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着白底蓝纹的旅馆浴衣,手肘靠在桌上,两脚打直,嘴巴微开,猛盯着眼前的「危塔叠叠乐」瞧。这是一种轮流掷骰子,依掷出的骰子颜色将同色人偶放到塔上的简单游戏。放上人偶时需保持塔的平衡,把塔弄倒的人就算输。人偶有四种颜色,每一种都没有脸,摆出立正站好的姿势。
「很好,绿色是吧,我要上了——」气势十足地抛出骰子的山下同样也穿着浴衣,泡温泉泡到两颊绯红,一脸幸福貌。「好,接着轮到晶马了!」
我伸出手,摇摇带有弧度的骰子,掷出蓝色。
山下在自家附近商店街的抽奖活动中抽中特等奖——温泉旅行。不知为何,他邀我同行。平常总是三句不离女生话题的他,很遗憾到现在还没有亲密得能一起去旅行的女朋友。一开始我说「没那个心情」来拒绝,他改邀老哥,却也被老哥狠狠拒绝:「为什么我非得跟男人一起去旅行不可?」我觉得他有点可怜,结果还是跟他来了。
「好了。」我随便将蓝色人偶放到塔上。
「什么嘛——难得带你出来玩,更开心点嘛!不要只是被甩了就郁郁寡欢!女人数量多如繁星吧?」
我深深叹一口气。话虽如此,就算是我也不想两个大男生一起来温泉旅行啊。而且都特地出门了,最后竟然还窝在房间里,面对面坐着玩危塔叠叠乐,实在没比这更凄惨的事了。
「虽说多如繁星,你自己还不是没有女生可以约出来旅行?」我小声嘟囔。
「哇啊,好过分!你竟然说了最不该说的话!不然我换个说辞好了。乱枪打鸟,总有命中之时。别为了这件事气馁,我们要继续开火,懂了吗?」山下边傻笑,边掷出骰子。
「乱枪打鸟吗。」虽然随便打随便中的老哥爽快地送我出门,但他真的会好好打理家事吗?会记得翻动酱菜、确认冰箱里的食品有没有过期,并去探望阳球吗?该不会家中只剩他一人就尽情跟女孩子约会吧?
「喂,晶马,轮到你了!」
荻野目现在在做什么?那时我背对她离开,走了一段路后曾回头看,她仍站在那里,似乎在哭泣。我没立场责备老哥,因为我也老是惹荻野目哭,但我绝非故意。
「喂——晶马——」
受到催促,我不得已拿起手边的骰子准备掷出时,突然间,榻榻米上的手机震动了。我把骰子丢到一边,拿起手机,画面显示「荻野目苹果」。我没按下通话钮,只能一直等到震动停止。
「好啦好啦。算了,我连你的份也一起玩吧。」山下一脸受不了的样子,将骰子放在手掌上滚动。
不管是电车或温泉或吃饭或危塔叠叠乐,还是山下的无趣言谈,都传达不进我的心里。仿佛被透明的薄膜包覆,我彻底跟外界阻绝了。虽知道自己心不在焉,我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戳破薄膜。
手机进入留言模式,我喃喃地说:「说得太过分了……」继续伤害彼此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们还是别再见面比较好吧。
不惜践踏她的善意也想守护的事物究竟是什么?明明我一点也不讨厌她啊。
「啊,说到女生,我刚才在走廊遇到一个超级美女喔!她似乎住我们隔壁房。总觉得那张脸好像在哪看过,却想不起来。看她那么漂亮,多半是明星私下来旅行吧。现在应该在跟男朋友温存了吧?真好啊——」山下厌慨地说着,继续将人偶放到塔上。
「是我害的。」因为我,害得荻野目深深受伤了。我说得好像是荻野目害的一般,但她明明什么事也没做啊。
我为了不让自己受伤,反而去伤害荻野目。
我播放手机留言,传来荻野目已有些令我怀念的声音。只不过在留言中,她却以奇妙的说话方式叙述奇妙的事情:
「喂,是晶马吗?我要被人糟蹋了。这一切都是你害的!」录音只到此为止,立刻切换成服务中心的女性语音。
「咦?这是怎样?」我皱着眉,挂断电话。沉思半晌后,我决定回播给荻野目。
「呃,喂喂?是荻野目吗?」电话钤只响了三声立刻有人接听,我怯生生地开口问。
「什么?是晶马吗?已经太迟了,我要前往身为小孩的你终究无法理解的世界了。」荻野目似乎心不在焉,语气仿佛喝醉酒。
「你、你在说什么?要去哪?」该不会真的喝醉了吧?若是如此,就是个超级不良少女了。
「你问我要去哪?接下来,有人要对我做许多你懂也不懂的好事。我身体的各种地方,包括连我自己都没看过的地方,等下就要被看、被抚触、被人整个翻过来唷。」荻野目的声音轻飘飘的,口齿不清。「我啊,已经变得轻飘飘了。」
「等、等等,别太冲动!要多爱惜自己一点!自暴自弃只会带来后悔啊!」
「罗唆!我要羽化成美丽的蝴蝶了。哼哼哼,再见。」
「笨蛋!蝴蝶只活一周就会死!你的人生还很久啊!」
荻野目的笑声逐渐变远,我紧张起来。
「喂喂!有听到吗!」
「笨蛋——」
「荻野目!振作一点,我现在立刻赶去你那里!」猛然站起之后才想到,我现在人不在东京,根本没法子立刻赶到她身边。听见由窗外传来的浪潮声,我不由得发愣。
我踉跄了几步,被我不小心踢到的玩具塔摇摇晃晃倒下,纯色人偶散落一地。
「啊啊——真是的!好不容易堆到这么高吔!」山下嘟着嘴抗议。
我抱头苦恼。总之现在只能先跟荻野目确认所在位置,接着和老哥联络,请他去帮她。但问题是,这件事与老哥或企鹅罐无关,老哥会为了荻野目的贞操危机行动吗?这件事是我与荻野目之间的事,而且原因出在我,应该由我本人行动才合理。但我现在又该如何回到东京?
「喂,晶马,隔壁的好戏似乎正要开始咧。」回头一看,厌烦叠叠乐的山下将玻璃杯口贴到墙上,开始以古典手法窃听隔壁房间动静。
我不理会山下,专心听着仍在通话的电话。总之,要先确认她现在所在地点。
「荻野目,快听电话!喂喂,喂喂!你现在在哪?荻野目!」
原本悄然无声的电话传来细微声响。像是女性在静静发笑。
「用不着害怕,来吧,把腿张开。」该名女性喜孜孜地说。
「哇,劈头就要人『腿张开』啊,难道隔壁的美女是女王型的?」
「别这么僵硬,先放松身体。放心,只有一开始会痛。」声音转而稳重,听得出离电话不远。
「僵硬?放松?放心,只有一开始会痛?痛……究竟在玩什么花招啊。」
我开始注意山下。他正在实况转播我从电话听来的声音。但照理说,山下应该是在转速由玻璃杯听来的隔壁房的声音才是……
「我会带你去爱的桃花源,快乐的黄金国。」女性在电话另一头讲着。
「爱的桃花源?快乐的……黄金国!晶马,黄金国是什么?」山下屏气凝神,专心窃听。
我手机仍贴在耳上,走向他逼问:「山下!你是在说隔壁房间吧?」
「对、对啊。」山下被我的急迫态度吓到,发着抖回答。
我抛下电话,赶紧离开房间。她就在隔壁房里。
大步走进构造相同的房间,「砰」的一声,我用力推开纸门,进入正玩得火热的内房。
我惊讶万分,眼睛睁得大大地,数秒间忘了呼吸。
榻杨米房里一片黑暗,荻野目赤身裸体躺在棉被上,昏厥也似地睡着了。衣衫不整的百合亲吻她的娇小肩膀,抚摸裸露大腿,接着缓缓抬起头来,对我说:
「真没教养,不会先敲门吗?」
「百、百合小姐,你这是在……」
我呼吸过于剧烈,甚至胸口作疼,确认完全失去意识的荻野目右手中抓着仍接通的手机。
「是谁决定女人想得到快乐非男人不可?苹果真的很可爱呢。所以我要夺走她重要的事物。」
「重、重要的……住、住手!」我急忙跨出步伐,想快点走到棉被旁,结果脚踩到杨杨米一滑,狠狠地摔了出去。
「呜哇!」发现墙壁近在眼前时已经来不及了。连我自己也惊讶的巨大声响与冲击侵袭头盖骨,震撼整个脑子。我当场倒下,失去了意识。
头痛得快裂开了。我想,这一定是我害荻野目深深受伤的惩罚吧。我一边呻吟,一边勉强爬起。
「你不是说再也不需要苹果了?」此处一片黑暗,没闻到榻榻米的气味。「既然如此,为何又来妨碍?」
「荻野目?荻野目!」环顾黑暗,别说荻野目,连对我说话的百合也看不见。
「你现在对于向苹果说『再也不需要你』的事感到后悔了?」百合语气不变,继续发问:「还是说,因为快被人抢走又突然觉得可惜了?」
「不对!我没有说不需要她。我只说为了彼此,今后别接近比较好。」但实际上,或许真如百合说的一样吧。不论我内心想法如何,在荻野目眼里毫无差别。说「别再见面比较好」或「不想跟她见面」,不就表示我没有荻野目也无所谓吗?
「真年轻啊。」
「先别说我,重点是她并不爱你。她只是在自暴自弃!你自己明明也知道!可是却做出那种事……」黑暗中的我仍穿着浴衣。下半身很凉爽,令人感到不大放心。「不是会更伤害荻野目吗!」
「苹果本来就被你伤害了。如果她能转而迷恋我,说不定更幸福,就结果而言不是皆大欢喜吗?」百合语气沉稳却带点阴沉冰冷。
「可是百合小姐是多蕗先生的太太吧?你真的爱着苹果吗?」
「你有权管这件事吗?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低头,赤裸的脚边看不到地板,只见一片黑压压的。
「我是荻野目的……总之她打了那通电话过来,我怎么能坐视不管呢!」真是任性又没用的借口啊。摆出那般态度,却连「我是她的朋友」也说不口。但是,我觉得这两件事不该混为一谈。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
「所以又如何?」即使在黑暗中,百合的声音依然响亮。「明明说别再见面比较好,却又基于道德心守护她的贞操?你现在对苹果伸出援手,之后又打算把她一脚踢开吗?」
「我……」一时为之语塞。
百合保持沉默,似乎在等候我的答案。
「不管是任性还是什么,总之我就是想救她。关于这点,我没有理由被你指责!」与我喊叫同时,刚刚在露天浴场见到的星空扩展开来。
「荻野目!荻野目你在哪!」我在夜空中行走。已听不见百合的声音。「我们回家吧!荻野目!」
总不会要带她回我家吧。我从何时开始想着要跟她「一起」回去了?但,还是一起回去吧。我们彼此都别闷闷不乐的,一起回东京吧。这时的我,确切地如此想着。
百合小时候总是从窗户眺望傍晚的昏暗天空,望着那建立于逐渐沉入深灰色的城市里的灰色巨塔。塔依大卫像的形象建成,它的严肃表情正好面对着百合的家,那双可怕的眼就瞪着该处。只要有那座塔,百合便无法获得自由。
百合的父亲是位著名雕刻家。父亲的作品无不线条优美,表面滑顺,为欣赏者带来幸福愉快的心情。父亲自己也与雕刻作品有某种相似性——聪明且冷静沉着,俊秀面容中带着微笑;虽则如此,他创造作品时的模样却又是如此雄浑有力。
虽然百合对艺术或雕刻一窍不通,但她很喜欢欣赏放在父亲工作室里形形色色的木头、石头或黏土、树脂、蜡等雕刻材料,也喜欢闻这些材料散发出的奇异味道。基于危险,百合被警告不得接近总是整理得井井有条的雕刻工具,但这些在大型工作台上一字排开的工具看起来又大又确实,每一把都是如此独特。
百合爱着,尊敬着能从粗糙石块中雕琢出形体的父亲。
「百合,你喜欢美丽的事物吗?」有一天,父亲突然如此问她。
「是的,爸爸。」百合没有迷惘,也不觉疑惑地诚实回答。
「那么,你喜欢创造美丽事物的爸爸吗?」
「当然啊,我最喜欢爸爸了。」百合灿然微笑。
「爸爸我也很爱美丽的事物喔。不对,应该说我只爱美丽的事物。因为我是个艺术家啊。」父亲嘴里衔着爱用的老烟斗,一边吞云吐雾,笑着回应。陡然间,他板起面孔蹲了下来,仔细望着百合的脸。父亲将烟草装在一个圆形罐子里,总散发出一种奇妙的气味。因此百合从小就不觉得烟味呛鼻。
父亲的表情过于严肃,甚至令人害怕,百合微微皱起眉头;涌生一股仿佛做了坏事,想掩饰却被发现般的莫名内疚感。
「百合,你为何如此之丑?」父亲一手拿烟斗,另一手放在百合的小小肩膀上,以冷静、甚至带着同情的语气说。
父亲突如其来的说辞,使得百合哑然无言。
「丑陋的事物没人爱,你妈妈就是个好例子。妈妈自从生了你之后,变得愈来愈丑。所以才会无法继续在这个家待下去,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父亲面露哀伤,以阴沉冷淡的语气说。
至少就百合所知,百合的父母并不算感情不好。可是某一天,百合的母亲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真的只能以「凭空消失」来形容。
焦黑似炭的三人份荷包蛋黏在焦臭味呛鼻的平底锅里,随手折好的围裙挂在餐桌椅背上。
百合做好上学准备,将黄色塑胶制的幼稚园书包放在椅子上,取出柳橙汁倒进杯子,等候母亲回来。但母亲不仅没回来,从此再也没出现,连上哪去了也不晓得。
父亲一边安慰百合,说变成这种情况他深感遗憾,但也说这种事无可奈何。百合无法理解为何会这样,只能不停哭泣,但到头来,除了停止哭泣外也别无他法。就这样,时笼家只剩下父女两人相依为命。
母亲宛如变魔术或遭神隐(※日本民间传说中将鬼怪或神灵拐走人类之事称为神隐,神隐之人多为老人或孩童。有人事后会被释放,有人则一去不回。)般消失了,由于太缺乏真实感,在那之后百合也没有哭闹。在家中工作室工作的父亲总是陪伴身旁,没有母亲虽寂寞,但对生活并无造成实际困扰。而且,百合也半是本能地理解到这件事别继续追究下去比较好。
父亲烟斗那个性强烈的气味充斥着时笼家,仿佛父亲随时守护着这里、监视着这里,带来奇妙的紧张感。
「妈妈很丑陋,也很愚蠢。她不懂爸爸的艺术。百合,你听好,不美丽的孩子没人爱,也没资格被爱。」
父亲以念图画书般的温柔语气,静静告诫百合。但百合感到父亲的态度似乎异于寻常,不知不觉退了好几步。
「百合,你很丑陋。照这样下去谁也不爱你。当然,爸爸也不会爱你。」
「我真的这么丑吗?」百合像一般女孩一样重视外貌,每天也如一般女孩一样照好几次镜子,是个很普通的小学生。百合虽不觉得自己特别美,但听到父亲不是采用随口说说的「难看」,而是用「丑陋」这种更成熟、更有分量的词汇,令百合不由自主感到退缩。
令她觉得父亲并不是在说谎。
「是的,因为你是妈妈生下的孩子啊。但是,爸爸可以去除百合身上多余之物,让你成为美丽的孩子。就像米开朗基罗从大理石中雕出完美的大卫像一样。」
米开朗基罗是父亲最敬爱的雕刻家。百合在书中看过他的作品。
如果不变美,接下来说不定连父亲也会抛下她离去;不仅如此,全世界所有人都会说百合丑陋。这么一来,百合就只能孤独地活下去。
百合看了摆在工作台上的工具一眼。各种类型的大型凿子、錾刀、锤子、锉刀、刨刀、电锯,和小型雕刻刀等,令她僵住了。
「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让爸爸亲手把你改造得更美丽,让爸爸能够爱你。因为爸爸只爱美丽的事物啊。」
爸爸一脸理所当然,对百合温柔地微笑。百合喉头哽塞,说不出话来,她深深吸气,嘴巴欲言又止地微张好几次。
「爸爸想要爱百合啊!」父亲急躁地又重复一次。
百合无法怀疑父亲的话。她脑中一片混乱,也讶异于自己竟然很丑陋。最重要的是,百合希望父亲爱她。
「爸爸,我什么都肯做,什么都肯做,所以,求求你爱我。」小小的百合抓住父亲沾满石膏味道的裤子。只要这么做,父亲就会爱她,会拯救没人爱的她。
父亲缓缓用他因天天工作而变得粗糙的手温柔摸摸百合的头。
「乖孩子。百合,你是个乖孩子。」父亲说完,在拼命抬头看他的脸的百合面前,将烟斗放在工作台边缘,拿起一把大凿子,说:
「过来。」
百合的背上不知为何淌着冷汗,但一句话也不说,在父亲引导下,与工作室里的其他作品一样,被抱到工作台上。
父亲过度认真的表情甚至有些悲怆,他用另一只手拿起铁锤。
灰暗巨塔透过工作室窗户凝视百合。百合只能像个被舍弃的人偶般保持缄默,忍住呼吸地望着巨塔。
她渴望被爱。
百合坐在美术教室角落,左手包着绷带,吊在三角巾里。
「待会请各位同学选个朋友两人一组,互相画对方的脸喔。」美劳课女老师满面笑容,轻松地说。教室里的大半孩子都乖乖回答「好」,毫无困难地找到对象。
只有百合落单。她静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寂寞地望着同学扛着画架与画具、像吱吱吵闹的老鼠在教室里走来走去。
她想:果然,爸爸说的没错。百合很丑陋,所以谁也不想选她。
伤口隐隐作痛,百合低头,揉揉伤口。
「时笼同学。」
一道开朗的声音传来,百合抬起头,之前从没交谈过的同班同学荻野目桃果正扛着画架与画板,走到百合面前笑着说。这名在整齐的厚浏海底下有着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大眼睛的女孩,与百合四目相交后,更是开心地笑了。
「请问我可以画你吗?」桃果直挺挺地站着,以略嫌锐利的灿烂眼神望着百合,及盾的头发轻轻晃动。
「为什么?」百合皱起眉头反问。
「因为时笼同学很美丽啊。」桃果不假思索地回答。
百合睁大眼,但桃果脸上依然挂着笑容,略侧着头。
「好是好……」好是好,但这还真是品味独特啊。说不定她只是想来戏弄百合。但美劳老师说:「慢慢画没关系,尽力就好。」百合自己一样得用没有包绷带的手画图,提交出去。
百合跟桃果面对面坐下,素描对方的脸。桃果毫无顾忌地凝视着百合,百合感到不好意思,好几次低下头,每次都被桃果要求「脸抬高一点」。
看着全神贯注在图画纸上的桃果,百合想: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啊。
美术教室外的走廊墙壁上一整面贴着主题为「朋友的脸」的图画,当中,只有桃果画的百合肖像获选为金奖。图画纸底下贴上了教师亲手制作的金牌。
「好厉害,我第一次得到金牌吔。一定是因为模特儿很好。」桃果得意地笑着说。
「荻野目同学……」百合面对桃果大方的笑脸,却没办法笑着回应。
「叫我桃果就好。对了,今天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桃果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态说,仿佛压根没考虑过被拒绝的可能。
百合这次没问为什么,只回应:「好是好……」好是好,但荻野目同学真是个怪人啊;好是好,但我很丑吔;好是好,但跟我在一起有什么有趣的?——她将这些话都吞进肚子里。
桃果说想去放学途中必经的公园,百合没表示反对,跟在她背后。两人来到公园中央的水池,桃果放下书包,蹲下,探出身子,小声呼唤:「喂——」
「怎么了?」被勾起兴趣的百合同样也放下书包,蹲在桃果身边。
「你看,有鸭子。」桃果愉快地对百合说,并从书包中取出包在手帕里的午餐剩下的吐司,撕成小块丢进水池。
为了吃漂在水上的面包屑,鸭子们游向两人,用像塑胶的黄色嘴喙大口大口吃掉面包。
「我回家路上都会来喂食它们。它们好像认识我了。时笼同学也喂看看?」桃果说完,撕一半吐司给百合。
「不要。」百合静静地回答。
「为什么?很可爱吔。」
「我讨厌鸭子。」百合故意选了较尖锐的说法。说完,觉得自己似乎在迁怒于桃果,感到有些悲伤。瞥了一眼水池,好几只鸭子正在等她们继续喂食。
「原来你不喜欢鸭子啊?抱歉。」桃果既不生气也不悲伤,只是略为苦笑地说。
「你听过『丑小鸭』这个童话吗?」百合畏缩地问。
「听过啊。」
「我最讨厌那个童话了。」
「为什么?」桃果独自撕面包喂鸭子。
「因为那个童话全都是谎话。丑陋的小鸭才不可能一早醒来突然变成美丽的天鹅呢。」百合茫然望着食欲旺盛的「丑陋」鸭子们。
「嗯,是没错……」桃果的语气微妙地有些成熟。
「丑陋的事物为了变美,不管多么痛苦的事情也要拼命忍耐。必须忍耐忍耐再忍耐,直到变美了,才会受到大家疼爱。」不管是丑小鸭还是百合,都是如此。
百合低头凝视包住左手的纯白绷带。她还必须忍耐很久才能变美。
「可是……丑小鸭真的很丑吗?」桃果侧着头表示疑惑。
「咦?」听到突如其来的疑问,百合不禁抬起头,望着桃果的凛然侧脸。
「之前去动物园时看过小天鹅,我一点也不觉得丑啊。」
百合为之语塞。她从没想过实际上的丑小鸭长什么模样。
「我认为一切事物都很美。不管是天空或鸟或虫或蛙、花朵或石头,或者小鸭子都很美丽啊。听说这个世界是神所创造的,既然如此,真的有东西是污秽丑陋的吗?我想,神明不可能创造出这种东西吧。」桃果抬头望向刺眼的天空。
「真的有丑陋的东西啊。爸爸明明就说……」爸爸亲口说过百合很丑陋;因为丑,所以没人疼爱,爸爸也不会爱她。
「时笼同学的爸爸?」桃果一脸不可置信,与百合视线相对。
百合没继续说下去。百合并不认为爸爸的话有错,所以她要继续忍耐:但是,她也隐约觉得这件事很可怕,不应该告诉任何人。
爸爸要改造丑陋的百合,要将她改造成人见人爱,受到欢迎的小孩。这明明不是什么坏事,百合却觉得胆颤心惊,不知该如何是好。
「叫我百合就好。」百合急忙抱起地上的书包,拔腿离开现场。「再见!」
左手似乎又更痛了,百合边跑边皱眉头,摸摸绷带。还要继续忍耐下去,直到变美才行。就算是桃果,也不可能真心选择百合并爱她的。
当天晚上,百合一如往常来到父亲的工作室。但现在的她已不像平时一样愉快地东摸摸西看看,只是呆然伫立,偶尔感觉到眼角的深灰色巨塔的存在,又赶紧低下头。
「百合,你今天的回家时间比平常还晚,放学后上哪玩了吗?」为了创作新的雕刻作品,父亲一边拣选石材,一边语气极为详和地问。
「嗯,去逛逛。」百合的声音愈来愈小。
「交到新朋友了吗?」抚摸粗壮的大石头,父亲仿佛沉溺于想像之中眯起眼睛。
「是的。」肩膀僵了起来。
「太好了,对方是个好孩子吗?」
百合稍感放心,松口气,回答:「是啊。」她想:桃果是个好孩子没错。
「若是如此,你不可以相信那个孩子。」父亲睁大眼睛瞪视百合。
百合抬头看父亲,感到一头雾水。
父亲拿起身边的烟斗,呼出呛人烟味,微笑地说:
「所谓的好孩子对任何人都很和善。因为他们总想让别人认为他们是『美好又善良的孩子』。这种人表面说着甜言蜜语,背地里却毫不迟疑地背叛人。所以说,你不可以相信别人。」父亲配合百合的视线蹲下,又接着说:
「能相信的只有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家人不会说谎。你看,爸爸没对你说过谎吧?纯真美丽的爱情只存在于家庭之中。其他人都跟妈妈一样丑陋。百合只有爸爸。爸爸也只有百合。只有爸爸才是真正爱百合的人。」
「爸爸。」百合脑中一片混乱。她以为荻野目桃果是个好人,原来是个坏孩子吗?若是如此,究竟真正美好的孩子在哪呢?
也许父亲会说好孩子并不存在吧。当然,也包括现在的百合。
「懂我的意思的话,就快点来这里吧。」父亲低沉温柔的声音引导着百合。
「是的,爸爸。」百合的脸上失去表情。今晚,又要像人偶一样疲惫无力地躺着。
父亲挥动凿子的巨响长时间充斥着工作室。继左手之后,父亲接着为百合改造得更美丽的部位是右脚。
那天早上,百合带了一本很大的书上学。那是比起平时阅读的要更厚更难的故事书。为了不被周围事物影响,百合翻开书本。吵闹的同班同学、窗外的阳光、窗边摇晃的窗帘、黑板上的小涂鸦,为了将这些事物从脑中排除,为了不再被这些事物迷惑。
「百合,早安。」桃果一进教室,立刻走到百合座位旁对她微笑。
百合没回答,猛盯着纸上的文字看。
「百合?」
「今后别再打扰我了。」百合用眼睛紧紧爬着读不进脑中的文字,等待桃果离开。如果父亲所言不虚,桃果这种「美好的孩子」只想着要欺骗百合。只有父亲才是百合能相信、能爱慕的人。
「怎么了?」桃果歪着头,一脸疑惑。「百合,你又受伤了吗?」
「我不相信你。」
桃果愣住,在百合座位旁站了一会,不久后静静离去,回到自己的座位。
那天放学后,百合为了赴约,前往恐怖巨塔附近的公园。
上课中,桃果传了一张折叠得小小的纸条到百合的座位。其实百合根本没必要赴约,但她心中其实很在乎桃果,脚步不由自主地朝向约定地点前去。
百合下意识中对于能跟桃果见面感到高兴。受到她的邀约,也令她有种「被选择」的特别感觉。
桃果抱着膝盖,坐在公园里的小丘上。她将书包放在一旁,拨弄直直的发稍,表情安稳地看着草皮。
「叫我来这里有事吗?」百合一到约定地点,没打招呼,劈头就这么问。她不想让雀跃之情显露在脸上,而且接下来说不定就会如父亲所说一样会遭到背叛。
「我想让你相信我。」桃果抬头望了一眼站着的百合,明确说道,眼神坚定地看着她。
百合最讨厌的巨塔映入她的视线。是百合在工作室里即使如人偶般压抑思考和感情,也仍能感到在监视她的那座灰色巨塔。
「别管我。反正你只是因为我又丑陋又可怜,才来戏弄我吧?」
「没这种事。我最喜欢百合了。」她的语气没有迷惘。
「骗人!你喜欢的是身为『好孩子』的自己吧。」
桃果表情虽严肃,似乎没被百合的话所伤害。她从书包里取出一本日记。
「那么,假如我告诉你我的秘密,你就愿意相信我吗?」
「秘密?」百合以为桃果跟她一样,也有难以启齿的秘密。那种令百合感到内疚,有如绷带底下见不得人的部分般不可告人的秘密。
「好。」
「你来这里。」桃果开心地笑着,叫百合坐在她身边。
在草皮上并肩坐下,两人暂时陷入沉默。公园里人很少,气氛悠闲得可笑,阵阵轻风吹来。草皮隔着裙子刺痒扎腿,泥土有点湿,有点冷。
「秘密是什么?」百合尽可能背对塔问道。
桃果静静地呼口气,拿起放在膝盖上的日记。
「我啊,能够转换命运喔。」桃果很宝贝地将日记捧在膝盖上。半眯起的长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我只要念出日记上的咒语向神明祈祷,就能像转搭电车一样转换命运。」
「我不懂你的意思。」桃果的告白与百合所猜想的截然不同,令她心中仿佛有一层暧昧不清的烟雾扩展开来。
「话说,这件事要保密。」
「什么事?」
「我转换了学校兔子的命运。」桃果略略皱起眉头,压低音量说:「那只兔子本来会死,但我用咒语改变了它的命运。」
百合觉得心中的朦胧烟雾似乎快从体内渗透出来了。
桃果的话虽然耐人寻味,却又十分奇怪。
「骗人,学校的兔子一直都活得好好的吧?」
「每当我改变一个命运,世界的景象就会产生一点点改变。但是大家都感觉不到这些。」桃果说完,竖起贴着OK绷的左手食指给百合看。「只有我连同身体记得。」
「什么意思?」百合凝视桃果认真的侧脸。
「这就是代价。使用了转换命运的咒语,就得接受惩罚。」
百合仍无法相信桃果的秘密。兔子由班上同学轮流照顾,百合亲眼确认兔子一直活得好好的。它甚至连病也没生过呢。
「要转换看看吗?」桃果静静地问。
「咦?」
「百合,要不要我替你转换命运呢?」桃果态度沉稳,悄悄地说。她抬起眼来望着百合,直直的头发略为晃动。
百合战战兢兢抬头看灰色巨塔。那座巨大恐怖的男性巨像。只要有那座塔存在,百合就无法自由。它在监视百合。假若不像人偶一般把心掏空,立刻会被巨塔看穿,再也无法变美丽,再也不会有人爱她了。
无法从父亲工作室的工作台上离开。
「听我说,再这样下去你一定会死。因此,我要使用咒语让百合自由。为了你,再多一片OK绷也不算什么。」桃果坚强的眼神闪亮,轻笑一声。
「你在说什么?我不可能变自由!那座塔就是爸爸,它一直一直在监视着我!只要那座塔不从这世上消失,我……」百合对于自己不由自主说出的真心话感到胆怯。
其实她早就知道了。父亲所说所做的事情有问题。但是百合很害怕,不敢抵抗,也无法对任何人开口。
如同桃果所说,这样下去百合一定会死。但是她却宁可相信父亲的爱,不敢正视可怕的真实。因为就算面对真实,她也无法逃离这个处境。
「只要让塔消失就好吗?」桃果缓缓地问。
「没错。但你不可能办到的!」
「我想应该可以。」桃果认真地说。
「骗人!」
「才不是骗人!」
百合像是要抓起草皮般用手用力撑起身子,对一直望着她的桃果大声嘶吼:
「嘲弄别人真的那么有趣吗?因为我很丑吗?但没关系,反正也只到今天为止了。因为爸爸说今天就会全部结束。到了明天,我……」会变美丽?还是会死?两者似乎似乎都像真的,也像假的,烟雾扩展到脑中,恶心感油然升起。
「到了明天……」
会变美,变成被父亲与大家疼爱的孩子?还是会变成全身缠绷带,由人偶变成怪物死去?不管哪种,巨塔都不可能消失。
「不行,你在那之前会先死的!求求你别这样!」桃果缓缓站起,以带有坚强意志的大眼睛看着陷入混乱的百合,仿佛要看穿她的心思。
「不要!与其继续丑陋下去,没有人爱地活下去,还不如死了变成天鹅更好!反正一切到明天就结束了!」
「百合!」
「骗子!我最讨厌你了!」为了逃避庞然巨塔和桃果,百合奔跑离开现场。
希望有人来救她。拯救她,选择她,给她满满的爱情。但是,这终究办不到。这个世界没有神明。百合不像桃果一样,认为这世界的一切事物都很美丽。
百合只能诅咒丑陋的自己的命运,明天也变得宛如人偶一般,就此结束。
晚上,百合一如往常来到父亲的工作室。回家后压抑自己的感情,尽可能放弃思考的百合,茫然看着父亲将新买的工具恭恭敬敬地排列在工作台上。那些新工具的每一把握柄都闪耀光泽,金属部分闪闪发亮。
「新凿子总算送来了。」父亲满足地呼了口气。「做好准备了吗?百合,经过今天最后的大工程之后,你就能永远成为爸爸的最爱。成为我的最高杰作。」父亲抱起百合,缓缓让她躺到工作台上。
百合僵着身体,转动眼珠子看窗外。有如大卫像的灰色巨塔依然坐落于该处,表情恐怖地监视她。
百合必须爱着爸爸。不管过去还是现在,都该如此。
铁锤敲在凿子上的声音宛如轰然钟声,随着它一次又一次在工作室里响起,夜也愈来愈深沉。
阳球由放在床边桌上的小电视收看歌唱节目。今天的特别来宾是DOUBLE H。
「接下来让我们欢迎DOUBIE H——云雀与光莉!」一经主持人介绍,观众马上鼓掌欢迎。在音乐伴奏下,云雀与光莉一边挥手一边微笑,登上舞台。
阳球眼睛紧盯着电视不放。
「咦?今天换了一套新服装啊?」主持人问两人。
「这是为了配合围巾特别准备的。」云雀摸摸围在脖子上的围巾。
「所以我们也稍微改变了搭配。」
「这样啊?所以说,这对围巾是某个重要的人送给你们的喽?」主持人话中有话。
「是的,这是某个重要的朋友亲手编织送给我们的。知道她现在也一直在为我们加油,我们真的很高兴,对吧!」光莉和云雀相视而笑。
阳球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一度舍弃的那对围巾,现在却围在云雀和光莉身上。阳球嘴唇轻颤,悄悄流下眼泪。模仿DOUBLE H戴上假发、别上星形发饰的企鹅三号被眼泪滴到,抬头望着阳球,轻轻叫了一声。
诊疗室里,真悧和冠叶、企鹅一号面对面坐下。真悧坐在附轮子的椅子上摇曳,身体靠着椅背,静候冠叶开口。
冠叶将信封抛到桌上。真悧略扬起双层,默默确认内容。
「这是剩下的费用。」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真悧以眼神暗示站在自己背后待命的白濑与宗谷。
「这些够了吧?快点治疗阳球。」
「唉唉——真无趣啊。」真悧喃喃自语,连同椅子转了一圈。
冠叶整个眉头纠结起来,正想抱怨真悧的态度的瞬间——
「真悧医生!」阳球开门,冲进诊疗室。
阳球身上穿了一件纱质浅粉红碎花睡衣。这阵子天气转凉不少,她却没多披一件睡袍。
「阳球,怎么了?」冠叶从凳子上站起,问眼角有些红肿的阳球。
阳球没回答冠叶,直接走到真悧身边,显得有点兴奋地说:
「医生,那对围巾,DOUBLE H!」
「嗯?」真悧微笑,露出宛如女性般的柔和脸庞。
「那个,我刚刚在电视里见到DOUBLE H围着那两条围巾!为什么?是医生寄的吗?」
真悧缓缓站起,劝她:「怎么不多披件衣服呢,着凉对身体很不好喔。」并轻抚阳球的头。阳球抬头看着真悧,眼神发亮。
「感动得发麻了,不愧是真悧医生!」白濑与宗谷夸张地拍手叫好。
冠叶完全被排挤在外。搞不清楚状况的他,只能在稍远处默默看着兴奋得脸红、对着真悧说个不停的阳球。
「白濑,宗谷,你们的反应太夸张了。」真悧淡淡地笑着制止。
白濑与宗谷闻言,马上同时停止鼓掌,立正站好。
「小冠,医生真的好厉害!明明我什么也没说,他却帮我把我编织的围巾寄给云雀跟光莉!」阳球转头朝向冠叶,露出满面笑容。
「咦?」冠叶疑惑,立刻转头看真悧的脸。他还是一样以如宇宙般又黑又深、却光辉明亮的眼睛,心不在焉地观察冠叶与阳球。
「简直像是魔法呢!医生,谢谢你!」阳球朝向真悧坦率地道谢。
「真伤脑筋,这么快就曝光啦?」真悧一点也不害羞,静静地对阳球笑着说,并瞥了冠叶一眼。「不回去躺着休息对身体不好。以后有机会再聊魔法的事吧。」
冠叶一脸不悦。一来单纯是因为阳球的注意力都在真悧身上,二来则觉得真悧刻意耍手段笼络阳球。
现在的冠叶没办法带给阳球那么大的快乐。
「待会我会去病房。」
冠叶若无其事地对被白濑与宗谷带走的阳球说。
「嗯。」心情极好的阳球点点头,离开诊疗室。
一瞬间,室内归于沉寂。
「我做的事令你不愉快吗?」真悧身穿紫色衬衫,披了一件宽松灰色开襟毛衣,穿着米色裤子。照样随性扎起的长发放射色彩难以形容的光芒,两手插在白袍口袋里,他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是个医生。
虽然他有着一张女性化的面容,看起来也很年轻,却是比冠叶更成熟、更有能力拯救阳球的高大男子。
「不,我也要向你道谢。但是,你为什么知道那对偶像的事?」冠叶抬头瞪着真悧。
「知道患者的一切也是医生的职责啊。」真悧扬起嘴角,眯细了眼,仿佛看穿冠叶的心思。「愉快的心情能让病情好转。」
岂只不愉快,冠叶彻头彻尾厌恶他这个人。但一切都是为了阳球,不论真悧如何可疑、令人作呕、装模作样,只要能拯救阳球都无所谓。
「你担心妹妹不爱你吗?」真悧唐突发问,又深深坐进椅子。
「咦?」
「我是在说你刚才的表情啊。早知道就该拍起来。」真悧在心中接着说:真是杰作哪。
「话说,你不觉得家人只是一种幻想,只是一种类似『诅咒』的事物吗?」
冠叶轻轻在脸颊上使力,不让任何感情流露。诅咒。
「你想想那些以『家人』之名义受束缚而受苦的孩子,想想那些误以为用『爱』的名义就能对孩子任性妄为的父母吧。父母真正爱的只有自己,孩子们却因为『家人』之名,被迫必须爱父母、爱兄弟姐妹。」
「你想说什么?」真悧的话总能直接袭扰冠叶的心,令他不耐烦,剥夺他的冷静。
「没事。我以为你是这么想的。」坐在附轮子的椅子上的真悧滑向冠叶。「你自己不也认为,如果跟他们不是家人会比较轻松吗?」
「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心中的骚动和不耐急速冻结。
「是吗?若真是如此就好。若真是如此……」真悧连同椅子转了一圈,背对冠叶。但在转过去前,真悧悄悄一瞥他的脸。从真悧的头发透出淡桃色与蓝色。
冠叶露出有点铁青、紧绷的表情,垂下眼眸。
真悧释放、充满了整间诊疗室的绿芽香气中,混杂了一点如苹果花般的微甜气息。
阳球钻进床上,白濑与宗谷俐落地替她整理好能温暖身体的棉被后,一齐开口道声:「晚安!」而后离开病房。
那两名不可思议的男孩年纪似乎比阳球还小,话不多,却很优秀。
「阳球。」与他们擦身而过的冠叶跟一号走进病房。
「小冠。」阳球立刻起身笑着说:「真悧医生好厉害啊!」
「嗯。」如果不是家人,冠叶就算昭告全世界「我爱阳球!」也没问题,没有人会责备他;如果不是家人,冠叶就可以不用执著于守护高仓家,只需考虑自己与阳球的事,就用不着那么辛苦了。
「小晶去温泉了吗?真好,我也想去。」阳球紧抱企鹅三号说,神色依旧愉快。
「对啊,他运气真好。山下也是。但是啊,想到是两个大男生一起去泡温泉我就受不了。」
例如说现在,就算冠叶想用对其他女生的方式,把手绕过阳球的后颈,搂住她细瘦的脖子拉到身边,凝视她惊讶的脸,当她想说什么的瞬间立刻用堵上嘴唇,也没有问题。但是,这算得上真正的幸福吗?
「等我病好了,也希望能跟大家一起去泡温泉啊。」阳球模糊地说,仿佛在说「如果将来能成为公主,住在大城堡里的话就好了」般模糊的愿望。
「一起去吧,就算只能当日来回也好啊。」
如果冠叶不再是高仓冠叶,他就真的什么也不是了。
和阳球谈笑一番,叮咛她要好好休息,装作若无其事地道别后,冠叶离开医院。搭上地铁的身体疲惫不堪,等到在座位上摇晃时,冠叶痛苦得想把脸捂住,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冠叶盯着倒映在对面车窗中自己险峻的脸,在心中告诫自己:我是高仓冠叶,是高仓阳球与高仓晶马的哥哥。
让昏迷的晶马与苹果躺在隔壁房间后,百合穿好浴衣,独自翻看只剩半本的日记。
那个时候,百合一口气尝到无比的绝望与幸福。或许也因如此,维持某种程度安定的现况反而令百合觉得这世界的一切都很空泛、虚无。
「桃果,我没有你果然还是不行啊。」百合喃喃自语,以手指抚触日记的稚拙文字。
见到苹果他们正直又勇敢的愚蠢模样,使得百合有种自己已经离得太远、年纪已经太老了的奇妙心境。
「桃果……」我该怎么办?桃果,我跟那时相比,已变了很多吧?
「即使如此,你仍会称赞我美丽吗?」
「请问可以收拾了吗?」
女服务生的宏亮声音吓了百合一跳,连忙把日记收进怀里。
「请吧。」
「打扰了。」变装成服务生的真砂子有模有样地静静走入房间,若无其事地环顾室内。「您用餐完毕了吗?我就要收拾餐具了。」
落落大方地说完,真砂子来到面对桌子一脸忧郁的百合身旁蹲下。
「抱歉,可以请你快一点吗?」微醺的百合缓缓将头发重新扎好。
「是,我马上收拾。」真砂子边说边快速收拾不合她喜好的餐具。
「对了,客人,你见过了吗?听说过今天有个著名女演员来本旅馆住宿。」
「是吗?」百合兴趣缺缺地回答。即使没有化妆,只要是认识百合的人,看到本人就坐在眼前不可能没察觉。假使这名服务生不认识她,只要佯装不知就不会引发骚动。
「服务生们已经议论纷纷了,连厨师也吵着说要她签名装饰在大厅呢。」真砂子装出一脸受不了的语气说。
「真辛苦。」百合感觉这名服务生有点古怪,她虽年轻,动作却很沉稳,眼神也很锐利。
「但,该怎么说呢……我实在无法喜欢演艺界的人啊。」服务生边将餐具叠在木制黑色方托盘上,一边说道。
「为什么呢?」百合瞥了一眼服务生。她的头发绑得很整齐,和服也穿得很完美,手脚俐落,姿势优雅,但就是有股说不上来的古怪。要说是老手,她的年龄实在太轻,一举一动却又太过没有破绽。
「这些演艺人员总是饥渴着爱情。他们从小就没被认同,没被疼爱,所以等到成了大人,为了弥补不幸的孩提时代,总会复仇也似地奋起,希望所有人需要他们,希望被人视为特别。」真砂子毫无顾忌地回瞪百合。
百合脸色不变地继续观察她。
「那些人就算在充满虚矫的世界里度过备受宠爱的每一天,每天早上还是会在众人远离他们而去的噩梦中醒来。没有人经常对他们说『我没有你不行』就会陷入不安与焦躁,完全迷失了自己。这么想来,他们也是挺可怜的。」
「讲得你好像亲眼见过呢。」百合手肘撑在大致收拾干净的桌子上,看着今天也花了长时间修整得很圆滑的指甲。上头涂了珍珠粉红色指甲油,并贴上莱茵石装饰。
「嗯,我仔细调查过你的事。」真砂子若无其事地说,冷冷地笑。
「你是谁?」
百合抬起脸来,真砂子以锐利的视线盯着她说:
「剩余的半本日记,我收下了!」真砂子将托盘抛到地上,站起身来。
「所以说,另外半本在你手上喽?」百合也跟着站起,按住胸口。
「那又怎样?很快就会成为一本了。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真砂子取出小型改造枪瞄准百合。
「别小看女演员!」这句话成了开战的信号。
我被玻璃敲破声以及由破洞吹进来的冷风唤醒,全身凉飕飕的。
「嗯?」微抬起脸,我环顾窗子被打破的室内。隔壁房间有开灯,远方传来夜晚安详的海潮声。
一瞬间忘了自己在哪,但陌生的棉被气味与滑顺的浴衣质感提醒了我,我在温泉旅馆里。随着意识变鲜明,头顶也刺痛起来。
「荻野目!」我慌张喊叫的同时,感到身旁传来呼吸声。
荻野目表情平静地睡在我身边,我们并排躺在同一条棉被上。她的浴衣前襟整齐叠好还盖着棉被。虽然只是我的猜测,应该没发生什么事吧。当然,我也一样。我发出不输给咻咻晚风的大声叹息。
想起百合令人惊讶的妖异模样,接着脑海中又浮现荻野目一丝不挂的模样。
像今晚这种紧急事态,居然被恰好住在同旅馆的我碰上,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偶然。虽然所幸发生了这种几乎不可能的偶然才没酿成大祸,但荻野目那么自暴自弃究竟是想干什么?万一真被百合夺走贞操,可就不是一句「羽化成蝶」所能打发的了。
「嘿咻。」我摸摸头,边起身,整理自己的浴衣下摆。
换成老哥,若对方也有意,也许会顺理成章地发生「那种关系」吧。然后,我又开始思考关于女性要怎么夺走另一名女性的「贞操」,但很快就放弃了。
荻野目酣睡的模样看起来很健康。一双大眼紧闭,配合胸口上下起伏,传来确实的呼吸声。阳球睡眠时只会发出很小的呼吸声,宛如小鸟在睡眠。荻野目与她截然不同,丝毫也没有仿佛随时会消失般的担忧。虽然这么形容也挺奇怪的,但实在很有活力的睡眠方式啊。我差点噗哧笑了出来。
「哎呀,好绅士啊,怎么不趁机扑上去呢?」
我吓了一跳,连忙站到中间阻挡她。
「百合。」
百合优雅地撩起湿透的乱发,身上已经整齐地穿好浴衣了。
「在你昏倒期间,有人来抢日记了。」
「咦?」我感到诧异,日记……是指那本日记吗?
「桃果的日记。」百合对发愣的我说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放心吧。老鼠拿到假饵逃向海里了。出门旅行时,贵重物品就得藏在保险箱里才行啊。」
百合不顾听得头昏眼花的我,打开房内设置的小型保险箱,取出半本日记。
「是的,从苹果手中抢走一半日记的人就是我。因为我无论如何都需要这个。」
半本日记的拥有者是百合。那么,前来夺取的人应该就是把我从医院带走的那女人吧。一想到还有别人在寻找日记——企鹅罐,我不由得毛骨悚然。
望着当场脚软瘫倒的我,百合哈哈一笑:
「你也别轻易放开重要的事物喔。」
我感受到在背后依然沉眠不醒的荻野目,不经意地,「命运」一词浮现脑中。
我们终究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吧。恐怕就连一个人在房间里不是呼呼大睡就是在打发时间的山下也是如此。
百合从工作台上醒来。她微睁开眼,一片黑暗的工作室里,老旧天花板上的纹路仿佛化为一张模糊的脸正瞪着她。左手的触感让她得知被脱下的衣服与绷带放在赤身裸体的自己身边。
孤独地在静得快产生幻听的工作室里撑起上半身,百合喃喃说:「爸爸?」抱着袒裸的身子轻颤。
「我还活着……」百合望着留下严重伤痕的身体,轻轻抚触伤口,感觉身上只有坑坑疤疤的该处不像是人类,仿佛有其他生物寄生于该处。但这时她发现,爸爸刚才明明动了凿子,身上却没有新伤疤,也不觉得疼痛。
「爸爸。」战战兢兢地再次小声呼喊。没闻到烟草味。
赫然发现远处传来的光芒异于平常,朝窗外一看,百合瞠目结舌,难以置信。窗外那座形似大卫像的深灰色巨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形状截然不同、大放红色光芒的建筑。
「不一样。塔……爸爸的塔变得不一样了!」
百合深受震撼,慢慢穿上衣服,下了工作台,把脸靠向窗外定睛一看。原本的灰色巨塔被一座红色高塔取代了。
百合想起桃果在公园里突如其来的秘密坦白。虽然还是难以相信,百合莫名觉得心窝处有种缩紧的感觉,心跳愈来愈快。
百合寻遍家里,接着又跑出家门,但就是没见到爸爸。既然如此,接下来能找的地方只剩下红色高塔了。
假如桃果真的使用咒语改变了风景,她应该就会受到转换命运的惩罚,为百合付出代价。
百合气喘吁吁地朝高塔底奔跑,果然没错,那座灰色巨塔真的彻底变成不同的建筑了。塔下聚集了一群人,映入仍在奔跑的百合眼帘之中。
百合毫不犹豫地跑进人群里。
「桃果!」
从人群缝隙见到被放上担架的少女的脚。
「就在刚刚,突然听见很凄厉的叫声。」
「这名女孩子莫名其妙就燃烧起来了。」
「为什么。」「谁知道?」「真的非常很突然啊。」「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浑身颤抖的百合钻进看热闹的人群中,不由得倒抽一口气。岂只是OK绷而已,身上受到大片烧伤,但仍紧紧将日记抱在胸口的桃果,正要被搬上救护车。
百合睁大双眼,仿佛凝结般缩着身体,连好好呼吸也办不到地茫然呆立。
桃果没有说谎。这就是拯救百合的代价。神明做出的选择。
明明是神明,为何祂会做出如此残酷的事呢?
在桃果躺着的病床旁,百合上身靠在床沿,心情前所未有地安稳。
「爸爸没有回来。」连百合也讶异自己竟然一点也不悲伤,再也无须催眠自己爱着父亲。
「他已经不会回来了。跟之前的塔一起离开了。」桃果带着微笑轻描淡写地回答。
「你用了咒语吧?」百合沉浸在甜美心情里,陶醉似地回应。
「嗯,用了。」桃果一派轻松地回答。
「所以说,这就是让我自由的代价了?」
桃果的眉毛倒垂成八字形,既不否定也不肯定,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行为。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百合一边说,一边伸手从整理得一尘不染的桌上拿起日记。
「不行!」桃果语气突然变得很凶,百合住手。
「为什么?」
「不能看这个!」凝视着百合的眼神锐利且认真。「不可以接近命运的转换,否则你会付出重大代价。」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桃果没有任何理由让自己受到重伤,只为换得百合心情安稳。
桃果的明亮大眼与百合互望,她突然笑了出来,用被绷带缠得只露出手指的手抚触百合的手。
「我不是说过吗?我最喜欢百合了。现在这样就好。百合现在就已经非常美丽了啊。」
百合忍不住哭了。即使她知道痛苦不堪的桃果比她更想哭,却还是无法自制。
被人如此直接地称赞美丽,哭得如此激烈,这两件事在百合的人生中部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为什么要哭?」看着泪流满面的百合,桃果轻摸百合的头。
之后百合只要有时间就跟桃果在一起,认识了与桃果交情很好的多蕗桂树,还交了许多朋友。但是她真心相信、爱慕的人,仍然只有桃果。
桃果的及肩直发、眼神有些锐利的大眼睛、温和的笑脸,以及充满好奇、什么都想尝试的勇敢,这一切在百合眼里都是如此可爱。现在想来,百合或许从一开始认识时起就深受桃果吸引。
这股爱慕之情一天天在心中茁壮,化为明确的花蕾,徐徐地在宛如暖春的日常中开花了。但是,在桃果拯救百合约一年后,命运拆散了这两人。
桃果被卷进那桩事件,毫无预警地从百合面前消失了。就像百合的母亲,也如同她父亲一般,无影无踪地消失了。但是,百合深信一件事:如果是那桩事件害桃果消失,只要再度转换命运就好。换百合使用写在日记里的咒语转换桃果的命运就好。
这次轮到百合付出代价了。不择手段都要取得日记,一定要把桃果带回来。为此,她必须先在失去桃果的世界里坚强活下去。
为了再次取回与桃果牵手时,那种小巧、柔软又有点冰凉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