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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九章

好久以前的某一天,阳球跟着两位哥哥一同来到许久没去的阳光国际水族馆。最喜欢的伞裙随风翻动逗乐了她,人群熙攘让她烦躁,每一步都要小心……池袋的市区充满了各种人事物,混杂各式各样的气息。

今天是阳球日,这是阳球可以从无止境的无聊住院生活解放的一天,但同时也是下一次无聊生活的开始。

阳球探出身子看着群众在人造岩石上的企鹅,仿佛从中闻到一股海洋的气味。水族馆到处都像大海一般,连巨大水槽那厚厚的玻璃都能带给人心醉般的惊奇。深海鱼和热带鱼闪闪发光悠游在水中,海藻与珊瑚摇曳于其中,企鹅争先恐后推挤着依序跳入水里。

企鹅到底是鸟,还是鱼呢?阳球在说明看板上寻找答案,然而映入眼帘的只有警示标语:「企鹅的恳求——请不要用手碰触企鹅!」

「好厉害,企鹅好会游泳喔!」企鹅在水里用着难以和它们在陆地上模样相比的敏捷,自由地来回游动。

「嗯。在陆地的时候明明就有点呆呆的呢。」晶马在旁边点着头。

「被晶马这么说,就算是企鹅也会不满吧。」冠叶取笑晶马。

「这什么意思啊。」阳球把哥哥幼稚的玩笑抛诸脑后,偷偷笑起来。这样的日子,大概就是今后阳球生活的大半——安稳幸福,但平凡无趣的日子,填满阳球的一生。

为了看尽所有的企鹅,阳球眼睛张得大大的。有一只明显回异于其他同类的企鹅闯入她的视野。

「咦?」阳球更加探出身子,想更仔细观察那只特别圆滚滚的企鹅。周围的客人看起来都不觉得那只企鹅有什么特别,然而对阳球而言,就是非常不一样。真要说起来,除了不像其他企鹅那么酷,它的动作和表情跟人类特别相似。

当这只企鹅圆圆的黑眼睛迎上阳球的时候,她动都动不了。很明显,那只不可思议的企鹅正在看着阳球,她们两边的视线对上了。

「喂,小晶!」阳球直直指着那只不可思议的企鹅,要身边的晶马看。

「啊——讨厌讨厌,要是被对女性不检点的肮脏冠叶菌传染就糟了。」晶马似乎完全没在听,只是一个劲地数落着冠叶。

「那只企鹅。」阳球再看回自己手指所指的方向,那只企鹅已然消失。「不见了!」

这时,一个男孩头上戴着纪念品店买来的企鹅造型帽,跑了过来。

「喂,别跑,很危险喔!」那是为人母亲带着笑意的温柔呼唤声。男孩的父亲跟着母亲后头,缓缓走了过来。

阳球他们之前也像这个样子嬉闹,在最爱的双亲呵护之下全家一起来玩。

被天真无邪的男孩笑声所吸引,阳球忘了那只奇怪的企鹅。想来应该只是单纯看错,或幻想过头了吧。整天躺在床上,自己一定与现实有些脱节了。

纪念品专卖店不管在哪里都充满了宝物,还有许多适合阳球小小房间的布偶、小巧灯饰、水晶雪球和壁毯。无论阳球身在病房或在高仓家,她对自己的房间比别人加倍讲究。房间就是阳球的宇宙、圣域,占了她世界大半部分。

拜晶马制定的「阳球日」所赐,晶马几乎对阳球的要求「来者不拒」,阳球一边对哥哥的用心感到高兴,一边努力在店里物色「宝物」。

阳球最后选择企鹅脸孔的帽子,虽然看起来有些孩子气,但她莫名在意。或许是因为刚才的男孩戴着,但阳球总觉得它好像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而且价格不算高昂,不至于让晶马伤脑筋。

阳球正等着去柜台排队结帐的晶马,突然感到背后有奇怪的动静,缓缓转过头去。

她看到那只奇怪的企鹅跌跌撞撞地走着,正要离开纪念品专卖店。

「那是刚才的……」或许发现呢喃着的阳球,企鹅和阳球对看一眼后,急忙加快脚步。

「等一下!」为什么要跟在它后面?阳球也不知道,不过她必须跟上。单就阳球的心思来看,她本来就会选择追着那种可爱又奇怪生物走。

阳球追着如今被称为「三三」的企鹅后头,一路跑到电梯间。快看到企鹅背影时,电梯也碰巧停下,打开了门。

看到企鹅毫不迟疑走进电梯里,阳球叫着:「等一下!」冲进了同一座电梯。她一进入,电梯门就像算好一般倏地关上。

电梯里只有企鹅和阳球。

阳球一边想着好久没这样跑了,一边慎重地调息,接着看向企鹅黑色的后脑勺。

「喂,小企鹅!」自己到底想开口问什么,还是想跟它当好朋友呢?阳球在自己也不明白的状况下出声了。或者是,这电梯到底要去哪里?这么想之后,电梯一阵激烈晃动,阳球小声叫了出来。

电梯一直往下降,电子显示板上的数字逐渐减少,最后到达地下三楼。

「真是的,吓我一跳。」阳球小声说着,看向不受影响的企鹅。没想到企鹅突然伸直背,滑开电梯按钮侧边——在那里有另一个从未见过的按钮。

企鹅的手按下了那颗按钮。

电梯发出与先前完全不同的机械声,阳球吓了一跳,她看了看电子显示板和天花板。

电梯再度启动,并粗暴地往下降。

电子显示板已经赶不上电梯的速度,连个明确的数字都显示不出。

「我们要到哪去呢?」阳球开口问,然而企鹅不但一句话都没说,也不看阳球一眼。

「跟我说嘛!」

阳球想着自己直到刚才真的是在阳光国际水族馆里吗?和哥哥一起换好衣服、吃完早餐,搭上地下铁,这些应该都不是梦才对,可是现在又怎么回事?自己跟着不可思议的企鹅,前往一个自己不熟悉的地方,这真的是现实吗?

叮!随着到达目的地的钤声传来,电梯门很快打开。

「啊!」出现在阳球眼前的是一栋自己曾经见过、被林木包围的白色建筑。

企鹅一副理所当然离开电梯,走向这栋建筑物。阳球无计可施,只好跟着企鹅而去。

温暖的阳光穿过树荫缓缓射下,也听得到鸟鸣。

「这里是我常常去的图书馆。」阳球突然发现这一点,不知何时,自己腋下也夹了好几本书。

中央图书馆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宽广的室内,挑高的天花板,馆内读者不多不少,在里面工作着的职员不多不少。除了脚下的企鹅,没有发现任何其他奇怪之处。

阳球走到柜台,把不知何时拿在手上的书放在上头,向穿着围裙的女性职员开口:

「还书,麻烦您了。」柜台上的书包括史蒂芬·金的《克丽斯汀》、村上春树的《人造卫星情人》,以及胜间和代(※日本女性经济评论家、注册会计师暨畅销作家。)的《年收入增加10倍的时间投资法》。这些书似乎全都读过了,但好像又对内容一无所知,总之书是从这里借出的,这点应该是不会错。

「好的,要还书是吗?」职员把书移到身前,一一翻到封底,俐落地完成确认手续。

「请问一下,《青蛙老弟,救东京》这本书放在哪呢?」

「请稍等一下。」职员转向电脑,没多久就回答:「资料里没这本书喔!」

「我以前曾经在这里见过这本书,我相信应该有才对呀。」

「会不会是其他类似的书名?请问有没有其他可能的搜寻关键字呢?」

除了书名以外,不论是作者的名字、出版社,还是类别,阳球早就忘光光了。

「我自己找找看好了。我想,依照曾经看过它的记忆,应该可以找到才对。」阳球对职员这么说之后,和企鹅一起潜入广大书海。

「青蛙老弟……救东京……青蛙老弟……救东京……」阳球一边走在书架之间,一边以目光搜寻书背。「应该是放在这一带呀!」

在某处停下之后,阳球由上而下仔细找寻,原本在脚边随行的企鹅,也跟着仔细端详书架。

「小企鹅也在帮我找吗?」阳球很高兴地露出微笑。

可是企鹅找着找着,一步步径自往前走。

「啊,等一下!」

企鹅转过书架,阳球连忙赶上前去,企鹅一次也没有回头。

「要去哪里呀?」阳球追在企鹅后头,但又搞不大懂自己为什么要追它追到这里来。

企鹅虽然摇摇摆摆,步伐倒不慢,阳球才觉得快追上,却发现它又跑到更前面。一次次地转过书架,阳球一直跟在黑色的小小身体后头,转过一个弯:心想这下子一定可以追得上,却发现两侧高耸的书架中间,居然有一扇巨大的老式木造门。沉稳的暗褐色门扉传出湿润树木的气味。

「咦?」宁静的图书馆里应该没有这种地方,阳球低低惊呼出声,慢慢走近。为什么在这里会有一扇门呢?

一阵不大熟悉的鸣叫声,让阳球吃惊地抬头望向天花板。听起来像是鸟叫,但这种地方当然见不到鸟。阳球再把视线转回门上,发现刚才不晓得躲到哪里去的企鹅竟正在开门。

叽叽叽,门随着刺耳的声音缓缓打开,企鹅一溜烟跑了进去。阳球脑袋的一角虽然浮出疑问,但最后还是跟在它后头追上去。

这扇沉重门扉的另一头,绵延着无边无际的螺旋形书架缓坡,天花板也高到看不见顶。书架和书架间以细长的梯子相互联系,遍布在呈弧状的广大空间内。这一切则由如网筛般无数细柱子支撑,就像巨大的立体积木,或是寄木细工(※以木片拼花制作的工艺品,是日本箱根地区特产的一种传统工艺,据说已有二百年历史。)。

和到刚才为止的书架大不相同,这里的书架既巨大又牢固,看来十分贵重的书本井然有序排列着。就连图书馆特有的老旧纸味和霉味也有些不同,这里更为硬质,质感似乎完全不同。

明明身处地下却充满光线的白色空间,让阳球不禁眯起眼睛。

「小企鹅,跑到哪里去了呢?」阳球战战兢兢在呈现细致几何图样的白色地板上行走。「小企鹅!」

然而四下里都不见企鹅的踪影。

「这里很令人着迷吧?」

被上头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阳球抬头一看,就看到一名青年轻盈地站在梯子上,正在看着自己。他单手抓着梯子,背靠在上头,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本敞开的大开本书。青年一下子便合起书,仿佛滑翔似地从梯子上降下来,静静站到阳球面前。阳球总觉得地板的模样似乎淡淡地浮出七色斑斓的色彩。

「欢迎光临,在找什么书呢?」青年略倾着头,温柔微笑着。他的双眼就像是个小小宇宙,闪烁到人们都看不清他的目光所在;随手扎起的头发雪白通透,还有淡桃色与浅绿色柔和地混杂其中。

他身着造型大方的白色V领衫,外罩图书馆用的围裙,还披了一件米白色开襟长毛衣,下身则穿着单宁裤。虽然刚才一连串动作十分敏捷,但其实他脚下穿着的,只是双蓝色的拖鞋而已。

「呃,这个……」虽然不觉得害怕,但他诡异地让阳球的内心骚动。

青年再度略倾着头,嘴角浮现微笑,.

「欢迎光临中央图书馆,天空之孔分室。」

「天空之孔?天空?这里不是地下吗?」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有这样的场所。

「这里毫无疑问是天空之孔。在下名叫真悧,在这里担任馆员,静候您的吩咐。」语毕,他夸张地行了个礼。他的口气悠然而恭谨,完全不若他的发型和身上服装呈现出来的气息。

「那么,是不是可以帮我找一本叫做《青蛙老弟,救东京》的书呢?」

真悧随即抬高半边眉毛,带着微笑说声「遵命」,又接着说:

「既然您已大驾光临,小的必会从这宏大的知识与记忆之海里,找出贵客耿耿于怀的那本书。就如同在七大洋之中找出小小的一粒珍珠那样,在下真悧会诚心诚意地效力。」

他夸张的态度让阳球不禁发愣,这间天空之孔分室,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呀?

「怪人……」阳球小声地这么说,这眼眸如同宇宙一般的青年对她一笑,就像在引路一般,在书架形成的迷宫之中展开了行动。

在真悧引导下,阳球如同在空中飞舞一般自由穿梭在书本的迷宫中。不知何时,企鹅也跟在阳球的后面。

真悧偶尔会像在思索似地停下脚步,从架上抽出一本书,但随即喃喃着:「唉呀,不是这本。」或:「唉呀,也不是这个。」再把书本放回原处。

「请问,这里真的是中央图书馆的分室吗?要是这样,怎么看起来反而还比较大呢?」阳球走着走着,开始感到些许不安——原本自己现在所处的场所,甚至连时间和目的,都已变得暧昧不明,而走在自己前方的真悧色彩奇异的头发摇曳着,更加深了害怕。

「这里是图书馆的分室呀!」真悧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过倒是很久没有客人了。」

真悧笑了出来,这下换阳球感到疑惑,不由得歪了歪头。

「这里并不是所有人都进得来的地方,是一间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够进来的特别图书馆。」像是一边抚着书背一边前进的真悧,用着低沉和缓的声音,歌唱般说道。

「那么,我是特别的吗?」书架隔成的道路颇有压迫感,让阳球走得提不起精神,一边还在朦胧地想着,自己真的是在寻找这本叫做《青蛙老弟,救东京》的书吗?

「是的,您是被命运选中的特别客人。啊,有了!」真悧伸手迅速把一本书从书架上抽了出来,用手指着封面给阳球看:

「喏,这就是您正在寻找的『属于您的故事』。」

这本书有着近来十分少见的华丽装帧,不仅使用酒红色布面,还以穿线装订。以金箔压印缀饰在上头,周围还有花草纹样包围的奇妙文字,阳球无法辨识是哪一国的语言。

真悧迅速开始翻起书页,小声咳了一下,便开始朗读起来:

「这差不多是在三年前的事。女孩有两位好朋友,她们是共同分享将来梦想的重要伙伴。这三个女孩就如同因引力互相吸引的星星一般,相互照映着彼此。」

放学后,在没什么人的教室里,阳球、云雀和光莉三人聚在角落的桌边,相互照耀着一般,以充满阳光的笑容彼此相对,看着摊开的《SIXTEEN》杂志——上头大大刊载着由杂志主办的试镜讯息。

光莉带来的数位相机里头,有着三人合照:其中两人各自拿着直笛、口风琴,另一人坐在风琴前面,一一摆出可爱模样。

「这张很不错!」阳球看着照片中的样子很满足地点了点头。

「嗯,那么用来申请的照片就决定是这张喽!」光莉一边说,一边从书包里拿出上头有着SIXTEEN标志的试镜申请书:「昨天我已经大致写好了,接下来只要把这张照片印出来、贴上去就行了。」

「哦,真不愧是光莉!」阳球佩服地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有光莉在,一切都会准备妥当,不会有任何闪失。

「不要紧吧?有没有漏了什么?」三人之中最迷糊健忘的云雀插嘴。

「云雀你好意思讲这种话!放心啦,基本上都和去年一样嘛!不过,今年我们要怎么办?」光莉的目光落在申请书上唯一空白的栏位,也就是三人的团体名称上。

「嗯……」阳球和云雀都一脸苦恼。

「我知道了,海獭队如何?」云雀举手提议,阳球和光莉却只歪着脑袋。

「不行啦!这样子听起来好像搞笑艺人喔!去年我们不就因为这样而惨败吗?」光莉一副说教的模样。

「咦,是这样吗?那么……用PENGUINS如何?听起来是不是很像法国的女孩子?」云雀学着外国人的腔调,特别强调「法国」的部分。

「法国的女孩子会喜欢企鹅吗?」阳球提出单纯的疑问。

「PENGUINS听起来根本像是少棒队伍嘛!」光莉坐在桌上,抬起头来直直往后躺下,一副吃惊样。

「可是企鹅很可爱呀!」云雀还不放弃。

阳球也觉得企鹅的确很可爱,可是一听到PENGUINS,脑中就浮现三个人上台穿着企鹅布偶装蹦蹦跳跳的形象,和偶像的感觉天差地远。

「H……」阳球小声说道,感觉有些害臊。

「咦?什么?」云雀和光莉很感兴趣地看着阳球。

「TRIPLE H这个名字如何?」阳球说出口之后,突然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开心地笑了起来。

「TRIPLE H?」云雀看起来有点吃惊。

「对呀,云雀、光莉,还有阳球,拼音的第一个字母都是H,所以我们三个人就是TRIPLE H!」(※「云雀」日文发音为Hibari,「光莉」日文发音为Hikari,「阳球」日文发音为Himari。)阳球挺着胸膛说出口。

「啊,这个真的是……太适合了!」云雀高兴地开始蹦蹦跳跳。

「嗯,我也觉得还不错。」光莉像个小大人,频频点头。

三人边笑边点头示意,在申请书的空栏庄严地填上「TRIPLE H」。练过字的光莉笔迹相当工整。

「哦哦,真的是太棒了!看来我们今年一定会入选了!」粗线条的云雀这时已经开始鼓噪,用脚拍打出趴答趴答声。

光莉一边微笑地看着她,一边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那么,明天要来拍应征用的片子,大家千万不要忘了,要带一样的缎带来唷!不然就赶不上截止日了!」同时还不忘分别向阳球和云雀使眼色。

「是的!报告,我这边已经买好!」云雀开玩笑般敬了个礼。

「阳球也千万不要忘了喔!」

「嗯,当然。」阳球虽然微笑着回答,但似乎显得有点心虚……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

碰的一声,真悧把书本合了起来。

阳球的表情有些僵硬,在看不到其他任何人的分室里头,她的目光在寂静的空中徘徊着。

「嗯,有这件事啊。」阳球的声音显得非常干涩。

「不过,你要找的书不是这本对吧?」真悧以煞有其事的声音,和让人摸不清楚到底是在询问还是肯定的语调说道。

阳球完全不清楚,过去的事情对现在的自己来说,应该早就没什么意义了,为什么自己心里还会涌上这么多感触呢?不,不是的。不光是这样,还有更多、更多的往事……

不等待毫无回应的阳球,真悧把书放回了书架。

「接下来再找下一本吧。毕竟,这里还有许许多多像这样子的书呢。」真悧往前方一指,那儿有整齐的书架无边无际地延续下去。

阳球等人所站立的位置看起来似乎特别明亮,然而往里头继续看下去,越看就越觉得前方显得相当昏暗,绝对不是因为寒冷,光是看到像这样子无边无际的书架,就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企鹅如今正摇摇晃晃走在阳球前面,阳球没办法,只能乖乖跟在真悧后头。

「你害怕了吗?」真悧像是看透了一切般开口问道。

「不,我并不害怕。」这是谎言。阳球从过去的故事曝光的那一刻开始,就较为认真起来,思索这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天空之孔分室——所谓的天空之孔,到底是什么?眼前这名青年也完全不像馆员,说起来,自己究竟为何会追着企鹅跑呢?

即使凝视着企鹅,它也只是稍微瞥回一眼,不发一语;不管走了多远,从书架的缝隙望过去,另一头依然是书架,就如同在两张面对着的镜子之中所见到的风景一样,有时让她晕眩。

「啊!」前进几步之后,风景一变,如同天与地之间相互交换,让阳球踉跄了一下。说不定天与地真的交换了,因为到处都是同样的书架,只能从其中的气氛勉强感受到似乎有些分类上的不同。

真悧在某个书架之前停住脚步,再一次抽出一本书。

「好了,接下来的故事是这个……」冷淡地翻了几页之后,他开始放声朗读:「当天夜里,女孩终于拿到之前央求母亲买来的同色缎带……原本应该是这样才对……」

冠叶和晶马正排排坐,看着傍晚的卡通节目十分入迷,却听到从阳球那方向传来的骚乱声。

阳球坐在看起来略显古旧的日式镜台前,母亲千江美仔细整理着她的头发。每当千江美梳理一次头发,阳球的头就微微随之摇动。她闭着眼睛,享受着这份幸福。

梳好可爱的双马尾,绑上缎带之后,千江美轻轻拍拍阳球的双肩,说:「好了,绑好喽!」

睁开眼睛,映在镜中的自己头上绑着的是和想像中不一样的缎带,原本感到温暖的心情一下子萎靡,瞬间坠入谷底。

「你看,是不是非常漂亮呢!这样一来一定可以通过试镜……」

然而母亲话说到一半就被阳球打断:

「不一样!这样就不是三人一样的缎带了!完全不一样!」阳球转过头,质问般瞪着母亲。

「对不起,可是阳球说的那种颜色已经卖完了。你看,这个不是也很相似吗?只是颜色稍微淡一点,妈妈认为这个非常适合阳球喔!」

母亲那不带恶意的笑容,反而让阳球更为厌烦,她一把扯开头上的缎带,丢向母亲。投出去的缎带软软地落到榻榻米上。

「阳球!」千江美因为吃惊,不觉略为大声地喝斥。

「我不要这个!如果不是和云雀跟光莉她们一样就没意义了!」阳球难过到极点,她没有想到对自己这么重要的缎带,母亲居然如此不看重。

冠叶和晶马听到大声争执,吃惊地转头。

「对不起啦,不然妈妈明天到隔壁镇再去帮你买一样的。」千江美知道阳球心中的感觉,以温柔的声音安抚她。

「明天就来不及了!我们约好了,大家都要戴一样的缎带!你说过会帮我买好的,妈妈是大骗子!」阳球颤抖着双肩,随着她的大吼声,眼泪也决堤般涌出。好不容易三个人写好了申请书,也想好团体名,明天就是期待已久的重要日子了……阳球虽然年幼,也知道这件事不全是千江美的错,只是期待已久的心愿惨遭瓦解,那份悲伤与气愤,让自己忍不住对母亲发泄。

「阳球……」千江美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现在就去帮我买!你不是已经答应我了吗?赶快帮我买!」阳球像一只小野兽,边哭泣边号叫着。她觉得自己与云雀和光莉三人最快乐的事要因此在明天终止了。

她蹲在榻榻米上哭着,满心混乱对榻榻米又打又踢,就在此时,阳球的脚踢中立镜,发出巨大声响。阳球担心弄坏立镜而连忙起身——

却见到立镜朝着自己倒了下来。

「危险!」

对阳球来说仅是一瞬间——千江美掩护着阳球,而镜子发出了巨大的碎裂声。自己周围满是飞散的镜子碎片,还有母亲熟悉的温柔气息。

兄弟两人铁青着脸喊叫起来。

「流、流血了!妈妈!」

「妈妈!」阳球呼喊着倒在自己身上,仅发出些许呻吟声,动也不动的母亲。

晶马和冠叶在榻榻米上来回奔走。不发一语的母亲皱着眉,痛苦的模样让阳球非常害怕。

母亲在医院病床上安顿下来时,太阳早已西沉。千江美的头和手上包着绷带,一边的脸上还贴着大大的纱布。在她身边,阳球、晶马及冠叶并排坐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一直盯着母亲令人心痛的样子。他们觉得好像过了一段很漫长的时间。

「伤口比想像中来得深,出血也不少,请你先吃一段时间的止痛药,每天回来给我看看伤口。」病房门口附近,负责治疗母亲的医师如此说道。

「我知道了,多谢您帮忙。」接着传来的是父亲剑山沉重的声音。

「不过脸颊的伤口拆线之后,可能会留下一些伤痕。」

阳球听着背后传来的这些话,浑身都冷了起来,一下子丧失了现实感,紧握在膝上的双手微微颤抖。

「妈妈……」她发出几乎没让其他人听到的细小声音。

「阳球,把脸抬起来。」

母亲清晰的声音让阳球吃惊地抬起了脸,她那柔软的手伸向阳球头部:

「你没有受伤吧?」

轻柔的指尖缓缓抚摸着阳球的头。

阳球好不容易点了点头。

「太好了,如果阳球的脸受伤的话,那妈妈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千江美由衷地放心,以开朗的声调继续说:「毕竟阳球将来可是要当偶像嘛!哎,真是的,你们三个不要摆出这种表情。」

不管是晶马、冠叶,还是阳球,全都因为担心和不安而快要崩溃了。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就和在床旁紧抓着母亲哭泣的阳球一样,晶马和冠叶都抽着鼻子,擦拭着眼角。

剑山缓缓呼出一口气,在后头默默看着他们。

「好了好了,你们三个都是爱哭鬼喔!」千江美温和地笑着。

阳球的手里,静静握着自己之前扔出去的缎带。

合上书本之后,真悧坏心地抬起半边的眉毛微笑道:

「刚刚那篇真是精采的母女亲情故事,是不是非常令人鼻酸?」

阳球不发一语,情绪交杂混乱,表情却没有丝毫改变。

「嗯哼,这个也不行吗?真是的,看来我今天的客人很棘手呢!」真悧那无可捉摸的闪耀双眼,像在探索着什么般,直视着阳球胸前心脏所在的部位。

「真拿你没办法。好吧,那就再往前,往更深处走吧!」不知为何,真悧身上竟散发出淫靡的气息,将书本放回原处走了出去。

阳球默默跟着企鹅一起走在真悧后头。她们身处于书与书组成的巨大螺旋,上上下下地朝深处迈进时,不论是书架还是梯子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就犹如真悧难以形容的发色,又或是像他那不知看向何方的灿烂眼眸,一切的景色变得不安定。只有厚重的书本井然有序地一路延伸到无穷无尽的远方。

阳球隐约思索着,这个边走边发出规矩脚步声的男人,是想借着精神压迫来捉弄她吗?但又不明了他的理由,甚至连他到底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小心脚下。」真悧突然转身说道。

穿着靴子的阳球不断发出喀答喀答的脚步声踩在地面上,这片确实存在的地板却因为缺乏实感而显得危险。不仅如此,直到刚才都得以让阳球与现实相系的旧书味也渐渐变得淡薄。取而代之的是随着真悧头发每一次晃动而发出的如同新绿的香气。

在阳球开始感到自己身上穿着的罩衫和裙子,甚至连自己本身的存在都变得朦胧模糊的时候,真悧突然停下来。再伸手取出另一本书。

「隔天,小女孩向另两人全盘托出,包括因为自己的任性造成母亲有了一生都没办法治好的伤,还有没办法带约定好的缎带来。小女孩之所以愿意说出一切,或许是希望自己可以受到惩罚,不过,这么做也可能让两人讨厌她,只要一想到这点,她用尽力气挤出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第二天放学后,三人依约留在教室里面。云雀和光莉已在头发上系了相同的缎带。

阳球说完事情经过,仍难忍泪水,喉头哽咽。

「真的很对不起……所以我今天……没有带缎带来……」

云雀和光莉带着微妙的神情,仔细听完阳球所说的一切。阳球的心情就像等待审判的罪人,她内心不断不断道歉着。

「影片就由你们两个来录,试镜也由你们两个去吧!」

「咦?为什么?」云雀突然大叫出来。

「因为我没有『约好的缎带』啊。」阳球快哭了,硬挤出一个微笑。空旷的教室,陷入短暂的沉默。

「该怎么做,阳球的妈妈才能早日康复呢?」云雀的话语让阳球很惊讶。

「云雀?」

「阳球的妈妈现在住院了不是吗?不晓得有没有我们可以做的事情呢?」光莉也坚定地说。

「咦?嗯……可是……今天一定要录影才行啊,今天不录的话,就赶不上截止……」阳球声音越来越小,她不知道怎么回应两人出乎意料的反应。

「那种事无所谓啦,好朋友的妈妈受伤了吔,我们当然也会担心呀!」光莉微笑,紧握住阳球的手。

「光莉!」阳球非常感动,她脸红起来,努力忍住快要溃堤的泪水。

「嗯!不过,真的有我们可以做的事情吗?」云雀抱着胸思考。

「不知道吃一些营养的东西好不好?」光莉也满脸苦恼。

「对了,我在图书馆借过一本叫做《赤脚小权》的书,上头说只要让生病的母亲喝下鲤鱼的血,就可以恢复精神了!」云雀突然提出这项提案。

「就是这个!鲤鱼我们学校中庭就有了嘛。」

没花多久时间,两人就下了决定。阳球虽然高兴,却也目瞪口呆。事情居然会往这个方向进展,她从没想过两人这么看重自己。

「我们快到中庭去吧,阳球!」光莉像是要及时行善,立刻背起书包。

云雀也提起书包,温柔地牵起阳球的手。

阳球轻轻点了点头。

在中庭的动物小屋旁边有一个小池塘,叫做「好朋友池」。尽管不知道由来,但从阳球入学以来大家都这么称呼它。

又浅又窄的池塘里只养着一条锦鲤,它在池塘里悠游,偶尔发出咻噗一声。

阳球三人卷起裙子塞入内裤下端,弄得像灯笼裤以后,光着脚丫子各自进入池中。池底因泥土、苔藓和藻类显得又黏又滑,三人就这样在水里追赶着大锦鲤。

「看到了!在那里,在那里!」光莉小声告知两人。

「咦?在哪在哪?」云雀慌忙在池塘里啪沙啪沙地移动起来。

「云雀你不要这么大声啦!阳球,它往你那边去了!」

「嗯!」阳球呆立池中,目光追着在水中游动的锦鲤。

「哎呀,那边!快去那边啦!」云雀踩着水,企图把锦鲤赶过去。

「冷静点,不要着急。」光莉尽量不出声地跟在鲤鱼后面,在池里移动脚步。三人慢慢包围住锦鲤,接着压低声音说:「一、二……」之后「嘿」地一口气同时对鲤鱼出手。在两人支援下阳球双手抱住正在挣扎的锦鲤,抬出了水面。

「太好了!」云雀和光莉互看一眼后叫了起来。「不过怎么感觉有点臭臭,而且好滑喔!」

三人把锦鲤放在草地上。因为锦鲤还在挣扎,所以云雀和光莉负责按住它,阳球拿着球棒,摆出切西瓜的姿势。

「快点下手,只要把它用力敲一下,就可以打死它了!」云雀兴奋地说道。

「给它一个痛快,就可以拿到新鲜的鲤鱼血了!」光莉用力把鲤鱼头按向地上。

「嗯!」阳球因眼前奇怪的情况及鲤鱼的模样感到恐惧,但还是按照两人所说,高举球棒。

「喂!你们在干什么!」突来的大吼声让三人跳了起来,停下动作。转头一看,阳球她们的级任老师一脸凶恶站在旁边。

傍晚的教职员办公室里,三人用老师准备的毛巾擦过脚后,只穿着室内拖鞋排排站着。所有人都紧闭着嘴,垂着眼看向比老师的视线稍低一些的地方。三人的脚边则放着各自的红书包。

三人试图杀掉学校饲养的锦鲤,这种事级任老师当然不可能放过。但三个人一句话都不肯说。

「到底怎么回事?那只鲤鱼是毕业生送给学校的礼物,你们居然做得出这种事!」坐在椅子上的老师双手放在膝盖,对三人说:「回答不出来吗?那就没办法了,看来必须要跟家里联络才行!」老师严厉地说着,手伸向桌上的电话,拿起话筒。

「是、是我……」阳球终于开口。「因为我没办法带缎带来,那是很重要的、说好的缎带,可是妈妈买了颜色不一样的缎带,我因此乱发脾气,然后……然后……」

「是我的错!因为我非常想要喝鲤鱼血,才硬要她们帮忙的!」看到阳球的样子,云雀硬掰出一个理由。

「不、不是的!是我找她们的!是我希望自己能长命百岁,所以才——」光莉又打断了云雀的话。「听说只要喝了鲤鱼血,就可以长命百岁……」光莉低声说明。

阳球哑口无言地看着两人,想再说些什么,但从刚才开始脑袋一片混乱,现在更是一片空白。

「不是的。其实是因为我妈妈她……」阳球的声音畏畏缩缩的。怎么能让她们顶罪!不管多么害怕,自己一定要说出真相。

「不是的!」云雀叫起来。「不是这样的!」光莉也一起叫出来。

「可是——」阳球发出无力的声音。

「事情是我做的!所以打电话请打到我家里就好!」光莉已恢复到平常可靠的模样。

「不是不是!是我硬找她们来的!所以电话请打到我家!」云雀用更大的声音喊着。

最后阳球再也忍不住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开始掉落。随着阳球,云雀和光莉也抽抽噎噎起来。

老师相当困扰,不由得叹一口气。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千钧一发之际被老师阻止,鲤鱼实际上并没有死。从这三个孩子的情况看来,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她们看起来也没有恶意。虽然也不能完全不骂她们,但继续斥责下去也没有意义。老师让她们三人发誓之后决不再犯后,放她们回家。

走廊变得昏暗,三人疲倦地离开学校。

「云雀!光莉!」

在昏暗的马路上,三个红书包并排着,匆忙赶向回家的路上。

「嗯?」

「怎么了?」

两人回应得若无其事。

「谢谢你们。」阳球平静而衷心地说道。

「你在说什么呀!我们可是好朋友呢!」

「就是说嘛,我们三个可是TRIPLE H,是命运共同体喔!」

三人笑得很开心,只不过,都带着一双哭肿了的红眼睛。

真悧用力地合上书,深深叹了一口气:

「看来这本似乎也不合您意……」

阳球面无表情,避开真悧不可思议的眼睛。他虽然面对着阳球,但目光到底看向何方,又从阳球身上读出了什么,根本无从得知。

「不过,不要紧,我都知道的。」

整个天空之孔分室似乎再度开始改变颜色,光线开始蒙蒙淡化,原本宛若漂浮在白色空间里的空气也逐渐变得有些沉重。

「……知道什么?」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呢?本来想要开口,话语却哽在喉咙。

阳球下定决心之后,再度看向真悧的双眼。他那色彩不可思议的头发晃动着散发的光线,让阳球一阵目眩。

真悧小声笑了出来:

「是的,你真正想看的,还在后头。」他的呢喃令人恐惧。

在吵杂的小学放学时间,阳球一个人快速离开了校舍,随着卡沙卡沙的脚步声穿越操场质地坚硬的土壤地面。虽然想尽快一点,但书包却比以往来得沉重,最后只能看着自己的脚下努力前进。

书包后头不知道被什么打到,回头一看,却发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只不过,在阳球刚刚还待着的教室,窗户那头可以看到许多学生聚在一起看着她。又一个用过的橡皮擦飞来,但擦身而过。

学生们毫不忌惮观察着阳球——观察着以他们那小小世界里的常识无法量度的异端存在。对同学们来说,难以理解的东西,就是不好的东西。阳球虽然觉得这很莫名其妙,却没有办法责备处在这些学生中同样看着阳球的云雀和光莉那小小的身影。

她往云雀和光莉的方向看去,她们为了不和她的目光对上,从窗边消失了踪影。阳球的心渐渐恢复平静,原本莫大的悲伤被空虚击溃,渐渐消失远去。

似乎就是这个时刻,巨大而激烈的真实情感逐渐沉淀在心底,静止般的时间里头,阳球独自徘徊着。不管学习了什么东西,不管身体如何长大,不管是否生病,不管是否哭泣,一切都只能从阳球身上滑过,没办法接触到她的核心。

无论何时,为了能继续当个笑脸如淡淡小花的高仓阳球,这是必要的。

「我还记得,那是我最后一天到学校上学,也是我最后一次和那两人碰面。」阳球淡淡地说。

「在两年之后,你再度遇到她们——以一种你从来没想过的,非常残酷的形式……」即使面对轻轻笑着的真悧,阳球也没有动摇。

一天,她一个人去逛书店——那天阳球随手拿起了常常阅读的杂志《SIXTEEN》,就在随意翻阅时,看到一篇「DOUBLE H☆新鲜出道」的大特辑单元,上头刊登云雀和光莉两人打扮可爱,脸贴着脸笑着的照片。不管是垂吊在地下铁车厢中的广告看板,还是电视歌唱节目,DOUBLE H都以「代表流行与通俗文化的女子团体」之姿广受欢迎,成为同世代女孩子憧憬的偶像。充满喜厌的云雀,冷静而成熟的光莉,两人是十分完美的偶像。

在灯光闪烁的舞台上,DOUBLE H穿着可爱衣装载歌载舞,获得广大的支持,舞台下遍布萤光棒的亮光,有如繁星。

「不要放弃梦想!」她们的宣传主题以缤纷的文字大大印在上有DOUBLE H专属标志的海报上,电视也传来她们明朗的歌声。

阳球的大眼睛里,朦胧地映着她们两人跳舞的姿态,她眨了眨眼睛,她们的身影就烙印在眼底,存留着。

「如果没发生那种事,说不定你就会跟她们在一起……没错,就是TRIPLE H!你们会以这样的名号一同唱歌对吧?」真悧的口气既非取笑,也不同情。

「也许。不过,这些事情都过去了。」阳球想起现在的自己。出院后自己还活着,她把眼睛睁大,眼前的真悧不是故意在欺负她,只不过是在叙述一件事实。

「哦?那么,你又为了什么在这里寻找这个故事呢?是为了沉浸在幽幽自怜里吗?」真俐以干脆的口吻说道。随着他头发摇曳,淡淡水色在分室之间扩张。沉重的空气再度回复成如同羽毛的轻盈,紧紧排列着的书本,看起来也像是不可欠缺的记忆宝箱。

「不是的。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这些事情真的过去了而已。」阳球的脚下变回了几何图样的硬质地板。

「真的吗?其实你很恨她们吧?」真悧走过的地方,地面的图案似乎一下子变得模糊,又马上消失。

「我不恨她们。因为在那时,她们两人是我真正的朋友,即使是现在我也衷心为她们加油。」这是她的真心话。她对自己的人生有种自觉,她没办法过得平凡幸福,因此关于这件事,她不会恼羞成怒、或是想哭泣。如此一来,自然就不会让自己更加受伤,这一点她很清楚。

「你真的是个很棒的女孩子喔。」真悧笑着说。

阳球只是挺直身体站在原地,回望着他。

「不过,既然如此,又为了什么,这么替别人设想的温柔女孩,最后居然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呢?」仿佛真的感到不可思议,真悧把手抵住下巴,摆出深思的样子。他一边眉毛上扬,长长的睫毛低垂。

「我不知道。」

「你不是为了找寻这个而来吗?不是想知道理由吗?」

「不,我不知道什么理由……」的确,阳球曾经好几次想过为什么总只有自己、总只有我们兄妹会遭遇到这样的事,却也不认为可以找到理由。难道自己仍然在下意识找寻这个理由,所以才来到这里吗?这对阳球来说,该说是必然还是命运呢?

真悧缓缓把书放回书架上。

「虽然你说一切都结束了,但故事真的就这样完结了吗?」

的确,阳球的人生或许暂时还会继续下去;不过对阳球来说,故事已经和当时完全不同了。因此书才会合上。

面对乖巧地陷入沉默的阳球,真悧温柔地笑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里有记载着你内心深处热切渴望阅读到的真相的书,也就是说故事尚未结束。没错,就像是——」真悧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把手伸入书本和书本之间,从里头拿了什么东西出来——那正是有企鹅样貌的帽子。

「这种东西。」

「那是什么?」

在这个时间点的阳球,还没见过这顶帽子。和水族馆纪念品专卖店里所见到的不大一样,那是一顶华丽非凡的企鹅帽子,拥有不可思议的脸孔。说可爱是可爱,但散发着艳丽光泽的眼眸,令人不大舒服。阳球仔细看着帽子。

「这是要献给命运的新娘的花冠。」真悧陶醉般地说道,把帽子交给阳球。

「新娘?我吗?我要成为谁的新娘呢?」阳球一边看着眼前的企鹅帽,语带热切地问。

「我想,这答案应该在『命运的终点』。」

「命运的……终点?那是什么地方?」

就在两人沉浸于对话时,真悧突然靠近阳球,以他如同凝缩了整个宇宙的眼眸凝视着阳球。接着真悧的手抱住了阳球纤细的腰身,两人在景色再度猛烈变化的天空之孔分室里转来转去,像跳着舞般对望,两人的长发随风飘散,相互混杂。

真悧缓缓把帽子戴在阳球的头上,瞬间,像是迸裂而出一样,她变身为具有鲜红色锐利目光的企鹅女王。装饰在胸前的巨大缎带、从马甲下缘伸展出层层蕾丝而不断膨大的裙子、黑色漆皮长靴,长长发丝为白色风暴吹起,往外扩散。阳球紧盯着真悧眼底的宇宙,没法移开目光。

「你不记得了吗?你应该知道这个地方才是。再接下来,解答就等你回到原来的世界里,你需要我的时候再告诉你吧——『命运』会往哪里去,还有,你会成为谁的新娘……直到那个时候……」

看着阳球因为没获得解答而显得困惑的面容,真悧脸上浮出温柔的微笑,试图吻上阳球小小的唇瓣。

「不行!」阳球伸出戴有手套的手指,挡住真悧形状美好的浅色嘴唇。

漂浮空中的两人在一瞬间停止回转,与天空之孔分室一起开始轻轻落下,不管是书架、为数众多的书本、美丽的地板、各自化成微小的块状物、或单纯的直线、球体,或只是所有言语的文字串,一切就这样缓缓解体、四散,飘散到不知何处。

「真可惜。」真悧咧嘴笑了一下,放开了阳球的身体。

只剩下真悧留在空中,阳球逐渐往下落,眼角余光似乎还可以看到无数书本。再接下来,就看到刚才那只企鹅,跟着体型十分相似的另外两只企鹅,一同被装入冷藏宅急便的箱子离开。

周围逐渐变得昏暗,如同置身于巨大的水井当中,眼中只看到飞扬的裙摆,以及自己的头发,阳球的意识逐渐远去。

「可别忘了这个东西!」远在天边的真悧丢给她一颗鲜红的苹果,这颗随着阳球一同缓缓落下的小小果实,唤醒了她的另一个记忆。

已然生锈的巨大风扇,发出粗暴的声音回转着,旁边有许多小孩子穿着肮脏的衣服,抱着膝盖瑟缩着。

男孩伸出手来,稳稳地接住从上方落下的苹果,向阳球开口:

「我们一起吃命运的果实吧!」

女孩的表情虽然没有变化,但心里高兴得快要哭出来了。

「谢谢你选了我。」对阳球来说,这毫无疑问是爱的果实。

意识朦胧之中,阳球被这个记忆震惊了。

没错,对阳球来说,曾经有过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他就是阳球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只不过,她怎样也想不起来当时自己抬头所见到的少年面孔。

她的视线转向一片亮处,竟看到阳球自己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的画面。阳球因为吃惊而喘不过气,终于全身脱力,像是知觉被抽干一样,这次真的丧失了意识。

阳球在起居室的红色沙发上醒了过来,不知为何,流了一些恶汗。身边是编了一半的围巾,还有在自己肚子上缩得小小的、睡得酣甜的企鹅三号。抬起沉重的头看向厨房,冠叶正在准备晚餐,可以闻到很香醇的高汤味,外头则可以听到很大的雨声。

「讨厌,居然睡着了。」阳球缓缓起身,边深呼吸边伸展身体。「总觉得好像有做梦,但完全记不得了。」

睡迷糊的三号猛然起身,揉着眼睛,仰看着阳球的脸。

「呼啊!头好像有点痛。」阳球小声地道。

电话铃声大作,她慌忙站了起来,对着厨房叫了一声:「小冠,我接电话喽!」

片刻后,阳球拿起电话话筒放在耳旁,努力压抑睡意,开口:「喂,这里是高仓家。」

冠叶从厨房朝着这边瞄了一眼。

「小晶发生意外?苹果,到底发生什么事?」一瞬间不禁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不过,苹果在电话彼端的哭泣声,毫无疑问地告诉自己这就是现实。自己双腿麻痹了般不具任何实感,声音逐渐微弱。

「苹果?」

——转吧!企鹅罐(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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