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儿轻轻吹过绿油油的草原。
山丘上坐着一位金发少年。
奏快步跑上坡道,用力地挥挥手。
——喂~~亚道夫!亚道夫~~!
听见呼唤声,拥有一双蓝色眼眸的少年回过头去,这位脸蛋漂亮得如同天使般的少年一看到奏,便满面笑容地对他招手,奏跑过去坐在他的身旁。
——你似乎很喜欢这里,这里是哪里?看得到河川,而且到处都有红色屋顶的房子,那个对岸山坡上的建筑物是城堡吗?
——这里是我幼时居住过的土地,那条河叫做易北河,那座山丘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金发少年的名字叫做亚道夫。
奏最近经常在梦中和亚道夫见面,这位少年自称是移植在奏身上的「心脏」,他在梦中都是以「金发少年」的模样出现。
——这里是你记忆中的场景吗?亚道夫。
——是呀!来,这个给你。
亚道夫用又白又细的手递给奏一个小小的木偶,那个木偶约略手掌般大,是一只圆滚滚的黄色小鸟,外型非常朴素,设有一个简易的机关,摇动秤砣就会自行啄食饲料。
——离这里不远的厄尔士山脉有一个名叫赛芬的小镇,以前是矿山,但是现在已经废弃,成为以制作玩具而闻名的城市,那里有许多制作玩具的老工匠,制作出非常多像这样的玩具。
——哇~~好可爱。
——小时候,我也玩过好多类似的玩具,像汽车啦,火车头啦。
——真好,木制玩具让人觉得好温暖。
亚道夫露出灿烂的笑脸。
——我们住的地方一到圣诞节,就会用圣诞金字塔来取代圣诞树。
——金字塔?埃及的那个吗?
——不是,形状完全不同,先将摆着木偶的圆盘迭成大大的结婚蛋糕状,然后在最上面那层装上螺旋桨、下面点着蜡烛,再利用气流转动螺旋桨,使摆放木偶的圆盘转动。
越接近圣诞节,街上就会出现越多这种大型圣诞金字塔,我最喜欢看木偶热闹地转动了;亚道夫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奏兴趣盎然地看着他的侧脸,觉得自己好像坐在没有翅膀的天使身旁。
——对了,亚道夫……
奏难掩不安的心情问道:
——你难道不想回到原来的身体里吗?也就是你自己的身上。
——……不想,因为我的身体已经快要死掉了。
——那么,假使你的身体还活着、还可以回到家里去的话该怎么办呢?
剎那间,亚道夫讶异地睁圆他的蓝色瞳眸。
——你的问题不成立喔,因为现在的我是你的生命,如果我回到原来的身体里,你会死掉的。
——别在意我的事,回答我,你是怎么想的?你也想让自己的人生延续下去吧?
亚道夫没有作答,把拇指摆在下嘴唇上,聪明伶俐的眼眸中浮现出一抹忧伤。
——我觉得只要能够活下去就好,不管以哪种形式都没关系,而且我一直很想离开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你是指你的身体吗?
亚道夫只是沉默以对,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又回复笑容。
——托你的福,我终于获得自由了,能够死里逃生、用这种形式活下来,这都要感谢你喔,我现在可以去任何地方,我自由了。
仰望天空,看着横越空中的鸟儿,奏心中的忧虑仍然无法消除。
——……那么,你打算抢走我的身体吗?
——怎么可能!你是让我活下来的恩人,我怎么可能会抢走你的身体,我想和奏一起活下去。
亚道夫用真诚的眼神微笑着注视着奏。
——我的使命是帮助你,让你健健康康地活到老,仅只如此。
不可思议的是,奏竟然稍稍放下心来,以微笑回望对方。
——我切除了自己那颗虚弱的心脏,终于获得自由的身体,而你则和死去的身体分离,获得了自由,尽管我们两人完全不同,却又有点类似。
——嗯。亚道夫也点点头,草原的微风轻轻地吹拂着宛如蚕丝般的金发,沙沙沙,耳边传来非常悦耳的草木歌唱。
——可是,凯文说了很奇怪的话,他说你是『人工制造出来的心脏』,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诞生的,我只知道,我在这里。
和风徐徐地吹,亚道夫闭上双眼,纤长的金色睫毛被阳光映照得闪闪发光。
——我活在这里,是你的生命……
※
睁开眼睛时,奏已经躺在床上。
朝阳从窗帘的缝隙射入房间内,奏揉了揉眼睛。
「怪了?」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这里是奏的房间,而且,奏已经换上睡衣、拉上窗帘。
他在迷蒙之中看着自己的手掌,亚道夫递给自己的木偶触感还残留在掌心,拿起手边的笔,趁着自己还没遗忘前,赶紧将刚刚提到的单字记在桌上的笔记本内。
『易北河赛芬玩具城圣诞金字塔』
(这是关于亚道夫的线索……)
※
「什么!你和艾札克约好要去御岳!?」
大叫出声的人是内海,内海在毕业典礼结束不久就放起春假,奏以模型为借口再度跑来他家游玩,内海不断绕着书桌的椅子大声嚷嚷。
「你是笨蛋啊!为什么要约那个最可疑的家伙,真不是普通的笨!」
「我对艾札克已经没有疑虑了。」
奏将前几天艾札克的说明对不知所以然的内海讲了一遍。
「你在说什么蠢话!赫曼医生在信中不是有写,他曾经亲自前往总部确认过吗!负责翻译的中田小姐不是也专程帮我们向欧洲器官移植网确认过了吗?」
「所以他才要『慎重的回答』嘛,艾札克的部门很特别。」
「那么,电子邮件传不到你的信箱又该怎么解释?」
「邮件的话,今天早上已经传送过来了。」
「什么!」
「好像是服务器出问题才会比较晚寄到,同一封邮件已经寄到我的信箱了,没有被监视啦!这么一来可以排除心中的疑虑了吧。」
内海却大叫着:
「太诡异了!对你说明后信就寄到也太巧了吧!一定是为了避免我们起疑,所以才将曾经删除的信件重新寄过去的。」
「就跟你说不是了!内海,你疑心病太重了。」
「那神乐崎呢?你想说那家伙是骗人的吗!」
心脏扑通地跳了一下,奏手上的模型掉落在地,内海用掩盖过奏的气势说道:
「你真的认为神乐崎的话都是编出来的吗?」
「那、那是……」
「听清楚,嘉手纳,一定有一方说谎,我想有一边毫无疑问的是真话,有一边则是谎话连篇。你相信谁?艾札克还是神乐崎?」
被这么一逼问,奏再也无法回答,虽然他相信艾札克,却不认为凯文的话全然是捏造的,却又不能同时相信两个人。
「可是,艾札克是捐赠者的弟弟、是为了夺回心脏才接近我的说法太扯了,捐赠者不可能还活着……不可能呀。」
「那只是因为你在逃避往这个方面去想罢了!对艾札克也一样。」
心事被内海一语道破,奏更加不发一语。
「我觉得,你一直不想认真面对自己不想面对的事。」
「哪有!我一直在寻找捐赠者的线索,想要找出梦境中亚道夫曾经讲过的每一件事。」
我才没有游手好闲,奏有点火了。
「易北河、厄尔士山脉、赛芬……这些都是德国的地名,看来德国东部邻近捷克边境的萨克森州的德勒斯登一带就是『亚道夫』成长的故乡。」
奏并不知道凯文和艾札克哪一方说的才是真话,不过这些可是「心脏」本人说的。
「调查后可以发现,那里属于旧东德,和艾札克的出身地不谋而合,不过,艾札克是东柏林出生的,所以并没有直接的关连。」
「你真的相信他就是『心脏』吗?」
「我相信,否则他不可能每次都那么鲜明地出现在我的梦中,醒来后也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要不然我哪会知道叫做赛芬什么的城镇啊!」
「既然这样,干脆直接问『亚道夫』不就好了吗?问他艾札克是不是他的弟弟。」
「……想是想啦。」
奏垂下眼。
「可是在梦中时却不想开口。」
这或许是因为……奏觉得自己或许就如内海所言,潜意识中根本「在逃避」真相。
看到身旁紧闭着嘴的奏,内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亚道夫』年龄和你差不多吧,艾札克不是说过,捐赠者是三十多岁的男性吗?」
「假使捐赠者真的是艾札克的哥哥,三十多岁、男性等条件也满符合的。」
「你是说出现在梦中的是捐赠者小时候的模样吗?」
「不知道,我也说不上来。」
若『心脏』的年龄和梦中的『亚道夫』相同,那么捐赠者等于艾札克哥哥的说法就说不通了,不过,目前的证据显然不够充足。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点线索,却又陷入焦着。
「虽然我也试着想连进赫曼医生留给我的档案,可是根本不知道密码是什么……想得到的暗号都试过了,根本打不开。只有我和赫曼医生才知道的密码到底是什么呢……?」
「将赫曼医生逼入绝境的……『秘密档案』吗?」
「打开秘密档案的话,就可以解开迷团吗?」
「或许是吧,毕竟是夺走一条人命的机密,所以必须更加谨慎处理才对,假使能够随随便便打开的话岂不是很危险。该由警察插手了,嘉手纳,那个档案还是别碰得好。」
「内海……」
确实如此,赫曼医生在写信时就已经感觉到自己身处险境,在留下那一封信后,赫曼医生就过世了,这是无法抹灭的事实。
事关重大的信件里甚至写着艾札克的名字。
「我觉得去御岳的事还是取消比较好,提议的人不是艾札克的同伴吗?」
「嗯,不过我还是要去,因为神乐崎觊觎心脏的事也是千真万确,没有人可以相信的话,更应该让犬兽来保护我,否则——」
「好吧!」内海用力拍了一下膝盖。
「那我也要去。」
「咦~~!不好吧,内海。」
「怎么可以让你一个人涉险,我也要一起去,虽然不知道是否帮得上忙,不过总比没去好,两个人总比一个人保险吧!」
看到拍着胸脯的内海,奏的脸上依然流露出担心的神色,不过能由百分之百信任的朋友陪同确实比较放心。「嗯!」他终于允诺了。
※
前往御岳一事正陆续进行中,他们决定挑选可以在当地过夜的连假期间动身。
集合地点为距离最近的JR御狱站,看到御岳溪谷旁那独特的老旧车站以及年代久远的广告牌等景物,让人不禁回忆起昭和初期的铁道时代。
「嗨~~我来了!」
内海背着大背包出现在剪票口,开车来的奏和艾札克早已在车站外等待,艾札克一看到内海便惊讶不已。
「咦,为什么!?怎么连内海都来了呢?」
「啊,是我找他来的,想说一起去顺便当作毕业纪念。」
「早啊~~请多指教!」
「奏~~!」艾札克一边发出抱怨,一边用恐怖的眼神瞪着他,嘴里嚷着:「我根本没听说!」奏双手合十,不断道歉。
「哦!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都到齐啦!」
内海背后出现了一个人,是一个穿着修行僧服、年约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仔细一看,原来是高德寺的冲山住持,他是奏于雪女事件期间曾经前去叨扰的同学的爷爷。对了,决定要去御岳后,艾札克就拜托冲山清宽和尚担任向导,听说他在御岳人脉很广。
「一听到艾札克想去山上修行,更是让我对他这个外国人大感佩服,所以我打算为他介绍一位可靠的师父,从瀑布修行到爬山修行都好好地锻炼锻炼吧!」
「啥!搞什么呀,听都没听过!」
眼见内海大呼小叫,冲山和尚紧紧抓住他的肩膀。
「呵呵呵,这里不就有个值得好好锻炼的小伙子吗?」
「别、别随便碰我,臭老头。」
「年纪轻轻的却没有好好运动,看,手臂这么细。」
「对模型来说可是黄金右臂喔。你到底是谁?说话这么大声。」
「哈哈哈!」清宽和尚继续宏亮地大笑。大家自我介绍过后,马上出发前往御岳,从车站搭车过去不出几分钟,就可以看到从山脚下开往御岳山的登山缆车,汽车并不是开不上去,而是因为山上的路太过狭窄,不适合用车辆移动,因此他们决定将车子先停在缆车车站前的停车场。
奏一行人搭上最大坡度为二十五度的登山缆车,已经完全沉浸在观光的气氛当中,奏和内海倚在窗边玩闹,艾札克则仔细聆听着清宽和尚的解说。
「御岳自古以来就是非常有名的修练之山,从前又被称为『御狱权现』,关东地区自古以来就有非常多参拜者前来御狱参拜,山上还有许多可供参拜者投宿的宿坊(注:提供参拜信众住宿的地方。),现在仍然留下许多遗迹,现在还住在御岳山的人家几乎都是被称为『御师』的御狱神社神官。」
「御师素……?」
「泛指从前专门从事传教工作、为参拜的信众提供住宿之处并且支持御狱信仰的人,目前还居住在御岳山的人民都是御师的后代子孙,直到现在仍然会接受修行以成为『御师』。今天要介绍的御师是我老朋友的儿子,是一个年纪轻轻却非常热衷于修行的男子,瀑布修行也将由他来指导,你们可以安心跟着他学习。」
奏并没有将大口真神的事情告诉清宽和尚,纯粹以「对修行有兴趣」为借口来参观。他们搭乘缆车约六分钟左右,就来到山上的车站。
「哇,好冷!」
山上的气温果然和山下不同,半山腰的JR御狱站一带位于山谷中,尽管和奏的家一样位于青梅市,但是温度却迥然不同,空气非常清新,然而到了山上气温就骤然下降,这一带的高度已经接近海拔九百公尺。
从车站旁的广场可以俯瞰城镇,虽然今天因为薄雾弥漫使得城镇看起来朦朦胧胧,但是奏因为许久没来御岳山而兴奋不已。
「艾札克,你看!后面后面,在那边的山上看起来小小的建筑物就是御狱神社。」
「咦,要爬到那个地方吗?看起来好陡!」
最令人惊讶的是,当缆车爬到半山腰时,放眼望去尽是茂密的杉木林,没想到到达山上时景色却陡然一变,隔壁的山头(看起来好像是)并排着密麻建筑物,看起来应该是民宅,听说那些建筑物都是供参拜者落脚的宿坊。
「山坡确实很陡峭,但是距离没有很远,别担心,走吧。」
奏精神奕奕地迈开步伐,这里可是奏从小就相当熟悉的山林,每逢过年期间都会前来参拜,同时也是小学远足时必来的地点。奏只有在病情较为严重时没有上山参拜,现在身体已经变得这么健壮,也不需要担心对心脏造成负担,能够爬上陡峭的山坡令奏高兴得不能自己,尽管呼吸越来越急促,奏却毫不在意地继续往上爬。
「奏真素精力充沛呀!」
「我们也走吧,艾札克。」
内海冷淡地说着,因为内海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用充满敌意的眼光看着艾札克,让他有点紧张。
「这一带有鼯鼠喔,你知道鼯鼠吗?艾札克。」
「是长得和鼬鼠很像,而且可以在空中滑翔的动物吗?大概这么大只。」
「不对不对,那是日本小鼯鼠,鼯鼠的体型比较大,差不多像坐垫那样吧。」
他们看起来真和睦,走在后头的内海简直快要无法忍受。
(喂喂,真让人搞不懂,对必须提高警觉的人怎么能黏得那么紧呀!)
他们沉浸在两人的小世界里,让内海几乎没有插嘴的余地,看到奏和艾札克对带路的清宽和尚的解说频频点头,让内海觉得相当焦躁,不该这么平和的啊。
「哇噢~~那素什么?好厚滴屋顶!绑了好多树枝,好想去看看。」
「那是茅草屋,很像古代故事中会出现的景物吧。」
「这些全都是宿坊,很气派的建筑物吧,茅草屋现在很珍贵喔!」
「啊,艾札克,我家一直都在那里的茶屋吃麦芽糖。」
奏或许是单纯为了能帮艾札克带路而感到欣喜吧,聒噪程度不同凡响,整个行程简直成了纯观光之旅,看到童心未泯地舔着麦芽糖的奏和艾札克,内海简直快要吓破胆了。
「内海要不要吃?」
「喂!」内海忍不住拉住奏的手臂,在他耳边小声提醒:
「你们是专程来观光的吗?不是吧!艾札克说不定是敌人耶!」
「是、是没错啦,一不小心就……」
「喂~~就在这边,先来宿坊寄放行李吧。」
一行人跟着清宽和尚来到比较靠近参道内侧的宿坊,气派的大门内有座民宅,虽然名为宿坊,不过看起来却很像民宿旅馆,和善光寺、高野山等到处都是寺院的宿坊气氛大不相同,洋溢着家庭味。
「欢迎光临,请进请进。」
前来迎接他们的是一位年轻的女主人,门口十分凌乱,好像来到了「民家」一样,让这群人有些讶异,因为他们是当地人,所以还是首度在本地投宿旅店。
「欢迎光临,初次见面。」
从里面走出一位身穿作务衣、头上绑着毛巾,年约三十多岁的大哥哥,或许是因为他看起来非常健康、眼睛炯炯有神,所以不像中年大叔。
「这位就是御师——鹰山宏伸先生,他们夫妇俩负责管理这里的宿坊。」
「您好。」大家一起打招呼。
「请脱多指教,我叫艾札克,来至德国。」(录:不是错字,是说话口音的问题。)
「欢迎欢迎!我们这里经常有外国人投宿,请好好享受御岳风情吧。」
放下行李后,一伙人马上前往神社参拜。
这里洋溢着一种怀旧风情,给人一种「老店」的感觉,穿过小型「礼品街」,就可来到这座山的中心,武藏御狱神社的入口处。正殿位于山顶,因此鸟居以上是漫长的石阶,石阶的周围并排着许多大石碑。「那素什么?坟墓马?」听到艾札克问话,鹰山御师开口解说:
「那是各地御狱讲的信徒们前来参拜的纪念碑。」
「御狱……讲?」
「信仰御狱神社的团体名称。关东一带从以前起就有许多类似的团体,负责传教的是我们的御师祖先,信仰起源自明治时代之前的御狱权现。」
「那权现……又素什么呢?」
「权现指的是佛祖化身之后,以日本神明的身分显灵。」
「不素寺庙拜的是佛祖,神社拜的则是神明马?」
「日本自古以来就有『外来佛教的佛祖会化身为日本传统神道的神明显灵』的独特思想,被称为『神佛习合』(注:习合指将两个以上的教义融合折衷。),经过这样的改变后,日本得以广泛接受大陆传来的外来神佛,因为各种神都包含在内,所以在过去也被称为八百万神,这里对外来的神佛非常包容。」
艾札克一边走上石阶,一边听得津津有味,鹰山御师每天都上下石阶,脚程非常轻快。
「直到明治时代颁布『神佛分离令(注:日本于明治维新时颁布神佛分离令、实行废佛毁释,使传统神道教成为国教以求王政复古。)』前,主要遵奉的一直都是御狱藏王权现。」
「藏王……权现,听奇来满强滴。」
「它是修验道(注:日本宗教流派之一,强调上山苦行、锻炼自我以求顿悟,融合了神道、阴阳道等要素。)供奉的神明,一个脸上有三只眼睛,面容骇人,右手持人称『三钴杵』的印度武器。左手则像这样竖起两根手指,做出『剑印』的形状,摆在腰间,抬起右腿,姿势非常独特。」
「就是这种感觉。」鹰山摆出恶灵退散的姿势给大家看。
「泥还真humorislish(humorous)!」
「哈哈哈,我们家还保留着江户时代的悬佛(注:将半圆雕打造之佛像贴于圆形铜板中央称为悬佛,可悬挂参拜。),回去后让你们见识见识吧!」
在说这句话的同时,一行人已经来到山顶的神社。
「到了,奏……人呢?」
回头一看,奏他们还远远落后在后方的石阶、用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地往上爬,在两人背后的清宽和尚还不断用拐杖敲他们的屁股。
「怎么啦,真是的,国中生体力竟然这么差。」
「可恶~~上高中后是不是该加入运动社团锻炼一下呀。」
「这点程度的阶梯连三岁小孩都可以一口气爬上来。喂!不准坐下去,快爬!」
「别一直打我啦,臭老头!」
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到达正殿。
等着一行人的是座落于山顶且漆得富丽堂皇的红色正殿,两侧分别站着威风凛凛的狛犬……正确来说应该是坐着。
「这就是我提过的犬兽,当时出现的就是它。」
奏有点退缩,这里的狛犬长得比一般狛犬狰狞,四肢和身体都很修长、胸肌强健、爪子闪闪发光,看起来相当神勇。
「这就是大家口中的大口真神,是御狱神社的避邪之神。」
鹰山赶忙解说:
「传说有一位名叫日本武尊的日本古神来到关东的御岳山一带时,被化身为大白鹿的恶神攻击,经过打斗后将之击退,却因山上起了浓雾而迷路;当时,不知道从何处跑出一只白狼,在白狼的带领下,武尊顺利地离开山林,因此封那匹狼为大口真神并且留在这座山上,命令它负责斩妖除魔。」
社务所里摆放着盖上大口真神印章的避邪符,奏的住家附近也有很多人会在门口贴这种符咒。
「犬兽就供奉在正殿后方的神社里,先到正殿参拜吧。」
大家并排击掌,完成参拜仪式。
艾札克眼神认真地巡视着神社四周。
「气势果然强,好油震撼力。」
「喔?艾札克先生也能体会神圣之感吗?」
「嗯,其实素……」
因为卢恩符文宝石出现反应了。只要来到神明气息越强的场所,卢恩符文宝石就越骚动,『骚动』并不表示它会移动,若用艾札克的风格来形容的话,大概是「变得很聒噪」。卢恩符文宝石是介于「神或精灵」与宝石主人之间的媒介,来到圣域,卢恩符文宝石也就变得特别亢奋。
所以艾札克能敏锐地察觉气氛的不同。
他的神情相当严肃。
「大口真神……」
大略听过神社建筑的相关说明后,回过头去才发现奏和内海正站在山顶眺望景致,玩得不亦乐乎。
「喂~~奏~~!快来这里听解说。」
艾札克大声呼唤,却被内海狠狠瞪了一眼,或许是心里作用吧……总觉得自己好像被监视了,从刚才起就无法接近奏。
「我们去下面的茶屋喝杯茶吧。」
在鹰山的带领下,他们走下参道外的木阶,来到森林中较为宽阔的广场,被称为长尾平的一隅有一间小店,一行人围绕着木头桌子坐下来歇息。
「这一带最适合登山,可以沿着有『岩之庭』之称的溪谷步道从天狗岩走到绫广的瀑布,即使是夏天也很清凉舒适,我每天都会来这里慢跑。」
鹰山站在地图前为大家解说,常来的奏和内海对解说不感兴趣,于是跑到观景台游玩,艾札克则听得津津有味。
「口以再帮我带路吗?我想多感受一下山滴感觉。」
※
「哎呀,站在那里的人不是嘉手纳吗?」
傍晚时分,大致观光了一圈的奏在礼品店门前突然被一个女生叫住。「咦!」奏吃了一惊,因为店门前站着一名身穿围裙的眼熟少女。
这不是山濑美咲吗?
「咦咦~~?山、山濑,妳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放连假,所以我跑来伯母的店里帮忙啰。怪了,怎么连内海和艾札克先生都在呢?」
没错,这家礼品店正是美咲的伯母经营的店,每当过年参拜期间店里比较忙碌的时候,美咲就会过来帮忙,奏吓得双腿发软,虽然山濑曾提过在御岳有亲戚,但是没想到这么巧。
「呜、呜哇哇~~!山、山濑,真、真巧呀……」
自从毕业典礼的迷宫事件结束以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自从美咲提出「交往邀约」后,奏就开始意识到美咲这个女孩子,完全没办法好好地看着她说话,连内海都察觉了。
「什么啊,是山濑喔,吓死我了,干嘛突然跑来打工?」
「我可是店里的招牌女店员哟!啊、宏伸先生好。嘉手纳,你要来白云庄吗?」
「嗯、嗯,来、来借住一晚。」
「这样呀,你要帮艾札克先生带路对吧,连假期间我会一直待在这里,晚上有空的话,说不定会跑过去玩,到时候就拜托了喔。」
「知、知道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店铺正在打烊,美咲显得很忙碌,店里的人一叫唤就赶紧跑进去帮忙,奏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事实上,奏还没有给美咲答复,而美咲自己也是绝口不提,内海开玩笑地盯着奏的脸庞。
「怎么啦?你怎么满脸通红?好可疑啊~~」
「走那么多路当然会脸红!」
内海露出贼笑。奏完全没料到会在这种地方碰到山濑,思绪被严重扰乱,而且穿着围裙的美咲看起来比平时可爱,虽然不是女仆的感觉,却带有一种朴素之美,显得加倍动人,让奏对优柔寡断的自己更是不知所措。
(怎么办?我还没有考虑过要怎么回答山濑上次的问题,要怎么回答才好呢……?)
美咲看起来倒是若无其事。
奏为了意想不到的相遇而感到手足无措,好不容易回到宿坊之后,却因为走了太多山路而筋疲力尽,一听到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就决定马上去泡泡澡。
「我不用了啦!等一下再一个人洗!」
艾札克显然还是不敢和大家一起泡澡。
「可是现在不洗,等一下反而要和其他客人一起洗喔。」
「我想等没人的时候再去洗个过瘾,等到半夜也没关系。」
「别这么说,一起去洗嘛!洗个舒服的热水澡晚饭会特别好吃。」
奏打算硬拖艾札克一起去,却遭到强烈抵抗,结果不得不打消念头,只好和内海两个人一起前往澡堂,他们在更衣室里一面脱下衣物,一面开口说道:
「居然像女生一样别扭,德国人都那么害羞吗?」
「他会不会是自卑啊?」
一进入澡堂,奏和内海立即沉浸在毕业旅行般的气氛中玩得人仰马翻,跳进大型木制浴场中,像小学生一样大吵大闹。
「哇,嘉手纳,天啊,那个伤口就是手术留下的疤吗?」
奏正泡在浴场中,他的胸部正中央清楚地留下手术缝合留下的疤痕。
「没错,看起来很像海盗,帅吧!」
「你真的移植了心脏呀……」
「是啊,移植心脏后真的差很多!在山上走了这么久,胸口也不会不舒服,这还是第一次,这颗心脏果然很强。」
——是人工制造出来的『DAS SCHWARZE HERZ(黑色心脏)』。
脑海中再度浮现凯文的话,笑容从奏的脸上顿时消失。
(暗藏名字的心脏……真的是这样吗?)
「喂~~我也要进去了!」
更衣室的门应声打开,出现在门口的是清宽和尚,奏和内海吓得赶紧缩起身子,只见他像狸猫似地挺着大肚皮摇摇晃晃地走进澡堂,还对着内海招招手。
「小内,过来!帮我搓背!」
「谁是小内啊!我才不要,要洗背不会自己洗哦!」
「现在的年轻人说话实在太没礼貌了,让我来教你什么叫做服务精神吧!看我的~~!小内!」
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相当中意内海,内海虽然嘴上不断抱怨,结果还是动手帮他洗背,内心当然是千百个不愿意,奏感慨地露出浅笑。
如此这般,他们洗好了澡,也用过晚餐。
还以为接下来只等睡觉时间到,没想到清宽和尚又冲着内海而来。
「喂~~小内,要出发啰!」
「咦?已经很晚了耶。」
「我想去神社神官那里打声招呼,小子,快换衣服帮我拿东西,陪我走一趟。」
「啥!?没听你们说要搬东西……:什么鬼东西,重死了!」
清宽和尚运上山的大行李中似乎都装着酒,内海被迫挑起行李,为了参加聚会,在黑夜陪同清宽和尚前往宿坊街,留下奏和艾札克互相对看,多亏了这位和尚,两人才得以脱离内海的严格看管,可以毫无顾忌地畅谈一番。
「艾札克,快来看!月亮好漂亮。」
他们来到房前的阳台仰望星空,夜空的棱线上挂着一轮皎洁明月,在浴衣上披着棉袍的艾札克也来到阳台,虽然因为浴衣太短而露出腿来,不过他似乎不以为意。
「真的耶,虽然有点冷,不过因为空气很清新,看起来格外耀眼。」
这里相当清幽,只要一闭口就会被难以置信的寂静包围,只能隐约听见里面的客房传来电视声,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声响,夜里的山林已经回归宁静,这分安宁却让人觉得好像置身于深山之中。
「你觉得御岳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嗯,到处都是小天狗,还有精灵。」
「你看得到!?」
「是啊,因为有卢恩符文宝石的帮忙,鹰山先生似乎也看得到喔,他或许是一个可以商谈的对象,等他们的集会结束后,我想找他商量大口真神的事。」
奏露出不安的神情,艾札克靠在栏杆上接着说道:
「奏觉得怎么样?有感觉到什么吗?」
「嗯,到神社的时候,有点……」
「你指的是在社殿时吧。嗯,确实不太妙,大口真神神社不愧为土地神的力量发源地,能量最强。好在这里的观光客很多,〈太阳神护身术〉本身也已经变弱,总算避开冲突,但大口真神企图排除奏的意志还是绵绵不绝地传达过来,我认为还是不要随意接近比较好。」
「必须和那么强的神……战斗吗……?」
心情沉重至极,深深地发出叹息后,奏沉默不语,艾札克则替他打气。
「靠战斗驯服对方并不是唯一的方法,不妨找找其他办法。」
「你是说献出活祭品吗?」
「不是,一定还有别的方法,问问最了解大口真神的当地人吧,打起精神来!」
奏受到一贯的笑容加油打气,抬起头来紧紧盯着艾札克。
那张笑脸自从移植以来一直陪伴在自己的身边,不断鼓励着自己;到现在,艾札克的存在就像是理所当然,既温柔、又带给我无时无刻的安心感,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明明知道现在根本不是玩的时候,我却玩疯了。」
艾札克的眼神就像要紧紧地包住眼前的奏似地低头俯视着他。
「你也很久没来了吧,你不是一直想来御岳走走吗?稍微放纵一点老天爷也不会惩罚你的。」
「难得艾札克和内海都在……我觉得很开心,不知不觉中,就变成来远足的心态,一点警觉也没有。」
「奏……」
对面山上的树林间点着橙色灯火,可以看见神社露出脸来。
「对了,艾札克。」奏突然开口问道:
「只要神乐崎他们被警察抓到,艾札克的任务就完成了嘛,到时候就会回德国吧。」
「是啊,你的安全获得保障后,我的工作就结束了。」
奏垂下头,将身体靠在栏杆上。
「看来,他们还是不要被警察抓到得好,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和艾札克永远在一起了。」
艾札克惊讶得瞪圆双眼,奏则恳求似地抬头看着他。
「嗯~~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你留在日本呢?我想永远和艾札克生活在一起,你不是说过很高兴能和我们像一家人吗,所以留在日本好不好嘛,我希望你能一直留在这里。」
「……那是不可能的,这次是因为我在欧洲器官移植网刚好负责到奏的移植事务,才会千里迢迢来到日本,不然我的活动范围本来只包括加入移植网的六个国家。」
「和我说再见,艾札克不觉得寂寞吗?」
「当然寂寞,可是……这毕竟是工作,是没办法的事。」
奏的心情跌入谷底……事实上,他想说的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和艾札克分别的时候近了,奏的心底深处涌出这样的预感。
我是在逃避吧。或许就如同内海所言,自己只是不想面对事实罢了,艾札克疑点重重,和赫曼医生的死说不定关系匪浅,我却不愿意去思考艾札克是否企图抢回心脏,更不想承认自己受骗,可是,再这样下去的话——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便是自己必须和艾札克离别的时候。奏最害怕的就是这件事,与其因为说破真相而提早告别,倒不如躲得远一点,这就是奏的心情写照。
「……我和奏的心情一样。」
艾札克一语看穿奏的心事,奏仰起头,发现艾札克正凝视着自己、慢慢地摘下眼镜。
奏怦然心动,艾札克只有战斗的时候才会拿下眼镜,看到以最真实的面貌回望自己的艾札克,奏的心脏不由得加速鼓动。
「我打从心里认为能认识你真好,我喜欢奏,真的很喜欢。」
「……我也一样,艾札克。」
所以,请你哪里都别去。
正要开口说出这句话时,艾札克紧紧抱住了奏,彷佛先一步做出回应。奏用全身感受着他那深深的拥抱,那是最热情、最可靠、最令人怀念的臂膀,奏将脸埋入他浑厚的肩膀,艾札克也以最真诚的声音附耳低语: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奏,不管我去了哪里,都绝对不会忘了你。」
艾札克的话直逼奏的胸口,奏不禁一阵鼻酸,像要回答他的话似地将手绕在艾札克的后背,紧紧依偎着对方当作响应。
两个人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之下。
可是那一刻却一步一步地逼近。
像要将对方的体温烙印在自己身上似地,两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
直到晚上十点过后,鹰山御师才从集会归来。
被清宽和尚强拉去的内海也终于回到住宿的地方,他一听说是什么神乐练习活动,就打算马上回来的,结果却被留了下来,原来只想练习看看,没想到一练之下被夸赞很有天分,不知不觉就越练越起劲,竟然一直陪到最后一刻。
「糟糕,我明年说不定会被叫来御岳跳神乐舞(注:日本传统祭神活动中,配上民间乐曲神乐的舞蹈。)。」
内海在棉被上翻来覆去,不久就朦朦胧胧地进入梦乡,但是并未熟睡。
这个时候,艾札克正坐在一楼的客厅。
为了加深对大口真神的了解,他打算借重鹰山御师的智慧。
御岳的宿坊中,都会开辟一个当地人称为「内神前」的场所,听说御师们都是在此为参拜信众驱邪,而白云庄的「内神前」位于面积宽敞且兼作餐会场地的厅堂内的小舞台上。
「这就是白天提过的藏王权现悬佛。」
鹰山御师拿到艾札克面前的,是一枚附有佛像浮雕的古铜制圆盘,圆盘可以任意搬动,
并且挂在任何地方,据说是上山修行的苦行僧随身携带的佛像,艾札克不禁看得入迷。
「这是……」
「据说是拥有强大验力的『修验道开祖』——役小角召唤至人间的破邪之神,可驱除妖魔,为人们驱邪。」
这尊悬佛张着眼口、高举手脚,充满律动感。
「……好像在哪里见够,这素印度的神吗?」
「藏王权现是日本特有的神,在佛典中并没有记载,而修验道是从大陆传过来的一种名为『杂密』的密教咒术的一部分衍生出来的,因此根源应该来自于密敦佛祖——也就是说,印度教的神大多受到咒术佛教的影响。」
艾札克的眼睛闪耀着光芒。
「印度的神吗……」
「我们这些御岳的御师虽然因为历经明治时期的神佛分离令,立场变成神社的神官,但现在内心还是觉得自己和祖先们一样是修行者,假使您对修验道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提供多方指导。」
艾札克决心要成为一名日本修术者,表情认真地正襟危坐,并且握住鹰山御师的手。
「事实上,我真的有事情想请教鹰山先生。」
「咦!?」
艾札克带着浓厚德国腔调的日语突然变成「流利的日语」,直接传人鹰山御师的脑中,他不禁吓了一大跳;接着艾札克恢复凛然的眼神说道:
「您愿意听我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