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参加完大学校庆的隔天──星期一早上。
「早安,弓月同学。」
我被佐伯同学的声音唤醒后,发现她的脸就近在眼前。我似乎完全没听见敲门声和她走进来的声音,睡到最后一刻才起床。
「……早安。」
「嗯,早安。」
佐伯同学露出朝阳般的笑容。
我醒来之后,她便离开床铺,起身拉开窗帘。洒落而下的朝阳显得有些刺眼。
「早餐已经做好喽。」
「……我知道了。」
我掀开盖在身上的棉被,撑起上半身,觉得有些凉意。毕竟再过半个月就要进入十二月了,这也是理所当然。佐伯同学的家居服也因应季节换成了长袖帽T,但不知为何,下半身还是短裤。虽然美丽的腿部线条十分养眼,但现在看了只觉得冷。
「奇怪?」
佐伯同学惊呼一声,似乎发现了什么。
「这个是不是不动了?」
她说的是床头柜那个有著老式表面的经典款闹钟。当时我很喜欢这种古典到让人发噱的设计,所以就买了。可是现在时针呈现罢工状态,拒绝上工。
「没电了吗?」
「不……」
不是那种暂时的停摆。
「好像是之前掉下去的时候摔坏了。」
我不由自主地加快语气。
「之前?」佐伯同学对此感到疑惑,但没过多久,整张脸就涨得通红。
「啊、啊……原来如此……」
她好像发现我说的是什么时候了。在各种层面上,我们都不太想回忆起那件事。
「那、那今天去买个新闹钟吧。」
她似乎是想重振精神般这么说著,并拉开我的书桌椅,抱著椅背坐了下来。
「买新闹钟?」
而且还是今天就去?
摔坏闹钟这件事对我并没有造成任何困扰。我本来就不常用到闹钟的功能,要确认时间的话,转个头就有挂钟可以看。
「也是。搞不好你又会睡过头。」
「讨厌。春天以后就没有睡过头了啦。」
佐伯同学气得鼓起双颊,但当然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只见她立刻又绽出了笑容。
「要买哪一种好呢?最近好像有可以录音的款式,要不要我录几句色色的声音啊?」
「别这样。一大早就听那种声音我会崩溃。」
其实之前尤咪就用这一招整过我了,当时我被她整得很惨。她用过爆炸声响和蚊子的振翅声,还用自己的声音录过「哥哥、哥哥……」这种台词,比鬼故事还要可怕,应该可说是效果最好的一次。
「那也不是现在就能决定的。到店里再考虑吧。」
「嗯,知道了。那放学后去车站的购物中心看看吧……来吧,赶快吃早餐了。」
火速决定今天的行程后,佐伯同学愉悦地踏著轻快的脚步,离开了房间。
§§§
我们到校的时间比平常早了一些。来到离鞋柜区再走一小段路的保健室前,碰巧遇见校护藤咲老师。
「哎呀。」
她看见了我和佐伯同学。
她在套装外头罩了件薄大衣。从她正在打开保健室门锁的动作来看,应该是刚来上班。
「老师早安。」
「早。」
藤咲老师停下手边的动作,转过头看向我们。
「两位今天也甜甜蜜蜜地一起上学呢。」
我之前跟老师说过我和佐伯同学住得很近,但她应该知道情况没那么单纯,甚至知道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藤咲老师手握各式各样的情报。虽然跟很多学生会出入保健室有关,但很大的原因,是因为学生比较容易向她敞开心房。
「真不可思议。虽然这样说有些失礼,但我没想到弓月同学居然这么有异性缘。」
「其实我自己也觉得很神奇。至于佐伯同学,只要想像成某种铭印效应,应该就能理解了吧。」
「原来如此。」
藤咲老师虽然表示理解──
「不要把人说得像雏鸟一样。」
「好痛!」
佐伯同学却往我的侧腹拧了一记。
「啊,不过没关系啦。即使如此,两位还是很登对啊。」
就算老师笑著这么说,也没什么说服力。
「接下来这席话是站在校护的立场说的──但你们随时可以来找我商量喔。」
「啥?」
「我指的不只是『烦恼』而已。有任何不明白的地方,或是严肃的问题,我都会确实回答。比起行为本身,最要不得的就是无知,以及认知错误。」
对老师而言,国高中生确实正值最需要关怀的年纪,可是……我不禁词穷。
这时,佐伯同学向老师回答道:
「别担心。弓月同学不会做出那种行为,甚至到了让人失望透顶的地步。」
「明明是优等生,却挺敢说的嘛……」
藤咲老师也哑口无言。
「好吧,不会就好。这样比较像个高中生。学生的本分就是用功读书。」
「是呀。」
「那我们先走了。」
我和佐伯同学各自向老师点头示意后,便离开保健室。
走了一会儿,佐伯同学开口说:
「老师说『优等生』耶。」
她觉得很有趣似的笑了起来。
「到底是指谁呢?」
「别担心。我在学校会乖乖当个优等生。」
这一点我也认同。行事低调的开朗亮丽美少女,这就是佐伯贵理华。
「在学校是如此。在家里的话……」
「就有点色色的。」
简直让人无言以对。
「昨天的弓月同学超棒的~~」
「你不要在学校说这种事情。」
虽然现在四下无人。
而且最严重的问题在于一切属实,并不是玩笑话。这也要怪我在回家路上被她撩起欲火就是了。
我对自己的克制力越来越没信心了。
不过回头想想,或许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这种东西。毕竟过去的我,是个极度躁郁又冲动的人。
§§§
午休时间,雀同学来到我的座位旁。
她的后头还跟著一脸无奈的宝龙同学。她看起来意兴阑珊,想必是被雀同学硬拖过来的吧。
这时,常常跟我聊天的矢神不在座位上,所以我全神贯注地看著刚借来的漫画。但我还是发现她们向我走来的身影。
「呵呵呵呵……那是什么?漫画?」
雀同学露出彷佛胜券在握的笑容走了过来。她盯著我正在看的漫画,并提高音量这么问。
「跟别人借的。」
「怎样都好啦。别再看那种东西了,用功读书吧。」
雀同学用班长的口吻说道。
「午休时间就让我看吧。又不是看教科书或文学丛书就比较伟大。」
顺带一提,这本漫画是泷泽借我的。要是知道真相,雀同学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别看泷泽那样,其实他很爱看漫画。如果在书店看到有兴趣的书,他会立刻拿去柜台结帐。好看的话,隔天就算没开口要求,他也会借给我看。要是他什么也没说,就表示他买到雷书了。
「再说,如果我正在看小说,你又会怎么怀疑我?」
「……感觉弓月同学会把猥亵小说包上书套,正大光明地读。」
雀同学思考了一会儿,拋出这样的回答。我在她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啊?
听到我们的对话,站在雀同学身后的宝龙同学轻笑起来。
「所以你有什么事吗?看你笑得那么诡异,好像刚刚听了九莲宝灯这个牌组似的。不小心胡牌赔上性命的话,我可不管喔。」(注:日本麻将的一种高难度牌型,拿到的机率非常低,所以日本人认为胡了这种牌型就会死)
「……九莲宝灯这个词太多余了。」
「笑得很诡异」就可以吗?
「别说这些了──你昨天跟佐伯同学去约会了吧?」
雀同学再次勾起一抹坏心的笑容。
「毕竟好不容易才跟她在一起,这没什么吧。」
「而且还是去参加大学校庆。」
嗯?哦,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情报的?」
「秘密。」
雀同学冷笑一声。一副抓到别人把柄,就跩个二五八万的样子。这又不是什么把柄。
「还是这么恩爱呢。看她站上舞台,你应该很骄傲吧?」
未免太详细了吧。看来她握有非常准确的情报来源。
我忽然想起昨天的事。
站在舞台上的佐伯同学,发型是由未来的顶尖设计师亲自操刀。虽然在主持人的访谈中有些害羞,却毫不怯场,对答如流,集所有人目光于一身。
当时的我,真的有为她感到骄傲吗?
「……并没有。」
我的嗓音变得僵硬无比,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咦?啊,是吗?」
雀同学听了猛眨眼睛。但宝龙同学却更进一步地察觉了某些端倪……看来失败了。
为了重整现场的气氛,我继续说道:
「你应该不是特地来乱吃醋的吧?小七同学,找我有什么事?」
「啊,抱歉。我确实有事找你。」
她没有针对「乱吃醋」和「小七同学」这两个词有所表示,打算回归正题。我的态度似乎完全打乱雀同学的心情了。
「今天放学后,我想找大家去一之宫玩。虽然对弓月同学来说算是绕远路,要特地跑一趟就是。」
「哦哦,不错啊。」
所谓的「大家」,应该是包含我在内的现场三人,还有泷泽跟矢神这几个老面孔吧。一定是因为难得大家的时间刚好兜得上。
「对吧?虽然具体而言还没决定要去哪里,但就随意逛逛──」
「很遗憾,我不能去。今天我跟佐伯同学有约了。」
「怎么,约会还不嫌多啊?」
我像是要打断她的话语般一口回绝,雀同学马上给了我一记白眼。
「要你管。而且,我们只是一起去买闹钟而已。因为她看到我房间里的闹钟坏掉了。」
「她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雀同学似乎浑身一震。
我大概能猜到她在想些什么。
「因为我们是符合高中生的交往方式啊。」
「真是骯脏。」
「哎呀?我只是说『符合高中生』而已喔。雀同学对『符合高中生』的认知似乎有点成熟呢。」
她马上就发现自己上当了,立刻气得满脸通红。冷静想想,我也只是说「有点成熟」而已。
「宝龙同学,我们走吧。我绝对不会再约弓月同学出去玩了。」
但失去理智的雀同学撂下这句狠话之后,就气呼呼地踏著大步走回去了。好像有点闹过头了。毕竟她是一丝不苟的班长体质嘛。等她冷静下来之后,再去跟她道歉吧。
接下来才是大问题。
雀同学离开后,有个人依旧留在原地。那就是宝龙美优姬。
「恭嗣,发生什么事了?」
「这话什么意思?」
「这样一点都不像你。」
说著说著,她在我前面那个座位──也就是现在人在社办,不在教室里的矢神的座位坐了下来。果然被她看穿了。
「就像你说的。现在的我似乎一点也不像我。」
我像是要加以确认般,向她吐露出心声。
「看样子,我这个人好像比想像中还要贪婪。我的座右铭应该是不争不求─也就是『无欲则刚』才对。」
「接连跟我和她交往的恭嗣都这么说了,『无欲则刚』这句话也很有说服力呢。」
呃,我只是在开玩笑而已。
总而言之。
「就像雀同学说的,昨天佐伯同学登上了某个小有规模的舞台。当时的我丝毫不觉得骄傲。我只觉得──拜托你别站在那种地方,到我身边来,我不想把你交给任何人。」
「这是独占欲吗?」
「是吧。」
我也有所自觉。应该是从九月一路牵扯到十月的那起事件,直到现在才慢半拍地发挥出后作力吧。
宝龙同学轻声笑了起来。
「恭嗣,你好像终于追上她的脚步了。」
「……」
原来过去的我总是落在佐伯同学身后。我对此一无所知。
不过,这确实不能用「幼稚的独占欲是不成熟的表现」一语带过。至少比无法好好展现出爱意的男人好多了吧。
「你今天真的不一起来吗?小七气呼呼地走掉了喔。」
「真的很抱歉,我暂时想把佐伯同学放在第一顺位。」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宝龙同学有些傻眼地这么说,便从座位上起身。
接著──
「你有发现吗?从很久以前,你就把她放在第一顺位了。」
她道出这句真理般的话语。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
顺利地迎来放学时间后,我和先到校舍门口等我的佐伯同学会合了。
她还是跟早上一样,对我露出明朗的笑容。至于我,肯定因为上完六小时的课而一脸疲倦吧。
「都走这一趟了,就顺便去买晚餐吧。」
「好啊。」
我们在沿途的闲聊中敲定了短暂的行程。
「弓月同学,有什么好事吗?」
「咦?呃,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看起来很开心。」
「……」
看来我是病入膏肓了。
就在此时,放在西装裤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发出来电通知。我拿出手机看了看子萤幕,发现是有人打电话来。来电者是弓月笃嗣──我的爸爸。
「谁打来的?」
或许是看我神色有异,佐伯同学在一旁问道。
「是我爸。他怎么会在这么奇怪的时间点打给我……喂?」
我按下通话钮接听。
『啊啊,是恭嗣吗?抱歉,这个时间打给你。』
「不会,我已经放学了。倒是爸爸那边没关系吗?现在还是上班时间吧?」
性格扭曲如我,虽然对妈妈的态度十分恶劣,但和爸爸说话时却很正常。
我的爸爸──弓月笃嗣,并不是特别幽默或能言善道的人。他的个性严谨,就算对方是小孩子,他也会好好当面沟通。爸爸一路扶养我成长至今,在过去那段短暂的荒唐岁月里,也不曾放弃过我。我对这样的父亲满怀敬仰与感激之情。
这样一丝不苟的爸爸,居然会在上班时间拨打私人电话,还真是稀奇。而且还鬼鬼祟祟的,有些不太对劲。
『虽然有点突然……』
爸爸语气变得强硬,接著说道:
『抱歉,你现在能不能马上赶去我等等说的那间医院?详细情形我晚点再告诉你。』
2
「医院?」
跟爸爸讲完电话后,我向佐伯同学概略地解释刚刚的情形,她便这么回问道。
「总之,我想听我爸的话,去一趟医院。」
「我跟你一起去比较好吧?」
她担心地这么问。
我立刻就明白她为什么会说这种话了。肯定是为了当我遭逢剧变──比如家人情况不乐观的时候,能够陪在我身边吧。
「应该没事。」
我笑著回应了她的体贴。
爸爸不是那种人。他没办法隐瞒任何事,也不会为了争取些许时间而三缄其口。假设家人真的出事了,他应该会将现阶段能掌握到的情报一字不漏地告诉我。
比较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应该是爸爸确诊癌症末期,所以不想透过电话,而是想当面向我解释吧。这才是他会做的事。
「有问题就打电话给我。」
「好。」
边走边聊的期间,我们来到了十字路口。
「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把书包拿回去吗?」
「啊,好。钱包有带在身上吗?」
我平常都把钱包放在口袋里,但我还是隔著西装裤摸了摸再次确认,并回答「带在身上了」。
随后,我将书包交给佐伯同学,在这个十字路口跟她分开了。
我往车站方向直走。
佐伯同学则是左转前往公寓。
她似乎目送完我走向车站的背影,才穿越了斑马线。
§§§
爸爸要我赶过去的医院有点远。
从学园都市到一之宫要二十分钟左右,再从一之宫转乘两趟电车后,还要再换乘单轨列车。
与此同时,我发现事情有些蹊跷。家人应该不会跑到离家里这么远的医院才对。爸爸就不用说了,我实在不觉得是尤咪或妈妈出了什么事情。正因如此,我才搞不懂爸爸怎么会把我叫到那种地方去。
还没到下班的尖峰时间,电车上空荡荡的。我坐在座位角落时,忽然想起了爸爸。
(对了。这么说来,还有那个唯一的例外啊。)
没错,就是他们还没告诉我的那件事。我对此早已知情,而爸爸似乎也发现我已经知情的事实了。过去我总在猜爸爸是不是有所察觉,直到这个夏天回家一趟之后,这份怀疑便转为确信。
他会怎么做?会找机会告诉我实情吗?还是继续保持沉默?爸爸不会因为我早已知情就不跟我坦白。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
(爸爸一定也很苦恼吧……)
我在以医院命名的单轨列车车站下车后,抵达了那间大学医院。
天已经完全黑了。
期间爸爸传了一封简讯,说他会在医院大厅等我。而我大致估算了一下抵达时间后,也回了封简讯给他。
我在大厅里四处张望。
大厅整体是挑高到二楼的设计,洋溢著整洁与别致的氛围。虽然设有柜台,作为初诊和复诊的挂号和批价窗口,还放了好几台自动批价的机台,但乍看之下就像饭店大厅似的。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因此大厅里的人不多。
「恭嗣。」
爸爸马上就看到我并走了过来。看他一身西装,应该是直接从公司赶过来的吧。
他还是一样,像个随处可见的上班族,但也体现出其严谨的性格,因此给人的印象还不错。就我看来,他的长相也不算差。既然如此,身为一个儿子,当然会将爸爸奉为榜样。
「抱歉,忽然把你叫过来。」
「是没关系。发生什么事了?」
「总之你先跟我过来吧。」
爸爸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只说了这句话,就领著我往前走去。他难得表现出这种态度,所以我默默地跟在后头。等到我们走进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父亲才再次开口。他按下准备前往的五楼按钮。电梯一上升,身体便感受到微微的压力。
「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让我?」
我实在没搞懂目前的状况,并如此反问。
「尤咪呢?」
「不,你来就好。」
「那……」
我一时语塞。爸爸猜到我待会儿要说些什么,便回答道:
「我也没有叫妈妈过来。还有,别把这件事告诉她。」
「……」
只有我被叫到医院来,而且还要保密。我越来越不明白爸爸的意图了。简直像过去和爸爸一起光顾的咖啡店一样。
电梯停了下来。
走出电梯后,眼前就是护理站。从楼层来看,我猜目的地应该是病房大楼吧。但这里是内科病房、外科病房,还是眼科病房呢?我没看到任何可以马上辨别的依据。
我仿效爸爸的动作,经过护理站时,也跟聚在里头的护理师们点头示意。看样子不用进行访客登记。抑或是爸爸已经先来过了,只是下楼来接我而已。
走了一会儿,我们抵达了一间四人病房。名牌上所记载的名字,我一个都不认识。
「你让他看一眼就好。」
爸爸这么说完,我便和他一起走进病房。
「是左侧窗边的床位。」
我和床位靠近走廊的那名住院病患轻轻点头示意,接著往房内走去。代替隔间的拉帘微微拉起,百叶窗帘也紧掩而下。我们来到窗边,才终于能看清整张床的全貌。
床头柜和置物柜上放了很多杂物。有毛巾、替换的睡衣,还有包上书套但还没读完的书本。可见住院很长一段时间了。
一名男性正在病床上安睡著。
他比爸爸年轻一些,却十分消瘦。不,应该说是瘦骨嶙峋了。
更可怕的是──他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但我知道他是谁。
我一眼就认出他了。
「爸爸,这个人……」
「是我的朋友。」
听到他的回答,我不禁哑口无言……爸爸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常常跟他聊到恭嗣的事,他就说想见你一面。」
不对──我正准备开口反驳,病床上的男人就微微睁开了眼睛。他用无力又失焦的眼神看著我和爸爸,并勾起了一抹笑容。
「啊啊,你来了啊。谢谢你……」
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这么说完,重新看了我一眼,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又静静地阖上双眼。
「唔!」
我慌张地看向一旁的父亲。
「没事,只是睡著了。」
我往盖在他身上的棉被仔细一瞧,发现胸口附近配合著虚弱的鼻息微微上下起伏。这才松了一口气。
「如你所见,现在他的体力大幅衰退,睡眠时间也跟著拉长……好了,我们出去吧。」
我在爸爸的催促下走出病房。
我们再次回到大厅。
大厅里的人变得更少了。结束服务的窗口依序关闭,原先设置了十台左右的的自动批价机,现在也只剩两台还在运作,其他都关机了。电灯也关掉了几盏,整体光线比来的时候暗了一些。
昏暗的大厅内,我们在椅子上并肩而坐。爸爸手上拿著罐装咖啡,我拿的是奶茶。都是在自动贩卖机买的。
「爸爸,你和那个人是什么时候……」
我像是要挤出话语般向他询问道。
「我跟他从很久以前就是朋友了。」
「为什么?我无法理解。那个人可是和那个人一起背叛了爸爸啊。」
我现在心烦意乱,说出口的话也乱成一团。
第一个「那个人」,指的是刚刚见过的那名男性,第二个指的则是妈妈。从某一天开始,我都只用「那个人」来称呼她。
「你果然发现了啊。」
爸爸像是在确认般如此回问。
「是的。」
「是国三那阵子吗?」
「……对。」
我又点了点头。
「这样啊。我就猜到是这么回事。你也是因为这件事才会变了个人吧。和任何人说话时都漠不关心,有时还会露出从远处遥望这个世界的眼神。」
爸爸果然早就发现我知情了。
我是在国中三年级得知实情的。起因是半夜里偶然听见了爸爸和那个人──也就是妈妈谈话的内容。
他们不是在争执。看样子那件事很早以前就解决了。妈妈很感谢知道这一切,却选择原谅与包容的爸爸。那段夫妻间的对话虽然有些特殊,却十分平稳。
即使如此,对我来说依然是个极大的冲击。在那之后,我就对自己和妈妈怀抱著无可宣泄的怒火,短暂地堕落过一段时间。
结果我好像不适合走叛逆路线。荒腔走板的行为举止,也只维持了一个月左右。
当时我的个性就彻底扭曲了。我无法原谅与自己血脉相连的母亲,对毫无血缘的父亲却依旧抱持著敬意,甚至变得比过去更加仰慕。
完全是扭曲的逆转现象。
从那一刻起,面对父母,甚至是外人的时候,我就没办法拿捏适当的距离,变成了现在这副德性。
「不过,你比较聪明,跟我不太像呢。要是我有恭嗣一半的智慧,会观察周遭的动静,应该就能察觉到妈妈的行为了吧。」
「理解那个人的背叛吗?」
「是心情。」
「……」
这话应该不是自责。
「爸。你为什么还跟那个人在一起?」
「是啊,为什么呢?」
爸爸的嗓音中带著一丝苦笑。
「或许是觉得她很可怜,也觉得我该负点责任。毕竟当时我成天都在工作,忙得焦头烂额。」
我想,爸爸一定是因为刚结婚,未来也有生子的打算,所以才为了养家努力工作吧。
「于是我们三人商讨出结论后,还是跟他维持朋友关系,也决定让他见见你。」
回想起来,以前爸爸常常约我出门。那间咖啡厅也是其中之一。他一定事先跟那个人约好时间地点,才会带我过去吧。
可是……
「爸,我很尊敬你诚恳又勤勉的性格。但做到这种地步,我只能说你是个烂好人。」
就算退一百步,理解他原谅妈妈的心情,但对于这件事,我跟爸爸就算说得再多也不会有共识。居然把背叛自己的男人当成朋友继续来往。
我把剩余的奶茶喝完后,站起身子。
「体谅一下吧,恭嗣。他的时间不多了。」
「关我什么事。」
我冷冷地说。
「我先回去了……以后我不会再来这里了。」
语毕,我转身背向爸爸,走出医院。
我应该不会再踏进这间医院了。
3
在那之后过了两周又几天,时序进入了十二月。
那天我很晚才回到家。佐伯同学当然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只说是爸爸的朋友住院了。虽然没有撒谎,但也算不上据实以告。
老实说,我想忘了那个人。
他和我毫无关系。
也不该相见。
所以就忘了他,回归以往的生活吧──我每天都这么说服自己。
§§§
「你知道吗?车站的购物中心已经摆满圣诞节的装饰了。」
我善尽学生的本分,今天也乖乖上学去。走在我身边的佐伯同学开启了话题。
「嗯,我知道。好像是十二月一号开始的吧。站前广场也摆了一株很大的树呢。只能说他们真是悠哉。」
前阵子转乘电车经过一之宫时,明明才十一月中,整座城镇却早已充满圣诞节的气息。看来学园都市是每年十二月以后才会开始布置。我记得去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点。
「圣诞节快到了呢。」
「在那之前还有期末考就是。」
「哼,哪壶不开提哪壶。」
佐伯同学不满地嘟起嘴。
我瞥了她一眼,并露出一抹笑容。随后我稍稍扬起视线,望向冬日的天际。
进入十二月后,气温顿时骤降。虽然十一月下旬时,偶尔还有几天温暖的日子──就像我们去大学校庆那天一样。但现在感觉就像一场梦。
因此我们在制服外头套了件大衣。我穿的是学校规定的黑色长大衣,佐伯同学穿的是自己的红色短大衣。其实不穿学校规定的大衣也行,只要款式别太招摇就好,但佐伯同学的每件大衣都带有一点设计感,感觉不太适合穿去学校。尽管如此,她也没有受到校方规劝,所以「别太招摇就好」,说不定也只是形式上的规定而已。
顺带一提,学校规定的大衣款式其实也挺好看的,我常常拿来当便服穿。对我这个懒人来说真是方便。
「啊,对了。弓月同学,岁末年初有什么安排吗?」
我茫然地凝望著远方的天际,佐伯同学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岁末年初吗?其实我跟爸妈说会回去一趟了。」
我败给那个人忐忑不安的模样,以及先前只回去露个脸的自责感,才做出了这个承诺,但我现在非常懊悔。老实说,发生那种事之后,我实在不太想回家。
「啊,我也是。爸爸妈妈轮流催著我回家呢。」
佐伯同学苦笑著说。
这才是健全家庭该有的样子。
「弓月同学要回去几天?」
「这个嘛。应该是除夕回去,一月三日再回来吧。」
「那我也这么做吧。」
她似乎跟我一样,只决定要回家一趟,确切日期还不确定。
这时我忽然想到。我刚刚只是随意认定要从除夕待到一月三日而已,但现在要我在那个家里待上四天,说不定有点难受。
「啊,我可能会早一点,二日晚上就回来了。」
「那我也一样。」
「……」
「……」
「还是一日当天就回来好了。」
「就这样吧。」
她干嘛配合我?
「……佐伯同学。」
「呼咪?」
她用这个怪异的声音代替回答。
「你都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我有什么办法。虽然很想快点见到弓月同学,但弓月同学不在家,回来也只觉得寂寞。所以我想跟弓月同学同一天出发,再跟弓月同学同一天回家呀。」
真厉害,一句话就说了四次「弓月同学」。
「你想配合日期是无所谓,之后再决定吧。」
「也是。对了,在那之前还有一个更大的活动喔~~」
「什么活动?啊,你说期末考啊。」
「所、以、说~~」
佐伯同学气得直跺地。
所谓的大活动,一定是二十四日的那个节日吧。这点小事我当然知道,但我觉得没必要这么早就兴致勃勃地确定行程。
我们来到了十字路口。
「别再谈这件事了。」
「讨厌。」
她向我拋出怨恨的眼神,但我装作没发现。
过了这个十字路口,就会碰上从学园都市车站前往学校的路线了。现在时间不算早也不算晚,有不少水之森的学生在路上走著。所以不能为外人道的话题必须就此打住。
看到灯号转绿,我便踏上斑马线。这时,我发现对面有个学生正在等著我们。
「啊,是阿京。」
是佐伯同学的同班同学,樱井同学。
「早安,阿京。」
「早呀,贵理华。弓月学长也早安。」
樱井同学和佐伯同学击掌,也跟我打了声招呼。
「早安。」
人数增加后,我们三人一同前往学校。佐伯同学在我左侧,樱井同学在她旁边。
「贵理华,到教室之后借我看英文笔记~~」
「又来了。你又要看!」
「有什么关系。你有写吧?如果我被老师点到,就表示你也会被点到耶。」
她们的老师似乎会按照座号点学生回答。
「我先说喔,有没有点到我都无所谓,我每次都有好好预习。」
「了不起!不愧是我的贵理华。把你那份认真的个性分我一点就好……可以的话,请用简单好懂的形式分给我。」
这两人一大早就开开心心地斗个不停,看起来十分疗愈。我现在的心情,就像安安静静地参观著画廊似的。
我这么想著。
「弓月学长,怎么了吗?」
樱井同学从佐伯同学身旁探出头来。
「怎么这么问?」
「嗯~~觉得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是吗?我哪有。」
还真是敏锐。
「呵呵~~机会难得,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
说完,她从后面绕了过来,走在我的右侧。
「前阵子我跟贵理华上网找到了一个好东西,就是圣诞迷你裙。所以今年圣诞节──」
「喂~~!」
话还没说完,就被佐伯同学的声音打断了。
她们平常都在做些什么啊?总觉得头有点痛。
「不要多嘴呀!」
这回换佐伯同学绕过我身后,推著樱井同学的背往前走。
「等等,贵理华,不要推我嘛。」
「好了好了,要赶快进教室抄笔记吧?快走吧。」
她迅速地将樱井同学往前推,彷佛要将樱井同学推离我身边似的。
「知道了,知道了啦,我会走快一点。快点快点……快快快理华。开玩笑的……咦?为什么加速了?啊啊~~弓月学长~~」
最后,佐伯同学甚至跑了起来──学妹们吵吵闹闹地玩著神秘的电车游戏,在上学的学生之间穿梭,就这么冲进已经映入眼帘的校门之中,消失了踪影。
真是活泼啊。
话说回来,虽然我试图表现出平常的模样……但从她们两人的态度来看,果然还是怪怪的吧。
§§§
放学后,佐伯同学还是又问了我一次。
「你去医院那天,果然有发生什么事吧?」
我们和矢神、宝龙同学和樱井同学一起回家。在那个十字路口分开后,她才拋出这个问题。
「不──」
「不准说『哪有』或是『没什么』。」
她还特别叮咛。
「吶,有什么事情就告诉我嘛。我是弓月同学的女朋友耶。」
佐伯同学担心地这么问。
我思考了一阵。
「就算我想随口敷衍也没用吧。」
「嗯。我是弓月同学的女朋友嘛。」
可能是看到我打算坦白了,她又用刚刚那句话回答我,并露出开朗的笑容。
我顿了一会儿才开口说:
「我跟你说过,那天在医院跟爸爸的朋友见面了对吧?」
「嗯,你有说。」
「那个人时间不多了。」
「咦……」
她低声惊呼。
我回想起那个人的身影。明明比爸爸年轻,却一脸憔悴,向我投来虚弱的笑容──
「我到目前为止,都没经历过家人或亲戚遭逢不幸,这是第一次。所以才觉得有点感伤。」
「这样啊。」
在那之后,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
已经十二月了。刚放学时天还很亮,但夜晚的气息马上就降临了。待会儿回过神来,四周肯定会变得一片漆黑。
「这种事肯定很难受吧。」
佐伯同学低喃了一声。
「是啊。不过这件事跟你无关,所以别放在心上。」
跟我也毫无关系。
「抱歉,让你听了这么沉重的事情。」
「没关系。」
佐伯同学摇了摇略为低垂的头。
「别说这些了。来想想之后行程要怎么安排吧。」
「你说岁末年初吗?」
这次她抬起头,疑惑地看著我。
「你忘记自己早上说过什么了吗?在那之前还有一个大活动吧?」
「啊……」
佐伯同学顿时笑逐颜开。是啊。我不想因为讲述个人私事,让这张脸蒙上阴影。
后来,我们步上归途回到家后,不停地讨论圣诞节想做哪些事情。
看样子似乎没办法马上定案呢。
4
圣诞节将至的某天放学后。
身为一名资历一年又九个月的职业级回家社社员,最后一节课的班会结束后,我通常都是直接回家。
去年从老家通勤上学时,我会和矢神跟泷泽绕去其他地方玩,或是去闹区乱逛。但从今年度开始,住的地方离学校不算太远,反而就不太会做这种事了。感觉就像特地花钱出远门一样。
虽然我很想出门排解郁闷的情绪,但现在是期末考前。
在教室跟好朋友道别之后,运气好的话,就能跟佐伯同学会合一起回家。我抱著这股小小的期待,在校舍门口放慢换鞋子的速度。
「啊,你在这里!」
这时,佐伯同学忽然从鞋柜阴影处偷偷探出头来。看样子情况如我所料。
「弓、弓月同学!」
但往这里冲过来的她似乎焦虑万分。
「阿京变笨了!」
「……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应该还有其他说法吧。」
她勾著我的手臂,忽然间不知在说些什么。
「喂~~贵理华!别想逃!」
紧接著,樱井同学现身了。就像她说的,她应该正在紧追佐伯同学。樱井同学用脚底猛然煞车,同样从鞋柜后方滑垒登场。
「啊,弓月学长!」
她当然也看到我了。
「这样正好。弓月学长要不要一起去?」
「去哪里?」
「贵理华家!」
樱井同学单刀直入地说。
原来如此。难怪她会慌成这样。
我看向佐伯同学,只见她不发一语地微微摇著头,眼神彷佛在诉说著──拒绝她。少废话,快拒绝她。总之赶快拒绝她!
我想了一会儿。
「好啊。」
「太棒了!」
「等等!」
两人表现出不同的反应。
「等等等等给我等一下!」
佐伯同学彷佛变成了坏掉的黑胶唱片。她勾著我的手,把我拉到跟樱井同学有段距离的地方。对了,其实我没看过黑胶唱片。
「你在想什么啊!让阿京来家里,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如果两个人都开口拒绝,反而更奇怪吧。」
我继续说道:
「就像上次偶遇尤咪那样,找个藉口塘塞过去就行了……你那眼神是怎样?好像在说『这家伙没救了,得赶快想点对策』。」
「……哪有。」
为什么非得被她这样瞪不可?
「算了。一直拒绝她,也差不多要到极限了。」
佐伯同学发出一阵夹杂了傻眼与放弃的叹息,然后狠狠地瞪了樱井同学一眼,让樱井同学吓得浑身一震。
「……弓月同学一起来就可以。」
「那当然。」
樱井同学立刻做出回答,表示同意。
不过,如果她不答应这个条件,我就要随便找个地方打发时间了。
§§§
「你给我听好。我说不能打开的地方,就绝对不能开。」
行程定案之后,我们走出校门。沿路上佐伯同学滔滔不绝地叮咛著注意事项。
的确是该先规定几个禁止事项,但有些地方也不是光靠我们留意就行。最容易曝光的就是我的房间。一旦她打开我的房门,一切就玩完了。
「也不准说要直接住下来。」
「知道了啦。明天还要上学耶。」
樱井同学笑容满面地这么回答,佐伯同学却面露怀疑之色,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懂了。
「还有,以后不准你突然跑来我家。」
毕竟今天她就知道住址了,难免会有这种危险性。
「咦~~我还想挑战『忍不住跑来了……』这种情境呢。」
「不可以!」
佐伯同学拉高音量一口回绝。
「想挑战那种情境,就先去交个男朋友。」
「哇啊,怎么这么跩啊!气死人了!……那我去弓月学长家好了。」
「……明天上课的时候,我会解开你的内衣扣环喔。」
「咿咿!」
「你最好一整天都胆战心惊,猜我什么时候会痛下毒手吧。」
佐伯同学如此放话。男人实在没办法理解这种恐惧。
不过,我还以为这两个人的思想相当成熟呢,看来未必。最近我才终于理解到这一点。话虽如此,这点程度的惩罚应该不会太明显吧。
走著走著,我们来到了十字路口。平常跟樱井同学一起回家时,我们都是在这个地方跟她分开。
「贵理华家在这个方向对吧?」
「不过在那之前,我跟樱井同学要继续往车站直走。」
「咦?为什么?」
对不熟悉的路程满怀期待的樱井同学,转头看向我这个程咬金。一旁的佐伯同学也吓了一跳。
「既然要去人家家里拜访,就该买点伴手礼过去吧。像是零食或饮料之类。」
「哦哦。」
结果是佐伯同学拍了一下掌心。她应该知道我在打什么主意了吧。
「啊,说得也是。就这么办吧。呃,弓月学长……你知道贵理华家怎么走吧?贵理华,我们晚一点再过去。」
「OK。」
这样就争取到充分的时间了。在这段期间内,佐伯同学应该会把那些不方便公开的东西收好。
灯号刚好转绿。只有佐伯同学往另一头走去,我们则继续往前走。
「弓月学长、弓月学长,我们乾脆直接去其他地方玩──」
「阿京!」
回头一看,只见佐伯同学停在斑马线的中间分隔岛附近,一边挥手一边跳个不停。隔著这样的距离,居然还听得见啊。
「我之前就说过想去贵理华家玩了。可是她迟迟不肯答应。」
前往车站的路上,樱井同学如此埋怨道……原来如此。刚刚佐伯同学说没办法再拒绝下去,就是这个意思啊。所以樱井同学今天才会紧咬著佐伯同学不放。
「要是没说一声就跑来,佐伯同学会很困扰吧。她应该也想先整理一下。」
虽然一直用这个理由拒绝,也没什么说服力就是。
「贵理华感觉不是那种房间很乱的人吧……实际上是如何?」
「为什么要问我啊?」
她忽然转而徵求我的意见,让我吓了一跳。
「咦?弓月学长有去过吧?我听贵理华说你常常去找她玩。」
樱井同学疑惑地看著我,搞不懂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啊啊,原来是这样。看样子我为了防止自己露出马脚,似乎太过慌张了。
「是啊,她的房间很乾净。不过樱井同学,如果有人要去你家玩,你应该也想事先整理一下吧?」
「这么说也对。」
闲聊的同时,也抵达被称为站前的那个区域了,于是我们走进站前购物中心一楼的超市。就在这里随便买点东西过去吧。
购物中心里充满了晚餐前前来采买的客人和放学的学生,很是热闹。
这时,放在西装裤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我拿出手机看了看子萤幕,发现有人打电话过来。
是爸爸打来的。
「抱歉,我接个电话。可以麻烦你去买东西吗?我会在那边等你。」
「了解~~」
樱井同学爽快地答应后便离开了。与此同时,我也接起了电话。
「喂?」
我没想到自己居然发出这么冷漠的声音。大概从短暂变坏过的那个时期以来,我就没有再对爸爸这样说话了。
『啊,恭嗣,方便接电话吗?』
「不能讲太久。」
爸爸一定是确认过现在是放学时间,才会打给我吧。
『这样啊……你现在可以出来吗?就是……之前那间医院。』
爸爸有些难以启齿地这么说。
医院。
那个来日不多的人所在的医院。
「他的状况很糟吗?」
『不,不是那样的。现在反而比较稳定一些了。』
「这样啊。」
我稍微松了口气。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我都不想听到死讯。
『所以,你要不要跟他讲讲话?』
我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讲讲话?
我到底要跟他说什么?不对,在那之前,我为什么非得跟那个人讲话不可呢?那个人跟妈妈一起背叛了爸爸,还生下了我这个孽种。难道爸爸觉得早已知情的我不会为此感到痛苦、难受吗?爸爸应该也一样吧?
「不必了。」
我无话可说。
『恭嗣。』
「我之前应该说过,我不会再踏进那间医院了。这件事跟我无关。」
我彷佛要盖过爸爸的声音般这么说完,没等到爸爸回答,我就挂上电话。我自己也知道这实在不是值得称赞的行为,但我对自己说,现在我根本没心情顾虑其他人。
我在购物中心的中间走道上设置的长椅坐了下来,正前方就是超市的收银台和自助装袋区。待在这里,樱井同学应该很快就能找到我吧。我转头往稍远处看去,只见该设施中心那个挑高至二楼的广场中央,矗立著一棵巨大的圣诞树。我记得外面的广场也有圣诞树吧。
「久等了~~」
樱井同学回来了。她手上的购物袋中似乎装了零嘴和宝特瓶装果汁。
「怎么了?你的表情很可怕耶。」
我现在是那种表情吗?
樱井同学面露担忧,并循著我刚刚的视线看去,便发现了刚刚映入我眼帘的景象。
「圣诞树?真是的,弓月学长身边不是已经有贵理华了吗?没必要像是诅咒圣诞节去死那样瞪著圣诞树啦。」
我现在是那种表情吗?这样不太妙呢。
「也对。」
我忍不住笑了。
的确如此。在这种时节,我何必刻意为了那些无须烦恼的事情操烦呢?
「但愿樱井同学明年也能过个快乐的圣诞节。」
「这句话什么意思!怎么跟贵理华一样跩个二五八万的!气死人了!」
樱井同学用力跺地,表现出她的愤怒。
我从她手中接过购物袋。
「我们走吧。」
买完伴手礼,也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了吧。差不多该带樱井同学回到佐伯同学那里了。
5
「是这边吗?」
樱井同学站在十字路口的斑马线前,指著对面这么问道。要去我们家,更正,要去佐伯同学家的话,得先过这个红绿灯往前直走。平常跟她一起回家时,都会在这里跟她分开,事到如今也没必要问吧。
穿过斑马线后,我们继续往我家走去。
「我第一次走这条路呢。」
樱井同学的举止和言谈中,都表现出即将前往朋友家那种满怀期待的心情。
走了一会儿,她忽然跑到前方那个转角处,回过头问我:
「是走这边吗?还是要继续直走?」
「那里要转弯。」
我追上她的脚步,一同走进住宅区。再走一会儿就能看见了。
「喏,就是那栋白色公寓。」
「啊,是那里啊!哇,好漂亮喔……对了,弓月学长住在哪里?」
「秘密。」
我就住在现在要前往的那间公寓里,但现阶段佐伯同学应该将证据毁尸灭迹了吧。
「我可不想被樱井同学登门拜访。」
「太过分了~~你跟贵理华都把我当成麻烦人物!」
樱井同学气得鼓起双颊。真可爱。
聊著聊著,我们也抵达了公寓,并一前一后地走上狭小的阶梯。
同时,我陷入思考。应该要先按门铃,还是要直接开门呢?毕竟也不能呆站在门前犹豫不决,所以我在走上二楼的短暂时间内做出了决定。
最后我跳过按门铃这一步,直接开了门。反正她本来就知道我们会晚一点到了。
我走进玄关,同时往房内喊道:
「佐伯同学,我们来──」
「你回来啦!」
佐伯同学从走廊深处的那扇门探出头来。
「哇啊,居然若无其事地说出『你回来啦』……」
听到樱井同学在我身后如此感叹,我不禁浑身僵直。这时不该对我说这种话,而是要把我当成访客上前迎接吧。
「弓月同学,拿双拖鞋给阿京。」
说完,她又走进去了。
她当然没有叫我把自己的拖鞋拿出来。我心怀忐忑地从拖鞋立架上抽出自己和访客用的拖鞋,放在地上。
「所以这是弓月学长专用的拖鞋吗?」
「对,算是吧。」
樱井同学兴高采烈地这么问,我则含糊其辞。
佐伯同学没问题吧?我很担心她是不是忘了现在这个设定。话虽如此,平常我的拖鞋都会直接放在玄关,现在却被收在拖鞋立架上。由此可见,她应该没有完全忘记。
经过不算长的走廊后,我们走进客厅。
「哦~~这就是贵理华的房子啊……」
樱井同学发出了赞叹……她说房子?
她东张西望地环视著周遭,似乎难掩好奇心。
前来迎接我们的房间主人──佐伯同学换上一身深蓝格纹的迷你裙和黑色帽T,感觉介于家居服和外出服之间。去站前的超市买东西时,她通常都是这种打扮。
我立刻打量环境有何变化──但乍看之下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反正我本来就没有在客厅放什么私人物品,也没有非得慌慌张张藏起来不可的东西。唯独只有我的和室椅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但总有办法找藉口搪塞。
「这是贵理华的房间吗?那这间呢?」
「应该算是客房吧?」
各自的房门当然是关著的。
「里面堆满了我刚收进来的衣服,不准开门。」
「我想看!」
「想都别想。」
听了这番话我才发现,的确会有这种状况发生。如果被樱井同学看到衣服还晾在外面,就没办法找藉口一语带过了。
不过,她真的把衣服堆在我的房间里吗?毕竟樱井同学可能会要求参观佐伯同学的房间,所以应该没错吧。真不敢想像那幅光景。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呢?我当然不能进房间换衣服,也不能把大衣和书包收进衣柜。总之先放在厨房的椅子上吧。
我这么心想,便转身走向厨房,结果看到咖啡机还大剌剌地放在原来的位置,让我的脸忍不住一阵抽搐。这毫无疑问是我的私人物品……不过,就算佐伯同学家里有一台也不奇怪吧。
「啊,弓月同学,可以帮我泡咖啡吗?」
「咦?啊,好,我知道了。」
我还死盯著咖啡机看,佐伯同学的声音便从客厅传了过来。虽然下意识做出回答,但这明明是佐伯同学的家,由我来泡咖啡不是很奇怪吗?
「呵呵呵,想隐瞒什么。那本来就是弓月同学的咖啡机啊。他在这里也想喝到美味的咖啡,所以就特地从家里带过来了。」
「你、你这么常来喔!」
我忍不住回过头去。等一下,她干嘛在这个时候搬出这种设定?这只是个毫无可疑之处的厨房家电耶。
「应该说,把这里当自己家的感觉?」
「没这么夸张。是因为在这里也想泡出自己喜欢的口味,才又买了一台。」
我一边开口应和,并偷偷瞥了佐伯同学一眼,结果她也看著我微微一笑。这个笑容到底代表什么意思?
「那就麻烦你泡一杯美味的咖啡喽。」
「啊,我也想喝弓月学长的特调咖啡。」
「……知道了。」
我带著各种难以释怀的心情这么回答,才终于脱下了大衣和制服外套。我把大衣和外套一同挂在椅背上。
「我来准备,你们坐著等一下吧。」
我将水注入水箱,同时对客厅里的佐伯同学和樱井同学说道。晚上应该还会再喝一杯,煮五个马克杯的份量应该就行了。
「贵理华,我可以坐这张和室椅吗?」
「那是弓月同学的椅子,坐的时候要小心喔。」
「又是专属物品!」
樱井同学大吃一惊,我也跟著吓了一跳。虽然她说得没错,但我现在只想开口否认。
「我只是比较常坐那张椅子而已。绝对不是特地从家里带过来的。」
在她又搞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设定之前,我先把话说清楚……真不可思议,没想到是我说谎的机会比较多。
「那我就不客气了……唔唔,感觉好像闯进了你们爱的小窝。」
「你现在才发现啊?你可以留在这里看我跟弓月同学晒恩爱喔。」
「你们要折磨单身狗吗!」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
她们聊得正起劲,我开口打断了谈话。有点不好意思。
「但我搞不好有点想看。」
「……我刚刚就说不会做这种事了。」
话虽如此,她果然没在听我说话。
§§§
「弓月学长,来玩UNO吧,UNO。」
边喝咖啡边畅谈的这段期间,樱井同学对这个家的好奇心也差不多被满足了,于是她拋出这个提议。她拉过自己的书包,在里头翻找起来。看来她随时带在身上。
我看了佐伯同学一眼。
「现在班上流行玩这个。可以吗?」
「当然可以。」
樱井同学早已从盒子里拿出卡牌,用熟练的手法开始洗牌。她们肯定下课时间都在玩牌吧。
「对了。赢过我的话,我就把贵理华的秘密告诉你。」
「什么秘密?」
我的社交能力,让我反射性地如此反问。
「贵理华穿衬衫的时候,会从下面往上扣。」
「你怎么先讲出来了啊。不要多嘴喔。」
一旁的佐伯同学对她厉声威吓。但樱井同学完全不当一回事。
「不觉得很不爽吗?她把胸口留到最后才扣耶。」
「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啊?不用提供佐伯同学的秘密啦,用一般方式来玩就好。」
感觉每赢一次,就会增加不必要的情报。
于是,我们展开了UNO大赛。不过……
「好,我出完了。」
「咕呜呜……」
樱井同学比想像中还要弱。她们在学校里不是也会玩吗?佐伯同学就会确实拟定战略,所以应该是这样没错。目前是樱井同学一个人狂输的状态。要是接受她刚刚提出的条件,现在可能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弓月学长好像很强。」
「每个班级都流行过这种游戏啦。」
「经验老道啊。」
一年级时有段时间我跟泷泽、矢神很爱玩这种游戏。只是玩纸牌麻将的时候,雀同学都会火冒三丈地冲过来,所以只玩一天就结束了……真不愧是擅长二杯口牌型的小七同学。
回过神来,马克杯已经空了,于是我起身前往厨房。
再来就是佐伯同学和樱井同学的单挑战了。
「回转、暂停、暂停、UNO。好,出完了。」
「输了~~我又输了~~」
佐伯同学不停出牌,就此定出胜负。
「那我就直接发动攻击!」
「呀!」
听到突如其来的惨叫声后,我回过头去,发现樱井同学往佐伯同学扑了过去。连续败北应该让她积怨已深吧。
「呀,等、等等……」
客厅里正在上演令人却步的光景。我还是待在这里继续喝咖啡好了。于是我转身背向她们,在餐桌旁坐了下来。
「等一下,阿京!你把手伸进哪里啦!」
「呃,裙子里面?……哦哦,这里居然有绳结啊。」
噗!我差点就把嘴里的咖啡喷出来了。
「才没有。你不要以为弓月同学没在看就可以随便乱讲话……可恶,你以为我每次都会乖乖任你摆布吗?大错特错!」
「情、情势逆转了!」
连我这边都听得到乒乒乓乓的吵闹声响。
「住、住手喔。脖、脖子那边很敏感,不行啦。啊、啊、啊啊!……啊嗯,再来~~」
「这是什么反应!好恐怖!」
啊~~我记得书包里放了一本还没读完的文库本。哦哦,找到了。我就来看一下吧。
「……如果是贵理华,我愿意被掰弯喔。」
「我才不想。」
但眼下的状况根本不适合阅读啊。
§§§
到了家家户户准备要吃晚餐的时间时,樱井同学居然很乾脆地说她要回家了。由于外头已经一片昏暗,于是我负责送她一程。目前我们正往车站走去。
「之前贵理华看起来有点奇怪,所以我很担心。」
闲聊告一段落时,樱井同学这么说道。
「就是校庆结束后那一阵子。」
「哦。」
那个时候啊。
「虽然当时我没有多加过问,但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我们没有吵架,但情况的确变得有些复杂。不过已经没事了。」
「嗯。贵理华也这么说。那我就不用再担心了。」
说完,她顿了一会儿。
「但这时轮到弓月学长了。」
「咦?」
「发生什么事了吗?感觉你最近很没精神。」
她忧心忡忡地这么问。
到底是樱井同学太过敏锐,还是我的行为举止太反常了?
「你好像很担心我。但这阵子应该就会解决了。」
「真的吗?」
我说的这句话似乎没什么说服力,因此樱井同学忐忑不安地如此回问。
「大概吧。」
这种说法虽然很残酷,但如今让我烦恼至极的根源,在不久的将来就会从我眼前消失无踪。届时我应该就能找回原本的自我。当我整理好这份心情之后,未来或许就能将这件事视为微不足道的回忆。
我们在被街灯照亮的夜路上走著。接近车站时,来往于车道上的车头灯也变多了。
「啊,对了对了。今天去贵理华家之后……我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忍不住绷紧了嗓音。难不成被她发现了吗?我往一旁看去,结果她也看著我,于是我们四目相对。她向我投来一抹坏心眼的笑容。
「我就直说吧!弓月学长,其实你很常在贵理华家过夜对吧!」
「……」
好像猜对了,又好像不太对……
「我看了厨房和洗脸台这些地方,就莫名有这种感觉。虽然没有牙刷这种明显的线索,但其他东西基本上都是两两一组喔。」
樱井同学稍稍扬起视线,彷佛在回忆自己察觉了什么端倪。
「既然被你发现,那就没得躲了。你说得没错。」
「果然是这样。」
我一承认,她就开心地笑了起来。
「毕竟你们感情很好嘛。」
结果我等了又等,她都没有再说出下一句话。
「就这样?」
「嗯?就这样啊。」
她歪著头这么回答。好像听不懂我的问题。
她似乎没有别的意图。我想也是。她本来就没有这么坏,不会抓住他人把柄藉以要胁。顶多只是让她多了一个可以酸我的话题吧。
「对了,你们独处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秘密。」
「哇啊,感觉色色的。」
她窃笑不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希望她想像的情景更胜于现实。
「啊,是圣诞树耶。」
我们已经走到站前了。车站和购物中心中间的广场,有棵挂满灯球的圣诞树,如今正亮起熠熠辉光。
樱井同学停下脚步。
「虽然每次都会经过,但我还是第一次在天黑之后看到呢……你跟贵理华圣诞节应该会去约会吧?」
「是啊。」
「那你就得尽全力排解郁闷的心情喽。」
结果我还是让她担心了。
「啊,送到这里就行了,谢谢你。弓月学长待会儿还要回贵理华家吧?」
她语带捉弄地这么问道。
「怎么可能,我要回自己家。」
「少骗人了。你又没带书包出来。」
「啊……」
我太大意了。
「那先这样喽。」
说完,樱井同学一路跑向车站。中途她还转过来向我挥挥手,我也轻轻举起手回应。
再次目送她离去后,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一转身,圣诞树便映入我的眼帘──于是我再度抬头仰望。
回家之后,赶紧跟佐伯同学确定圣诞节的行程吧。回想起来,前阵子去买闹钟时,这个话题也不了了之,就这么晾在那里了。
6
第二学期的期末考已经没剩几天了。
我在房间里准备考试,而佐伯同学正在准备晚餐。
「唔嗯……」
我停下读书的动作,低喃了一声。
只有我在读书,佐伯同学却连同我的份,揽下了所有家事。每次都是这样,我心里也不太好受。
我离开书桌,走出房间。
「佐伯同学,要不要我帮你──」
叩!
忽然传来一阵毁灭性的声响,彷佛要压过我说的话似的。我吓得往该处看去,只见佐伯同学趴在厨房的餐桌底下。
「呀呜……」
她正面朝下倒卧在地,从短裙中延伸而出的双腿正对著我。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佐伯同学,你在那边干嘛……」
「啊,嗯,就是……」
她用匍匐前进的姿势钻到桌子另一侧,发出「嘿咻」一声站了起来。
「呃,我正要捡掉在桌子底下的量匙啦。可是我觉得,因为我穿著短裙,从你那个角度来看,应该会是极具破坏力的挑逗姿势。」
「啊……」
原来如此。因为我走出房间,她连忙想站起身,结果头就撞到桌面下方了。
「那真是不好意思。」
「不,没关系。不过仔细想想,我今天穿的款式满煽情的,也不必慌成那样──」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拜托你以后就马上站起来吧,就算掀翻桌子也无所谓。」
我斩钉截铁地这么说。
「不过你怎么走出来了?晚饭还没做好呀,你肚子饿了?」
「不是啦。总觉得我把家事全推给你,自己一个人留在房里看书也不太好。有没有要帮忙的?」
询问的同时,我将桌上那些东倒西歪的调味料重新放好。幸好倒下的只是盐巴、胡椒和七味辣椒粉,酱油之类的液体平安无事。关键应该在于重量吧。
「别在意这种事啦。」
佐伯同学微微苦笑起来。
「马上就做好了,你在旁边等一下。」
她重新开始准备晚餐。我在这边乾等也没事可做,便拿起抹布擦了擦桌子。
「对了,平安夜那天傍晚,我们在学园都市车站前会合吧。」
「哦哦,傍晚啊。我可以预想晚上才是重头戏吗?」
「随你怎么想。但我跟你的想法完全不一样,请你认清这一点。」
佐伯同学咂了咂舌。哪个部分才是她的真心话啊?
「那怎么不约早一点?」
「我们要重视同学之间的相处啊。」
平安夜那天,我跟佐伯同学都被班上同学找出去玩。毕竟一口回绝也不太好,所以我决定出席活动,尽可能陪他们玩。虽然我应该会早点脱身就是。
「知道了,就这样吧。」
说完,佐伯同学便将切好的蔬菜放进炒锅内,厨房内马上就充斥了嘈杂的声响。看来她要做炒青菜吧。既然声音传不过去,我乾脆中断话题,从餐具柜中拿出两个盘子。
「谢啦。」
等她炒好之后,我已经端出盘子了。见状,佐伯同学开心地向我道了谢。
「可是,圣诞节过后,我们就得分开一段时间了。」
将炒青菜盛盘的同时,她这么说著。
岁末年初,我们都要回老家一趟。目前计画是在除夕那天回去,一月三日晚上再回来这里。前后大约四天的时间。
「是这样没错。但我想在元旦那天去佐伯同学家拜访。」
「咦?真的吗?『请把女儿嫁给我』那种感觉?」
「才不是。」
我为什么非得在过年一开始,就到处引发会掀起家庭会议的事情啊?未免也太悲惨了。
「只是拜个年而已。」
我跟佐伯同学的爸妈也算有一面之缘。尤其伯父还允许我跟佐伯同学同居,我至少该去打声招呼吧。
「你们家会回乡下吗?」
「啊,别担心。我们一般都是中元节才会回去,所以过年期间会留在家里。话虽如此,包含今年在内,我们也已经好几年没去了。」
因为彻先生在海外出差,所以全家人都不在日本吧。
「这样啊。那我下午过去拜访吧。拜完年之后,我们可以去神社初次参拜。」
「这主意不错。嗯,就这样吧。」
这时,小烤箱忽然传出一阵尖锐的声响。
我没想到她在用小烤箱,听到这阵突如其来的声响,我著实吓得不轻。
「嗯,焗烤做好了!」
佐伯同学打开烤箱门的同时,焗烤的香气也飘了过来。只见两个焗烤盘紧密地塞在小烤箱内。
「这样晚餐就做好了。我们开动吧。」
「好啊。」
在她用隔热手套端出焗烤这段期间,我就先把饭添进碗里吧。
总而言之,我们约好了两天的行程。
分别是圣诞节和过年。
约好了也好。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可以视为一个指标。
但要先面对期限将至的期末考才行。
§§§
于是,顺利熬过期末考后──终于来到平安夜这一天。
现在我跟那些老面孔正在KTV包厢里。
泷泽高唱摇滚乐团的歌曲,而矢神意外地秀了一首嘻哈饶舌歌。气氛被炒热之后,宝龙同学却唱了一首日本女歌手莫名哀怨的抒情歌,把气氛又搞冷了。兴趣各异的人们聚在一起,就会陷入这种极端的浑沌。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顺带一提,以前宝龙同学曾经声嘶力竭地引吭高歌过。当时的恐惧……更正,当时的魄力让众人都为之惊愕,至今仍是传说般的事迹。我们之间有个默契,认为这件事绝对不能透露给成员以外的人知道,所以在那之后,大家就没有再提起过了。这威力真是不容小觑。
「好了,接下来换我。」
泷泽唱完后,雀同学便举起手站了起来,直接从泷泽手中接过麦克风。听到歌曲前奏时,我发现这不是我期待的那首歌。
「怎么不是《越过天城》呢?我还想说差不多该唱了。」
「之前被弓月同学念过几次,所以还在练习中。我一定会让你好好见识见识,在那之前就先等著吧。」
真可惜。我很喜欢那种高音飙到紧绷的感觉呢。
「该不会是传说中的一人KTV吗?不愧是小七同学,真是DELUXE。」(注:取自「小七(ナツコ)」和日本知名主持人「松子(マツコ)DELUXE」的谐音)
『我没有一个人去唱KTV!还有,不要叫我小七!也不准用DELUXE这个字!』
她用麦克风痛骂我一顿。
在我们一来一往的期间,短短的前奏就此播毕,于是雀同学连忙唱了起来。她的歌声中充满了热情。
「她唱得很起劲耶。」
「是不是之前期末考输给你的关系?」
一旁的宝龙同学向我凑近。整间包厢里音乐震天价响,这也是难免之举,但我还是在不会被她发现的范围内稍加警戒。
「哪有赢很多啊。只是有几科考赢她而已。」
前天结业典礼时公布了期末考成绩。分数揭晓后,我有几科分数赢过了雀同学。不是因为平常老是输给她,我才燃起对抗意识,单纯是因为期中考成绩不太理想,我才想扳回一城而已。
「你还真是拚命啊。简直就像要忘掉某些事情似的。」
「……读书这种事大抵来说都是如此吧。毕竟周遭的人太啰嗦了。」
我身边怎么这么多心思敏锐的人啊?总觉得世事无常。我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发现时间差不多了。
「抱歉,我该走了。」
等雀同学唱完后,我开口说道。
「哇,已经这么晚了啊。好快喔。」
矢神看了看手表,发出一声惊呼。
「哎呀~~看样子您的行程很是繁忙呢。」
「我之前就有提前告知了吧。雀同学,你还要挖苦我吗?」
我离开之后,以人数或搭档成员来说都是恰到好处吧──我本来想这么说,但这番言论似乎会掀起一阵风波,因此还是打消了念头。
「这应该是今年最后一次见面了。」
「或许吧。」
这回是泷泽这么说。
狭小的包厢内,喇叭传出了下一首歌的节奏,但没有人拿起麦克风,只是任由音乐流逝。这首流行歌是谁点的啊?又是雀同学的歌吗?
「过年期间一起去神社初次参拜吧。」
「好啊。」
但对我来说可能不算「初次」就是了。
明年见──留下这句不会在圣诞节出现的问候后,我便和同伴们道别了。
我们刚刚是在一之宫唱歌,因此要坐电车回到学园都市。
如果等一下又跟佐伯同学回来一之宫玩,未免也太蠢了,所以今天就去其他地方吧。偶尔从地下街走到海边也不错,而且那边也有大型购物商场。
离开一之宫时天还很亮,但回到学园都市后,天色就逐渐暗下来了。
我跟佐伯同学约在站前广场中央的巨大圣诞树前面。佐伯同学已经到了吗?我记得她说会先回家一趟。
通过剪票口,走出车站大楼后,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可能是因为跟佐伯同学约了要见面,我的心中无端涌现出不祥的预感。但我拿出手机一看,发现上面显示爸爸的名字。
我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我停下脚步,为了不妨碍行人通行,我走到路边才接起电话。
「喂?」
『恭嗣吗?抱歉,这个时候打给你。方便讲电话吗?』
「我跟别人有约,希望你能请长话短说。」
不管再怎么压抑,我还是变得话中带刺。回想起来,从那天以后就一直是如此。但我也不是出于自愿才变得如此冷漠。
『这样啊……』
父亲说得含糊。
「怎么了吗?」
『那个……抱歉,你现在能不能来这里一趟?』
我马上就发现了。
又是那件事啊。我的心情沉重起来。
「那间医院吗?」
『是啊。』
我又叹了一口气。
我坐在圆环的铁栏杆上,轻轻将身体压在上头。
「爸,不要让我讲这么多次。我已经──」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咦?」
最后一次?这话的意思,代表病床上的那个人现在……
我忽然觉得胸口一紧,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
我再次睁开眼,奋力挤出声音。
「即使如此,我还是……」
『恭嗣,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但是──』
「我不是说过跟我无关了吗!」
我忍不住加重音量,粗鲁地按下手机按钮,单方面终止通话,彷佛要甩开爸爸的声音似的。我很想直接将手机摔出去,但心中的常理和自制之心,让我打消了念头。
我看向周围,发现有几个来往的行人正盯著我瞧。为了逃离他们的视线,我迈开步伐走了出去。
「该死……」
未免太自私了。我没说错吧?不论实质上的关系,还是证明文件所记载的关系,全都是爸爸他们擅自决定的不是吗?所以,即使我已经得知实情,却还是选择乖乖服从。事到如今却又……为什么不能让我装作不知情?为什么要让我左右为难!
这件事跟我毫不相干──我在心中再次默念这句以往说过无数次的话语,并往约定地点前进。
可是我的步伐好沉重。直到站前广场的巨大圣诞树映入眼帘时,我完全停下了脚步。我站在广场边缘凝神一望,发现点了灯的树下有好多人。等著和某人会合的人、朋友、恋人,或是抬头仰望圣诞树的一家人──
然后,我在人群中看见了佐伯同学。
身穿白色大衣的她,已经先在那里等我了。
我跟佐伯同学会怎么度过接下来的时光呢?
我会走到她身边赴约,时不时因为在意那个人的病况而放空,一边被佐伯同学骂,一边共度这个夜晚吧。我也很可能会将那个人的事情赶出脑海,度过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
回过神来,我又把手机拿出来了。
我在通讯录中点选佐伯同学的号码──并拨打电话。我看著站在圣诞树下的她,一边听著手机的拨号音。
『啊,喂?』
接著立刻传来佐伯同学的声音。
想当然耳,视线前方的那道身影,也将手机放在耳边。
「佐伯同学吗?是我。」
『怎么了?我已经到了喔。』
说完,她回过头仰望著圣诞树。我看见她背在背上的红色小包包。
「对不起。我现在非得赶到一个地方去。」
『咦?什么意思?』
听到我这句震撼性的发言,佐伯同学连忙回问。
「真的很抱歉。下次我会补偿你。」
『等、等一下,弓月同学──』
没等佐伯同学说完,我就挂上了电话。于是我转身背对与她约好见面的那个地点,踏上来时的那条路。
「偏偏在这种日子……」
我加快脚步冲向车站,如此咒骂道。
我买好车票,通过剪票口来到月台上时,正好听见通知电车进站的广播。时机太过刚好,彷佛受到某种力量指引似的。不久之后,电车便缓缓进站。
载著乘客的车厢门即将关闭──却在快要关上的前一刻又打开,才又重新关闭。
『请勿强行上车,以免危险。』
此时传来车掌的警示广播。好像有个白痴赶在关门前硬闯上车。
「真是够了。」
我在赶时间耶。
我又狠狠地咒骂一声。
随著电车摇晃的同时,我陷入思考。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是希望赶上最后一面吗?还是希望抵达医院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这时,我露出一抹带著自嘲的苦笑。
我不惜和佐伯同学爽约,却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吗?真是无语。
我在尖峰时段的电车中,抓著吊环看向窗外。被框在车窗内的平安夜夜景,流逝的速度似乎比平时缓慢一些。
电车开得好慢啊。
§§§
第一次转乘结束后,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接著又经过两次转乘的时间──抵达医院时,时针已经来到可以称作夜晚的时段了。
外面大厅的照明已经被调暗到最低限度,但探访时间似乎是到晚上八点,还有一点时间。不过视情况而定,就算超过时间,应该也不会被拦阻。
我穿过昏暗的大厅,前往病房大楼,依循上次来访的记忆走,并搭上通道尽头的电梯。我记得是在五楼吧。
在目标楼层走出电梯后,正前方有个护理站──我在这里停下了脚步。
这时我才发现,我一心只想循著记忆中的路线走,结果压根没想到自己来医院探视所代表的意义。
之前明明避之唯恐不及,现在却想见上一面?
见了面又怎么样?
我根本没准备见面后的说词,也没自信对他展露欢颜。送他走完最后一程后,我也怀疑自己是否会流下眼泪。这样的我,事到如今跟他见了面又能怎样?
「请问有什么事吗?」
「啊,没有……」
被正巧经过的病房大楼护理师如此询问后,我再次踏出了脚步。
我在走廊上缓缓地走著。
可能是为了让宛如与世隔绝的医院也能感受到圣诞节气氛,墙壁等处也有简单又充满佳节气息的装饰。刚刚经过的护理站,也贴著圣诞树和雪花结晶的羊毛毡。
接著,我来到了病房。
我往里头瞥了一眼,思考著我是否该出现在这里。唯独那张病床,将代替隔间的帘幕拉得比上次还要紧密,彷佛是想掩蔽世俗的眼光。我放轻脚步静静靠近,发现爸爸站在病床的入口附近。爸爸也看到我的身影,还露出略为惊讶的神情。
「你听得见吗?是恭嗣。恭嗣来看你了。」
爸爸凑近那个人耳边这么说著。我从爸爸身边走过,走进帘幕之中。
绝对称不上宽敞的病床边有四个人。拉下百叶窗帘的窗边有一名医师和护理师,而一脸沉痛坐在床边座椅上的年长女性,应该是他的妻子吧。
我从现场弥漫的气氛发现──接下来只能送他走完最后一程了。
那个人就躺在病床上。
变得比先前更加消瘦的他,听到爸爸的声音后,睁开眼看了看我,并露出一抹微笑。
他不发一语。
只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又再次阖上了眼睛。
不久之后,某种东西连同力量一起抽离了他的身体,并转而将死亡之气充盈于内。
一旁的女性低头啜泣起来。
爸爸拍了拍我的肩膀。
「谢谢你,恭嗣。能在临终前看到你的脸,他一定很开心。」
「嗯……」
这样啊,我赶上了啊。
不,不对。
不是的。这样简直就像……
「啊……」
这时,我忽然发现自己所做的种种行为代表了何种意义。
「……我出去一下……」
最后,我只留下这句话,并离开病床。
走出病房后,我正准备前往走廊时──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佐伯同学就站在那里。
她靠在墙边,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稍稍低垂视线站在走廊上。看见我走出病房时,她用万分歉疚的语气开口说道:
「弓月同学挂上电话后,我转过头就看见你的背影,所以就跟过来了。」
「这样啊。」
毕竟我没给出任何合理的解释嘛。这也难怪。我忍不住露出自嘲的笑容。
「换个地方聊吧。」
站在病房大楼走廊上聊天会给其他人添麻烦。而且,这里马上就会忙碌起来了吧。
我和佐伯同学在调暗照明的大厅椅子上并肩而坐。先前来探访时,我和爸爸也是如此。
「今天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
她摇摇头,脸上没有一丝愠色。
「刚才那间病房,是你之前说过的……?」
「对,是我爸爸的朋友。不过他刚刚过世了。」
「嗯……」
这次她轻轻点头。
她果然知道了。见到佐伯同学时,我从她的样子就猜到是这样了。虽然只在病房外面看了几眼,却能明白里头是什么状况吧。
「爸爸的……朋友……?」
我低喃著自己刚才说出口的那个词语。
「……不对。」
是啊,不对。
不对。
不对。
不对!
那个人是……!
「不对。对我来说,他是无可取代的人。」
「咦?这是什么意思……?」
「以后我会告诉你。确切而言,那个人就是这样的存在。对那个人来说,我也是无可取代的人。」
所以他一直在等我。赶上最后一面?这是什么不自量力的大话。难道不是他一直等著我,绞尽最后的一丝力量,才让我赶上的吗?
「可是,我始终对他避而不见。如果他不在这个世上,我就再也不能和他说话了。但我还是……」
我真傻。情况演变至此,我才发现到这一点。
言语彷佛溃堤一般狂涌而出。情感也失去控制。
「我应该好好面对他,应该和那个来日无多的人好好聊一聊才对。但我却将保护自己视为第一优先……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我再也见不到他!再也不能和他说话了!」
我将身体往前倾,紧紧抱著头。
「我铸下了大错。永远无法挽回的大错……」
「弓月同学……」
佐伯同学微弱的嗓音传来。
不久后,她默默地将我的头拉近,将我拥入胸怀。
我虽然吓了一跳,却让自己坠入她那没有多加过问的温柔──带著无比深切的懊悔痛哭起来。
7
──在那之后又过了好一阵子。
我用拿到的钥匙打开那扇门。
里头约莫有十个沙发座位、一般座位及吧台座位。一般座位的椅子现在全都被抬到桌面上,可能是为了方便打扫吧。
吧台后头有个收纳杯盘的餐具柜。从这边看不见的地方,应该放著业务用的咖啡机和虹吸咖啡壶。
「哇啊!」
随后走进来的佐伯同学来到我面前,发出了赞叹声。
这里是一间咖啡厅。
但大概一年前就停止营业了。
之所以会保持得如此整洁,似乎是有进行定期维护,以便随时能重新开张。
「感觉还不错呢。」
「有吗?」
在我看来,这只是一间持续停业,或者是即将倒闭的咖啡厅罢了。说不定在佐伯同学眼中另有别种风貌。
这间店的老板,曾经是那个人。
没错,曾经。
在两种意义上,我必须使用过去式来表达。
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而且──
「他把这间店让渡给弓月同学了?」
「好像是。」
现在这间店的所有权归我。
结果那个人终生未娶。他留下遗嘱,说要把经营权让渡给我,就这么撒手人寰。
而且我后来才得知,那天坐在床边的那名女性是他的妹妹,负责打理这间停业咖啡厅的人似乎也是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乾脆让给她就好了?但最后大家还是尊重那个人的遗嘱,我才得到了这么贵重的东西。
关于这件事,就非得提及某个人不可。
就是我的妈妈。
毕竟接下这么大的资产,纸当然包不住火。妈妈听到他的死讯,以及我早就知道她拚命掩盖的事实时,受到不小的打击。
妈妈终于理解我过去为什么会如此冷漠,因此她更不知道该怎么和我相处了。而我的态度依旧没有改变──结果,我和妈妈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紧绷。
这一定是她应受的罪孽与惩罚。
话虽如此,我也不想再重蹈覆辙。等到哪一天彼此都整理好心情之后,再好好面对妈妈吧。
我再次环视店内。
「啊啊,原来如此。」
「嗯?怎么了?」
我不自觉地低喃出声,佐伯同学也跟著回问。
「我想起来了。」
「嗯?」
她显得疑惑。
「我来过这间店。」
上国中之后,爸爸常带我来这家咖啡厅。
听爸爸说,这里似乎也是那个人为了见我一面所利用的地点。我还以为他会在同一天的同一时间,以客人身分来到店里,没想到他居然就是老板。
然而,我在国三那一年变得堕落,因此就不再光顾这间店──但就算没发生这些事,当时那个人也已经频繁出入医院了。
但我刚刚想到的当然不是这件事。
「你之前问过,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爱喝咖啡的吧?」
去参观大学校庆的时候。
「我想起来了。契机就是在这里喝到的咖啡。以前我认为咖啡只有苦涩的味道而已,但这里的咖啡完全不同。在那之后,我就爱上咖啡了。为了让自己也能泡出如此芳醇的咖啡,我便开始下工夫钻研。」
「原来如此。」
我自己也没想到,这种地方居然隐含了众多事件的起源。
「那么──你要怎么处理这间店?」
「是啊,该如何是好呢?」
我将吧台的高脚椅转半圈坐了上去。
当我接下这间店时,被告知可以随我处置。换句话说,就算我想卖掉也无所谓。这样一来可以卖到多少钱呢?
不过老实说,我已经决定要怎么做了。
「吶,你还记得吗?」
佐伯同学兴味盎然地在店里走啊走的,并向我这么问。
「我在那之后说的话啊。」
「你说了什么?」
我当然记得。只是形式上随口问问。
「我说,以后要不要开一间咖啡店。」
「你确实这样说过。」
当时我否决了她的提议,给出「考进国立大学再出社会就职」这种务实、安全又无趣的答案。
「其实,我觉得继承那个人的店面也不错。」
现实肯定没有口头说说这么简单。
我会变成对咖啡不专精,却还是沾沾自喜的老板吗?还是光凭一股热情就能越做越好呢?我只是个毛还没长齐的外行人,不知道能做到什么程度。但最关键的资金问题,只要像这样接下整间店面,就能大幅减轻负担。希望我能继续完成高中学业,同时钻研咖啡知识,毕业后马上让这间店重新开张。
题外话,前几天跟尤咪谈到这个考量时,她拿了自己的存摺给我看,上头的存款居然比我多一个位数。我瞠目结舌地问她手头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股票。」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我家妹妹居然在做这种事。总而言之,我希望未来不必动用到这笔钜款。
「这主意不错呀。」
听到我这毫无规划的梦想蓝图,佐伯同学愉悦地这么说。回过神来,才发现在店里四处探看的她,已经回到我身边了。
「对了,那你记得自己后来说过的话吗?」
「我说了什么?」
她边说边笑。
「如果我开了咖啡店,你会来帮我。」
「嗯,我有说过。」
「这是真心话吧?」
「那当然。」
佐伯同学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真是的,她到底多爱管闲事啊。
「我可不保证结果如何喔。」
「没关系,总会有办法。」
说得轻轻松松。
「也就是说,不管结果如何,你都会陪我到最后一刻吗?」
「嗯,交给我吧。」
也毫无顾虑。
我沉默一阵,接著叹了口气。
佐伯同学疑惑地歪著头,似乎不明白我为何叹气。
「你有时候真的很迟钝耶。」
平常明明这么聪明又敏锐。
「刚刚那些话的意思是──以后请你继续留在我身边。」
「咦……?」
她忽然吓了一跳。
但她马上就明白我的话中含意,便满脸通红地低下头。
「那、那个……你愿意接受我吗……?」
「怎么还在问这种问题啊。不然还有别人吗?」
这种缺乏自信的模样,真不像佐伯贵理华。
「那、那……」
她依旧低著头,小心翼翼地伸出了左手。
「这是怎样?」
「呃……戒指啊?」
「哪有那种东西。」
我差点跌倒。
「这、这样啊……」
「如果有事先准备,以一个男人来说应该很帅气吧──但你也知道,我只是个学生而已。」
不过真要说的话,这也不是一个高中生会讲的台词就是了。
「但你毕业之后,我就会变成一个男子汉了。请你等到那个时候吧。」
「嗯,我会等你……」
说完,佐伯同学将手收回。她还是低著头,并将纤细的手指抵上眼角,擦去了在眼角泛起微光的水滴。
我装作没看见,并再次将目光转回店内。
我要继承这间店啊。真是做了个果断的决定。我究竟能不能胜任呢?
而这个决定,也是那个人所乐见的结果吧。
事到如今也无从得知。因为我将这个机会亲手毁掉了。
所以,这个决定一半是出于补偿,一半是为了我自己。
「你觉得之后会很辛苦吗?」
佐伯同学抬起头,直直盯著我看。她的双眼泛红,但似乎已经调整好心情了。
「也有这么想。」
「没关系,总会有办法。」
她没有多加过问,若无其事地这么说。
「两个人一起努力就没问题。」
「原来如此。两个人一起努力啊。」
很少有这种毫无根据,却让人无比心安的话语。
但这话确实没错。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身边还有佐伯同学在。只要和她在一起,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吧。
我们凝视著彼此好一会儿。
「「以后也请多多指教。」」
接著,我们同时低下头。不久后,又同时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