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他,奏不禁全身发抖。
这个男人是谁?总觉得这个人的气息有异,看起来既像人,却又和一般人不太一样,到底是为什么呢?
「别离开我身边。」
凯文悄声提醒奏,并且挺身而出。
「吉多是印度教修术者,和日本的密宗基础相同,所以占尽地利优势。」
「印度……印度教吗?来自于印度的修术者……」
「此外,那家伙全身都经过各式各样的改造。」
「改造?」
凯文抬头望着岩石上方,再度拉高嗓门问道:
「你把艾札克怎么了?吉多!」
前额的长发垂下并遮盖住半张脸的吉多,正站在对面的大岩石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这边。
额戴金属雕刻饰品、用皮革面罩遮着嘴,露出的仅有左眼,根本读不出他的表情。
「追丢了。」
「追丢了?你不是打败艾札克了吗?」
「打败了,可是追丢了,不过确实有击败。」
连说话都异常简洁,他穿着清楚呈现出单薄身形的黑色装束,有点类似潜水衣,又细又长的手臂等部位酷似巴拉姆,看起来不甚健康的体态更增添几分诡谲气氛。
「那就是目标吧。」
凯文毫不掩饰地护着奏。
「我要亲手解决这个家伙。比起这个,你已经解决艾札克了吗?无法确认他的生死前,我可不承认你已经完成任务!」
从双方的口气听来,统领作战的一方似乎是凯文,无论是对艾札克或是吉多面言,凯文都较为年长,这个地位高于他们的少年到底是什么人?很难想象他和奏一样只有十五岁,虽然现在的姿态不是他真正的模样,不过因为艾札克曾经说过神乐崎卓与他「原来的肉体年龄非常相近」,所以,年龄上和奏应该不会相差太多吧。
(即使骑士学校的事是胡扯的,凯文还是算是他们的学长……?)
「赫尔穆特已经直接对我下达破坏心脏的指令。退下,凯文。」
吉多亮出手上的金刚杵,约莫两颗拳头大小的金刚杵是两端皆安装着刀刃的武器。
「心脏由我来下手。」
「不行,吉多,这不是你该负责的,而是我的责任。」
「你不是下不了手吗?」
吉多冷冷地抛下这句话,已经摆出「弗栗多之舞」的预备动作。
「你不下手就由我来。」
奏吓得背脊直打寒颤,他那有如傀儡般的动作正是不对劲的地方,奏想起了小时候看到巴里岛皮影戏而吓得哭出来时的感觉,虽然美丽,却令人不舒服,吉多的舞蹈中潜藏着一股热带地区的神祇特有的惊异之感。奏往后倒退的剎那间,视野中已经不见吉多的身影,他飞快地从高耸的岩壁俯冲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举起金刚杵往奏身上挥砍过来,而凯文则利用「黑曜石刀」挡住金刚杵,在岩地上激起阵阵火花。
「不准出手,吉多!」
「你在干什么?」
「时机还未成熟……」
凯文藉由冲力躲过吉多的攻击,两人维持着适当的距离相互对峙。吉多仍然像皮影戏偶似地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地说道:
「赫尔穆特已经下令,发现目标立即解决,现在正是时机。」
语毕,吉多再度对奏发动猛烈攻势,凯文迅速挡在前方,一面防御着对方的攻击,一面大叫着「巴拉姆,保护他!」,巴拉姆们闻声立即从岩石后方飞奔而出、将奏团团围住。在狭窄的岩地上,凯文和吉多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一对一攻防战。
「为何阻拦我?」
凯文并未回答吉多的问话,接二连三地以「黑曜石刀」挡住急速攻来的金刚杵。阻拦者格杀勿论!吉多的脑海中被输入这样的旨令,现在已经将凯文视为妨碍者。
「对神蛇纳加(注:于早期吠陀神话中登场的阿修罗神族之巨蛇。)献出鲜血!」
大声咏唱之后,他利用金刚杵的尖端划破自己的手掌,然后大步往后退,将流出的鲜血涂抹在树根,剎那间,好几条树根宛若活蛇似地从地下窜出,画下一道弧线,并且对奏发动一连串的攻击,凯文也展开反击。
「一切草木将随山之心脏鼓动!黑夜神(注:黑夜神(Tezcatlapoca),阿兹特克神话中羽蛇神的对手,拥有最强大的力量。)之禁术!」
凯文将「黑曜石刀」刺入岩石,画起符咒,「黑曜石刀」的轨迹立即染成鲜红色,受到吉多法术控制而失控的树根立即爆裂开来,像蔓藤似地在空中扭曲。
奏吓得目瞪口呆。
(这是……?)
凯文的头发变成鲜艳的绿色,这是可以操纵植物的阿兹特克法术,凯文为了对抗吉多的印度神术不断施展阿兹特克神术。
「为何阻拦我?」
面对吉多的再次询问,凯文仍未答腔,只是用痛苦的表情将「黑曜石刀」指向对方。
凯文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和同伴作对到底有何涵义。
(〈太阳神护身术〉的效力正逐渐消失……)
证据就是吉多攻击奏的时候,完全没有受到法术干扰,那是感受到对方的敌意就会予以反击、直接攻击刺客精神的防御术,是古埃及人为了保护法老王免于被暗杀而创造出来的,以太阳神为依据的咒术。奏的左胸上有郎尔蒂雅以圣油绘制的「荷鲁斯之眼(注:王权守护神——鹰神荷鲁斯(Horus)的失落之眼,荷鲁斯的左眼代表月亮,右眼代表太阳,象征圆满与完美之意,是埃及的护身符。 )」随时驻守,以监视暗杀者,人的眼睛当然看不到,只有精灵巴拉姆的眼睛才可窥见,现在就连「荷鲁斯之眼」的效力也在逐渐消失。
不过,应该还不到完全无效的地步,照理说应该会率先排除像吉多这么厉害的暗杀者。
(难道对吉多无效吗?)
吉多这个男人缺乏感情起伏,而〈太阳神护身术〉会对负面感情产生反应,因此对原本就没具备感情的攻击无效,这也是采取间接物理攻击有效的主因——吉多是机械吗!
「你会杀掉那家伙吧,凯文。」
吉多再度以平淡的语气质问,凯文却毫不退让,心想若自己现在却步,吉多必定会将奏解决。
「朱德他们要来了,快动手。」
(我……要杀这家伙……?)
凯文回头望着奏,他当然是为了杀奏才追到此地,要赶在被朱德他们夺走心脏并带回阿斯嘉特前刺杀心脏,绝不能让那个人复活,为什么非要牺牲凡城的子民不可?阻止那颗恶魔的心脏继续跳动是最优先顷目。
不能让亚道夫苏醒。
可是,心里某处却踩了煞车,凯文陷入痛苦挣扎。
(把这家伙……)
「你会解杀掉他吧,凯文。」
吉多步步逼近,奏吓得根本无法动弹。
「……凯文!」
(把这家伙杀了!)
凯文闭上眼,像要斩断一切似地,重新举起「黑曜石刀」大声咏唱:
「遵从羽蛇神之旨誓,呼唤豹之剑!」
「黑曜石刀」立即发出祖母绿光芒,凯文毫不犹豫地将恢复原貌的短剑挥向吉多,吉多一瞬间止住呼吸,奏也大叫出声。
凯文有如利刃般沉静,眼睛清澈无比。
吉多大概从未想过凯文会反咬一口,面无表情地微张眼睛,注视着朝向自己、并非朝向奏的利刃说道:
「你要杀我吗?」
凯文看起来很痛苦,吉多则怒目相向。
「给我这条命的,不就是你吗?」
「咦!」奏大吃一惊,根本来不及探究那句话的意思,吉多再次施展「弗栗多之舞」,金刚杵开始闪耀出暗红色的光芒,就在凯文蹲低身体的瞬间,热带邪神已经带着杀气跳起舞来,吉多将死亡之舞的矛头锁定凯文,然后发动攻击。
风声大作,凯文用豹之剑挡住致命一击,他终于和同伴反目成仇了。
(凯文,你竟然……!)
在奏的面前,两人不断挥舞的武器轨迹,在天空构成一幅由两道光芒描绘而成的效果线图画,宛如缝纫机车针似的高速攻击让奏看得目不暇接,刀刃与刀刃眼花缭乱地相互碰撞,用高速刻画出巨响,声音像攀登高峰似地越变越尖锐。奏的心情非常紊乱,凯文已经将昔日战友视为敌人,现在,凯文显然是为了保护奏而和凡城派的超骑士决一死战,这是不被饶恕的背叛行为。
(究竟是为什么?为何要保护我,你不是要阻止心脏继续跳动吗?)
对手既不是艾札克,也不是牛头人,他是同伴。奏的心中不仅没有喜悦,甚至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这么做将来要如何收拾残局啊!
「呜喔喔喔喔!」
结果,凯文的〈豹之剑〉砍中吉多的额头,金属雕饰随即断裂,露出下面的额头,奏为之一震。
(骗人,眼睛!?额头上有眼睛!)
轰隆——!近距离内的空气伴随着巨响爆炸开来,霎时,心脏就像被巨掌推了一把,受到不小的冲击,鼓膜差一点就要被震破。击出巨响的是吉多,受到正面撞击的凯文毫无防备地往后仰倒。
「什么,凯文!」
奏赶紧冲上前去,他亲眼目睹吉多的左手像「长脖子妖怪」似地朝着自己伸长而来。
而且,手的顶端并不是「手」,而是长相非常骇人的人面怪物。
「哇呀!」
怪物张大嘴巴,对准奏的喉头像眼镜蛇般地露出毒牙,准备咬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凯文飞奔过来撞开了奏,代替奏被怪物的毒牙咬中颈子。
「凯文——!」
※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倒栽葱地倒在山坡上。
艾札克微微睁开眼睛,这里是杉木林?可以看见树梢上方的夜空,倒在地上的身体约有一半以上埋在去年掉落的落叶堆中。我为什么会躺在这种地方?迷蒙之中,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赶忙站了起来,发现腹部立即传来像被火灼伤般的刺痛。
(对了,我被吉多击败了。)
脑海里只依稀记得自己被吉多击溃、滚下山坡前的事情,自己似乎就是在那个时候昏了
过去,身体因为发烧而沉重得有如铅块。皎洁的月亮高挂天边,只要仔细找不难发现我倒在这里,但是吉多却没有给我致命一击?太不可思议了。
(想放我一马吗?但他不是会轻易放过目标的人……)
转过头去,总觉得地面上发出微光,还以为是地上长了光苔,凝神细看才吃了一惊。
(好惊人……)
是精灵,许多精灵彷佛是萤火虫似地群众在自己身边,艾札克果然和日本土地的磁场非常契合。
(原来如此,是你们把我藏起来,所以才没被吉多找到的吧。)
精灵们的波长十分柔和,他们似乎是以这些杉木为家的精灵,艾札克觉得自己好似被蒲公英的棉帽包裹、慢慢恢复平静,然而,受了重伤的身体像被烙铁烫到般传来一阵剧痛,受伤部位原本可以倚靠戒指复原,但是无法复原的原因艾札克也很清楚。
吉多的左臂是「魔物之臂」,为了替代过去执行任务时失去的左臂,吉多的左肩到手指之间寄宿了一只名为「希德拉」的魔物,此魔物具有强烈的剧毒,一旦被咬到,几乎所有生物都会一命呜呼,是不容小觑的全新手臂,艾札克的腹部就是被这家伙咬伤的。
(再这么下去的话,一定会毒发身亡……)
艾札克仰望着树梢顶上的夜空,茫然地想着。
(奏。)
如果自己就这么死了,而哥哥也跟着死去的话……艾札克的脑海中浮现出远在阿斯嘉特时的兄长身影并且阖上双眼,觉得这样也不坏,只要自己死了,就永远无法取回心脏,哥哥也会跟着死去……
(那么,就可以让奏活下来。)
和哥哥一起离开人世便可以一偿宿愿,因为若自己活下来的话,无论如何都不乐于见到哥哥死去,所以,假使能和哥哥一起离开的话,何尝不失为一种幸福。
为什么呢?一想到死,心灵就感到无比平静,这样的感觉还是头一遭,脑海中充满无法排除的纠葛。如果选择活下去就必须持续战斗的话,那么不妨藉由死亡的诱惑来麻痹脑部、获得抚慰,就像这些精灵们一样回归安详。
忘却即将灭亡的国家、忘却即将死去的人民、放下所有重担。
(奏,如果这么做能成全你的未来的话,我愿意……)
艾札克紧握着胸前的卢恩符文宝石,精灵像点点萤火虫般翩翩飞舞,躺在发光的棉毛垫上,艾札克再次睁开眼睛……不!不行,就算哥哥死去,凯文他们还是会继续锁定心脏吧,也不能保证奏就会因此获得安全,若是自己死了,不就正中他们的下怀了吗?
(在这里死去一点也不值得。)
耳朵灵敏地捕捉到踏着潮湿落叶的脚步声,有人正慢慢地朝这边靠近,艾札克护着伤口翻过身去,使自己伏卧在地面上。谁?是吉多吗?……还是?
手电简的灯光照向这边。
「是艾札克吗?」
过亮的灯光模糊了视线,但是光听声音就可以知道来者。
「你是……」
※
「凯文,喂!振作一点!凯文~~!」
奏紧紧地抱着无力地瘫靠在自己身上的凯文,魔物的毒牙咬到颈动脉的正上方,左右两侧的伤口不断喷出鲜血,周围肿起且变成暗紫色,简直像被吸血鬼咬到。
吉多呆立在原处,没想到左臂的怪物真的会咬伤凯文。奏狠狠地瞪着吉多大叫:
「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的!你这个……!」
心跳越来越强烈,受到奏的怒气影响而溢出的黑色心脏脉动波,逐渐夺走吉多的卢恩符文宝石光芒,连金刚杵的光辉也遭到黑色波纹侵蚀,慢慢地消退下去。
(雷神之杵被……!)
「绝不饶你!」
奏大叫的同时,背后突然冒出一股巨大的黑色气焰,并且逐渐显现出人类的姿态,那是一尊抬起右手和右腿、竖起左手手指摆在腰际的异神;吉多神情凝重。
「湿婆……怎么会。」
湿婆为印度的主神之一,有三只眼睛,是『掌管破坏与创造之神』,除了会引发绝望之死和极尽破坏之外,还被称为「跳舞之王」,是可藉由跳舞来创造世界的高阶神明。奏的身上居然显现出如此厉害的湿婆,连强者吉多也不得不感到震撼。
长相凶恶的湿婆对吉多发动攻击,吉多拼命往后闪避,接着往下游处的岩壁逃窜。
「别逃!」
奏追了过去,发现吉多边跑边剥去身上的连身紧身装束,突然像融入岩石中似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消失了,怎么会!?)
奏慌张地观望四周,但是根本不见吉多的身影,难道他施展了瞬间移动!?
追丢吉多的奏终于回过神,赶忙跑到凯文身旁,他被怪物咬伤颈部,一共有四个小孔,伤口虽然正迅速愈合,但是凯文的额头却滴下豆大的汗珠,并且痛苦地喘着气。
「凯文,振作一点!」
「……魔物的一部分寄宿在你的体内吗?」
凯文也和吉多看到了相同的景象,奏恍然大悟地说道:
「那是藏王权现啦,鹰山先生让我吞下了符咒。」
吉多似乎不知道日本的固有神祇藏王权现,因为藏王权现看起来好像在用动感十足的姿势跳着舞,而且同样拥有三只眼睛,和拥有青黑色肌肤而被称为「青颈」的湿婆颇为相像,所以吉多大概是在慌乱之中以为自己看到湿婆了吧。
「你没事吧?刚才的手臂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有怪物的脸浮在上面?」
「那是希德拉,吉多没有左臂,所以装上魔物当作义肢。」
「连这种事情都做得到!?」奏发出惊叫,凯文痛苦地点了点头。
「问题是希德拉的牙齿上有剧毒。可恶,真该死……」
「喂,振作一点!什么意思?你不会因为毒素扩散而死吧……」
「那是迟早的事……光靠戒指没有办法解毒,又没有时间制作血清……」
奏脸色苍白。死?凯文会因为毒发而身亡吗?
「医院!必须赶去医院!」
「没用的,这里根本没有希德拉的血清……」
「可是再这么下去,你真的会死啊!」
对了,记得好像在哪一本漫画中看过,只要吸出毒血就可以得救,于是奏毫不迟疑地抱住凯文,把嘴贴近颈部的伤口、打算吸出毒液。凯文惊讶地推开奏,奏却用力抓住他,模仿漫画中看过的情节,反复不断地吸出毒血,然后吐掉。
可惜毒素早已慢慢地扩散至全身,奏撑着逐渐失去知觉的凯文说道:
「让我来背你吧,我会背你到宿坊!」
「凭你的力量……不可能……」
「没有不可能的事。别小看我,我可是每天都有做伏地挺身!能背多远就背多远。」
奏背起凯文,毅然决然地迈开步伐,尽管小腿的伤突然传来疼痛,奏还是咬紧牙关,忍着痛楚寻找山路,然后在大岩石后方找到了延伸到天狗岩的铁制台阶。奏背着凯文开始缓缓往上爬,可惜这并非普通的台阶,它像梯子一般陡峭,而且不断地向上延伸。
(可恶……绝对不能认输,一定要救他。)
凯文开始发烧,全身瘫软的他变得比想象中重,紧紧地压在奏的背上,急促的喘息声不断传人奏的耳里。
「吉多的左臂……是因为我而……失去的。」
「咦?」奏回头望着靠在自己肩膀上的凯文,见他意识模糊地继续说道:
「前往苏美尔遗迹(注: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中最古老,同时也可能是地球上最早诞生的文明。)出任务时,我们遭到邪恶精灵攻击,他为了保护我,左肩至心脏部位整个被咬掉……我为了救他绞尽脑汁,结果使用了阿兹特克禁术……」
「禁术?」
「将魔物黏合到人体上的技术。」
奏又是一惊。
「为了修补支离破碎的心脏,我将希德拉……附着在他的身上。希德拉是苏美尔的魔物,像生长于地面的植物一样有根、半永久地持续生长,并且会吃掉旅客。我拔出希德拉……黏合在吉多的身上。」
「那、那个怪物是你做的?」
「……当时只是为了急救,没想到吉多似乎相当中意那只怪物。事实上,利用戒指说不定也可以让手臂再生,他却乐于以活的魔物作为义肢,将其当成身体的一部分,那件事成为契机,从此……他越来越热衷于……自己的肉体改造……」
凯文趴在奏的背上,仿佛在说着呓语。奏气喘吁吁地爬着台阶,不断冒出汗水。
「我很聒噪吧……」
「继续说话,这是避免失去意识最好的办法,是我在医院里学的。肉体改造?你是指额头上的眼睛吗?」
「不只那个……像刚才的空气炮就是抹香鲸的冲击波,是从额头释放的。他之所以会突然失去踪影,是因为身上植有墨鱼的色素胞……所以可以变化成周围的颜色,让人看起来像是失去了踪影。他已经将各种动物的特性融入自己的身体,甚至将女王蜂的甘油注入血液中,即使到了严寒地区体液也不会被冰冻,到了极地依然可以活动……」
是这样呀,奏心想。戒指的变身能力似乎也可以作为此用,不断吸收遗传基因便可毫无限度地改造肉体,吉多给人的异样气息就是这个原因吗?
「肉体改造的狂热分子啊。他说他的命是你赐给他的,就是指那个禁术吗?」
「……是我害的……使用了那种禁术之后,吉多变得越来越偏离人类,只对自己的躯体有兴趣、完全不关心别人……所以才会那样……」
漫长的台阶使双腿疲惫不堪,越来越抬不起脚步,身上还背着一个人的重量更是可想而知,不过,奏连吭都没吭一声。
凯文的呼吸越来越浅、越来越急促。
「……为什么要救我?」
「你是为了保护我而受伤的吧,你不是救了我吗?」
所以这次轮到自己了,因为凯文身为刺客却挺身保护自己,而且还为了我和同伴战斗。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一定会救你!」
「嘉手纳……」
终于爬到台阶的尽头,膝盖不停颤抖,奏急促地喘着气,心脏简直快要爆裂开来。他重新背起凯文注视着前方的山路。尽管脚上的伤疼痛不已,但是一切都还未结束,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凯文的胸膛紧贴着奏的背部,深深地感受着温暖背部底下的「心脏」。
自己企图阻止跳动的心脏,现在就近在咫尺,真是讽刺。
以前也曾经像现在一样,在这么近的距离互相感受对方的心跳,封存于心灵深处的美好过往几乎快要决堤而出,一想到打从心里互相信赖的好朋友亚道夫,凯文就心痛如绞。
——凯文,你愿不愿意和我做朋友呢?
(亚道夫……)
凯文皱着眉说道:
「……别把心脏还给亚道夫。」
「咦!?」
「……想还给他的话,我就必须杀了你,将它留在你的胸膛的话,我就不杀你……」
「凯文。」
「我会帮你寻找……可以免于一死的方法。」
凯文的呼吸相当紊乱。
「所以,活下去吧,以后也……一直……」
奏的眼眶中盈满泪水,满头大汗地走在月夜下的杉木林中,心灵深处却突然感到一股暖流,极力隐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凯文……」
凯文趴在奏单薄的背上,嘴角露出浅浅的笑容,他已经不再迷惘。
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黑色心脏』的传说……尚未结束……」
毒素扩散开来,凯文忍着发高烧的不适感继续说道:
「据说,把我们的祖先封锁在〈无的世界〉的人,将封锁法记录在某处……」
「记录?在哪里?」
「好像是魔石制造而成的石版……但是藏在绝对不会让人找到的地方,据说它『在水中就会变成水,在火里就会变成火,在泥土中就会变成泥土』……是人类不可能发现的传说石版……〈洛基的隐匿石〉。」
奏瞪大眼睛反问:
「洛基的……隐匿石……?」
「而且没人能解读出上面记载的文字,据说只有『黑色心脏』的持有者才能懂……」
凯文因高烧而恍惚地继续说明:
「阿斯的家伙们……需要亚道夫,为了那些暧昧不实的神话……不愿抛弃任何一丝希望,他们认为若能找到石版、解读出内容,说不定就能知道解除阿斯被封锁的办法……我当然不相信那种事情。假使方法真的存在,历代的超骑士们早就……」
「凯文,你没事吧!?」
他的口齿越来越模糊,或许是快要支撑不住了,趴在背上的身体突然变得加倍沉重。凯文自嘲地说:
「不过……即使阿斯的家伙愿意面对事实……艾札克也绝对……不肯面对吧……」
「凯文?喂,凯文!」
凯文没有响应,糟糕,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奏使尽全力加快脚步、疾走于夜间的山路。刚才的话不会变成遗言吧,开什么玩笑!我绝对不准你就这样死去!
(该死,要是有手机的话,不就可以求救了吗!)
奏使出火灾现场会引发的那种蛮力,几乎用跑的穿越山林,巴拉姆也迎头赶上,仔细一看,手上拿的正是奏的手机,似乎是他们专程去找回来的。
「你们还满机灵的嘛!」
奏并未停下脚步,笨拙地以单手打着电话,但是电池快要没电了。都怪自己在收讯不佳的地点也不关机省电,幸好电池标示还有一两格,想了许久,奏终于决定打电话给美咲。
凌晨两点多了,美咲却还没睡。
「……山濑?大事不妙,有人受伤了,马上通知鹰山先生或冲山和尚,还有快叫救护车!」
※
「奏,你没事吧!」
远足路线入口处的长尾平广场上,以鹰山为首聚集了一群大人,他们将地图摊在木头桌子上,正准备上山搜救。
听说鹰山和被天狗袭击的奏失散后,独自一人在山上搜寻过一遍,大概是受到天狗的妨碍,怎么找都找不到人(听说他也去过奏所在的瀑布搜索),因此认为是发生「神隐(注:泛指孩童失踪,也被认为是被天狗、神灵等超自然现象隐藏起来。)」,
只好暂时回来讨救兵。
「美咲刚才打电话回来过。就是那个孩子吗?受伤的人又是……?」
失踪的奏带回一位陌生的少年,鹰山也大感讶异,奏将背在身上的凯文放下,让他躺在椅垫上。
「他的脖子被有毒的东西咬到,必须快点解毒才行。」
「毒?被蝮蛇咬到了吗?」
鹰山看过伤口后又触摸了凯文的脸颊、脖子等数个部位,然后把奏叫回来。
「这个伤口不是一般动物造成的吧?」
「你看得出来吗!」
奏于是将遭到怪物攻击的经过重新描述一遍,一般人听到他的言词一定会嗤之以鼻,不愧是御岳的御师,只见他立即下判断。
「这种伤不是医院救得了的,不用叫救护车了,马上将他运到我家。」
「鹰山先生……凯文他……有没有救?」
「我也不敢打包票,不过……我想试着让他饮用大口真神的头骨。」
大口真神的头骨?奏睁圆双眼,鹰山点了点头。
「当御岳的御师治疗被『狐狸附身』或『中蛊』的病人时,都会将其头骨削切后让病人服用,这招对邪灵也相当奏效,不过……」
鹰山的表情异常凝重,凯文身上的毒显然非常棘手,是否能解毒似乎必须放手一搏,鹰山并未多言,只说了声:「总之交给我吧。」
「除此之外,等一下还会用到清水,必须到绫广的瀑布汲取。」
「我去!」
「你不能去,让御师们去吧,因为你尚未完成大口真神的神谕,所以还不能随意乱跑,况且,我们还不知道艾札克的行踪。」
奏心惊胆战地问道:
「艾札克还没回来吗?难道……他被吉多……」
「总之你也一起回宿坊,顺便报警。」
奏思考过后,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来。
「……我去内院吧,反正警察来也帮不上忙,我必须获得大口真神的主公认可,并请它助我们一臂之力。我自己去就好,吉多还在山上,总不能连累到大家。」
「不行。」鹰山立即反对,那不是可以在半夜单独前往的地方,没有御师的陪同也无法求得好的神谕。
「而且,艾札克也曾经拜托我,必要的时候,希望我能代替他保护你。」
「艾札克拜托的?」
他或许早已预料到会发生不好的事情,但是,艾札克想保护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心脏,一想到这件事,胸口就难过得纠结在一起,不过,自己不能坐视不管。
「我一定要去,请让我去。没问题,刚才吉多已经逃走了,我一定可以顺利前往内院。」
「巴拉姆。」脚边传来微弱的说话声,横躺的凯文微微睁开眼,奏赶紧低头问道:「你没事吧?」凯文脸色惨白,痛苦地喘着气说道:
「……保护他,绝对不能让任何人伤他一根汗毛。」
凯文对旁人看不到的巴拉姆发出命令后,将视线落在奏身上。
「嘉手纳,带着这个……」
他从大腿的皮革刀鞘中取出长度如指挥棒的〈槲寄生的尖枝〉,就是在学校破坏了〈达德洛斯迷宫〉的那根圣武器。
「这是引发诸神的黄昏的槲寄生……你的『黑色心脏』一定懂得如何使用。」
奏从凯文的手中接过〈槲寄生的尖枝〉,上面还留着节孔,是一枝硬如橡树的树枝。
「卢恩符文宝石……将成为意志的媒介,如何使用端看你的意念,用法可说是无限的……就把它当作魔杖吧……」
「咒语呢?。」
「……你的……心跳。」
凯文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奏下意识地拉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手烫得惊人,凯文气若游丝,用尽全身的力气说道:
「……记住……我不是在保护『心脏』而是在保护『你』……绝对不能死,绝对!」
「去吧!」凯文说道。奏再度紧握他那因蛇毒扩散而沸腾似地发着高烧的手,毅然决然地抬起头来。
(前往内院!)
奏再度奔向夜色中的山林,月亮已经高挂半空中,山路远比刚才昏暗,不过,或许是因为身体已经习惯山路,所以脚程并未变慢,奏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像山上的野兽。
(我不再孤独,因为我有亚道夫的陪伴。)
奏一面尽可能地加快脚步,一面鼓励自己。依照凯文的说法,心脏原主人『亚道夫』说不定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人,不过,活在自己胸膛内的亚道夫是一位以「让我们一起活下去吧!」来鼓励自己的善良少年。
而且,四只巴拉姆也陪在身旁,右手上还有〈槲寄生的尖枝〉。
(一定得去,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看到渴望活下去的人就会想要帮助对方,这就是人的天性。
艾札克的话浮现在脑海中,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重要的是开创未来,努力活下去的价值不就是在这里吗?
(大骗子!)
奏将鼻子深处涌出的酸意归咎于天气太冷,然后沿着路径攀爬陡坡。
(你明明只想从我身上夺走心脏,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帮助我。)
——日本人做约定时,都会这么做对吧?
视线因泪水而逐渐模糊……明明打过勾勾的。
(你和我约定过不说谎的!)
奏心里的某个角落还抱着一线希望,他还想继续相信艾札克。可是,凯文对自己说的话大概都是真的,虽然令人难以置信——比起来,艾札克他们的说明似乎较为实际,容易让人信服,然而,凯文急迫的话语却潜藏着能将几近绝望的人拉回来的力量,而凯文舍身保护自己的行为,不就证明了他说的是实话吗。尽管如此,奏还是很想相信艾札克,即使欧洲器官移植网的职员身分是伪造的,奏还是想相信他,相信他不是一个明知道会害死自己还执意要夺走心脏的人。
在前方带路的巴拉姆突然停下脚步,并且示意奏停下来,夜路前方似乎有某种东西。
两只野兽般的生物正在激烈扭打,是一只酷似大型鹫鸟的生物和一只鼬鼠大小的生物,观看的同时,野兽发出刺耳的咆哮,大只的野兽压制住小只的野兽。
「住手!」
奏不由自主地举起槲寄生的尖枝挥向鹫鸟,鹫鸟因此往后方飞去,张开「尖嘴」朝着奏大声威吓。
(这……!)
这不是普通的鹫鸟,而是一只外观相当奇特的异兽,顶着酷似鹫鸟的猛禽类头部,身上长了一对巨大的翅膀,奏觉得很眼熟,这不就是名为狮鹫的精灵兽吗!?
(虽然比上次见过的还小,不过没错!是狮鹫!)
奏迅速举起〈槲寄生的尖枝〉痛击往自己飞扑而来的狮鹫,激起激烈的火花,狮鹫发出有如狗般的惨叫,张开翅膀逃往山坡。
(糟了,狮鹫也在这里的话,难道是……凯文的敌人——阿斯派的人也来了吗?企图夺回心脏的家伙们也来到御岳了吗!?)
那是雪女事件的空战中,奏从战车上摔落时救了他的精灵兽,与其说是救了奏,不如说是在保护心脏吧;〈达德洛斯迷宫〉也是靠希腊神术布置而成的。
(果然是朱德先生……)
回过神来,奏才赶紧跑向被狮惊攻击的野兽身边,它全身瘫软地倒在地上。死了吗?正当奏这么想而低下头查看时,突然哇地大叫一声,因为野兽长得非常酷似大口真神。
「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小!」
那是一只鼬鼠大小,却神似大口真神的生物,约是河畔事件中见过的大口真神的十分之一……却也不是和大口真神的源头相似的「狼」,和御狱神社的狛犬长得一模一样,它似乎是为了驱赶精灵兽挺身而战,结果不仅受了伤,腹部的一部分也像腐烂的水果似地受了重伤,惨不忍睹。
「不知道能不能治好。等等,让我用这个试试看。」
奏一面祈祷它能康复,一面以槲寄生的尖枝轻轻触碰它,尖枝再度冒出火花,娇小的大口真神受惊地跳了起来,然后又渐渐倒下去。
「对不起!这个东西根本没用嘛,哪是什么魔杖呀!」
这么做非但没有治好它,反而差一点要了它的命,但是奏又不能置之不理,只好迅速抱起酷似大口真神的小型生物,就像抱着小猫小狗似地往内院的道路狂奔。
(怎么办,怎么办?别死啊,死了的话,大口真神绝对不会原谅我的!)
终于来到最险峻的地段,鹰山说过这里必须靠铁链才能爬上去,可是奏的手中抱着动物无法攀爬,心想干脆把它和槲寄生的尖枝一起放入头陀袋中,好不容易才得以攀爬。
奏默默地在险峻的山路上爬了三十分钟左右。
「……到了!」
终于到达内院,奏挑战体力的极限爬上来了,结果比预定时间更早抵达。古老的神社就坐落于茂密的杉木林中,这里没有灯火,伸手不见五指、恐怖异常,要不是状况危急,奏一定会吓得缩成一团。
这座神社的正式名称为「奥宫男具那社」,供奉着日本武尊。日本武尊是自古流传下来的英雄,景行天皇的儿子,他奉父亲之命讨伐熊袭、平定东国,就是鼎鼎大名的草薙剑持有人,据神社内的记载,武尊东征后曾经于御岳扎营,平定东国的回程行经御岳时,曾经将铠甲和武器藏在这里的岩仓中,这一带因而取了「武藏」为国名。
奏从头陀袋中抱出小小的大口真神,并且抱在怀里,再将鹰山准备的一套神器排放在神社前的石阶上,然后将槲寄生的尖枝插在和服裤的绑绳,面向神社。
奏从怀中取出祝词,凭借手电筒的光线开始咏唱咒语:
「……高高在上……明贤的……不对,贤明的、大神社里的……」
刚开始咏唱时,奏因为不习惯所以念得结结巴巴,最后,心急如焚的奏干脆丢掉祝词,跪在神社前大喊:
「神呀!拜托您,请助我一臂之力!请告诉大口真神我不是坏人,请您惩除恶人……不对,我的朋友快要死掉了……请您先救救他吧!」
愿望实在太多了,奏焦急地将头贴着地面继续说着:
「请您帮助我们!请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您是怎么想的呢?该把心脏还给亚道夫吗?还是说,因为亚道夫是坏人,所以不可以把心脏还给他呢?我不想死,不过,假使因为不想死就将心脏占为已有,我不就变成偷心脏的小偷了吗!」
奏早就将拜佛的仪式忘得一乾二净,抬起头持续诉说:
「是不是因为我舍弃了上天赐予的独一无二的心脏、接受了别人的心脏,所以惹您不高兴?假使真是如此……那我无话可说,但至少请您救救凯文,他真的是一个好人,如果连这个都不行的话……」
奏看着酷似大口真神的生物,接着说道:
「至少救救它吧!不要让它死掉,神啊,请救救这个小生命!」
奏发觉四周突然笼罩在白色的云雾中,大概是即将破晓,所以才会忽然起大雾,而且还越来越浓。
(这是!?)
眼前的神社也笼罩在烟雾之中。
就在这个时候……
〈你可以献出心脏吗?〉
稳重且严厉的男声传遍整座杉木林,奏吓得跳了起来,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的森林……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神吗?刚才是神的声音吗?」
〈你能为了救那个小生命,献出你的心脏吗?〉
对方的声调既平稳又庄严,足以让人误以为是森林本身在说话,奏觉得背脊传来颤抖,那道宛如从地面升起般的浑厚嗓音是神明在说话,神明回应我了!
「心脏?您是要我把心脏送给这个小生命吗?」
〈这座森林是由所有生物的循环建立而成……但人类却在不知不觉之中阻断了这样的循环法则,将无法循环之物囤积于这个世界,也即将切断与神的因缘。你可以进入这个轮回之中吗?若你能够融入循环的生命法则的话,我愿意将力量借给你,不能将责任归咎于神明,必须靠自身来证明一切。〉
奏低头看着怀中那只宛如大口真神的动物,它像小猫般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那里。
〈若你能为了拯救这个孩子而献出心脏,
就有资格接受心脏。
不能献出心脏的话,
就要将它物归原主。〉
奏茫然地注视着云雾缭绕的内院,神社被严肃的气息包围,彷佛被那庄严肃穆的沉静气氛以及强烈的意志所震慑。
奏无法立即说出答案。把心脏献给这只动物?同样是人的话则另当别论,要把心脏献给动物吗?这颗心脏!?不可能,可是,一旦献出心脏,就真的不用归还了吗?而不肯献出心脏的话,就真的必须归还吗?无论是哪一个选项,都没有可以让我活下去的方法。
——你真的拥有必须这么拼命地活下去的价值吗?
(我有接受这颗心脏的资格吗……?)
奏一面感受着抱在怀中的那只即将断气的生物温度,一面缓缓地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