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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六章

假如说,人的一生真的存在着所谓的命运,我们就像是待在各自的箱子里,确切地共享了彼此的时间。就算无法离开箱子,我们也不会放弃。我们多半是从出生以前便理解了这件事。

「这是哪里?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被关在附有栅栏的木箱里面。但是,外面什么也没有。至少看起来什么也没有。

在这个不知何时进入,也不知何时能离开的箱子里,幼小的我很想离开箱子,但同时又觉得就算出不去也没关系,心情奇妙。

在甚至令人感到耳鸣的静寂中,传来一阵宪章声响,我竖起耳朵,抓住栅栏凝视黑暗,发现对面也同样有个木箱。在同样装上栅栏的箱子里头的,是幼小的冠叶。

「你是谁?」我开门见山地问。

「你才是谁?」冠叶也直话直说地反问。

那就是我们的人生产生交集的瞬间。

我们两人都不知道我们为何非得在这里不可。我们怀抱着模糊不清的不满与不安,却又觉得无可奈何。只不过,这些「意义」很快就变得一点也不重要。因为,箱子里没有食物,也没有水。

「喂,晶马,你还活着吗?」冠叶的声音听来疲惫至极。

「还活着。冠叶你呢?」我在箱子里把身体缩成一团,勉强让自己能躺下。

「勉强活着。啊,眼冒金星了。刚刚做了个梦,我在吃特大盘的咖哩。」冠叶又搔搔头说。

「哇,好好哦。对了,在梦里吃饭就好了嘛。」我瞥了一眼冠叶,说道。

「劝你别这么做。醒来反而肚子更饿,真是糟透了。况且……」

「况且怎样?」

「最好别再睡了。我有预感下次睡着恐怕就不会醒了。」冠叶的表情阴沉严肃。

「你是说,我们会死?」反过来说,我们现在无疑还算活着。

「嗯,照这样下去的话。」

倘若从一开始便注定以这种方式死亡,我们又为什么要活着?

看到我和老哥隔着乘客互瞪,渡濑真悧突然笑了。手中的企鹅帽开始微微发热。此时,地铁的照明啪的一声消失,大量乘客也失去踪影,车内陷入一片黑暗。

只剩黑色泰迪熊的眼发出赤红光芒,我才发现整个车厢到处都有泰迪熊。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渡濑真悧以戴着白手套的手啪啪鼓掌。「欢迎来到命运的列车。」

「阳球在哪?把阳球还来!」虽然我自认自己并不害怕,一个不小心,声音差点因放松而失控。

「阳球的话,在我这里。」老哥的眼神比在医院时更显空虚,释放奇妙光芒。就像玻璃珠一样。

渡濑真悧咧嘴一笑,大大甩动白色披风般的外套,下摆迅速扩张到整个车厢,我不由得抱着头蹲下。

他那柔韧植物般的气息,现在闻起来很刺鼻。

「阳球!」

漆黑的车内转为无边无际的白色世界。不管是地板、座位、还是吊环,全都不见了。不同于黑暗,有种不管到哪都令人感觉到「无」的恐怖感。接着,在我跟老哥所站位置的正中间,阳球躺在设有天篷的床上现身。看着她散在浅桃色床单上的柔软长发与苍白脸庞,紧闭上眼的阳球是如此瘦小,仿佛要没入床中央似的。

「完成这个任务是拯救阳球性命的唯一方法。」老哥盯着我说。

「这件事跟阳球得救有什么关系?而你又能得到什么!你又打算伤害大量的无辜民众吗!」

「那就是我们的生存战略。」老哥微微眯细了眼,回答。

「生存战略?」这个词之前也曾听过好几次。或许是在多蕗的课堂上听到的吧。生物的生存战略。但这又是什么意思?

「真正纯粹生命的世界,是由利己主义的规则所统治。那里无关乎人的善恶价值。因为没有意义。也就是说,任谁也无法阻止这个命运。」渡濑真悧大大敞开双手,说:「看啊。」

纯白空间中浮现了好几只黑色泰迪熊,开始各自缓缓旋转起来。纯白的空间也随之恢复为黑暗的地下铁车厢。阳球依然躺在床上,随着急速奔驰的地铁晃动着。

「纯粹?这就是纯粹生命的做法?」假如要当纯粹的生物就必须伤害身边人们,我宁可选择当个不纯粹的人,宁可选择成为深受善恶影响的不洁之人。

似乎听见了定时装置的启动声,指针滴答作响。

我看了紧握在手中的企鹅帽。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不论我说什么,都传达不到老哥心里。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现在的我还有什么能做的。明明在我面前的老哥与阳球都还明确保有人的形状啊。

「桃果,这次我一定会让你见到世界毁坏的情况。」渡濑真悧满足地微笑,瞥了我手上的帽子说。

「冠叶,为什么……」

老哥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嘟囔。他连眼睛也不眨,就只是在黑色泰迪熊包围下,静静站在那里。

箱子里,幼小的我们饥饿难受,意识朦胧地在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漫长时间中度过。身体感觉愈来愈迟钝,在狭隘的箱子中,手脚、脖子或背部变得愈来愈僵硬,全身上下痛得难以忍耐。

「晶马,还活着吗?」冠叶的声音细微得快听不见了。

而我,连望向他那里也办不到。

「嗯。冠叶也还活着吗?」莫名对这件事感到高兴。即使再过不久我们就会死亡,我还是很高兴。

「喂,要不要来做个约定?」

「什么约定?」

「照这样下去,一定会有一边先死去。所以我想在那之前先做好约定。」冠叶边小声呻吟,边爬起身来。「假如说,我们之中有人某天能活着离开这里,就要代替另一个完成他想做的事。我有些话想传达给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我从没有听过、看过箱子外的世界。甚至连是否有所谓的「外在世界」存在也不敢确定。我想,应该没有人知道吧。但我还是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提议。因为,我们需要光明。

「帮你传话?好,那我也要这么做。希望传达给重要的人的话吗……该说什么好呢……」我在脑中模糊地描绘出重要的人。温柔而恐怖,甜美却又酸溜溜的,令人难以正视却又惹人怜爱……一定是像这种感觉吧。

「咦,这是?」冠叶窸窸窣窣地在箱子里蠕动。

「怎么了?」我动也不动地问。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的箱子角落。」

我勉强抬起沉重的头望了冠叶。冠叶的小手上,拿着一颗鲜红的苹果。

「是苹果。」冠叶愣愣地说。「有苹果吔。」

我领悟了一件事:冠叶是中选者。

「喂,你那边应该也有。快找看看!」

「没有。」我打断他的话,说:「你是中选者。」

「中选?被谁?被什么选择了?」

「这么一来就确定了,能活下来的是冠叶。你要遵守约定,替我把话带给重要的人哦。虽然我还没想到要说什么。」老实说我很震撼,但并不想哭泣或鬼叫。我们在不知不觉间,接受了人类应该像这样由人取舍。这种生存方式,明明不记得有人教过,也不想认同,我们却都接受了。

「好吧。抱歉了,这就是命运啊。」

世界,或者人生,都是像这样被命运创造出来的吗?我们只能接受无法从那里跨出一步,乖乖等死的事实吗?

我跟老哥瞪着彼此,动也不动。我懂老哥想救阳球的心情。就算是先前,我也不认为自己不懂。但是,我实在不了解那为何会演变成他去帮助「企鹅会」或渡濑真悧。渡濑真悧真的是幽灵吗?若是如此,他以前应该曾经是个人吧?

「还不懂吗?他抬头见到的天空总是黑暗的。」渡濑真悧显得有些无聊:「人们需要光明啊。而他总算找到了光明——也就是希望。这就是他的生存意义。」

那是指阳球吗?若是如此,我们的心情应该一样。

「然而,现在世界想从他手中夺走光明。而你也跟世界联手,想把他留在黑暗之中。」

「才不是!我不会做这种事!」我根本不曾想过要从冠叶手中抢走什么。不管所谓的光明是阳球还是其他任何事物,我根本不想将之夺走。我更不可能让老哥孤单一人留下。

「冠叶!」就算呼唤他的名字,老哥也没有回应。我们太仰赖老哥了吗?和老哥一起生活了如此漫长的时间,我们却对老哥的事知之甚少。甚至很可能还在不知不觉间伤害了池。

那就是我的罪吗?

「只有我能拯救他。我能给予他求得光明的力量。你能给他什么?」渡濑扬起双眉,嘲弄似地看我。

「我能给冠叶什么?」我在脑中立刻回答:什么也没有。

渡濑真悧所指的,绝不是为他煮温热的餐点,或帮他折衬衫、唠叨地叮咛、合力写习题等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关乎人生主干更重要的某物。我连自己也没有那种东西,当然也没办法给老哥。

我跟老哥只能彼此把罪转嫁给对方才能活下去吗?

命运的地铁突然紧急煞车,我吓得叫出声来,差点跌倒。我望向窗外,列车停在见惯的四谷站上。时间所剩不多了。

「荻野目!」

身上的制服到处是灰黑色焦痕,荻野目摇摇晃晃搭上车的瞬间,立刻瞪着渡濑真悧。她脸颊上有擦伤,光泽动人的头发显得有些凌乱。

「阳球由我来拯救!那就是我的DESTINY!」整齐厚浏海底下露出的目光,比平时更添几分锐利。

「荻野目,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并不是忘了原本去我家拿衣服的她为何没去医院,但我真的没想到她竟也会搭上这班列车。

「我来转换命运的。我要用日记的咒语拯救阳球。」她凛然的侧脸充满了决心与力量。

转换命运。百合小姐也曾提过这件事。但是就算真能办到,我们手中也没有日记。

「你真拼啊。」渡濑真悧嘴角略为扬起。「但你能怎么办?日记已经烧掉了。而且,你也不知道咒语。你不知道桃果遗留下的最重要的话语。」

渡濑真悧非常愉快,仿佛已确信自己成功似地回望荻野目。

「我知道咒语。我知道她最重视的一句话!我愿意为它放手一搏!」

最重要的一句话。我突然想起DOUBLE H在我家门前对荻野目所说的:

「这张专辑的名称,是从阳球最重视的一句话而来。」

她们说完这句话,将新专辑交给荻野目后就回去了。

我不知道阳球最重视的一句话是什么。不管是对老哥、阳球、我自己,或这个世界,说不定我都不怎么清楚。但,我还是只能活下去。这样错了吗?

「是吗?但真的好吗?使用咒语你就得付出代价。受到诅咒之火烧灼,你会从世界的风景中消失啊。」渡濑真悧仔细端详我和荻野目的表情,似乎乐在其中。「你不害怕吗?」

「惩罚,我愿意承受!即使如此,我也要拯救我重要的人!」荻野目毫不疑惑地说。她的侧脸非常美丽。

「等等,别这样!惩罚由我们自己来承受就够了。」

「晶马。」荻野目有点悲伤地看了我。

「你说对吧?冠叶。冠叶!」我朝向冠叶说。

但站在渡濑真悧身旁的老哥连看也不看我们一眼。略显低垂的那双眼,藏于玻璃珠内部的深邃黑暗开始有宇宙扩展,变得跟渡濑真悧的眼睛一样。

无数闪耀的星辰无边无际地延续,他的视线视而不见地穿越我们。

「这是我们的命运。我们兄弟早就被诅咒了。从很久以前相遇的那时起,一直都是。」

「别说傻话!这未免太奇怪了!」

「没关系的。我总算懂了。我在那时能活下来的理由,就是为了这个吧。」我对荻野目微笑,接着对老哥说:「冠叶,我会把你带回来的。即使会失去一切,我也不怕!」

即使那是仰赖背离纯粹生命世界的手段,我也不在乎。

就在冠叶听到我的发言,视线略动了一下的瞬间。

「生存战略——!」

「咦?」我发出愚蠢的诧异声,发现两手都没拿着企鹅帽。

「帽子不见了!」

一阵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烈风笔直在车厢内呼啸而过。白色蕾丝与荷叶边遮蔽了视野。闪亮发光的钮扣、可爱缎带的波浪,以及阳球在家中爱用的洗发精的气味。连站立都有困难的压迫感使我压低身子,用双手护着头。我虽感到惊讶,却一点也不害怕。

肥皂泡、哼唱歌曲的声音、圣诞节装饰般的金色星星、音乐盒的美丽音色、鲜艳的毛线球、巧克力及香草精的香气……这些事物令我泫然欲泣,却同时绽出笑容。

就我所知,这不是那个满口粗话的女王,而是阳球所创造的场所。我立刻如此确信。

风变得柔和了,我重新站稳脚步。用手拨开充满整个空间的白布现身的,不出所料,是阳球。

戴上企鹅帽的阳球,眼睛并没有放出红色光芒。白色睡衣的胸口或袖子、下摆上的荷叶边与皱折变得愈来愈多,逐渐膨胀起来。

阳球慢慢地环顾自己创出的空间。

「小冠。」阳球一轻声呼唤,豪华睡衣下摆的荷叶边立刻笔直延伸出去,在不安定的白色地面上铺出道路。

往阳球视线方向一看,老哥浮在半空,四周为数量庞大的黑色泰迪熊所包围,深深低着头。

「冠叶。」即使受到呼唤,老哥也没有反应。虽仍站着,却像死了一般动也不动。

赤脚的阳球小跑步踏在纯白道路上,来到冠叶身边。阳球身上的睡衣仿佛要用白色蕾丝包裹阳球的纤细的双手、腰肢与大腿般轻轻抚触,发出与肌肤的厮磨声,将裙摆扩张到整个空间。

「小冠。醒醒啊。」

隔着如牢笼般包围的泰迪熊,阳球呼唤冠叶。赤裸的双脚已完全被荷叶边地毯所掩埋。就像整个空间本身是阳球的睡衣所创出来的礼服一样。

「我来接小冠了。一起回去吧?」阳球歪着头说,长发随之摇曳。

「回去?回哪里?还不行,我还没有为你……」

阳球硬是推开黑色泰迪熊,在老哥说完以前,搂住了他的身体。

泰迪熊们的眼睛发出赤红光芒,开始高速回转起来。

「阳球。」我想登上阳球的睡衣造出的道路,但被软趴趴的地面缠住脚步,只能东倒西歪地慢慢走。

泰迪熊们团团围住阳球和冠叶,开始朝两人射出七彩冰柱。冻结的冰柱有如彩绘玻璃般在白色地面投射出美丽阴影,并冻结阳球的身体,一点一滴破坏白色布料世界。

「活着就是一种惩罚,对吧?我还住在高仓家的时候,一直受到小小的惩罚哦。」阳球轻触老哥的脸颊,对他微笑。她的手背被一根特别巨大的冰柱刮伤,血液立刻由伤口渗出,汩汩滴落在地。

活着就是种惩罚。若真是如此,我们其实早已在受罚了。从出生到现在,一直拼命地接受惩罚。

我缓缓爬上柔软的道路。

「小晶的要求向来很琐碎,你知道加调味料有一定的顺序吗?他说要按盐巴、胡椒、酱油、酒、味酣、高汤块的顺序才行呢。他也像妈妈一样罗唆,不准我们乱吃点心,会吃不下饭,根本把我们当小孩子了嘛。小冠则是一吃饱饭就会躺下。叮咛你这么做会变成牛,你也不听。相反,我一躺下却对我很凶啊。」阳球咯咯笑了。「小冠总是把擤过鼻涕的面纸堆着,厕所的马桶座也总是不盖上。就是这样,才会被说是对女性不检点的肮脏冠叶菌呀。」

红色、蓝色、黄色与绿色的冰块像是小型箭头,比雪或雨下得更快更急,瞄准阳球全身倾泻,将她有如礼服般的睡衣撕得破破烂烂的。她的身体被撕裂出无数伤口,流出鲜红血液。

「阳球!」其实我根本不需要老哥。明明我们在同一天诞生,为什么冠叶是「老哥」,我对此一直无法谅解。

爸爸跟妈妈在将老哥收为养子的那天,笑着要我叫他一声「哥哥」。但是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不需要老哥的我,不可能跟冠叶在那天之后便马上亲密如兄弟。

白色荷叶边道路寸步难行,我摇摇晃晃地向两人站立处走去,好几次差点跌跤。照这样下去阳球会浑身浴血而死。明明那些惩罚应该由我来承受啊。

「即便如此,我们也还是在一起。不管多么小、多么无意义的惩罚,事后回想起来,全都是我们重要的回忆。因为我能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全都是因为有小晶跟小冠存在啊,都是因为我能以高仓阳球的身分哭泣。发笑、愤怒,以及爱人啊。」阳球面无苦色,也坚决不离开老哥身边。「我不想忘记,也不想失去。」

老哥依旧茫然看着闪烁发亮的冰箭。

「阳球,冠叶!」觉得那两人离我是如此遥远,仿佛不管我怎么呼唤也传达不到他们耳里。

「小冠,求求你,回来吧。」阳球重新用力抱着哥哥,泰迪熊群发出更多、更凌厉的冰块攻击,几乎连阳球的娇小身体都完全遮蔽了。

「不行,我还没有给你任何东西。」听到老哥平板的声音。「什么也没有。」

我睁大双眼。

方才毫无异状的老哥身体,开始全身上下流出血来。

「冠叶!」纯白的世界里,血液的颜色看起来鲜艳异常,阳球脚下的纯白布料逐渐变为粉红,随即染成鲜红色,血渍迅速扩展开来。

老哥身体后仰,因剧痛而发出凄厉嘶喊。

「小冠!没事了,没事了啊,小冠!」阳球的脸略从他身上移开,像是要用双手包住般捧着老哥的头,凝视他的眼睛。

不久,朝四方喷出的老哥的血,把阳球破破烂烂的睡衣底下露出的肌肤染得腥红湿滑。阳球眼睛眨也不眨地一直注视着老哥。

提议替房子墙壁粉刷的是老哥。我很反对。我认为我们光是静静生活已免不了受人指指点点,没必要干出这么招摇的事。但是老哥说没有关系。为了让阳球能带着欢笑回到这个家,他什么都肯做。就算真的发生什么麻烦,他也会想办法。

现在回想起来,我似乎直到粉刷墙壁之后,才总算把老哥当成老哥看待。也理解了老哥绝不逃避,一心一意守护我和阳球。

从那之后,我对于三个人一同欢笑不再感到很不自在。将老哥称呼为「老哥」也变得理所当然,甚至感到很舒畅。我们花了漫长时间才成为兄弟,成为一家人。

「小冠。小冠。」阳球擦掉哥哥脸颊上的血,温和地笑着说:「已经够了。小冠,不用再做这些事了。」

在阳球轻声呼唤下,老哥突然停止呐喊。他的眼里再次放射出老哥原本具有的、令人怀念的剽悍光芒。

老哥的血一直流到走在荷叶边道路上的我的脚边。阳球创出的纯白世界被染成一片红。我毫不踌躇地踏入血泊之中,继续朝两人前进。已经快到了。

「喏,真的不痛吧?」

是的,真的不痛,也不悲伤,而且也不再感到恐惧。我将老哥当成老哥来敬爱。而老哥应该也爱着我吧。没什么惩罚只能由一人承担的。

由老哥的血泊中结出红色苹果,在白色空间里一株接着一株冒出。将旋转中的黑色泰迪熊团团围住,大量果实开始缓缓地一颗颗自转起来。

「阳球。」毋庸置疑,那是老哥的声音。

「小冠。是小冠吔。欢迎回来。」阳球灿然微笑后,当场无力地倒下。

老哥抱住阳球,用手心将她脸上的血擦干净,并用手指轻抚她额头上的伤痕。

我总算来到两人身旁,两脚发软地瘫坐下来。

「一直以来我过得很愉快。谢谢你。老哥,你给我的一切该还给你了,你分享给我的生命。」我毕恭毕敬地取出在我胸中燃烧发亮的东西。

「我们的爱,我们的惩罚,全都由我们一起承担吧。」我伸出右手,用手指将茫然望着我的老哥额头上的血擦掉。

「小冠。」在老哥怀中的阳球轻声说道:「小冠你看,喏,那就是企鹅罐呢。」

在我掌中,老哥分享给我的生命之光形状产生变化,变成只有一半的苹果。

「你还记得吧?老哥。」老哥睁大了眼回望我。

「晶马。」错不了,回到我们熟悉的老哥的声音了。

被关在栅栏里,没被选中的我原本注定要死在那里。然而冠叶却将苹果掰成两半,拼命伸长手臂,将另一半果实分给我。

「冠叶?」意识朦胧之中,我看了冠叶。

冠叶大大点了个头,更用力伸长手臂。

我也卯足全力伸出手,想接下冠叶给我的半边苹果。我的手一定能触及。这么一来,我就能活下去。冠叶将他的生命分享给我了。

我在那时被冠叶选中了。就这样,跟他一起吃下命运的果实。

回过神来,我们再度回到地下铁车厢内。瘫坐地板上的我急忙站起。

原本站在渡濑真悧身边的老哥,现在却站在阳球的床前,抱着戴上企鹅帽、恢复成原本睡衣模样的阳球。阳球胸前很宝贝地抱着粉红色的小熊布偶。

「一起吃下命运的果实吧——!」荻野目高亢的声音响彻整个车厢。

我掩住耳朵,回过头,荻野目与渡濑真悧正面对峙,大口喘着气。

大地震荡,车辆也跟着摇晃震动,放置于车厢各处的黑色泰迪熊咕咚掉到地板上。

我想接近蹲坐着的荻野目时,车厢翻了一圈过来,里头的黑色泰迪熊也一一转动,转变为白色。

转换命运的咒语正确地唱诵出来了。

企鹅帽从阳球头上滑落地板。

渡濑真悧心有不甘地看着我们。

「命运的转换即将开始。想转乘其他列车的旅客,请尽速搭上月台另一侧的电车。」

车内播放着语气冷静的广播,我深深吸入一口气,抬起脸。

「唱诵咒语的代价发动,敬请四周的乘客小心。」

「荻野目!」我还没喊完,荻野目的身体已被熊熊烈火包围。

我冲进火里,紧紧抱着她。

列车停靠的月台对面,已经有另一班电车抵达。外型跟我们司空见惯的电车没什么两样。

冠叶下了命运列车,走进对面车门开放的电车中,将阳球的身体放在座位上。

他摸摸阳球宽额头上仅存的一个小伤口,如同阳球曾对他做过的一般,替她贴上OK绷。

「命运转换即将结束。尚未搭上目标列车的乘客敬请加快脚步。」听见广播,冠叶抬起头,站起身来,离开阳球搭乘的电车,依依不舍地倒退走在月台上,再度回到命运列车陉。

「你们绝对无法逃离诅咒的。就像我一样。」真悧嘴上虽说得很从容,但他甩动白色长外套下摆在车内来回踱步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焦躁难耐,难以冷静下来。

「箱子里的你们什么也得不到!无法在这个世上留下任何痕迹,就只能消失。连一粒尘埃也不留啊!」他走下月台,声嘶力竭地呼喊。

但冠叶耳里似乎已听不见他的话语。不久,他的背开始有如薄雾般逐渐溶解在空气中。

「你们绝对不可能获得幸福的。」

晶马用力抱着已无法出声的苹果,她的瘦弱身躯正熊熊燃烧。晶马第一次感受到她身体的坚韧与柔软。

凝望着痛苦的苹果的眼。那双总是发出坚定光芒,毫无疑惑地看着晶马他们的美丽眼眸。

苹果连轻轻眨眼也很勉强。

「荻野目,谢谢你。但这个惩罚应该由我们来承受。我爱你。」晶马慢慢地对她如此说完,将嘴唇贴在苹果滚烫的嘴唇上。此时,烧灼苹果身体的火焰转移到晶马身上,并增强了热度。

「晶马。」从灼热与痛苦中解放的苹果,声音发颤地离开晶马身边。因为她发现虚弱的晶马试着把她抱起,要让她离开命运列车。

「晶马。住手,放开我!」

晶马肩膀边缘逐渐化为灰烬,消失不见了。

「你这笨蛋!晶马!不要!放开我!我要跟你一起走!是我自己决定要接受惩罚的!」但不论苹果再怎么挣扎,晶马也只是对她痴痴地笑着。

「再见了。赶快搭上那班车吧。」温柔笑着说完,晶马把苹果放到月台上。与此同时,车门也缓缓闭上,发车铃声响起。

苹果蹲坐在原地,想开口,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边回忆着留在唇上的触感,即使车内被火焰包围,什么也看不清楚,她也仍注视着。

电车中,晶马和冠叶并肩坐在阳球的床上。

车内在火焰包围下,连同无数白色泰迪熊与阳球的床,以及晶马、冠叶一起燃烧,欲将这一切从世界中抹煞掉。

「晶马,我找到了。真正的光明。」冠叶语气安详地说。

「我知道。因为我也见到了啊。」晶马轻轻笑了。

电车起动了,把阳球和苹果留在生存的路上。被火焰笼罩的列车仿佛流星放出光明,将两人引导向别的命运。

苹果脚步虚浮地走向另一班电车,坐在深深陷入沉眠的阳球身边,抚摸她的长发。

「晶马。」等命运转换结束后,这份心意该何去何从?

苹果和阳球搭乘的列车也关上车门,不久后静静地出发,将两人运往新的命运。

夹在两条幽暗铁轨之间的月台上空无一物。真悧满脸不悦地站着。两手插进外套口袋,动也不动。

「话说……」对真悧开口的是桃果。她的手上抓着两顶已成了空壳子的企鹅帽。「列车已经走了哦。」

桃果走向真悧,抬头看了他的脸。又圆又大的眼睛注视着真悧。他与桃果视线相交,却没有微笑。

「还会再来的。」真悧从口袋里抽出一只手,撩起长发。在黑暗的月台上,他的头发显得黯淡无光。

「这样吗?但是我要走了哦。」桃果毫不在乎地说。

「是吗。」真悧也毫不在乎地回答。

「如果你想一起离开,我也可以带你走。」桃果对他伸出稚嫩小手。

「再会吧。」真悧连一秒也没考虑。

「再见。」桃果轻轻叹息,立刻把手收回,背对真悧,离他而去。

黑暗中,伫立在月台上坚硬柏油地面的真悧发出足以撼动黑暗的深沉叹息。他的气息仿佛仍想纠缠桃果似地,勉强发出淡淡光芒延伸出去,然而,终究无法追上她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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