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蕗讲课的黑板上方挂着一个圆形时钟,我瞥向它。再过一会,我目前生活中唯一堪称安稳的校园时光,就要结束了。
「好了,下次我们要上遗传学。这部分比较复杂,希望大家能先好好预习。」多蕗如此总结,啪一声合上手里的教科书。
忍到起立敬礼的口号结束,多蕗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同学三三两两离开教室。
这名顶着一头乱发,戴着眼镜的野鸟迷公务员,居然可以和当红女星订婚,还有金玉其外的女高中生暗恋他,我真搞不懂这世界。
多蕗用板擦机清理着板擦,爱困地揉揉眼,再大剌剌打个呵欠。
「老师你看起来很累吔。」我非常在意荻野目那晚的行动。用蛙卵磨成爱情灵药的计划失败后,她告诉我这下要试试看直接进攻。
直接进攻是指像忽然对多蕗告白,或脱衣服逼他就范吗?干脆让她被甩好了,说不定荻野目会因此放弃多蕗而借我日记。企鹅女王和老哥硬要我利用多蕗的婚前忧郁症,但我不想逼得太紧。总之现在不探探多薯的底,就无法决定下一步。
「高仓啊,让你看到我松懈的一面了。」多薯关上板擦机,面露微笑。
「毕竟要准备结婚,应该非常忙吧?」我看着他眼睛下方隐约浮现的黑眼圈。他气色倒还不差。
「其实和这件事没关系啦,只不过昨天晚上实在不得了啊。」多莳抓了抓头发。
「不得了?该不会从地板下出现什么东西吧?例如跟人一样大小的黑影逼近老师。」我有些焦急。
「地板下方?你在说什么恐怖故事吗?」多薯在讲台放下清干净的板擦。
某种意义上,荻野目从地下跑出来的确很恐怖。不过她似乎还没实行下一步计划,我松一口气。
可是昨天晚上很不得了,又是什么意思,真有那么不得了吗?我没办法厚着脸皮发问,老哥正巧经过我身边。
「是指属于大人的夜晚吗?」他一脸邪笑,身子探出讲桌。
「你、你在说什么呀!」
「不是的,如果是这样就算了。」多蕗腼腆地扒扒头发,头发更乱了。
「咦?那昨晚老师没和百合、那个……度过了心醉神迷的一夜?」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里是学校喔,高仓。」多蕗心情很好,我仿佛能看见他语尾带着星星符号。不过他言下之意是说,如果不在学校,就打算聊聊这心醉神迷的一夜吗?
「请老师好好教导这位晶马小朋友,关于男与女这两种『生物』。」老哥板着脸,摆出一副认真的模样,看我一眼就咧嘴笑了。
「是是,我知道了。」
「晶马要好好学习。」他举起一只手挥了挥,走出教室。
受不了。老哥一踏出家门,嘴上就净是不能让阳球听到的话。我相信这种态度只是逢场作戏,但不管是别的女孩还是其他人,老哥都不曾在意会不会伤害对方。
我皱着脸,瞪着在外头偷看我们的老哥。
「那老师,昨天晚上到底怎么了?」
「这个嘛,还满棘手的,但其实也只是公寓漏水。百合突然叫我去修,两人忙了整个晚上。幸好新家没什么大问题。」
「新家?」我转向多薯:「老师,你搬家了吗?」
多蕗收好桌上的讲义和点名簿,翻出一张明信片交给我:
「给你。等我们整理得差不多之后,你和苹果一起来玩吧。」
上面有些俗气地印着多蕗和百合穿着野鸟T恤情侣装,笑着相依偎的大照片。
多蕗的公寓给两人住的确太狭窄了。毕竟他的结婚对象是时笼百合,仔细想想搬家也是理当如此。不过没想到百合愿意一起穿这种衣服,她果然是位心胸宽大不拘小节的女性。
「其实我今天就要搬过去了,说不定可以更早招待你们。」多蕗笑得灿烂,双颊兴奋地涨红,毫无婚前忧郁症的迹象。「不知道搬家公司现在进度如何?」
「恭喜老师。」我茫茫然地回应。
对荻野目来说,多蕗要离开那间公寓,一定是重大消息。
第二天放学后,我陪着荻野目前往多蕗的公寓。房内的家具都已搬空,显得非常空旷。即使待在地板底下也不会再听到属于日常的声音。
荻野目走到卸下窗帘的窗边发楞,虚弱地呢喃:「不可能……」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
「你该放弃了吧?」我和企鹅二号在厨房伸长双脚并排坐下,对荻野目说:「从今天开始多蕗和百合要在新公寓一起生活了。所以——」
都到了这个地步,荻野目却还打断我。
「骗人,不可能发生这种事。」荻野目依旧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你差不多该认清现实了,多蕗不会回来了。我不知道命运日记到底在干么,但不管你怎么妄想怎么算计,行不通就是行不通!」我不禁拉高嗓门。我坐到荻野目旁边,凝视她的脸。她的视线越过窗外投向远方,眨眼时长长睫毛微微扇动着。
「你在听吗?」
她眼前的景色仅是公寓一楼能见到的住宅区一隅,非常单调无趣:一堵砖墙、一根电线杆、垃圾场,还有不知道谁停放的老旧脚踏车。
「不可能。这本日记、这本日记是我和桃果的……」荻野目蜷着身体,从书包拿出日记:「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我以为荻野目会哭,还想着要是她哭了我该怎么办。但她没有哭,反而像陷入沉睡般闭上眼,霎时间,房间寂静无声。接着,她手一放,把日记丢到地上。
「我们回去吧,地板下那些行李我会帮你搬回去。」我捡起日记:「这种话是有点那个……但你下次还是谈个正经的恋爱比较好,太乱来的话,你母亲也会担心。」
荻野目缓缓睁开眼睛坐起来,直直看着我。我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不要随便碰它!」荻野目边说边抢回我手里的日记,塞回书包。她猛然站起,理理制服,顺好裙褶,用手快速地拨好头发。
「荻野目?」坐着的我抬头看向荻野目,她的目光已经恢复成过去的坚强。
「这本日记是特别的,预言的命运也不可能会错!」荻野目先我一步到玄关穿起鞋,还对我说:「快一点!」
「什么嘛,你才拖拖拉拉……」完全忽略我的怨言,她就先开门走了。
我叹一口气,看着明明没有脖子还要歪着头的企鹅二号。
「失恋真麻烦。」我缓缓站起来,再次张望空无一物的房间。里头只剩烧到一角的壁纸、杨杨米,飘着木头与驱虫剂的味道。
荻野目很可怜,但这也没办法。
多蕗和百合看起来是如此幸福,他们决定携手共组家庭,一起吃饭、睡觉:看着彼此难搞之处,优秀之处,美好之处与不尽人意之处,一起走下去,直到终老。我认为这非常了不起,就算被谁当成可恨的羁绊,都应该受到祝福。
如同我和老哥一直心心念念着阳球,多蕗握着百合白皙的手,一定也很希望两人永不分离,得到幸福。
「走吧。」我追着荻野目,离开空荡荡的公寓,接下来得运走地板下的行李。不快一点,太阳就要下山了。
阳球一边看着晚间新闻,一边在窗帘布上刺绣。红布上的图案种类越来越多,除了英文字,还有花朵与鱼群。
「前阵子宣布和圈外男性订婚的时笼百合小姐,明天起要展开最后一次全国巡回演出。很多不舍得这位天后的影迷纷纷打电话到剧场询问相关事宜。根据时笼小姐的说法,对方是一位温柔、喜爱动物的人。想必是很棒的男性吧。」电视上的女主播以一个笑容结束这个话题。
「时笼小姐果然要退隐了?我很喜欢她呢,真可惜。对不对呀,三三?」阳球喃喃自语着,从她的口吻听不出是不是真的觉得可惜。她边征询企鹅三号的意见,边抚摸它的头,注视着它的脸。今天三号的头上戴着一顶人造花花环。
矮桌上并排着三个冒着蒸气的茶杯。在杯子前方,阳球一下伸手、一下缩脚地将四肢骨碌碌转个不停,偶尔自己也跟着打滚。这是奇妙的舞蹈吗?还是跟三号的新游戏,或只是她运动的方式。
她的动作不禁让人打从心底微笑起来。
我和老哥肩并肩站在厨房里,透过敞开的纸门,聆听阳球发出的平稳日常声响。锅子也冒出蒸气,晚餐马上要完成了。
「那你的意思是婚前忧郁症的作战方式行不通了?」老哥小声问。
「什么婚前忧郁症,老哥你不是看到了吗,那副神魂颠倒的呆相根本不是面对学生的表情哪!」因为今晚有点冷,也顺手清冰箱,我们把剩下的蔬菜全加进汤里,炖煮我与老哥的特制热汤。
「没办法了。这样我们只能来硬的了。」老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来硬的?」我立刻思索,回问老哥。
「晶马,我之前就认为你的做法太温吞了,不用事事配合这个跟踪狂的妄想,尽快把东西抢过来不就好了。」很像是老哥会说的绝情话。
我的做法的确和老哥不同。我也有拯救妹妹的觉悟,但要我不把别人当一回事,就得另当别论。虽然我也不是不懂老哥为什么不能接受我的做法。光讲些漂亮话,是没办法拿到企鹅罐的。
「说硬抢就把日记烧掉,也只是嘴巴上说说。她早看准我们的立场,你就任她使唤啦。」老哥呕气地说。
「但用硬抢的,我会良心不安。」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怎么?你对那个变态女人也产生感情了?」老哥语气冰冷。
「怎么可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到底是不是真心想救阳球?」
「老哥才老把荻野目推给我,自己又去哪做什么了?」老哥哪知道他不在的时候,我被那女人的奇怪行径整得多惨。
「你们快吵起来了哦。」阳球突然出声。
「阳球!你什么时候出现的?」我不禁提高声调看向阳球。
「需要我帮忙吗?」阳球笑着插进我们之间,轮流看向我和冠叶的脸,天真烂漫的模样让人心安。
「不行,今天交给我们就好。你好好期待就行了。」老哥带着笑容,故意盖起锅子。
「这样吗。」阳球噘起嘴唇,乖乖听话后退几步:「你们两个这阵子常常不在家,见面却又吵架。我说不定会因为太寂寞又昏倒唷。」她用平静的声音补上后面几句。
老哥猛然转过头看着阳球:
「对、对不起阳球,我们没在吵架,没错吧?」老哥撑着一张笑脸,向我使眼色。
「嗯,嗯,没错。只是在调味上有点意见分歧,对吧?」我没办法像老哥一样擅长粉饰太平,就算说谎可以让事情变好,也不想用上这招。这到底是优点还是缺点?
「是吗?这样就好。」阳球恶作剧得逞般咯咯轻笑:「不可以吵架喔。」
「我们没有吵架了,你看。」老哥硬是搂住我的肩膀。
「好了,开饭前公主殿下您就在那边等吧。」我急忙推着阳球回客厅。
「什么嘛,真是没意思。」阳球嘟着嘴回到电视机前:「三三,我们来玩些什么好吗?」
「下一次再失败的话,我会尽一切力量把它抢到手。知道了吗?一切都是为了阳球!」
「我知道,一切都是为了阳球!」我复诵一次,像在说给自己听。
我们都希望能获得幸福,都希望一家团圆,感情融洽,快快乐乐过日子——小时候我以为这是一个简单的目标。但现在我懂了,为了顺利过着平凡的日子,每个人都很辛苦。普通地笑、普通地哭、普通地吃饭睡觉,为了要维持这份平凡的幸福,大家都使尽力气,我们兄妹三人也同样走在这条艰困的道路上。
「咦?这个味道……该不会真的煮焦了吧?」我看了一下锅子,慌忙加水。
「还可以。」老哥一脸若无其事,用汤勺搅拌搅拌。
我们彼此理解,我们全都做得很好。
◇
小女孩与心爱的父亲一起在水族馆里四处奔跑。每个水箱里都有许多美丽鱼群和海藻,其中,摇摇晃晃并列走着、感情融洽的企鹅最是可爱。
来到纪念品专卖店,小女孩的视线就紧紧黏在某样东西上。
哇,爸爸,快来快来,你看,这只企鹅抱着苹果。
「真的!好巧啊,简直就像是专为苹果设计的手机吊饰。」
买给我好吗,爸爸?
「真拿你没办法,那让爸爸、妈妈还有苹果都用同一款好不好。」
太好了!
小女孩还没有自己的手机,但她已下定决心好好珍惜吊饰。爸爸在最喜欢的水族馆里买给自己的礼物,是她最喜欢的企鹅模样的吊饰。
这个吊饰仿佛为苹果量身打造,直到现在她还是很爱惜。
◇
纪念品专卖店的一角,苹果单手拿着手机,寻找和现在用的吊饰同款的纪念品。那是个抱着苹果的企鹅吊饰,不过现在好像没卖了。苹果没因此动摇,连一口气都没叹,心如死水般平静。
经过这么多年,找不到也是理所当然,连苹果手上仅有的这个,漆也剥落了,有些破烂。
黄昏时分的阳光国际水族馆净是全家福,或成双成对的男女游客,苹果一看到他们,不禁有些羡慕,每每叹气。自己为什么孤单一人来到这里?早知道找雪菜或万里来,虽然没办法告诉她们M计划,但与其孤孤单单来到热闹的场所,不如多找点人比较高兴。逛完水族馆后还可以逛街、喝茶聊天,这还比较好。
多蕗搬家的事实摆在眼前,让苹果有些动摇,明明一切都该按照命运进行,但往后多蕗的生活铁定会围绕时笼百合转,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叔叔,快一点,快一点。」
听到年幼女孩的声音,苹果不禁回头,一看见来人,吓得躲进展示架边暗处。
「不可以,小蓝,不要用跑的。」女孩的母亲一边笑着一边走来。
「只是跑一下而已,没关系的。」笑着和她并肩同行的,正是苹果的父亲——聪。
「聪,你太宠小蓝了。」
三人站在一起好像真正的家人。叫做小蓝的女童,和以前的苹果一样,撒娇道:
「叔叔,之后小蓝的学校有家长会喔,大家的爸爸都会来。」小蓝伸手拉住聪的衬衫,亲昵地继续说:「小蓝希望叔叔也可以来,叔叔当小蓝的爸爸嘛!」
苹果不禁一阵晕眩。聪可是苹果——苹果和桃果的父亲啊!
「这样啊,不过这件事还要问过妈妈才行呢。」聪面带微笑看向小蓝母亲,他看起来有些腼腆,但眼神非常真挚,苹果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
「荻野目先生,这……」小蓝的母亲轻轻低下头,娇羞的模样仿佛回到少女时代。
聪走向她:
「虽然这地方不大适合,但我想把这个给你。」他缓缓从外套口袋取出小盒子。站在远处也能一目了然。
「聪,这个……」女人惊喜地睁大眼,手捣在嘴前。
「你愿意认真考虑,带着小蓝和我共组家庭吗?」那人不再是苹果的父亲,而只是一个男人。
那是苹果偶尔也曾在镜中见过,人们陷入热恋的表情。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也很明白男女关系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感到一阵不适。
「如果你觉得我们可以,我很乐意。」女人点点头,眼角微微涌出泪水。
「太好了,小蓝有爸爸了。」小蓝开心地抓着聪的腿。聪回以笑容,轻轻抱起她。
父亲另组家庭——这种事不应该发生在自己面前。聪的家人除了苹果、桃果和母亲以外别无他人。但如果真是如此,自己为何要躲起来,在远处胆怯地凝望父亲呢?
好不容易平静的心,不受控制地晦暗下来,好像潜进深不见底的深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太荒谬了。
夜晚池袋喧嚣杂沓,心不在焉的话连走路都走不成。待会儿聪会带着全家一同用餐。大人面带笑容守在小孩身边,小蓝会点儿童餐,儿童餐中央堆得高高的抓饭上头会插着一枝小旗子,餐点可能附赠玩具,小蓝看到会很高兴——像苹果以前那样。
一切都结束了吗?自己这么努力,这个家还是四分五裂了。
苹果微微泛泪,在人海中,她在柏油路上绊倒,狠狠摔了一跤。
「好痛!」撞到额头的苹果生气地抬起脸。
她泫然欲泣,突如其来的冷风吹动她的浏海。她的表情因为不甘心而扭曲,强忍泪水而喉头哽塞。
她从背包里拿出日记,奋力爬起来。
还没结束,不能让它结束,不管那女人用了什么肮脏手段,苹果都不会输,因为她有不会输的王牌。
苹果用力抱住日记。苹果有而那女人所没有的,就是「命运」。只要掌握命运,未来就不会改变。和多薯结合的是苹果,最终可以获得家庭的也是苹果,M计划一定会成功。
「DESTINY——!」苹果在夜晚街头高举日记。
人群视线集中在苹果身上,前方驶来的车子对她鸣着喇叭。
才不会把多蕗交给时笼百合!命运是不可违抗的!一定要让百合明白这点。
德弗札克〈念故乡〉的钢琴声轻柔流泻。挑高的房间中央有一张圆桌,放着整组茶具及黑金二色交织的古董风电话。真砂子端坐在椅上,目光扫过格纹地板,慢慢地叹口气。
她拿起话筒,另一只手的手指缓缓摩擦,瞄了一眼坐在隔壁的企鹅,接着认命播出号码。电话没响任何一声就接通——毕竟她也是按照指示拨号。
「是的,在实行了。M计划绝对不容失败。」真砂子明确说完,用力把话筒挂回去。
真砂子走近挑高的落地窗,轻轻抓住窗帘一角。企鹅静静走到真砂子身旁,陪她一起站着。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刺眼的阳光让真砂子低垂眼帘,她轻晈着唇。
企鹅一脸凛然走过来,灵巧地端着茶杯,用眼睛放出的光芒取代它认同的回答。
这是我第一次进阳球以外的女孩子房间,但没心跳加速,也毫不激动,只是低着头转过身,带上房门。
「啊,累死了,搬第二次家果然很辛苦。」坐在冷冰冰的地板,我叹一口气。检讨了上次的搬家经验,我这次以极具效率的方法,顺利将行李从多蕗旧公寓的地板下搬回来。我的家庭主夫等级又更上层楼。
「你有没有把小河和小海放回我说的地方?」荻野目看都不看我。
「有啦有啦,和其他行李分开,好好排在你的枕头旁边。」我望向半空,搔着头发回答。
「那就好。」伫立厨房的荻野目一脸认真。但看起来也不是要帮我泡杯茶。
「我说啊……」
「怎样?」
「你还是不愿意把日记借给我是吧?」只要对多路的单恋还有转机,她大概就不会点头答应,不过问问也没差。我看着自己龟裂肮脏的手指,这是地板下的土和瓦楞纸的杰作。
「借给你也可以。」
「也是。咦?真的可以吗?」我站起身来,伸长身子越过厨房的流理台,盯着荻野目的脸。拜托,请在改变主意前答应我,此时此刻就把日记交到我的手上吧!
「——不过,要等我平安达成接下来的工作。」
「接下来的工作?」短短几秒,我居然相信荻野目会不带任何条件就借给我日记,并因此欣喜不已,我真是学不乖的愚蠢滥好人。
「好,完成了。」朝荻野目手边一看,她正要盖上一个白色小盒子。
「那是什么?」我和跟在她旁边紧盯着箱子的企鹅二号对看一眼,出声询问。
「我现在要准备出门,你等一下。」
荻野目根本不回答我,回到自己房间,砰一声关上门;不到十分钟便提着运动背包走出来。
「走吧!」荻野目拿起白色盒子。
我给她一个介于「嗯」和「哼」之间的回答,两人一起离开公寓。
「帮忙搬行李辛苦了,那我先走了。」荻野目跟我打过招呼之后,自顾自快步离开。
「等一下!」我觉得不问不行:「你带着那东西要去哪里?」
「当然是要去多蕗和时笼百合的公寓啊。」荻野目拿出多蕗和百合的搬家通知,淡淡回答。
「这张明信片我昨天也有收到!记得是放在背包里……」我应该放在书包的外袋,但里面还混杂着待买清单、收据和其他杂物,害我现在遍寻不着明信片。
「盒子里该不会是祝贺搬家的礼物吧?」
荻野目神色平静,默默看着我。
「果然是这样!女孩子真厉害,恢复得真快。这么说来,被老哥甩掉的那些女孩好像也是这样,隔一阵子就听说她们交了新的男朋友。既然机会难得,我也一起去祝贺好了!」
「你啊,」荻野目的声音平静异常,阴狠狠地瞪着我:「到底在说什么梦话啊!」
我挂着发自真心的笑容僵在那儿。
「那女人今天就展开全国巡回公演到大阪去了,也就是说今晚只有多蕗在公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那,再见啦。」荻野目莫名飒爽地转过身背对我。
「什么意思?等一下!」这下我可不能乖乖回家。
荻野目还没放弃M计划,白色盒子装了可以让她把握最后机会的东西。
「我才不等你。」荻野目大大伸了个懒腰,以可疑的冷静态度断言。
「你到底还想干么!那里面又装着什么!」我和企鹅二号加快脚步追上她:「就叫你住手了!」
「我说了,事情顺利就会借你日记。你不要妨碍我!」
话说得没错,不管她用什么方法,盒子装了什么,只要她可以达到目的,我就能拿到日记。至于荻野目谈的是什么鬼恋爱,或因此多么受伤害,跟我、老哥,还有阳球的生命全都无关。
跟我的,我与老哥的目的,全都无关。
「话也不能这么说啊。」我果然没办法和老哥一样。
「而且,你那边如果顺利,我也想马上拿日记回去,我真的真的很需要它。」
荻野目抿起嘴唇,瞪着我代替回答。
我追着不打算回答我的荻野目,和企鹅二号一同搭上地下铁。
从车厢内壅塞的人群中找到空位,荻野目轻轻坐下,以不可思议的平静神情望着盒子。我坐在离她有些距离的地方,一面小心别看丢她,一面思考起M计划。
M计划的「M」,如果不是表示Marriage,还有什么别的可能?如果是和荻野目苹果或多蕗桂树这两个名字相关的简称,那我应该马上就发现了。
「M、M……Mix、Miracle、Magic、Marvelous……」我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咕哝着想到的单字,然而没一个正中红心。我的英文能力贫乏,所知单字也有限。
「M、Ma……Mad、Madness……」Madness。荻野目的行为确实很疯狂,但这也只是我对她的感想。
「M、M?Murder?」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个寒颤。「Murder」的确是M开头。莫非她已经疯狂到策画与多蕗殉情?那白色盒子里装的,搞不好也是土制炸弹。想想她过去的一连串行动,也就没什么好讶异了。
我不想被卷入这种事,但也不能放她不管。一定要让她放弃这个疯狂计划才行。阳球一定会因为她不在了感到悲伤,要是日记报废,事态更是无可挽回。
荻野目在赤坂见附站下车,我慌忙追在她后头,心中已有觉悟面对一场骚动。
我仰望着耸立在晦暗天空下的公寓大厦,目瞪口呆。我们在气派的大门口联络上多蕗请他开门,穿过放着沙发的宽敞大厅,前往多蕗和百合居住的单位。
「这地方好惊人。」这里既安静又干净,走在铺着地毯的长廊上,我直到现在才惊觉,多蕗真是名副其实地少奋斗三十年。
荻野目倒毫无顾忌,只是在安静的走廊上迅速前进。
「你别那么毛躁,难看死了。」
「可是这简直像另一个世界!」
按下白色门扉旁的电铃,多蕗立刻打开门,「唷!」他微笑欢迎我们。他身穿清爽的蓝色直条纹衬衫搭米白裤子,是百合为他挑选的吧。
玄关宽敞得令人吃惊,旁边就是给百合用的置鞋间,听说衣服也有独立衣帽间。我们走到客厅前就经过了两间厕所,到了客厅,眼前甚至还有个吧台。我很难想像多蕗和百合在这儿生活的模样,这个地方太超现实。
「多蕗你才刚搬家,我没打声招呼就跑过来了,真抱歉。」荻野目端庄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浮现沉稳的笑容,落落大方地问候:「不过,我实在希望能够早点祝贺你。」
「别在意,反正行李很早就整理好了,我很高兴你们过来。」多蕗不顺手地端着托盘,送来奢华的茶壶和茶杯,一一放上茶几。他望着大荧幕电视,正在播放天气预报。「只是听说因为台风来袭,东京今晚会下大雨,我有点担心你们回程。」
「这不用担心,我们只是稍微道贺,马上就告辞。」荻野目微笑,下了沙发跪在木质地板上说:「我来。」便熟练拿起红茶罐和茶匙。
「啊,不好意思。平常我自己也会喝茶——」多蕗搔着头:「不过顶多是在马克杯里放茶包。」
「哇,这里的天花板好高。」我衷心地感叹,虽然觉得丢脸,但还是在宽广的客厅走来走去,静不下来:「地板好光滑,厨房好大,不知道阳球看到会怎么说。」
这个家宽敞到让人心慌,完全超乎我的想像,多蕗原本的公寓根本不能相比。不过这是当红女明星的家,从天花板垂下的吊灯设计紧复难以清理,或是沙发和阳球的床一样大,好像都可以接受。另一边,有座环抱住房间的大阳台,尽管现在被一片抑郁的灰云笼罩,但好天气时应该可以晒不少衣服吧?
「也谢谢高仓来这一趟,请坐吧。」
「不好意思,他就自己跟过来了。」荻野目斜眼瞧了瞧站在窗边目瞪口呆眺望景色的我。我一回过头,荻野目身旁的企鹅二号正大摇大摆把方糖塞入嘴中。
「不,没关系。我也有邀请高仓过来玩。」
「对了,多蕗,这是我为了两位用心制作的东西。」荻野目缓缓将膝盖上的白色盒子放到桌上。
听到这句话,我转过头。
「方便的话,请和百合一起享用。」
「咦?这是什么呢?好让人兴奋啊。」多蕗悠悠哉哉地望着白色盒子。
「我现在要打开喽。」荻野目一边笑一边把手伸向盒盖。
我急忙把她旁边的企鹅二号推开,大叫:「等一下!」
「干么?」荻野目狠狠瞪着冒着冷汗朝白色盒子伸手的我。
「不要轻举妄动,要是有什么万一,我可是会立刻把这东西丢到窗外!」
「你在说什么啊。」荻野目刷一声打开盒子。
「哦哦,这太棒了!」多蕗眼睛发亮。
「能合两位口味就好了。」荻野目害羞地缩着肩头,将盒子推向多薯。
它看起来只是个大型蒙布朗蛋糕。
「我当然想和百合一起享用,不过她今天去关西巡回公演,要待在大阪一阵子。」多蕗讲起话来已经有丈夫样了,这口气就像是先生在帮太太赔不是。
「太可惜了,这蛋糕好不容易才做成功,好希望能让百合亲眼看看。」
看着荻野目故意微倾着脸,眉头蹙成八字,我安心地叹口气。
「没关系,机会难得,干脆大家一起吃好了。」多蕗去厨房拿餐具,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搞什么,原来只是普通的蛋糕。」我无力地说。
「这才不普通,看清楚一点,这是我精心制作的咖哩形蒙布朗!」
这是咖哩形?我再次打量蛋糕。虽说是咖哩,看起来却像是把栗子泥挤成义大利面状的东西。再说叫咖哩形蒙布朗也很奇怪。蒙布朗是因为形似阿尔卑斯山脉的白朗峰才得名的,也就是说,咖哩形的蒙布朗就会变成「咖哩山脉蛋糕」。当然这些话讲出来也会被驳斥,我只好默默看着她。
「你从刚刚就不大对劲。」
「没有,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真心祝贺他们,让我吃了一惊。」
荻野目鼓着的腮帮子略为放松,对我微微一笑。
「不然你也吃看看吧,再跟我说你的感想。」她小声地说,但十分自豪。
从没看过这样温柔而正常的荻野目,我笑着回答:「没问题。」
太好了,她终于懂了,并准备要向这段单恋告别。我也不需要为她操心,相信回家路上她会为至今为止的一切道歉,然后借我日记。
「让我们心怀感激地享用这个祝贺的蒙布朗吧。」多蕗乐呵呵地送来刀叉,以及与茶具同款式的蛋糕盘。
我们莫名其妙拍起手,接着多蕗慎重地切开咖哩形蒙布朗,分给大家。
外头开始下雨,逐渐黯淡的天空彼方,一阵巨雷响起,惊人雨势拍打在客厅的对外窗,但在厚重玻璃的守护下,客厅闲适依然。
蛋糕味道很好,没下毒就更好了。荻野目果然不会真心祝福多蕗和百合。
我奋力撑开眼皮看向荻野目,但全身好像烂泥无法动弹。她直挺挺地站着,睥睨倒在地上的我。
「药效比我料想的还早发作。」荻野目低声说着,背起运动背包,转身走向昏倒在桌上的多蕗,伸手从腋下架起他的身体。随着一阵窸窣的声响,她拖着多蕗离开客厅,一脸凶相就像杀人魔。
多蕗很喜欢蒙布朗,拿了一大块,不疑有他地扫光以后,就睡得像死人。连没吃这么多的我,呼吸都逐渐沉缓,浑身暖烘烘,对袭卷而来的睡意一点办法都没有。
想过叫企鹅二号去侦查,却从眼角看到它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我必须做些什么!不管荻野目想干么,我都非阻止她不可。
我挣扎着爬起来,却扑通一声跌回地上。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平静身心,耳里净是滂沱雨声和鲜明的雷声。
「荻……野目……」天空中乍现刺眼强光,凌空劈下的落雷,吞噬了我微弱的呼唤。此时,客厅灯光倏然熄灭。
无论厨房还是走廊,四处一片漆黑。居然在这时停电,还身在陌生的房子。我必须早点追上荻野目,她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那个M到底是什么单字的缩写?
我匍匐在地,爬出客厅,刚好瞥到被拖过走廊转角处的多蕗的白袜。
「等一下!」我撑着墙壁,踉跄起身,缓慢地踏出第一步。弯过走廊,我见到尽头的房间敞着门。
那是寝室。我背靠着墙,坐在走廊上,窥探着里面。即使里头一片黑压压,我还是可以隐约见到倒在大床上的多蕗,还有坐在一旁的荻野目的身影。
「我本来不想这么做的,我还是希望多蕗能爱上我,能爱上我本人。」
荻野目慢慢脱起衣服,我赶快闭起眼睛。
「不过没时间了。再一下子你就会醒来,在这种意识朦胧的状态之下你不可能认出谁是谁。」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再度张开眼,荻野目穿着轻飘飘的睡衣,双腿跨过多蕗趴在床上。
「是的,今晚我就要成为你的新娘,虽然不是以自己的身分。」
她明明是荻野目,看起来却好像百合,波浪般的美丽长假发摇曳着。
「这结婚戒指真美丽。」她捧起多蕗的手,仔细凝望他的无名指。
「喂,你到底在做什么!」勉强起身的我,整个身子往门口撞去,跌进房间。
荻野目瞥我一眼,双手紧扣住多蕗的手指,开口:
「看来药效不大好呢,不过没关系,既然你都到这里了,我就告诉你有关我们的命运,M计划的内容好了。」
我靠着墙来支撑沉重的身躯,想靠近荻野目。
「那个M到底指什么?」
「怀孕,」荻野目断然地说:「就是Maternity的M!」
荻野目面向我的脸猛然被闪电照亮,她看起来跟百合一模一样,却一点也不美丽。巨大的落雷声在房间回荡。
因为极度的恐怖,我厌到胸口发闷,甚至作呕起来。我终于明白她想做什么了。
我想走到床边,却绊到自己的脚跌倒在地。这样不对。她彻底疯了。这是Madness的M。
我爬向床铺,朝着正整理假发的荻野目前进。
「这太奇怪了。」我对她大喊:「难道日记上也写了这个吗?『命运日记』到底是什么鬼!现在也是,只是强行让日记上的内容成真就叫命运,根本全都是你自以为是的妄想!」
「才不是,这不是妄想!不这样做的话,我的家庭就——」
我打断荻野目。
「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理由,这种做法是错的!」费尽千辛万苦爬到床边,我抓着白色床单撑起身体。
「我不管别人说什么,我只有这条路!」呼吸变得急促的荻野目这么说着,开始动手脱掉多蕗的白袜子,几乎要扯断衬衫钮扣,拉开衣服让多蕗裸露出胸膛,接着,她的手放上裤腰的皮带。
荻野目喀嚓喀嚓地扒着多蕗的裤子,我虚弱地朝她大喊:「住手!」
「这是我的命运,你不要再管我了!」
望着大力抽出皮带后朝拉链出手的荻野目,我大叫:「我怎么可能不管!」随后不顾一切扑上去。
好不容易构到荻野目的腰,我紧抱她不放,她头上长长假发遮住我的脸,我什么也看不到,抱着抱着,两人狠狠摔下床边。撞到木头地板的背痛个半死。
「荻野目,你不要紧吧?」说到一半,房间的灯光忽然亮起来。眩目的光线刺得我直眨眼。看来电力恢复了。
「你在搞什么呀!」
「咦?」我这才发现在手臂里挣扎着的,是斜披着假发的企鹅二号,目光赶紧移向荻野目。
「荻、荻野目,你为什么光着身子!」荻野目一丝不挂地坐在床上,我赶忙转开脸。她的连身睡衣丢在床头,内衣似乎一开始就没有穿。
「你干么,不要看这边啦!」
「我没有在看,你赶快穿上点东西吧!」我已经开始在想自己是不是只能娶她了,但我可没有这种打算:「快回去吧!」
「我才不要!」
这时突然响起的铃声吓了我们一跳。不管进来的人是谁,这里可是女高中生的犯罪现场。
我们不禁互看一眼,接着就从装在寝室的对讲机听到百合沉静的声音。
「我回来了,多蕗,飞机因为台风都停飞了,我改搭明天第一班新干线。大概是刚才停电害的,我打不开自动锁,可以帮我开门吗?多蕗,有听到吗?」
「荻野目,我们快走!」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等一下我去开自动锁,我们要趁百合到家前赶快离开!」
「可是——」荻野目慌张地套上睡衣,但还是不愿意放手。
「听我的,快一点!」我匆忙抓了荻野目四散在地的衣物塞进运动背包,同时思索着要怎么收拾客厅的惨状。就算我们冲出去整理,多蕗身上的药效也可能让他还记得来访的事。但应该不会想到荻野目打算袭击多蕗。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让百合知道这里的现状。
「要开了喔。」不等荻野目回答,我打开自动锁。接着,我抓住荻野目的手离开多蕗的房间。
逃生门一定在某个地方。无论如何只要能避开在玄关的百合逃出去就行了。
「等一下啦!」荻野目一手紧握假发,另一只手试图甩掉我。放开的话她不知道又要做什么了,而且她现在还是变装成百合的模样,可以的话我也不希望让公寓的其他住户看到。
我现在到底在做什么?我应该要想办法救阳球,这样不就和老哥说的一样,只是在当荻野目的保母吗?但破坏别人的幸福也要把对方据为己有,这真的是爱吗?爱情的形式大概因人而异,我知道荻野目的所作所为也是一种,但这太自私了。
无视心爱对象的心,只想满足自己,不也等同蔑视了自己和对方的心情吗?
我终于意识到,我爱人的能力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停滞了。长大以后,我也曾以情欲的眼光看待年纪相仿的女生,但其实我不曾对谁心动过,更不曾爱过任何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爱人的情感是否在正常运作。我对老哥、阳球,伯伯和学校里的朋友,甚至对企鹅二号和荻野目都有特别的情感,但这是不是某种形式的爱,我又该如何确认呢?硬要说的话,我到底有没有爱上谁的资格呢。
逃生梯位于大楼外部,周遭晦暗不明,大雨也十分激烈。好不容易找到一道有屋檐的楼梯,逃下来的我们急促喘着气,听着来自远方的雷声。
「差一点就成功了!」荻野目倏然站起来,将紧握的假发甩在地上,总是梳得很整齐的头发如今一团混乱。
「这样就好了,做那种事情对你也不好。」
「你是又多了解我了?别想对我说教!」荻野目的声音响彻逃生梯。「我要代替那个人生下多蕗老师的小孩,要不然命运之轮就没办法嵌合了,这是最后的机会!接下来多蕗老师就要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生活了!这样命运真的就被搞砸了!那必须是我啊!」
语气就像是在指责我。我凝视着荻野目同学娇小的背影。
「干么?」转过头来的荻野目不光是口吻,就连表情都非常险恶。
「我说啊,难道你不在乎多蕗或百合小姐的心情吗?」
有一瞬间,荻野目瑟缩了,但她还是不让步。
「才不是这样!多蕗老师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根本就是错误!」
外头冷冽的空气染得我的意识一片萧瑟,揉揉眼睛,我重新看向荻野目。
「你真是我遇过的女孩当中最黑心的人!」明明是自己的声音,我却觉得好陌生。不知为何,我居然有种快哭出来的心情。
荻野目显然很受伤,铁青着脸。外头雨势大得难以忽略,雨滴倾斜着飞溅进来,渐渐濡湿了她的头发、脸颊和身上的睡衣。
「你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声音弱如蚊鸣。
「我也不想知道。」
我觉得我这时才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荻野目——一张泫然欲泣的苍白面容,即使如此,她也直视着我,不愿移开目光。她不管自己已全身湿透,只是紧抿着嘴。
我讲得太过火了。我非常后悔,但太迟了。
「一脸好好先生的样子。」荻野目的声音夹杂着哭音。「你敢说你对自己兄妹的一切都很了解吗?你根本只是对他们视而不见,勉强维持徒具形式的家罢了!你还好意思要别人认清现实!」
「你在说什么?」我的心情却与脱口而出的话相反,总觉得潜藏于内心深处的空虚被她触碰了。我不自觉拉高声调。
「看阳球就知道了!虽然她总是开朗地笑着——」
预想到她接下来的话一定会很可怕,我迅速起身,抓住她的胸口,把她压在楼梯扶手处。
「好痛!」荻野目小声尖叫。栏杆发出声响。
她害怕地低头,紧闭起双眼。我紧紧揪着她的睡衣前襟,就这么坐倒在地,而她也自然而然跌坐在地上。
掌心里的睡衣柔软细薄,我闻到雨水和荻野目身上的味道,耳边是自己急促有如痉挛的呼吸声,混杂着她低声的啜泣。
我猛然回过绅来,赶紧松手。对情绪化的自己感到恐惧,我虽想说些什么,张开嘴却像一只离水的鱼,光是开口就已用尽全力。我双手颤抖。
「够了!接下来都由我一个人行动。如果我不努力成为桃果,命运之轮就没办法连在一起,妈妈和爸爸也会分开,我们家会四分五裂!」
「家?」
「没错,这一切都是为了家人!这是我的义务,也是我出生的意义,和我的真心本意无关。」
「那么,你对多蕗到底……」
「我喜欢他,爱着他!因为桃果也是!」荻野目打断我,用强硬的口气撂下重话。
我在脑里把荻野目之前的行动全部快转一遍。谁宣称喜欢谁,又因此要做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事。我总以为荻野目喜欢多蕗,结果根本大错特错吗?
回荡耳中的雨声太过嘈杂,我的脑袋一片混乱无法平复。
「桃果指的是你过世的姐姐吧?你在说些什么?到底怎么一回事?」
荻野目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站起身来。
没有得到可以接受的答案,我不会放弃。不只是为了我。但就连荻野目自己也陷入混乱。
「荻野目!」
「说过了,这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荻野目不分青红皂白推开我,抓起运动背包,漫无目的想逃离这里,急急跑下阶梯。
「等等!」我连忙拉住她的手。
「你放手啦!」
就在荻野目想挥开我的手,转身离去之时,日记从没拉上拉链的运动背包掉出去,越过楼梯铁栏杆的缝隙,落入雨中。
「啊!」荻野目惊恐大叫,她探出栏杆确认日记掉落的方向,接着飞奔下楼。
日记报废的话,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就算荻野目没把它烧掉,要是因为其他因素而使得日记本毁坏,那企鹅罐会变成什么样?
我慌乱追随着荻野目。
你是最黑心的人。苹果冲下楼时,满脑子都是这句话——遇过的女孩当中最黑心的人。
她跑到黑暗而湿滑的马路上,不费工夫就发现了日记。苹果连忙跑过去捡起日记,用睡衣袖子擦拭湿掉的封面,把日记抱在胸前。她才不管那种过分的话,一切都依照日记的指示,她也只能遵循。一切早已注定,这就是命运。
我是最黑心的吗?
苹果紧紧抱住日记,混在强烈雨声中逐渐清晰的嘈杂引擎声让她抬起头来,一时之间她的视线被刺眼的车头灯照得一片白茫。摩托车看来就要与苹果擦身而过。
「咦?」一只黑色的手伸出来,抓住苹果紧握的日记本,想要抢走。
苹果的双手反射性地使出全力。
就在她眼前,名为「桃果日记」的命运被硬生生撕成两半。摩托车骑士抢得半本日记后立刻扬长而去。
苹果血色尽失,茫茫然地全身瘫软,愣愣地看着摩托车化为远方的光点,冷雨渗进她浑身的细胞之中。
说不定是真的,说不定是因为我的心太黑,所以重要的东西才会纷纷离我而去。
马路正中央只有湿透了的柏油的味道。
谁喜欢谁,谁爱着谁,我想要什么、不要什么,什么才是重要的。为什么,我会这个样子站在这里呢?
尖锐的喇叭声传进耳里时,一切已经太迟了。苹果转过头来,面对从漆黑车道上驶来如同庞然怪物的汽车,连害怕的时间也没有,只是紧紧闭上双眼,已有所觉悟。
「危险!」晶马的声音传来。当然很危险啊,马上就要被车撞了;苹果无意识之间如此冷静地想着。然而下一刹那的冲击却超出原本的预想。
苹果的身体被撞到对向车道,她讶然起身,却听到一阵沉重的撞击声。
双眼终于习惯黑暗,看见晶马的身体被车撞飞,好像皮球般轻轻飞向空中,落地。
他单薄的身躯在湿透的地面上转了几圈。
「晶马!」苹果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肘和膝盖都非常痛,赶到晶马身边跪下时,逐渐强烈的疼痛刺向她。苹果的视线因泪水而模糊,寒冷和恐慌压迫胸口,连呼吸都变得痛苦。「晶马!」
躺在地上的晶马像块破布,软绵绵地动也不动,身体仿佛就要被雨水浸透。
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就算苹果是世界上最黑心、最过分的女人,关于高仓晶马遇到的事故,日记却一个字也没有写。只是重要的日记只剩一半,重要的朋友也完全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