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地图上找不到的国家
赫曼·艾尔利已经去世了。
他是奏于德国停留期间的专任心脏移植协调员。
听说他是在奏回国的几天后逝世的,死因是在高速公路上发生车祸。
——骗人……
奏在收到医疗翻译员中田小姐的电子邮件、得知赫曼医生的死讯后,因为过度震惊而茫然若失。
就连仁美阿姨也因为事出突然而大吃一惊,奏扑倒在艾札克的怀中放声大哭,哭了一阵子之后,情绪依然迟迟无法平复,就算他好不容易止住了泪水,但是只要一想到赫曼医生,马上就会红了眼眶。
「就是这封邮件呀。」
奏让艾札克看了那封带来噩耗的邮件。
奏双眼红肿地说道:
「艾札克真的不知道这件事吗?你们同样是心脏移植协调员耶。」
「……因为我们的职场讲求专业分工,而赫曼医生是在史托尔曼纪念医院上班的心脏受赠移植协调员,除非是器官移植期间,否则他和我们这些网路器官移植单位的心脏捐赠移植协调员并不会有直接的接触。」
「可是,你们好歹也是相处了一个多月的伙伴呀!完全没有联络也太奇怪了吧,之前吾妻医生出事的时候,你不是也不知道赫曼医生的近况吗?」
奏在不知不觉之中开始责问艾札克,艾札克只能无奈地说道:
「奏……」
「太奇怪了吧!吾妻医生变得那么凄惨,现在连赫曼医生也死了!我根本无法相信这是意外……艾札克,请你调查看看吧,欧洲器官移植网应该调查得出来吧!?一定可以查出赫曼医生到底是被谁杀害的吧!?」
「奏,别无理取闹了。」
「都是这颗心脏害的。」
奏全身发抖地继续说道:
「都是因为我动了心脏移植手术才会害死赫曼医生,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移植了心脏……才会把大家卷进来,早知道我就不应该选择活下去……如果我没有移植心脏就这样死掉的话……!」
紧接着,奏被打了一巴掌,他吓了一大跳,连忙捂住脸颊,原来是艾札克打的,他的脸上浮现出前所末见的恐怖表情。
「别胡说八道……奏没有白白送死的道理,绝对没有这回事,不是吗?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艾札克……」
「如果你死了的话……死了的话……!」
艾札克语带哽咽、紧咬嘴唇,下个瞬间,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感,突然将奏搂进怀中并紧紧地抱着他,因为拥抱的力道过强,让奏根本无从抵抗。
「……艾、艾札克……?」
拥抱对西方人而言,或许并不是什么特别的行为,但是对于不太习惯透过肢体接触来表达感情的日本人而言,实在太过于直接了,使奏困惑不已。
(啊……不过,赫曼医生以前也经常像这样拥抱我。)
泪水又在奏的眼眶中打转,于是奏闭上眼睛,静静地靠在艾札克的怀中。
奏觉得赫曼医生的拥抱非常温暖,充满了关怀之情,而艾札克的拥抱则给人一种非常强烈的情感。艾札克那浑厚的胸膛和强而有力的臂膀唤醒了奏小时候被父亲紧紧拥抱时的遥远记忆,从他的胸口深处传出的心跳声,让奏产生一种被母亲拥在怀里入睡的错觉,让人感到无比安心。
(我好像一直受到艾札克的保护。)
直到艾札克离开奏为止,奏都安稳地躺在他的怀中,在不知不觉之中,艾札克紊乱的心跳和奏的心跳仿佛合而为一似地刻划出相同的节奏,让奏不安的情绪也随之舒缓下来。
(好怀念的味道……)
心脏与心脏将两个人连结在一起,让两人合而为一。
他们都清楚地感受到两颗心脏正以相同的节奏律动着,过了一段时间,艾札克终于放开奏,他的情绪似乎已经恢复平静。
「……奏,对不起,打了你一个耳光。」
「不会。我也有错,说了奇怪的话,抱歉。」
两人将视线移回笔记型电脑的荧幕上,不过画面已经自动切换到奏最喜欢的卡通人物的荧幕保护程式。
「总之,我会试着和总部联络看看,我也认为赫曼医生的死不可能和事件无关,我也会联络警政单位确认详情的,只是……我还是很在意……」
艾札克的脸上又露出凝重的神情。
「赫曼医生留给奏的信……」
艾札克的视线停留在荧幕保护程式上,只见三头身的莫卡正在追着球跑,奏的心情正好和莫卡快乐的模样形成强烈对比,看起来满脸忧郁。
*
结果,难得的星期天却无所事事地浪费掉了。
奏完全没有食欲,无论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一整天都窝在床上抱着枕头和膝盖,他只要一说自己没力气洗澡,仁美阿姨就会以:「赫曼医生千叮咛万交代,要奏每天洗澡以防细菌感染。」将奏数落一番,被这么一说,奏不禁又红了眼眶。
(赫曼医生……)
奏趁着泡在浴缸中脸被水打湿时,又痛哭了一场。
赫曼医生是一位个性开朗慈祥的叔叔,在奏等待心脏移植的期间里,他不断替奏打气,当他看到奏在语言不通又人生地疏的国度无止尽地等待移植手术、活在畏惧死亡的阴影下导致情绪低落时,总是不忘说笑话逗奏开心,一字一句地细心教导奏学习德语;为了感谢赫曼医生,奏也曾经教赫曼医生说日语……
(果然是骗人的吧……)
我不相信。
艾札克已经和德国方面确认过赫曼医生的现状,据说赫曼医生自从奏回到日本后,便以出差的名义离开柏林,然后在出差期间发生车祸身亡,那似乎是一场非常严重的车祸,听说花费不少时间才得以确认死者的身分,之后也有许多医疗相关人员出席赫曼医生的丧礼。
(为什么?我明明恢复健康了,但是却反而害死了原来那么健康的赫曼医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未免太奇怪了吧!)
奏认为这一切绝对不是偶然。
不管怎么想,奏都觉得这些事一定和自己移植的心脏有关。
(这绝对不是单纯的车祸,赫曼医生一定是被某人杀害的,绝对不是偶发事件!)
就因为我移植了这颗心脏?都是这颗心脏害的吗?如果凯文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这颗在直升机坠机时被掉包的「心脏」,就是拥有特殊意义的「心脏」。
——我移植在你身上的……是恶魔的心脏……
(赫曼医生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事,所以才会留下信件想要让我知道……难道,赫曼医生发现了有关心脏移植的重大秘密吗?)
假使对方是为此故意制造那场车祸的话,除了封口之外,不可能再有其他理由了。
——是那些怕操刀医生透漏心脏秘密的家伙们为了封住他的口,才害他变成那个样子的。
是谁?是掉包心脏的人做的吗?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这件事应该不是神乐崎他们做的,因为神乐崎他们就是企图阻止「被掉包的心脏」继续跳动的人。难道不同立场的人也开始行动了吗?难道是掉包了「恶魔心脏」的人下的手?)
——就是你也很熟识的那些人。
(我认识的人……我很熟识的人……?)
当奏在浴室中百思不解地思考这些问题时,艾札克已经走到奏的房间里。
他悄悄地溜进去,在未经奏许可的情况下打开了笔记型电脑,搜寻电子邮件的寄件备份,浏览昨天晚上奏传送给中田小姐的那封信。
(奏……他竟然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写了这样的电子邮件……)
——艾札克先生,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我有事想请教你……
紧盯着液晶荧幕的咖啡色眼眸中透出了冰冷的寒光。
总之,「赫曼的信」还没有传送过来。
艾札克先将外部硬碟的USB插上电脑,然后用非常敏捷熟练的动作不断地进行操作,大致告一段落后,还不忘迅速清除了操作时留下的记录并关掉电源,戴在左耳上的耳机传来楼下的脚步声,这代表奏已经洗好澡准备要上楼了,艾札克再次确认房内摆设是否和原先一样,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奏的房间。
不久,什么都不知道的奏回到了二楼的房间。
然而——
「咦?」
奏一踏入房间,便立刻察觉有些不太对劲。
(总觉得房间里的气氛和刚刚不太一样……?)
可是,物品的摆放位置并没有改变,也找不到可疑的地方。
(是我想太多了吗?)
*
上个星期降下的大雪在周末的暖和阳光照射之下,已经从街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体育馆北侧的屋角还隐约可见积雪从屋顶融化后掉落下来的痕迹。
「午安!嘉手纳~~?嘉手纳同~~学?」
星期一的午休时间,穿着立领制服的三年级生内海淳也突然出现在奏上课的二年级教室前。
自从那天买完模型各自返家后,内海一直都很担心奏,那时,他们偷偷跑去立川的事被艾札克发现,内海眼见大事不妙,于是便丢下奏和艾札克自己回家了,内海觉得当时的气氛真的很尴尬,猜想奏回家后一定被骂惨了,不过,当时内海也只能一边祈祷奏能自求多福,一边搔搔头离去。现在,他为了确认奏还有没有在生气而小心翼翼地望向教室内。
明明是下课时间,但是奏却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座位上,他用手肘撑着桌面双手交握,沉思的侧脸看起来非常认真,让人觉得他大概不想被人打扰,而且,内海觉得奏的样子似乎和平常不太一样。
「喂!嘉手纳,你怎么啦?」
内海走了过去,用严肃的表情出声呼唤他,奏这才回过神来。
「是内海呀。」
「哈、哈哈!那天我离开后怎么啦?呃,果然被骂惨了吧……那个,我也不是故意跑掉的……」
内海摆出笑脸,他想趁奏开骂之前向他道歉,没想到奏的脸色异常凝重,也没发火,眼角甚至泛着泪水,反而把内海吓得惊慌失措。
「你又怎么啦?他终于闹分手啦?」
「你在说什么呀!分手?谁和谁!」
奏频频擦拭眼角,他的下眼睑已经因为持续哭泣变得又红又肿,连内海都觉得这次的事情绝不单纯。
「奏……如果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不妨说给我听听吧。」
奏用那对红得像小白兔的眼睛望着内海。
来到了屋顶上,徐徐春风轻轻地吹拂着两个人的脸庞。
随着积雪融化,声称罹患花粉症的人也陆续出现,四周顿时冒出许多戴口罩的人。幸好奏并非过敏体质,不会因为春天的温暖阳光而感伤,不过,就算奏置身于风和日丽的春日中,仍然苦着一张脸。
两人并肩坐在围篱旁,奏将赫曼医生的死讯告诉了内海,接二连三地听到那么多人的死讯,即使是乐天的内海脸上也露出不解的神情,于是内海开始提出藏在内心里的许多疑问,他的疑问正好戳中奏的心事,让奏在不知不觉中将积存已久的心事统统说了出来,从雪女事件、心脏被掉包的事情、决定不再事事仰赖他人而要靠自己的力量来克服现状等事,一直说到自己去探视吾妻医生后,变得闷闷不乐的原因。
听得内海惊呼连连,到最后,内海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懂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
「嗯。」奏点了点头,内海接着说道:
「嘉手纳,你未免太见外了吧,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呢?」
「我怕说出来会吓到你,而且……」
奏在心中暗自嘀咕着,我也不希望再连累到内海,没想到内海却说道:
「笨蛋!我才不会被吓到咧!不说出来反而让我更担心。」
看到内海的反应,让奏有点惊讶,内海摸了摸鼻头接着说道: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把奏当成最好的朋友喔。」
「真的?」
「因为,只有你才可以和我热烈地讨论模型嘛!换作是别人,一听到御宅族这三个字早就闪得远远的,我才不想在那些不懂模型的人面前谈论模型,他们八成会说我很恶心,然后速速结束话题,你也知道嘛,我这个人就是爱面子。」
内海说的话全都让奏十分意外。
因为,奏一直觉得内海和自己不同,他不但人面广、朋友也多,网友好像也不少,内海虽然是御宅族,但是却意外的时髦,总是充满自信,还敢公然表示自己喜欢模型,所以奏一直不觉得内海会自卑,甚王觉得内海太过耀眼,显得有些遥不可及。
「……网友虽然很重要,不过,我还是觉得和现实中的朋友在一起比较快乐,特别是和奏在一起的时候喔。」
内海在奏的面前时,才能表现出最轻松自在的一面,觉得好就直说无妨,不需要在意旁人的眼光,不但可以快乐地谈论自己最喜欢的东西,还可以获得对方的认同,他们是真正的「好朋友」,对内海而言,奏就是这样的存在。
「所以不用客气,我会尽量帮你的。」
「内海……」
「虽然我快毕业了,不过即使离开学校,我们还是会因为模型而聚在一起嘛。」
奏不禁鼻头一酸,不断用袖子擦拭眼角,他从来没想过内海竟然这么关心自己。
「内海,谢谢。」
「不用谢啦。」内海笑着说道。
「不过,我好在意他留给你的那封信啊……总觉有点像遗言。对了,那封电子邮件你有给其他人看过了吗?」
「嗯,给艾札克看过。」
听到奏的回答,内海双手交叉在胸前,不知为何陷入沉思当中,接着又一本正经地开口说道:
「不然这样吧,为了慎重起见,下次对方来信时,最好请对方同时寄到别的电子信箱比较保险,我可以把信箱借你用,我觉得还是不要使用寄件副本比较好,以防万一。」
「什么意思?」
「假使赫曼医生是被杀害封口的话,对犯人而言,要是他将生前留下来的那封信寄给你一定会很困扰,所以对方说不定会检查你的电脑或邮件伺服器。」
「不会吧!?」
「我这么说是为了以防万一。你在启动自己的电脑时,有确实设定好开机密码吗?」
奏摇了摇头,不过如果是摆在客厅那台全家共用的电脑的话,家人都会各别设定自己的密码登入,不过现在这台笔电只有奏在用,所以奏才会没作任何防备;也就是说,只要开机,任何人都可以阅读里面的档案。
「这样太危险了,回家后最好马上设定密码,让别人无法阅读你的资料。」
「这是什么意思?不能给家人看到吗?」
「不是,你不是认识一些能靠戒指为所欲为的人吗?那些人说不定会伪装成你的家人混入你家,我认为普通的信件最好也寄到其他地址比较保险,你要寄到我这里也可以,不然去邮局租个信箱也不错。」
内海果然很机灵,不断指出别人可能趁虚而入的部分,希望能拟出万全之策。
「然后,记得要好好扫毒喔,虽然这些都很基本,不过记得要避免奇怪的程式入侵电脑,还有……」
内海继续说道:
「接下来的事情很重要,你绝对不能告诉别人你和我谈过这些事,包括艾札克在内。」
「连艾札克都不能说吗?」
「没错,他问你的时候最好装作不知道。还有,下次和我见面、要告诉我重要事情的时候,一定要仔细确认我的手上有没有戴戒指,说不定有人会假扮我来套你的话。」
「那个,内海……难道你……」
奏忧郁地继续问道:
「你在怀疑艾札克吗?」
内海并没有回答奏的问题,他将双手交叉在胸前陷入沉思。
*
「下课啦,奏。」
才刚放学,奏就像往常一样回到在车上等候多时的艾札克身旁,他坐在驾驶座上,膝盖上很难得摆着一台笔记型电脑。
「我调查过赫曼医生的事了。」
在警戒待命期间,艾札克似乎已经取得多方联络,奏瞄了电脑一眼,画面上都是德文,接着艾札克关掉电脑,将它放回摆在后座的电脑包内。
「有得到什么消息吗?」
「嗯,我也认为赫曼医生和吾妻医生一样,是被人攻击的,因此透过警政单位去收集情报。」
准备扣上安全带的奏吓了一大跳,艾札克则一边边发动车子一边解释:
「据状况研判,这似乎是单一事故,听说是方向盘操作错误冲撞桥墩所致。」
「不是定时炸弹爆炸之类的吗?」
「嗯。为了慎重起见,警方还特别透过路旁的超速照相机检视过当时的行车状况,发现赫曼医生的车速竟然高达两百公里左右,原本以为他或许是被其他车辆追赶,后来却发现车子的前后方都不曾出现类似车辆。」
说着说着,艾札克解除了手煞车。
「照相机未必能拍到所有的东西,若追赶他的是土地神或精灵兽,照相机根本就拍不到。」
「难道是神乐崎他们做的吗?为什么?他们没有理由这么做呀!」
「……是吗?对他们这种思想偏激的恐怖分子而言,这种事可说是稀松平常,他们很有可能将所有关系人全都抹杀掉。」
艾札克一面注视着前方,一面踩着油门,奏看着艾札克的侧脸开口说道:
「艾札克,你认为袭击吾妻医生的也是神乐崎他们吗?」
「是的,除了他们之外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虽然他们被称为恐怖分子,不过,他们的活动目的究竟是什么呢?和宗教利益有关吗?还是某国的反国家体制分子呢?我记得你好像曾经叫神乐崎亡国之徒什么的,所以多少知道些什么吧。」
「我虽然知道,但基于捐赠者的身分保密义务,所以不能告诉你。」
艾札克依旧守口如瓶,于是奏念头一转,改问:
「……那么,你可以回答我其他问题吗?」
「要论事情而定。」
「嗯……」奏陷入思考,这下该从什么角度切入比较好呢?
「啊!」艾札克突然大叫一声。
「对了,仁美太太交代过我,要提醒你去量身订做新制服。」
「啊!」奏这才想起这件事。
「对喔,那就请艾札克绕去住江町的裁缝店一下吧,春天开始就要穿新制服了。」
「咦,为什么?」
「我们的学校从下学期起,要全面换成西装式制服,所以我也要换穿新制服才行。」
艾札克显得非常惊讶,奏皱起眉继续说道:
「现在还穿着立领制服太显眼了,如果是转学生的话还挺帅的,但对留级的人来说没什么好光彩的。」
「太可惜了,那套制服那么好看,又非常适合奏。」
「嗯……不过,太醒目了我不太喜欢。」
奏看似落寞地苦笑着说道:
「内海他们在的话倒还好,但春天开学以后他们就不在学校了,而且我喜欢平凡过日子,过去就是因为心脏病发生了许多事,使得许多大人们为了我一个人四处奔波,我在心里虽然很感谢他们……不过,还是觉得很害怕。哈哈,我希望以后能尽量低调一点,和同学们穿一样的西式制服就不会那么引入注目了。」
「奏……」
「虽然再忍耐个一年毕业了就好,但我还是很希望能早点和新同学混熟。」
奏消极地说道,艾札克好像也感受到他的寂寞,却没多做什么表示,只是淡淡地说了声:「先去住江町对吧。」然后打了方向灯准备往右转。
那是一家历史悠久的裁缝店,也有在帮附近学校的学生订做制服,进入裁缝店后,奏马上脱下上衣请店里的老板娘帮忙丈量尺寸,看到艾札克在一旁等待,老板还特地和他打了声招呼,和金发的外国人站在一起果然很引入注目。
「哦~~远从德国来的呀……难道高德寺住持口中的那位戴着眼镜、非常好学的外国人就是你?」
「高德寺住慈……噢,是上次那一位老先生呀。」
他是奏同班同学的爷爷,雪女事件发生时,奏和艾札克曾经前去叨扰他。
「住持曾在讲道法会中提起你的事喔,还说希望你有空能再到寺里玩。」
艾札克感到有点意外,外国人在这个城市里确实太引人注目了,在不知不觉当中,自己似乎已经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这时,里面似乎已经量好尺寸了。
「那么,我要订做一组新制服。」
「麻烦你们了。」奏边说边穿回立领制服,他因为长期住院,所以很少穿上学校的制服,奏其实非常喜欢这套制服,甚至觉得有点舍不得,但是,总不能一直活在过去吧,要好好规划未来才行。
(说到未来……)
遗憾的是,就目前的状况看来,奏显然不能决定自己的未来。
*
量好制服的尺寸之后,奏和艾札克来到了裁缝店附近的釜渊公园。
这里就是上次冒牌邬尔蒂雅现身的河滨公园,虽然当时公园覆盖在厚厚的白雪中,不过现在积雪已经完全融化,还能清楚看见位于桥另一头的杂木林,奏一想到自己差点在那种荒郊野外遇难,对雪就产生一股莫名的恐惧感。接着,他们并肩坐在可以清楚眺望河面的长椅上,打开刚买的罐装咖啡。
「那个……艾札克。」
「嗯?」
「你不是说过邬尔蒂雅或神乐崎都会使用其他地区的法术吗?神乐崎拥有的是阿兹特克的神奇石刀,而邬尔蒂雅小姐施展的〈太阳神护身术〉则是埃及的法术,然后假扮邬尔蒂雅的人运用的是西伯利亚的法术,那朱德先生又是……」
「朱德使用的是希腊的咒术。」
「朱德先生是希腊人吗?」
「不是,这和出生地没有关系,每个人都拥有符合自己波长的土地,而他们都找到了最符合自己灵魂波长的区域,并习得当地的法术。」
「你说他们都叫做……修术者?」
「是的,邬尔蒂雅是埃及修术者,凯文是阿兹特克修术者,朱德则是希腊修术者。」
「那艾札克呢?」
「我还不是。」
艾札克苦笑地说道。
「拥有戒指的人都是某地独当一面的高手,我还是个半吊子。」
听着河川的潺潺流水声,奏双手抱着膝盖,静静地看着戴着细框眼镜的艾札克的侧脸。奏心想,既然使用某地域的法术和自己的出生地没有关系,也就是说,凯文并不是出身于「阿兹特克文明」发祥地墨西哥啰。
艾札克叫凯文为「亡国之徒」时,神情极为愤怒,奏觉得他当时的表情和发现凯文袭击奏时的愤怒不同,奏记得他们当时在争吵是否要拯救多数民众,理由是否和国家存亡有关等等,如此一来可以推测……
(神乐崎和艾札克果然是……)
「艾札克,我问你喔,你是在小时候逃出东德的吧?」
「嗯,是啊。」
「艾札克曾经说过在逃亡期间两德统一,德国不再分成东德和西德两阵营,而那段期间里,艾札克曾经待在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国家』,那到底是哪个国家呢?」
听到奏的问话,艾札克将嘴贴近罐装咖啡的开口处,就这样愣在那里。
奏靠了过去,紧接着问道:
「我在地理课时上过东欧的历史,听说当时苏联解体,等东西阵营的冷战结束后,许多国家纷纷统一或独立,地图也因此出现重大改变,艾札克待过的国家也是其中之一吗?究竟在哪里啊?」
艾札克闭口不语。
「是南斯拉夫(注:南斯拉夫于1992年解体)吗?还是捷克斯洛伐克(注:捷克斯洛伐克于1992年解体,于次年成为捷克共和国及斯洛伐克共和国两个独立国家)呀?……啊,不过捷克和斯洛伐克现在都还存在,难道是其他国家?」
艾札克静静地站了起来,然后默默离开。
「等等,艾札克!『地图上找不到的国家』到底在哪里?难道神乐崎、邬尔蒂雅小姐,和我的心脏捐赠者都来自那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国家』吗!?」
艾札克停下脚步。
久久陷入寂静之中。
耳边只听到潺潺流水声,奏屏气凝神地等待答案,然而艾札克却打算继续向前走,奏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大声问道:
「难道,这颗心脏的捐赠者是……!」
艾札克回过头来。
他的表情异常认真,露出愤恨的目光。
奏停下脚步。
(……艾札克……)
奏从来没看过艾札克露出这样的表情……
*
回到家后,气氛凝重依旧,于是奏躲进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用手枕着后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艾札克从那之后就没有和我说过话……)
他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那样的反应绝对不寻常。
奏突然想起戴在胸前的那颗会发光的天然宝石,于是用手指拿起它,看着那条垂挂着天然宝石『葡萄石』的项链,黄色宝石中的卢恩符文清晰可见,听说那个卢恩符文叫做『Ψ(Algiz)』——代表「保护」或「守护」,奏觉得这个卢恩符文的形状有点像行动电话的收讯符号。
(录入者注:不会打什么卢恩符文,『』中的字母只是随便打了个看上去长得像的==b)
艾札克身上的则是他的守护石——堇青石,里面的卢恩符文和奏的一样,两条项链就是靠卢恩符文『Ψ(Algiz)』相互联系,只要握着宝石注入强烈的意念,艾札克就会前来营救自己。
(葡萄石是〈慰藉之石〉呀……)
明明是石头,却给人一种柔和感,拿起来欣赏一番后,心情就会变得特别平静。艾札克曾经说过,这颗石头的波动可以镇压土地神的怒气。
奏原本在房间的四个角落各摆放着一小堆盐巴(注:在日本,盐巴被认为具有避邪功效),现在已经由蜡花所取代,那是艾札克在大雪中营救奏时释放出来的东西,形状如同用蜡雕刻而成的花朵,很像奏最喜欢的蜡梅(注:蜡梅(Chimonanthuspraecox),为蜡梅科蜡梅属之落叶灌木,十二月至二月左右会于细枝上开满小花),它们的大小和玫瑰花差不多,艾札克称这种蜡花为「避邪之花」。
它可以当作结界防止土地神接近,听说绪方家建地的四个角落上也由朱德设置了效果非常强的「避邪」设施,因此,只要待在家里就可以安心了。
(假使赫曼医生真的是遭人杀害,那凶手到底是谁呢?)
即使回到家,这件事情还是在奏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依照凯文的说法来看,企图阻止吾妻医生泄密的似乎另有其人,仔细一想,吾妻医生遭恶犬攻击,而凯文也同样遭到野狗攻击,难道他们都是被同一个「会操控恶犬」的人攻击的吗?
(朱德先生可以使用让地热升高的法术,当时,河岸的温度确实升高了,因此可以确定使河岸温度上升的人应该是朱德先生没错,不过当时艾札克也在附近,他的目的大概是击败神乐崎吧。)
照这样推断,袭击吾妻医生的也是朱德他们?
不可能!奏摇摇头,背脊上却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
(听说吾妻医生曾经指着艾札克大叫「恶魔」。)
难道犯人是朱德先生和艾札克?怎么可能!因为,他们是欧洲器官移植网的人,移植网的人没有理由灭口移植相关人员呀。
奏突然吓得从床上坐起身来。
(他们真的是欧洲器官移植网的人吗?)
奏看著书桌上的笔记型电脑。
(难道赫曼医生和我抱持着同样的疑问……?)
杀人灭口。
这个说法对奏来说相当具有说服力。
(假使对方的目的和心脏移植无关,而是另有目的不得不杀人灭口的话……)
「我、我在想什么啊。」
奏甩了甩头。
「不管是艾札克或朱德先生,他们都一直保护着我,这么好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杀害赫曼医生的凶手!」
——他所保护的真的是『你』吗?
凯文的话浮现在脑海中,否决了奏对艾札克和朱德的信任,奏吞了吞口水。
(莫非他们想守护的人不是『我』……?)
——小心不要被那两个人夺走心脏。
奏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床上。
然后慢慢地拉高视线,将目光停在挂在衣架上的另一件立领制服上,那是凯文当时在学校屋顶上脱掉的全新立领制服,上面还有子弹的枪孔……奏站了起来,伸手取下那件制服。
(我再也见不到神乐崎了吧。)
虽然艾札克曾经声称他想用谎言来动摇奏的意志,可是……
(或许是吧,不过,我还是很想和凯文见面、和他聊聊天,他一定知道『地图上找不到的国家』是什么意思吧。)
奏望着窗外想着,要怎么做才能再见到凯文呢?要是当时有跟凯文要电子信箱就好了。(不过他也不会告诉我吧……)不,凯文现在一定躲在某个地方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不管他说的是不是谎言,都必须由自己来判断!)
打开窗户,冰凉的空气立即流泄而入,奏看了看四周,夜晚的住宅区街道万籁俱寂,晚上十一点的道路上不见半点人影,只有自动贩卖机的灯光依旧明亮刺眼。
「神乐崎~~!你在吧?我有话想对你说,要怎么做才能见到你呢?」
奏将身子探出窗外,朝着夜深人静的街道上呼喊。
「我有话想当面对你说啊,神乐崎!」
然而,没有人回话。
只有一轮明月高挂在头顶。
*
此刻,艾札克刚好不在家。
他悄悄地溜出寂静无声的绪方家,来到附近的小神社,那是一座只点着一盏小灯泡的小神社,灯泡上罩着斗笠状灯罩;艾札克站在供奉着犬兽大口真神的祠堂前方。
「移植心脏的少年已经注意到赫曼医生的事情了。」
四周见不到任何人影,但是艾札克不以为意地继续看着没有人的前方说话。
「……他似乎打算自己调查事情的真相,我已经得知赫曼医生以移植心脏的少年为对象留下了一封信件,我们太大意了,当时应该到他家确认才对。」
「是吗。」
从祠堂的方向传来男人的低沉嗓音,对方踏着草地出现在艾札克面前,他是身上裹着毛皮斗蓬的朱德。
「已经拟定好对策了吗?」
「我会一一检查寄给他的邮件,如果有必要的话,也会将它删除,虽然电脑已经被设定密码,但为了避免触动侦测软体已经安装了入侵程式,所以不会影响到监视工作,不过……」
「该是献出贡品的时候了。」
黑暗中,艾札克的表情非常严肃,镜片底下的眼神冰冷无比。
「再这样下去的话,迟早会被查出真相的。」
必须趁奏还没发现真相、事情尚未复杂化前做个了断,即使不是这样,艾札克也浪费太多时间了,太过融入环境也是个问题。
「我之前过度配合移植心脏的少年的步调走,不过接下来,我打算排除感情因素,以便顺利达成任务。」
艾札克的眼神中已经完全不见先前那种飘忽不定的神色,而朱德也清楚地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到他的内心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或许是因为赫曼的死讯已经传到奏的耳里,让他不得不立刻下定决心吧,艾札克终于恢复成冷静、冷酷的情报人员。
「……你终于可以割舍他了。」
虽然朱德曾经考虑过如果艾札克无法舍弃奏的话,不妨让他们保持距离,不过现在看来似乎是没问题了。
「这么一来就可以安心进行任务了,我们的工作不容一时半刻的犹豫,等我掌握计划进度后会主动通知你,在那之前,心脏就交给你保护了。」
直到听到艾札克回答:「是。」后,朱德才亮出戒指,高喊:「乌尔滋!」
只见戒指上立即窜出两条蛇包裹住朱德的身体,朱德在其中逐渐改变姿态,转瞬间就变成一只大型犬。仔细一看,非常像不久前因为走失跑到学校的那只外型酷似白熊的大型犬。
变身为大型犬的朱德迅速地消失在神社的森林阴影中。
留下艾札克一人注视着深夜的神社,他终于了解当地居民为什么会如此重视这座规模虽然不大,不过环境却十分清幽、还刻有雕粱画栋的神社了。
艾札克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眼前这座传来暖意的神社,在满月的映照下,踏着自己的影子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