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段冥冥的缘。
∫
我与占据自治会会议桌的兔子先生面对面。
我非常困惑。兔子先生摆着一张兔子的表情,我看不太懂,但估计也十分困惑。
「刚才的兔子……」
「十有八九」
兔子先生点点头。
「是“结缘者”」
「哎」
我发出讷讷的沉吟。
实话说,一只兔子就让我够让我费解了,现在告诉我又多了一只,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真的吗?他肩上的不会是普通兔子吗?」
事情尚没有证实。
那个毛茸茸的棕色兔子一句话也没说,把兔子放在肩上的蓝眼睛高中生也只是留下意味深长的一笑就离开了。所以说,不能完全排除他肩上只是普通的兔子,碰巧与我们擦身而过罢了。
「你真觉得会有那种怪人?」
「不觉得」
「如果是其他结缘者出现,老夫倒是有点眉目。把老夫带着的缘扯走的,应该就是那颗棕毛球了」
兔子先生奋力拍打一只耳朵,非常气愤。他的意思是,丢失显兆之缘都赖那只兔子。
「可是,结缘者有那么多吗?」
「怎么可能啊。你也看到了,老夫乃超越的存在。在正常生活中,遇到其他结缘者是非常罕见的情况。就算同时有两个结缘者在附近,互抢业务又没意义」
「那么,那只兔子为什么闯进兔子先生的地盘呢」
「这还不清楚……更令人在意的是那个外国人」
「啊,总觉得是个很厉害的孩子」
我回想那个碧眼高中生,他在这怪人满地跑的大学校园里都格外显眼,就像一团不协调感的集合体。
「结缘者本来就不跟人扯上关系」
「你不就在缠着我吗,兔子先生」
「你是特例,因为你能看得到缘。我们算是自然引导的结果。或许那个外国人也能看到缘」
能看到,缘吗?
「只是说有可能」
兔子先生虽然补了这么一句,但这个说法的确很有说服力。不然的话,把兔子放在肩上到处晃就显得太诡异了。
我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他离开时露出的,意味深长的笑容。
在我们面前突然现身的第二只结缘者,以及可能能够看到缘的异国男孩。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Excusez-moi de vous déranger」
转过身去,只见他们就在自治会室。
「「哇啊!!!」」
我想都没想跟兔子先生一起尖叫起来。
「Je suis venu ici, la cabane appelée L'Association des Résidents parce que j'ai écouté que Yukari Hatano est un membre de celle-là. Il me semble que j'avais raison」
「诶,唔、呃」
英语,是英语,英语吗?听不懂,外语,反正是外语。外国话滔滔不绝如洪水般席卷而来,我只能像只动物一样发出呻吟。我艰难地呢喃出「诶,唔、呃」,只求自己能好歹有点人样,但尽管效仿了过去首相的做法,恐怕对方并不能领会。
但是,蓝眼睛的他就好像一开始就不是在对我说话一样,有个声音替我做了回答。
「C'est formidable, Cher Laurent」
「啊」
我发出傻傻的声音。
一个声音用流畅的外语回答了我,而那个声音来自……
他肩膀上圆滚滚乱糟糟的小毛球。
「说话了……」
「不出所料」
兔子先生跳到我肩膀上,也主动出声了。
「是结缘者吗」
听到兔子先生说话后,外国人高中生再次露出得意的笑容。
彼此语言不通,却相互确认了身份。双方都带着拥有结缘之力还会说话的兔子。
他们是另一对结缘组合。
我用瞪得圆圆的眼睛默默地盯着他好一阵子。
「…………」
「…………」
默默地盯着他好一阵子。
然后我像平常一样,偷偷对兔子先生说
「(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啊)」
「(别慌,裕加理。老夫也听不懂)」
「(喂,你们不都是结缘兔子吗,用兔子语传译啊)」
「(兔子的通用语是日语,老夫这还是头一次见到海外的结缘者)」
「跟调查的一样,少爷。两个傻乎乎的家伙」
我们再次瞪圆了眼睛,看向绒绒兔。
「是呀,老爷子。但按智商把生物分三六九等可不行啊。因为蚯蚓啦蝼蛄啦也都活着啊」
「「这不是会说话吗!!!」」
我和兔子先生一起吐槽了。他们正常地说出了日语,而且讲得很没礼貌。
「哼。从我这身制服也总该看得出来吧。珠高的学生不会说日语还得了」
「少爷,毕竟庶民的脑袋转得要稍稍慢一点」
「就是所谓人穷脑子笨对吧」
他用怜悯的目光朝我看来。
「真可怜」
「你们搞什么啊!」
我算弄清楚可以对他们生气了,于是毫不顾忌地喊了起来。
然而蓝眼睛的他把我的怒吼还是当耳边风一般,脸上挂着微笑。他肩上的长毛……看上去似是海外品种的兔子也瞧不起人地哈哈哈笑起来,说
「忘了问候了。吾乃守护光荣的法兰西名门贵族黎塞留家世世代代的结缘使者,尤利西斯。然后这位是黎塞留家的少爷,拥有非凡结缘之力的稀世天才,罗兰·德·黎塞留公子。头太高了,还不收回去」
我收个鬼。
「少爷,人家毕竟是野蛮人,一定要宽容啊」
「无所谓。我宽恕贱民的不敬。这就是所谓Noblesse oblige贵族的义务」
「真不愧是少爷,境界就是高」
我和兔子先生冷眼盯着他们两个。他们是来搞笑的吗……。
不过外国人加会说话的动物的组合的确挺有特摄剧那味儿,就算演个闹剧也没有多不对劲,反倒觉得能上电视才好。
不过话说回来,法国贵族也就表示……。
「你们难道是欧洲的结缘者?」
「有什么好奇怪的」
自称罗兰·德·黎塞留的贵族小少爷用那对蓝色的眼睛若无其事地朝我看过来。
「无关国家和地区,人、物件、现象,万事万物都有缘,任何地方都有缘。但愿你们能有相应的想象力,日本的结缘使者……波多野裕加理啊」
突然被喊到名字,我不禁退了一步。
「咦?什么,你们调查过我?」
「哼哼,以老爷子的本事不费吹灰之力」
「承蒙谬赞」
我惊到了。调查我的竟然是兔子。虽然不知道他一只动物是怎么调查的,但真的太能干了。我看向身旁的兔子先生。他显然比上个月更肥了。
「什么意思」
「不,没什么」
「老夫不清楚你对结缘者有什么期待,总之结缘者的份内工作就是结缘。调查也好,照顾人类也罢,一般都不干的」
「所言甚是」
自称尤利西斯的长毛兔,从小少爷肩膀上俯视桌子上的兔子先生。
「结缘使者的使命就是结缘。顺带一提,吾侍奉名门贵族黎塞留家已四百余年,缔结过以安妮·德·黎塞留王妃婚约为代表的许许多多高贵的缘。请问,这位白兔子最近结成了怎样的缘呢?狗的?还是蚂蚱的?」
兔子先生咬牙切齿。不过他最近结的缘确实就一棵树,没法反驳人家。
不过,四百年啊……有点想象不出来,说的是真的吗?但我能够想象,如果这只圆滚滚的长毛兔真的活了四个世纪,光从结缘的数量来看就一定很惊人。然后看看被这位结缘者守护着的,日语说得超流利的法国贵族高中生。再看看英语成绩只有3等,能力平平的我自己,这叫我怎能不自卑。
这对跨越历史纵横世界,建立不朽功绩的超厉害结缘组合——
「……找我们什么事?」
我单刀直入地对罗兰小少爷问了出来。不惜调查我的身份,不远万里来日本找我们,这么做的理由到底是……。
罗兰再次露出不可一世的微笑。
「老爷子,你告诉他」
棕毛兔子轻轻一蹦,跳到桌上。
尤利西斯用耳朵示意我们坐下,我便也给罗兰拿了张折叠椅过来,大家一起做下来听他讲。
∫
「黎塞留家族是正统贵族,与大批权力贵族保持交往,全盛时期甚至撼动过整个法家。但是,这极大权力的背后隐藏着一个秘密。
黎塞留乃是能看到“缘”的人才辈出的世家。
最初的起源为黎塞留公爵一世的觉醒,并由此意识到吾等结缘使者的存在。此后的数百年间,吾便侍奉于历代当家,有时为发展添一份力,有时指正走错的路,一直引导着家族的结缘之力。
然后在十六年前,罗兰少爷诞生。少爷得上天垂爱,自幼年之时便不留遗憾地发挥出来他的才能,已经成长为随时在重磅结缘场面中出道都不足为奇的结缘师。但少爷毕竟还只有十六岁,纵然才华横溢,也无奈实战经验不足。
此时,吾为了给少爷准备艰难的结缘挑战,开始寻访吾等之外的结缘使者,没过多久便掌握到在这极东之地遥远日本存在结缘使者的情报。吾细致地进行调查与准备工作,还与少爷一起学习了日语。时至今年春天,吾等终于降临于日本的大地之上。听着,波多野裕加理阁下,还有你的搭档——白色的结缘使者。为了少爷的修行,你们要成为垫脚石。
与少爷来场结缘对决吧。
当横扫你们这种在霉菌中长大的渺小市井野生结缘工作者,从你们的尸体上才过去之时,少爷定会成为超一流的结缘职人,正式向世界展翅高飞。
∫
「请问听明白了吗」
「能不能至少把用语统一下……」
想吐槽的地方太多,结果吐槽了非常鸡毛蒜皮的地方。又是结缘使者又是结缘师还一下结缘工作者一下结缘职人,搞得我一头雾水,反正随他便算了。
「并没有一决胜负的必要吧」
「怎么,没种吗」
良家小少爷竟污言秽语骂了我。
「老爷子,这些家伙太孬种了,没法较量。还有别的人选吗?」
「少爷,您毕竟是PvP首战,还请用简单模式将就一下吧」
「哼,那没办法了」罗兰不满意地叹了口气「那就赶紧了事吧」
「打扰一下~」
所有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T恤胡子拉碴的大肚子男人打开了自治会室的门。
「我是漫研的,来给会志盖章」
「很好,跟我来」
「咦,什么,这是谁啊,外国人?」
「我们就来比比,看谁能先给这个肮脏臃肿肯定没有女朋友的肥猪结缘」
「太过分了!」
碰巧到场的他被骂得狗血淋头,趴在地上哭了起来。我跟他好歹认识,便姑且帮个腔。
「别看土田学长这个样子,其实有女朋友」
「Quo什么!就凭这货?」
「所以没什么好结的」
我看了看缩成一团嘤嘤哭泣的土田学长。他背上浮现出几根缘,但并没有在发光的,也没有断掉的。
我话音刚落,小少爷便奋力张大他那双蓝眼睛。
美丽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放着光。
不知为何,罗兰开始凝视自治会室空无一物的地板。不晓得他到底在看什么,原地蹲了下去,在确确实实什么都没有的地上摆弄起来。他找了一会儿,又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紧紧一抓,然后得意洋洋地把空手伸到我面前。
「就是这段缘!」
罗兰得意地哼起来。
我扶土田学长起身,安慰他「学长你没那么脏喔」。学长振作起来几分后,我告诉他待会儿我会帮他好盖章拿过去,便把他送出了房间。目送学长的背影离去,我关上门,叹了口气,接着抱起一直在等的兔子先生。我们一起深吸一口气,异口同声地喊过去
「「你根本就看不见吧!!!」」
∫
我带着盖了印章的会志前往社团楼。常规业务让我内心得到安宁。自治会执行部的工作是大学生活和协调和运作,高中生和动物基本不属于服务对象。
直至刚才,我和兔子先生对罗兰的“眼睛”好好确认了一番。
我们让本人表演了很多次,他对缘倒也不是一丁点都看不见。一般状态下看不见,眼睛用力也看不见,然后根据本人描述,如鬼神一般倾注力量地凝视时「勉勉强强能感觉到朦朦胧胧好像烟雾一般眼睛无法聚焦的模糊感觉」。
我对缘看上去烟雾蒙蒙的感觉理解几分。在眼睛用力之前,好像淡淡蒸汽那样的感觉也不是感受不到,但那种感觉在眼睛用力之后应该立刻就会消失,只有绳子的形态浮现出来。看来罗兰眼中并不是那个样子。在实验时,我用水壶烧水来试探他,结果他竟看着普通的蒸汽就「我能看见!看得清清楚楚!」欣喜若狂地喊起来。
总而言之,结缘对决的前提都没满足。我和兔子先生扔下一句「等能看到了再说」便把那一人加一只轰了出去。回想白费的这些功夫,我和兜帽里的兔子先生不约而同地叹起了气。
「什么鬼世世代代的结缘世家的天才啊……」
「吹牛啦。再说了,老夫从未听说过看到缘的力量会遗传。估计不过是在身边养着那只毛兔子,受了点影响罢了。不过那顶多就人类的普通标准罢了,像你一样能看得那么清的家伙可不多见喔」
「原来是这样吗」
我差点开心起来,但马上意识到能看到缘之后幸运与不幸的比例是1:9。差点就被骗了。
「那孩子,以后会能看到吗?」
「毛兔子从他出生就跟他在一起,事到如今两三天能有什么变化」
「那暂时应该就放心了……」
虽然这么说,但人家声称从法国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就是专程为了跟我对决,我不认为他们会就这么乖乖回去。缘的事又不能找西院学姐商量,光是想这些问题就让人非常累。我决定回避现实,随手翻起漫研的会志。尽管土田学长的漫画只有4页,但挺值得一看。
∫
一进漫画研究会的活动室,便发现森学姐跑来玩了。
「哎呀,这不是裕加理君吗。好久不见」
「今天放假吗,森学姐」
「要是我说没放假……你会怎样?」
「花几秒钟祈祷,希望学姐不要失业」
「谢啦。今天放假」
学姐伸了个懒腰,尽情享受着假期。
森学姐是漫研的社友,前年从珠大毕业,现在是出社会的第二年。她就职的地方是附近车站的百货店,所以毕业之后依然住在大学附近,偶尔便在活动室露个脸。我大一的时候森学姐上大四,当时给我的感觉是一位有对清秀细眼的成熟大姐姐形象。
这位美女正是土田学长的女朋友,这让我不禁觉得,缘这东西真是种超自然现象。
「会志已经批好了,土田学长在吗?」
「不在工作室吗?」
我循着森学姐的目光看去。活动室的一角斜向拉着一道隔帘,那个不到两平米的旮旯便是土田学长擅自在活动室里弄出来的个人工作室。
我用女生式的叫法喊了声土田学长~,结果没有回音。森学姐把巴掌大的月刊杂志从隔帘上面扔了进去,只闻「咕嚯」的一叫,土田学长爬了出来。
「这算杀人未遂吧」
「学长,已经通过了,不需要修正」
「嗯,这样上半年的活动就有作品了。话说波多野同学,刚才那个超不讲礼貌,像王子一样的家伙是怎么搞的」
「他什么都不是」
「人总不可能凭空消失吧」
「我觉得还是别太扯上关系比较好」
「你说得对,感觉是个麻烦的家伙……。总之我要让他道歉。你转达他,别以为个自己是个子高体型好相貌英俊的外国人,就什么都能得到原谅」
不过换做是个子高身材好长相漂亮的外国美女,大概土田学长就会笑着原谅对方,甚至还会自愿当人家的奴仆。
「你们是不是聊到了个子高体型好相貌英俊的外国人?」
森学姐兴趣十足地追问,但土田学长连忙摇头,敷衍过去。
「珠大哪儿有那种生物」
「但你们刚才聊到了」
「那是你幻想出来的。因为你总是对个子高体型好相貌英俊的外国人做淫靡的妄想,所以产生了幻听。你已经二十四了,别再沉迷在BL的白日梦里,该认认真真地面现实社会了」
森学长把巴掌尺寸的未开封二手漫画整套扔了过去,土田学长呻吟着死掉了。
哎,我也理解土田学长想要蒙混过去的心情。并不是说学长窝囊自卑,毕竟他这人看上去又脏又胖,举止还蠢兮兮的,把他跟真正的法国贵族小少爷罗兰一起摆在森学姐面前,的确挺可悲的。
然而这位一无是处的土田学长其实算是位人气作家,在校内博得了一部分人的好评,正可谓人不可貌相。
珠大的漫研水准相当高,会志的内容如同出自专业出道新人的笔触,而其中土田学长的漫画尤为突出。前辈的漫画怎么说呢,拥有他人无法模仿的独特世界观,就像是把夜里做的梦完完整整描绘出来一样,时而充满幻想,时而又很偏执,读着读着往往心中会感到不安。这种令人忘乎所以的世界,得到了部分学生读者的热烈支持。
「不过是小众向而已」森学姐简单一句话作出整体评价「属于《Comic Solid》《END》之类杂志的风格,出不了多少册的感觉吧?小众作家和小众读者关起门来自娱自乐?」
听到这样的评价,活动室里的低年级男生纷纷一脸神气地反驳说「这就行了」「森学姐不会懂的」。但被森学姐狠狠一瞪之后,他们马上嘴里碎碎念叨着缩了回去。情况就是这样,书迷有是有,但声音太小了。我也非常喜欢土田学长的漫画,但并没有公开表示,是个隐藏粉丝。
「要是再多画一些该多好啊。学长的漫画页数总是很少」
「明明那么闲呢」
尽管森学姐说得特别讽刺,但好在土田学长已经晕过去了,也就没听到。他们早已是直言互损,被拿三十册单行本砸都能够原谅对方的关系。二人交往的时光就是如此之久。
土田学长跟森学姐同届,也是出社会的第二个年头,然而他毕业之后却没能就业,最后还是在上学时就开始做兼职的鲷鱼烧铺子里继续打工,过得依旧像学生一样。所以,他虽然已经是毕业校友,学校里却依旧经常能够见到他的身影,而且他也一直在画漫研的会志。作为一个粉丝,能看到学长的漫画固然开心,但作为学弟,也不得不为学长的将来担忧。
森学姐开始在晕过去的土田学长的眼皮上画昭和少女漫画的那种眼睛。好一个竹宫惠子,不愧是漫研的社友。我将已批准的会志向胖胖的昭和女主角遗体供奉之后,便和完成画作的森学姐一起离开了社团楼。
∫
夕阳把山染成了橙红色。珠大校舍耸立于朝南的山坡之上,整日经受阳光照射,是适合研究室和社团晾晒的好位置。
「学姐和学长交往多久了?」
走在校园中,我向身旁的学姐问道。
「从大二开始的吧。前前后后……哇,都五年了。真不该去数」
「交往时间这么长不是挺好吗,我挺向往你们的」
「我也并不是觉得讨厌……只是自己当初才二十岁,突然就发现二十五了,挺震惊的」
「我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过几年你也会懂的」
森学姐说着,苦笑起来。在我看来,森学姐从前就很成熟,就算出社会之后发型服装给人的感觉都变了,她也一直是大姐姐,给仍是学生的我带来一股神奇的安心感。
「不跟土田学长结婚吗?」
「谈及这种敏感话题还那么有活力啊,裕加理君」
「唔,抱歉」
被训了,这好像是个微妙的话题。但是,我完全想象不出来土田学长和森学姐分开,还以为他们不用多久就会结婚。
「不过,倒也不是没考虑呢……」
我一边走一边等学姐继续说,这时走到了通向正门的拐角。森学姐笑着留下一句「就一点点呢」,直接走下坡。
这时,兜帽里的兔子先生缓缓爬到我肩上。
「刚才那人经常来大学吗?」
「森学姐吗?是的。土田学长一直在学校,所以森学姐也时不时也会过来」
「原来是这样」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兔子先生像是话里有话,我向渐行渐远的森学姐背后看去。我认为兔子先生跑出来基本是跟缘有关的事情,便凝目而视。
森学姐背上伸出几段缘,有粗有细。以前兔子先生告诉过我,越粗就越是良缘。虽然看到了好几段缘,但并没有显兆之缘,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啊……我突然发觉一件事。
我向其中一根缘之线定睛看去。那段缘看似非常结实,比周围的要粗很多,很有良缘的感觉。
但缘的绳子上好像满是线头,毛毛糙糙。
「这是“绽”」
「什么啊」
「“绽”与“兆”相反,是缘断裂的先兆。破绽一旦出现便会迅速扩散,缘的联系随之变弱。之后老夫会看准时机,将它剪掉」
「这么说,森学姐跟某人的缘要断掉了……」
「就是跟那胖子的缘吧」
「咦?」
我猛地向兔子先生看去。
「你说,土田学长和森学姐的缘会断掉?」
「估计是」
「不,等一下,怎么会有那种事」
「没什么等不等,又不是老夫让它开绽的。绽与兆一样,遵循的是自然真理,老夫无能为力。当然,自然复原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但——」
十分罕见就是了——兔子先生说道。
「怎么会这样……」
事实来得太突然,我心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然,学长和学姐是普通情侣,交往和分手都很正常,我没资格说三道四。
但是,学长和学姐已经相处了很久,从我认识他们的那天就已经在一起了,毕业之后仍在继续交往。突然告诉我他们缘就快断了,就要分手了……
这话说出来挺自以为是。
但我觉得,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你们讲的我都全听到啦!!」
我超惊讶地转过身去。朝坡道上面看去,那里有个得意洋洋的人影。像特摄英雄一般降临于台阶最上头的人,偏偏是本应被我赶回去的家伙。
「罗兰,你还没走啊」
「动画研究会的女生把我错当成某动画角色的Cosplay,结果我被围住,奉陪她们搞摄影会,一直拖到了这个时间。你就好好感谢自己的好运吧」
「少爷对俗事的应对同样精通」
罗兰肩上载着尤利西斯,在没多少级的台阶上装模作样一节一节走下来。
「看来舞台已经准备好了呢」
「你指什么?」
「结缘对决」
罗兰朝远去的森学姐嗖地指过去。
「谁先把那个女孩开绽的缘修复好,谁就是更优秀的结缘使者」
「欸欸……」
「已就这么定了」
罗兰小少爷一开始就没准备等我回答,自顾自地讲完下了定论。
「老爷子,这样一来,结缘的修行就能结束了吧。在日本最终还没待到一个月,但我挺开心的。虽说再多呆一会儿也无妨,但还是想赶在巴黎节法国大革命纪念日之前回去呢」
「哈哈哈,毕竟巴黎节上没有少爷在场对法国可是一大损失啊」
小少爷和老爷子开开心心地聊着归国安排,好像缘的修复志在必得。了不起的自信心,根本听不出他竟看不到缘。
于我而言,我一丁点都不想跟这个麻烦透顶的小少爷搞结缘对决。干脆让给他赢,然后赶紧让他回国才最好。但是。
他的提议是,修复学长学姐的缘。
这毫无疑问也是我所希望的。
「那就三下五除二地修好吧」
「可你看不到缘啊」
我指出最关键的问题所在,谁知罗兰竟用力一哼,说
「Impossible n'est pas français!法语里没有“不可能”!」
∫
公寓里,我和兔子先生围桌而坐。今晚的晚饭是三明治(鸡蛋蛋黄酱)。
「就没点更像样的东西吗」
兔子先生抱怨道。
「只有鸡蛋和蛋黄酱」
「你这是早餐吧」
「不喜欢可以不吃」
兔子先生勉为其难地啃起三明治。希望他受人嗟来之食就别那么高高在上。
「于是」我一边吃着面包一边说「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什么办法」
「是说土田学长和森学姐的缘,有没有修复开绽的方法吗?」
「你真是不思悔改」
兔子先生拿起第二块三明治,还吃得很快。
「兆和绽都不应干预,而应等待时机自然成熟,不是要积极修复的东西」
「但对面的棕毛球干劲十足喔?」
「外国产的老夫不管。再说,你不也没想答应比吗」
「我现在依旧根本不想比,但是……」
我一边整理自己的想法,一边吃着三明治的边角。面包皮好硬。
「但我还是不想让学长和学姐分手。我知道这种事不该我来插嘴……但我就是想替他们做点什么。拜托了,兔子先生,有什么方法的话就告诉我吧」
「你这人啊」
「我去开金枪鱼罐头」
「蛋黄酱金枪鱼吗」
兔子先生露出服软的表情。
「像结缘时一样做就行了」
「你说一样……」
「经过这一个月的结缘,你也应该知道要领了。对缘影响最大的是心,心发生变化,缘的状态也会变化。绽和兆也都一样」
「这么说,只要二人的心发生了变化,开绽就可能修复……」
「当然也可能绽得更厉害」
要谨慎——兔子先生说。
我道了声谢,来到厨房开始制作蛋黄酱金枪鱼。我一边用勺子从罐头里把鱼取出,一边依次回忆这一个月的结缘经历。
结缘时,我会听二人说话,在周围收集信息。得知是如何看待对方的,想让对方如何等意见后,许多情况兆不久便会出现、增强。
按照以往兔子先生关于缘的解说,当事人之间相互喜欢或在意对方,并不能让缘发光,但总之心状态的变化十分关键。
所以这次也先问一下学长和学姐试试看吧。他们经常来大学,这应该不是难事。那就先从几乎每天都在的土田学长开始……。
「切莫深入」
兔子先生这样说道。我从厨房向房间里看去。
「世间存在着“流势”,不能说随流生存就是最好,但逆流就不见得好了。唯有一点最为重要」
兔子先生拿起最后一块三明治。
「就是要能接受」
「要能接受……」
「不想要的缘,那也是段冥冥之缘呢」
兔子先生吃完鸡蛋三明治,一边等待酱拌鱼一边说道。
我思考着二人的缘,咬碎面包。
∫
发愁也无济于事。我已经决定修复学长和学姐的缘,所以现在需要的不是思考,而是行动。怀着这样的想法,我来到社团楼。土田学长一个人在中庭里玩着Bingo游戏。【注1】
「三倍!财富翻三翻来啦!」
「你在干嘛啊,学长……」
「喔」土田学长一惊,转过身来「就是Bingo啊。把Bingo机从活动室搬了出来,就买来了宾果卡」
学长周围散乱着大量用过的宾果卡。
「奖品是什么?」
土田学长默默地秀了秀钱包,里面还有十八日元,看来是买Bingo卡用掉了。真没意义……。
我明知没意义还是拿起一张卡,坐到土田学长对面。学长也拿出一张新卡,然后卡就全用光了。他到底一个人玩了多久。
「那么谁先Bingo就算赢」
「啊哈哈,波多野。让你见识下跟我之间的差距」
土田学长摇起Bingo机,出了17号,我们都中了数字。摇数慢慢进行。中庭的树上,鸟儿喳喳地叫着。
「波多野」
「什么事?」
「这股难以言喻的不安与焦躁到底是什么?」
「我估计是学长已经毕业出了社会却还大白天就赖在大学里玩没有奖品的Bingo游戏所带来的烦恼吧」
「果然是这样吗」
「不过,学长不会放弃的吧……」
说着,我又开出了22,领先一格。
「土田学长,我能问些问题吗?」
「怎么了。啊,你想来摇?」
「你和森学姐是不是不顺利?」
「突然问这个干嘛」
出了9,领先两格。
「你看,都怪你问这种要杀人一样的问题,害我手法都乱了」
「摇奖跟手法有关系吗」
「就因为你是这种态度,所以在商店街只能抽到酱油」
「我还抽到过砂糖」
「……你意思该不会我们看上去很糟糕?」
「啊,不,也并没有」
总不能说我看到了开绽的缘吧。我应了句「稍稍有那种感觉」强行敷衍过去。
「我们也相处很久了啊」
「听说有五年了」
「咦,是吗?我数数,从大二开始,五年吗。哇,还真是五年啊。有点厉害啊」
「我不是很懂,交往时间长是什么感觉?」
「我也说不好」
出了14,领先三格。学长一边研究怎么使用手腕,一边继续摇号。
「跟一个人待在一起五年的话,不管喜不喜欢都会习惯,渐渐变得像空气一样吧」
「我听说女生很讨厌“像空气一样”这种形容」
「才不会对本人说啊。……你也不会讲吧?」
我就是想修复你们之间的关系,当然不会讲了。
「但就算是空气,也不会永永远远一尘不变地在那儿。比方说有气候变暖影响,有大气污染,然后就会种种树木植被,开开空气净化器。因此,我们人类通过对症疗法,持续守护着地球。都扯到哪儿去了。我也说不太清楚,总之——」
学长久违地抽中了。差距被略微缩小。
「我认为,我们人类多半将来也能够生存下去」
「那就好」
学长说的话让我的担忧减少了几分。
至少土田学长应该完全没想过分手。
「总之稍稍静观其变。等我的漫画大卖特卖之后,别说空气净化器那种小玩意了,就算高原别墅我也给买下来。相信我波多野,我能有的」
我开出了7,Bingo。
「可恶啊!」
一无所有的学长将卡片用力一扔。我祈祷学长在买别墅之前别被抛弃。
【注1】Bingo游戏为美国兴起的一种多人游戏。该游戏使用不同随机数字阵的宾果卡(通常为5×5),由专人负责抽取数字并喊号,玩家持有宾果卡中出现抽选到的数字则进行标记(涂黑或挖空),当标记横、竖或斜出现完整列则为Bingo,此时玩家喊出Bingo,宣告胜利。
∫
下午满满的讲座终于结束了,我照常前往自治会室。在大学的周末傍晚,出发去喝酒的学生们气氛热闹,而我却因为面前的问题绞尽脑汁,根本没心思放放松。
土田学长白天讲的那番话,不论从好的意义上还是不好的意义上都跟平时一样。
那么,影响缘变化的果然还是森学姐了。
「那种没用的东西,被甩掉也是活该」兔子先生在手提包里说道。
「完全无法否认……」
「别管了,该咋样咋样。老夫想吃兔兔夹心饼」
兔兔夹心饼是只能邮购买到的高端商品。都怪西院学姐,宠物的舌头都被养得刁上天了。
「现在就是要去自治会室,你自便吧」
「就这么办」
我没多久达到目的地,而就在说了句早上好(晚上也是同样打招呼),以稀松平常的情绪走进屋的时候。
我哑口无言了。
西院学姐她……
竟然脸上挂着前所未见的,不能去看的,心神荡漾的表情,尽情抚摸着毛茸茸的兔子。
唔唔……那颗眼熟的棕色毛球是……
「来的好慢啊,波多野裕加理」
果不其然,罗兰公子坐在一张不知从哪儿弄过来的,看上去价格不菲的粉色金丝纺布面料的椅子上,不可一世地翘着腿。
「一帮叫洛可可家具研究会的家伙嚷嚷着什么『真贵族降世啦』对我一番崇拜,把这把椅子给了我,所以我就拿过来了。坐起来还挺舒服。既然如此,该把那张能躺的沙发也给我才好,你说对不对啊,老爷子……」
我连忙跑了过去,伸手堵住罗兰的嘴,在他耳边小声吼道
「(别在这里跟兔子说话!)」
「唔~唔唔~唔~!」
罗兰奋力挣扎,我便小心翼翼地把手拿开。那对蓝眼睛朝我一瞪
「(不要小瞧我,要保密的事我清楚着呢。老爷子也不会擅自说话。老爷子才没那么不懂察言观色)」
「(那就好……求你了,真的)」
「(别把我家老爷子跟你那个野生动物混为一谈)」
只见兔子先生从包里爬出来,正发出吼隆隆、吼隆隆的野性低吼。可悲的是,桌上散落着兔兔夹心饼的包装纸,尤利西斯躺在那边,肚子滚圆。这也难怪兔子先生变回野生动物。
「别吵架喔」
西院学姐安抚兔子先生,而且神不知鬼不觉地恢复到平常的尊贵面庞。我刚才仿佛看到了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真想当成是弄错了。不赶快忘掉的话怕会惹来杀身之祸。
夕原同学又开了一包兔兔夹心饼,分给兔子先生和尤利西斯。兔子先生显得很不满意,但还是吃了起来。
「对了裕加理君,这位王子一样的男生好像有事找你」
「啊,不好意思,我马上就把他赶走,椅子也会让他收拾好」
「没事,待到多久都没问题」
西院学姐对王子应该什么兴趣,但彻底被美兔计给笼络了。事已至此是指望不上了。
「于是,你有什么事?」
我毫不掩饰不开心,开口问他。罗兰胳膊搁在扶手上,用手撑着脸。
「我想知道上次那女的和肥猪现在在哪儿。那个叫社团楼的小破屋我也去找过,但每次进去都会被不同的团体抓住,实在太难走了」
我点点头。哎,这也难怪。罗兰的容貌太过引人注目,他去社团楼那种地方,最要命的情况是被暴力化身的饿狼系女生抓住供为宗教活神死不撒手。没有储备知识的人光是在里头正常行走都伴有危险。
「那我就把漫研的位置告诉你吧」
「嗯,还有件事」
罗兰有些偷偷摸摸地向我凑过来。罗兰身为「旁若无人」同义词,行动竟偷偷摸摸,着实稀奇。他向我说起了悄悄话。可能是心理作用,他脸好像脸有些红。
「(这个叫西院的人,现在单身吗)」
「(什)」
「(不不不,我本来就觉得日本的女人都很可爱,但她格外动人。不仅姿色出众,头脑也非常聪明的样子,是配得上我黎塞留家的资质。我一定要把她带回法国。她喜欢欧洲吗?会对海外生活有所抗拒吗?)」
「(你、这)」
我气得发抖。虽说这确实是罗兰小少爷的行事风格,但是可忍孰不可忍。竟然妄图勾引我珠大象征的西院学姐,实在太放肆了。西院学姐必须由我来保护。为了守护自治会的安宁,我必须把这目无法纪的家伙轰走。
我从柜子里拿出社团楼的布局图,硬揉着塞进罗兰的衬衫口袋里。
「你用这张地图就能找到漫研」我硬拖着把罗兰领向出口「行了,快去快去」
「喂,你搞什么,别赶我走。我在让你不舒服了?」
「就是不舒服」
我拎起尤利西斯,放到罗兰脑袋上。虽然听到了西院学姐悲痛的呻吟,但这也无可奈何。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西院学姐本人。
「不,等等,我还要留在这里」
「你不是要去见土田学长和森学姐吗?再不抓紧时间,他们可能就走了。森学姐的话,一旦错过时机可能一个星期都见不着喔。我觉得现在的话,她碰巧应该会来,赶紧赶紧」
「唔……可是」
「西院学姐每天都在。你今天去找森学姐肯定没错」
虽然是随口乱说,但诱导得很顺利。今天先把他赶走,往后要么拒他于自治会门外,要么让西院学姐回避,总之别让他们再见面就行。
「是吗……那今天还是应该先去结缘呢。但你没骗我吧,西院明天真的在吗,波多野裕加理?」
「在的在的」
「那我明天再来……」
罗兰说着,离开了自治会室。结果又回来了。
「我还是想再玩一会儿」
「你好烦啊!森学姐要走了!马上就要走了!十秒钟后就走了!」
「唔、唔、唔」
「快,9、8、7、6543」
「慢着!暂停!我去还不行吗!把计时停下!」
「快去啦」
「可恶!你给我记住!」
就在罗兰撂下丧家犬一般的台词正要离开的瞬间,门抢在他前面打开了。
「西院在吗?要不要久违地来喝一杯?咦,好热闹啊」
这是我能设想的范围内最糟糕的登场时机。这位突然出现的身着西装的人,正是下班归来的森学姐。
我的防卫作战彻底宣告失败,而罗兰露出邪恶的表情,微微一笑
「Tout vient à point à qui sait attendre守得云开见月明」
∫
森学姐把买来的超多啤酒和气泡酒摆在桌上。
自治会里突然举办酒会,有珠大的大姐姐森学姐,珠大的头脑西院学姐,珠大的外来侵略物种罗兰,参加的三个承认颇具个性。我这个平凡系男生有点说不出的胃疼,兴许是本能对周围的强大邪恶力量感到了危险。
「话说,罗兰还未成年啊」
「法国的饮酒限制是十六岁」
「随口胡说可骗不了我喔」
我边说边向西院学姐看去,学姐竟点了点头。看来是真的,是我孤陋寡闻。
「别暴露自己的无知了,赶紧把酒拿过来,波多野裕加理」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把罐子在桌上滑了过去,这时西院学姐开口了
「在日本就要遵守日本的法律喔」
「到头来你还是不能喝啊!」
罗兰电光火石地喝了起来,结果喝了之后歪着脑袋说「这不是果汁吗」。标准的酒鬼言行。就当那么回事吧,那个是果汁。
顺带一提,粮盆里本来预先装的是西院学姐买的宠物专用矿物质水,但眼睛离开一瞬间的功夫就换成了『IICHIKO』酒。都随便好了。
「哎呀,我来得真是时候」森学姐盯着罗兰,说「裕加理啊,这么个个子高体型好相貌英俊的外国人,你是从哪儿找来的啊」
「最近自个儿冒出来的,学姐你可带回漫研去」
「可以吗?那我真的带走啰?学妹们拿他当模特就能画出《凡尔赛玫瑰》那样的画了,我还能在每次酒会上把他搬出来」
「哼哼,那正好。我也想和你聊聊」
「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外国人都是这样教育的吗……」
森学姐两手贴在脸上,装出惊讶的表情,对罗兰王子的天然把妹术心驰神迷。不愧是高中生,我深刻感受到与海外组之间的差距。幸好西院学姐看上去完全不为全球化浪潮所动。
「森学姐」西院学姐以平常的冷静口吻说道「今天的议题是什么?」
「没有什么议题啊,就是想到有一段时没跟你一起喝酒了」
「是土田学长的事情呢」
「哎,嗯……你一下就听出来了,省了不少事」
听到那个名字我一惊,同时对面的罗兰也两眼放亮。
我懂了,罗兰刚才说想跟森学姐聊聊不见得只是想搭讪。想想也是,要听森学姐的真心话,这场酒会可能是最合适的时机。虽说碰巧,但是天赐良机。
见森学姐一口气喝完第一罐,放下空罐,我机灵地递出第二罐。我觉得应该尽量营造出让学姐好开口的气氛,默默地等她说。
「这个嘛……」
学姐用手撑着脸,思考着怎么说。
「也没什么好说的。又不是今天才遇到什么烦恼,昨天才闹得不可开交之类具体的事情」
「我懂。学姐来找我就是理不清到底有什么烦恼而苦恼的时候」
「就是啊,就是啊。我心想西院你总能帮我理清楚,所以就过来找你了。出社会了还向学妹撒娇,真是对不起啦」
我十分理解森学姐的心情。珠大学生遇到烦恼,首先想到的咨询对象就是母亲计算机西院学姐。连教授都经常使用这台计算机,学姐作为校友当然可以享受服务。
「土田他」
森学姐盯着空荡荡的地方,呢喃道
「是不是什么都没考虑呢」
这个问题问得十分模糊。
像我还有罗兰这样的小孩子还无法体会,但能感觉到那模糊中包含了许许多多大人的事。
「喂」应该什么都不懂的罗兰探出身子「土田就是那个marcassin一样的男人吧」
我问西院学姐马儿卡新是什么,她告诉我是野猪幼崽。倒也不是不可爱。
「你到底为什么在跟那玩意交往?」
「不愧是外国孩子,说话够直啊……。我说这位年轻的王子殿下,您可能还不懂,别看土田那个样子,其实身上有挺多有点喔」
「举个例子?」
「那你听好。土田他啊,人胖胖的,手指也圆圆的,但非常灵巧,在打工的鲷鱼烧铺子里手艺已经超过了老板,成了店里的头号师傅。附近的小学生都管他叫鲷鱼烧大王,听说老板想要以下任店长后补的资格正式聘请他,但他以排班增加就没时间画漫画为由拒绝了,但实际上他也没画那么多漫画,总是嘟哝着想不出点子,要研究之类的借口泡在漫画咖啡厅里,有次他通宵把《三丁目的夕阳》全部看完,结果付不起延长时间的费用打电话找我求救,我就代他付了账……」
森学姐突然停了下来。
「我……为什么在跟那家伙交往啊……」
惨了,话题走向太怪了。都怪罗兰乱开玩笑,气氛明显转了想反方向。我狠狠向罗兰瞪过去,示意「喂,还不住口」,可他根本不看我。
「分手不好吗」
罗兰殿下做出了身为结缘者最差劲的发言。
「大学毕业了还主动当飞特族,完全看不到未来前景啊。另外,那玩意太胖了,而且还很脏,根本一无是处嘛。莫非不肯认真工作是遵循佛教思想?那个所谓的刹那主义吗」
「就是说啊,真的很没谱啊」
我嘴巴一张一合去看罗兰,但罗兰完全没注意我。
「看土田学长的现状,确实有点问题呢」
就连西院学姐也附和着加入到流势中。西院学姐从文具盒中取出她爱用的计算器,一只手快速敲打。
「参照最近二十年大学毕业的飞特族的典型事例来看,二十四岁还在鲷鱼烧铺子打工的土田学长年收入将是」
这么多——说着,西院学姐向大伙展示计算器。看到上面的数字,罗兰瞪圆了眼睛,森学姐捂住双眼。
「这点钱,在日本能生活下去吗?」
「活不下去,活不下去啊。咦,西院,真是这样吗?」
「成为鲷鱼烧店正式员工的收入也来算算吧」
西院学姐拿出纸和笔,认真开始计算。是否立刻开始就职活动,是否回老家静冈等种种情况都进行了模拟,土田学长的人生设计被擅自构筑起来。尽管这都得怪本人完全没有构筑过,但看到每个月结余2000日元的结果还是不由得悲从中来。我插嘴说道
「那个,森学姐。土田学长虽然那个样子,但我觉得他也在考虑很多事情。我今天白天就见过他,他正在非常热情地努力」
「努力做什么?」
「Bingo」
我被任命为炒豆芽菜执行人,被排除会议列席成员之外。
在我炒豆芽菜的这段时间里,土田学长的人生不知停歇地继续被大力改造。但光听到交谈声中点点夹杂着的「不行」「没戏」「为时已晚」这些词汇,很难说讨论的走势尽如人意。
「不妙啊,大事不妙啊,土田……」
「回老家是经济层面上的最优解。在静冈开店的话,可以指望富士山注册世界遗产名录,然后引来游客」
「什么?从marcassin野猪崽家能看到富士山?真不错啊。换做是我,就在那里开家餐厅,聘请三星主厨,登上米其林,一举爆火」
「嗯~,只玩一次的话,静冈确实是个好去处……不不不,等一下等一下。这些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呢。……不过……一直在这里烤鲷鱼烧也实在是……」
「我在意很久了,那个鲷鱼烧是什么东西?」
罗兰不懂就问。西院学姐用电脑检索,把图像拿给他看。
「Très bien好极了」
「里面是馅料,奶油、奶酪」
「太棒了。这么出色的点心,在法国都没有啊。marcassin做这个很在行吗?那他成为专职师傅不就好了?这是份出色的工作」
「鲷鱼烧师傅啊……」
森学姐十分苦恼地深思起来。
「你有什么不满意?鲷鱼烧师傅有什么问题吗」
「不,倒不是有没有问题」
「那又为什么」
罗兰直截了当的提问,对准了语塞的森学姐。
我从气氛中感觉到学姐支支吾吾的理由。
认识土田学长的人全都知道为什么。但是,那并不是能够用语言解释的明确理由,是种朦朦胧胧的,飘忽不定的,连大人都不敢说出来的,不得要领的东西。
但罗兰扔出的这个难解提问,肯定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所在。
我也觉得把这件事现场讲清楚比较好。
「土田学长在画漫画」
「MANGA?marcassin是漫画家?什么啊,那不是超厉害吗」
「不是漫画家啊」森学姐苦笑着补充道「他不是职业的,是业余的。只会制作同人志,然后自主发布」
「在这种山里也有业余漫画家吗……不愧是MANGA的国家。那么,marcassin会成为职业漫画家吗?」
「谁知道呢……」
森学姐两手握住罐子。
「他是怎么想的呢。有没有稍微想过靠漫画谋生呢。上学的时候,我和他一起参加漫研,过了一段时间就开始交往了,然后两人一起顺其自然直到今天……我想让他清楚地告诉我」
学姐似是在寻找自己的真心一般摸索着,缓缓地接着讲道
「其实早就该问了,毕业前就该问了,问他,你想当漫画家是不是认真的。可是,我一次都没问出口,而且拖得越久越难开口。我很清楚,再拖久了恐怕更加难以启齿,也明知道得赶紧问清楚才对。可是……」
——我害怕。
这正是森学姐烦恼的核心。
也正是缘开绽的原因。
森学姐和土田学长都并非最近发生过什么变化。我觉得,反倒是二人没有改变。在我看来,学姐和学长仍停留在过去相处和睦的学生时代。
但他们已经是出社会的大人了。
不断改变的环境给不变的二人所带来的压力日积月累,拖得越久也就变得越沉、越重。
我凝目而视,看向森学姐的缘之线。
看上去开绽比之前看到时更严重了。
在一尘不变碌碌无为的每一天里,唯独维系着学姐与学长之间唯一的那段缘,在一点一点持续断裂。
但是,那要……
怎样才能把开绽修复呢。
「嗯」
罗兰依旧兴致盎然,嘀咕了一声后转向我
「裕加理,成为MANGA的职业人士要怎么做?」
「咦?我想想,成为职业漫画家的话,可以把原稿带到出版社,然后就是在各种奖的公募上投稿吧……」
「简单」
我诧异地看向他的脸。
罗兰突然站起来。西院学姐和森学姐也一样愣住了。罗兰迈着毫不犹豫的步伐离开座位,打开自治会室的门。
「我去去就来」
∫
罗兰奋力踹开了漫研的门。
跟过去的我和森学姐呆住了。
「marcassin!marcassin在吗!」
他若无人地一边叫喊一边让踏进活动室,土田学长立刻从工作室的隔帘里头爬了出来。他非常惊讶,跟我们一样眼睛瞪得滚圆。
「咦,什么情况?刚才门被弄坏了?」
「找到了」
罗兰快步逼近,从头上俯视着爬起的土田学长,说
「marcassin」
「不,鄙姓土田」
「你,成为漫画家吧」
「诶?」
罗兰嗖地直指土田学长鼻尖。
「就是成为MANGA的职业人士。参加比赛concours拿到大奖grand prix然后华丽地职业出道pro.debut吧。要是办不到,你就滚回那能看到富士山的老家去吧」
我只能哑口无言地呆呆站着。
罗兰的提议未免太极端了,土田学长都嘴巴半张着呆住了。
「不懂行的外国人突然对我居高临下地说这些干嘛……另外门……」
「修理我来安排。快决定,干还是不干」
「我才不干。就算你说你来修……」
「那你试试看啊」
这个声音,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森学姐严肃地注视着土田学长。
「应募投稿试试吧,土田」
「怎么了,连你也……」
「画画看啊,拿出一回真本事,认真地画漫画试试啊。就用它一决胜负啊」
森学姐的手攥得直抖。
「我知道的。虽然你的漫画一直都只有4页或者6页,但其实还有后续吧?你肯定还想画更多,你肯定最想画后面的故事对吧?但我知道你不会画,也知道你害怕画出来之后被瞧不起,总是耍帅耍到一半就强行完结。那种事,只要看过你漫画谁都看得出来」
森学姐上前一步,直直地注视土田学长。
「画吧」
「森」
「不然的话,你和我永远只会停在现在这样。这个样子,这个样子下去……会不行的啊」
森学姐肩头颤抖,低下了头。
凝重的沉默持续了几秒钟。
土田学长站了起来,默默从森学姐身旁走了过去,直接离开了活动室。
∫
社团楼走廊最末端设有一处吸烟点,那里安装了售货机,还有脏兮兮的长椅。
土田学长就在那里。
学长一言不发地喝着灌装牛奶咖啡。我也买了灌咖啡,在学长对面坐下去。
学长正抬头望着昏暗走廊的天花板。
「我说,波多野啊」
「在」
「我啊……其实感情比谁都要细腻……比别人更多一倍害怕受伤,是个超级天真的创作者……」
我把烫烫的罐子伸了出去,贴到土田学长那凸出来的纤细的肚皮上。学长呜哇妈呀!一叫,整个人跳了起来。
「你干嘛!我刚才还说我害怕受伤吧!」
「对不起,没忍住」
「都烫红了……」
学长向自己肚子上的肉吹气。
「于是,纤细怎么了?」
「想不起来了,全被你弄飞了」
「天真什么什么的那些,我估计跳过去也无所谓,请从重点开始讲」
「罢了……也就是说」
土田学长双手揉着发红的肚子。
「就跟森说的一样」
「……害怕被瞧不起?」
「当然害怕啦,真的太可怕了。要是拼命画出来的作品得到的全是否定,我肯定再也振作不起来了。所以,我一直以来都是一边找借口一边耍小聪明地创作。我决不会说我想成为职业作家,能确保『社团里挺会画画的人』这一席之地我就心满意足了。但是,这也不完全是假话。我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满足了喔?以后我也想就像现在这样凭着爱好继续创作,过段时间再开始认真工作。偶尔画画漫画,平静地生活下去,最后还能结个婚的话,那就简直太幸福了」
不过啊——学长接着说道
「谎言还是被看穿了。我自以为还掩饰得挺完美,甚至连我自己都被彻底骗过去了,真心觉得现在这样是美好的。然而还是被看穿了。这也难怪啊,毕竟我真心想要的,是把一切全都画进我的漫画里。我好想再画更多,好想拿认认真真画出的漫画一决胜负,好想把一切全都画进我的漫画里,想得不得了啊」
学长拿起丢在吸烟点的杂志。
「波多野,你知道《Comic END》吗?」
「知道有那个杂志,但没看过」
「毕竟是小众向,卖得并不好呢。但它是我最喜欢的杂志,好多我喜欢的漫画家都是在这个杂志上出道的」
学长打开杂志正中间部分的书页,然后猛地递给我。我接过杂志,看到上面的公告。
「Comic END终末奖……」
我看向学长。
土田学长无所畏惧地一笑。
「干他一场」
「学长」
「我拿出真本事的第一部漫画,不能放进漫研的会志里,要让它摆在书店里」
学长的话语中洋溢着自信。
虽然我并不知道他有何根据。
但是,能听到他毫不迷茫的声音便然我觉得,土田学长这人果然不见得没有优点。
我在心中祈祷,希望学长永安的决断能够给他们带来幸福。
「截止日是什么时候,波多野」
「我看看,三周后」
「我知道了。三周后啊」
学长从我手里拿回杂志,自己看起了应募事项。
「欸……不会吧……三周后……」
整个人顿时萎靡下去。
「怎么办啊……」
学长露出窝囊的笑容朝我看来。
「要不要算了?」
我用罐子又烫了下他肚皮。学长哇呼呼!叫着打起滚。
∫
从那天开始,土田学长就闭门不出了。
土田学长的身影本来在学校里几乎天天都能看到,现在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去了趟漫研去看情况,但土田学长也不在活动室里的工作室。
「我想他大概在公寓吧」
然后,森学姐替学长回答了我。
「平时的话,他会在这旮旯里干活,这次好像有点不一样。我也觉得这样挺好。土田需要先好好正视自己一次,再来画画喔」
「原来是这样……但是」
我向活动室里的日历看去。从学长着手原稿算起,已经过去两周时间。
「还是好在意进展啊」
「我也不清楚,因为这两个星期我没见过他」
「没去送什么慰问品吗?」
「没有没有」
「学姐去送的话,土田学长一定会开心的……」
森学姐摇摇头。
「这件事还是要他一个人去做」
森学姐的眼神中透着一抹温柔。
「土田必须用自己的手,只为自己而行动。独自画画,独自完成,然后独自背负所有的结果。那正是他迄今为止一直逃避的东西。所以啊,虽然我在他背后狠狠推了一把,但现在我也只能默默守候了」
「我觉得这样就好」
「嗯,我就好好守候他吧。爱怎么说,我也是他女朋友呢」
森学姐的细眼眯成了缝,笑着这么说道。
我离开漫研活动室。学姐的笑容让我稍稍宽心了些。这个样子让我觉得,学长和学姐一定正在向好的方向前进。
正当我打算回自治会室的时候,发现罗兰站在我身后。他一如既往地让尤利西斯坐在肩上,怀里抱着一个纸袋,纸袋里是堆成山的鲷鱼烧。
「送你一个」
「谢了」我吃了口给我的鲷鱼烧。
「缘的状态怎么样?」
罗兰从走廊上想活动室里窥视,看向森学姐。
「可你不是看不到缘吗?」
「唔……你替我看,裕加理」
「凭什么我来啊……让尤利西斯看不就行了」
「你不觉得使唤祖宗级的人干活很不像话吗?」
那只棕毛兔才不是祖宗,更不是人。但这种事不重要,争执起来也是自找麻烦,最后还是由我凝目而视。活动室中的森学姐背上浮现出缘。
学姐的缘的绽裂……
「该不会……稍微复原了?」
为了看清,我更用力地凝目,凝视开绽的部分。没看错,确实是这样。
森学姐的缘的绽裂规模,比上次看的时候明显缩小了。
「C'est bon很好」
罗兰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哼哼,这下就完美了。多亏我杰出的策略,森和marcassin才拿出真心相互碰撞。只要marcassin成为漫画家就happy end了。就算没成功,现在两人已经心意相通,一定能携起手来共度危机。也就是说,不论最后结果怎样,那样个人的缘已经修复成功了」
罗兰炫耀着胜利,整个人向后仰,鼻子都指向天花板了。尤利西斯两手抓住罗兰的衬衣,努力不让自己掉下去。
但我觉得罗兰说的没错,他的计策漂亮地实现了。土田学长能否出道我不知道,但我感觉到,此时此刻,他与森学姐之间的隔阂已焕然消失。
罗兰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说
「怎么样,裕加理。你必须承认本少爷无与伦比的实力,必须承认豪门黎塞留家继承人罗兰·德·黎塞留的盖世才气」
「好吧,我承认。你厉害你厉害」
我给他拍了拍手。不管做法怎样,罗兰他们确实为修复学姐学长的缘帮了忙,我愿意向他们致以诚挚的感谢。
「再夸夸」
「好极的结缘使者罗兰,极好的结缘使者罗兰,极的好结缘使者罗兰」
「哈哈哈,你夸过头了」
「一点没错」
我寻声向脚下看去,不知不觉的,兔子先生来到我身旁。
「怎么,白兔子,你难道对我完美的结缘工作有什么不满吗?你也用你的眼睛看看那缘吧,开绽复原指日可待」
「不,缘会断」
「咦?」
我惊呼出来,朝兔子先生看去。
「就是字面意思」
「可是,缘之绽不是实际缩小了吗?」
我向活动室中再次凝目而视。不论看多少次,森学姐的缘都是正在趋于修复的状态。我抱起兔子先生,一起去看那缘。
「瞧啊,兔子先生。开绽跟之前比变小了吧?我觉得过程挺顺利啊……」
「是啊」
我不太懂兔子先生想说什么。
「那么,为什么又说缘会断掉」
短暂的沉默之后,兔子先生话里有话地呢喃道
「你还看不到」
∫
看看自治会室的时钟,早上五点了。本来慢条斯理地干着会计处理工作,结果却熬夜了。但昼夜颠倒也不成问题,这是大学生的特权。
顺带一提,兔子先生说不想陪我,就先自己回家了。公寓的窗户我敞开着,方便他进出,就是防盗方面有些担忧,不过倒也没什么可偷的。
我觉得是时候该回家了,便锁了门离开自治会室。
走在黎明时分的校园干道上,感受着怡人的凉凉空气。我挺喜欢清晨的大学校园,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烂醉如泥的学生尸体躺在地上,把它们当成是前卫艺术品的话也别有一番风味。大学的主干道向东西方向延伸,朝东门走可以看到日出。远在那头的旭日十分耀眼。
此时,我忽然停下脚步。
路的前方,我和朝阳之间伫立着一个人影。
那是个圆圆的影子。
那个浑圆感是……
「土田学长」
那逆光中的人影,正是土田学长。
学长的剪影缓缓抬起右手,指向天空。
那只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信封。
「完成啦……波多野」
「学长!」
我大喊着朝学长飞奔过去。跑过去之后我才发觉,其实用不着这种波澜壮阔的镜头,顿时感到羞耻。学长那热血的动作也并没有继续,把手放了下去。原稿举过头顶,不放下来还能干吗。
「学长,为什么大清早到学校来?」
「因为我家没信封」
看来是去漫研取信封来了。我把学长刚刚高举的B4尺寸棕色信封拿到手里。
「Comic END编辑部收」看到跃然于信封纸上的苍劲文字之时,我稍稍惊讶了。
信封沉甸甸。
拿在手里就知道,里面不是什么四页六页,也不是十几二十页,恐怕是上百页原稿的重量。
「画了很多呢」
「全部画出来了。我想画的一切,全部画出来了」
「想看,我很想看」
「还不能给你看」
学长又把信封从我手里拿回去。
「你不行,森也不行,谁都不行。因为这是我的漫画。是我做决定,是我构思,然后把我的一切全部画了进去,只属于我的漫画」
土田学长若无其事说出的这句话,就跟他应该很久没有见到的森学姐说的话完全一样。我再次感受到,他们之间强韧无比的缘。
「要一决胜负了」
学长再次向着旭日高举原稿。
「等我赢了,到时候要看啊」
「好的」
「别批得太厉害啊,要多夸奖」
「以学长这样的心态,扛得住亚马逊的评论吗」
土田学长有力地竖起大拇指,自豪地说「我不上网了」。
之后我们等到九点,一起去了邮局,在窗口贴上注有日期的标签。检查截止日期戳印有效后,我们重重地松了口气。
我们返回的半路上去参拜了神社。
土田学长竟然扔了百元硬币。我也为学长奉上百元硬币祈祷。
∫
之后,平静的日子持续了许久。
截稿日都过了,我们只能耐心等待结果发布。我问过土田学长,他说Comic End终末赏的应募人数并不多,次月刊上就会公布结果。
在等待结果的约一个月时间里,我感觉不到学长和学姐有什么变化。
每天依旧能在社团楼里看到土田学长的怪异行为,森学姐偶尔来玩时对土田学长的态度也依旧跟平时一样。
然后是两人的缘,从最后一次在活动室看的那次起就几乎没有变化。
开绽依然存在,既没有自然复原也没有继续恶化。
他们只是静静地
就像等待裁决一样。
然后。
《Comic END》7月号的发售日,到来了。
∫
上午的电车空空的。都快十点钟了,自然不见人们通勤的身影。我和森学姐一起坐在长长的座位上,从高架桥俯看景色。
我和森学姐正在前往位于附近最大车站的大型书店。
我们在网上查到。周边只有那家大型书店进《Comic END》。我们自然等不及邮购了,上午便坐上了电车,好赶在书店开门的第一时间冲进去。
「裕加理君,真不好意思啊,一大早就让你陪我」
「这是什么话,我也一直很关心。换做只有我一个人,也会赶在开店去买的」
「就是说啊」
扒在窗户上的罗兰把脸转过来,说道。
「为什么你也在啊」
「我也很在意」
「不用去上学?」
「“L'école de la vie n'apoint de vacances名为人生的学校没有假期”。人一生都在学习。并不是只有在学校里,像这样从异国的列车中遥望城市的景色,也是丰富人生阅历的宝贵学习」
总之就是翘课了。
「不好意思学姐,这么吵」
「没事没事,我反倒要感谢罗兰君。是他给了土田发起挑战的契机」
「可不是吗可不是吗」
被夸奖后,罗兰不可一世地笑起来。我觉得他其实根本没过脑子。不过,我认识学长学姐太久了,带入的感情也太深了,换做我肯定说不出那种孤注一掷的话。何况我知道土田学长一直在画漫画,也就更开不了口了。
「今天,土田学长他……」
「嗯」
森学姐看了看自己的手机。
「昨天开始就联系不上,也不在活动室。估计是一个人去看结果了吧」
「是这样啊……」
「你想,他肯定很害怕吧」
「这倒也是」
「我也很怕」
我看向身旁的学姐。
她腿上交扣的双手正微微颤抖。
「但不去看的话,那就太不像话了。他勇敢地付出了行动,所以我必须睁大眼睛好好看着」
车内语音发布通知,终点即将到达。
∫
我们在大型购物中心门口等待开店。书店位于这个购物中心三楼。
到了十点,店员小姐收拾好门口的招牌,推开玻璃门。
森学姐缓缓迈步,走进店内。她压抑想要跑起来的心情,一步一步稳稳地向前走。我和罗兰跟在学姐身后。上升的自动扶梯感觉特别缓慢。
来到三楼,我们到达使用整个楼层的大型书店。
珠大学生也算常常光顾这家书店,所以我和森学姐可以径直找到漫画杂志专区。
随着卖场逐渐接近,前面陈列着封面的杂志专柜出现在视野中。其中有一册基色强烈,配色充满刺激性的杂志,哪怕远远看去都能立刻认出它是《Comic END》。我的脚有些离地。
突然,我手被扯住。
罗兰抓住我的胳膊拦住我,表情严肃地说
「要讲顺序」
我明白他的意思,停在了杂志专柜前面。
森学姐独自向书柜走去。她的脚步与走进这栋房子时一样,站到杂志书柜前面,拿起《Comic END》最新刊。
她翻开书。
首先查看目录。
然后快速地翻过书页。
她的手突然停下来。啊,那就是发布新人奖结果的地方。
正当我这么想的瞬间。
学姐的手突然失去了力量。
罗兰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森学姐她
盯着翻开的书页,一直盯着,一动不动。
∫
太阳渐渐落向大学校舍那头,还有不到半个小时就下山了。
我关上自治会室的窗户。房间里有我,有西院学姐,有罗兰,还有森学姐。
土田学长没有来电话。
森学姐一直在等他。我们试过一次主动打过去,但手机关机了。一响不响的手机就扔在桌上。
「用不着那么担心,没事的,裕加理君」森学姐说「他那家伙,在这种时候连自暴自弃都做不到啦」
听到学姐这么说,我也点点头。
土田学长尽管平时就不正经,但骨子里是个好人,在有些时候也很认真。所以我很清楚,就算是这种时候,抛弃一切独自逃走这种事,他肯定做不出来。
当然我也知道,此时无路可逃的土田学长,一定一个人在什么地方一个劲地钻牛角尖。
好久前泡的茶已经变温了。我不是很喜欢这样,准备重新泡茶,可是水壶里也没有开水了。我带着急躁的心情开始烧水,等水开的时间感觉好漫长。
「……我要离开大学」
森学姐沉沉地说
「我总觉的,自己就像一直在水上。和土田坐在同一艘小船上,一路摇摇晃晃,感觉很舒服。可是放眼周围只有水平线,什么都看不到。我害怕了,所以想要划船,想知道该朝哪儿划才对。土田也说他已经在全力以赴地划船了,说我们一起朝陆地进发。但是……」
讲到这里,学姐的脸微微变得扭曲。
「就算动手划,也不一定能到达陆地啊」
我什么都回答不了。
西院学姐和罗兰也什么都不说。
「就算这样,我心里还是很不安,哪怕漫无目标也忍不住去划船。我都不敢肯定这样一定就对,却因为我自己……把土田给牵连进来……」
学姐的声音消弭在空气中。
取而代之,水壶开始发出水烧开的汽笛声。
我想学姐背后凝目而视。从早上开始我就一直有意不去看,现在我看向了森学姐的缘之线。
学姐的缘
绳上绽开的线头多到前所未见,裂得几乎快要断掉。
我难过地移开目光。
另一位结缘者罗兰则望着窗外,依旧让尤利西斯坐在肩上。他看不到缘之绽,尤利西斯应该能看到,但好像什么都没告诉罗兰。
兔子先生仍在他的兔子城楼里睡觉,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就像对学姐的缘之绽莫不关心一般。
我觉得兔子先生的态度是在表示,现在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学长学姐的缘。
最后只能断掉。
水壶的汽笛声还在响,咻咻咻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房间。我受不了,关掉炉子,汽笛声渐渐变小。
就在此时,手机铃声响了。
响的是我的手机。我看看屏幕,连忙接通电话。
『波多野?』
「土田学长!」
所有人的目光向我转来。
『我问问你,森在自治会那边吗?』
「在,在自治会室。学长你在哪儿?」
『我在社团楼,这就过去』
电话挂了。
我看向森学姐。
「学长说这就从社团楼过来这边……」
森学姐站了起来,迫不及待地离开自治会室。我和罗兰也追了上去。
∫
夕阳沉到了一半,土田学长就在洒着夕暮的大学干道上。
土田学长穿着西装,剃掉了平时那乱糟糟的胡子。
这是我头一次看到穿正装的土田学长。
「土田……」
森学姐喊过去。
土田学长嘿地一笑,说
「我输了」
「嗯」
「我的漫画还不够。画之前就隐隐约约觉得不够了,但还是不肯服输,觉得拿出全力应该能行,就拼了一把。最后还是不行啊」
「嗯」
「我要回老家」
森学姐语塞了。
我脸顿时皱了起来。
但土田学长看到我表情,笑着说
「没关系啦」
学长,看向自己的手。
「我的漫画落选了。我很伤心,很不甘心。但是啊,这也终于让我察觉到了。画出了那部漫画,我很满足,已经心满意足了」
学长忧伤地笑着
「我已经画到了最好,已经拿出全力把一切画了出来。包括全力以赴后的失败在内,我觉得自己已经对漫画心满意足了」
他直直地注视森学姐。
「森,这都是你的功劳啊。你对我说了之后,我才头一次拿出真本事来画。如果没有你,这种事我一定做不到」
「土田……」
「谢谢你」
「土田……!」
「毕业的时候,我的学分是低空飘过的」
土田学长的声音变得坚毅。
土田学长的话语中注入了力量。
「我学习完全不在行,就是个笨蛋。做鲷鱼烧是有点在行,但实话说,进来打工两个月的后辈也能做得差不多。另外,我也没有存款。不骗你,一点也没有。到了今天,真的连三十日元都没有。花4980日元买套西装之后,别说戒指了,连束花都买不起。我就是这么个没用透顶的男人。但是,森」
土田学长
递出一直紧紧握在手中,只有一朵花的花束。
「嫁给我吧」
森学姐
「嗯……」
「愿意跟我一起去静冈吗?」
「嗯……!」
森学姐潸然泪下,用力点点头,接过了那朵花。
然后我凝目而视。联系着土田学长森学姐的缘之线,在眼前浮现出来。
学长与学姐的缘已经没有开绽的地方。
二人的缘比其他任何的缘之线都更加粗壮、牢固。
∫
「哼哼」
在我忍着不跟着哭出来的时候,罗兰以一副完美的得意表情走了过来。罗兰以突破平流层的绝对宇宙高度,居高临下俯视着我。
「看来是多此一问了,缘怎么样了?」
「复原了,复原了啊,已经修复得无比坚实」
「喔?到底是怎样才让已经开绽的缘修复得如此完美呢?裕加理,你知道吗?」
「都是罗兰公子的功劳」
「(真不愧是少爷)」他肩上的尤利西斯小声赞颂罗兰「(少爷拥有着俨然连爱之女神阿芙洛狄忒都羡慕不已的可怕结缘才华,竟不动自己一根手指头就修复了缘之绽,真乃连尤里·盖勒Uri Geller都自叹不如的超结缘能力者)」【注2】
「(你傻啊)」
本应该还在自治会室睡觉的兔子先生过来了,到了我脚下。
「(你们又没起什么作用,缘不过是自己复原了。这种事情,根本由不得结缘者插手)」
「什么啊,白兔子。你不是打赌说会断掉吗?真是没眼光,长得太胖,连眼睛都被挤瞎了吗。要不我给你买个兔子滑车?估计你也上不去」
「(哈哈哈,给你这禽兽怕是浪费啊,毕竟你太肥啦)」
兔子先生嘶声恫吓,罗兰和尤利西斯无动于衷。而且,这次确实是兔子先生不对,是赢是输如今也无所谓了。
学长和学姐的缘修复了,他们准备结婚了,这真的让人非常开心。
「你知道在法国,这种时候会怎么做吗?」
我摇摇头。
罗兰挂着满面的笑容高喊
「Enterrement de vie de célibataires!单身的最后一场胡闹!」
【注2】尤里·盖勒为以色列魔术师,是世界闻名的特异功能者,最出名的本领是把汤匙或钥匙弯曲。
∫
一小时后,漫研活动室搬进来大量的酒,而且葡萄酒特别多,那些是罗兰小少爷的贺礼。
现在,狭窄的活动室里塞了三十多个人。他们全都是漫研的学生和毕业社友。土田学长和森学姐的婚约传得沸沸扬扬,学弟学妹与在附近的毕业生全都赶过来为他们祝贺。男士在社团楼外面摆好了烧烤架烤肉,女士们正在西院学姐的前线指挥之下忙于制作野外餐品。这场庆祝会尽管办得仓促,但看上去将无比热烈。
活动室里头,森学姐正依次接受祝福。我这个自治会的都为学长学姐结婚感到这么开心,可见在漫研的社员们早就把他们当成家人了吧。
然后这次的大功臣罗兰则是在大盘子里把鲷鱼烧堆得高高,做成前卫的概念艺术。尽管乍看上去形态诡异,但毕竟是鲷鱼,确实有祝贺的感觉。他最后拿出巧克力酱笔,在最上面的鲷鱼烧上写上「[ruby=盛大的婚礼]Bon mariageUri Geller」一行字。看着用鲷鱼烧做的婚庆蛋糕,我再一次细细品味二人破镜重圆的喜悦。
我心想,他们能收获幸福真是太好了。
做好的餐品和烤肉开始端进来,摆在活动室的桌子上。西院学姐端出许多精致的,像是法式料理的小碟子。还以为真是那么回事,结果是给兔子的。她对兔子的爱还是一如既往那么过度。
但是仔细一想,兔子先生就一只,用不着端出这么多餐品。当然,今天是庆祝,是要特别一些。但换个角度来看,她照理说不会不对新来的尤利西斯盛情款待。这肯定会加剧兔子先生的嫉妒。
现在要是不好好安慰,到后面就麻烦了。于是我开始寻找兔子先生。我四处张望,看到一个白色的尾巴从活动室的门缝钻到外面。大事不妙,已经闹别扭出走了。
我追上兔子先生离开活动室,马上看到兔子先生在走廊上蹦蹦跳跳奔跑的背影。兔子先生走过社团楼整条走廊,咻地消失在转角。
(这是去哪儿啊)
我有些在意,便放下了准备工作,去追兔子先生。
到走廊的转角后,我还是没找到兔子先生。我来到这里唯一的出口,打开与外楼梯相连的门,从楼上看到兔子先生已经下了台阶,在社团楼周围跑。他速度好快。我听说,野兔子拿出真本事能以时速60公里奔跑。扣除兔子先生已被养肥的不利,也应该能使出相当快的速度。我也稍稍加快脚步,下了楼。
可是,我真的很在意他要去哪里。
这栋社团楼可是兔子先生天敌聚集的地带,是兔子先生最不敢单独行动的地方。尽管晚上的学生不多,但还是有几个夜行性的危险社团。我不明白他为何不惜冒着遭遇天敌的危险单独行动。
我跟着到了楼下,围着楼栋转圈,然后在不远处看到了白尾巴。那尾巴一蹦一蹦,来到社团楼背后,在中庭的跟前停了下来。
我一路小跑追上去,从后面喊他
「兔子先……」
兔子先生转过头来,把耳朵放在鼻尖上示意我小声。我连忙住嘴。究竟干嘛?
兔子先生从建筑死角偷偷探出脸,向中庭看去。我不明就里,也学着他瞧瞧向中庭窥探。
那里有人。
一盏灯都没有的昏暗中庭中,有个人影。
那个人影孤零零地杵在中庭的正中央。
(……土田学长?)
光线很黑,但从体格隐约能够分辨。
那圆圆的轮廓,确实是土田学长。学长还是刚才见到时那样,身上穿着西装,在空无一人的中庭正中央笔直地站着。
土田学长缓缓抬头。
他望向万里无云的夜空。
然后,学长他
叫喊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大吃一惊,吓得往后退。
土田学长在叫喊。
土田学长在咆哮。
土田学长他
在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学长的膝盖猛地砸在地上。
他跪在地上,双手高举,猛烈砸向砖地。就这样,他一次又一次奋力地砸,两手在地上奋力地抓。土田学长一边哭喊,一边反反复复继续捶打地面。
「可恶!!可恶!!可恶啊!!!」
我只是,呆呆地注视着这一幕。
此时。
兔子先生的耳朵噌地左右张开。我知道这个动作,知道这个动作所代表的含义。
我条件反射地向双眼用力,向兔子先生两耳之间的地方凝目而视。
我感觉,我在短暂的一瞬隐约看到了什么。
但那只有短短的一瞬间,看到后便立刻消失无踪,那里仍是空无一物。
「你还看不到」
兔子先生说道。
「种类繁多的缘中,有些是难以看到的,就连老夫也得用力才能看到。人身的你看不到也不奇怪。但是,这缘之线已经绽得稀碎,现在若不切断就会散乱,盘绕打结,可能最终变成恶缘。只能切断了」
「那是……什么东西」
我没听明白,问
「那是什么缘?它到底连着,什么东西?」
兔子先生给我短短的回答。
「梦」
兔子先生在空无一物的地方轻轻一剪。
我的眼睛没能看到那段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