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踏入病房的那一刻起,久宝阿佐美面对冠叶过于平静的态度就让他很困惑。
「你是?」这是阿佐美开口的第一句话。她的额头还贴着大片的四方形创伤贴布。
「你在说什么?」冠叶皱眉。他甩掉阿佐美的方式很无情,但之前她在家庭餐厅召集的「高仓冠叶恋爱被害者协会」也让他很厌烦。他压根不想听对方说话,径自喝着咖啡,等待时间过去。不过阿佐美应该知道自己不会有什么好反应。现在阿佐美又在胡闹了。
「你是我的粉丝吗?你这样做我很困扰,见面要透过经纪公司……」阿佐美有点害怕,看起来打从心底感到困扰。
「阿佐美,难不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阿佐美眼神空洞,冠叶不禁恐惧起来。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阿佐美证词反复,他认为这件事大有蹊跷才来探病。现在想来或许是偶然。毕竟,夺走阿佐美脑中与自己有关的记忆有什么意义?冠叶毫无头绪。
「别叫得那么亲昵,我要叫人来了!」
阿佐美焦急地把手伸向护士铃,手臂不小心撞到床头桌,一颗球从插满鲜花的花瓶后落下,滚到冠叶脚边。
他见过这种球,焦黑、和高尔夫球大小相似的球。惊愕之情还没平复,裤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我知道你要找的东西。」简讯这么写着,发讯来源看不出送信者身分。跟上次把冠叶叫去阿佐美等人所在的家庭餐厅的简讯一模一样。
瞄了眼以怀疑目光打量自己的阿佐美,趁还没任何人来,冠叶离开病房。
阿佐美的事故说不定是人为造成。
我身处地下铁新宿御苑前站。放学后,我和企鹅二号依指示搭上车,荻野目早在里面等我们。这状况应该会让山下他们很羡慕,不过我们不是在约会。
「你哥哥呢?」荻野目的口气非常严厉。
「这个……我找不到他……」通常找不到老哥时都跟女人有关。他时常说有杂事不在家,也没人知道他在哪又做了什么。最后只剩我一个人陪荻野目了。
「没用的兄弟。」她轻啧一声,瞪我一眼。
「说什么话,我还是来了啊,是你太突然……」还忘掉我救过你一命——但我也不敢说。
荻野目充耳不闻,望着黑暗的车窗。
「如果你像之前一样想偷看我的日记,或抢走它的话……」她倏地看向我。
「我知道啦,那你就不会借给我了。还要立刻烧掉它对吧?」我深深叹一口气。
「就算是为了阳球,这点我还是无法让步,我接下来的计划绝不能失败。」荻野目视线转回黑压压的车窗。
「计划?」
「M计划,是最大的考验。」荻野目似乎没在听我说话,表情富含深意。
M计划?该不会是指Marriage,结婚的「M」吧?我瞥向她认真的侧脸。即使荻野目是跟踪狂,我还是不愿相信她有想到这种地步。
「你到底帮还是不帮?」荻野目问。
「会帮,我帮就是了吧!」我自暴自弃地回她。
最近天气好的日子,我几乎都和荻野目一同度过,真不禁怀念之前和阳球在家洗衣打扫,相视而笑的时光。在她和老哥种植草莓的地方,搭着一支小巧的手工草莓形立牌。可爱的妹妹用笑容迎向我说:「结果时就来吃吧!」这是我曾有的幸福日常。为什么如今演变成我要参与跟踪狂少女的可疑计划呢?
我们来到东高圆寺的荻野目家。那天我没踏进她的房间,今天则有别的状况让我进不去:堆积如山的瓦楞纸厢,挡住通往家里的路。
「怎么回事?你要搬家吗?」我哑口无言。
「差不多。快搬!」荻野目说得轻描淡写。
「搬这全部?」
「没错,所以才叫你们兄弟一起来。没办法,你能搬多少就搬多少吧。」荻野目噘起嘴。
经过多次失败尝试,我把大量瓦楞纸箱绑着床垫,勉强一同背起来。但每件东西都摇摇晃晃,这是废话,但真的好重。
「没办法多搬一些吗?」她有些轻蔑。
我这副德性,别人都快分不出我跟床垫谁才是高仓晶马了。光站着就很辛苦,根本没办法反唇相稽。相较之下单手拉着旅行箱绕来绕去的荻野目轻松很多。
「唔!」我摇摇晃晃踏出奇迹的一步,趁势再往前走几步,一脚踏上某个柔软的物体。
「笨蛋!」来不及确认踩到什么,就被荻野目一把推开,连着行李跌在地上。
「你怎么突然这样啊!」我倒在地上大叫。
「你踩到小河和小海了!」荻野目抱着两只布偶瞪我。
「啥?」我一看,布偶分别是河童和海獭,所以才叫「小河」和「小海」。
「小河、小海,很痛吧,对不起。」荻野目温柔地向布偶说话,牢牢将它们绑在旅行箱的把手上。
「喂,你该不会连这些都要带去吧?」
「它们是我的家人,不管何时都要在一起。」
「家人哦。」说起来我也不清楚荻野目的家人有谁,在宽阔却缺乏生活感的公寓里,除了她还有谁在住呢?
「这是基本吧!来,出发喽。」
这女人应该不会安排车子,但也没人背这么多的行李还搭地下铁,我边想着这些事,边跟在她后头走着。企鹅二号一脸担心地望着我。
「到了。」
「果然啊。」站在休息的荻野目旁边,我望向多蕗家公寓那扇装饰着风向鸡的小巧门扉。
荻野目和上次被我们跟踪时一样,潜入公寓深处的多薯房间后侧。难道她要我把行李运到地板下方吗?
我暂且不管她,和捆在背上的巨大行李一起坐倒在地。
「别挡在这!」
荻野目一副我很碍事的样子,我只好颤巍巍站起来。
她唰一声摊开蓝色防水布,仔细覆盖堆积如山的行李。
「总之先这样藏好。」
「我说,这里是我们学校多蕗老师的公寓吧?」我问得吞吞吐吐。
荻野目睁大眼盯着我。
「就、就是学校有通讯录嘛,离家很近不自觉就记起来了……」
突然之间,她安静下来:
「要我借你日记,就乖乖照我的话做——你之前这样说过吧?」
我赶紧把要出口的话吞下肚。
「别罗嗦这么多,赶快做正事,还有很多行李要搬。」
「咦,还要搬啊?」一想到还有很多行李要搬,我都呆住了。
「黄昏前要全部搬完!」
我垂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视线另一端是企鹅二号,它悠哉地舔着不知从何处摸来的冰淇淋,俯视着在地上爬行的蚂蚁队伍。
放学后的百货公司屋顶,设有给孩子玩的游乐器材及人工草坪,还有几张白色庭园餐桌与成对的椅子。贩售果汁、可丽饼及冰淇淋的摊贩并排着。周遭流泻着廉价游乐园般的音乐,以及跑跑跳跳中孩子们的稚音。来往的是喧闹的学生和牵着手的情侣。
冠叶前方,千鹤和唯手肘撑在桌上,悠闲地舔着冰淇淋。他拿出手机递到她们面前,展示那封可疑的简讯。
「送这封简讯的是你们的谁?恶作剧要有限度。」
「我都说不知道了。」唯不耐烦地回答。
「对啊,寄件信箱又不是我们的。」千鹤在一旁帮腔。
「想隐瞒信箱,方法多得很。」话才讲到一半,冠叶就意识到自己话中的古怪之处。
当初阿佐美在简讯里打上会吸引自己的内容,把他叫出来赴约时,他因为心心念念企鹅罐,所以误会了简讯的本意。不过阿佐美在此之后马上出事,惹出事端的那人或许最初就打算消除她脑中关于自己的记忆。如今察觉到这点,对方又故技重施传来相同简讯,可推测对方知道冠叶他们在找企鹅罐。不过能做到这点的人也不限于千鹤和唯。
追根究柢,阿佐美、千鹤和唯是怎么取得这么重要的情报?
「原来如此,还有幕后黑手啊?你们听好,那家伙比你们想像得更危险,连阿佐美——」说到一半,冠叶住口。
「久宝小姐怎么了?」千鹤歪头。
「没事。」冠叶不晓得她们知道多少。听到阿佐美的名字她们也没露出惊讶的反应,说不定她们真以为那纯粹是件倒霉的意外。
「话说回来,我听久宝小姐说了,冠叶你又交了新女友?」唯瞪着冠叶。
「别再说这个了。」
「我也有听说哦。快说那女人是谁?」千鹤也瞪着他。
「你们两个闹够了吧。」
这时冠叶见到千鹤的额头被红色的雷射光束照射,他瞪大了眼。
「快从实招来!」千鹤本人浑然不觉,涨红着脸。
「到底是哪间学校的女人?」一旁的唯也没看着千鹤。
就在冠叶为了确认雷射来源而后退时,随着一阵激烈声响,迸发火花飞来的球体命中千鹤的额头。她咚地一声垂下头,动也不动。冠叶和唯屏住呼吸看向她。
「咦?」千鹤再次抬起脸,额上黏着一颗高尔夫球大小的球体,一如冠叶在阿佐美病房所见。
「这是什么?」唯歪头盯着它。
「真讨厌,好像被鸟粪打到了。」千鹤若无其事地把额头转给唯看。
「那也太大了吧?」唯四处张望,搜寻这东西从何飞来,瞬间她的额头也被雷射锁定。一声巨响,唯也被袭来的球体打中。一瞬间唯昏迷了一下,她惊叹一声抬起脸,额头也黏着相同球体。
冠叶面向球飞来的方向,冷静地叫道:「是谁!」然而环顾周围大楼的屋顶没发现可疑人影。当然不大可能从屋顶飞来。
「冠、叶,你、好、过、分。」千鹤呼唤他的声音非常诡异,冠叶吃惊地看向两人。并肩坐的千鹤和唯都操着平板的声调,挂着虚无的表情,眼神空洞。「你不是说只喜欢我?」
「骗人,真命天女是我!」
「喂,你们——」看来冠叶的话她们也听不进了。
「你这厚脸皮的女人」、「我看你脑袋才有问题」,她们用诵经般的音调漠然地争夺冠叶。
冠叶茫然伫立一旁。此时,贴在千鹤额头的球体忽然旋转起来,速度快到眼睛都跟不上的地步。冠叶瞪大眼睛,球体猛然升腾出黑色火柱,千鹤张大嘴向后倒下去。唯注视她身上冉冉上升的烟雾,小声说:「讨厌,这什么东西啊?」
冠叶立刻伸手想拿下黏在唯额头上的球,但已经开始旋转,瞬间就燃起黑色火柱。唯张开嘴巴,向后倒下。
两人手里的冰淇淋啪地掉在地上烂成一团。焦黑的球体终于从千鹤和唯身上滚到地面。看起来和阿佐美病房的一模一样。
「振作一点,你没事吧?」冠叶抱起千鹤。
「没事。」唯听起来有点紧张。她已经起身,但始终维持坐姿低着头,只有抬起目光向上瞧自己:「对了,请问你是谁?」
「咦?」
「对了,」被冠叶抱住的千鹤也仰起脸,睁开双眼问:「我也想问这个问题,你是谁?」
冠叶无声无息从两人身边退开。在融入屋顶日常风景的杂音,与轻声说话的细小声音之间,他抽身离去。
我和企鹅二号一同倒进白色L形沙发。周围依然堆积数不尽的瓦楞纸箱。
「累死我了!」
「等等,谁说你可以休息了。」荻野目严厉地说。
「但都跑那么多趟了啊!」
我想起家里又小又旧,和榻榻米一点也不相衬的红沙发。有这么宽的客厅,这么大的沙发,阳球就可以开开心心趴在沙发上睡觉,看看书或打毛线。我则是在另一头的开放式厨房里,眺望这样的画面,准备晚餐。
「一定要在黄昏前搬好,不然我的新家就来不及完成了。」
「新家?」我无法忽略荻野目的话,一下子回到现实。
「这件事和你无关。好了,快站起来吧。」荻野目为了转移话题,伸手想把瘫在沙发的我拉起来。
「不要,我没有力气了!」
我用尽全力黏在沙发上拒绝她的意图。荻野目的脸越来越红,喘着气逐渐靠向我。
「咦,等一下,怎么回事?」
她不发一语,上半身毫无预警地往我倒下,脸就直接贴在我的脸旁,嘴唇也无法避免地触上我的脸颊。
「今、今晚可是初夜啊。」荻野目的自言自语有够恐怖。
「荻野目你在干么?」
「我必须在他身边感受到睡眠时的呼吸。」
「哇,等等,快住手!」吐出灼热气息的她紧压在我身上,我推也推不开。「荻野目,你怎么了?」
我像在草原上碰到狮子的斑马般胆怯。说来丢脸,我没办法像老哥一样四两拨千金,或直接吃了送上门的肥肉。
「我回来了。」就在这时,外头传来其他人的声音。我克制住快脱口而出的「得救了!」反而大叫:「事情不是你看到的这样!」事情真的不是这样,我没做出老哥那样见不得人的事,这是神秘力量造成的意外。
「你快让开啦,这样会被误会!」我奋力推开荻野目,但看到她的脸,终于察觉情况不对。赶紧将右手贴到她的额头,掌心传来高温。「糟了,好烫。」
越过荻野目的肩膀,我见到一名女性。她愣在客厅入口,睁大眼望着我们。
我和荻野目的母亲合力把她搬回房间后,想说声打扰了就溜走,但失败了。正襟危坐的我前方摆着温热的红茶和饼干。白色方形茶具组和现在所处的房间十分相衬。
「不好意思,我好像误会你们了。」荻野目的母亲身穿套装,意志坚定的眼神和荻野目很像。
「那孩子真是的,我就跟她说今天请假不要上学,没想到放学后发烧了。不过太好了,好险有高仓同学这样的好孩子经过,毕竟最近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荻野目的母亲大方微笑。
我只好回她一个笑容,喝下曾经尝过却记不起茶种的红茶。温热的茶通过喉咙,安心感静静从五脏六腑渗透开来。好想告诉伯母,荻野目才是最乱七八糟的人。
「那,你跟苹果还顺利吗?」伯母饶富兴味地问。
我顿时呛到,将红茶喷出来,连忙以制服袖子擦拭嘴边。
「哎,不用瞒着我。别看我这样,我是观念开放的妈妈哦。」
这样满脸笑意还是让我头痛。她这种气质和荻野目不大像。
「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我妹妹受到苹果照顾了。」荻野目家的女性或许是我天生克星。
「这样啊,真是没意思。我还以为是在通勤途中一见钟情呢。」她眉间微微蹙起,还叹口气,看来真的很遗憾。
我也稍微皱起眉头。伯母的重点是谁对谁一见钟情吗?要是以为我对她,那就多心啦。反过来更不可能。
「你身上的制服是外苑西高的?」
「是的。」
「那你知道多蕗桂树?他应该是教生物的。」
「是的,他是我班导师。」伯母居然认识多蕗,我吃了一惊。也许能从这出乎意料的发展得到有用的情报。
「真的吗?到现在桂树还是会来拜访我们。他和苹果的姐姐是小学同学。」荻野目的母亲眯起双眼缅怀着过去。
「咦,荻野目同学还有姐姐?」我和老哥搜索这里时,没发现像是姐姐在用的房间,也不曾从荻野目的口中打探到有关她姐姐的事。
「不过,」伯母突然一脸哀戚:「她很久以前就过世了。」那是大哭大叫,彻底悲伤过才有的沙哑嗓音。
荻野目和多蕗原来是这样连系在一起。
四周再度回归寂静。宽广却缺乏生活感的客厅,不知为何竟与荻野目和她母亲很像——不论是坚强的眼神、刁蛮的个性,或是寂寞的气息。
现在这种情况很难让我告辞,只好麻烦她多让我暍一杯红茶。
◇
小女孩揉着眼睛,抱着最喜欢的河童与海獭布偶,快步穿过黑漆漆的走廊走向客厅。房里泄出的灯光是令人安心的橘色。
妈妈,尿尿。
就在准备开门进房时,女孩察觉到双亲在对骂,全身僵硬起来。
「你要说这都是我的错吗!」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认为我们现在该有个新的开始。」
「新的开始?」
「是啊,苹果她差不多到懂事的年纪了,如果她的生日永远都只是『咖哩纪念日』,不是太可怜了吗?」
「可是明天是桃果的——」
「是她的忌日。但也是苹果的生日呀!」
「那又怎样?一辈子记得桃果是我们身为双亲的义务!」
静悄悄偷看客厅的女孩喉头为之一哽,肩膀不禁绷紧。自己好像做错事了。
「谨记回忆与被回忆拖累是两回事!这样下去谁都不会幸福,你快醒醒吧!」
桌灯下双亲对峙的面容化为光里的阴影,小女孩看不清楚。她再揉揉眼睛,眼前两人的模样让她大吃一惊——两人怎么看都像自己抱着的河童和海獭。河童和海獭各拿着小黄瓜和蛤蜊,互相瞪视。
「我不要,我不要忘掉桃果!」河童用力折断手里的小黄瓜。
高扬的声量让小女孩害怕。她不由得屏住呼吸,身体缩得更小。
「我们还有苹果啊!」海獭哭泣着,把蛤蜊在桌上敲击好几次。
「我们不是五年前就决定,要把对桃果的爱都给彍果了吗?」
河童流着泪,一口一口啃小黄瓜。
「没办法的,苹果和桃果不一样!」
「但你是苹果的母亲啊!」亢奋的海獭站到椅子上,蛤蜊往地上一丢:「这就是命运!」
「命运?」河童闻言低下头,最后也站上椅子:「这太残忍了!」之后把头顶盘子拔起来摔在地面。盘子在发出巨响后碎裂。
这时,一只光是头部就超过小女孩身高的巨大海鳗,从她的脚边溜出。海鳗的双眼黑得发亮,张大着嘴。它蜷曲着浮满黑色斑点的修长身体,呼噜呼噜地从嘴中吐出泡沫,在客厅不大自在地游动。
狰狞的海鳗拍打背鳍徜徉,连着桌椅一起撞飞河童及海獭。不知何时客厅被水淹没,河童与海獭载浮载沉,时而头下脚上,一面哭泣一面飘荡。
「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接受了才能前进。」海獭说。它丝毫不打算抓住在附近漂浮的蛤蜊。
「我们只能接受这一切吗?那这个家要四分五裂了、随处飘零了!」河童再一次陷入歇斯底里。
爸爸和妈妈在哭。都是苹果不好,无法成为桃果姐姐。那个「命运」是什么意思,苹果我很清楚哦。如果我和姐姐一样,爸爸和妈妈就不会再吵架了,会一直在一起对吧。
我们一家人也能在一起对吧。
满心不安的小女孩抱着河童和海獭。小脑袋混乱无比,又伤心又愧疚,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的尿渍在地上悲伤而无声地扩大。
不知不觉间,淹没客厅的海水及海鳗已经消逝,双亲再度变回黑暗里的两道阴影。
◇
七年之后,桃果的第十三回忌日里,苹果和多蕗肩并肩吃着母亲煮的咖哩。当时苹果和母亲在半山腰上宽广干净的大厦里展开新生活。
「千万别客气,多吃一点!」母亲脱下穿在丧服外的围裙,边折叠边在餐桌旁坐下。
「谢谢您。」多蕗穿着不习惯的西装,默默地回答。
「桂树,感谢你一直当桃果的朋友。」母亲的脸看起来很寂寞,但还是在微笑。
「别这么说,这是应该的。」戴着眼镜的多蕗垂下双眼,拿着汤匙的手停下来。
「桃果是我孩童时代的一切,是我的命运。」
听到命运两个字,苹果抬起头来,注视着多蕗呜咽的喉头、下颚、脸庞、眼睛与湿润的睫毛。她发觉多蕗真是个比自己更成熟的男人。
黄昏时分,多蕗和苹果并肩走在回家路上,他平静地看着两人在柏油路上拉长的影子。
「其实你不用特别送我到车站。」多蕗看着桃果年幼的妹妹。有些高傲的侧脸,不能说和桃果毫不相似,但她们果然是两个不同的人。「怎么了,你从刚才开始就很安静。」
穿着黑色小洋装的苹果静静开口:
「多蕗,姐姐她……桃果是那么特别的人吗?」
多蕗对意想不到的问题感到讶异,他睁大眼睛,重新端详苹果稚嫩却认真的脸。
「苹果,你会骑脚踏车吗?」
「会。」苹果乖巧地点点头。
「那么,有人要你用以前不会骑脚踏车时的方法来骑,你要怎么办?」
「没办法啦。我会跌倒,而且——」而且怎么样?该怎么说呢?苹果的步伐慢下来。
「会骑的瞬间,你就忘记原本不会骑了吧?」走在前方一步,回过身子的多蕗,脸庞被夕阳染成一片橘红。
「对。」
多蕗眯起眼,看向天空。
「举例来说,就像是桃果让我学会骑脚踏车。风在耳边吹起漩涡,车子划开空气前进,四周景色以惊人的速度流逝——桃果在一瞬间把我习惯的世界改变成特别的东西。她真的改变了一切。」他像是叮咛一般重复。「天空、鸟、云,甚至是脚边的石头,和桃果在一起,它们看起来就像蕴藏无限可能性的宝物。只要我们一起骑,哪里都到得了。」
一口气说完好长一段话的多蕗深呼吸一次,恢复到原先寂寞的模样。
「不过已经没办法回到当时了。我现在还是会骑脚踏车,但也想不出曾拥有过什么宝物。我有时会想,为什么桃果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呢?对我来说,没有她的世界并不完整……」
苹果觉得多薯的话很难懂,但并非无法体会。只是多蕗很悲伤,从过去到现在都如此悲伤,这件事和夕阳的色彩一起渗进苹果的心中。
「多蕗不幸福吗?」
她望着多蕗的侧脸。说完桃果的事,他看起来不再是成熟的男人,反而像被遗弃的老人。
「我爱着桃果,所以才会对无能为力的自己既悲哀又愤怒。不过我想如果这是命运的旨意,一定凡事有其意义。」微笑起来的多蕗又恢复成年轻人的样子。
苹果很清楚自己该为命运达成什么。
苹果一回家就赶紧到书桌前。书桌是从桃果那儿接收来的,最下层抽屉有个夹层,里面藏着桃果的日记。苹果拿起封底以小字写着「桃果」的日记本,思索起「命运的旨意」。
如果在这个时点上发现这本日记也是命运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
恭恭敬敬打开封面,苹果吞了口气。
「我在这里写下世界的命运。」苹果大声朗读起内容:「当写在这里的未来成为真实,我重要的东西就永远存在。」孩子气的圆体字所写成的这段话,深深烙印在苹果心中。
所以苹果一定要变成桃果。这就是她要遵循的命运。无论是父亲还是多蕗,一定都在等这一刻到来。
飘飘然的苹果把日记抱在胸前。
如果她可以和桃果合而为一,重要的东西都会回来,也能永远幸福。
「生存战略——!」
雪白蕾丝掀起一阵强风。布料柔软的触感轻抚脸颊,空气中有让人意识蒙胧的甜美气息。从洪水般飞扬的蕾丝中,双眼艳红的阳球现身了。她头戴企鹅帽子,长靴的鞋跟蹬了一下地面,周遭登时化成异空间。
「注定一事无成的你们给我听好!快把企鹅罐拿到手!」她用力踩上企鹅三号的头顶,伸直手。蓬松的礼服下摆摇晃着。
「不,我真的办不到!她今天也老说着什么命运、初夜,还发烧昏倒了——咦?老哥不在啊,今天就我一个人?」就在此时,我开始比平常更为害怕。
阳球毫不留情地用手指着我的鼻尖说:
「让『命运』成真,夺取企鹅罐可是你们的任务!懂吗?我管她是初夜还是初交尾,快成全变态女子的心愿!」
「不要用阳球的嘴巴说出这么下流的话!」我反驳起无关紧要之处。不过企鹅帽遗词用字之恶毒,平常的阳球根本无法相比。
「闭嘴,你这邪魔歪道!」阳球啧了一声。
「把别人的宝贝妹妹当成人质,你才是邪魔歪道吧!」我强忍着捣住耳朵的冲动。
「外道上等极乐净土!夜露死苦!」她脱口而出。
「现在是怎样?装不良少女吗!也太过时了!」我已经有预感了。企鹅二号立刻开始动作。「等,等一下!快住手啊,二号!喂!」
二号按下按钮,我被丢进黑暗里。到底要我怎样嘛,我只不过是想帮助阳球而已。
「来场生存战略吧!」
苹果知道这招很老套,但还是用抱枕让棉被隆起,假装有人在睡觉,再穿着睡衣偷偷离家。只要搭乘地下铁从东高圆寺到荻洼站,电车就会把自己送到他身边。
「今天是初夜,命运是不会改变的。」坐在空无一人的车厢角落,苹果茫然地自言自语。
一片漆黑之中,苹果熟练地摸进蕗薯公寓的空地,卷起铺好的蓝色防水布。
今晚是和多蕗的初夜,她必须在最近的地方感受他的呼吸。苹果带上能携带的所有行李,硬是潜进多蕗房间正下方。她躺在地上,气息紊乱,倾听房里传来的声音。
听得到多蕗哼着歌,流畅抛动平底锅的声音。
苹果闭上双眼聆听一阵子后,取出户外用瓦斯炉,趴在地上做起简便料理。
「第一次携手合作就是一起煮晚饭。虽然有些烧焦,多蕗还是一如往常夸我做得很好吃。」
日记的内容,苹果完全了然于胸。
算准多蕗在小桌边坐下的时机,她也吃起刻意炒焦的青菜。
「我们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但今晚我与他终于要碰触彼此最真实的部分了。」
看着野鸟记录片,多蕗吃完晚饭,要去洗澡时,苹果拿出准备好的粉色水盆及牙刷,里头倒满矿泉水,开始盥洗。
「为了今天,我特别买了新牙刷,多蕗的是蓝色,我的是粉红色。」
多蕗洗澡后开始刷牙,接着铺棉被,关灯,拿下眼镜,钻进被窝,每一步骤苹果都凭着声音尽量在地板下同步动作,结果做出一个简单的房间。
苹果把搬来的床垫铺在地上,并用蓝布做出隔间。除了小河、小海、全家福的珍贵照片,她还放了水母抱枕、心爱的茶具组,还有桃子形闹钟。狭小的空间垂着珠帘和水晶吊灯,这里毋庸置疑已成为苹果的新家。
仰卧视角正前方的天花板画着一个人形轮廓,头部贴着多蕗的大头照。苹果在脑中陶醉地与他对话起来。
多蕗还记得那天他告诉苹果,凡事都有意义吗?她深信不疑。命运一定就像个无比巨大的轮子,吞噬各种悲欢离合,像车轮一样不断回转。
苹果在多蕗躺下的地方旁边睡着。虽然身处地板下方,但这和两人一起入眠没有不同。
苹果很清楚自己生在桃果的命运轨道上。多蕗爱着桃果,所以苹果要成为桃果。为了让日记上的未来变成真实,为了要让重要的东西成为永远,苹果的身心隔着地板紧紧抱着多蕗。
夏芽真砂子在高耸的窗边仰望夜空,啜饮睡前习惯喝的奶茶,左手食指与拇指不自觉摩擦。
久宝阿佐美及跟随她的少女如预期般展开行动,让真砂子获得很大乐趣,不过这仅是往后计划的序曲。
德弗札克第九号交响曲第二乐章〈念故乡〉——钢琴奏鸣曲轻声流泻,火炉内火光摇曳带来温暖,蒸气自奢华的陶制茶杯里冉冉上升。
「是,是,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真砂子略带笑意,抚摸着膝上那只目光炯炯的企鹅。
「是的,我确认了,命运轨道全掌握在我们手中。M计划很快就会启动。」对话筒另一端说着,真砂子轻轻地笑了,美丽的卷发也随之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