还是站了起来,只穿着一双袜子踩在了沙地与樱花花瓣上。
我就像被那棵樱花吸附过去一般,冲了过去。然后,我站在了那棵樱花树下,喘着扯动气管的粗气,仰望头顶——————
「————啊——————」
她在那里。
感觉灵魂要被吸走一样,满目的白樱缭乱绽放。当我仰望她的时候,她的上本身就像长出来一般出现了。她的脸上挂着那如花儿般美丽的微笑,将那双雪白修长的手臂向我伸了过来。
「——————————!!」
在白色的世界中,一种酷似恶寒的快乐窜上背脊。
眼泪跑了出来。我泪眼滂沱,就像追求救赎一般对着天空伸出双臂,而她回应了我,用她的双臂缓缓地环住了我的脖子——————于是我便将我的身体、心以及灵魂,交给了这随着欢喜将我脑子彻底侵占的纯白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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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二天早晨,在小学院地里一棵枯死的樱花树下,发现了一名上吊男子。
该男子进行了严重的自残行后上吊自杀。
他跟连年前在同一棵树上吊死的女子是表姐弟关系。
他身边的人一致描述,他对表姐的死一直感到自责,看上去好像已经振作起来了,可实际并非如此。
大伙都对他的死表示哀悼,但没有任何人质疑过他的死。
到了夏天,枯萎的巨樱被砍掉了。
然而在那之后,孩子们发现了一桩怪事。
男人的死,让本应枯萎的樱花树桩上在树被砍倒的第二年春天生出了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