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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 第七章

在温泉旅馆的冲击性事件后,百合换到别的房间,我则让荻野目睡在我与山下的房间。虽然百合说她不会再对苹果动手,我也相信她说的是真的,但想到她不仅夺取日记,又把荻野目脱得精光,实在没办法继续让荻野目和她住同一房。

躺在榻榻米上快睡着的山下看到我搀扶女生回来,马上鬼叫起来,穷追不舍猛问我们两个是什么关系,我则一贯回答:「她是阳球的朋友。」

她是阳球的——我们的朋友。但是,不会永远在一起。

结果,我整晚几乎没睡,直到天亮。天空晴朗无云,舒服浪潮声和新鲜空气抚慰了我疲惫至极的身体,给了我一点点面对今天的力量。

「这里是哪里?」荻野目一睁开眼,爬起身,揉着惺忪睡眼轻声嘟囔。

坐在窗边藤椅上的我还没开口回答,她察觉到睡在隔壁的山下的鼾声,「呀——!」地高声尖叫起来。

「谁?」她慌张爬出棉被,将浴衣前襟拉紧。

你昨晚遭遇的危机可是比这还精彩得多了,别只是因为山下就大呼小叫啊。

「呃,荻野目,早安。」我从纸门大开的隔壁房打招呼,听到我的声音,荻野目再次讶异得合不拢嘴。「你还好吧?」

「百合呢?」

不知道荻野目对昨晚的事还记得多少。若是不记得,是该维持那样就好,还是该对她大略说明?我烦恼这个问题整晚睡不着,却仍未得出结论。

「为什么晶马会在这里?这个人是谁?」

迟迟不说话会引起怀疑,于是我深吸一口气,开始说明:

「他叫山下,是我的同学。我们昨天凑巧也住在这里。然后晚上……呃……电话……」如果记得电话内容,她应该就会想起自己当时处于何种状况吧。我吞吞吐吐地说。

「电话?」

「呃……就是……你错把百合的葡萄酒喝下,变得醉醺醺的,打了通电话给我。得知跟你住在同一间旅馆,所以就……」住同一间旅馆又怎样?明明说不要再见面,却在旅行中以「好巧啊」为由碰面也实在很奇怪。

「真可疑。」荻野目扬起一边眉毛瞪着我。即使刚睡醒,她的眼睛依然又大又锐利。

「因为你醉得不省人事,所以我帮忙照顾你。毕竟百合不是很清楚我们之间的事,所以不能放着不管啊。」

荻野目表情显得有点困惑。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刚刚所说的话几乎是牛头不对马嘴。

「原来是这样。谢谢你。」荻野目平静地向我道谢。「我还记得吃晚饭时的事,之后就不大清楚了。如果给你添了麻烦,请原谅我。」

荻野目缓缓站起,简单整理一下头发。

「我先回房间了。得跟百合道歉才行。」

本想叮咛她别跟百合单独共处,但又想到早餐时间快到了。我身上没足够的钱供她搭电车回去,由百合房间里她的制服与轻便行李看来,荻野目多半是跟我在校门前分手后就直接来这里,所以应该也没怎么准备吧。就算留在这里,被山下问东问西她也会不愉快:至于我,也很难以正常态度面对她。

纵然仍有许多不安因素,现在只有相信百合不会再乱来,请她送荻野目回家才是最佳选择。

送荻野目到百合的房间后,百合以一副仿佛昨天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清爽表情对我细语:

「你真是个好孩子。你的骑士风范总是让我很佩服呢。」

「你跟我约好了,绝对不会再对她乱来,对吧?」我瞥了一眼背对我们眺望窗外的荻野目,接着说:「麻烦你确实送她回家。」

「嗯。我能向你保证。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这么做的。」

我依然一脸怀疑地望着百合。

「别露出这种表情嘛,这是真的。」百合笑着说。

这女人从荻野目身上夺走了日记。她夺走日记的目的与我们不大相同,而且她还喜欢女性。话说回来,她跟多蕗的婚姻关系又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有人男女通吃,但我实在没有勇气问个详细。不管她的回答是什么,多蕗都很可怜。

接下来,我一边闪躲山下的问题攻击一边吃早餐,再去泡个温泉后,便踏上归途。选了温泉蛋与汤之花(※一种温泉沉淀物,可当作入浴剂。)当礼物,伯伯家的豆沙点心吃到腻了,买汤之花阳球应该会高兴吧。

像这样跟荻野目肩并肩搭地铁的情况早已习惯,但这也即将结束了。旅行后,荻野目仍频繁发送简讯给我,可是我却没办法好好回应她。因此我提议两人见个一面,长谈一番,好把我过于脆弱,很孩子气却又无能为力的心情表达出来。

荻野目似乎早猜到我打算说什么。莫名没什么自信的我,悄悄捏住企鹅二号的肚子。

二号只一脸厌烦地望着我,没其他反应。

「前阵子谢谢你了。」荻野目带着温和微笑对我说。

「不,我没帮到什么忙。」

我和荻野目之间弥漫着紧张气氛,仿佛快冒出吱吱嘎嘎的摩擦声,即使电车已到站,又往下一站行驶,我们仍坐在位子上,没人起身。

之前我在梦中说我无法弃她于不顾,那的确是我的肺腑之言。但是,这两个问题不能混为一谈。

「我还是没办法跟你在一起,也没办法温柔对待。我想,这就是我们两家人的命运吧。」我感觉自己又在伤害她了。因为我每说一句话,胸腔内都会传来阵阵疼痛。

「就算你说讨厌我,我也不会放弃的。因为我是你的跟踪狂。我会改变命运给你看。」荻野目的话语虽冷静,却令人感到强烈的意志。且就连迟钝的我也听得懂,那是爱的告白。

我们该在哪个车站下车才好?要等到何时,我们才能放心下车呢?

窗外是无止境的黑暗风景,我们两人陷入缄默,不知不觉抓住二号肚子的力量愈来愈强,我发现这件事时,企鹅二号静静地流泪看着我。

「抱歉。」我朝向不特定的某人小声道歉,手从二号的肚子上移开。

朝霞照耀着夏芽家。真砂子一边回想着刚探望过的万里夫睡脸,将撕成两半的日记置放在客厅桌上。万里夫的细眼与薄唇和真砂子十分相似。在发出小小呼吸声熟睡的他的枕旁,企鹅帽放射出不祥之光。

「终于得到日记了。如此一来万里夫便能得救。」真砂子将在温泉旅馆从时笼百合手中夺来的半边日记拿在手中,慎重其事地合到另一半之上。

真砂子并没有漏听于重叠瞬间发出的小小喀叽声。正当她皱起眉头,抢来的另一半日记突然发出歌声。

是时笼百合扮演玛丽时的浮夸歌声。

「这是……」真砂子轻轻叹气。

等歌唱完毕,传出百合的话语:

「还满意我的美妙歌喉吗?小笨蛋,这是彻彻底底的假货唷。别小看女演员啊!」愉快的播放一结束,假日记立刻冒起烟来。

「真有一手。」真砂子冷笑:心想:的确太小看她了。她丢掉冒烟的日记,板着脸咕哝地说:「得想办法善后。」

另一半日记肯定还在时笼百合手中。既然从正面抢夺有困难,只好拟定更细密的策略,出其不意偷袭。但,该用怎样的策略才好?

话说回来,这烟味会不会太呛人了?真砂子不禁咳了几声。不知不觉间,绿翡翠在背后慌张地跑来跑去,真砂子回头,原来是刚丢出的假日记落到窗帘上,整个烧了起来。

绿翡翠脸色铁青,忙着用座垫拍打窗帘灭火。

「连雀!窗帘着火了!」

真砂子朝门外的走廊呼叫,被称为连雀的女性冷静地拿着灭火器现身。

「来了,大小姐。」

紧紧扎着的头发与显示坚毅个性的细长上扬眉毛,脸上戴着厚镜片眼镜,眼镜上的链子纤细而精致,不时随镜片反射光芒。短衫的立领完全包覆脖子,略为开衩的长裙腰间采大胆的抓皱,有如和服腰带般于背后结成大型缎带花饰。这名女性是自祖父那代就侍奉夏芽家的管家,也是真砂子无论里里外外唯一信赖的人物。

连雀毫不迟疑拔掉灭火器的安全插销,将喷嘴朝窗帘发射。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等烟完全消失,真砂子看着变得一片白的窗帘喃喃地说。

绿翡翠也完全染上白色,抱着座垫倒在地上,宛如一颗巨大的棉花糖。

真砂子站在窗边,慢条斯理地啜饮冲好的温热鼠尾草茶,边望向天际。季节已近冬天。

「对了,连雀,冠叶的新女人处理好了?」真砂子没回头,直接开口探询。

「是,照往例付钱应该就能打发。她只是个无趣的女人。没有问题。」

「是吗。」主动靠近冠叶的女人大半都很无趣。但是,问题的根源不在那里。

「那就麻烦你继续监视高仓冠叶和他妹妹吧。」

「是的,大小姐。」

问题的根源在于冠叶的妹妹——高仓阳球。那种像小丫头的女人究竟哪里好了?真砂子无论怎么思考,看再多的照片或图像,也还是无法理解。

「今天是高层会议是吧?」将没喝完的红茶茶杯与碟子放到连雀端着的托盘上,准备上班的真砂子先回房换装。

她穿上立体的大领子与口袋格外醒目的茶褐色马德拉斯格纹夹克,裙子底下搭配白色厚裤袜,足蹬绑带式黑色高跟鞋。真砂子喷上爱用的香水,切换心态。

「绿翡翠,打扮太久喽。」

总算恢复原本颜色的绿翡翠正热心朝梳妆台的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脸。

真砂子与绿翡翠并肩坐在加长型礼车的宽敞座位上,在这段从宅邸到夏芽企业集团的短短路程中,由设置于车内的电视检视新闻,并扫视会议资料。

真砂子年纪轻轻就继承、背负起夏芽家的一切——白手起家,建立起夏芽控股公司的祸父夏芽左兵卫所留下的一切。对夏芽家怀恨在心的人们、跟夏芽家套恩情的人们、谄媚的大人们、没有双亲的宅邸,以及优秀的女管家。

左兵卫虽已亡故,却仍支配着夏芽家。至少真砂子如此认为。

左兵卫认为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成功者」与「失败者」。祖父无疑是前者。左兵卫基于「当不了成功者,活着就没有意义」的理念教育自己的孩子——真砂子的父亲,想将他磨练成足以继承事业的「成功者」。但是,真砂子的父亲对左兵卫的思考方式及蛮横作风起疑,与他不断发生冲突。父子俩的摩擦令整个家中弥漫阴郁紧绷的气氛,真砂子的母亲承受不了这种状况,抛下真砂子她们离家了。母亲离开后,父亲更是被逼到喘不过气来,不久也主动从夏芽家消失了。

真砂子的生活完全欠缺现实感,就只有时时刻刻得顺从祖父旨意的紧张感存在。

虽然父母被左兵卫逼走,为了万里夫与自己,也为了冠叶,真砂子不能抛下这个家一走了之。无论如何她都要拯救万里夫,将冠叶带回来。最重要的是,要让父亲回到这个家里。

「早安,社长。」

离开加长型礼车,夏芽企业集团的秘书早已在一旁恭候真砂子到来,仿佛要下跪磕头般深深地对她一鞠躬。

「早。」

这个地位、这个经营手腕,全来自于流在她体内被诅咒的夏芽左兵卫血脉。纵使千百般不愿意,真砂子有太多必须守护的事物了。

在一群社员簇拥下穿过宽广大厅,立于大厅中央、没品味到极点的夏芽左兵卫铜像总会映入眼帘。左兵卫铜像威风凛凛站着,穿上带有夏芽家家徽的和服,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真是的,」真砂子心中偷偷咒骂,快步穿过铜像,走向电梯间。「不赶紧碾碎不行。」

阳球坐在医院中庭的白色椅子上,身旁摆着装了几本毛线编织教学书与工具的竹篮子。她一边翻阅膝盖上的书本,思考接下来要编织什么作品。

「冬季手工编织首选」、「送礼最适毛衣」、「穿上手工编织毛衣出门去」……书中刊载了各式各样的毛衣、帽子、手套、围巾或布偶,每种都是温暖又可爱的作品。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你这次要编织什么?」坐在她身旁的真悧猛然把脸凑近阳球娇小的头,窥视书本内容。

一身简单的白色衬衫、褐黄色V领毛衣、灰色裤子,与焦茶色的乐福鞋。配上长发与女性般的容貌,即使披上白袍也完全不像个医师的真悧,今天也同样带着白濑与宗谷现身,仿佛嫌脚太长似地跷起二郎腿,坐在阳球身旁。

「男生都喜欢什么颜色的毛衣啊?」

阳球身穿深蓝色的棉质蕾丝领睡衣,披着棉质睡袍,脚上穿着室内用米色蓬蓬袜和医院拖鞋。坐在阳球隔壁的企鹅三号也模仿阳球,无意义地翻着另一本教学书。

「我的话会挑这个,看起来非常棒啊。」

「这样啊——果然真悧医生选的衣服都很成熟呢。」

「你在说什么。」真悧浅笑,在阳球耳旁低语。「你自己不也很成熟吗?」

阳球吓了一跳,缩起肩膀看真悧。一如平常,真悧的眼瞳宛如宇宙般漆黑深邃,像是有无数星星在里头闪耀,难以窥知内心。

「没这回事。我一个人什么也办不到。」阳球又将视线移回书上。

「所以才需要我帮忙啊。」

阳球害羞地点点头,真悧大方地笑了。

「不愧是成熟大人!真有包容力!感动得发麻了!」白濑与宗谷齐声赞美,拍手叫好。

「阳球。」

阳球抬起脸,看到从医院出来的冠叶走向这里。

「啊,小冠!」阳球甜甜笑着打招呼。

「我该走了,下午还得去巡诊。」真悧站起,拍拍屁股的灰尘,和冠叶四目交接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对他低语:「别太冷落她啊。」

冠叶瞪着带领奇妙助手回医院的真悧背影远去,回头见到阳球急忙把东西收进篮子里,讶异地问:

「你刚刚在做什么?」

「秘密。」阳球没好气地回答。

「秘密是什么意思?」如果可以,冠叶倒是很想接着说:「对渡濑真悧能说的事,对我却必须保密?」

冠叶看病房里没人,便出来寻找,凑巧见到她与真悧两人状似亲密,脸靠在一起有说有笑。

「这件事跟小冠无关。」阳球东西部收拾完毕,并用三号代替盖子遮住,不让他见到竹篮内容。

阳球过去也曾对老哥们隐瞒事情,但往往都是出于善意的小谎;例如秘密策画的生日礼物、圣诞节早上的庆祝会,再不然就是窗帘的刺绣,或偷偷养在院子角落的野猫。但现在的阳球故作成熟、甩头不理人的侧脸莫名有些春心荡漾,使冠叶不禁满肚子火。

「那家伙虽然是你的主治医生,但他不是好人,别跟他多嘴。」冠叶表现出平时的他难以想像的孩子气嫉妒。一想到真悧和阳球共享小秘密,令她显得成熟妩媚,冠叶就嫉妒得快疯了。除此之外,冠叶也不相信真悧值得信赖。

「多嘴是什么意思?」阳球蹙眉,白了冠叶一眼。

「就是别把我们家或你自己的事讲出去。」

阳球没好气地鼓着腮帮子,又重重坐下。

「为什么要说医生坏话?医生是个好人。他帮我把围巾寄给DOUBLE H,还不厌其烦地听我说话。」

「我跟晶马都有听你说话啊,也没嫌你很烦吧?」冠叶想:简直像情侣吵架嘛。若只是一般的情侣吵架,冠叶有的是办法安抚女生。但,这不一样。这种感觉对冠叶而言完全不同。阳球所想的事迥异于其他女生,他什么也掌握不到。

「可是……」阳球说到这儿,又闭上嘴。

阳球的世界非常狭隘。医院、家里,顶多再加上附近的商店街,如此而已。但老哥们不同。他们两人会去上学,至少比阳球更懂外面的世界。他们学习种种科目,有许多朋友,参加学校活动或定期考试,冠叶更是深受其他女生欢迎。阳球从没见过他们这些不同于家中的面貌,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特别想知道。但阳球不希望自己仅仅是在医院里交个新朋友而已就要受到干涉。

「阳球。」

「总之真悧医生是个好人。我讨厌说人坏话的小冠!」阳球提起篮子与三号站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一头长发飘散出不同于家中、院内提供的洗发精香气。

冠叶无法跟上,连开口唤住阳球也办不到。只有一号确实望着长发飘扬、消失于建筑之中的阳球背影,抬头看了一眼冠叶。冠叶板着面孔,久久无法离开原地。

「哦?在吵架吗。这是好征兆。连雀,继续监视。」深深坐进大型办公椅的真砂子放下不同于宅子里的白色方形话筒,叹口气。

宽敞的社长室中设置了格格不入的接待用沙发与观叶植物。真砂子所坐的桌子背后与侧面墙壁上,各挂上巨幅左兵卫肖像。两张都绘制得不好不坏,对真砂子来说无异于巨大垃圾。

身为天才经营者的祖父欲望强烈,作风强悍,人品大有问题。他谁也不相信,对于血脉相连的家人也很冷淡。左兵卫成立家庭的目的只有一个:让夏芽家世世代代永远繁盛下去。因此,无能的家人就只是无用的垃圾。恰似映入真砂子眼帘里的那些令人不快的肖像画一样。

也因此,真砂子在那时好几次想杀死左兵卫。

当时九岁的真砂子,只靠父亲寄来的,一封信当作心灵寄托度日。

「爸爸在这边过得很好。虽然现在还没办法立刻回去,我引颈期盼着一家四口共同生活的日子到来。在那之前,你就代替爸爸守护幼小的万里夫吧。」

真砂子躲在后院的凉亭里,偷偷反复看着这封简短书信,又涌起奋斗的力气。想到父亲一定会回来,就能重新振作脆弱的心。痛恨夏芽家而离家出走的母亲应不可能回来了。但父亲仍担心着真砂子他们,仍想着要回来一起生活。真砂子相信父亲即使远离,依然深爱着真砂子他们。

为了「那一天」的到来,无论如何,真砂子都得把那男人碾碎。

某日,左兵卫将真砂子与万里夫房间里的布偶或洋娃娃、最爱的童话书全部集中起来,当着两人的面抛进壁炉。其中当然也包含了父母过去赠送的礼物。

「这些玩意儿通通都不需要!你们就是还保有这些软弱的纪念品,才会老是留恋着没用的父亲!」

祖父由和服袖口伸出壮硕多毛的古铜色大手,粗暴地连同真砂子他们的幼小心灵也一起送进火中。

像是要庇护般抱着胆怯的万里夫,真砂子凝视洋娃娃在火炉中逐渐溃烂的可怕模样。房里升起一股化学纤维与赛璐珞高温融化的刺鼻味道。那是真砂子仅存幸福正常家庭时光的纪念品。

「真砂子,把你偷藏的信拿出来!」左兵卫以那张恶鬼般的凶恶面容逼近真砂子。她怀中的万里夫吓得忍不住啜泣起来。

「真砂子!」左兵卫硬从真砂子的裙子口袋掏出信纸,抓着她的头推开,毫不犹豫地将信抛进火中。

「住手!」真砂子尖声抗议,但重要的信已化为灰烬。

「真砂子!那家伙是失败者,是夏芽家的奇耻大辱!我不允许你把他的信当成宝。懂了吗!」

真砂子虽想流泪,但对祖父的憎恨更强烈。她抱着万里夫的头轻抚,以锐利眼神瞪着左兵卫。

「看看我。不迎合他人,永不松懈!我是任谁也无法碾碎的强悍男人!」左兵卫蓄着胡须,躯体强健,脸上永远挂着不愉快的、好似发怒的表情。他以威吓的眼神低头瞪真砂子与万里夫,冷笑地说:

「将万里夫训练成合乎夏芽家的男人的时候到了。不能老是像个娘们一样哭泣!夏芽家的男人不管碰上任何困境都不能被碾碎!」

真砂子用力抱紧浑身打哆嗦的万里夫。该怎么办才能在父亲回来前保护弱小的万里夫呢?真砂子深深感到连父亲写来的宝贵信件也被轻易夺走的自己是如此的无力,该怎么办才能碾碎眼前的魔鬼呢?

真砂子做起噩梦,就是从这天晚上开始。

左兵卫每天早上照例要喝一杯浓红茶。这天,真砂子端了掺入毒药的红茶来到他的房间。左兵卫没道谢便从碟子上拿起茶杯,不顾依然烫嘴,一口气将红茶饮尽。

甫一入口,左兵卫立刻抛下杯子,吐出大量的血倒在地上。看见祖父和服外套背上可恨的夏芽家家徽,发着抖的真砂子在心中大喊:「终于成功了!爸爸,我很努力,万里夫得救了!」

醒来时天空尚未破晓,真砂子的喉咙因紧张而喊不出声。她盾颈僵硬,满身恶汗,湿答答的睡衣黏在身上。过了几秒,她总算察觉那是梦,但祖父抓住胸口的痛苦表情与呻吟,或是在地毯上逐渐渗透开来的鲜红血泊,仿佛烙印在视网膜上,甩也甩不掉。

「连雀!连雀!」真砂子沙哑的呼叫声里,听不见平时的冷静。

「大小姐,您怎么了!」穿着睡衣的连雀急忙打开真砂子的房门,赶到床边。「大小姐!」

「我做梦了。」真砂子抬头看急忙戴上眼镜的连雀,大口喘息。

「太可怜了。」连雀蹲在真砂子身边,静静地摸着她的头,安慰她说:「您做了什么梦呢?」

「很可怕的梦。」真砂子试着调整呼吸,却总是无法恢复平稳。

又过了不久,起床的左兵卫在院子里挥动竹刀的声音与吆喝传来。真砂子想:那男人还活着吗?心情很复杂。

「我不会被碾碎!我不会被碾碎!」祖父宏亮而粗嗄的声音传遍了院子。

不管多么恐怖,明明好歹在梦中碾碎了啊。真砂子咬牙切齿。

噩梦不断不断持续。真砂子每晚用各种手段对左兵卫下手。从悬崖推下、放毒蛇晈、推去撞车、把头按进澡盆里、勒住脖子、用球棒打死……随着一天天过去,手段也愈来愈直接、血腥。

以为左兵卫已死、父亲终于能够归来的期待之情,和害怕自己亲自下手的恐惧感混合在一起,真砂子每天早上都在这般错综复杂的情绪中醒来,躺在床上深呼吸,伸长紧张僵硬的四肢,确认幼小的手掌上是否沾染血迹。

「父亲大人,我……」真砂子这时已不会再被梦境惊醒而呼叫连雀。在真砂子抓住枕头,试图让心情平复的期间,庭院又传来左兵卫挥舞竹刀的吆喝声。

「我不会被碾碎!我不会被碾碎!」

魔鬼今天也仍活得好好的。

失去了可读的信,真砂子就只是静静地坐在凉亭里。

今天、昨天与前天,她都梦到杀死那男人的梦。只要那男人不死,父亲就不会回到这个家。但真砂子也害怕明天与后天将会梦见的杀人梦境。她怕哪天无法区别梦和现实,说不定真会用这双手杀死左兵卫。

真砂子张开自己的双手。明知年幼的自己没有这个能力,却总觉得只要有心,一定能杀死祖父。

「父亲大人,我好害怕啊。」

真砂子不经意抬起头,冠叶站在池子对面。他以冷冷的表情看着真砂子。真砂子莫名觉得冠叶完全能了解她脑中的想法。

左兵卫最近开始以「训练」为名,强迫万里夫进行走滚烫石头或挥竹刀等胡来的体力训练。身子娇小孱弱的万里夫不敢违逆祖父,但也无法完成「训练」,总是遭到左兵卫怒斥责打,再受真砂子安慰。

除了在梦中杀死祖父的自己以外,真砂子从没看过那么可怕的人。她战栗不已,抚摸哭累睡着的万里夫滑顺细腻的濡湿头发。

连雀也不敢忤逆祖父,但私底下总是关心着真砂子与万里夫。她细心治疗万里夫因为握竹刀过久而长出的水泡、脚底的烫伤,以及被殴打肿起的脸颊和膝盖的擦伤。可惜一到隔天,伤口又会裂开,手掌也将再度渗血。

「照这样下去万里夫会被杀死。父亲也无法回来。所以我下定决心了,这次真的要碾碎那个男人。纵使未来永远受到诅咒我也在所不惜。虽然很骇人,但没有其他方法了。」

真砂子淡然对坐在隔壁的冠叶诉说决心。不知冠叶作何感想?真砂子自己也知道宣称杀人很不应该。但是这一切都是因为那男人害的。是夏芽家的诅咒迫使她这么做的。

真砂子没有真正可以求救的对象。

「若是诅咒终将不可避,我就陪你一起受到诅咒吧。」

冠叶的回答很令人意外。

「这就是联系我们的羁绊。」冠叶凝视真砂子,坚定地说。

真砂子想:若是如此,她就有勇气了。如果冠叶愿意陪她一起受诅咒,杀害左兵卫一事便再也不可怕。

然而,这件事过后不久,左兵卫便死了。他跟朋友去钓鱼,带回大量河豚,不听周遭人制止,自行料理河豚,就这样中毒送进医院,当天晚上轻易地去世了。

真砂子穿上丧服,恍惚望着还没下手就死去的祖父遗照。当然,她一点也不想流泪。祭坛很大,仿佛快将会场掩埋似地,满满的白菊、兰花与百合装饰在墙壁上,吊唁者也络绎不绝。但父亲却没回来。这一定是即使人死也见不得真砂子他们幸福的左兵卫下的诅咒吧。

一家四口团圆的日子恐怕再也不会到来。

现在真砂子也偶尔做噩梦。小时候的梦、万里夫或冠叶离开的梦,有时则是已成长的真砂子迫不得已杀死左兵卫的梦。明明那男人已经不在了。明明他自己中了河豚毒发麻倒下死掉了。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对吧?」

一回头,真砂子发现自己坐在地铁车厢内。正在翻阅海洋生物图鉴的真悧和头戴企鹅帽的万里夫就坐在附近,静静地随着车厢摇晃。万里夫直盯着真悧所指着的关于河豚的介绍。

「河豚的毒称作河豚毒素,是具有氰酸钾一千倍威力的剧毒,一毫克约具备五千个鼠单位(※对体重二十公克的老鼠,将毒性物质施打于其腹腔时,麻痹性贝类毒素十五分钟、下痢性贝类毒素二十四小时、河豚毒素三十分钟使之致死的量。)的毒性。河豚身上分成有毒的部位和没有毒的部位,外行人处理河豚可能会使毒性转移到无毒部位,因此绝对不能吃外行人料理的河豚。」真悧声音平稳,如唱歌般朗诵。

「你什么时候来的。」真砂子皱起眉头,瞪着真悧。真悧笑了。

真悧看了一眼通往隔壁车厢的连结部,真砂子受到影响,也跟着望去,黑衣人一一走进真砂子这节车厢。

真砂子吓一跳,想靠往侧边,但男人们成群结队不停进入。

「父亲大人。」在人群中发现父亲身影,真砂子睁大眼睛呼喊:「父亲大人!」

她钻入黑衣人之间,呼叫同样穿着黑衣的父亲,朝他伸出手。但父亲没有察觉真砂子的呼喊。男人们仿佛当真砂子不存在似地穿过这节车厢,进入隔壁。

连结部的门发出声响紧紧关闭,非常坚固,无法打开。真砂子猛敲玻璃,再次大喊:「父亲大人!」

在黑暗中行驶的列车。黑衣男子。父亲转瞬便融入这片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形。

「冠叶?」

当再也看不见父亲背影时,冠叶在一旁现身。他抓着一名黑衣男子,表情凶恶,不知在讨论什么。

怎么回事?不只父亲,现在连冠叶也要误入歧途了吗?明明数次向他提出忠告,他本人也很清楚这点,为何就是不肯罢手?

「冠叶!别接近他们!照这样下去,连你也会跟父亲大人一样遭人利用,最后被碾碎的!」

真砂子高声嘶喊,眼泪盈眶。但是冠叶似乎全然没听见,同样融入了黑衣人队列中。

「只要一次就够……」真砂子低喃。只要一次就够,多么希望冠叶能认同真砂子的努力,对她说爱她。这唯一的小小后悔,在真砂子心中留下一小片污点,很快地,污点不断扩大,形成足以覆盖整个真砂子的大块阴影。

为什么冠叶要为了那个不过是个小丫头的女人拼命?

「为什么!」不甘心的真砂子再一次用力敲打厚厚的玻璃。拳头侧边阵阵发麻。

「他们被选上了。」真悧背对真砂子,悠哉地说:「是被选出来矫正这个世界的问题的人。」

真砂子缓缓回头,看着真悧。

「你想说这个世界有错?」

「当然,你的弟弟明明什么罪也没有,却……」真悧手上已不见海洋生物图鉴。

真悧身边,戴着企鹅帽的万里夫挺直背脊,以红眼睛望着半空。

「是啊。所以你不是跟我约好要拯救他吗!」

「嗯,我当然会拯救他。前提是,你也要作为获选者一起行动。」

真悧话一说毕,列车厢连结部的门猛然打开。真砂子惊讶回头,在黑衣人围绕下,同样穿上黑衣的冠叶正瞪着她。

「你想做什么?」真砂子与冠叶四目相对,喃喃地问。

「要燃烧世界。」真悧的沉重话语在耳旁响起。

本想大喊:「冠叶,住手!」却发不出声音来。

「不行!」好不容易呼叫出来时,真砂子醒来,总算发现这只是一场噩梦。真砂子呼吸急促,冷汗爬满全身,湿答答的睡衣黏在身上。已经长大的真砂子现在不会呼叫连雀,但恐怖的梦境却依然骇人。

用手掌擦擦额头,真砂子慢吞吞下床,打开窗户,缓缓吸入冷冽空气。一道抬头看真砂子的人影映入视野角落。是真悧。

真砂子撩起贴在后颈的卷发,在心中回答:我不会搭上那班列车。不会跟你们一起行动。

转瞬间,真悧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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