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家,孤零零地座落在东京都内一个不算太差的地点。是一栋仿佛被时代抛在后头的独栋平房,有平坦的暗红色屋顶,古旧的木造玄关拉门旁有个红通通的信箱。正对被粉刷成一块块蓝、黄、绿、粉红的镀锌浪板墙的,是个狭小的院子,只不过晒了点衣物就挂满了。幸好院子旁有块长期闲置的空地,那里只放置着几样游乐器材,因此在这样的晴朗日子中,客厅的采光相当良好。晒晒温暖明亮的阳光,一定会对身体有好处。
我一边以连自己都觉得干净俐落的动作切着葱花,一边回想今早做的梦。
在黑暗中朦胧浮现的轨道,以及设置在隧道一头、不时照亮这一切的那盏小灯。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以及舒适的晃动。从地下铁第一节车厢的窗户看到的景色。我的意识漂浮着,无法逃离这扇车窗的视界。因为好像会有怪物突然冲出来,我抑制不住恐惧,却别不开视线。列车并没有靠站的迹象,车内也没有广播或其他乘客的气息与声音。
不管我如何侧耳倾听,仍然连从哪个人的耳机流泄出来的音乐或衣物摩擦声都听不到。唯有车辆奔驰的喀答、喀答声,响彻我的全身。
我越来越害怕,只是一个劲地盼望能快点到达下一站。这是地下铁,所以要是没有确实照时刻表到站,可就伤脑筋了。得让我下车才行啊。
发出无声叫喊的瞬间,我醒了过来,发现那是一场梦。拜这场梦所赐,我比闹钟还早起了十分钟,瞥见一旁熟睡的老哥时安心了些,接着梢作打扫,随便看一下晨间新闻打发时间。然后我如阳球所期望,在味噌汤里加入一大堆豆腐丁,将阳球在腌菜中最喜欢的小黄瓜从糠床(※以米糠拌盐水等所制成,用来腌制腌菜。)拿出来,整齐地摆到小盘子上。糠床是我们家从以前就有的东西。在这么难闻的一整片茶色之中,竟然能制造出腌菜,这让以前的我相当讶异,而且看到妈妈若无其事地将手插进去时,我内心发出了「呜哇」的惊呼。结果我现在却落到会备上塑胶手套伸手进去迅速搅拌后为成果感到满足的田地。
一个高中男生竟然拥有糠床,连我自己都想叹气。
我熄掉瓦斯炉的火,直接用汤勺尝过味道后,独自满足地点头。高仓家早餐的固定菜色是白饭与加入许多料的暖呼呼味噌汤。当我注意到时,我早已成了这个习惯的继承人。
等老哥醒来并折好棉被后,我们全家的生活才真正开始。
铺有杨杨米的客厅矮桌上,三人份的碗筷整齐排放在一起。电子锅冒出温暖的白色蒸汽。冰箱上用阳球喜欢的可爱磁铁贴着经过我严选的超市传单跟折价券。在玄关里我们三人的鞋子相亲相爱地并排,这样就已经是个「完美的早晨」。这是个完美得恰如其分的早晨。
我将味噌汤盛入碗里,放上托盘端过去,视线无意间落到放在矮柜的照片上。容纳在长方形相框中的,是年幼的我们兄妹三人和双亲。
这个完美得恰如其分的早晨中,没有父亲与母亲存在。因此,早餐也是由我这个继承人来煮。
我讨厌命运这个词语。出生、相遇、别离、成功、失败,得到幸福或遭遇不幸,假如这些都已事先由「命运」决定好,那么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出生,又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薄盐鲑鱼、煎蛋卷、热腾腾的味噌汤跟腌菜。
「老哥、阳球,早餐准备好喽!」我一次将那两人唤过来。
诞生在富裕家庭的人,诞生在贫困之中的人。由美丽的母亲生下的美丽的人。并非如此的人。以及在饥饿与战争之中诞生的人。假如这一切都必须用「命运」一词带过,神明岂不是非常不讲理又残酷吗?
然而从那个时候开始,唯一清楚明了的就只有我们将一事无成这件事实。
「我开动了。」阳球发自内心感到欣喜,声音带着笑意,率先双手合十。总是花很多时间打理的阳球,今天头发已经梳理整齐,嘴唇也因擦上护唇膏而充满光泽。她的脸色看起来不错,我松了口气。
「我开动了。」我和老哥也跟着说。
「哦,今天的早餐看来费了一番工夫啊。」老哥随便揉了揉看起来十分困倦的眼睛。然而当阳球伸手拿起味噌汤碗轻轻吹气,准备将碗就口的时候,我们都睁大眼,仿佛想将那个模样铭刻在心似地直盯着看。
阳球垂下纤长睫毛的侧脸很美丽。白皙纤细的喉头微微颤动。
「好好喝。」阳球陶醉地一笑。
「好喝吗,阳球?」老哥用看起来已经完全清醒的模样这么问。
「嗯。因为我很久没喝到热呼呼的味噌汤了嘛。」
「这样啊。毕竟医院的汤总是冷的呢。」老哥同情地说。
阳球仿佛想说「不用担心」似地微笑着,视线落到味噌汤上。
「是呀。不过呢,更重要的是,小晶的味噌汤有着跟妈妈一样的味道。」
「阳球……」没错。我们其实非常清楚,这个早晨缺少了关键的事物。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像现在这样围着餐桌,维系这个家庭直到永远,因为我们是一家人。不需要更多理由。反过来说,只要有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我们要继续维持着这个高仓家。
「我想也是。这家伙现在已经完全是个家庭主夫喽,不管是超市特卖i、垃圾分类方式还是洗衣跟熨烫的方法,他都记得一清二楚,饭也做得很好吃。」
我傻笑着应和语气开朗的老哥,阳球说:「小晶会成为好老公呢。」
「是吗?」我烹调的时候,并没有特别去意会妈妈的味噌汤是什么味道。不过毕竟是妈妈的孩子,或许在我调味成喜欢的味道时,自然而然就会变成那样。而既然阳球会因此感到开心,那么这样就行了。
「喂,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个房间有哪里不一样了?」忽然间,阳球淘气地说。
「咦?我今天早上有滚滚,没发现啊。」我不经意冒出傻话。所谓的滚滚,指的是那个将黏胶纸做成滚筒状的东西。早上的简单打扫当然要靠它。老旧的吸尘器会扬起灰尘,声音也很吵,不适合在早餐前使用。
「你又做出了什么吗?」老哥东张西望。
阳球喜欢各种生活用品,也喜欢洋装,而且因为手小又灵巧,她时常用缝纫机缝些东西,或是打毛线。其中也有我跟老哥无法理解的物体,但是从她的角度来看,那些都是「可爱的玩意」,而可爱的玩意大多以「新朋友」的身分被装饰在阳球的房间或客厅。
根据阳球的说法,这个世界几乎都是由可爱的玩意组成的。若问她剩下的成分是什么呢,阳球就会装傻说「谁知道呢」,她也不大清楚。
「正确答案是——窗帘!」
阳球的声音让我们将视线移向窗帘。的确,我今早没有滚滚窗帘。
「啊,是在角落。」我注意到后靠近一看,发现在粉红色的窗帘上,有一行用美丽的书写体缝制出的「I'm home.」的红色文字,以及小小的花卉图样。「我还真的没注意到呢。」
「我看看。」老哥从一旁采过头。「阳球,你刺绣的技巧变得很高明呢。」
阳球心满意足地笑了。
关于那些X光片,无论接受到多么详尽的说明,我们都不可能全盘理解;而且就算能理解,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无论如何,重要的都只有阳球是否能恢复健康。
「非常遗憾,以现代医疗的力量、已经无法再多做些什么了。阳球小姐剩下的日子最多只有几个月,或者……」鹫塚医师支吾着。
「怎么会……」全身的力气仿佛渐渐流失了。闻惯的医院特有气味。鹫塚医师那看起来异常洁净的白衣。照穿阳球体内、散发朦胧光芒的医疗用显示器。
「『或者』是什么意思啊。别开玩笑了,这是医生该说的话吗!」老哥猛地起身,连圆凳也撞倒在地上,他抓住鹫塚医师。
「冠叶!」我站起身来制止老哥,但他还是用力揪住鹫塚医师的领口。
「钱我会想办法。在日本治不好的话,让她到国外接受手术就行了。如果需要移植器官,就拿我的去用!所以不要说你什么都做不到。拜托你不要这么说啊!」老哥忽然松开手,瘫倒在地,当场将头贴到地上。「求求你,请你救救她。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就算用我的命来换也没关系,所以请你救救阳球!」
我说不出话。看到老哥慌乱的模样,我有种现实硬是被摆到眼前的感受。而我就连像老哥那样大吼都做不到,只能伫立在那。我只能站在那里,遭各式各样的感情与记忆的浪潮吞噬。
「高仓先生,医生不是神啊。」鹫塚医师用低沉而带着哀戚,却清晰明了的声音说。接着他伸手放上老哥的肩膀,要他抬起头。
「什么神啊,这种东西打从一开始、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吧。」老哥贴在地上的手颤抖着紧握成拳头,而我除了愣愣地望着这一幕以外,什么都做不到。我讨厌命运这个词。
于是阳球出院了。这是为了趁不知何时会消逝的生命之火仍散发着光芒时,开朗至极地笑着与我们一起度过这些日子,尽管怀抱着深不见底的绝望。那时她跟最喜欢的填充娃娃与玩偶们一起站在玄关,一脸害羞地小声说:「我回来了。」
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还勇敢可爱的我们的妹妹。就连我也无法相信她将会离去。我无法顺利将此视作现实。我无法相信我跟老哥,更重要的是阳球,竟然还要被夺走更多事物。
拖长的高亢哼声让我回过神,这才发现阳球已经离开餐桌,躺到红色的小沙发上了。
「阳球,你这样就饱了吗?」我一看,发现饭还剩下超过半碗。她现在是不是还吃不下太多呢?
「嗯,肚子已经很饱了。啊——吃得真满足。」她听起来很愉快地这么说,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摩娑着肚子。「谢谢小晶——」
老哥一边啜饮饭后的温焙茶,一边训斥道:「喂,这样很没规矩喔,阳球。」
「今天是『阳球日』,所以没关系。」阳球开玩笑地鼓起腮帮子说完,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阳球日?那是啥?」老哥瞄了我一眼。
「小晶说,我今天一整天都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所以今天就是阳球日。」
「哦——原来如此啊。」
我将视线从偷笑的老哥脸上转开,拈起一根腌菜嘎吱嘎吱地啃。
「欸,小冠,小晶,现在好幸福喔。」阳球闭着眼睛这么说。
阳球的长发披散在沙发上。她身上穿着她在住院时也常穿的那件布满温柔色调的心爱睡衣,纤细洁白的双手双脚随意一搁。
老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阳球,不久,他叹息般地温柔一笑。
「对啊。有阳球,有晶马,还有这个家。这就是所谓的幸福吧。」
幸福。我感受到一种难以释怀的心情,但是要我在看起来很幸福的两人之间插嘴,这种事我当然做不到。
「欸欸,」阳球猛然坐起身,露出想到一个棒呆了的主意的表情。「那间水族馆里还有企鹅吗?」
就算没人在,我还是会在离家的时候说「我出门了」,这种习惯是何时养成的呢?
阳球日晴空万里,我们在荻洼搭乘地下铁,前往「那间水族馆」。阳球之所以希望绕远路,搭这条地下铁前往目的地,应该是因为她很怀念我们全家最常搭乘的这条路线吧。反正今天是「阳球日」,我们也按照她的要求,出发踏上久违的三人远足之行。
阳球穿着正面绑着细缎带、缀有许多荷叶边的上衣,以及让腰部看起来特别纤细、有如花朵般绽放的裙子,脚上套着长筒牛仔靴,这身打扮让她看起来像洋娃娃。她的双颊马上就因蹦蹦跳跳而泛红。都到这个时候了,老哥还是睡眼惺忪地呆坐在那。
我抓着吊环看着这两人,再一次为三人齐聚而吃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阳球,确实笑咪咪地待在我们身旁。
「喂,小冠,你模仿一下海獭嘛。」阳球拉着老哥的袖子。
「咦,海獭?啊!」老哥红了脸。
「之前全家一起去水族馆的时候,小冠回家后也一——直海獭、海獭地嚷嚷着,还把橘子放在肚子上。」阳球哈哈大笑。
「喂,你太大声了啦。那是小时候的事情吧,亏你还记得那种事。」
「那时真开心呢。」阳球一边说,一边望向黑暗的车窗外。
我正神游天外,没留意到阳球刹那间露出的忧郁神情。但老哥敏感察觉到这点,马上有些慌张地说了声「喂」。
「晶马,你模仿海马的那招也是一绝啊。」
「嗯?什么东西?」我一直看着映照在地下铁车窗上的自己,及不断流向另一端的黑暗。
「怎么搞的,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发呆。」
「没有啦,因为很久没有出门去玩了。」所以我有种莫名的恐惧。
「真的很久没有过了呢。好像做梦一样。」阳球低声说。「抱歉唷,让你们绕远路。」
我跟老哥的心都不由得静了下来,老哥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答出一句「不会」。
我看着窗外流逝的黑暗。看起来漂浮在黑暗中的窗玻璃,清楚映照着我带点呆滞的神情。
毕竟是假日,池袋阳光国际水族馆人潮汹涌,有全家出游的、有情侣,还有和女孩结伴成行的人,例如我们。久违地买票入场时,我也相当雀跃。
理所当然,这里有着和地下铁不同类型的黑暗。玻璃巨大厚实,好像会被那份湛蓝吸进去一样。为了避免走散,馆内每个人行走时都牵着手或招呼彼此,每当停下脚步就会望向水槽之中。有的水槽有巨大的鱼悠然泅泳,有的水槽有色彩鲜艳的热带鱼。有的水槽漂浮着样貌奇特的深海鱼与海藻。
「不舒服的话,要马上说喔。」老哥很有担当地说。
「嗯,没问题。」阳球既开心又怀念地四处张望。
老哥拿手地护着阳球不跟别人相撞,一边在我们前方带路。受欢迎的男人果然就是不一样。虽说我们是兄弟,但在与女性有关的事务上,我跟老哥没半点相似之处。
企鹅在人工岩岸上挤得满满,有的呆站不动,有的快步走来走去,有的排成一列跳进水中,轻快地游了起来。
水中的企鹅和待在陆地上时迥异得有如不同物种,它们优雅地在我们面前来去自如,模样宛如在天空翱翔一样敏捷又美丽。 ,
「好厉害——企鹅好会游泳哦。」阳球仿佛想扑上去晈一口似地站在最前排凝视企鹅,发出感叹。的确,长久以来,我都忘了企鹅是可以如此行动的动物。
「嗯。在陆地的时候明明就有点呆呆的呢。」企鹅的翅膀看起来既像鳍,也像手。
「被晶马这么说,就算是企鹅也会不满吧。」
「这什么意思啊。」我瞪了老哥一下。几乎就在同时,他从长裤后口袋中拿出手机。稍微确认液晶荧幕后,他淡漠地说:
「抱歉,我去打一下电话。」
「又要打给女生?老哥,你再不收敛点,总有一天会被刺死哦。」我语带无奈地叹气。
「没问题啦,我处理得很好。」他一边说,一边迅速离开最前排,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其实都知道。老哥有个前女友,曾经一天打好几通电话或寄简讯给他,但就算没发生这种事,老哥甩掉女孩子的时候本来就相当不留情。有一次在跟他上学的途中,碰到他摆出简直像出门丢垃圾的表情说着「现在不用了」边把情书塞还给对方的场面,害我吓得要命。
总有穿着各色制服、来自各种学校的女生来找老哥,向他告白,然后锻羽而归。
我问他「现在不用了」是什么意思,他就用冷淡的表情毫无愧疚地回答:「意思就是说,我现在已经交很多个了。」
「处理得很好?才怪呢。啊——讨厌讨厌,要是被对女性不检点的肮脏冠叶菌传染就糟了。」
阳球露出有别于看着可爱企鹅的表情望着某个东西,不仅没回应我抛去的话,甚至没回头。
「那只企鹅。」阳球轻声说。她笔直伸出手指。
「咦?哪只?」我慢慢循着阳球的视线望去,那里依旧只有看起来都一样的企鹅,或在陆地上慢吞吞地走动,或在水中轻快游泳。我再度看向阳球的侧脸。
「你说哪一只?」
「喂,别跑,很危险喔!」为人母亲特有的温柔稳重声音响起。明明没打算听,但不知不觉间,我的听力都集中到那个方向。
在我们旁边,有个戴着企鹅脸造型帽子的小男生跑来,在差点撞上我的时候止步,然后立刻用高亢的声音大喊:「妈妈——有好多企鹅!」
「哎呀,不要大声吵闹。」
脸上的笑容和说的话完全相反的母亲,以及守护着他们的父亲马上追了过来。
「企鹅又不会飞走。来。」他轻易抱起小男生。「是企鹅喔,你们好。」他说,让孩子从他肩上观赏水槽与岩岸。
小男孩带着洋溢幸福的笑脸,攀在父亲结实的臂膀上探出身子。
「真是的,兴奋成这样。」那位母亲笑得更开心了。
这是个完美得恰如其分的早晨。从厨房飘散出味噌汤热腾腾的香味。欢笑的家人。晴朗的秋空。这趟令人怀念的出游。究竟有哪里不对劲呢?一切吗?
现在的我究竟露出了什么表情呢?不管是哪一种,都不能让阳球看到。
「阳球,我们去买纪念品吧?今天不管阳球要什么,我都会送给你喔。怎么样?」我努力说得很开朗。
「真的吗?这样啊,毕竟今天是阳球日嘛。」阳球马上露出笑脸。
「老哥还在讲电话吧,走吧。」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当然,不是因为我讨厌企鹅,也并非讨厌其他家庭。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离开。我一直认为自己比外表看起来更像孩子,是怯懦、无力且失败的人,所以才因这种程度的事而胸口一阵疼痛。肺部缩成一团般,悲伤得呼吸困难。我很清楚老哥跟阳球都在忍耐。我本来就不认为能笑得若无其事。但是我装不出什么问题都没有的表情。
连眼前阳球娇小的背影,我也不晓得能不能靠自己一个人保护好。在地面上延展的自己的影子十分稀薄,好像比真正的我还小,让我倏然心惊。
但现在不容我说出这种话。
水族馆纪念品专卖店的墙壁跟展示柜一律是海蓝色。阳球兴高采烈地到处看海洋生物的玩具跟娃娃。
「小晶最喜欢哪种海洋生物?」无论是哪个布娃娃,阳球都会认真检视,天真无邪地游说感想并向我发问。例如说:这孩子真可爱;这孩子的鼻子会不会太大了?今天有看到这种生物吗?诸如此类。
「唔——这个嘛。」这个时期果然就是要选鲑鱼跟比目鱼。我脑中忽然浮现了当季鱼类。「嗯——」好像也差不多到扇贝渐渐美味起来的时节了。乌贼、太平洋鲜、海胆等太贵,我不会买,不过记得刚才好像有看到这些生物在某个水槽载浮载沉。
「你不喜欢鱼吗?」
当我回过神,发现阳球正一脸不安地抬头看着我。
「不是不是。我在想,虽然企鹅也很可爱,但还有很多生物我也都很喜欢呢。」
阳球微笑着说了声:「哦——」又走向另一区。我根本不叫家庭主夫,纯粹是贪吃鬼吧。
「阳球最喜欢的海洋生物是?」
「嗯——全部。」她朝我露齿一笑。面对预料之外的答案,我只能报还一笑。原来如此,还有这招啊。
「咦,这个好棒唷,就像真的一样!」阳球抱着巨大的海獭布偶说。「软绵绵的!」
在她说的话后面可以看到心形记号。
「哇啊,真的耶!」我反倒因为看到微微飘起的标价牌才惊愕地调高音量。好贵。这远超出我的预算。但我刚才宣布过无论她要什么我都愿意买了。
「啊,不过,」阳球把昂贵的海獭轻轻放回柜子。太棒了。「海獭的话,已经有小冠在了,所以不用了吧。回家后再叫他模仿。」
「都这个年纪了,他还愿意模仿吗?」不过阳球之所以愿意放弃海獭布偶,不得不说是托老哥的福。这时只能请他牺牲自己来代替昂贵支出。
「他不愿意也得做,因为今天是『阳球日』呀,对吧?小晶要模仿海马唷。」阳球一脸满足地加上这句话。
「咦?我也要?」根本没听过有人模仿海马啊。我过去好像模仿过,但我没有记忆。说真的,比海獭还更缺乏动作与表情的生物该怎么模仿啊?我都想问问过去的自己了。「我也得模仿海马?」
「没错,因为今天呢……」阳球小心地将放在身旁展示柜上的企鹅帽戴到头上,朝我稍微挺起胸膛。「我就是女王陛下。」
「阳球,那个……」我不禁两眼发光。「真棒!有种令人不舒服的可爱感!」
「对吧!」我们的女王陛下转了个圈给我看。拒绝不了这张惹人怜爱又一脸愉快的脸,送阳球的礼物就决定是这顶帽子了。
望着帽子以花色活泼的送礼用包装纸仔细包好,我想着,这样也不坏啊。有我在,有老哥在,有阳球在,我们三人都在。这不是一件非常棒的事吗?
「缎带要用什么颜色呢?」
店员给我看了好几种颜色的缎带样本。数种颜色之中,我的视线马上被红色跟粉红色吸住。我几乎毫不迟疑地回答:「请给我粉红色。」
「喂,我找了好久啊。」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一回头就看到老哥板着脸站在那。
「你才是呢,讲电话讲到哪里去了啊。」我一边抗议,一边接过递来的纸袋,向亲切的店员点头示意。
「那阳球呢?」
「嗯?在那一带吧。」我环顾不怎么大的店内,但看不到阳球的踪影。
「笨蛋,你为什么没好好看着她啊!」老哥不悦地皱起脸。
「我们直到刚才都还待在一起啊。」
「喂,谁快叫救护车啊!」令人恐惧的声音在我们耳边响起。「广场上有个女孩子昏倒了!」
「难道是……」我大惊失色。「不会吧!」
老哥一语不发拔足狂奔,我默默追在后面。我们跑下楼梯,在海狮表演的指示牌后方,有一群人围在舞台附近。
「阳球!」老哥冲进人群,朝中心前进。他将旁人拨开、撞开。我跑在他后面,高声说:「对不起,是我们的妹妹,请让我们过去!」
双腿不听使唤。
在嘈杂的人群中心,阳球仰面倒在地上。
「阳球、阳球!」老哥轻轻抱起阳球大声呼唤她,但阳球依然紧闭双眼,淡红的唇瓣微张,一点反应都没有。
已经叫救护车了,暂时把她送到医务室吧。有人这么说,声音来自不远处。那人想必是水族馆的员工。然而,自己的心跳声鼓噪得让我无法听得很清楚。
「麻烦您了。」老哥轻声说。阳球被放到担架上送走。
再一次,我什么也做不到地呆站原地,只有鲜明地感受到脸部肌肉一点一点僵住。
接受了所有能做的处置,阳球躺在加护病房,直到刚才都还在欢笑的她像娃娃一样安静。她身上连接着点滴与氧气罩,还有我们不清楚效用的数根管子。小小荧幕显示阳球的心脏正微微跳动。
「高仓小姐!高仓阳球小姐!」即便被呼唤无数次,阳球也没有回答。
我们只能隔着巨大的玻璃呼唤阳球。医生跟护士一直匆匆忙忙地不知道在忙什么,从他们的模样来看,阳球无疑处于十分危急的状况。
「心搏下降!」「医生!」在鹫塚医师跑到阳球身边的同时,原本显示着微幅波动数字的荧幕静止了。数字归零,不再上下波动,化为一条直线。
老哥跟我都明白这代表什么,但我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这之后,肯定会有人执行那个程序。护士或医师在确认时间后,一脸悲伤地看向我们。他们会说阳球的生命在几点几分走到尽头,然后说请节哀。
很遗憾,高仓冠叶,晶马,你们重要的妹妹在刚才过世了。我们将会听到这句话。
我全身温度下降,双腿虚浮得好像踩不到地。我的脸色肯定比躺在床上、再也发不出呼吸声的阳球更惨白吧。
「老哥。」我硬挤出这句话。
老哥的神色没有变化,他不哭也不笑,不怒也不怨,宛如一株植物般望着阳球。
「高仓先生,不,冠叶、晶马,请节哀。」
鹫塚医师的台词早在不知不觉间开始,现在已经结束。「请节哀」实际上代表什么呢?我想大概是「很遗憾,真是可怜啊」的意思吧。
假如这是梦,我现在会马上醒来,硬把老哥叫醒后冲到阳球的房间去了。管他是凌晨三点还是早上六点,会被有起床气的老哥狠踹还是抱怨都一样。如果是梦,我们早该在阳球所睡的那张覆盖着铺张天篷的床边,调整急促不已的气息,一边等待太阳升起。
这是一间天花板很高的停尸间,夕阳照进的那一面恰好是一整面玻璃。这里仿佛某种异国教会,弥漫着奇妙的庄严气氛。
小小的床上,阳球被裹在完全没有任何装饰的被单中,脸上覆盖着白布。我紧抓着被单啜泣,哭得整张脸一塌糊涂,老哥靠在墙边愣愣地看着我。
「阳球为什么突然……」我的声音沙哑。喉头堵噎,无法顺利成声。
「看来那个医生也不全是个庸医啊。」老哥用一种冰冷的声音说。「他不是告诉过我们,以阳球的状态,能活着到处走动就很不可思议,还叫我们随时做好准备吗?」
无论照进多少阳光,停尸间依然微寒,散发着死去的人特有的气味,在此声音显得十分清晰。
「这就是阳球的命运。她没有受苦,在她最喜欢且充满回忆的地点去世了。或许这反而是一种幸福。」老哥重重叹口气,离开墙边。我抑制住啜泣,听着老哥的话,这次因不同的原因皱起脸。
「得先连络池边伯伯才行。光靠我们两个,有很多手续跟准备都办不了。」
「你竟敢……」我挤出的声音虽小,但没颤抖。我猛然起身,转身瞬间狠狠抓住老哥的衣领。
「你竟敢在阳球面前,在我们的妹妹面前说出这种冷酷的话!」我用平时根本无法想像的强劲力道揪着老哥衣领。
「我只是接受了已经发生的事实。」老哥说得淡然。
「什么叫做事实啊!」我依旧抓着老哥的衣领,把他往墙上推去。咚的一声响起。然而老哥的姿态跟表情都没变。
「什么叫做命运啊!为什么是阳球,为什么阳球非得遇上这种事不可啊!她明明是个只要能跟家人一起吃早餐,就说自己很幸福的孩子,可是为什么……」
我再度发出呜咽,不愿让脸被他看到而低下头。我的眼睛肯定哭得红肿。
老哥轻轻将手放到我头上。我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温柔得出乎意料、宛如大型动物的眼眸。老哥露出了寂寞的神情。
「这大概就是施加在我们身上的『惩罚』吧。」
我感到心脏被打进了一支钉子。我并非没想过这件事。但一直将这些想法塞进脑海一隅的黑色小箱子上了锁,假装这是单纯的偶然,不过是我这个孩子过头的想像。
惩罚。没错。我们是一群受到惩罚也无可奈何的孩子。我们这些人光活着就可能会伤害到谁。阳球背负了这项惩罚吗?那么年幼的阳球,竟独自背负着……
「生存战略——!」
我跟老哥都因为突如其来的大喊而吓得差点跳起来。老哥看向阳球的遗体,睁圆了双眼。我惊讶地缩着肩膀,同样缓缓回过头。
阳球竟然戴着刚才在水族馆买下的纪念品企鹅帽,坐起了上半身。原本覆盖在她脸上的白布轻轻飘落到地上。
「阳、阳球?」
大喊出来的声音乍听与阳球相似,实则不然。声线固然相同,但其中的强烈力道、抑扬顿挫、声音里蕴含的魄力都不一样。
不知是不是夕阳的缘故,表情空洞的阳球眼底正散发红色的光芒。
「本小姐是从你们命运所至之地前来。欣喜吧,本小姐将稍加延长这女孩的性命。你们就跪下来感谢本小姐吧!」
我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我稍微瞥向老哥,发现他同样哑口无言。
阳球那惹人怜爱的脸泛起高傲的笑容,说:「若想让这女孩继续活下去……」说到这里,她又扬唇一笑。
我倾身向前,想听清楚这句话的后续。
阳球身体坐正,带着冰冷的表情轮流看向我们。接着当她稍微垂下头时,企鹅帽轻易脱落,啪沙一声掉到被单上。
「啊!」我不禁跑过去想捡帽子。
「咦?小晶,小冠?」是阳球一如以往的柔和声音。
「阳、阳球?是阳球吗?」我马上把帽子忘得一干二净,盯着阳球讶异的脸看。
「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了吗?」她不安地看向自己躺的床。
「啊、呃……」我不知如何应对。毫无疑问,现在和我交谈的应该是我所熟知的阳球:但这样一来,刚才的阳球究竟是谁?而且照理说已死的她,为何会这样看着我呢?
「你只是在水族馆昏迷一会儿,不是什么大问题啦。」老哥从后面走来,清楚明了地说,并对阳球一笑。接着他稍微瞥向我,用眼神示意:「就是这样没错吧。」意思是叫我不用说无谓的话。
「对、对啊,一定是因为人太多,让你累了。毕竟你一早就一直兴奋地蹦蹦跳跳。」没错。对现在的我们而言,必要的只有眼前「阳球还活着」的事实。刚刚认为阳球死掉其实是弄错了。只是个错误。
「太好了,阳球还活着呢!」我忍不住紧紧抱住阳球。话一出口,眼泪就夺眶而出。这是跟刚刚不同的泪水。「真的太好了!」
「怎么了,小晶?你太夸张了啦。」阳球的小手放上我的肩膀。带着些微暖意的手,是她活着的铁证。
「是啊,我还真奇怪。」我嘿嘿笑着,但还是嘴角一歪,数度用衣袖擦去满溢的泪水。
「对吧?」
我对老哥说,却看到他露出格外严肃的表情,目不转睛地凝视掉在被单上的企鹅帽。
「小冠?」看到老哥无比严肃的神色,阳球再度发出纤弱的声音。
「不,什么事都没有。你果然还是不能太勉强自己啊,阳球。」
「嗯,对啊。」
他是在想宛如变了个人似的阳球吗?
的确,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是阳球自己演的也太怪了。但就如老哥没跟阳球提起,我也提不起劲跟她说。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或许真的是梦。只是短短的噩梦。今早我不也做了奇怪的梦吗?
「我去找鹫塚医生过来。」老哥静静说完,想确认她的存在般轻拍阳球的头。接着,他朝我使了个眼色。
毕竟这里是停尸间,阳球表面上已死过一次。老哥肯定是去找鹫塚医生商量,请他不要在阳球面前大肆吵嚷。
「已经黄昏了吧。」阳球语带困惑地说:「这房间好奇怪。」
「这里好像是特别检查室,嗯,鵞塚医生为了小心起见,替你做了详尽的检查,不过根本什么问题都没有。」我说得结结巴巴,但阳球好像接受了我的说法,点头说:「这样呀。」
她有些歉疚地微笑:「抱歉喔,一直让你们担心。」
「没、没那种事啦!喏,今天是『阳球日』,所以你要更怡然自得喔,女王陛下。」
外头肯定暗下来了。之后我们要回家,我会赶紧做饭,大家一起享用,再泡壶暖呼呼的茶,悠闲地看一下电视,接着按顺序洗过澡后,向彼此道声晚安然后睡觉。阳球日会就此平安结束。
看着阳球柔和的笑脸,我打从心底松口气,总算回到应该能安心下来的现实了。
过几天,阳球的身体依然没有任何问题。何止没问题,她精神好得不得了。
鹫塚医师露出惊讶与困惑交杂的表情,兴奋地对我跟老哥说:「真叫人难以置信,没想到她竟然能从那个状态恢复到这种程度,现在的状态也很稳定。就算称之为奇迹也不为过吧。」
「今后我也会分担家务唷。只有小晶一个人做很辛苦吧。」今天阳球穿着蔚蓝底衬白色圆点的灯笼裤,搭上黑色吊带—上衣是清爽的白色圆领针织衫,连绑成双马尾的发型看起来都比平常还有精神。
「我也有做啊。」老哥咕哝着插嘴,接着打了个大哈欠。
「老哥做的顶多只有清洗浴室吧。」
老哥不理我的抗议,将煎蛋卷塞了满嘴。
「那可是粗重活啊。」他用深情的语调低语。
「你真敢说。」
他对我的挖苦充耳不闻,满载睡意的双眼放空似仰望晴空,但筷子可没闲下来。他就只有吃饭很坚持。
「再来一碗!」阳球用力递出她小一号的碗。
「喂,没问题吗?」老哥不由得问。
我忍不住露出笑脸说声「好」,接过碗。
「我会盛少一点,你不用勉强吃完喔。」
「我已经完全没事了。鹫塚医生也说,做得到的事就尽管去做。」说到这里,阳球看起来有些害羞地垂下眼,呢喃道:「过一阵子,是不是也能去上学呢?」
我不禁胸口一揪看着阳球。借着眼角余光,我看到老哥也露出紧张的表情。
就算称之为奇迹也不为过吧。
我在心中反刍鹫塚医师这句话。假如真是奇迹,她总有一天能到学校上学。但是,我无法明白对她说出口。
我们依然恐惧。例如说,奇迹也许有结束的可能。带着笑容说「过阵子你一定连去学校都没问题喔」却无法实现的时候,我要怎么安慰阳球才好?老哥肯定也在思考同样的事。
虽然我们不怎么相像,但在重视阳球这一点上,我们好比同卵双胞胎。
「来,你的第二碗。」我将碗递给阳球。无意间,视线望向戴在客厅角落地球仪上的企鹅帽。
声音有点断断续续的老旧门铃声响起。
「来了——」一打开门,就看到气喘吁吁的送货大哥站在那。
「这是低温宅配的货件。这里是高仓家没有错吗?」
我盖了章,从那位大哥手中接过冰冷的箱子。上面没写寄送人的名字。如果不是池边伯伯,我完全想不出还有谁会用低温宅配送东西到我们家。品项那一栏用潦草的字迹写着「生鲜物品」。
我把意外沉重的箱子搬到客厅,慢慢解开包装。
里面装着三个又大又黑,冷冻得好好的圆球形物体。
「这是什么?」阳球一脸疑惑地盯着看。
「货物单写这是生鲜物品。」
阳球一边用指头戳着那个物体,一边说:「这些有办法全部放进冰箱吗?」操着无关紧要的心。
「这是食物吗?巨大茄子?还是海产?」老哥一脸担心,看着阳球毫无警觉地碰触那些东西。
「不知道啊。说起来,这究竟是谁送来的啊?」
「喂,晶马,学校。」老哥催促我。
我慌忙看向挂在墙上的时钟,这个时间无论怎么拼命都会迟到了。
「哇,惨了!」我抓过书包起身。「那么,今天阳球就麻烦你喽。」我跑向玄关,把脚塞进乐福鞋(※一种无鞋带、便于穿脱的皮鞋。)。当我正要用力拉开拉门时,后方传来声音。
「路上小心。」
我一回头就看见阳球独自站在那里,面露笑容轻轻挥手。
「我出门了。」我不禁露出放松的微笑,心中有种恍然大悟的感受。原来如此,这就叫幸福啊。或许现在没问题了。或许已经没关系了。仰望着秋季澄澈的白色天空,开开心心走到学校的我不用说当然迟到了,但连这件事都让我感觉是幸福生活的日常片段:心情十分愉快。
都立外苑西高级中学二年A班是我的班级。午餐后的倦怠睡意充满整个教室。外头看起来要变天了,老哥或阳球会不会注意到天气,帮忙把洗好的衣服收进来呢?
不过说真的,班导多蕗桂树的生物课无聊到极点,足以使人睡意增幅。老师明明年纪尚轻,兴趣却是观察野鸟,也不特别受我们这所男校学生喜欢或讨厌。一副令人疑惑在这个时代是从哪里买到的土气眼镜,以及看来困扰却依然和善傻笑着的笑脸,就是他的特征。而他讲解青蛙生态的语调简直像在念经。
「因此,受精完成后的蛙卵,会透过卵裂来增加细胞数量,经过桑葚胚这个阶段后,不久就能形成囊胚。如同上一次我们在海胆受精卵看到的一样,囊胚的一部分会迅速钻入内侧。这个过程叫做原肠形成,之后会形成原肠胚。」
啊啊,真想吃海胆啊。话说,我上次有认真听海胆受精卵的讲解吗?之前一直过得有点手忙脚乱,书都读不进脑袋。
「到了这个阶段,外胚层、内胚层跟中胚层这三个胚层就会全部出现,分化为型态、功用各有不同的细胞……」讲到这里,多菇忽然看向手表,中断了授课。
我松了口气。差点就要潜入海胆的梦里了。
「今天就上到这里。下次我们会透过影片具体观察以上的发育过程。」多蕗合上课本。「有没有什么问题?」
大家唯有这时会保持沉默。
「那么课程到此结束。青蛙很可爱喔。」
他喜欢生物,这点毋庸置疑。之后钟声马上响起,多薯离开教室。
此时的我天真地享受幸福。我以为总是残酷的神明,不知一时兴起还是其他原因,替我们的命运带来了奇迹。我以为即便是我们这种人也留有一点点得到幸福的权利。
笔记的一角画着企鹅涂鸦。那顶帽子。真的是很不可思议的事件。虽然口气很差,但那个人该不会是神明吧?还是说那就是阳球呢?不管是企鹅、青蛙还是别的都无所谓,因为现在的我很幸福。
放学后的时间很忙碌。我要买东西、洗衣服、打扫,接着准备晚餐,饭后要削梨子跟大家一起吃。然后一边看无关紧要的电视节目,一边哈哈大笑,留意不要让阳球吃太多点心。
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家里属于阳球的物品正在增加。洗面乳、化妆水、新拆封的牙刷、我跟老哥很少用的吹风机、新的洗发精跟润发乳、用来保养长发的护发油。需要清洗的衣物也混进了阳球的衣服和内衣裤等。女孩子特有的亮丽色彩与气息,在家中隐隐约约扩散开来。阳球确实回来了。
「喂,高仓弟,回家路上要不要去喝个茶啊?我发现了一家有超可爱工读生的店喔。」同年级的山下从背后撞上来似地揽住我的肩膀,滔滔不绝地说。
「抱歉,我今天赶时间。」我苦笑着,同时内心无奈地想,还真是个毛毛躁躁又吵得要命的家伙啊。
「咦——高仓弟你真冷淡啊。」山下毫无恶意地紧抱住我,磨蹭我的脸颊。活泼开朗是好事,但我不擅长应付这种打闹。我也自觉自己不像高中生。就连现在,我担心的也是超市特卖商品会卖完。
「什么嘛——如果是你哥,绝对会参一脚的。除非是像冠叶那种男人,不然我们这种一般人得主动出击才行啊。」
这是当然。虽说是双胞胎,我们还是独立的个体。老哥冠叶从以前开始就很受女生欢迎,外表也十分端正。我跟他也不是不像,但我就是有点傻气又呆呆愣愣,虽然具有勤快家庭主夫的才能,但受到女生喜爱的才能是零,也没有那份余裕足以应付山下的戏谵态度。
「好了啦,别黏着我。」我用力推开山下。有三个女生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哦哦,那是樱花御苑女中的学生!真棒啊。」山下忽然兴奋地拉我的袖子。「你有看到吗,正中间的那个女生很不错哦。」
她们身上那套制服是设计成在高雅的黑色高领针织衫外套上水手服,在这一带颇负盛名。
山下说的那个正中间的女生——一个剪着鲍伯头的女孩稍微朝我们转过头。她一定是听到山下的声音了。我马上别开眼。
「啊,那个女生刚才是不是在看我?嗯,绝对是在看我。不知道她几年级呢?啊——要是刚才有问她名字就好了。这种时候若有高仓哥在该有多好啊。」山下用双手圈成望远镜,凝视她们的背影。
我小心不让乐观过头的山下发现,慢慢走开。
我对女生当然不是没兴趣。电视上出现偶像或漂亮的女演员时,我会觉得好看,也会怦然心动。但不行。一方面是因为现下有许许多多该做的事,此外我的小腿上还有巨大的伤痕。
要是有了非常喜欢的女生,就一定得把伤痕给她看,一定得询问她:「我有这么大又不会痊愈的伤也没关系吗?」我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勇气。
当我想穿过地下铁的验票口,在长裤后口袋中摸索时,我发现车票夹不在里面。猜想会不会放在书包而翻找了一番,但平常都不是放在书包里。
「咦?」裤子、外套、甚至连衬衫胸前的口袋都找过了,但仍遍寻不着。
上学时车票还在,所以不可能没带出来。是抵达学校到刚才为止的这段期间,掉在哪了吗?今天有体育课,更换过衣服,说不定那时忘在置物柜里。总之,还是回学校找找看比较好。可是这样一来铁定会错过特卖品。我想老哥应该不愿意代替我去买。
正当我独自小声哀叹,大腿边突然感到一种轻轻拍打的奇妙触感。转头一看,发现那里有只圆滚滚的企鹅睁着闪亮亮的圆眼,朝我递出定期票。
我凝视了那个形似企鹅的生物好半晌。周遭众人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它,从我们身旁走过去。
「这是我的定期票。」无奈之下,我接下定期票。企鹅看起来好像非常轻地点了一下头。
「糟糕,特卖!」我慌忙看向验票口旁的时钟,当我再度望向脚边,企鹅已经消失无踪。
「咦?」我困惑地歪着头,一边小跑步穿过验票口,冲进地下铁。
这若是梦境或幻觉,这张握在我手中的车票夹又该如何说明呢?
我抵达那间超市时,红字写的「广告商品!」告示牌下的高丽菜已经一扫而空。
「太晚了吗?」我沮丧地垂下肩膀。突然间,我的脚边出现刚才那只企鹅,它稳稳拿着剖半的高丽菜看我。默默交给我高丽菜后,就不知快步去哪了。
「呃,等一下!」我不经意看向手边的高丽菜,发现上面写着「有机无农药三百五十圆」。「好贵啊。」我忍不住嘀咕。它大概还自认好心吧。不过我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会受到企鹅报恩的事。此时,那顶企鹅帽子忽然掠过脑海。最近跟企鹅真有缘,每次都以超乎常理的方式碰到。
我把昂贵的高丽菜放回原位,但也买不到三十圆的高丽菜了,于是我买下价格还算可以的高丽菜。折叠得小小的尼龙购物袋中,我还塞进其他低价买到的食材跟生活用品。这间超市的点数累积得相当多了。我悄悄露出窃笑。
一走出超市,发现外头已经变得相当昏暗,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
「哎呀——下雨了啊。他们有没有帮忙把衣服收进来?」我仰望着天空,轻轻叹了口气。依稀可以看见原本白色的天空中,轻柔地飘浮着灰色的云。这时,我的脚再度被轻轻拍打。一往下看,圆滚滚的企鹅朝我递出撑开的伞。
我觉得自己没累成这样啊。
我试着叫住一对走出超市的亲子。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什么事呢?」
「冒昧请问一下,这是企鹅对吧?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啊?」我把呆呆伫立在原地的圆滚滚企鹅指给她们看。
「啊?」那位阿姨露出毫不掩饰的讶异神情,护着年幼的女儿匆忙离我们而去,还附上「妈妈,那个大哥哥在说什么呀?」「嘘——不可以看。赶快过来!」这段我只在电视上听过的对话。
我一低下头,就跟没什么表情的企鹅那对黑眼珠对个正着。我没有接过伞,反而缓缓跟企鹅拉开距离,紧接着转过身,尽我所能迅速离开现场。
被雨淋湿的衣服与植物,柏油路的气味。冰冷的空气。不知不觉,我仿佛想逃离企鹅般跑起来。淋湿的浏海黏在前额。
「那是什么东西啊!」若是跑步,从超市不消多久就到家了,但雨势渐强,我浑身都湿透了。途中每当我胆战心惊地回头,就看到那东西快步跑在我身后,手中撑开的伞不断晃动。我的恐惧加倍,以最快速度冲到玄关,拉开熟悉的拉门。
「哦,你回来啦。」老哥从厨房探出头。「怎么搞的,你淋得真湿啊。」
「我回来了。伤脑筋,我遇到了一些怪事……」我朝着屋内话说到一半,一看到门口就哑口无言。那里有跟缠住我的那只一模一样的圆滚滚黑企鹅,眨着它漆黑的小眼睛。
「怎么,你们没碰到吗?难得叫它带伞去接你了。」老哥愣了一下地说。
「没碰到是什么意思?」我一边说,一边只用脚仓促脱掉乐福鞋。我绕过哥哥脚边的企鹅走到客厅,映入眼帘的是坐在沙发的阳球跟同样的企鹅坐在一起编织的景象。我感到一股晕眩。
「就是早上送来的生鲜物品。」老哥指着空纸箱,理所当然地回答。
「生鲜物品?」该不会是指那个冷冻的浑圆物体吧?
在我背后,玄关的拉门静静敞开。企鹅把伞收起来,立即将门静静拉上,然后迅速进入屋内。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总之你先擦干身体啦,不然会感冒喔。」
「我知道啦。」
我先走到厨房,将今天的战利品迅速收进冰箱。
「小晶,欢迎回来。来,浴巾。」阳球把浴巾从我头上罩下来。
「我回来了,阳球。」我顿时微笑起来。
「我有把洗好的衣服收进来唷。」
「谢谢。」阳球脚边跟着一只动来动去的企鹅,但阳球并不特别讶异,反而轻轻抚摸它的头。
为什么只有我这么惊讶啊,我开始有种荒谬感了。
换上干衣服后,我一边用毛巾擦干头发,一边啜饮温热的茶。老哥也盘腿坐下,静静喝茶。我的身体暖和了,雨声在我激动的脑里听来十分舒适,似乎有安定人心的作用。
阳球正跟其中一只企鹅玩。那只企鹅被她戴上缀有大缎带的毡帽,与阳球面对面坐着。阳球笑咪咪地一下戳戳它的脸颊,一下摸摸尾巴,一下把自己的布偶递给它看。企鹅乖乖注视着她的表情,用鸟喙前端轻啄手边的布偶。
「那么,这怎么回事?为什么长得像企鹅的东西会在我们家晃来晃去啊?」
「有什么好说的,就跟你看到的一样啊。那个宅配物品解冻后就是这些家伙。它们好像听得懂我们说的话,至少可以用来跑腿吧。」
听到跑腿两字,我回想起定期票、高丽菜跟雨伞的事,于是瞥了乖乖待在我身边的企鹅。
「是吗?话说,这情况很奇怪吧。家里竟然有三只企鹅滚来滚去。而且这些家伙啊……」如果我没搞错,这些家伙只有我们三人看得到。
「我们以外的人都看不到,对吧?」老哥干脆地说完,用眼神示意我看向矮桌。上面放着熟悉的池边屋和菓子盒。
「池边伯伯来过?」伯伯家经营着老字号的和叶子店,由于担心我们没有大人在的家庭,不时会来看看状况,而且总是带同样的点心。
「是啊,他来探望阳球。即使这些家伙就在眼前乱晃,他也完全没注意到啊。」老哥这么说着,开始漫不经心地打开和菓子的包装。
由于已经吃惯,现在我不会觉得它特别美味,但有时就是会想吃,这种点心就是有这种不上不下、却又颇为温柔的味道。
「不过啊,就算这样,老哥跟阳球的适应力也太强了吧?为什么你们能习以为常成这样啊。」
「就算吵吵闹闹也不能怎样。而且拿着茶杯呆呆坐在那的你,看起来意外地挺能适应嘛。」他沙沙作响地掏出单个包装的豆沙包,一下子打开包装吃了起来。
「我才没有适应呢。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做才好罢了。」不过,到头来我的确无可奈何地跟老哥他们没两样,悠哉坐在这里。
我闭上嘴,深深叹口气。
「生存战略——!」
突如其来的大喊,让我跟老哥慌忙转过头。
刚才一直跟企鹅玩的阳球身影不在那里。何止如此,连我们的客厅都不见了。
白色的疾风遮蔽了视线。我马上用手捂住眼,虽然想说什么,但不断碰触额头与脸颊的柔软触感夺去了我的注意力。等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才发现那不是风,是好几层的纤细蕾丝与荷叶边。
一眼望去没有尽头的黑暗中,四散着有如小珠子般散发着璀璨鲜艳光芒的星星,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地方。看起来像宇宙,但我根本没见过真正的宇宙。
唯有三只企鹅列队站在飘动的蕾丝前。
这里充满令人有些怀念又带华丽气息的香味。不知从何处传来音量不断上升的激烈旋律。到处闪耀着五彩缤纷的光芒。
我跟盘腿坐在不远处的老哥对看一下,但彼此都没有什么话语能传达给对方,也没有任何事实可以告知对方。
喀的一声,鞋声响起。从不停飘荡的白色柔软波浪深处现身于这个奇特空间的,是戴着企鹅帽的阳球。然而帽子上的企鹅表情显得莫名老成,变得有如真正的王冠一般华美。受白光覆盖的她以宛如芭蕾舞伶般优美的动作大大展开双手,长发像天使的翅膀一样飞散开来。
她的眼眸散发着红色的锐利光芒。
圆圆鼓起的衣领撑着那张娇小脸蛋,上面打着一个大大的深桃色缎带。在包覆住手臂、一晃一晃闪烁光芒的黑手套前端,露出人偶般形状优美且凝滞不动的指尖。
阳球纤细的身材被下摆缀有白色荷叶边的漆皮马甲凸显出来,气球般鼓胀的裙子从马甲下缘拖曳到地面。她腿上穿着紧贴纤细双腿的高跟膝上靴。这双靴子同样漆黑得发亮。这是一件货真价实的企鹅洋装。
带着冰冷的表情喀、喀地向前走的阳球,忽然俯视我们,露出一抹冷笑。
激烈的旋律趋缓,好像连接着阳球的一举一动般,将一切连同时间一起吞没。
阳球猛然弯身朝我们的脸瞥了几眼,旋律就再度迫近。在音量震耳欲聋到我忍不住想捣住两耳时,阳球清亮的声音响起。
「注定一事无成的你们给我听好!」阳球挺直背脊,在我们头顶上方忽然挥动手臂。零零星星的奇妙光芒从她的指尖倾注到我们头上。
「一定要把企鹅罐给拿到手才行!」
这跟那一天在停尸间听到的声音相同。是阳球的声音,但又有哪里不大一样。这个声音仿佛会在腹部深处轰然响起,有种不容分说的魄力。
「你在说什么啊,阳球?」我发出困惑的声音。
「本小姐不是你们的妹妹。本小姐乃从你们的命运所至之地前来。」
眼前的妹妹说自己不是我们的妹妹。的确,她穿着奇异洋装,红眸也异于常人,但我怎么看都觉得她就是阳球。
「是那顶帽子。」老哥用确信不疑的声音说。「是那顶帽子在操控阳球!」
「怎么可能?那可是在水族馆买的玩具喔!」
阳球刻意用力踏响鞋跟,让我们闭上嘴。
「现在这个女孩因本小姐的能力暂时延长了性命。但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无偿的事物。这条性命的代价,我就收下了!」阳球如此大喊的瞬间,疾风再度不知从何处吹来。阳球长发轻轻飞舞。
老哥狠狠瞪着那不可思议的闪耀光芒。
「代价是什么意思啊!这也太奇怪——呜哇!」喀答一声,才看到脚下突然出现一个正方形的洞口,我随即直直坠入黑暗之中。
意识陷入朦胧。无论是带着奇特光芒的灯光,还是配合着有如换了个人的阳球而响起的旋律,都渐渐远去,我失去了意识。
阳球缓缓靠近冠叶,她以妖冶的动作伸手碰触他的下巴,稍微挑起。
她没有回答晶马的疑问,只是将自己的脸凑近到几乎与抬起头的冠叶两颊相触,接着在他耳边细语。声音宛如甜甜的蜂蜜,有如睡迷糊的阳球打了哈欠后的第一声。
「来场生存战略吧。」
她用另一手扯掉冠叶衬衫的钮扣,碰触裸露的胸膛。接着,好像那里不存在皮肤一样,她猛然将手插进去。
「呜!」
阳球深深插进去的那只手仿佛在寻找什么,在他胸中翻搅。
「啊、啊啊!」冠叶看似痛苦地喘息,脸颊却泛着些微红潮。
不久,阳球迅速从冠叶胸口深处抽出发光的「某个东西」,将之朝天高举。那东西一边散发着几乎刺瞎双眼的光芒,一边回转升向天际,没多久便在异次元的彼端消失无踪。
雨在半夜停了,但躁动不安的空气一点也没有消失。平时没人理会从厨房水龙头滴滴答答规律地落进水壶的水声,现在却莫名令人在意,晶马不知是否睡得很浅,一直发出难受的梦呓。
冠叶起身,小心翼翼以免吵醒弟弟,深深叹了口气,然后走到厨房,紧紧关好水龙头。接着经过短暂犹豫,他决定前往探看妹妹的状况。
在晶马跟冠叶打地铺睡觉的客厅隔壁,就是阳球的房间。这间气息与高仓家格格不入的房间中央,有一张覆有豪华红色天篷的小床。天篷与排列在床上的靠垫都由阳球亲手制成,床边摆满她最喜欢的东西。
吹着喇叭的天使、烛台和蘑菇状台灯各自散发柔和的光芒,带着复古氛围的缝纫桌上摆着陈旧的缝纫机,还散布着碎布与缎带、蕾丝跟线轴、刺绣线和小珠子、各种颜色与尺寸的钮扣等。壁橱旁堆满刚读完就随手一放的书,上面也排放好几个阳球口中的「可爱玩意」。
不知道以前从哪捡来,可以让阳球窝着的木制摇椅旁,放着装有毛线与棒针等工具的篮子,里面无论何时都放着编织到一半的作品,之后的成品会戴在高仓家的某个东西上,或装饰起来。
受到最喜欢的桃色床幔保护般覆盖着的床中央,阳球像真正的公主,跟企鹅肩并肩紧紧合着眼皮。
她的睫毛好长。睡衣胸口的钮扣松开了,白皙的肌肤露出来。
淡淡的月光将阳球细瘦的脖子映得苍白。
冠叶伫立床边,以指尖轻轻拨开贴在阳球额上的发丝。
虽然不情愿,他还是看着阳球入了神,思考起何谓人类。
人为什么会诞生?假如生命是为了从出生、年纪增长、成为大人老死为止,都一直奔波劳碌地度过每一天而存在,这究竟是个巨大的惩罚,还是个让人完全笑不出来的讽刺笑话呢?若是如此,单纯为了活着而活、忠于生存战略的动物才更明快而美丽不是吗?
假如世界上真的有被称为神明的存在,他想问祂一个问题:世间真有所谓的命运吗?
例如,假设有个人无视命运与本能,甚至无视基因的命令爱上某个人,假设那人甚至觉得为了某人,自己的一切灰飞烟灭也不要紧,那么那人是否能称作「人」呢?那人的心情会得到原谅吗?
「随便说说罢了。」冠叶自嘲地笑着,拉好阳球的睡衣领口,顺势将唇贴上她的额头。抬起身后,他再度凝视阳球,却显得更痛苦,表情悲怆得吓人,湿润的眼里没有任何谎言。
看来冠叶似乎非常厌恶命运这个词。
他再度温柔地抚摸阳球的头发,双唇覆上那双发出沉静睡息的娇小唇瓣。动作有如亲吻睡美人的王子般毕恭毕敬。
无论是否命运,阳球的唇瓣都柔软而甜蜜得惊人,带着深深、深深的黑暗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