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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二章

徐徐睁开眼,闻到一股冷冰冰的榻榻米味。天气已经冷到令人舍不得离开被窝了。我在被窝里昏昏沉沉赖了一会,然后一鼓作气起身,迎接冬日早上。因用力过猛,窝在我脚边还在睡梦中的二号被带得在榻榻米上滚动。

我边打寒颤边开电视,收看气象预报。今天似乎一整天是晴天。姑且摇了摇裹在隔壁棉被里的老哥肩膀,但我知道他没这么轻易就被唤醒。

我独自站在寒冷的厨房张罗早餐,从瓦斯炉下方的橱柜拿出包在报纸里的父母的碗筷,然后,将这对宛如宝物、也像是禁忌的碗筷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放在流理台旁。两双长度不同的焦茶色筷子,和外形圆滚滚的碗,外侧为淡绿色,内侧绘有白与金色丝线莲花图案。许久未见这对碗筷,油然而生的怀念之情甚至令人发毛。我把发黄的旧报纸揉成一团,深吸一口气,接着,擅自将碗筷丢进垃圾桶。碗筷落入加盖的垃圾桶里,没有破掉,只传来一声钝重闷响。

在老哥和阳球摆设餐桌的期间,我不时张望厨房的垃圾桶。总觉得被我抛弃的碗正静静地监视我。但我反复告诉自己:没什么好内疚的。

「开动了——!」三人均双手合十,我跟老哥率先伸手夹起烙上些许褐色焦痕的煎蛋卷。

阳球神情认真地问我们:「怎样?」

「超赞的!」老哥咧嘴一笑。难得他已经换好制服,一脸神清气爽。

「嗯,很好吃吔。」

「真的吗?太好了!」高兴的阳球自己也夹了一块送入口。

不知为何,老哥和阳球今天也很早就起床,嚷着要做煎蛋卷、想吃酱菜后便闯入厨房。老哥切着冰箱剩余的莴苣和茄子,阳球在睡衣外披上睡袍,睡眼惺忪地打蛋,夹在他们俩之间,我实在难以心情平静地烹煮味噌汤。

我想他们两个一定跟我一样,无法睡好吧。

昨晚,我们赶紧放满热水,轮流用热水暖身。先让阳球躺在床上休息后,我放弃煮炖煮,改煮什锦粥。调味是阳球最喜欢的加蛋清爽口味。

雨打进客厅里,紧急搬进来的衣服全湿了,我跟老哥不知该讲什么好,只一个劲地提起这阵子的芝麻小事。

如「衣服超惨的!」或「明天要交习题吗?」之类,最后还扯到山下为什么交不到女朋友,但就是觉得如坐针毡,结果还是比平常更早就寝了。

当在黑暗客厅的被窝里只剩我一人时,我又深深叹气到喉咙发疼的程度,勉强闭上眼睛。心中默念:一到早上,一切都会恢复如昔。

「阳球,不知不觉间你的厨艺又更好了吔。」老哥今早也是胃口大开。

「嗯。住院时一直在脑中模拟嘛。」阳球自鸣得意地说。

「光靠脑中模拟就能让厨艺变好?」只不过靠我贫乏的想像力,恐怕没啥效果吧。

「怎么了,晶马,别因为变得比你高明就闹别扭啊。」

「我才没有闹别扭咧。」我嘟起嘴巴,对阳球使眼色。阳球笑着将煎蛋卷分给企鹅们吃。

「先别说这些了,吃吃看酱菜吧,我做的喔。」

「你只是把菜放进塑胶袋里搓揉而已吧?」话虽如此,盛在小碟子里看起来倒是挺有模有样的。

「搓揉的方式可有诀窍的,我的搓揉技术特别高竿。」老哥强调「搓揉方式」时,手指蠕动得异常滑顺,到底是在搓揉什么嘛。

「搓揉酱菜才不是那种手势呢!别一大早就提这类话题啦!」我隔着矮桌往前探身,瞪视老哥。

「什么跟什么,那种话题是指哪种话题啊?」老哥面不改色地反唇相稽。

阳球噗哧笑了,喝了一口味噌汤。

「好好喝。小晶的味噌汤有妈妈的味道呢。」

阳球不经意的言词,使我和老哥停止拌嘴。敏感察觉沉默的阳球,缓缓将碗放在矮桌上,垂下头。

我们是一家人——虽然我对夏芽真砂子如此坚称,但那时的阳球明显有点怪怪的。那只又白又细、沾满雨珠、朝我的脸伸来的冰冷手指,欢欣泛着泪光的眼眸,我们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意思。

虽然没被红色回忆弹击中,但阳球已回想起来了,想起我们兄妹是由宛如糖果般甜蜜脆弱的回忆堆砌而成的事实。

即使如此,我们仍是一家人。我下定决心,决定不再漠视隐然藏在心中对爸妈的愤怒或憎恨。

「别再说了,阳球。」我小声地说。「高仓家就只有我们三人。」

阳球抬起脸,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从她微张的小口里,什么话语也没有吐露。

「是啊。」老哥的嗓音低沉。

阳球显得有些悲伤。但是我并不想订正我的说辞。

这件事已无可奈何了。我无法原谅我的父母,也无法包庇他们。

「阳球,你有发烧吗?应该没事吧?」我问得很淡然,阳球极为小声地回答:「嗯,我量过了,没事。」

「今天要去回诊吧?路上小心喔。」我又故作轻松地接话。

「嗯。」

本来期待老哥能说点玩笑缓和气氛,但我的期待落空,我们在餐具铿锵声中结束早餐。

莫名觉得自己好像干了坏事,带着忧郁心情跟老哥出门。但是,我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我相信没有。

结束定期健诊的阳球,在诊疗室内与真悧面对面坐下,茫茫看着自己的身体在断层扫描下的模样。虽然不是很懂,由这样看来,阳球也是有内脏和少许脂肪与肌肉,靠着这些器官运作来活命。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真悧注意到阳球的视线,对她寻索自己腹中千秋的认真态度不禁莞尔。

「今天来说个恋爱的故事吧。」说完,真悧猛然站起,椅子叽叽嘎嘎响了起来。他将贴在观片箱上面的X光片全部取下,说:「你追我逃,逃了又追。原本很顺利,某天对方突然冷冰冰逃掉了!你说,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冷不防的提问令阳球傻眼,顿了一拍,她还是立刻作答:

「如果是我,应该不会追吧。」阳球今天穿上纯白的安哥拉羊毛衣和及膝白色折裙,底下搭厚实的羊毛裤袜与常穿的牛仔靴。

「为什么?」真悧站在投影于墙上的大钟里。白袍与褪色的衬衫在黯淡的诊疗室里乍看是混浊的水蓝色。炭灰色的裤子和黑鞋与房间的暗影融为一体,他那两颗宇宙般的眼睛与虹彩闪烁的长发仿佛释放着光彩,在黑暗中也很醒目。

「因为听起来好累。」

「嗯,的确也有人这么认为。所以你这是在宣示只想当逃避者。」真悧扬起双层微笑。

「什么意思?」阳球略略歪着头,回望真悧。但不管怎么注视,也无法由他宛如蕴藏星辰的双眸中看出他的想法。

「倘若两个人都逃,等于是彼此皆主张着『我不打算主动接近』啊。」

「这样的话,会怎样?」阳球低头。

「这段恋情不会有结果。」真悧明确断言。

「那也好。反正我并不打算谈恋爱。」阳球也果决地说。才刚说完,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疾病一点一滴地腐蚀,似乎能听见恋情徐徐走近的脚步声,令她害怕得不得了。

阳球认为自己非但一无所有,甚至比零还贫瘠,是个缺欠太多事物的个体。要以正常人身分去喜欢他人,实在是种奢望。如此奢望,只会给冠叶或晶马平添麻烦。阳球很清楚,就连现在苟延残喘的日子也仍需要各种事物来支撑,甚或还得牺牲许多事物,因此,她不敢奢求更多。因此,阳球不想谈恋爱。然而,她却老觉得胸口闷得难受,只能叹气度日。

「是吗?」真悧静静地重新坐上椅子,跷着腿问道:「你不想恋爱啊?」

诊疗室霎时又归于宁静。阳球瞥了真悧一眼,犹豫地开口:

「假如说——我只是举例喔。」阳球说服自己:这只是纯粹基于兴趣的问题。

「嗯。」

「假如对方逃了,我只要追着他就好?这么做,恋爱就会有结果吗?」

「是有这个可能。」真悧悠哉地回答。

「是吗?可是这种人难道不会一直逃避下去,而不愿意给我果实吗?」虽不清楚为什么不给果实,但阳球认为,逃避者应该会无穷无尽地逃避下去吧。所以说,再怎么追赶也没有意义。

逃着逃着,背影愈来愈小,不久成了一个小点,最终消失不见。不论如何拼命追逐,也一定无法追上那道背影。既然如此,打一开始什么也不做就好。各自捧着自己的果实,从现在所在位置寸步不离就好。

「你真敏锐。是的,逃跑者绝不会给追逐者果实。为了让对方不停追逐,他们不会让游戏轻松结束的。」真悧意味深长地笑了。

「这样太过分了。」

恋爱只是场游戏吗?阳球不这么认为,但自己过去也没实际谈过恋爱,所以无法反驳。顶多现在才察觉那种感觉似乎是恋爱罢了。

「那是因为你想得到果实啊。然而,难道只亲吻对方不行吗?」椅子吱嘎作响,真悧再度站起,走到阳球眼前,俯视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可是亲吻又不是无限,总有消耗完的一天。若没得到果实却一直亲吻对方,我会变得空无一物。」阳球没回避真悧的视线,以分外微弱的语气嗫嚅着,叹了口气。

「变得空无一物不好吗?」喃喃似地说完,真悧把脸猛然凑近阳球。发光的头发垂落在阳球的白皙脸颊上。

「变得空无一物的话,我会被抛弃的。」阳球抬头看真悧。

「被抛弃也没关系啊。这么一来,就重复一百次亲吻吧。」真悧的嘴唇慢慢接近阳球。

「不行。那样的话,一定会连心都冻结了,没办法呼吸的。」阳球毫不畏惧地回答。

「那么就趁心灵冻结,即将变得无法呼吸之前,竭尽所能地亲吻就好啦。」真悧觉得不抵抗的阳球很倔强也很有趣,咧嘴笑了。

「那样太悲惨了。」阳球的长睫毛细细颤动着,散发濡湿的光芒。

「悲惨也没关系,至少能亲吻啊。」真悧抬起身,一把撩起发丝,注视因沉思而低头的阳球,左手手指轻触自己的纤唇。

对真悧而言,不管亲吻或凄惨与否,其实都不重要。他不在乎过程如何,只重视最后是否能获得果实。

「什么也不做就冻结一点也不有趣啊。还不如吻个千百回后再冻结,这样愉快多了。」

愉不愉快对真悧来说,也是重要的动力之一。

「既然如此,我该怎么办才好?」

「问你自己的心吧。即使只有亲吻,不也可说是一种『果实』吗?」

「可是,如果这样,人们……」人们为何天生得谈恋爱呢。假如人是只靠亲吻便能过活的生物,就不会有人受苦了。

阳球思考起昨晚的事。回忆起的过去,以及其中的真相。在那真相之中,阳球接受的果实。既然现在阳球胸中隐隐作痛,那段回忆是否与恋情相系?假如视晶马为命中注定之人的感受真是恋爱的话,那么,阳球愈是追逐,恐怕只会愈给自己或周遭的人带来痛苦吧。他们一家人势将分崩离析。不仅如此,连不想回忆起、不想得知的其他真相也会连带曝光。如此一来,阳球一定会对恋爱感到后悔的。

或许会连想起命中注定的人也感到罪恶吧。

「真悧医生为什么要提起恋爱的事?你正在恋爱吗?」

真悧温柔地笑了。

「是啊,因为我一直都在谈令人发麻的恋爱呢。」

他那无论何时都无法松懈的、娇滴滴的恋人——桃果,现在也与真悧一起看着相同景色,看着这个脸孔已然变得成熟妩媚,眼睫低垂的少女置身的景色。不管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真悧都不打算让自己冻结,要持续对他的恋人报以成千上万的亲吻。

真悧的吻不见得总是甜蜜温柔,有时更有如熊熊烈火般滚烫,足以烧灼她的嘴唇。

校舍的垃圾场内,我和山下及另外几名学生正在将垃圾分类。我们身旁有两个大袋子,分为可燃与不可燃,还有一座垃圾山。

「可燃,不可燃,可燃,不可燃。咦?这个是……不可燃吧?」一脸厌烦的山下有气无力地说着,用夹子夹起空罐抛入垃圾袋。「唉——好麻烦啊。又不是小学生,干么罚我们劳动嘛。」

担心家里的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做着垃圾分类。而且说实在的,事后再来分类的效率实在很糟。像学校这么一座大型机构,打一开始便知道垃圾量肯定也很惊人,就设置两个垃圾桶,养成学生主动分类的习惯不是很好吗?连我们家的厨房也总是备有两个垃圾桶呢。只是这种家庭主夫般的言论,我实在不敢说出口。

「重点是跟我们又没关系。只不过刚好待在同一地方就被连带惩罚了。为什么连我们都得受罚啊?真是的,都是那些家伙害的啦。害群之马就跟腐烂的橘子一样,只是待在附近,害得我们也发霉了。」山下在我耳旁唠叨抱怨个不停,我喀喀地扭扭脖子。

他说的没错。明明我和老哥、阳球跟那个事件没有关联,老哥与阳球却必须背负爸妈的罪,实在太不合理了。只不过凑巧跟他们是一家人,我们就必须作为代价牺牲人生,负起连带责任。

「啊,这么说来,晶马……」山下露出贼兮兮的笑容:「你跟那个女生后来怎样了?」

「咦?哪个女生?」我半眯起眼,瞪着山下。

「就是去泡温泉时碰上的那个可爱女生啊!虽然她的个性好像很恰北北,不过那种型的也不错吔。」

「不,我跟她的关系很普通啊。」虽不知什么才叫普通,我姑且如此回答。

「普通是啥意思嘛。你们该不会已经在交往了吧?」山下整个身体向后仰,浮夸地表示惊讶。

「才、才没有咧,我们没有在交往啦。」虽然交情不错,我跟荻野目现在还不是那种关系。我已决定不再拒绝她、刻意避开她,话虽如此,并不代表这样就能抹消事实。仅靠转换心态不可能解决一切。

「唉唉——我也好想要个樱花御苑女中的女朋友啊——」

「就说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嘛!就是因为你老爱说废话才交不到女朋友吧。」我加快分类速度。但,并不是因为想早点回家。我知道老哥和阳球一定会确实回到家里。但如果要我第一个到家等候两人,总觉得很可怕。只不过,劳动也即将结束了。完成工作的我,边安抚暴跳如雷高喊「你说什么——!」的山下,边将书包扛上肩,围起米蓝色相间的马德拉斯格子围巾,拖着脚步踏出校门。

跟老哥聊过的山下交不了女朋友的理由不经意地在脑中闪现。罗唆、贫嘴、玩笑很冷……结果而言,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罗唆」上吧。

「晶马。」荻野目身穿学校指定的薄外套,靠在校门前的墙壁上。

「荻野目,你等很久了吗?怎么不传封简讯给我啊。」我勉强挤出笑容说。

「因为我心血来潮绕过来看看嘛。能等到你真是太好了。」荻野目诚挚地看着我,脸上挂着微笑。

被她炫目的真诚笑容刺痛双眼,我一瞬收起了表情。

「怎么了?」荻野目皱着眉头问我。

凝望着荻野目的大眼,自出生以来,我从没如此想对人述怀、希望别人理解自己过。

荻野目并没有硬是要逼问出我的心情。

我们俩一同在电车上摇晃,我望着窗外的黑暗,想起过去做过的梦…水无止境的铁轨,永不停息的列车。不是不停息,而是无法停息。

「惩罚,其实应该由我来承受才对。」我缓缓开口:「就算高仓家必须受到惩罚,也该由我来承受。」

「咦?什么意思?」荻野目将眉毛吊成八字形,担心地望着我的侧脸。

「我绝对不会原谅爸爸跟妈妈。那两人夺走了许多人的性命,连你的姐姐也是……」说不出「杀了」两字,我喉头哽塞,垂下双眼,和坐在脚边的企鹅二号四目相交。

「那不是你的罪呀。」她语气温和。

我轻轻摇头。

「其实,高仓家的罪只应由我一人来扛。」

「只由你一人?」

我将视线从二号身上移开,回答:

「阳球是我挑选来的家人。是我接纳阳球成为高仓家的孩子,是我拉她进来的。」

我自己想忘却,结果真以为自己忘了的真相,想当成不存在的过去。

荻野目注视娓娓道来的我,默默倾听我的话语。

八年前的冬天,那时我经常待在父亲工作的地方——位于某公寓大楼一室的事务所。双亲总是很忙碌,留在家里的话就得长时间一个人看家。这是我去那里的理由,但就算在事务所里,大半时间我也一样孤单。

虽称为「事务所」,现在回想起来,那里应是双亲所属组织用来集会的房间吧。我总是一脸无趣地望着父亲站在穿了相同工作服的大人们中间,有如小学朝会上的校长一样发表冗长演讲。

「那一天,我们的神圣火焰将这个错误的世界净化了一部分。但是我们的大志尚未达成。社会把我们打压成犯罪者。自从那天以来,许多同志被不正当地剥夺自由。但是,这样仍无法消除我们胸中的火炬之光。现在是蝥伏的时刻。改换名字也只是为了瞒过卑劣的当局。我们必须朝向下个神圣之日,庄严肃穆地默默准备。和平!」父亲比出和平手势作结,聆听演讲的大人也纷纷比出和平手势。

对我而言,用手比和平手势是父亲工作处常见的信号。那时的我并不懂,那个手势与大家拍照时比的「V」字,或猜拳时比出的「剪刀」有何差异。

在事务所里,偶尔也会遇见跟我年纪相若的孩子。是一对有着相似锐利眼神的兄妹。他们两人穿着剪裁高级的衣服,行为总是端庄有礼,即使聆听冗长演说也不会显露不耐之隋。

「你要去哪?」

那位妹妹见到我套上放在角落椅子上的羽绒外套,脖子缠上围巾,便出声问道。声音宏亮清丽。

「你不听演讲吗?」卷发女孩责怪吞吞吐吐答不出话的我。

「听腻了吧?」哥哥抓着鲜红苹果在手上耍弄,漠不关心地说。

「可是下一场演讲很重要,待会就轮到我们的父亲大人了呀。」女孩向男孩抗议,男孩只瞄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我一语不发,悄悄换上运动鞋,打开门,离开事务所。

刺骨寒风袭来,我不禁缩起肩膀。其实,跟着父亲来这里工作,成天只能等待,已让我厌烦透顶。我从事务所顺手拿了颗苹果放入口袋,但老实讲,我并不特别喜欢苹果。

整栋公寓空荡荡的,我环顾呈「口」字形的走廊,漫无目标地前进。取出口袋里的苹果端详,苹果鲜红而艳丽,在冬季薄雾茫茫的世界里,宛如宝石一般光辉璀璨。

我靠在栏杆上,用手掌耍弄苹果,观察大楼的天井构造。头上可见被切割成方形的冬日天空,底下则有同样方形的枯干杂草丛生。

我在下一层楼「口」字的角落见到一道人影。一团小小的黑影蹲在那里。

我将苹果塞回口袋,带着说不定能遇见玩伴的轻松心情下楼。但看到那女孩抓着栏杆蹲坐在地的模样后,我却开始犹豫要不要开口。

明明是寒冬,长发女孩却只穿了一件长袖羊毛针织小洋装,脚上穿着甲板鞋。洋装跟鞋子都脏兮兮的,女孩子本身看起来也呆滞无神。

她手里拖着一只大型桃红色熊布偶。

「你住在这里吗?」那时,我已不再是因为无聊才向她搭讪,而是因为担心起她的境遇来了。

她猛然睁大眼睛,一脸惊愕。

「你在这里做什么?」至少看起来不像在愉快玩耍。如果她迷路了,得跟爸爸说这件事才行。

「我在等妈妈。」女孩子停了半晌才细声回答。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果然是迷路的小孩吗?

「一直。」语调平板,欠缺抑扬顿挫。

「一直?什么意思?」是从刚刚开始「一直」在等,还是从今天起「一直」?但从女孩子的脏衣服观察起来,总让人想像她早就等了无止境的漫长时间,令人有些害怕。

「不晓得。」女孩睁大眼,歪着头说。

「要一起玩吗?」

女孩摇头。

「我在等妈妈。」但她回答这句话的表情却显得十分痛苦。

「你不冷吗?」就连穿着羽绒外套的我,都觉得被冷冽空气钻入裤缝或脸颊等部位很刺痛呢。

女孩沉默不语,就只是低着头,不断呼出白色气息。

想必很冷吧。我取下脖子上的鲜蓝黄色条纹围巾,在她身边蹲下,围在她的脖子上。

「借你用。」

女孩神情惊讶。她什么也没说,只瞪大了眼看我,用她的小手确认围巾触感。

「要吃苹果吗?」我在女孩身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苹果。

「不用了。妈妈说不可以拿不认识的人的东西。」

的确,爸妈也警告过我不可以跟陌生人一起走,不可以拿陌生人给的东西。但同样是小孩子的话,应该用不着顾忌那么多吧?现在想来很可笑,那时的我,总觉得小孩子不该算作陌生人。我认为这些叮咛主要是为了防止小孩被坏心眼的大人欺骗,但就算是小孩,不认识的还是不认识啊。

「对了,你听过这世界最初的男女的故事吗?」熬不过沉默,我开始说起前阵子听过的故事。

「没听过。」回答得很淡然。

「他们一起吃下命运的果实喔。」

「我的人生里什么果实也没有。」说完,女孩站起,取下绕在脖子上的围巾,塞还给我,接着抱起熊布偶,一溜烟地奔离。她的飘逸长发掀起一阵小旋风。

我两手各自拿着被她揉成一团的围巾和苹果,愣愣地站在原地,又回到那个闲得发慌的我。

下次去公寓的日子,我在羽绒外套的口袋里藏了两颗巧克力糖。这次我是刻意去寻找女孩。

「你在做什么?」

她在公寓的地下室,蹲在供居民使用的大型垃圾箱旁。穿着跟几天前一样的衣服,依然一副寒冷模样。

「猫。」她战战兢兢地看着我,轻声回答。

「是你的猫吗?」我问,并走到女孩身边。

女孩摇摇头,低头注视小箱子,里头有只非常幼小、肢体柔软的虎斑猫正冷得发抖。

「为什么它会在这里?」

「因为它是没人要的孩子。」女孩以几乎不成声音的细小声音回答。

「明明这么可爱啊。来,来这边。」我伸出冻僵的手掌,小猫露出警戒态度,缩起身体,逃到箱子角落。

「它一开始或许还很受人疼爱吧。但等『可爱』被消费殆尽后就被抛弃了。」

女孩的话令我惊讶,我转头看了她的侧脸。但大半被长发遮掩,只见到睫毛和鼻头。

「啊,对了。我去拿牛奶来好了。」我这么说是为了小猫好。至少我的用意是如此。

「不可以。你没办法养它吧?」

「咦?唔……」陡然间,觉得自己草率而不负责任的孩子气发言很可耻。

「没被选上,就意味着死亡。」女孩极度冷静地说。从她的声音或态度看不出她是否感到悲伤。

被消费殆尽,于是被舍弃。没被选上,所以死亡。

她说她在等妈妈,不知这句话代表了什么意思?真如字面意义在等妈妈吗?在这严寒的天气里,她孤单一人,在公寓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身上只穿着一件直筒小洋装。

「但是,它还活着啊。」我低声说道。

听到我的反驳,女孩似乎觉得很意外,看起来似乎也有点生气。但是,小猫的娇小身躯仍散放着温热,而肢体的动静也引起她的注目。至少现在,这只小猫仍活在我们的面前。

我从垃圾场捡来纸箱,在公寓后门旁搭建了小猫的新家。盖了屋顶,里面也铺上不用的旧毛巾。接着我将脖子上的围巾揉成一团当作床铺,小猫不安地进入小屋里,蜷缩身体,变得像颗小球一样。

我回事务所,从冰箱拿了一点牛奶倒进小碟子里,跟女孩一起喂食小猫。

「不知道它会不会喝。」女孩有点担心,我说:「它肚子一定很饿了。」说完,将碟子放在箱子前。

我们两人蹲着仔细观察,小猫带着警戒走近盘子,鼻头微颤,开始舔起牛奶。不断以小小舌头捞起牛奶。

「在喝了。」

「找到饲主以前,就由我们来照顾它吧。我会去找的。」我们没办法饲养小猫,但我无法弃小猫于不顾,所以一定要帮它找到饲主。这样的话,就算对它报以温情应该也不算有罪吧。

「嗯。」

直到这时,我才总算见到女孩显露柔和表情。我由衷觉得高兴。

之后,我们两人一起吃我羽绒外套口袋里的巧克力糖,边看着填饱了肚子窝在条纹围巾上睡着的小猫。

「好可爱。」我说,女孩静静点头。

女孩嘴里含着巧克力,红通通的脸颊显得有些鼓鼓的。

从那天起,为了跟女孩与小猫见面,我天天来事务所。我总是在羽绒外套的口袋里藏了点零嘴,迫不及待想跟她们玩耍。

一开始很怕生,不肯让人碰触的小猫也渐渐接纳我们,愿意让我们抚摸它的头或背部。

「好软喔。」女孩的话一向不多,但看得出她的表情愈来愈开朗。「小猫好温暖喔。」

「对了,我从家里带了缎带来,可以绑在它的脖子上当装饰。」我从厨房抽屉拿了几条从包装上拆下的缎带塞进口袋里。

有的是用在西式糕点的酒红底色烫金字缎带,有的则是系在某次生日或圣诞礼物上的水蓝色及粉红色缎带。

「好漂亮。」女孩子陶醉地望着这些,轻声赞叹。

「哪一条比较合适?」我将这几条缎带排在女孩面前问道。

她没回答,但眼睛盯着当中一条色泽鲜艳的细长粉红缎带。

「喜欢粉红色吗?」

女孩点点头。

脖子系上粉红缎带的小猫,虽然有点感冒症状,仍平安顺利地成长了。我买了猫罐头,将猫食捣得碎碎的,方便小猫食用。小猫一见到我们接近,立刻会从喉咙发出呼噜呼噜声,跑来迎接我们。

「希望有人肯收养它啊。」

女孩很宝贝地抱着身躯娇小、体温偏高的小猫说。与一开始相比,女孩给我的印象逐渐变化。她是个个性温柔又爱照顾人的女孩,喜欢可爱的事物,笑起来惹人怜爱。

由于颜色黯淡的小洋装或冰冷空气的缘故,她的脸色看起来不佳,但闪亮亮的大眼睛有如天然宝石般辉映。

「我也去学校里问过了,可惜一直没找到肯收养的人。」我带着歉意回答。

「这样啊……」

女孩的年纪无疑比我还小,但有时会显露出异常沉稳的态度,甚至予人冷漠感。不知道这种仿佛放弃一切的气氛是否跟她在等候的妈妈有关。但是,当时年龄尚小的我不敢更进一步追问她家庭的事。就跟出自一时温情理睬养不起的小猫一样,对于思虑不周,也无能为力的小孩而言,这件事终究无可奈何。

我只是个一事无成的人。

我们把纸箱小屋放在公寓后门附近。选这里是为了尽可能不被其他人发现。我和女孩不怕脏地躺在地上,头枕着纸箱,看着在我们脸旁绕来绕去,时而闻闻鼻头气味,时而窝在我们胸口的小猫。

「要取什么名字?」有一天我想到这个问题。我们向来都只用「喵」、「嘿」、「喂」或「猫猫」来称呼它,但就算终有一天要送养,现在给它取个绰号也无妨。

「名字?」女孩拿着我摘来的狗尾草逗弄小猫,一边思考。不久,她放下狗尾草,温柔抱起玩得很兴奋的小猫。

「这孩子很温暖,就像太阳一样。有阳光的味道。」女孩的脸颊在小猫身上蹭呀蹭的。

「对了,你的名字是?」这件事很重要,我却一直不敢问。现在总算有机会了。

「阳球。阳光普照的阳球。」阳球有点腼腆地微笑。

「哇——好棒的名字呢。那就取跟你有关的名字吧!叫这孩子『太阳』如何?呃,好像有点糟……」不由得对自己缺乏美感的命名露出苦笑。

「Sun Sun(※日文中,「Sun」与「三」同音。)。」

由于太小声,我差点漏听。

「Sun Sun?英语名字吗。真不错,就这么决定了!」我边说边摸摸阳球抱着的Sun Sun的小头。Sun Sun很舒服地闭上眼。

阳球猛然转头看我,嘴角勾着笑意的脸颊逐渐飞红。接着,她低头凝望在胸口打起呼来的小猫,咕哝一声:「Sun Sun。」

那天,我照常去了有阳球和Sun Sun的公寓。

雪白一早便纷纷落下,替见惯的街景画上纯白,吸收了所有声音,静静地堆积起来。

不知道阳球是否感冒了。即使如此严寒的天气,她也是在外头等妈妈吗?就算不敢深入探问她的隐私,总是冷得打哆嗦、苍白瘦弱的阳球比小猫更教人担心。但是,如果详细打探关于服装或家人的事,总觉得阳球好像会从我眼前消失不见。

我只是个孩子。

阳球今天也是抓着栏杆,坐在口字形走廊的角落。

「阳球。」

抬头望着天,似乎在欣赏飘雪的阳球开心地回头。她的衣服也一如往常,只穿了一件脏脏的小洋装。

我们一如往常结伴走向Sun Sun的纸箱小屋。

纸箱小屋的屋顶上堆了一层薄薄的雪。围巾铺成的床里没有看到小猫的身影。

我们翻遍了这附近,就是没看见Sun Sun。

「纸箱湿掉了。」阳球不安地摸摸围巾铺成的床。

「或许是躲到较不冷的地方了。」

我们立刻想起Sun Sun原本生活的地下垃圾场。那里有许多可躲之处,室内空气较不流通,至少比这里暖和多了。

我跟阳球互看一眼,往地下室前去。

我们抵达垃圾场时,听到垃圾车的轰隆引擎声正在运作。

「啊!」垃圾车后方的回转板正连同Sun Sun被舍弃时住的小箱子一起卷入。垃圾场已被清得一干二净。

我想起在学校里学过的垃圾清理程序。

按下按钮,转动回转板,将垃圾压扁,挤进垃圾车中。垃圾车前往焚化厂,将垃圾烧掉。

「等等!」我赶紧追在垃圾车背后奔出。

车子从地下登上积雪道路,速度愈来愈快。

「等等啊!」一口气吸入太多冷空气,胸腔刺痛。我全力奔驰,感到雪花打在额头上又融化,冷却了皮肤。

我用手拨掉落在睫毛上的雪花,不断追逐。在宁静的街道上,只听见垃圾车的引擎声和自己的剧烈喘息。

不久,车子成了一个小点,消失在雪白景色之中。

我咳个不停,肩膀剧烈起伏,双手撑在两膝上调整呼吸。垃圾车的黑色胎痕从我脚边一直延伸到彼方。

回到公寓,见到阳球低头站在地下停车场的出入口前方。

「抱歉。」提议照顾小猫的人是我。却迟迟找不到收养者。也许因为我在心中偷偷期望着能永远和阳球一起饲养小猫,所以才找不到饲主吧。

一瞬间,眼角泛起泪光。

「不是小晶害的。」阳球平静地说。天气这么冷,她却像是忘了颤抖。「那孩子只是没被选上而已。」

「咦?」

我抬起头,正凝视着我的阳球露出与刚相遇时相同,看不出是开心或悲伤的表情,但眼泪簌簌地流个不停。

虽然很想对她说:别哭,别露出那种表情,但我还是说不出口。因为结果不管是我还是阳球,都拯救不了Sun Sun。

「这个世界只分成中选者和落选者。没被选上的,就意味着死亡。」阳球以哽咽沙哑的声音游说,白色气息也随之朦胧扩展开来。

这天以后,阳球就从公寓消失了。

我到处寻找阳球。Sun Sun说不定也只是躲在某处,也有可能被领养了。虽然这只是不足慰借的渺茫希望,但我还是想让阳球知道这件事。

况且,就算那辆垃圾车真的带走了Sun Sun。我也完全不后悔和阳球一起照顾过那只小猫。我很悲伤,但我不认为这件事是多余的。

到处都找不到阳球。

孤单的我想丢弃纸箱小屋,把脸伸进里面探巡时,发现有张折好的小小白色纸条放在那里。我连忙打开,是阳球留给我的信。

「爸爸,小孩焚化炉是什么?」

从事务所窗户望着窗外雪景的父亲一脸惊诧地回头。

「那是什么?」我加强语气,又问了一次。

「那是被社会认定成没人要的小孩被送往的场所。就连我们也撼动不了那里,拯救不了那些小孩。那是个生锈、封闭的世界。」父亲低声、冷静,又带点沉痛地诉说。

「被送去那里的孩子会怎样?」

「变成透明。」

「什么意思?」

「他们将一事无成。」

由表情和语气看来,我立刻明白父亲刻意避开重点。他是觉得我只是个孩子吧。

「那意味着死亡吗?」我紧握着羽绒外套口袋里的阳球的信。

「为什么?」

父亲的视线回到窗外。

「就算在这个瞬间,也有大量孩子被变成透明。对这件事坐视不管的世界错了!所以我们要净化世界,将之夺回。」

父亲的话几乎传不进我耳里,回过神来,我已拔足奔出。

阳球给我的信,字迹稚拙,几乎全以平假名写成,角落被雪水沾湿。扭曲的文字仿佛也沾满了阳球的泪水。

小晶,谢谢你这段日子陪我。再见了。我要去小孩焚化炉。当初你主动找我说话时,其实我非常非常高兴。虽然妈妈终究没有回来,那天之后我决定等候小晶。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寂寞。

甚至觉得等待不是件苦差事。

我跟小晶和Sun Sun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像是一家人,我真的很开心。所以这条围巾就让我当成纪念带走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忘记。跟小晶相遇的回忆,是我的宝物。因此,我再也不怕了。就算变得透明,也没有人能消除这些宝物。就像被丢进壁炉里的小锡兵(※出自安徒生童话〈勇敢的小锡兵〉。)的心脏一样,不管变得多小,也不会消失不见。所以我很幸福,因为这个世上有人记得我存在过的事实。

我其实听过关于世上最初的男女的故事。他们两人最后受到了惩罚。因为活着本身就是种惩罚。即使受罚我也不怕,我想跟小晶在一起。可以的话,我好想被选择啊。

小孩焚化炉位在何方,去那里是多么严重的事,我仍未有切身感受。但不管如何,只要阳球一去那里,将会变得一事无成地消失。这么一来,我与她将再也没机会见面了。

老实说,我对于他人的死亡也没有切身感受。但一想到如果因此再也没机会交谈,再也见不到她含蓄的笑容,她那头长发和白皙的肌肤以及冷得发抖的身影,将要被这个世界抹消,我就痛苦难耐。

我不顾一切飞奔,雪花落在我的运动鞋上,很快就溶解,把鞋子跟袜子都沾湿了。两脚冰寒彻骨,在不停奔跑途中,冰冷化成了剧痛,不久,就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拼命驱策化为冰棒的两只脚,我漫无目的地不断奔驰。我一心一意想帮助阳球,想将把我当成家人般敬爱的她带回来。

我想夺回的不是世界,而是阳球。

觉得口袋里的零嘴很好吃、嫌下雪很冷很困扰、但玩雪还是很有趣、失去了Sun Sun的哀伤……我想和阳球一同分享的事情仍多得数不清。

我们像家人般一起度过,并不是为了让阳球放弃活下去。而是为了让阳球知道还有人思念着她,愿意对她伸出援手。我一定要对她伸出这只手。为了阳球和Sun Sun,也为了我自己。

积了厚厚一层的雪地绊住我的双脚,我尝到似乎快被暴风雪吹走的感受。此时,不知为何我确信起不管阳球在哪我都绝对知道。在暴风雪中抓住门把的瞬间,我下定决心。

我要选择阳球。无论如何都要这么做。

门的颜色跟大小显得瞹昧不明。但风雪强劲,若不紧握住门把随时都会被吹走。我使出浑身力量,吱吱嘎嘎地缓缓推开门。

门内传来巨大机械运作的声音。

「阳球!」室内是个无比宽广的空间,奇妙的是这里反而比外头更寒冷许多。明明没有刮风,脸颊跟额头仿佛快被冰冷空气撕裂。

有好几台类似生锈大型风扇的装置在运作,地面挤满了小孩子,人人都抱着膝盖,把身子缩得小小挤在一起坐着。

「阳球!你在哪!」我毫不犹豫地踏入里头。身体被更强烈的冷气缠绕,想大声喊叫,但吸入的冷空气令我咳个不停。从高不见顶的天花板落下冰块,阻挡了我的去路。

小孩们对忙着寻找阳球的我漠不关心。人人都面无表情地低着头。虽然没看见小孩子因寒冷而缩起身体发抖,但他们看起来个个都是如此悲伤而麻木。

我在孩子群里寻找阳球。小小的冰块无情地降落,割伤了我的额头与脸颊、暴露在衣服外的手脚。这里的气温愈来愈低了。

再这样下去,会使我整个身体冻结的。

「阳球!」此时,似曾相识的蓝黄相间围巾突然映入我眼角。仿佛只有那里打上聚光灯,我朝那里走去,地板开始如输送带般动了起来,准备将闭上眼睛、双手交叉在胸前躺着的阳球运走。

「慢着!」我跑向那里,碰触她的苍白脸颊,阳球冰冷得骇人。「阳球!阳球!」

我呼唤她的名字无数次,抚摩她的脸颊,给她温暖。看见她脖子上的我的围巾,我差点哭了出来。

「阳球,是我啊。我们一起回去吧。」为了不让纷纷降落的冰块伤害阳球,我遮住她的脸,用背部来承受。

在我不停呼唤名字,弓着背阻挡冰雪的努力下,几乎完全僵硬的阳球,脸颊开始出现血色。

重新触摸她的白皙额头,发现她的体温逐渐恢复了。

眨眼间,原本吹着暴风雪的四周仿佛融雪了似地静静暖和起来。

「阳球。」

阳球慢慢睁开双眼,以环绕着纤长睫毛的大眼望着我。

「啊。」阳球的声音尖高纤细,就像小鸟一样。

我爬起身,对眼神恍惚的阳球微笑,然后,从羽绒外套口袋中取出苹果,交给阳球。

「一起吃下命运的果实吧。」我勉强只能挤出这句话。

阳球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今后你再也不用担心了;别再孤独等待,离开这个寒冷之地吧……明明还有许多该说的话。

「谢谢你选择我。」阳球露出笑容,从我手中接下生命与惩罚的果实。

苹果放出红色光芒,就像一颗小太阳,照亮了我和阳球的脸。

我牵起阳球的手。从那天起,阳球成了我的家人。至于冠叶成为我们的哥哥,则是稍后的事了。

在宁静的夕阳照耀下,一家小型拉面店的红色柜台席位上,冠叶手插在黑色摩斯大衣的口袋里,冷得缩着身体。他和剑山、千江美并肩而坐,神情乖巧地低着头。剑山表情严肃,挺直背脊主张:

「就算在这个瞬间,也有大量孩子被变成透明。我们无法原谅对这件事坐视不管的世界!我们必须在即将到来的『神圣之日』净化这个世界。」

千江美默默望着丈夫的侧脸,细细咀嚼他的发言。

「阳球需要治疗费。能拯救阳球的人只有我。」不同于剑山明确的发言,冠叶则像是在默念咒语。「但是,为什么如此不顺利啊!不管张罗多少钱,还是治不好阳球的病。」

「因为这个世界错了啊。被充满欲望的人们创造的规则所统治。」像是要安抚冠叶般,剑山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是的,一定是哪里错了。」冠叶用冰冷冻红的手抱头。「难道说,是我的做法错了吗?」

「冠叶没有错,因为你是多么拼命地守护家人呀。」千江美脸上浮现笑容。

「你要守护阳球,让她免于受这个错误的世界侵害。」

「能办到这件事的人只有冠叶呢。」

冠叶默默抬起脸。

「我为迎接你为高仓家成员一事感到自豪。」剑山和千江美互看一眼。

「冠叶、晶马、阳球,你们三人都是我们重要的孩子,同时也是重要的未来。」千江美以笑容回应,温柔抚摸着冠叶短而柔软的卷发。

阳球和企鹅三号站在厨房,在哥哥们回来以前先准备好晚餐。

她将头发绑成两束,满足地看着锅中烹煮的食材。

「有炖煮的材料真是太好了。外头好冷喔。」

在阳球脚边的三号想啃食奶油浓汤块。

「三三,不行!直接吃不好吃啦。」阳球从三号手中拿走凝固成白巧克力状的汤块,突然眯细眼,「哼哼哼」地笑了。

「看这样子,似乎煮得正透呢。投入这个南蛮传来的魔法粉末的时刻到了。你们这些食材就认命,等着遭受浓稠滚烫的炖煮之刑吧。」

阳球折断汤块放入汤内,自己噗哧笑了出来。

「小晶跟小冠怎么不早点回来呢。」她耸耸肩,用杓子搅拌锅内。汤块逐渐溶解,散发温和香气。

「欸,三三要不要先尝看看?」

三号高兴地跳起。

阳球微笑,装了点浓汤在小碟子里,蹲下交给三号。

「很烫哦。」

三号在阳球面前乖巧地拼命吹气,等吹凉了,仿佛要连碟子也吃入肚般一口吞下。

「怎样?好吃吗?」

看着三号脸颊幸福地染红,阳球嫣然微笑。

「再煮久一点,加上盐巴和胡椒就大功告成了!」阳球抱起三号,贴在脸上磨蹭。「我会做很多很多,三三也要多吃点喔。」

阳球心中并非没有不安感。但是,现在的她就只能像这样等待家人回来,也觉得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我帮窗帘加上新的刺绣了,希望他们能发现呢。」

窗帘上方追加了三颗星星的刺绣。阳球站在沙发直接将图案绣上,觉得像这样把心思集中在事情上比较轻松。在反复住院、出院的过程中,总不免因想太多而裹足不前。这种时候,去好好地睡一觉,或者专心在其他事情上,总是最有效的解决方法。

不管是自己可能会死去,或是恋爱,以及今后人生或许会有新发展,在这一点上都是一样的。

阳球最重视家人。为了维系这个关系,有时别想太多,甚至别去思考也是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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