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刺骨的夜晚,冠叶坐在郊区一家小小拉面店的红色吧台前,呼出白色气息,咕哝一句:「好冷。」他的双手从手掌到手肘一带全包着绷带。身上穿着黑色摩斯大衣(※一种附有帽兜的军装式外套,源于一九五〇年代英国兴起的第一个青少年次文化族群「摩斯族」(Mods),该族群讲究衣着品味与细节,为了保护身上的昂贵西装,他们开始穿起美军使用的这种大衣,这种款式因而成为摩斯族的招牌象征,也因此得名。)同是黑色的围巾缠绕脖子,也遮去表情。
「你手的伤势还好吧?」一名女性面带不安地询问。
「呃,虽然看起来很夸张,只是点小伤,没什么啦。」冠叶平稳地回答,声音分外冷静。
「冠叶。」一只大手搭在冠叶肩上。
冠叶回头,高仓剑山和千江美神情平静,相依偎地坐在隔壁座位上。
「你做得太好了。身为父亲,我感到很光荣。」剑山深深松了口气说。
「你是我们自豪的孩子。」千江美浮现温柔笑容,轻抚冠叶沾染夜露的冰冷短发。
冠叶腼腆地笑了几声,低下头。
「在任务完成以前,我们不能回家。冠叶,在那之前,高仓家就托付给你了。」剑山表情苦闷,但眼神坚定地看着冠叶。
冠叶重新下定决心,抬起头来毅然迎视剑山。
「你要多多帮忙晶马和阳球哦。」千江美轻声叮咛冠叶。
「嗯。」或许是寒冷之故,冠叶觉得胳膊有点僵硬,比白天更疼了。
「把那个给我儿子吧。」剑山说完,柜台里一名黑衣男人将一个厚厚的纸袋放在冠叶面前。
没有任何问题。在剑山跟千江美回来前,落到高仓家上的火星就由冠叶来拂去或亲身承受吧。总有一天,他们一家人一定能团圆。高仓家将全员齐众,再也不会让晶马和阳球感到寂寞了。
冠叶默默将纸袋收进摩斯大衣的口袋中。
自从那天起,多蕗再也没有来学校,过不久便辞职了。某日朝会,校长在讲台上若无其事地宣告:多蕗桂树老师基于私人理由辞职了。除此之外,别无着墨。
副班导成了我们的代理班导,生物课则由一位教其他学年的中年老师兼任。
「植物叶子里含有叶绿素,可利用光的能量将水和二氧化碳转换成葡萄糖等碳水化合物,并于过程中产生氧气。这一连串的反应我们称之为光合作用。今天的课程就是要探讨自然界中的种种条件下,光合作用会有什么变化。」
班上同学对于多蕗辞职的理由有种种无聊臆测,却没人深入怀疑,顺其自然地接受了这件事。
同学们虽不讨厌多蕗,但对他们来说,多蕗也不是什么特别值得关心的对象。不消说,过去的我跟老哥也抱持着相同看法。
突然间,从教室后方传来窃窃私语。
「喂,多蕗到底为什么辞职了啊?」
「应该是跟男校不合吧?」
「那家伙很死脑筋,或许压力太大了。」
的确,多蕗是个很认真的男人。也因此他才会钻牛角尖,做出那样的行为来。我瞥了老哥一眼,他百无聊赖地把手肘拄在桌子上发呆。他的双手仍包着绷带,不过大部分都掩藏在制服袖子里。
我叹口气,垂下头来。
「关于蒸散作用,呃——上次好像说明过了。接下来,请同学参考教科书的图表。纵轴代表二氧化碳的吸收速度,横轴代表光的强弱。这个图表显示光合作用随着光的强弱会产生何种变化,有谁能回答这个图表里的光合作用速度是多少?喂,那位同学。」中年教师不动声色地指向说悄悄话的那群人。「对,就是你,请回答。」
被指名的学生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回答:「不知道。」
「好吧,有其他人会吗?」
我莫名对这位中年教师产生好感,再度深深地叹了口气。
纸条上以四四方方、正经八百的字迹写着:谢谢你之前的关照,再见。连同公寓钥匙一起摆放在客厅桌上。百合买回后就堆在客厅的窗帘也已经装配完毕。即便如此,房间依然冷冰冰、空荡荡。早上,百合一个人喝着温咖啡,思考筹备中的婚宴、桃果,以及高仓家孩子的事。
百合将身体深深埋进沙发里,身穿香槟金的丝质睡衣,披着开襟毛衣,跷起穿上室内鞋的腿。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早已取下。但是,他们现在仍是夫妇。
离开这里,多蕗又能到哪呢?
记得那是秋天的事。在桃果的月忌日(※指每个月与忌日同日期的日子。)那天,百合约多蕗出来,随意找了家餐厅,两人面对面坐下,点了咖哩。百合记得那是一盘牛肉咖哩,在盛米饭的盘子边缘点缀着葡萄干的。
「结婚?」多蕗皱眉反问,原本举起的汤匙又放回桌上。
「没错。我认为我们应该在一起。」百合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不顾多蕗还没开动,舀了一匙咖哩送进嘴里。
「是吗?」多蕗低头,凝视着金属容器中热气蒸腾的咖哩。
「当然是啊。我和你被命运之环联系在一起。」百合咕噜咕噜喝了一口水,毅然决然地说。
「你想说,桃果把我们两人联系在一起?」
知道桃果秘密力量的,无疑只有面对面坐着的多蕗桂树与时笼百合这两人。但是多蕗并不爱百合,百合也同样不爱多蕗。两人真正深爱的,就只有桃果,以及和她一同度过的、无可取代的孩提时代。
「只要我们成为家人,桃果将会永远与我们同在。」百合是认真的。多蕗是这世上唯一能分享关于桃果这名女孩的人。百合认为,如果跟多蕗在一起,或许就能让「爱着桃果」这件事由过去式变成现在进行式吧。
「家人吗……我办不到。」若指户籍上的家人,只要现在去登记就行。但「家人」可就没那么简单了。至少多蕗自己已再也不想被家人束缚、搞乱人生。他需要的是桃果,而非家人。
「先从假扮家人开始吧。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真正的家人。」
面对异样积极、强势的百合,多蕗一头雾水。但在复仇心驱策下,他很快接受了百合的提议。可惜,这段关系最后还是告吹。
「到头来,我们还是当不成家人吗……」百合躺在沙发上自言自语。她手里拿着半本桃果日记。「真的没办法了吗……」
追求家人或伙伴的百合很愚蠢吗?假如她打从一开始便独自寻找日记,也许就不会尝到这种奇妙的孤独感了。
纵然只有一点点,发现自己竟然打从心底担心着多蕗,令百合感到有点讶异。她一直以为就算关系破裂,自己也能满不在乎地回到无拘无束的单身生活。
寒冷中,百合缩着身子,重新翻阅只剩一半的日记。无论如何,不得到另一半日记就没有意义,就无法获得完整的命运转换咒语。
「什么『谢谢关照』嘛。」一直以来,多蕗总是贴心地替她把毛衣毛毯搬到这个房间;倒垃圾的次数也是多蕗较多;不喝酒的他也总是会陪百合小酌一番,尽管只是做做样子。就算两人尚称不上家人,要终止这段关系仍嫌太早。
先回床上睡一觉再说吧。等醒来,冲个热水澡,打电话取消预定下午去确认的婚宴会场。接下来,还得跟受托制作纯白婚纱的设计师联络才行。
从壁橱里拖出透明大型衣箱。各个箱子上头用红色胶带胡乱贴着写上「冠叶」、「晶马」、「阳球」的标签。
「小晶,我找不到我那件背上有核桃钮扣的红色毛衣吔。」阳球边折叠、整理自己的所有冬季衣服边问我。
「呃——是怎样的衣服?说不定混在我或老哥的衣服里了。」我跟老哥早就完成换季准备。今天轮到刚出院的阳球。「但是我跟老哥整理衣服时应该有仔细看过了吔。」
阳球的换季准备很花时间,往往会排在最后进行。
「在这种时候,通常去检查小冠的箱子就对了。」阳球在我身旁跪下,打开老哥的衣箱。
「哇……真想把这些衣服全部重新折好。」我不由得叹口气说。
「因为小冠的手还很痛吧?」
的确,虽然老哥总算拆掉绷带,但手上的伤疤依旧沭目惊心。只不过这件事跟老哥折衣服的方式完全无关。
这种折法很能表现老哥的个性。基本上按部就班,但在是否容易收纳、是否会造成皱折等细节上却漫不经心。老哥总是声称「我都有折啊」,折是都折了没错,但……
「看,果然找到了!」阳球洋溢着笑容,从老哥的夏季服装中抽出目标的红色毛衣。
「其他衣服都到齐了吗?」我环顾阳球摊在地上的各式衣物问道。阳球的冬服繁多是因为她向来是多层次穿搭,即使是夏季的衬衫或裙子,也能在隆冬派上用场。因此,跟我们不同,阳球的衣箱在冬季几乎是空的。
「嗯。」阳球露出满足的微笑,点点头。被成堆毛衣包围的企鹅三号也一副爱困模样,点头附和。
「好,老哥买东西应该快回来了,我们在荻野目来前先做准备吧。」
为了庆祝阳球出院,今天我们要一起吃寿喜烧。老哥去买材料,我和阳球负责调理。我跟老哥还得意忘形地用模造纸制作垂幕,大大地写上:「阳球,欢迎回来!」
「三三一起来吧,待会要吃寿喜烧喽。」阳球将衣服收进衣柜,拍拍三号的头。三号睁开浑圆眼睛,轻啼一声。
由于久未使用,我将寿喜烧锅洗得特别干净,然后摆到桌上,一旁放着我亲手制作的高仓家特制酱汁,以及盛了大葱、蒟蒻丝、香菇、煎豆腐及茼蒿的大盘子,并将老哥买回的一包火锅肉片打开放好。
四人围着锅子,仿佛小时候的庆生会一般,把饮料倒进杯子,高举起来。
「阳球,恭喜你出院!」我和老哥齐声献上祝福。
「阳球,恭喜你!真是太好了。」荻野目也开心地向阳球道贺。
「谢谢大家。只不过,暂时还是要经常回医院检查呀。」换上刚刚找到的红色毛衣与单宁裤,将头发随意绑成两撮的阳球,笑容腼腆,耸耸肩说。
「这点小事,用不着在乎吧?」老哥爽朗地笑着说。
「对啊,重要的是阳球回到家里了。」我在锅子里抹上一层油,跟着帮腔。
「今后大家又能聚在一起吃饭,当然要庆祝喽。」
荻野目似乎发自内心为她高兴。
原本阳球问我今晚要不要邀请荻野目时,我还是有点犹豫。虽然我已决定不再逃避,但仍旧很担心我出尔反尔地邀她来吃晚饭,她会不想理睬我。但现在看来,当初有邀她真是太好了。
「荻野目,谢谢你来参加庆祝会。」
「阳球好不容易出院,当然要来喽。但真的好吗?这些肉似乎很贵吔……」荻野目望着寿喜烧用的霜降肉说。
所有人也跟着将视线集中在肉上。
「简直是艺术啊。」阳球眼神发亮地说。
「生平第一次买了全店最贵的肉,就算是我,也不禁紧张起来咧。」老哥显得有点得意洋洋。
「全店最贵?这种肉一公克要价多少啊?」我忍不住询问。肉质一看就知道很棒,但听到「全店最贵」,我不由得担心起荷包问题。
「别那么小家子气嘛。我刚领到打工钱,这种场合不奢侈一点怎行呢。」老哥说得倒是轻松。
「老哥,你该不会在干什么奇怪的工作吧?」我半是真心的疑惑让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沉默。
「什么嘛,『奇怪的工作』是什么意思?」
「比方说,男、男公关之类的。你最近都很晚回家啊。」虽然我觉得应该不可能,但只要老哥有心,谎报年龄也绝非难事。
「咦,真的假的?」荻野目瞠目结舌地反问。
「小冠,你真的去当男公关吗?」阳球不安地搂着三号问。
「笨、笨蛋!当然不可能吧!」老哥马上反驳,并咕噜咕噜地把杯子里的茶一口气喝光。
「但话说回来,如果冠叶真的去当男公关,一定会成为店里的第一红牌吧。」荻野目开始一脸认真地妄想了起来。「好像也很适合穿白色西装呢。」
我脑中也浮现了老哥迷倒众少女的必杀笑容。
「你、你们别乱讲!我才不想穿那么恶心的西装咧!喏,快点吃肉啦。晶马,拿蛋来!」
「呃,好吧,既然不是就好。」我一边回应,一边将碗和蛋分配给大家,并把酱汁倒进锅子里。看来老哥应该真的不是在男公关俱乐部打工吧。但话说回来,还有什么工作这么好赚?
「对了,在开始吃肉前,阳球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告知两位喔。」荻野目和阳球互看一眼。
阳球紧张地抿着嘴,倏地起身,回房间拿了与泽屋纸袋过来,从中取出两包加上缎带装饰的礼物,各自以鲜明的红色、蓝色缎带与包装纸包装起来。
「小冠,小晶,平常受到你们照顾,谢谢你们。今天是『感谢兄弟日』。」双颊微微染红的阳球几乎是把礼物塞到我们怀里。
「我能打开吗?」
「当然!」
我解开蓝色缎带,拆下包装纸,一件蓬松的鲜艳毛衣露脸。
「哇!」
「哦哦!」身旁的老哥也拆开包装,发出感叹。
「阳球,谢谢你!原来你在医院编织的毛衣是要送给我们的吗!」我的妹妹多么体贴啊,我不禁眼眶泛红。
「医院的……」老哥也愣住了。
「对。我想给你们一个惊喜,找来苹果帮忙,偷偷编织成的。抱歉。」阳球笑咪咪地说:「快点穿上嘛,看合不合身。」
我钻进柔软的羊毛里,衬衫袖子滑顺地穿过毛衣。
「刚刚好!」毛线颜色配上具立体感的织法,煞是好看。圆形衣领也恰到好处,蓬松柔软,非常温暖。
「颜色和版型还喜欢吗?」
「嗯。还算……不差吧。很暖和。」老哥也令人意外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
「太好了!」阳球露出宛如花朵盛开的灿烂笑容。
「这次完全选对了呢。」荻野目向阳球咬耳朵。阳球也贼兮兮地笑着,凑在荻野目耳边说悄悄话。
「什么啦。」老哥摆出一张臭脸问道。
「秘密。」
「对呀——」
两人「嘿嘿嘿嘿」相视而笑。我心想,她们感情真好,也跟着笑了出来。
「这件毛衣真的很温暖啊,也编织得超美的。」我摸摸毛衣的胸口到腹部一带,确认网眼。
「对了,毛线是我跟阳球一起选的喔。要找适合晶马的颜色实在很辛苦呢!」
「阳球,我会把这件毛衣当成一辈子的宝贝。真的很谢谢你!」我无视荻野目的娇嗔,用手指擦擦眼角泪水。
「喂喂,你有听到吗?」
当然有。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荻野目才好。我一向很少坦然面对自己的心情。我实在无法想像自己用不同以往的态度——例如说,把她当成喜欢的女性来面对。我老是这样,所以被老哥或山下嘲笑「孩子气」也百口莫辩。
我想装傻敷衍过去,但荻野目伸出双手,从两侧牢牢抓住我的头。
「咦……痛痛痛痛痛。」
「你听到我问你『你有听到吗?』了吗!」荻野目抓着我的头,硬是扳到她面前,露齿一笑。
阳球哈哈大笑,一旁的老哥也在偷笑。或许,我们这次真的总算能回到平稳的生活了。说不定我们已经转换了命运的轨道。看,大家都在笑呢。人人都如此开怀,不带一丝虚矫地笑着。
将最后的乌龙面也吃得一干二净后,老哥在榻榻米上躺平。
「啊——果然顶级的肉就是好吃。」
「小冠,刚吃过饭就躺下会变成牛喔。」阳球今天的胃口比平时更好。她还偷偷把肉分给企鹅们吃,心情愉快地哼起歌来。
「哞——」老哥趴在地上模仿牛叫。
「该收拾了。」我说,并动手收拾桌上碗盘。
荻野目默默地帮忙我。
「啊,苹果,我来就好。」阳球连忙制止荻野目,准备站起。
「没关系没关系,今天的主角是阳球,你就坐着休息吧。」荻野目笑着回答,一口气把所有碗盘搬到厨房。
我穿上围裙,开始清洗。在水盆里装满温水,取出区分为油腻用和一般用的两种海绵,以及用来洗锅子的棕刷,从中率先拿起棕刷。
「这个可以放这里吗?」荻野目极其自然地问我。「嗯,谢谢。」我也笑着回应。
「我先从油腻的餐具开始清洗吧。锅子挡在那里很碍事啊。」
「那剩下的交给我来洗。」
「啊,既然如此,不嫌弃的话就用那条围裙吧。」我指着阳球平常使用的粉红围裙。
「你真的很习惯做家事吔。」荻野目看着我俐落的动作说。
「嗯,因为每天都在做嘛。」
「晶马,今天很谢谢你。我做梦也没想到你愿意邀请我呀。」
站在我身旁的荻野目静静地说。
「人太少的话火锅会吃不完,再说阳球也很开心,你就别在意了。」
「那你呢?」
「咦?」
「你觉得开心吗?」
「嗯。」我极简短地回答。眼角瞥见荻野目也开心地笑了。
「那就好。」
真悧的诊疗室中,阳球脸上笼罩着不同以往的忧郁表情,一一将罩衫的前排钮扣扣上。
打扮成护理师模样的白濑和宗谷歪着头,对阳球的闷闷不乐模样感到疑惑。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你们很久没像这样一家和乐地用餐了吧?」真悧从脖子上取下听诊器放到桌上,边轻快地书写病历表边开口。
「嗯。」阳球含糊地回答。
「怎么了?」真悧抬起脸,水蓝色的透明光环从他的头发中轻飘飘地渗透而出,于半空中扩展开来。
「我早知道了。因为我的病治不好了,所以你才让我出院吧?」
「你想太多了。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真悧露出苦笑,眯细了眼。睫毛尖端闪闪发亮。
「任谁都看得出来啊。明明药剂用量比之前还多,却能出院,怎么想都很奇怪嘛。其实我快死了吧?」
「你不会死的。」真悧说得很明确。
「骗人。」阳球也坚定回答。
「那么,你希望我怎么说呢?」真悧没责备她,但语气有些冷漠。
「对不起,我最近有点怪怪的。」阳球勉强挤出笑容。
「说出你的真心话吧。」
阳球的笑容倏地消失了。
真悧的温柔探询令阳球感觉仿佛有手指在心底触摸,令人起鸡皮疙瘩,甚至让人觉得真悧早就知道阳球真正在意、烦恼的是什么。
「真心话?」
「对,真心话。」
阳球犹豫了半晌,决定说出口:
「总觉得……家中似乎失去了我的容身之处。」
平常都是阳球去帮忙的厨房工作;阳球爱用的围裙;相视微笑的晶马和苹果——阳球明明早就知道他们两人的心情,看到他们感情融洽也很开心。然而,阳球那时却觉得他们一家人被苹果介入了,一点不想看到晶马对苹果露出真诚笑容。
她觉得大家又要抛下她一个人,离开到遥远的地方去。
「真讨厌,为什么我会有这种心情呢?明明大家都那么担心我,对我那么好。」
「容身之处吗。你的容身之处是哪?你希望自己怎么做?」
时钟指针在阴暗的诊疗室墙壁上投射的偌大黑影,慢慢开始逆时针旋转。
「我希望现况能一直维持下去。小冠、小晶和我能永远维持这种关系。」当然,她绝不是讨厌苹果。总觉得希望大家和睦相处的自己心地似乎变得很坏、很讨厌,但这就是她的「真心话」。
「就这样而已?」真悧不疾不徐地问。
「咦?」
「你担心一旦察觉自己的心情,会破坏珍爱的事物。」
「什么意思?我已经说了我的真心话呀。」
「谁知道呢?我不了解你的心情,也不清楚你的真相、你的过去在哪里。」真悧轻轻笑了,映射在墙上的指针也随之停止。发上闪烁的光芒,由蓝色悠然化成紫色。
阳球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心地善良的好女孩」。老是得装出笑脸令她觉得疲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真相呢?然而,即使已将这件事说出口,阳球却仍感到不舒畅,胸中骚动不安。在搭地下铁回家途中,阳球一直用力抱着膝盖上的三号。
仿佛要一把抓起似地抚摸三号头顶的柔软短毛。对面的窗户映出阳球与平时无异、稍嫌苍白的脸和披散的长发。
「我真正的心情……」阳球望着窗外飞逝的黑暗,随车厢摇晃,心不在焉地喃喃自语:「我的真相……我的过去……」
假如在大脑深处,或在心灵中心的中心、几近核心的位置里,真的潜藏着连阳球也不知道的「阳球的真相」的话,阳球为何忘却了?
被破坏会感到悲伤的珍爱事物多不胜数,阳球真的不晓得真悧是指哪一样。
笑容满面的真悧坐在面无表情的真砂子对面,心想:今天来的人怎么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啊。
「你该不会也生病了吧?要帮你诊疗吗?」真悧语带调侃地问。
「告诉我,写在日记里的咒语有什么意义?」真砂子手拿半本日记发问。
「没有意义。」真悧不假思索回答:「跟『芝麻开门!』一样,咒语本身没有任何意义。」
「那是什么?魔法吗?」真砂子略显惊愕。
「是的。快把咒语完成吧,这么一来便能拯救你弟弟的性命,也能转换命运。」
「你在开玩笑吧?你是个医生,『咒语』是开发新药所需暗号的比喻吗?」真砂子不由得面露苦笑。
「只有你自己这么认为哦。」一样回答得很干脆。
「好吧,真相是?」
「我是个魔法师啊。」
见到真悧满面笑容地信口开河,真砂子怒不可遏地站起,圆凳吱嘎作响。
「你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拯救我们吧!」世上有哪个医生会说出自己是魔法师?说什么「把咒语完成」嘛,又不是给小孩看的图画书。
「如果你能弄到完整日记就另当别论。」真悧毫无歉意地耸耸肩。
「少骗我了!你的目的为何?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要纠正这个错误的世界。」真悧冷笑,淡然回应。此时投影在墙上的时针变得歪七扭八。
「这也是假的!」真砂子用力抓紧日记,恶狠狠地瞪着真悧。
「是真的。」真悧的表情陡然变得严肃,长发散发出更浓郁的植物气息。
真砂子忽然感到一阵晕眩,用另一只手揉揉眼角,忆起先前做过的那个地下铁的梦。真悧在梦中似乎也对她提起关于世界的话题。不久,冠叶也现身。包覆在黑衣之中的冠叶和父亲抛下真砂子与万里夫,头也不回地离去。
「你想让冠叶做什么!」虽觉得不可能,真砂子还是忍不住问了。那只是一场梦。跟咒语一样,不是现实。
「我想让你们这些孩子实现父亲未完成的梦想。」
真砂子皱起眉头,凝视真悧侧脸的高挺鼻尖。说起父亲未完成的梦想,真砂子只想得到某件事。那根本不是什么「梦想」,而是刻印在过往的巨大「伤痕」。
「住手!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真砂子喘着气放声怒吼。
「你不想搭上命运的列车吗?」真悧扬起双层,歪着头显示疑惑。
「当然不想。我也不会让冠叶搭上的!」真砂子表明立场,粗暴地推开门,离开诊疗室。
记得自己那时也是这么说的。从那个梦里醒来的早晨,真砂子也像这样明白拒绝了真悧。
留在诊疗室的真悧举起一只手,仿佛在问:你们觉得怎样?
「她生气了。」白濑愉快地说。
「脸红脖子粗了。」宗谷也跟着敲边鼓。
「不知道她肯不肯因此愤而烧掉日记。我就只有这件事办不到啊。」真悧窃笑,坐着椅子转了一圈。
映在墙壁上的指针不知不觉间恢复正常显示。
「不愧是真悧医生!」
「感动得发麻了!」
「只要有那本日记在,我就赢不了这场游戏呢。」真悧语气佣懒,恍若梦呓。
真砂子打直腰杆,浅坐在单人座沙发上,凝视将整个宽敞客厅烘得暖呼呼的壁炉内的火,边触摸着置于大腿上的日记。
全是因为这本日记,那个医生才会胡扯什么魔法或咒语,甚至还想唆使冠叶。真砂子不清楚真悧的医术有多高超,但他肯定在策画着很不妙的诡计。
如果真悧的目的是凑齐日记,那么就应该烧掉这本日记才对。为了不让他继续放肆妄为,也当做他对真砂子撒谎的惩罚。
火焰在砖砌的壁炉中旺盛燃烧。只要抛入其中,这半本日记瞬间便会化为灰烬,再也无法凑齐。
「绿翡翠,你觉得如何呢?」
真砂子头也不回地问了稳稳坐在隔壁沙发上的绿翡翠。
「我说,你们也是魔法或咒语变出来的吗?」
绿翡翠以锐利的黑眼张望正在钻牛角尖的真砂子侧脸,没有啼叫,只将眼睛眨了几下。
「但是,如果说为了拯救万里夫,真的需要这玩意的话……」真砂子终究还是下不了手。
她想起脸色苍白、在寝室里沉睡的万里夫安稳的呼吸,他的长睫毛、浅色浏海整齐覆盖的模样;不时痛苦地张开嘴唇颤抖,拼命呼吸的万里夫。
为何连在这种时刻,冠叶也不肯陪伴在真砂子身边呢?为什么他忍心漠视真砂子与万里夫呢?虽忿忿不平,真砂子早就知道原因为何。
高仓阳球——那女孩长期霸占了冠叶的心。她装出一副无意夺走冠叶的无辜模样,却高声大笑地赖着不走。
只要一天不远离那个家庭或阳球,冠叶就不可能跟真砂子在一起。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真砂子以嘟囔代替流泪,眯细双眼,即使刺痛眼球也不肯罢休地直盯住灼热的红焰。
在我们搭上地下铁前,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愈接近放学时分,气温也愈来愈冷,待会一定会下雨吧。天气跟气象预报的不大相同。
「我们能永远维持这种日子吗?」在没有多蕗的学校安稳度过,像这般搭上地下铁,回到有阳球等候的家里的日子;我跟阳球还有老哥,兄妹三人有说有笑的日子。
「会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守护高仓家。」老哥说着,没看我一眼。
我感到不安。多蕗桂树不知上哪去了。若是以为这一切都将结束而松懈下来,总觉得我们又会掉人命运设下的可怕陷阱。
「如果又发生那种事……」
「别担心。惩罚已经由我承受了。」老哥张开双手掌心,看了看沭目惊心的伤疤。
幸亏阳球没受到任何伤害。但是,老哥受伤了。那时的我什么也办不到,如果没有荻野目陪我,恐怕我会过于震撼而无法冷静下来吧。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呢?
即使我已开始用自己的步调面对所有的过去与现在,每天依旧摇摆不定。
「都是他们害的。」
老哥瞥了我一眼。
「爸爸和妈妈……」看了老哥的脸,他露出一丝丝惊异之情。「我绝对无法原谅他们。难道不是?不只多薯,现在有无数的人恨着我们。这一切全都是他们两人害的。就连阳球……」
「别说了。」老哥轻声制止我。
我停顿了一下,又再度开口。
「我们不需要父母,对吧?」实际上他们现在也不在,这不就证明我们的确不需要他们吗?只要阳球身体健康,一家人能一直聚在一起过活,我们恰如其分的生活便告完成。
「嗯,是啊。」老哥回应的声音如此低沉,都被列车震动声淹没了。
可以的话,想在下雨前回到家里。今日晚餐的菜色,就等去超市看过特卖品内容后再做决定。已进入隆冬时节了,就煮些能暖身子的菜吧。
阴暗、灰蒙蒙的天空时而发出轰隆声。阳球与三号在床上滚来滚去,翻看高仓家的相簿。
三号深感兴趣地直望着阳球打开的那一页。
「这是去水族馆的时候拍的喔。客厅里也摆了一张。」上头贴了许多三兄妹儿时的纪念照片。随着翻页,时光倒转,三个人也变得愈来愈幼小、愈稚嫩。
「大家都没变呢。」
阳球说完,却被自己的话震撼。她的心情、她的真相,与她的过去。阳球真能断言大家都没变吗?
「这是海边——这是游乐园。那时我的年纪还很小,很多游乐设施都不能搭乘。虽然能进鬼屋,但里面很黑很可怕。」
阳球和晶马都紧抓着冠叶缓步前进。冰凉的空气纠缠脚边。「这没什么好怕的,放心啦。」冠叶嘴里虽这么说,怎么看也不像从容不迫。阳球到现在还记得他各自抓住晶马和阳球的两手手心湿答答地狂冒汗。
不管有多可怕,阳球并不感到后悔。只要是能三个人一起搭乘的,阳球都下定决心,坚持要玩在一起。
从出口处透进炫目光芒和温热空气。外头等候的父母一看见缩成一团跑出来的阳球,立刻以温柔笑容迎接。
「哎呀呀,所以妈妈才说要陪你们一起进去嘛。」千江美摸摸跑过来抓住脚不放的阳球说。
「那种东西我才不怕咧!一点也不可怕。」虚张声势的冠叶抿着嘴,哼了一声。
「阳球,你没事吧?」晶马担心抓住母亲不发一语的阳球,跑到她身旁。「用不着害怕了。」
剑山手中拿着相机说:「好,爸爸来帮努力过的三人拍一张吧。」
三兄妹排排站在鬼屋看板前,挂在脸上的是混合了恐惧与安心的奇妙表情。
阳球想起往事,轻声笑了。
一家人的生活早已变迁。不可能没有变化。阳球三人已经无法回头。如今的他们,就好像搬到了过往的自己无法触及、千里迢迢的小岛上。
「小晶跟小冠怎么还不回来呢……」阳球想:快下雨了,如果被雨打湿了会很冷。
门铃声传来,阳球连忙起身,抛下相簿,小跑步前往玄关。
冠叶和晶马不会按对讲机。究竟谁会在这种冷飕飕的傍晚造访?
「请问您是哪位?」
打开拉门,一脸严肃的真砂子站在门口。卷发打理得整整齐齐,穿着显出成熟风韵的焦糖色皮革风衣,腿上是黑色裤袜及同色系的高跟短靴。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真砂子一看阳球就皱起眉头,接着仿佛要抹平皱纹般用右手按住额头。涂上血红色指甲油的指甲修整得美艳动人。
「咦?请问……」冷冽空气与成熟女性的香气同时迎面而来,阳球心想:好一位眼睛细长的美女啊。但她完全不认识这名女性。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真砂子将单手托着的点心盒塞给阳球,抬起脸,嗅闻屋内气味。「冠叶不在吗?」
「是的。」
「我先进去了。」
一转眼,真砂子已经拉下靴子拉链,俐落地脱下鞋子,整齐摆在玄关,大步走进屋内。
「请、请等等,请穿拖鞋。」阳球手里还拿着碍事的大型点心盒,赶紧取出拖鞋。真砂子没理会她,左顾右盼地观察狭小的客厅后,笔直走向红色沙发,没脱下濡湿的大衣便直接坐下。
她跷起腿,重新审视填满纷乱幼稚装饰的纸门、电灯开关拉绳、面纸盒,与鲜艳桃红色窗帘。
电视上和柜子上,到处摆满莫名其妙的玩具装饰。
「这个家的品味真差。」真砂子咕哝:「他究竟想住在这间狭窄的破房子多久?」
「谢谢你送的布丁。不嫌弃的话请用茶。」阳球将真砂子馈赠的布丁和温焙茶端到矮桌上,在红沙发的正对面跪坐。
阳球猜想这个女生是来见冠叶的,对方的不悦表情令她惶惶不安。
「对不起,小冠是不是做了什么?」阳球不禁低头道歉。
「什么意思?」真砂子如此近距离观察阳球,依然觉得她一脸孩子气。娇小的头,松垮绑着的两条辫子,又白又细的手脚。她穿着萨克斯蓝的棉纱衬衫,披着粉红色开襟毛衣,单宁布短裤,脚上搭着特长的松垮袜子。
「但是小冠真的是个好孩子。他只是比较爱泡妞而已。」阳球抬起头,替冠叶辩护:「他没有恶意。绝对不是有意伤害你的哦。」
「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来讨回我的东西罢了。」真砂子想:多么教人不愉快的小丫头啊。
「咦?难道说,你送了什么高价礼物给小冠吗?」
「嗯,礼品我的确送了不少。」真砂子望向远方,喃喃细语:「只不过全部被退回来了。」
「难道说,前几天的寿喜烧……」阳球让脑子全力运作,思考冠叶带回家的高价礼品。这阵子最贵的,无疑是寿喜烧的肉。
「你说什么?」
「对、对不起!你赠送的高价礼品说不定已经变成肉片了。」阳球紧张地说。
「我送的礼物怎么可能变成肉片呢?」真砂子叹气。住在这种乱哄哄的家里,连脑子也会跟着乱七八糟吗?
「既然如此,应该还留在家里某处吧!我去找看看。请问你送给小冠的东西是什么?」阳球猛然站起身来。
「爱。」真砂子表情认真地回望阳球,清楚地说。
阳球瞪大双眼,嘴巴也张得老大,不知该回应什么是好。
一阵奇异的沉默降临客厅。
「这就……有点困难了。」阳球喃喃说道。她第一次见到像这样在别人面前能毫不害臊地说出「爱」这个字的人。不愧是和小冠有关系的美女,实在非常成熟啊。阳球总算见识到小冠「花花公子」的功力了。
「不,我还是要讨回。」真砂子盯着一脸困惑的阳球瞧,愈看愈觉得她配不上冠叶。这女孩连爱也不懂呢。
「但是『爱』这种事要看小冠的心情……身为妹妹的我实在无能为力呀。」阳球畏畏缩缩,但尽可能适切、诚实地回答。
「你是冠叶的妹妹?真是个有趣的笑话。」真砂子发出冷笑。
「呃,我没在开玩笑啦,我真的是他的妹妹!或许你把我误会成小冠的女朋友,但我真的不是!」
真砂子像是要打断她的发言,说道:
「误会的人是你自己吧?阳球小姐。」
阳球跟直呼她名字的真砂子四目相对,心想:为什么这名女性知道我的名字?从冠叶那里听说的吗?
「你是个多么厚颜无耻的女孩啊。看了直教人作呕,明明你们不是真正的一家人。」
阳球想反问什么意思,却只能喘着气,发不出声。她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知道阳球的名字?为什么说他们不是真正的家人?
「都是因为你一直假扮他妹妹,冠叶才不肯回到我的身边。」
「假扮妹妹?」当然,阳球从来没「假扮」过妹妹。但是,不安感莫名地油然而生,转瞬化为恐惧。
「把冠叶还来!谎言说得再多,也不会成为真实!」
真砂子宏亮的叫喊使阳球缩起身子,吓得退了好几步。
「回去,请你回去。」阳球避而不看那名少女,低头望着脚边,听到自己的喉咙咻噜噜作响,嘴唇颤个不停。
少女脚旁有只娇小的黑色企鹅昂然而立看着阳球。它那双与少女神似的细长眼睛闪耀着光芒。
「三三……」听见阳球哀求般的小声呼唤,三号从阳球房间窥探客厅,脸色发青地看着阳球。两者眼神交接的瞬间,三号立刻跑到阳球脚边躲起来。
「好吧,所以说你不记得了吗?那么,就让你想起来吧。」真砂子一脸平静,取出惯用的弹弓型改造枪和高尔夫球大小的红色子弹。
「这是特制的『回忆弹』。让你想起自己是谁!」真砂子倏地将枪口指向阳球。
面对吓了一跳、立刻紧闭双眼的阳球,真砂子以慢条斯理得令人害怕的口吻问道:
「别想移开眼。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你想做什么?」
阳球缓缓张开眼,但仍低着头嘟囔:「我……」
窗外天色黯淡,雨开始一点一滴下了起来,不久,转为倾盆大雨,激烈的豪雨声充塞客厅。
我和她究竟是什么人?阳球半是茫然地回望将枪口对准她的真砂子。散发彻底相反气息的两人,一时之间以清澈双眼凝视彼此,僵持不下。
买完炖煮的材料回到家,即将踏上玄关时,骤然下起大雨。我把购物袋抛给老哥,连忙绕到庭院收拾晾着的衣物。
「阳球,我们回来了!下雨了——!」我捧着衣物,大声叫喊,甩脱乐福鞋,从檐廊(※在日文中称「缘侧」,为日式建筑中设于靠庭院侧外缘的板状走廊,通常架高。)喀啦喀啦打开落地窗,一把拉开窗帘进入客厅。
「阳球,快点去关窗户啊。你怎么了?」见到表情生硬、愣着不动的阳球,我疑惑地问。不经意随阳球视线瞥去一眼,夏芽真砂子站在红色沙发前,举枪对准阳球。
「啊!啊啊——!」
「真伤脑筋——早点回来就不至于淋湿了,时机也太……」几乎与我同时,从玄关走进客厅的老哥见到此一景况,变得瞠目结舌。
夏芽真砂子见到老哥的脸,瞬间退缩了一下,又立刻重新瞄准阳球。
「这颗额头,准备挨子弹吧!」
我们还来不及阻止,真砂子已朝阳球发射红色子弹。
阳球惨叫一声,勉强闪掉子弹。
「你想做什么!」我抱着满怀衣服跑向阳球,被脚边慢步走路的企鹅二号绊到,华丽地摔了个狗吃屎。色彩缤纷的衣物仿佛爆发一般散落在榻榻米上。
深受打击的阳球光着脚丫子,逃往雨下不停的院子。
「阳球!」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老哥逼近夏芽真砂子,语气尖锐。
「我来讨回属于我的东西——我的爱,我的过去,我的真相!」
老哥伸出手,想抓住夏芽真砂子握着改造枪的手。她甩开老哥,从我身上跨过,朝阳球院子里奔去。
「等、等等!」我慌忙起身,追在她背后。雨势愈来愈大,几乎要淹没我的声音。来到隔壁设置了少许游乐器材的阴暗广场,见到夏芽真砂子已对准了全身湿透、打着哆嗦的阳球。
「真砂子,住手!」老哥快步从我背后追过去。
「别想阻挠我!你应该知道,我拥有的不只这颗回忆弹喔。」
老哥停下脚步。
听到「回忆弹」这个名称,我倒抽一口气。既然取名如此,若是击中,肯定会「回忆起来」吧。夏芽真砂子真的是为了揭发一切,夺回她的「真实」而来。
「我要讨回所有我被夺走的事物。」即使被雨淋湿,她的螺旋状发型依然维持刚挺。手中的枪发出喀叽声。
「你……到底是谁?」阳球随着白色气息吐露的话语掺杂颤音而沙哑。
「我是谁一点也不重要。能碾碎这件事的时机终于到来了。我要让你想起一切。你无法逃避真相!」
红色雷射光束照射在阳球的额头上。
我被恐惧盘据心灵,想不到什么好法子阻止夏芽真砂子。和老哥联手或许能奏效,但我无法预料她的行动。
「阳球,趴下!」
我使尽所有力气大叫,几乎是同时,老哥大步迈出,整个人往夏芽真砂子撞去。老哥跟夏芽真砂子一起倒在濡湿的泥地上,她发射的子弹从仿佛想捣住脸般低头的阳球身边擦过,射入水泥砖墙。
阳球两手无力地垂下,抬起脸来,我对上她的目光。见到她的茫然神情,「阳球?」我喃喃说道。阳球嘴唇微张,但尚未出声,眼皮便又缓缓降下,昏了过去。
「阳球!」我奔向阳球,抱起她大声呼唤。
「为什么!」夏芽真砂子凄厉地尖叫,站起身。这次换上不同颜色的子弹,对准我们。但是她的手抖得厉害,锐利的眼瞳布满血丝,眼眸泛着水光。
老哥默默地站起,像在守护我和阳球般与夏芽真砂子对峙。
「冠叶,你让开。我说过了,就算是你我也下得了手。」
她的声调丝毫不带颤音,但脸颊上的水痕是因下雨或沾上湿土,抑或是眼泪,我便不得而知了。
老哥什么话也没说。
「愚蠢透顶。这种虚妄的扮家家酒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夏芽真砂子将枪口对准老哥说。
「我们是真正的家人。」发言者是我。
「如此认为的人,恐怕只有你自己吧?」夏芽真砂子冷笑回答,动也不动地瞪了坐在老哥背后的我一眼。
「我们是一家人。」纵然心中骚动不安,我相信老哥跟阳球也一定这么想。不能被迷惑,不能有所犹豫。
「我绝对不会认同的。」夏芽真砂子断然撂下这句话后,瞥视老哥一眼,把枪放下,在倾盆大雨中步行离去。黑色裤袜发出啪嚓啪嚓声,不久,完全见不到踪影了。
夏芽真砂子消失后,我才发现自己肩膀僵直,连大气也不敢喘,立刻深深呼了一口气。用力吸入的空气过于冷冽,充满了肺部,我不禁咳了起来。
远处传来关上车门、汽车奔驰离去的声音。
背向我的老哥淡然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嘟囔:「走了吗……」
不管夏芽真砂子是怎么想的,跟我们都没有关系。我们是一家人。我在脑中复诵这句话无数次,却仍感到不安,连问老哥「我们当然是一家人吧?」的勇气也没有。
「小……晶……」在我怀中,阳球微睁开眼。
「阳球,你没事吧?有受伤吗?」
「天气很冷,对身体不好。我们赶紧回家吧。」老哥脱下制服外套,披在阳球上半身,一把将她抱起,并以眼神指示我。
「命中注定的人。」阳球轻笑,伸出苍白冰冷的手,用手指抚触我的脸颊。
「咦?」明明她刚才没被回忆弹击中啊。
阳球再度闭上眼,发出静到不行的呼吸声。
「我先去放热水吧。」我的声音因紧张而高亢。我装作没听到阳球的话,快步进入家中,急忙走往浴室,在贴满瓷砖的浴室里头,触摸自己僵硬冰冷的脸。
将水龙头开到最大,来自大雨和水龙头的水声在我脑子里乱七八糟地窜流。
得赶紧回到平日的我才行。要让阳球入浴,煮炖煮,接着把衣服折叠好。我瞥见自然而然站在我身旁的企鹅二号,深深叹口气。
湿润泥土与植物的青草味黏滞在鼻腔内挥之不去,我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哀戚。
阳球倒在地上,感到冰冷的雨水渗透进衣服当中,身体逐渐发冷,失去了意识。就这样,她回想起来了——自己的真相。
类似生锈巨大风扇的物体在头上吱嘎旋转。四周净是和阳球年龄相近的孩子,个个带着疲惫空虚的表情,抱着膝盖蹲坐着。
幼小的阳球重新将条纹围巾围好,静心听着由后方传来的对话。
「这里是哪里?」声音哀切。阳球想:大概是刚来这里的孩子吧。
「你不知道吗?这里是丢弃没人要的孩子的地方喔。」回答的声音显得低沉、淡然又成熟,听得出他早已放弃回归世界。
「我是没人要的孩子。」阳球虽早有自觉,依然对自己低声复诵。
「一直待在这里,将会变得透明,不久之后,就会从世上消失喔。」
「会消失吗?真的?」语气虽透露惊讶,感觉那个孩子已渐渐舍弃了希望。
「真的。会渐渐变得冰冷,等到心灵的核心完全冻结,就会四分五裂地碎掉,变成透明。」
阳球抬起头,闪着光芒、不停旋转的巨大绞碎机刀刃看起来就像是整齐划一地浮在半空中转动。
这一排排刀刃将会把没人要的孩子们绞断,彻底切碎后,使之化为透明而消失。
阳球缩着脖子,把脸埋入围巾,为了使自己镇定下来,悄悄把小手放在胸口。
就算自己消失了,至少还能带走这条围巾吧。所以,阳球并不害怕。
「再见了,一事无成的我。」
回过神来,原本坐着的地面悄然无息地化为输送带,形成一条巨大螺旋,开始运作起来,将孩子们送往绞碎机。
阳球静静闭上眼,连思念或思考都放弃了。
「不行。」
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远虽远,绝不是轻飘飘响起后便幽幽散去,而是扎实地存在于该处的声音。
「别去。不可以过去!」
「是谁?」阳球睁开眼睛,朝向半空发问。
「是我,我们一起回去吧。」转瞬之间,声音就来到阳球身边,振动着空气。
「去哪?我已经没有可回之处了。」
发声者来到阳球眼前,大声地说:
「跟我一起回家吧!我们要成为一家人!」
「不可能的,我不是你的家人啊。」虽想过若是如此就好了。但阳球不敢奢望。阳球很清楚,这个世界没有神;就算有,也不会为她实现天真的愿望。但是发声者的下一句话却让阳球觉得世界仿佛一百八十度翻转了过来。
「放心吧。我们拥有魔法。」男孩取出一颗鲜红美丽的苹果给阳球看。
「一起吃下命运的果实吧。」
惊奇与崭新喜悦之光,照耀阳球的世界,闪闪发亮。
「谢谢你选择了我。」
阳球站起,她的脚下已不再是输送带,阳球也没有被绞碎机绞成粉碎。映入眼帘的原野上长满了释放清新芬芳的花草。
小孩焚化炉已然消失得无影无形。
与阳球面对面站着、露出柔和微笑的男孩是晶马。晶马轻轻将苹果放在阳球的小手亡。
他的笑容、那一头柔软的卷发都和现在别无二致。他不是王子,更不是神。并不帅气,也不强壮,当然也不富有。然而,他却愿意跟阳球在一起,给予阳球容身之处。总是牵着她的手,轻柔抚摸着她的头。
阳球的真相,阳球的过去,与阳球分享命运果实的对象,那就是晶马。
「我命中注定的人。」
那时高仓家的景色之中,尚未有冠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