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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四章

云雀与光莉各自戴着白与黑的毛线帽,将帽沿压低至眼际,脸上戴了相偕购入的大型玳瑁框太阳眼镜,来到小时候曾数次造访的那栋房子附近,面面相觑。

「似乎不在吔。该怎么办?放进信箱吗?」光莉一如往常,说着不经大脑的话。

「这样的话,就不知道是谁寄来了吧?又没有带笔,真伤脑筋,该怎么办呢。」若是能留下讯息,只需简短写个几句,丢进邮筒就行了。但她们真正的目的是跟阳球见面。她们想为现在围在两人脖子上的围巾,当面向阳球道谢。

「不然,我们先在这边等一下吧?话说回来,真的很冷呢。我去买罐装浓汤吧。」光莉呼着白色气息,在高仓家附近绕了一圈,但可见范围里似乎没有自动贩卖机。

「不然改喝可可好了。」

「继续拖拖拉拉下去,待会工作就要迟到了。真是的,光莉总是悠哉。」云雀轻声叹息,陷入沉思。若要改天再来,对没什么自由时间的两人有点困难。但继续以这副变装模样在别人家附近鬼鬼祟祟也不大好。

「你们!」

尖锐的叫喊让云雀与光莉吓得跳起来。一回头,一名少女身穿学校指定的简单翻领大衣与长袜,两手叉腰,凶巴巴地瞪着两人。

她留着轻盈俏丽的鲍伯头。整齐的厚浏海底下露出锐利目光,仿佛随时会将云雀和光莉捕食。

「你们找这家人有什么事?」在苹果眼里,帽子配太阳眼镜,容颜大半全被围巾遮住的两人组,怎么看都跟之前的周刊记者或新闻节目的人是同类。若是如此,她们肯定又是厚着脸皮来打探消息吧。

「我、我们不是可疑人物!」光莉连忙挥动双手主张清白。

「说这种话反而更让人起疑啦!」云雀立刻走到光莉前面。

「太可疑了!」苹果一步也不退让,将肩上书包重新扛上。

「我、我们真的不是可疑人物嘛。」云雀败给苹果的魄力,不得已将太阳眼镜和帽子取下。看到云雀这么做,光莉也心不甘情不愿地脱掉帽子,摘下太阳眼镜。

「DOUBLE H?」苹果失声尖叫。天天曝光,星运如日中天,当今最流行也最受大众欢迎的女子团体为何会在这里?

「是本人吔。」苹果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名满脸愧疚依偎在一起的偶像明星。

「我们是来见阳球的。」云雀重新对苹果点头致意。

「我们是阳球的小学同学。」光莉说完,露出有点悲伤的神情。「所以……」

遗憾的是,三人无法一直在一起。十六年前的事件后,原本身子就虚弱的阳球更是经常生病,而同学或其他学年的孩子们也在各种层面上对高仓家的三个孩子特别对待。

云雀和光莉实在违逆不了孩子们的残酷团结。且实际上,两人当时也真的很害怕。阳球的父母做出一辈子也无法想像的可怕事件,身为女儿的阳球令两人深深畏惧着。

「这是阳球编织给我们的。」云雀轻抚围在脖子上的围巾说。

「她说永远会替我们加油,围巾就是我们友情的象征。」光莉也跟着说,像是快哭出来了。

不久,阳球再也没来上学,级任老师说她生病了。翌年,两人去参加试镜,以偶像团体身分出道,度过开朗愉快、但也辛苦忙碌的每一天,即使尚未忘记阳球,但不知不觉间也不再提起她的事了。

不再提起这位本应以重要的第三名成员身分,站在两人身边的朋友。

「无论如何,我们都想亲自来和阳球见面,向她表达我们由衷的感谢。无论如何,部想趁现在……」云雀低下头。

两人的愿望,在阳球眼里或许相当任性吧。但是,对云雀跟光莉而言,阳球温暖而重要;不仅如此,那时的无能为力感,更是两人必须好好回顾、消化的儿时缺憾。

「原来如此。」苹果发出消沉的声音。「但是阳球今天不在家,可能不会马上回来哦。」

这阵子发生在高仓三兄妹身上的事,苹果着实难以说出口。唯一能明确告知的是,阳球已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了。

「原来是这样啊。」云雀和光莉垂头丧气,明显露出遗憾之情。

「抱歉。」虽然不是自己的错,苹果不知为何就开口道歉,觉得好像很对不起她们似的。

像在电视里经常做的一般,云雀跟光莉迅速对看一眼。云雀将手上的小纸袋递出。

「既然如此,可以请你将这个代为转交给阳球吗?」

「这是我们新发行的CD,送给阳球听。也请你代为转告,我们还会找时间来为她送我们围巾道谢。」

苹果收下印有唱片公司商标的小纸袋,里头装入系上可爱红色缎带的CD。

「嗯,我知道了。我会确实转交给她。」

在苹果眼里,云雀和光莉的身体显得都比阳球大上一号,肤色看起来也更健康,更有活力。就算阳球最近已变得健康不少,但是跟同年龄的少女相比,气氛依旧截然不同。仿佛整体的构造小了一圈似地,恬适、沉静,而虚幻。

只不过,阳球现在不只不在高仓家,更不知上哪去了。

「这张专辑的名称,是从阳球最重视的一句话而来。」

带着寂寞心情,彼此互道再见后,DOUBEL H重新戴上太阳眼镜和毛线帽,点个头后小跑步离去。想必是趁着工作空档过来的吧。

苹果微微举起手道别,目送两人的背影消失后,叹了口气。

「啊,荻野目。」

传来早已熟悉的声音。「晶马。」苹果应声,并回过头。

晶马提着超市的袋子走过来,脚步沉重,表情疲惫不已。

我对荻野目提过冠叶和阳球离家的事。细节姑且不论,这件事也不可能瞒着时常来家里的她。荻野目是我们的朋友,重点是,她是阳球重要的朋友。此外,现在的我也只剩下她能讨论家人的事。要我憋着不对任何人诉说,实在太痛苦了。

当好吃、有趣、疲劳或寒冷等感受全都成了自言自语时,实在是件非常恐怖的事。

「我和池边伯伯去向警方报失踪人口了。」我一边将超市买回的少许食材放入冰箱,一边小声说道。

「阳球为什么没去你伯父家里呢?」荻野目跪坐在榻榻米上,将书包和在门口从DOOBLE H手中收下的纸袋放好,趴到矮桌上说。

那两人是阳球的小学同学,是阳球提过要一起成为偶像的旧时朋友。对于她们说要来答谢阳球赠送的手编围巾,虽不至于想责备,但我其实是带着冷漠的心情淡然看待的。

阳球一直在和病魔对抗。真有心要来看她,其实随时都能来这个家或医院探望。阳球也一定会很高兴吧。会露出柔和微笑、眼角泛着泪光向两人道谢吧。只不过,如今不论是家里或医院都见不到她了。

「那顶企鹅帽呢?」

「帽子?啊,阳球也把那个带走了。」然而,象征着阳球和我与冠叶的牵系的粉红色海盗造型小熊布偶,还有很久以前我借给阳球的围巾,却仍留在阳球的房间里。

我右手拿着茶壶,左手拿着两个杯子,在荻野目对面坐下。

「我好愚蠢。我应该更多关心一点阳球的身体状况与她的心情才是。」茫然的我咕哝着,荻野目抬起脸来,不安地注视我。

「冠叶没跟你联络吗?阳球应该跟他在一起吧?」

就算阳球真的去了那里,老哥也不会跟我联络的。

阳球离开那天,同时也是老哥多半杀了人的那天,我心里难过得不得了,什么也没吃就裹在毛毯里,躺在榻榻米上睡着了。半夜听到电话声,我总算醒来,这次则因空腹而感到难受。

「喂喂?」

「晶马?你睡了吗?」池边伯伯声音显得有些焦急。

「嗯,睡着了。怎么了吗?」我声音沙哑地反问。

「阳球是今天要来我们这里对吧?」

「咦?怎么了?」我看了墙上时钟,确认时间。

「她还没来。」伯伯说。他说在晚餐前就打了好几通电话,但我那时又哭又吐,浑身疲累地睡着了。

我和伯父急忙去找她可能前往的去处,也打了好几次老哥的手机,不用说,他不可能接听。

当然,我也打电话给医院。没过几秒钟,没经过其他人转接,真悧医生突然接听了。

「喂喂?」与平常相同,暗含笑意、低沉安稳的声音。

「喂喂,是真悧医生吗?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阳球失踪了,想说或许会去你那里。」

「真遗憾,她没有来我这里啊。」真悧医生打从心底表示遗憾地说:「她上哪去了呢?」

「抱歉,除了你那里,我也没半点头绪了。」

「你用不着在意啊。因为你的妹妹再活也活不久了。」听到真悧医生温柔而同情的口吻,我顿时愣住了。「就算深夜打来,我当然也很乐意回答的。你说对吧?」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阳球不是靠你的药治好了吗?」我喊叫也似地诘问他。

「药物这种东西,愈用效果愈低啊。就跟恋爱一样。你应该听过这种说法吧?」真悧医生的笑容与发出浅浅七彩光芒的长发仿佛近在眼前。

「你又懂什么恋爱了?」我不自觉喃喃道。

「你们兄妹真像呢。」

「阳球她……」我拿着电话子机,当场瘫坐在地。

「嗯,就快死了。」真悧不以为意地说完,径自挂断电话。

想起阳球似哭亦笑的表情,加上空腹感,阵阵晕眩朝我袭来。

「晶马,你的脸色很糟吔,有好好吃饭吗?」面对荻野目突如其来的疑问,我只「哦哦,嗯」含糊地回答。

「现在只剩我一个,不想煮太讲究的菜色。」要做一人份的饭真的很没效率又不大划算。如果只是自己要吃,实在不打算费工夫。

「不然我帮你做点咖哩饭好了?」荻野目起身,边啜饮我泡的绿茶,略嫌拘谨地问。「虽然我也只会做咖哩。」

「啊,这样也好。我也来帮忙吧,再继续下去连厨艺都变钝了。」我勉强露出微笑。在这个非常时刻,干脆来做超特级豪华咖哩,加进比平常更多的香料与大量现磨苹果泥及姜泥吧。反正现在这个季节咖哩可以放好几天,不用担心,就来煮一大锅吧。

「太好了!那我们去买材料吧。」荻野目灿烂地笑了。

没错。在这个非常时刻,不能连我也倒下去。就算只剩我一个,也必须扎扎实实地过我自己的生活,每天打扫,洗衣服,正常进食,偶尔用功,充足睡眠才行。脸色糟到连荻野目也担心的话,是没办法找到阳球的。

就算真悧医生的话是事实,我也要跟阳球在一起。以曾经是她家人、她兄长的身分,陪伴她走过最后一段路。

冠叶一如往常把钱送到真悧那里。不管是分隔两地,还是近在身边,阳球都必须继续接受诊疗。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可惜,那种药已经失去效力了。」真悧确认了纸袋内容,没收进怀里,而是将之抛到桌子上。

「这是什么意思?」冠叶从圆凳上站起,逼近真悧。

「就如同字面意思啊。那种药已经没效了。」真悧歪着头,淡然回应。从真悧的头发冒出蓝与绿的浅色光芒,有如蒸气一般相互交缠,冉冉升起。

「那,阳球会怎样?」

「会死吧。」真悧以过度明朗的语气回答,光芒随之迸开。

「你开什么玩笑。」就算做出如此多的努力也没用吗?献出这么多的生命力与金钱,冠叶连自己深爱的妹妹,不,连一名少女也拯救不了。

愉快地观察失魂落魄的冠叶,真悧的嘴角勾起笑意。

「杀了你。」勉强挤出这句话后,冠叶整个人扑到真悧身上,双手勒住他白皙的脖子。但是真悧依然不打算从椅子上逃开。

冠叶颤抖的手逐渐施力,真悧浅笑表情不变,也没发出痛苦呻吟,就只咕哝了一句:「你办不到的。」

「杀了你!」

「假如我说,还剩唯一一个方法能拯救令妹呢?」真悧抬头看冠叶,轻轻弹了个响指。接着,两道黑影从他背后现身。

冠叶察觉有人现身,缓缓抬起脸来,果然露出真悧预料中的表情。就这样,冠叶松开了手,退后几步。在他面前,已死去的剑山和千江美幽幽地站着,注视着他。

「你只需乖乖遵从我们的诅咒即可。」

真悧心想:这么有趣的表情没拍下来真是可惜啊。只要能拯救阳球,冠叶毫无抵抗之力。

「企鹅会」的隐藏基地内,冠叶站在好几个大型电脑荧幕面前,隔着画面跟黑衣男子们讨论个不停。堆满房间的黑色泰迪熊,数量逐步确实地增加,。

「计划执行日即将来临。一辆列车要投入五十只泰迪熊。」冠叶眼露凶光,环视黑衣男子。「其他路线的份量还足够吗?」

「是的。目前顺利制作中。」一名男子回答。

「还需要三百只。加快生产速度。」

「了解。生存战略!」男人边说边用手比出小小的和平手势。

「生存战略。」冠叶凶恶地瞪视男子们后,低下头,小声应和。

「情况不妙了!」另一个荧幕中映出的男人单手持着手机,惊慌地说:「条子好像找到池袋『大地』像的房间了。还有一部分计划资料留在那里。」

「得去处理资料才行。」男人们陡然变得惶惶然,冷静不下来。

「我去处理吧。」冠叶面不改色地说。

从各荧幕中纷纷响起对新领袖果决行动的赞赏之声,但冠叶不为所动,已开始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行动。

不论是谁来当领袖,不论优秀与否,冠叶该做的事都不会有变:改变世界,拯救阳球。为达此一目的,冠叶只是一步步踏在当下最合用的垫脚石上罢了。

「总之先确保泰迪熊的生产速度。」冠叶喃喃说完,结束通讯。

荧幕转暗之后,窗帘拉得密不通风的狭窄房间完全陷入黑暗。冠叶边思索边在大量黑色泰迪熊中移动,走到大椅子上坐下,伸伸懒腰。

「小冠。」传来轻声细语,阳球细瘦的双手从背后缠绕冠叶的脖子。

「怎么了?」冠叶没有回头,任凭阳球搂着他。

「没事,只是想这么做。」阳球把脸颊贴上冠叶脸上喃喃:「今后就永远在一起了。」

这几天阳球都跟冠叶在一起。不管说了几次要他罢手,冠叶都听不进去。他只担心阳球是否会冷,身体状况如何,是否不方便而已,但阳球衷心的话语却传不进他的心坎。

「小冠,我最喜欢你了。」

即使跟冠叶没有血缘关系,冠叶一直守护着晶马和阳球,无疑对她很重要。

「我知道我已经没有必要害怕了。这个道理是小冠教我的。为了自己重要的人,我什么事都办得到。」

冠叶身体没有挣扎,也不看阳球的脸。向来只注视着阳球的那双眼眸,如今却显得空泛,看不清里头映着什么。

「一直以来对你很抱歉,你一定很痛苦吧。」

冠叶会变成这样,全是为了守护阳球的生命与高仓家,而独自背负了太多事物。阳球他们明明隐约感觉到这件事,却还是仰赖着他。

直到冠叶像现在这样,即将自取灭亡为止。

「这是我的选择。」低沉冷静的声音里几乎不带感情。

「不,是因为我视若无睹。明明小冠为了我,想牺牲一切,连性命也分享给我啊。」阳球抱着冠叶的手逐渐施力。

「你还记得吗?我们成为家人那天的事。」冠叶静静地抚摸阳球细瘦的手。

「嗯。还记得呀。」

「那时,你分享给我的事物……」

「我分享给小冠的事物?」阳球略歪着头,将脸埋在冠叶背上。黑衣上头除了灰尘味,还有熟悉的冠叶气息,很温暖。

「算了,别在意。我一定会拯救你。」

「住手,别做那么可怕的事!」不管如何用力搂抱,阳球的腕力毕竟有限。但她还是不能放开。如果继续下去,事情将会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冠叶会真的成了外人。

「我就算死了也没关系。求求你,哪里都别去。」

冠叶吸了口气,之后又陷入缄默。阳球无从得知他是否听进自己的要求,或是在想别的事。

「我们三个人要在一起。」希望能一家三口一起生活,维持等候双亲归来的高仓三兄妹的形式。

「我走了。」冠叶说完,从椅子上站起。

阳球没放开缠绕在他脖子上的双手。

「不要!」冷不防地,阳球大声叫喊。「你要去哪里!」

「放开我。」冠叶惊讶地回头,和阳球四目相对。

「我不放。」阳球盯着冠叶。

回头的冠叶表情马上归于平静。他的眼神依然空虚。

「放开。」冠叶再度开口,并抓住阳球的手,轻易解开她的勾缠。阳球连忙重新缠住冠叶的脖子。

「不要!」

阳球第一次看到像这样死缠着不放的自己。过去的她总是以「没办法」为由,面带微笑放弃了人生所有事物;如今,她正在耍着任性,正在耍着非常重要的任性。

冠叶轻声叹气,一脸困惑地轻轻甩开阳球的手。阳球又再度缠住冠叶,将全身重量悬挂在冠叶身上。

结果,冠叶就这样拖着阳球走向玄关。

明明仅是身子打直,缠在别人身上而已,体力不佳的阳球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让阳球挂在身上的冠叶把门打开,再次细心地解开阳球的手,抓住她细瘦的双肩。

「你是我的一切。如果你死了,我将无法原谅这个世界。」

「小冠。」将表情因惊恐而扭曲、呼吸急促的阳球从身上拉开后,冠叶头也不回地离去。被挡在门后的阳球当场瘫坐了下来,一边调整呼吸,咬着下唇。

照这样下去,将无法唤回冠叶。他正步步迈向晶马与阳球无法触及的可怕境地。但是,还有方法。如同冠叶过去对她所做的,阳球也有能献给他的事物。

她第一次独自踏入阳光国际水族馆。独自购买门票,独自走到馆内饲养企鹅的水槽旁。

如果能让命运重来,阳球或许会阻止冠叶为了背负家人而牺牲一切吧。就算那是冠叶的选择,阳球或许会站在自己的立场选择命运吧。

阳球认为自己过于脆弱,是不该有太多意见的渺小个体。无论如何都只能靠周围施舍才能勉强活下来的自己,不应该对命运表示意见。但现在她不能再如此怯懦了。正如真砂子所言,阳球是个厚颜无耻的人。就算是家人,她也不应夺取冠叶的生命。

真砂子现在应该在为了拯救冠叶而行动。阳球必须报答他们。

「啊——!是企鹅!」一名小女孩跑到阳球身边。「停下来,别跑。」女孩的母亲告诫着,跟在她后方。

自从三人一起来久违的水族馆那天起,冠叶和晶马的样子变得有点怪怪的。特别是冠叶,样子明显不同了。往返家里与医院的阳球原本以为两人只是为她操心。但,此外尚有其他异状。例如,现在也仍跟在阳球脚边走的企鹅三号等,这些企鹅突然被送到了高仓家。两人有时不去上学、没有理由却晚归。还有许多只要阳球没闭上眼就会发现的细微变化,在演变成这种状况前,或许曾有过机会阻止。

阳球害怕要是得知真相,会破坏安详的每一天。却没想到,隐瞒真正的心情竟带来更大的毁灭。

「那就是我的罪。」喃喃说着,阳球接近企鹅水槽。

白色大衣袖子外的小手已变得冷冰冰、红通通的。

寒冷中的企鹅,有些俐落地在水中泅泳,有些则挤在陆地上,悠然振翅。

对冠叶说「已经没有必要害怕」是真的。不管有什么真相在等着她,即使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也没必要害怕。阳球心中现在已填满冠叶和晶马每天带给她的闪闪发亮的记忆。多亏有他们,即使是平凡无奇的每一天,阳球也都像期待圣诞夜般雀跃不已。

今后,必须自己一个人努力了。要靠阳球自己的力量达成。

这世上一定有神明。若不存在,就由阳球来创造吧。

阳球闭上眼,双手合十。

「神啊,求求祢。把我视若无睹从小冠身上夺来的事物归还给小冠吧。求祢拯救小冠。我愿意将小冠给我的一切,以及我的性命交出去。」

随着低语,阳球合起的双手中发出温暖光芒。仿佛被光所吸引般,许许多多企鹅聚集起来,望着水槽外的阳球。

「回到那一天吧。」阳球的白色大衣反射那道光芒,一闪一闪地照耀了四周,连水族馆和企鹅们也被光芒所遮蔽。

两行眼泪从阳球的双颊滑落,滴滴答答地落在三号头上,三号缓缓在原地倒下。

当满溢的刺眼光芒连自己模样也遮蔽时,阳球逐渐失去了意识,躺到地上。

我再也不回到这里。所以神啊,请帮助我所重视的人吧。

「阳球,起来了,阳球!」

圣诞节早上,阳球躺在温暖被窝里缩成一团,摇晃她肩膀的人是年幼的晶马。晶马没换下睡衣,将枕头旁包装精美的礼物捧在膝盖上。

「圣诞老人来过了?」阳球揉揉双眼,一边翻身,微微抬起头来。

「三个人都有份哦。」冠叶拿着要给阳球的礼物。「你看,上头写着『给阳球』吧?」

那时,阳球还没有专属的床,兄妹三人在未来成为阳球寝室的房间里铺棉被睡觉。一株小小圣诞树放在客厅角落,那时三人最期待一起装饰圣诞树。

里面包铁丝的银色饰带与千江美留下的各种包装用缎带、多采多姿的折纸,还有用白色纸黏土制作的、歪七扭八、永不融化的雪人。

「好棒啊!」阳球爬起身,一把掀开棉被,不在乎细小的手脚逐渐冰冷,仿佛要用双手遮住脸似地贴在脸颊上,耸起肩膀「唔嘿嘿嘿」地笑了。

当时的阳球甚至不曾自觉自己是否相信圣诞老人。但千江美读给她听的关于圣诞节的图画书,不管哪本阳球都非常喜欢。听到剑山在餐桌上说「只要当个好孩子,圣诞老人就会送礼物来」时,阳球也下了坚定决心要当个好孩子,度过了十二月的每一天。

「太好了,阳球。我就说没有烟囱也不必担心,没骗你吧?」冠叶顶着一头睡翘的乱发,得意地挺着胸膛。他张开手,两边各拿着要给自己的小盒子和要给阳球的大礼物箱。

「对了阳球,你想得到什么礼物啊?」脸颊泛红的晶马看着阳球说。

「我啊……」阳球那时想要的是公主礼服。闪烁着淡淡水蓝色的美丽礼服,有着由层层纤薄布料构成的蓬松裙子。但阳球那时对圣诞老人许下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礼物。

「阳球?」晶马歪起头来。

小归小,圣诞树顶端也有用金色纸折成的大星星做装饰;色铅笔组,阳球已经有一套在使用了;至于布偶,除了正躺在被窝里的粉红小熊,阳球目前还不想要新朋友。

「阳球,你怎么了?」冠叶将礼物递给她。

以红色和绿色的缎带装饰,外头包着金色星星花纹的包装纸。三人的礼物大小均不同,贴在上头的卡片明确标明了各自的名字,房间里充满了圣诞季节特有的冰冷、但令心灵雀跃的气息。

「我想要的东西真的有这么大吗?」阳球两手捧着礼物箱,贴在耳旁轻轻摇晃。「该不会打开后就消失不见了吧?」

「阳球是个好孩子,一定没问题的!」晶马极为开心地说。

「对啊。爸爸也这么说吧?」冠叶也跟着附和。

「但是……」但是,阳球没有自信。自己真的是有资格收下这般大箱子内的精美礼物的好孩子吗?谁能保证箱子里一定装有令人惊喜的事物呢?

「哎呀,你们醒了吗?」千江美静静地拉开纸门说。

阳球看到已经换好衣服的母亲的美丽笑脸,不禁渗出泪水。

「妈妈,我们收到礼物了!」晶马天真无邪地说。

「阳球她吓一大跳,连自己向圣诞老人要求什么礼物也忘了呢。」冠叶又好气又好笑地蹲在阳球身边。

「哎呀,真的忘了吗?但阳球是个好孩子,里头一定装了很棒的礼物吧。」千江美也蹲下,温柔地摸摸阳球头发。

「真的吗?我真的是个好孩子吗?」阳球打从心底不安地问。

「怎么了?阳球,你这么担心吗?」千江美落落大方地微笑,用柔软冰冷的手指抚触阳球火热湿润的脸颊。

眼泪从阳球晶亮的大眼中滑落。

「哎呀哎呀,你怎么哭了?阳球是好孩子,妈妈最清楚了,所以圣诞老人当然也知道喽。来我这里吧。」

阳球赶忙从棉被上跑向千江美,抱着母亲的大腿不放,蜷起身体,直到不安厌消失为止,阳球一直嗅着母亲身上毛衣的气味流泪。

「阳球,别哭了。」

「尽管放心,打开来看看吧。」

哥哥们也担心地来到阳球身边。不久,泪水的声息膨胀,扩张到房间之外。

「怎么了?」纸门打开,一脸沉着的剑山露脸。「阳球在哭吗?」

「是啊。她呀,明明收到礼物,却说自己不是好孩子。对吧?阳球。」

阳球在母亲臂膀中轻轻摇头。其实她早知道了。知道自己不是好孩子。一直以来,她都知道晶马很不安,冠叶在忍耐,却什么事也不做。也知道自己什么事都办不到。

「妈妈,不是的。我真的很糟。小冠离开了。因为我不是好孩子,所以小晶和小冠才会分开。」不知不觉间,阳球恢复成现在的模样。但暖和棉被的气息、幼小的晶马与冠叶,还有怀念的父亲与母亲都还在身边。

「快别哭了。喏,不然大家一起打开礼物吧。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呢。」千江美露出温柔得受不了的笑容,抓着阳球的手放到礼物的包装上。

「对了,阳球,你到底许什么愿啊?」晶马又问了一次。

「赶快打开吧!」年幼冠叶的暖暖小手温柔地抚摸阳球的头。

阳球缓缓解开缎带,细心撕下胶带,打开包装。手碰到里头白色箱子的盖子时,不经意地看了四周,家人都在笑着。

「我会当个好孩子。」阳球几不成声地咕哝,掀起盖子。「所以,求求您。」

家人欢声扬起。箱子里装满了光彩夺目、几乎令人睁不开眼的耀眼星尘。在光芒照耀下,阳球的长发也跟着飘动、闪烁。

喏,就说你是个好孩子吧。

在光芒笼罩下逐渐浮起的阳球眼泪完全干了,远处传来的千江美的声音温暖地留在耳边。

阳球决定再也不说自己什么也办不到了。纵使会失去自己的生命,也绝对不放弃。

多蕗住的病房里,百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思索挺身相护的多蕗的心情。

多蕗与百合明明亘不相爱。但是那天晚上在郊区的拉面店里,多蕗却挺身承受了伺机刺杀百合的结城翼一刀。

仿佛追随落在地上的染血小刀一般,血液从多蕗的腹部汩汩流出。

「看你做了什么事!」百合瞪视结城。

「不、不是我的错!我爱你,可是你却背叛了我,是你不好!你是爱与罪的巴洛克!」全身裹在黑衣里的结城脸色苍白地嘶吼。

「既然如此,那就拾起那把小刀,刺杀我啊!」

百合第一次碰上自己不负责任的「恋爱」游戏对别人产生重大影响的情况,深深感到后悔。她并不是没有察觉结城的心情,却一直不肯罢手,抱着随便心情与她做爱。

「不管如何,你的女演员生涯也将告终了!」

发着抖的结城没有捡起小刀,而是逃离现场。

「多蕗!」百合毫不理会逃离的结城,立刻蹲下,触碰倒在地上的多蕗。见到眼前痛苦呻吟,扭曲着身体的多蕗,百合心想:一定要救起他。我需要他。

「百合,我总算懂了。」多蕗勉强露出微笑说,但额头上闪着冷汗。

「别再说了!之后你爱怎么说我都听你,请你先别开口吧。」

那时,如果多蕗死了,百合一定也无法活下去吧。她想必将再也不在乎美丑,连工作与面子等一切都抛弃干净,拼命揪着关于桃果和多蕗的记忆不放,甚至放弃「时笼百合」的身分。

「好悠哉的脸。」

觉得睡着的多蕗表情很可笑,不小心说出口来,唤醒了多蕗。他与百合互看了一眼,面露微笑。

「你刚说什么?」多蕗温和地问。

「没事。我只是在想如果是跟你的话,一起入浴也没关系。」百合穿着宽松的米色喀什米尔小洋装,配上长及脚踝的内搭裤,脚上穿着同为黑色的高跟短靴。她将头发紧密扎成一束,力求外型朴素,所以没佩戴大型饰品,也只化上最低限度的妆,涂上米灰色指甲油。今天,百合没有戴婚戒。

「你什么意思啦。」多蕗忍不住笑了。

「我只是在说事实啊,我真的这么想。」百合也嗤嗤地笑。「多蕗,笑太大力伤口会裂开哦。」

「是你逗我笑的吧?」多蕗边说,边伸手到床头桌,拿起眼镜缓缓戴上。「百合,我总算懂了。为什么只有我们被留在这个世界。」

「告诉我吧。」百合拿起水果刀和苹果,一边削皮一边问。

「一定是因为你和我从一开始就是失落的孩子吧。但全世界几乎所有孩子都跟我们一样。因此,即便只有一次也好,需要有人对我们说『我爱你』。」

桃果多半是凭着本能,以她不可思议的能力知道这点。所以她才会怜爱一切,想帮助一叨。

多蕗和百合必须继承的,正是因桃果的力量而萌生的意识。

百合突然跟苹果约在医院餐厅见面,虽有点犹豫,但苹果毕竟也很在意日记和多蕗桂树的去向,于是便答应了。最近放学后,跟晶马联络几乎快变成苹果的例行公事,苹果决定在这之前先跟她见个面。

「对不起,临时把你叫来这里。」百合态度轻松地微笑,清爽绑起的头发与看来清爽的淡妆。从她的眼角或嘴唇上,苹果又看到了第一次在多蕗的公寓见面时的纤细印象。

「不会,但是……」并非忘了关心多蕗桂树的事或百合最近过得如何。娱乐新闻是说两人的婚宴因新郎身体不适而延期,不过背后却流传着时笼百合婚姻早已告吹的消息。

虽然苹果早就预期,倘若百合尚未放弃桃果的日记,为了争夺拯救阳球可能需要的事物,两人总有机会再度碰面。但她实在没料到,那一天竟会以如此平和的形式来临。

「其实,多蕗就住在上头的病房里。」百合带着略感困扰的表情,轻松地说出口。

「咦?那么,婚宴因新郎身体不适而延期就是……」苹果睁大双眼。

「啊,那是我为了找他向媒体撒的谎。没想到却变成事实呢。」百合垂下纤长整齐的睫毛,轻声叹气。

「发生什么事了?」

「夫妻吵架啊。床头吵,床尾和的吵架啦。」听到百合轻松的说法,苹果多少感到放心了。

在将阳球与冠叶卷入的那件事之后,多蕗和百合之间似乎有过一场争吵。但是那已是多蕗与百合夫妻之间的问题,由她的神情看来,目前这个问题似乎业已解决。

「真抱歉,害你们留下难过的回忆。但有件事我敢保证,我和多蕗已经没事了。」百合说着,缓缓将半本桃果日记放到桌上。「还你吧。我总算懂了。这是桃果留给你的东西。」

苹果战战兢兢地将有些怀念的日记拿在手上。就算在别人手中流浪,就算变得有点肮脏,能像这样回来,果然还是命运的安排吧。

「去找回另一半,恢复成完整日记吧。上头写着能『转换命运』的咒语。」百合表情认真地对苹果说。

「咒语?」苹果视线转向手边的半本日记,回想自己过去是否读过类似咒语的句子。

「是的。只要唱诵咒语,就能拯救你所重视的人。」

「我从来没想过要转换命运。」

「真的吗?但桃果没将这本日记托付给别人,而是托付给你。既然如此,表示总有一天你会需要它吧。」

百合的话强烈撼动了苹果的心。与众不同的姐姐——桃果,指定留给苹果的事物。若是如此,必定有意义吧。

离开医院,苹果抬头望着冰冷但清澈无云的天空。她脸上绽开微笑,将半本日记捧在胸口迈进。自己或许还有能做的事。

冠叶站在大楼楼顶围栏背后,俯视池袋站前。他一边瞪视「大地」像周遭,一手抓住围栏。

「你们的计划已经被警察盯上了。就连这个当下,他们也正监视着你。」对着冠叶背影说话的是全身包在风衣里的真砂子。

「要收手的话只有现在了。」

「我一定会达成计划,拯救阳球的性命。」冠叶当真砂子不在场般轻声咕哝。

「你想干什么?」真砂子突然想起真悧的话:让孩子实现父亲未完成的梦想。那句话中,「梦想」意谓的如果是真砂子担忧的那件事,这座城市将会再次陷入噩梦当中。

冠叶不回答真砂子的问题,将手机拿到耳旁接听。

「小心一点。便衣警察的车在圆环附近监视我们。」冠叶咧嘴冷笑,接着说:「好,交给我吧。」挂上电话。

冠叶看也不看真砂子,直接走下大楼。真砂子按住被风吹起的卷发,跟在冠叶后面。身穿黑色大衣的冠叶背影看起来像在赤红地燃烧着。但那火焰里却没有平时冠叶具有的一往无前的热度,也绝无整齐划一的冷静感。真砂子唯一可知的,是那道火焰已不在她触手可及之处。

来到圆环,冠叶边盯着手机画面,边慢慢走向中央。看到他不自然的行动,真砂子皱起眉头,仍跟在冠叶背后。

「冠叶,你在看什么?」窥探冠叶的手机画面,上面以简易的电脑绘图显示这一带的景色。真砂子不经意地观察附近,不论是建筑物、车子或行人位置,均在画面中重现了。

冠叶手指移动到画面上一辆停着的车辆,点击剪影。被冠叶点击的物件,闪烁了好几下。

「你刚刚做了什么?」

冠叶还没回答,突然引发的爆炸气流令真砂子立刻压低身子。一看,一辆停着的车子整个侧翻,冒出黑烟。

「你做了什么……」真砂子喃喃说完,连忙想从冠叶手中拿走手机。「住手!你只是被利用了!那男人不可能帮助我们的!」

冠叶甩开真砂子的手,跑向「大地」像旁,满不在乎地点击画面。随着他的动作,阻挡冠叶去路的车子一一被炸飞,冒着烟让出路。

「醒醒吧!你在做的事情根本有问题!」

四周开始变得骚闹不安。冠叶在烟雾遮蔽下,按下雕刻于铜像台座上的小小企鹅标志,打开门,进入内部。

「等等!」真砂子边听着警笛声,边追在冠叶背后,低头进入铜像内部。

铜像内部有个称不上房间的狭窄空间,里头只孤零零地摆着一台电脑。

在漆黑的小房间里,冠叶从口袋取出小型折叠刀,用力插进电脑主机里。随着小小火花迸射,四周弥漫烟雾。

冠叶的目的绝非只是这台电脑。就算当前目标如此,今后无疑有更重大的计划。不能再让他罪上加罪。

种种思绪在脑中忙碌绕旋,真砂子静静地呼口气,试图使自己冷静下来,指尖轻触藏于口袋中的改造枪。视情况,不惜开枪也要把冠叶带回去。

在真砂子准备掏出枪的瞬间——

「你们完全被包围了。放弃无谓的抵抗,现在立刻投降。重复一遍。你们完全被包围了。」

一名男子透过扩音器呼喊。毫无疑问,这道声音来自警察。

「冠叶,投降吧。我也会跟你一起去的。」

「你把枪放在这里,自己回去吧。就说你被我抓去当人质就好。」冠叶边说边触碰小房间的地板,「咚」一声按下。

地板打开一道通往地下的小门。地下更深沉的黑暗之中连接着螺旋梯。

冠叶毫不迷惘地走下阶梯。

「别跟来。」

「这里是?」但跟在背后的真砂子除了追随冠叶以外别无选择。

「东京地下是个迷宫。到处都是不在官方纪录中、数十年皆无人踏入的空间。我们选了一个当作据点,当然谁也找不到吧?」

「你当真以为你能躲过追缉?」一边踏着清脆脚步声下楼,潜入黑暗之中,真砂子问道。

「我是为了拯救阳球的生命。」冠叶紧接着她的话,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砂子不禁停下脚步。

「为什么?她只是个毫无关系的外人啊!」若说即使如此也要拯救她,冠叶为何不肯承认自己爱着她?

「她是我妹妹。」

真砂子一向很少感到生气或愤怒得咬牙切齿的程度。原以为自己大半的愤怒之情都被祖父一起带往地狱了。但感情这种事物,随时都能冒出新的来。

真砂子用力抓住冠叶的手,指甲深深陷入他的皮肤,仿佛冠叶都要痛得叫出声来地拉扯他。

真砂子硬将冠叶转向自己,见到他一副神采奕奕的表情,眼神比平时更锐利。

「看着我!我才是你的妹妹啊!」神似冠叶的细长双眼被泪水沾湿,真砂子注视着冠叶。「醒醒吧!我们被那个男人诅咒了!」

冠叶在黑暗中,只是默默承受真砂子手指深深戳人手臂的痛楚。

「你也知道我们的父亲做出多么恐怖的事吧?结果父亲又怎么了?」真砂子一心一意等候父亲和冠叶归来,一边守护万里夫的生命,守护夏芽家,一直等候着。但不论经过多久父亲都没回来。这样下去,冠叶肯定也是一样吧。

「我们的父亲已经死了。」冠叶表情不变,向真砂子揭露真相。

「骗人。」

冠叶甩开真砂子脱力的手,再度走下阶梯。

「你骗人!」真砂子取出改造枪,瞄准冠叶背后。

「我没骗你。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你也早知道了吧?」冠叶听见举枪声,并不停止脚步。

「我一直奋斗到今天,只为了再也不失去任何一切。我绝不相信父亲已经死了,更不能让你也被人夺走。再这样下去,等你失去利用价值就会被人舍弃,会被碾碎的!」

「随你便吧。」

放着伫立原地的真砂子不管,冠叶走下螺旋梯。照射在他后脑勺的雷射光点,一反真砂子的意志乱颤个不停。

「我绝不想要再次失去你啊!」真砂子以抖动的手扣下扳机。弹道严重偏差,命中冠叶前方的阶梯,啪嚓一声破裂了。

冠叶没想到真砂子真的出手,讶异地停下脚步,抬起头。

「对我说,我是你最重要的妹妹。只要一次就好,像以前那样。这么一来,不论永永远远,我都愿意陪你一起被诅咒。」

「真砂子……」

她感觉仿佛一瞬间触及了冠叶体内遥不可及的火焰,然而,就在此时。

探照灯射向他们,真砂子低下头。冠叶赶忙从阶梯探出身子,灯光来自底下。

「你们已经逃不了了!投降吧!你们完全被包围了。别再做出无谓抵抗!」是与刚才相同的警察声音。

冠叶蹲下,取出手机,快速点击数次。

「趴下。」冠叶对真砂子一喊,铁球滚动声立刻响彻地底。

真砂子学着冠叶缩起身体,仔细听着滚动声。

「你们完全被包围——」警察透过扩音器的呼叫随即被爆炸的巨响盖过,灰黑烟雾充斥地下。部分飞散的碎片擦过真砂子抱住头的手,留下小小伤痕。

跟冠叶一起走到地下的真砂子对现场的惨状倒抽一口气。仅靠着一支手机,冠叶便能操纵超乎真砂子改造枪威力的强大兵器。

「这么一来,烦人的家伙就不见了。」冠叶环顾依然袅袅升起的烟雾中横七竖八倒着的警察小队,语气甚至很平静。

原本紧握于真砂子手中的枪滑落到地上。

冠叶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即使如此也没关系。只要冠叶肯把真砂子当成妹妹爱护,比任何人都更需要她,真砂子愿意跟随冠叶脚步,一同受到诅咒,一同被碾碎。

「冠叶,求求你,回答我。刚才你想说什么?我跟你一起被诅咒也没关系是吧?」

冠叶回头,似乎开口想说什么,但又被打断了。

「真砂子!」

从无限扩展于地下的黑暗中,数发子弹瞄准冠叶和真砂子所在处发射。惊叫声中,真砂子见到了于黑暗中闪起的好几道火光有如星星一般闪烁后消逝。

假如那是真正的星星该有多好。接着,仿佛眼前被拉上窗帘一般,四周变得黑暗而宁静。

夜空之中,真砂子闻到了令人怀念又怜爱的冠叶的气息。过去,冠叶还把真砂子当成妹妹疼爱时,或许也曾像这样抱着她吧。他臂膀中有着令人安心的温暖,充满了纵使未来将一无所有,也绝对无法抵抗的甜美柔和的爱。

感觉到温暖气息,微微睁开眼,本应受到枪伤的真砂子却感受不到四肢伤痛。

「冠叶?」

冠叶护在真砂子身上倒下。从他倒在地上的模样,真砂子发现冠叶背部似乎受伤了,抓住他的肩膀摇晃。

「冠叶!」湿滑温暖的触感令真砂子大喊。她挣扎着从冠叶身体底下爬出,见到他的背上有为了保护真砂子而受的枪伤。血从被火药烧灼焦烂的皮肤中滴落地上。

真砂子两手用力抓住冠叶微动的手指。他还有意识。

「你们逃不了的!高仓冠叶,放弃无谓的抵抗吧!」

已经没有逃脱方法了。若要以冠叶的生命为最优先考量,就该投降。

「接下来我会倒数。倒数结束时还不投降的话,接下来我们就要一齐射击!十!」

黑衣男子们挡住缓缓站起的真砂子的去路。他们包围冠叶和真砂子,阻止他们投降。

「让开!冠叶快死了!」真砂子语气强硬,眼神却透露出哀求。

「不行,他们不可能原谅我们。你出去只会被杀。」其中一名男子轻声说道。

「怎么这样……」不管如何,再这样下去冠叶会没命的。真砂子抚摸痛苦呼吸的冠叶脸颊。

九。八。

「万里夫,对不起。我无法帮你了。」真砂子说着,脱下风衣。「我当诱饵,你们趁机带着冠叶逃吧!」

七。六。五。

真砂子从冠叶身上脱下受到枪击而留下焦痕的黑色大衣,穿到身上,拉起衣领遮掩美丽的卷发。

两人的身高相近,乍看之下应该跟冠叶十分相似吧。

四。

「让开!」推开无所适从的黑衣男子,真砂子一跃而出。

夏芽左兵卫建立起的夏芽家的人们,个个欲望深厚。这个世界由欲望强烈者所统治,在此之外的人们连果实也得不到。真砂子认为这是祖父的诅咒。因此,她觉得舍弃夏芽家的一切销声匿迹的父亲是个寡欲高洁的人。然而,那里其实就是父亲的棺木所在。是父亲形影朦胧,虚无飘渺的美丽棺木。

单纯眼睛可视的美丽或光芒必然附带阴影。冠叶把真砂子和万里夫从阴影之中拯救出来,带他们到有真正的光、有太阳的世界。如百合所言,真砂子只是个没察觉这件事的可怜孩子。

这次轮到真砂子拯救冠叶了。不能让冠叶死在这个充满黑暗阴影的世界里。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

瞥了一眼背后,黑衣男子们朝四方散去。其中一个抱着冠叶。

三。二。

从冠叶黑色摩斯大衣里,散发出令真砂子无比放心的温暖气息。

一。

某个下大雪的日子。父亲牵着真砂子和万里夫的手,要他们向冠叶告别。

「真砂子和万里夫要留在这里。」

那是当时「企鹅会」租用的房间。该处总是挤满了组织成员,人人上台发表演说,冠叶和真砂子则经常盾并肩待在那里听讲。真砂子一直认为,比起蛮横且贪婪的祖父,父亲的所作所为才是对的。因此,她非常喜欢听父亲不怎么高明的演讲。但她也知道那里是个不大寻常的场所。

「真砂子跟万里夫要留在这里帮忙爸爸工作。」

真砂子跟万里夫留下的话,冠叶该怎么办?真砂子不安地抬头看父亲。

「不行。让真砂子和万里夫回去夏芽家,让他们过普通生活!这里由我留下吧。」年幼的冠叶紧抱父亲的脚说。

真砂子看了父亲和冠叶,觉得自己懂了他们的意思。她抓着万里夫包在红毛线连指手套里的手,万里夫眨眨眼,望着真砂子。

父亲和冠叶一定能达成祖父无法办到的丰功伟业,总有一天,他们会回到夏芽家,跟真砂子他们一起生活。为此,真砂子要留在夏芽家好好守护万里夫。有朝一日,还要把那令人咒恨的祖父碾碎才行。她深信不疑地依靠这个信念度日。否则将被每天忍辱存活的沉重压力所碾碎。

得知冠叶被高仓家收养的消息时,真砂子已经猜想到父亲死了。总是从远处凝望着她的冠叶脸上,笼上一道又一道暗影。于是,真砂子又改抱起总有一天,要把冠叶脸上的所有阴影撕下,跟他在光明之处共同生活的愿望。只可惜,这或许只是未能实现的命运吧。

那一日,被推进祖父安排的车子上,真砂子在纷纷大雪中泪眼汪汪地对变得愈来愈小的冠叶暂时告别。

那是个酷寒的日子,街上到处都被大雪染得纯白,哭着哭着,连眼泪也冻结。那天之后,父亲跟冠叶再也没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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