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野目苹果喜欢命运这个词。例如,「命运的相遇」。仅仅一次相遇就彻底改变往后人生,这种相遇绝非偶然,一定是命运。人生当然不只有幸福的邂逅,也有许多悲伤和讨厌的事。倾注全力却无可挽回的不幸,要接受这样的命运一定很痛苦,但她这么想:
「无论悲伤或难过,每一件事都有意义。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
这里是地铁站内一隅。苹果从书包取出小镜子,在嘴唇上涂满淡粉红色的护唇膏。这支护唇膏是她的爱用品,卖点是「为双唇带来新鲜苹果般的水亮光泽」。她接着以手指梳理头发。喜悦与紧张之情令胸口十分难受,但也是幸福得惊人的痛苦。
有个和她不同校的少女一面讲手机,一面占据身边的位置。对方用肩膀夹住手机,打开比苹果镜子大两倍、装饰华丽的折叠镜,在极具个人色彩的显眼睫毛上再涂上一层睫毛膏。
「嗯,我等一下要跟阿隆约会。没问题,我今天穿上了三层蕾丝内衣来决胜负!」
苹果斜眼瞥向少女。她脸上化着让人以为她接下来要登台演出的夸张浓妆,发色以茶色相称似乎太过明亮,衬衫钮扣敞开到不只胸口,连蕾丝胸罩都快暴露的程度,裙子极短,大腿裸露。在苹果就读的女校做这种打扮,上学进校门时,应该会被校门附近道早安的老师逮住。而且她认为这种风格一定完全不符合喜好。不符合她所知的命运的喜好。
「咦?先用三层蕾丝决胜负之后再说?那当然啊。」她发出「呀哈哈哈」的笑声。
喧闹声让她决定换地点。
苹果再一次确认自己映在小镜子中的身影,轻轻微笑点头。没问题。就算没有那种妆,没在假睫毛上涂睫毛膏,胸前有些平坦得令人遗憾,但自己看起来也不赖。
镜子收进包包,走向往常的地点。她早已难受、焦躁到无法好好呼吸的地步。一想到时刻快来临就坐立难安,手贴在胸前深呼吸。得按照定好的程序走。
没错,荻野目苹果相信命运。
烤柳叶鱼、纳豆、蛋、味噌汤还有腌菜。围着矮桌,我、老哥和阳球三人规矩地说「我开动了」。完美得恰如其分的早晨开始了。不过挂在橱柜的企鹅帽令人介意,身边还黏着充满谜题的企鹅,可能不能这么快就断言今早「完美得恰如其分」。
「话说回来,该给这些家伙吃什么饲料?」我照往例只准备全家三人份的餐点。「昨天老哥你们给它们吃了什么?」
「昨天什么都没给吃!它们现在肚子一定饿了吧。」阳球惊觉道,眉毛忧心忡忡地垂成八字形。
「吃鱼吧,毕竟是企鹅啊。」老哥不怎么关心,一脸困倦地默默继续吃饭。
「什么企鹅啊,这些家伙又不是普通企鹅。」我往直盯着这里的企鹅看回去。根本没听过企鹅会冷冻后直送到家,遑论在秋季东京晃来晃去的透明企鹅。
「水族馆的大姐姐说,平常会喂它们吃沙丁鱼、鰺鱼、鲭鱼之类的鱼喔。」
今天的阳球依然长发披肩,别着几根缀有亮晶晶水钻的发夹,身穿洋溢秋季气息的紫罗兰色洋装。阳球很中意这件洋装裙身宽松的剪裁。
「沙丁鱼、鰺鱼、鲭鱼。」我边仔细确认阳球的状况如常,边重复着,轮流看向三只企鹅。沙丁鱼、鰺鱼、鲭鱼——得花巨额饲料费吗?现在连青背鱼都很贵,蔬菜、奶油等的费用也不容小觑。视线不由得停在最会吃的老哥身边的企鹅。不知为何我觉得它食量最大,是成见吗?
更不爽的是,这三只企鹅的行为举止和气息,与我、老哥还有阳球很像。
「喏。」老哥忽然从我的盘子拈起一条柳叶鱼给企鹅。企鹅毫不犹豫地一口吃下柳叶鱼,似乎连老哥的手也要一起吞掉。「哦,柳叶鱼它们也吃喔。」
连自己盘中的柳叶鱼被拿走都忘了生气,我陷入沉思。基本上它们还是生物,即便别人看不见,型态和一般企鹅相比也大相径庭,只要留在家中一天就得喂食。但我们没闲钱。
「可不可以给它们吃便宜的狗食啊。」我的自言自语夹杂叹息。
「生存战略——!」
我吓得跳起来,想回头看阳球一眼,但白色荷叶边与蕾丝造成的强风遮蔽了视线。甜香扩散于鼻腔,倏地奏起的旋律洪亮得宛如连屋子,甚至整个地球都跟着摇晃。我微微张开眼,闪着璀璨色彩的洪水之中,化身女王的阳球戴着企鹅帽现身。黑色漆皮长靴的脚步声格外响亮。
我们再度置身奇特空间。
「注定一事无成的你们给我听好!」阳球的红眼发亮,右臂倏地前伸。
「原来那不是梦啊!」
我混乱得连左右都分不清楚,但老哥以不同于我的沉着与阳球对峙。
「一定要把企鹅罐给拿到手才行!」阳球轰然响起的声音仿佛来自丹田深处。
「你说的企鹅罐在哪?」老哥问。
「你们要搭上今天上午八点十分从荻洼出发的电车,在前面数来第三节车厢的第二道车门处待命。在东高圆寺站,荻野目苹果会上车。」她歌唱般朗声说。
「ㄌㄧˊ ㄧㄝˇ ㄇㄨˋㄆㄧㄥˊ ㄍㄨㄛˇ?」我像念咒语般复述。
「跟在她后面,搜索她周遭。企鹅罐就在那人手上——大概吧。」貌似阳球的那人忽然转开视线。
「等等,『大概』是什么意思啊!」
「喂喂喂,你打算叫我们去办连你自己都不清楚的事吗?」老哥一直能冷静说出我大部分的心声,实在帮了大忙。
「怎么?有不满吗?不管妹妹变成怎样都没关系吗?」
我心中一惊看向老哥。老哥露出心有不甘的表情,但好像无意回嘴。
「小、小的满怀欣喜接下这份工作,帽子陛下!」我有生以来首次真心低头拜托一个人。
「帽子陛下?」阳球……不对,帽子陛下顿时一脸困惑地皱眉,但马上说下去:
「听好,你们一定要找出企鹅罐。做不到你们的妹妹就别想活了!」
「好、好的!」
老哥扭曲着脸,不甘愿地晈紧牙关。
「不过,光靠『大概』这种模糊情报就要我们负起责任,这样也太——」说到一半,我从眼角瞄到企鹅按下神秘按钮。
「太过分了吧?啊、不、不要啊啊啊!」脚下忽然出现方形洞口,我瞬间落入无声无色的世界。太过分了,这种黑暗寂静的地方连地下铁隧道都不如。
「来场生存战略吧!」帽子陛下用清澈的声线高声宣言。
我在黑暗中笔直落下。帽子陛下……不对,阳球,因为我说给企鹅吃便宜狗食就好,所以你生气了吗?
你竟然被帽子操纵,这是在开玩笑吧?
我跟老哥在指定的电车中并排坐在指定的车门附近。老哥在打瞌睡,但我完全冷静不下来,不断在拥挤的早晨电车里迅速张望,不然就拿出手机确认时间。
阳球确实在我们面前死过一次,又因那个人物复活。神明好像半开玩笑般安排着坏心眼的游戏,那个人物为了「生存战略」要我们寻找「企鹅罐」。
「欸,老哥,不知道荻野目苹果是什么样的人?」
「既然在这种时间搭电车,不是粉领族就是学生吧。」老哥微微睁开眼皮,爱困地揉揉眼,一边这么说。「管她是谁,我们要做的只有得到企鹅罐。」
即将抵达东高圆寺的车内广播响起,于是我们互望一眼后起身,前往车门边。电车很快到站,通勤、通学的乘客一举拥进,地下铁载满了人。光找到近在身边的老哥就让我耗尽全力。
「老哥,这样根本就看不出谁是谁啊!」我着急地说。
「不会,那些家伙就是为了这种时候存在。」老哥摆出毅然的表情回望我。
「对喔!」这种时候那些小企鹅或许派得上用场。但我在人潮中找到企鹅时,它们已经被夹在乘客的两腿间,身子腾空,挤得歪七扭八。
「没办法靠它们啦。」我悲哀地说。
老哥深深叹气。
两只企鹅一下面露悲怆,一下愁眉苦脸,看起来似乎在试着回到我们身边。它们有时被没站稳的高跟鞋鞋跟踩到,有时差点就被夹扁在女高中生和身穿长裤套装的女性双腿之间,唯有黑色眼珠牢牢盯着我们的方向。这不搞得我们真是饲主一样吗?
其中一只用力推了一个女高中生的腰部,利用杠杆原理将身体从层层叠叠的乘客里推出来。它咕咚一声滚到地上,一脸拼命地看着我,朝我冲过来。我想都没想就朝它伸出手,它缩成一团,何止扑抱,根本是一头撞上我的肚子。
「真是的,这种重要时刻,你在搞什么啦。」我抱起它小声斥责。
「喂!」
「什么事?」我因尖锐的怒喝声抬起头,一个长得很高的长发女生瞪着我,微黑的肌肤与丰厚的嘴唇让她看起来格外成熟。莫非她看到我跟企鹅说话,感到太毛骨悚然而吓到了?
「还敢问我什么事!你刚才摸了我的臀部吧!」女生毫不犹豫地瞪着我。因为她的大嗓门,我总觉得周围乘客也在偷看我们。
「我才没做那种事!」我连企鹅掉下去都不管了,举起双手表示否定。
「骗人!你明明放肆乱揉了一通!」女生往前踏出一步,正好一脚狠狠踩在企鹅身上,同时依然瞪着我不放。
「你、你误会了,那是——」那是你脚边被踩扁、形似企鹅的生物做的事,而我甚至很难称得上是它的饲主,而且明明除了我们以外没人见得到,可以感觉到它根本前所未闻。
「『那是』是什么意思啊?不要闷不吭声,给我说点什么!」
我连苦笑都做不到,只能缩着身子。这种情况下承认就完蛋了,但身为企鹅的现任管理者,我莫名厌到自己有连带责任。
就在我差点放弃的时候,后方传来一道夹带异样空气、低沉清晰的声音。
「抱歉,那说不定是我的错。」那是带着一点明快的顽皮味,同时显得佣懒的语调。
「咦?」女生望向我身旁。
开门见山,站在那里的是我家老哥。
「我的书包卡住了,刚才硬把它扯出来,这或许就是原因。我没有恶意。不过既然造成你的不快,我必须向你道歉。」老哥散放忧郁气息的眼眸凝视那个女生,语带寂寥地低语:
「抱歉。」
他的口吻超级夸张,好像费尽苦心才终于见到等候二十多年的恋人。我愣愣地张开嘴,茫然盯着完全在扮演另一个人的老哥。
「这样啊……哎呀,这也没办法呢。毕竟现在这么挤。」女生两颊飞红,一脸娇羞。
「真的很抱歉。」补上最后一击的老哥朝我一瞥,偷笑一下。完全是张令人背脊发寒的坏人脸。
「新宿御苑前、新宿御苑前。」电车再度停止。
「啊,那我们就在这里下车了。」女生用装出来的端庄语调这么说完,头一次回头看向同行朋友,对她说:「走吧,苹果。」
我跟老哥惊讶地互看一眼。她刚才叫出「苹果」这名字。
「你快下车。」老哥急忙说,捡起被压扁的企鹅交给我。「从那件制服来看,她们是樱花御苑的女生。」
「老哥你呢?」
「我去做点准备。」
被推出去般地在新宿御苑前站独自下车,我无奈地跑着追上她们。充满弹力的圆滚滚企鹅颇有重量,抓着它跑很碍事,但它八成没办法靠跑步跟上我的步伐,第一次碰面时就明白这点。
慌慌张张穿越验票口走到地面,我马上看见刚才的长发女生及似乎是荻野目苹果的女孩背影。从这个距离判断,一定马上能追上。
「早啊!」伴随悠哉的声音挡住去路的是山下。
「山下,喂……」我抵抗着冲撞似地扑抱我的山下,注视一步步离我远去的荻野目苹果。
「怎么一早就摆出这张阴沉脸啊。怎么啦,有什么恋爱的烦恼吗?」山下脑中难道只装着女孩子跟恋爱之类的事吗?
「抱歉,你先去学校吧!」老老实实抛下这句话后,我丢下山下冲了出去。不能跟丢荻野目苹果,不能错过企鹅罐,不能失去阳球的性命。
「哎呀,怎么怎么,孩子气的晶马也坠入爱河了吗?」山下的声音在追逐女生的我背后响起。如果是那种天真愉快的事该有多好啊。
樱花御苑女中正如其名是一所女校。我成功跟踪荻野目苹果到校门附近,不过周围尽是通勤途中、身穿同样制服的女生。我躲在电线杆后方,束手无策。我怎么看都是可疑份子。若非间谍或侦探,哪有办法调查荻野目苹果的周遭啊。话虽如此,我也不能空手而回。
溜上樱花御苑女中附近的大楼屋顶,一边眺望与我的学校大相径庭的美丽校舍,一边用简讯通知老哥我的所在地,之后完全无事可做。
倚靠栅栏,迎来秋风。脚边的企鹅不知道是不是在模仿我,也呆呆站在那。
「女校啊。」我茫然呢喃。「怎么办?该穿个女装吗?」就算这样问企鹅,它也只是抬头看我,没有回答。
「你想穿女装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我缩起身子,回头一看,提着一个大纸袋的老哥一脸讶异地望着我。
「老、老哥!你跑到哪里去了啊!」我松了口气。
「去办点事。哎,总之你看看这个。」老哥从袋子里拿出笔记型电脑,马上俐落架设好,再从口袋拿出随身碟插上去。
我抱着企鹅瞥向液晶荧幕,上面显示樱花御苑女中学生附有照片的个人档案。切换几页,可能是荻野目苹果那人的页面跳出来。
「这是学生名册?你用什么方法从哪弄来这东西的?」
「嗯?我以前马子很擅长这一类的事。」老哥说得一副理所当然。
「擅长哪一类的事?」老哥以前的恋人中,难道有间谍或侦探吗?真难以想像。
「骇客。」老哥轻描淡写地说。
「那不是犯罪吗?」比想像更现实的恐怖词汇让我的脸痉挛了起来。
「喂,借用一下你那只。」老哥一边说,一边从我双臂里将企鹅一把抓过去。
老哥竟然拿出粗笔,在企鹅背上写下「2」这个号码。
「我这只是企鹅一号,你这只是二号,跟阳球待在家的是三号。这样能省去很多麻烦,不错吧。」
可以省去麻烦,不过也很无趣。简单的小名也好,帮它们取名字不好吗?
「还真随便。」我悄声说。
老哥还从袋子里拿出各式各样的物品一字排开,接着在企鹅背部用胶带固定对讲机,再将小型摄影机固定在它们的头上。
「这样就行了。」
原来如此,老哥打算派旁人看不见的企鹅到校内搜索。他迅速对企鹅发出指示,拿着对讲机,在电脑荧幕上轮流切换两具摄影机录到的影像。
两只企鹅果然走得很慢。不过它们顺利穿过校门,抵达校舍入口。
「没问题吗?」它们可没机灵到那种地步。我紧张起来,肚子有点痛。
「嗯,很好,继续往前直走。不要一直东张西望喔。」老哥冷静又毫无罪恶感地向对讲机说。
企鹅左摇右晃地摇晃镜头,按照指示在整洁宽广的走廊前进。
「就是那!爬上那道楼梯,走进左边数来第三间教室,那里是一年C班。」
我依然无事可做地摸着腹部。两具摄影机拍到的画面晃得厉害,我盯得都快晕了。
「走向窗边的座位。」老哥对照名册,准确指挥企鹅。
企鹅一号倏地抬起头,正在上课中,可能是ㄌㄧˊ ㄧㄝˇ ㄇㄨˋㄆㄧㄥˊ ㄍㄨㄛˇ——更正,可能是荻野目苹果的侧脸映进画面。
「很好,宾果。」
她剪齐的厚浏海下方藏着一对意志坚定的眼眸。她可能有企鹅罐。
「好,找一下她的东西。要彻底调查,看看她有没有带什么可疑物品。」
我被老哥的话吓一跳,从电脑荧幕抬起头。
「呃、喂,做这种事真的好吗?」我说着,声音逐渐转小。
「此外没有其他方法了吧。我们可是在侦查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啊。」
我没有替代方案。光靠我根本没有接近她的手段。但问题不在这里。面对沉默的我,老哥轻声叹气。
「事迹不败露就没问题啦。我们又不是要伤害谁。」
「不是这样,我说的是道德问题。就算其他人看不到企鹅,这依然是犯罪啊。」
不知道企鹅一号从哪个位置看荻野目苹果,画面十分昏暗。我才刚这么想就突然从奇特的低角度看到她的下颚。但下一瞬间画面再度转暗,它想必摔跤了。二号似乎盯上挂在桌边的书包,它弹跳着试图偷看里面,但现在似乎还没构到。它到底在做什么啊。
「不然要怎么办?如果没得到企鹅罐,阳球就会死啊。假如这个荻野目苹果手上有,她也不可能因为我们拜托她,就把那么了不起的东西欣然交给我们吧。现在是选择手段的时候吗?」老哥厉声说。
我明白。明明没有任何方案,这种紧急状况下光靠道德也无法守护阳球。但真的好吗?
面对保持缄默的我,老哥小声说:「也只能这样做了。」我瞥了老哥一眼。
「这是为了阳球。」看到他眉头紧锁的坚定神情,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企鹅二号设法把头钻进书包,但接下来它只是一个劲地蠕动,一点调查进展都没有。
上午的课完全结束。电脑荧幕显示从绝佳角度拍摄的三人午餐风光,其中包含荻野目苹果与她的友人。其中一人是在地下铁误认我是色狼的女生。
经过细心整备,宛如公园的中庭里,她们坐在长椅上。两只企鹅似乎想围住荻野目苹果,慢吞吞地在她们脚边走来走去。现在荻野目苹果一边吃三明治一边按手机。
「然后啊然后啊,那个人超帅的!大概就是『不过既然造成了你的不快,我必须向你道歉』这种感觉!对吧,苹果。」
长发女生模仿老哥的表情模仿得还真像。我开始有种荒唐的感受,发出声音啜饮盒装牛奶。老哥好像认为自己被这么形容很正常,不予理会,泰然自若地咬着红豆面包。
「好好喔,我也想看看那个人!」看起来很活泼的短发女生在旁敲边鼓。
「他实在很令人心动!」她闭上眼睛,陶醉地捧着脸,发出夸张的感叹。「真的好帅啊。」
「那你一开始怀疑的那个男生是怎样的人?」短发女生问。
「唔——跟他在一起的男生啊,跟空气一样没什么存在感。」长发女生干脆地断言。
老哥对这句话起了反应,悠哉笑了起来。企鹅二号直盯着女生腿上的便当盒。
「啊、等等,一号的摄影机在拍哪啦!」我不经意望向电脑荧幕,镜头拍着荻野目苹果的裙下风光大特写。「好好监视啦!每个家伙都这副德性!」不知是对企鹅还是对老哥这么说,我皱起脸鼓起腮帮子。企鹅一号果然跟老哥有点像。
「我看看?」老哥兴味盎然地将视线转回电脑荧幕,认真地注视一号的摄影机画面。「哦哦。」
「看他的制服,应该是外苑西高的学生。」
「真的假的,那不就在附近吗!」
「是啊。真不明白我为什么一直错过那么帅气的男生。」
荻野目苹果一直没有加入谈话,她嚼着三明治,盯着手机荧幕。不知道是在跟别人互传简讯、查资料还是回顾旧照片。
「苹果,怎么了吗?」注意到荻野目苹果安安静静什么都没说,长发女生向她搭话。
「没有啦,没什么事。」荻野目苹果从手机荧幕猛然抬起脸,轻轻摇头。
「你是在打我的章鱼造型香肠主意对吧!呃,咦?不见了?我刚才吃掉了吗?」
实际上,吃掉章鱼造型香肠的是她脚边的企鹅二号,但我对此完全无能为力。
「我今天先早一点回去喽。」荻野目苹果讲得很突然,两只企鹅的摄影机迅速地转向她。她俐落收拾好三明治的包装,抱着书包起身。
「苹果?」画面上显示被留下来的两人呆愣的模样。
为了追上她,我跟老哥慌慌张张地收拾起野餐一般四散着物品的屋顶。
企鹅按照老哥指示,继续慢吞吞地追着荻野目苹果。不知是不是胶带有些脱落,总活蹦乱跳的一号摄影机比刚才倾斜了些。
荻野目苹果径自走向新宿御苑前站搭乘地下铁。我们也搭上同班电车,坐在离她有段距离的座位。
「荻野目苹果的家是在东高圆寺对吧?」抱着纸袋的老哥小声说。
「她要去的地方和自己家反方向呢。」我朝荻野目苹果的方向一瞥,看到企鹅缠在她身边。尤其是一号,它又想把脸钻进她的双腿间,但不知道荻野目苹果有没有注意到奇怪的感觉,她困惑地歪着头,再挺直身子。
「看来有内情啊。」老哥露出严肃的神情。
就是因为有内情,我们现在才追着她到处跑啊。不过她目前看来只是普通的女孩,也没带什么可疑的东西。
「欸,老哥,企鹅罐到底是什么啊?」我望着快从座位上跌落的企鹅二号,一边这么说。
「谁知道啊。一号跟二号好像也不知道,那个企鹅帽也没说是什么东西。根本没办法想像。」我得到这句恶狠狠的回答。
「那真的是我们碰得到的东西吗?」
「总之,既然她叫我们找出来拿到手,肯定是有形体吧。」
「我们能做的只有依照帽子的命令,找出企鹅罐。」
这是为了阳球。我跟老哥难得地十分像双胞胎一样异口同声。但跟有些不安的我不同,映照在座位对面的黑暗车窗上,老哥的脸因为决心而显得严肃。
荻野目苹果用非常小的声音呢喃:「抓住男人的心就先抓住他的胃。每天都要穿决胜内衣。」
到达池袋后,荻野目苹果进入一家位于大型大楼的书店,一脸认真地翻阅杂志。
「她看起来只是很寻常地在看免钱书啊。」我跟老哥站在离她有段距离的书柜前,随便翻开一本杂志假装在读,牢牢地监视她。
「别大意。她说不定离开前有留下什么暗号啊。」
「怎么可能。就算有暗号,又要怎么……」说到一半,我放在长裤后口袋的手机响起轻快的来电铃声。
注意到铃声的荻野目苹果忽然望过来。
「笨蛋!调成震动啊!」老哥低声怒骂。
「抱、抱歉抱歉!」我慌张地弓起背,查看来电号码。这是我们家的电话,打来的是阳球。「抱歉。」我发出更窝囊的声音。
「哥哥?」做好觉悟接起电话,阳球果然语气不大高兴。「你们在哪里?做些什么?」
「哪里喔,呃,我们在书店。」老哥在一旁问:「是阳球吗?」我朝他点头,稍微走远。
「哥哥你们今天跷课了吧?」
「咦!你怎么知道?」我不小心说出内心话。
「因为多蕗老师担心你们,打电话到家里了!他说平时都不会发生这种事!」
「这样啊……」泛起和善笑容,抓着头,戴眼镜的班导身影浮现在眼前。
「晶马!」
听到老哥的声音,我一回头就发现荻野目苹果不看书了,正要走出书店。
「抱歉,阳球,等一下再打给你!真的很抱歉!」我挂掉电话,慌慌张张追在荻野目苹果后面。
让阳球平添无谓的担心,真的很抱歉,但这都是为了阳球。只要找到企鹅罐,我们就能回到原本平稳的生活。
「哥哥们会加油的!」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跟着追在荻野目苹果身后的企鹅走。隔着这样的距离,应该不会引起她的疑心。
当她在一家店的转角转弯,企鹅冷不防看向我们。它们各自取出画有书跟钱的纸,不知哪来这种东西。
「是要我们掏钱买书?」我放慢脚步,自言自语。
「是不是『不可(book)前进』的意思?」
正如老哥所说,接下来它们快速拿出的纸上画有禁止进入的标志。大楼商店有什么好禁止进入的。我跟老哥快步赶上企鹅,弯过转角。
「这是!」我不禁低喊出声,站定脚步。老哥也浮出困扰的神色停下脚步。
这是一间以粉色为基底,可爱过头的店面,看起来宛如一家游乐园。不管看向哪边,映入眼帘的都是刺眼的蕾丝与荷叶边,身穿内衣的假人模特儿随着小巧木马一起在店中央缓缓旋转。
店里当然有身穿内衣露出微笑的女模特儿海报,以及端详手中与海报相同款式的内衣的女性。荻野目苹果也在其中。
我咽下口水。即使是老哥也不打算就两个男生进入店内。我们在外窥伺状况。
「内衣店啊。要是有女的同行就好了。」看到咋舌的老哥,我感到一阵战栗。他这句话的意思是假如有女生同行,老哥就敢走进这家店吗?
「这、这绝对进不去啦。不可能!」我因种种原因脸色发青,再一次打从心底对不起阳球。
我们远远地监视在店内闲晃的荻野目苹果。她漫无目的四处走走,突然拿起一件胸罩。我不由得别开视线。
「那该不会是企鹅罐吧?」老哥一脸严肃地说。「不过如果是那件,我之前看过很像的。」他态度认真,说得煞有其事,不过我害怕到提不起劲去问他到底在哪见过。
「企鹅罐会是大量生产的东西吗?那是成衣吧?不管怎么说,我都没办法进去买那种东西啦!」
「看来不是那件啊。」
听到老哥这句话,我再度看向荻野目苹果,她似乎把刚才那件胸罩放回架子上了。接着她又走进店内更深处。
「喂喂喂,难道是更火辣的款式吗?该不会是那边有开洞的惹火玩意。」老哥悄悄踏足店内,鼻息变得粗重。
「骗人,真的假的?咦?洞?你说的洞是指哪个洞?」我感到一阵晕眩,对这种状况毫无适应力。就算上面没开洞也没关系,因为我不管往哪看都是充满花边又透明的内衣。
「笨蛋,说到洞,当然是指连接宇宙的那个洞啊。」老哥终于开始胡言乱语,还是因为游刀有余才说得出这种笑话?
「我们出去啦,这里应该不会有企鹅罐吧。」没错,荻野目苹果只是在物色内衣裤,她肯定会再次走到店外。
「别拉我袖子!咦?人呢?」
当我注意到时,已经失去她的行踪,但没有迹象显示她走到入口附近。
「谁叫老哥要说这种蠢话。」
「是我的错吗!走吧,再往里头去!」
说是深处,这间店也没那么宽敞。粉刷得相当花俏的墙壁后方深处,依然只有大量内衣裤和紧急出口。
老哥毫不犹豫地打开紧急出口,我们走到门外。太阳开始下山,肌肤有股凉意。起风了。
「可恶,她跑到哪去了!」我们在阶梯平台四处张望,既听不到走上安全梯的声音,也见不到往下走的身影。
「啊,老哥,看那边!」荻野目苹果正沿着大楼墙壁的边缘行走。她的裙子因风翻飞,好不容易找到立足之处,脚边的水泥却簌簌掉落。
她冒着冷汗,满脸惨白,即便如此还是一点一点横向前进。
「她为什么在那种地方?」
我看不透几乎踮着脚尖走的她想做什么。强风将头发吹到她脸上,还不时差点踩空。
「怎么办啊,老哥?」我从栅栏探出身子。
「这种时候嘛,就靠这些家伙吧。」老哥的目光落到企鹅身上。
「真的好吗?」我的声音充分流露内心的不安。
不知何时搞成这样,企鹅一号的头——正确来说是脸上——戴着内裤,二号的头上则戴着胸罩,两个罩杯看起来好像它的耳朵。两只企鹅面无表情,睁着又黑又圆的眼睛盯着我们。这些家伙该不会比我们想像中还笨很多吧。
两只企鹅安装着小型摄影机、对讲机,还有内衣裤,就这样追赶荻野目苹果的脚步,开始沿着大楼墙壁前进。
「喂,给我前进得快一点!」就算老哥如此斥责,企鹅也只抖着身体冒出冷汗,几乎无法靠近荻野目苹果。摄影机拍到的仅有凹凸不平的肮脏壁面。
「靠那些家伙果然还是没办法。」
「嗯,没办法啊。」
看到企鹅戴在身上的内衣被强风卷走,我实在觉得好浪费。
「唔?」距离它们数公尺处,荻野目苹果停住脚步。仔细一看,她从制服口袋拿出手机。
「找到了!」她开怀地说着,拼命踮起脚尖,高高举起手机。
「快门声?」我看向老哥。
「她是在拍照吗?」老哥也露出诧异的表情回望我。
她的目的似乎已经达成,荻野目苹果慢慢往回走。
「喂,已经可以回来喽。」企鹅一听到老哥的声音,马上笨手笨脚地动起来。看来我们还回不了家。
搭乘地下铁前往荻洼的荻野目苹果,坐在车站前的花圃边把玩手机,偶尔抬起头,看起来像在等人。为了避免引起她注意,我们彻底扮演成聚集在自动贩卖机前的高中男生。
「她是不是跟人约在这啊?不过太阳也快下山了。」
「嗯,从刚才奇妙的行动看来,她也许是跟企鹅罐有关的人。」
「不过那女生不惜做出那种事,到底拍了什么照片啊?」我到现在依然不觉得她是手握阳球生杀大权的重要人物。
「谁知道。也可能那张照片本身就是企鹅罐吧。哦,她行动了!」老哥挺起靠在自动贩卖机上的身体。
荻野目苹果迅速站起身,认出通过验票口的某人后,她轻轻挥手。
「多蕗!」她双颊染上桃红,迸出灿烂的笑脸。
「哎呀,苹果。」被称为多蕗的男子很面熟,他自然地对荻野目苹果露出笑容。
略嫌太长的黑发,没有半点魅力的银色细框眼镜,有些歪掉的领带结,以及完全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土气侧背包。他毫无疑问就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也是我们的班导——多蕗桂树本人。
「老哥,那是我们班导吧?没错吧?」我莫名有种扫兴感。
「嗯,的确是多蕗。」老哥也泛起苦笑。
「你今天也是刚补习完要回家吗?最近常常碰到你呢,看来很努力喔。」多蕗悠悠地说。他素来是个温吞的男人。
「嗯,还好啦。」荻野目苹果很难为情地低下头,但还是偷瞄着多蕗。
「啊,对了,正好!我有东西想请多蕗看一下。」她马上拿出手机,荧幕对着自己跟多蕗。「你看,很棒吧?是你跟我提过池袋大楼上的那个。」
「金腰燕的巢?」多蕗兴致勃勃地凝视手机荧幕。多蕗在自己身边弯下了腰,荻野目苹果开心到羞红脸。
「对,我把它拍下来了!」
「呜哇,这个很少见呢。不过你怎么拍到这种照片的?」
「燕子的巢?」我不由得想到中华料理的高级食材,不过我知道两者不一样。
荻野目苹果轻笑着回答:「这是秘密。」现在的她娇俏可爱到与刚才判若两人。
我们面面相觑。我们一路追逐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老哥的脸看起来似乎发现了什么,但我还搞不懂状况。
大致闲聊一阵子后,多蕗轻松说了声「好啦」。
「请代我向伯母问好。回家路上要小心喔。」他泛起傻傻的笑容挥手。
「好的,谢谢。」荻野目苹果点头致意后,开口说:「那个——」但多蕗几乎消失在人群里。「我很期待下次赏鸟。」这是非常微小的音量。
她仿佛沉浸在余韵中,有些寂寞地在原地停留好半晌。但她忽然扬唇一笑,跟着多蕗走了起来。
「咦?还没结束?」我发出傻呼呼的声音。
外头完全入夜了。月亮悬在凉爽晴朗的天空。不早点回家阳球就太可怜了。她铁定在生气。
荻野目苹果跟在提着便当店袋子的多薯身后,她的身后跟着我、老哥和两只企鹅。今天净是些奇妙的事。
现在天色昏暗所以还好,不过在住宅区跟踪别人很难,若对方认得自己的脸就难上加难。但荻野目苹果大概完全没想到自己正受到跟踪,一个劲往前走。
不久多蕗抵达一栋公寓,他走进位在一楼的房间。应该可以认定这是多蕗的家。
荻野目苹果藏身于附近的围墙窥伺状况。我们则从更远处的电线杆后方监视着她。
「她跟在多蕗后面想做什么啊?」
「那个女生喜欢多蕗吧。」老哥淡淡地说。
「咦,不会吧!」我明明一直刻意压低声音说话,却不小心用超越平时的音量大喊,随即被慌张的老哥捣住嘴。
「你还真迟钝。」老哥浮出打从心底感到无奈的神情。
有此自觉的我只能嘿嘿傻笑。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有迹可寻,但说真的,老哥没说出来,我大概好一阵子都想不到那边去。
「哦?」企鹅一号正在拉老哥的袖子。我一看,发现两只企鹅已擅自用胶带装上摄影机跟照明工具等,挺起了胸膛。
荻野目苹果现在试图进入公寓用地。
「好,去挽回名誉吧!」老哥一说完,企鹅便在柏油路上小步奔跑,尾随她而去。
我们弯身坐在护栏上,再度偷偷打开电脑盯着荧幕。
尽管画面暗得一如预期,依然能看出荻野目苹果的身影不在公寓正面那成排老旧房门的前方。两只企鹅慢吞吞地绕到建筑物后方。
「她不在这啊。」我嘀咕。见到的只有阳台流泻的灯光,以及少许丛生的杂草而已。
但一直东张西望的企鹅一号,拍到阳台下方连接地下通风口的格栅松脱了。格栅被放到一边,地面的泥土有摩擦的痕迹。
「唔,怎么搞的?好,进去里面。」老哥发出指示。
虽然是理当如此,不过地下还真暗。一号跟二号的摄影机什么都没拍到。正当我这么想,一号的摄影机画面朦胧浮现某个正在活动的物体。
我盯着看了看,发现那是四肢着地往前进的荻野目苹果健康的大腿。
「呜哇!那家伙又拍这种东西!」大腿前方有什么景象自不待言。我慌了起来,用手上的书包挡住脸。
「这是今天第二次看到三层蕾丝内裤了。原来这是决胜内裤啊。」老哥一副这没啥大不了的样子。
「别说得那么若无其事啦,话说你也不要一直盯着看!」
「喂。」老哥的语气变了。
我从书包后方再度悄悄看向电脑荧幕。
荻野目苹果扭动身体,转而仰面朝天。她似乎咬着小型手电筒移动。她用熟练的动作从一路拖来的书包摸出一个东西。
「那是什么?」老哥留意到她的手边。
「这个是不是跟装在企鹅身上的那个有点像?」我愣愣地张大嘴。
「窃听器啊。」老哥再次轻描淡写地说出可怕的事。
我皱起脸,但依然张着嘴,盯着荧幕上的她看。她转动小巧黑色机器旁的旋钮,正在进行调整。突然间,在些微杂音过后,电视节目的声音透过企鹅的麦克风隐约传过来。
「那个女生该不会……」
「看来她在对多蕗做着跟我们一样的事。」
「也就是说,荻野目苹果……」荻野目苹果在跟踪多蕗桂树。
「啊——下班后的可乐真是好喝啊。」透过双重麦克风,多蕗傻气的声音听起来更蠢了。这时候你好歹要喝啤酒吧。
荻野目苹果躺在泥土地上,带着仿佛聆听摇篮曲的幸福笑脸,侧耳倾听多蕗制造的日常声响。看到她微张的眼眸中泛着水光,我背上的寒毛全竖立起来。
「放心吧。独自用晚餐的日子再过一下就结束了,从今以后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不会让你寂寞的。我相信命运。」她细语的声音听起来万分认真。「DESTI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