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黄昏时分,我坐在自家附近公园的长椅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公园,里头只有秋千、滑梯和沙坑。以前的游乐器材更多,后来听说是有小孩在这里玩耍受了伤,管理单位便撤走了大部分的器材。
对已经是高中生的我来说,这公园感觉有些简陋。
但对小时候的我和爱火而言,这里有如一座游乐园。我们在这里玩耍的次数多到数不清。
小学高年级以后,我们不再来公园玩耍。
可是对我和爱火来说,这里始终有一份特殊的意义。
我们两个常常吵架,而每次言归于好的地方都是这座公园。
没有谁主动,但简讯传一传之后我们都会约来这里,碰面以后也一样,彼此都会向对方认错。
只要经过这道程序,无论之前吵得多凶,我们最后都能和好如初。
再隔一天就能忘记彼此吵过架这件事,然后一如往常有说有笑。
——突然间,一阵冷风吹过。
「……好冷。」
这是所谓的余寒吗?今天的气温很低。
现在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五点。爱火社团活动结束回来的时候,应该会更冷吧。
我拉紧羽绒外套的领口,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向远处的一排房子。
公园旁边一栋房子有红色的屋顶,那是爱火家。
我计划等青梅竹马快回家时,传一封简讯约她来公园见面。
我的脑中浮现爱火的脸。
想像中的她,笑得很开朗。
爱火无论何时都陪在我身边,脸上总带着甜甜的笑容。
我突然发现对我而言,爱火就像「空气」一样。
因为她总是很自然地陪在我身边,自然到我平常不会意识她的存在。
可是一旦见不到她,我的感觉又是如此难受……
即便这个公园对我和爱火有特别的意义,我并不觉得这次我们能简简单单就和好。
就算真的和好了,我也不晓得今后还当不当得成情侣。
不过那样也无妨。
因为我想尽快修复我和爱火的关系,就算只是恢复到青梅竹马也行。
我已经无法想像没有她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
在爱火甚至排斥跟我说话的情况下,我会下定决心和她重修旧好是有理由的——促成这个决定的理由有两个。
第一个理由与狮堂有关。
这家伙硬是要我当她的治疗者,让我应付不暇之后再突然炒我鱿鱼,干脆得就像扔掉一个已经玩腻的玩具。
我完全不晓得自己被她辞退的理由是什么。狮堂平常做事就是不按牌理出牌,这次更是不讲理到一个极致。
我本来打算再向她确认一次,好了解她真实的想法。
可是自那天起,狮堂就没来学校了。
第三学期也已逼近尾声。搞不好到新学期之前,她都没有来上课的打算。
即便过了好几天,狮堂当时的态度还是有些地方让我不解……但事到如今,我也只能束手无策。
我最后决定正面看待这件事。
原先那个「有女朋友却必须和另一个女孩亲热」的畸形情况已经得到改善。今后我可以全心投入我和爱火的关系。
「我和狮堂之间真的没什么。我会骑脚踏车载她,只是碰巧遇到一些我得送她回家的状况。我发誓今后不会再和狮堂说话了,请原谅我吧。」
我打算这样跟爱火道歉。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理由。
让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跟爱火和好的一个很重要的理由。
我拿出智慧型手机,叫出前几天拍的拍贴。
这是我和爱火一起拍的大头贴。那一天她要我「之后再看」,可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让我完全忘了这张照片的荐在。
直到昨天我才想起这件事,并下载了照片。
彷佛在昏暗公园里点一盏灯,智慧型手机萤幕发出明亮的光芒。
萤幕上显示的,是我和爱火彼此对望的画面。
穿着女仆装的爱火露出可爱的接吻表情。
站在青梅竹马面前的我一脸不知所措地僵在那里。
总之就是如此令人害羞的一张照片。
我们的周围环绕着许多星星与爱心图案,下面则是爱火亲笔写下的一句话。
——好想和由吾再甜蜜一点喔♡
我的青梅竹马以开玩笑的口吻写下这个心愿。
就是这句话,让我察觉我所犯下的最大过错。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没做到。
我没做到情侣间应有的、也是最重要的亲密行为。
嗯,说得正确一些,是我和爱火之间几乎没什么亲昵举动。
我们多少是有些肢体接触,但全是爱火主动靠近。
我那时还拚命想着要和狮堂多一些亲密接触……
「对不起啊……爱火……」
我怔怔地看着萤幕上的爱火。智慧型手机的电池发热,带给我冻僵的指头一丝温暖,也让我想起和爱火的那一次牵手。
「要是能跟你和好,我一定会好好努力做一个称职的男朋友……」
时间接近下午六点,周遭早就暗了下来。
差不多是爱火要回家的时候了吧。
在夜空下呼出一口长长的自气后,我开殷简讯软体。
「我有话跟你说,在那个公园等你。」
我短短打出这几个字,准备传给爱火。
按下传送钮——的前一秒钟。
「你看起来很闷耶,平常就很闷的脸现在又变本加厉了。」
「唔喔?」
旁边突然有人开口跟我说话,让我的智慧型手机差点掉在地上。
碰巧就在此时,公园的路灯闪了几下之后亮了起来。有如聚光灯投射的光柱下站着一名少女。
少女穿着牛角扣大衣、白衬衫与附有大钮扣的短裤,她的腿上穿着及膝袜,头上戴着猎帽,中性的打扮让人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个男生。如果进军演艺圈,还能当个美少女侦探。
「呃,你是谁?」
「这是你打招呼的万式吗?我是六连晶。」
「呃,是六连兄啊……你现在穿着便服,让我一时认不出来。」
六连兄低头看了自己的衣服,有些自嘲地耸耸肩。
「毕竟我很少穿管家服和制服以外的衣服,你会吓到也是正常,我姑且就原谅你刚刚的尖叫吧。如果你能吓到心脏休克当然更好,但那应该是奢望吧。」
六连兄的发言一如往常辛辣。
「找我干嘛?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有话想跟你说,所以刚刚去了你家一趟,然后你妹说你有可能在这个公园。」
六连兄走过来坐到我身边,朝我递出一罐东西。
「今天很冷,这个给你喝,我请客。」
罐装热咖啡——错了,铁罐上标示着「超辛辣!红豆汤热饮!」这什么鬼东西啊……?
「我帮你选了自动贩卖机里感觉最微妙的饮料。」
「……谢谢。」
人家特地买来送我,我还是别抱怨了。我道了谢打开易开罐,战战兢兢地喝了一口。
「呜呕!」
真是难喝到一个可怕的地步,味道就像在甜死人的红豆汤里加入Tabasco辣椒酱一样。
「你要全部喝完喔。」
六连兄一脸狡黠地看着我扭曲的脸,并拿出一罐咖啡牛奶。她打开易开罐,两手握着铁罐不停吹气。看来她很怕烫。
我又喝了一口带有双重含意的Hot红豆汤。
「……嗯,你想跟我说什么?」
六连兄讲了一个奇妙的数字。
「大概是十一亿分之一。」
「???」
「你所属的一年B班有三十三名学生,大家一起抽签后,吹雪小姐坐在最后面靠窗的座位,而你坐在小姐隔壁的机率大约是一O五六分之一。期间换了两次座位,而你们两人这一年位置都不变的机率是十一亿分之一。我的计算可能有误,但这个机率极低是不会错的。」!
「……的确,我也曾赞叹了一下这夸张的偶然。」
「你真的觉得这只是偶然吗?」
「咦……?」
「泽渡同学,你曾这样问过我吧?『我既然是小姐的随从,为什么没和小姐分在同一班?』正如你的想像,学校是狮堂家经营的,只要动用狮堂家的权力,要安排学生的所属班级根本没有任何难度。可是你难道就没想过,狮堂家一样也可以决定学生的座位分布?」
负责换座位抽签的人是我们的班导久远寺老师。老师只要稍微操作黑箱作业,就可以任意决定我们换座位的最终结果。
「……你的意思是说,我之所以会坐在狮堂旁边,是她特刖指定的?」
「没错,而你会被分配到一年B班,也是吹雪小姐的指示。」
「等一下,我第一次见到狮堂是在我进列昂高就读之后耶?你这样说,岂非她在我入学前就认识我了?」
「是的,你和吹雪小姐第一次相遇是在小时候。」
「哪里啊……没有搞错吧?我完全没印象耶。」
「医院。」
听到她的答案,我还是没有任何概念。
六连兄见我头上冒出问号,以平淡的声音补充:
「就在你和飞鸟井爱火第一次相遇的那间医院。」
「当年狮堂也在那里?」
「小姐当时也住院,就住在飞鸟井爱火那间房间的另一张床上。」
她这么说我才想到,当年爱火的隔壁床确实住了一位「问题很多的女生」,爱火放声大哭好像还被她念了几句。难道那女生就是……?
「当时吹雪小姐体弱多病,曾经多次生病住院,所以小姐才会在那边看见你和飞鸟井爱火的互动。」
我当年几乎天天都去探望爱火,狮堂那时就在隔壁床看着我们相处吗……
「我自幼便开始侍奉吹雪小姐,所以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小姐当时很害怕住院,家人原本为她安排了狮子神集团旗下医院的单人房,小姐非但没住进去,还选择了和别人共住一间病房。啊啊,小姐平常虽然一脸漠然,其实很怕寂寞……小姐怎么会这么可爱呢?我好想抱住年幼的小姐,使劲地嗅嗅她!我好想紧紧抱住小姐!好想被她穿着体操服践踏蹂躏!要是小姐能穿着室内鞋踩着我转呀转就更好了!」
六连兄环抱自己的双肩微微颤抖。呃,你从那时候就为狮堂痴狂?业障还真深……
六连兄清了清喉咙,接着说下去:
「失礼了,我们拉回正题……我无从想像小姐当年看着你神采飞扬来到隔壁床啜泣少女的身边,使尽浑身解数安慰她的时候,心中有什么檬的想法,不过印象应骸是不坏。毕竟事隔十年,当小姐得知你要到狮子神学园高中部就读时,便指定要你和她同班,并坐在相邻的位子。」
「既然这样,她为什么不跟我提这件事……」
「提?提什么?你的意思是吹雪小姐在跟你自我介绍的时候,该说『我是当年住在飞鸟井爱火隔壁病床,偷听你们讲话的那名少女』吗?」
「呃,说的也是……那样也怪怪的。但只是把我放到她隔壁,然后完全置之不理也很奇怪啊?」
「以下只是我个人的猜想……吹雪小姐对你并非抱持好感,可是对你抱持『信任』。」
「信任……?」
「你当年不是拚了命想让住院中的飞鸟井爱火心情好起来吗?吹雪小姐在旁边看到了这一幕,所以小姐当时对你的印象是——这个男生看到女生受苦时不会丢下不管,而是会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努力帮对方解决问题。」
我其实没那么高尚,所以听到这样过度的赞美会很难为情。
六连兄一副「你少得意忘形」的样子瞪了我一眼,接着说:
「吹雪小姐得了『青春症候群』,这种病发作起来会让她想和身边的异性发生性方面的行为。对女生来说,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所以吹雪小姐应该是希望能有一名像你一样值得信赖的男生陪在她身边,以防她突然发作吧。」
……六连兄的推测并非什么无稽之谈。
因为实际上的情况完全和她说的一模一样。
正因为我一直坐在她隔壁,才能在放学后的教室比任何人都更早看出狮堂病情发作。
要是狮堂当初遇到的是会将她的病视为大好机会,想藉机乱来的家伙——呃,我不想再想像下去。
「所以我会被选为治疗者,其实也不是单纯的偶然罗……」
「实际上如何我并不晓得,一切只是我个人的推测。」
「只是推测也无妨,我想再问一点,为什么她要解雇我?」
「难说。这点我也不晓得。」
「会不会是她找到别的治疗者……?她没来学校是因为都在和另一名治疗者亲热吗?」
「别说是新的治疗者,吹雪小姐根本没和你以外的男性说过话。吹雪小姐一直待在家里,说自己完全没有发作的迹象,所以也不需要进行治疗……」
「这样啊……」
六连兄此时总算将罐装咖啡牛奶送到嘴边,喝一口确认温度。
「……泽渡由吾同学,请你千万别误会,我个人很讨厌你,甚至希望你马上就去死。不,是马上给我扭到,全身上下的关节全都弯向莫名其妙的方向。」
「你期望的死法每次都很恶耶!」
六连兄一口气喝光整罐咖啡牛奶,细窄喉咙咕噜作响。
接着彷佛长叹一口气般,六连兄在夜空下呼出一团白气。
「……话说回来,泽渡同学,我是不太愿意承认,但你的治疗已经发挥一定成效也是事实。选你为治疗者之后,吹雪小姐似乎一直很快乐。」
「……嗯,是啊,我也有感觉到。」
我觉得狮堂给人的感觉在慢慢改变。
「我很不甘心,可是这一点是我做不到的……」
六连兄喃喃补了一句,将空罐子放到长椅上。
「学园中知道『青春症候群』相关事情的人只有极少数,实际上就只有寒一郎老爷、我还有你。这件事连老师们都不晓得。」
六连兄端正姿势,重新在长椅上坐好。
「我很讨厌你,可是我更讨厌看到吹雪小姐受苦。你的治疗者身分虽然已经被解雇,但你仍旧是B班之中时常待在小姐身边的人,同时也是小姐曾经信赖的男人。」
管家少女脱下帽子,朝我深深行了一礼。
「我以管家的身分请求你,要是我不在时,吹雪小姐遇到什么状况……请你对小姐伸出援手。」
「……」
我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因为六连兄告诉我的事太让人震惊……我不知道该给她什么回应才好。
可是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点点头。
「……我答应你。」
「是吗?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还有,我还是希望你在那之后可以死一死,请你尽量选择那种会让自己痛苦抽搐的死法。」
「这一点恕难从命!」
「啧。」
「你啧什么!」
六连兄抬起头,起身戴上帽子。
「我说完了,已经打扰你很久了。」
说完便迈开步伐,准备离开公园。
然而,她突然又在黑暗中停下脚步,背对着我说:
「啊,对了,你和飞鸟井爱火现在正在吵架吧?」
「……算吧。」
「赶快跟她和好吧。飞鸟井同学算是我们班上的开心果,大家只要看到她闷闷不乐的模样,心情也会跟着樊阴沉。」
「我也想跟她和好啦……」
「那就好。」
六连兄没再说什么,迳自消失身影。
待在昏暗的公园里,我再度变成一个人。
我操作智慧型手机叫出刚刚要传给爱火的简讯。我的手指伸向发送钮……但最后还是放弃。我点击垃圾筒的图案,删除那封简讯。
我想和爱火重修旧好的想法没有改变。
但先前的坚定决心却已经烟消云散。
此时浮现在我心头的,是狮堂对我说过的话。
——我要亲热找谁都可以,没有理由非你不可。
刺痛。
仍然扎在心底的一根小刺引发我的疼痛。
我到底该怎么办……?
「可恶……你很没用耶……」
我对只能一个劲地烦恼的自己感到火大,一口喝光六连兄给我的超难喝饮料,接着将两瓶空罐扔进垃圾筒便离开公园。
结果我那天也没能和爱火言归于好——
×××
那样的状况后来也没什么改变。
爱火看起来仍然很伤心,所以我也无法跟她说话,也觉得自己没立场传简讯给她。
狮堂从那天起就没来学校。我没有她的信箱……不,应该说我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手机,所以也无法取得联络。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眺望教室窗边空荡荡的位子。
我只能抱着这种沉闷,任时间不断流逝——
几天以后……
在空气中又增添几分春意,校园里早开的樱花开始绽放之际——
——状况发生了。
×××
三月十二日。这天是狮子神学园高中部的毕业典礼。
典礼开始前十分钟,体育馆里人声鼎沸。此时在校生和家属已经进入体育馆,在里头等待毕业生进场。
在校生的座位区被安排在体育馆后半部。我坐在里面,不自觉开始寻觅。
距离我不远处,A班学生列席的地方上伙到了。
爱火头低低的坐在椅子上,从我的位子只能看见她的侧脸。仅仅一瞥,我便能感受到她脸上的哀凄。
看着她郁郁寡欢的模样,我有种胸口被攫紧的感觉。
我的视线自青梅竹马身上移开,扫视体育馆四周。
我们在校生的座位区前面是家属观礼席,再前方与讲台面对面的则是毕业生的位子,因为毕业生还没进场的关系,那边目前空无一入。
面对讲台的左侧是贵宾席。
那里有一名穿着袴服、拄着拐杖的老人家,与市长、教育委员会的高层并席而坐。
那位老爷爷便是狮子神学园的理事长兼狮子神集团的总裁,狮堂寒一郎。
先前在理事长室看到他的相片时,我就觉得他是一位很有威严的老人家,但本人却比那张照片更厉害好几倍。即使只是远远望着,都能感觉到他浑身上下散发着有如压迫感的气势,说白一点,就是很可怕。
理事长身后坐着数名应该是保镳的黑衣男子戒备待命,同样也增添几分让人紧张的气氛。坐在理事长身边的校长整个人缩着身子正襟危坐,看起来好可怜。
而在理事长所在的贵宾席附近——找到了。
他的孙女狮堂吹雪就坐在那边。
她待会儿要代表在校生致词,所以坐在离我们甚远的地方待命。
「嗯……好久不见了……」
我在口中喃喃自语。
她先前一直没来学校,我们已经超过一个礼拜没见面了。
狮堂一如往常散发一股拒绝别人靠近,有些类似「孤傲」的气质。那是一种有别于她爷爷的冰冷压迫感。
「……嗯?」
我忽然觉得狮堂的感觉不太对,是因为我好一阵子没见到她的关系……?
我感觉她此刻散发的不只是冷漠,还有一种不同的氛围。
我远远望着她的倒脸,试图找出那种感觉从何而来。此时,体育馆突然吹进一阵春风,舒服的风拂动我的刘海。
体育馆的入口已然开启,毕业生开始进场。
我无可奈何只能将视线移回前方。
胸口刖着花的毕业生们陆续就座。
「——第九十六届狮子神学园高中部毕业典礼,典礼开始。」
在担任大会司仪的副校长宣布下,毕业典礼开始了。
身为在校生的我们听从指示起立、坐下、聆听诸位贵宾致词、全体唱校歌——流程大致就是这样。
在校生这边的文生们一个个开始啜泣。
爱火的手上也拿着手帕。她压抑声音,肩膀不停颤动。
那丫头的泪腺颇发达,此刻应该是因为要与社团学姊分开而感伤。即使遥远如我,也能清楚看见她的鼻翼正微微抽动。
看着青梅竹马压抑声音啜泣的模样,我的脑中闪过自己和爱火第一次相遇的场景。
当时她在病房里也是这样压抑声音哭着,儿时的我则感受到一股使命感,认为自己得设法让她不再哭泣。
即便现在我已经升上高中,这种感觉还是没变。
就算是感动的眼泪,我也不愿见到青梅竹马哭泣的模样。尽管毕业典礼只进行到一半,我还是有一股想为她拭去泪水的冲动。
同一时间——我再次看向狮堂那边。
我的同班同学静静坐在贵宾席附近,刚刚感受到的那股不对劲现在已经消失。
——喂,狮堂。
我和爱火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你真的也在那间医院?
你是否就待在隔壁床,静静看着我们的互动?
你当时是不是也像一名被囚禁的公主,默默哭泣?
我们真的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有过一面之缘?
你之所以选择我做为你的治疗者——……
我此刻的心情五味杂陈,然而毕业典礼依旧照着行程表庄严慎重地进行着。
「——在校生致词,一年B班,狮堂吹雪。」
终于轮到狮堂出场了。
「……是。」
我的同班同学响亮地应答一声,走上讲台。
狮堂是一名纤细修长的美女。感觉得出来体育馆里的每个人,瞬间都为她那风姿凛然的站姿看傻了眼。
「近来的天气直至不久之前,一直相当寒冷严峻,然而就像要祝贺各位学长姊能在今天展开另一段新的旅程,校园里的樱花全都盛开绽放了。即将从狮子神学园高中部毕业的三年级学长姊们,在此恭喜你们学成毕业。」
站上讲台的狮堂封着麦克风开始致词,她的手上没有小抄之颊的东西,讲稿全被她记在脑中。
会场静得落针可闻,狮堂讲出的一字一句让每个人都听得入神了。
数百道目光全部集中在她的身上。
此刻全校师生都注视着她。
——但察觉其中变化的人,恐怕只有我一个。
「不管是求学、社团活动或校内事务,好学长、好学姊们向来不吝指导……」
狮堂停顿了短短一瞬间。
她喘了一口气,眼睛大大眨了一下,接着才继续说下去:
「——我们。过了今天以后再也不能聆听各位学长姊的教导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同时我们也强烈感受到,今后要成为高年级学生所应肩负起的责任。」
一般人见她刚才的动作,只会以为是一时忘词。
不,不是这样,她这个人聪明至极,这么简单的文章不会让她忘词。
她的表情和声调都没有变化,仍然一张扑克脸朗诵在校生致词。
可是,我就是看得出来。
因为我坐在她隔壁已经一年了。
因为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以来,我和她彼此有着相当亲密的互动。
我就是知道。
……狮堂那丫头快发作了!
「青春症候群」一旦发作,便会无法抑制想和异性亲热的冲动。发作期间只要有任何男人靠近她,她便会无法抗拒地亲吻对方——不,甚至有可能做出更夸张的行动。
现在正在进行的可是毕业典礼耶!她要是在全校师生众目睽睽下……状况将惨不忍睹。
要是真的演变到那一步,她的校园生活就会划下句点。
我一时忘记呼吸,紧张到喉咙干渴不已。
紧紧握拳的手中已经满是汗水。
狮堂现在在讲台上,我根本爱莫能助。
我望着她,心中不断祈祷她能顺利念完在校生致词。
拜托……狮堂,你一定要撑下去……!
然而我的祈祷没有生效,讲台上的狮堂情况明显开始恶化。
「我们在校生不会辜负三年级的学长姊为狮子神学园高中部打下的名声……今后将专心……向学……」
狮堂讲话变得断断续续,声音开始出现破音。
「呼……呼……」
她似乎感到晕眩,开始摇摇晃晃。她的脸泛起红潮,呼吸也变得凌乱,粗重的呼吸声透过麦克风响彻体育馆。
糟了。糟了糟了糟了糟了!
不行了,她已经完全发作了!
「唔……嗯。」
狮堂发出呻吟。
会场上开始有学生发现狮堂身体不适。
嗡嗡嗡的骚动声有如水面上的涟漪扩散般蔓延整个体育馆。
「狮堂……!」
我反射性站了起来,踹开椅子拔腿向她跑去。
狮堂试图保持平静,继续在校生致词。
「现在为各位毕业生的崭新旅程……唔……!」
可是狮堂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一个重心不稳便跪倒在讲台上。
会场中有女生开始尖叫。
「狮、狮堂!你没事吧!」「狮堂同学,振作一点!」「吹雪小姐!您保重啊!」
距离她不远的体育老师、一旁准备上台进行毕业生致词的前学生会会长,还有在理事长身后待命的狮堂家保镳。
狮堂周遭的所有人见她跪倒,全都往她身边跑去。
无数「男人们的手臂」——
多到数不清的异性朝狮堂伸出手。
他们出于善意,向痛苦不堪的狮堂伸出援手。
但对病情发作的她而言,那一只只手无异于想捕捉猎物的触手。
「不……不要……!」
腿软坐倒在地的狮堂摇摇头,痛苦地呻吟。
「不……不要碰我……!」
平时总是冷漠的脸因恐惧而扭曲。
——我不要被男人碰到,现在被碰到我会忍受不住……
她的表情透露出这个讯息。
可是她的身体不听使唤。
「不……不要接近我……!」
心里明明千百个不愿意,但狮堂却向赶至她身边的体育老师伸出手,彷佛在向他求助。
那是她的身体渴求和异性接触,是不由自主的行为。
「求求你……不要……!」
冷漠又高傲的狮堂泫然欲泣地哀求。
不晓得她病情的男人们打算将她抱起。
体育老师的手要碰到狮堂的肩膀——的前一刻。
——抓住!
「不要碰狮堂!」
一路冲上讲台的我抓住体育老师的手腕。
我挡在他们与狮堂之间,张开双手不让其他男人碰触到她。
「你干什么!」「你离小姐远一点!」
隶属狮堂家的黑衣男用双手自背后擒拿住我的双手。
「唔……!放开我!你们不准靠远狮堂!」
可恶!她现在不能被碰到啊!
此时——叩的一声。
体育馆里响起一道硬物撞击声。黑衣男全都停止动作。
因为那是穿着袴服的狮堂寒一郎的拐杖敲击地板的声音。
他低沉又有威严的声音响起:
「——放开他,老师们也请离开讲台。」
擒拿住我双臂的手松开力道。
老师们不敢违背理事长的命令,一个个困惑地走下讲台。
讲台上只剩下我和狮堂。
「泽渡……同学……」
我的同班同学跪倒在地,怔怔地看着我,一脸不相信我此刻竟然会出现在她面前。
为了不让周遭的人听见我们的对话,我压低声音对她说:
「你还是一样爱说谎耶。」
「……咦?」
「你之前说『我要亲热找谁都可以』,这句话是骗人的。刚刚老师们快要碰到你的时候,你根本就一脸不愿意嘛。」
「……」
狮堂默不出声,像是无言以对。
这沉默等同于肯定。
「问你一个问题,六连兄之前有向你报告吧?说爱火这阵子在班上一直闷闷不乐,和我之间似乎有些争执——她有没有这样向你报告?」
她犹豫了一会儿后点点头。
「……是的,我有听她提起。」
「原来如此,我终于搞懂你解雇我的理由了……」
狮堂的鼻子哼了一声,漠然的声音提高音量。
「既然被你看穿,我就不狡辩了。没错,你得和飞鸟井同学甜蜜相处,我们的亲热才会有意义。这种违背道德当第三者的感觉,才是让我动情的最重要因素。所以——」
「不用说了。」
我的食指轻轻按在狮堂的嘴唇上。
「我已经知道了。」
并对她温柔一笑。
狮堂必定了解了再撒第二侗谎也没用,因此难为情地别开视线,脸颊染上一丝红晕。
狮堂选择我当治疗者的理由,以及她解雇我的理由……
全都不是她的一时兴起。
她和我在小时候就已经相遇了。
当年的狮堂看着我拚命鼓励爱火的模样,便起了想要我当她治疗者的念头。
可是因此破坏我跟爱火的感情,也不是她所乐见的。
所以她才会在得知我们吵架之后,想要抽身离开。
「这真的不像你的作风耶,我还以为你会更蛮横不讲理。」
「我向来都很我行我素啊,请你不要随便误会……」
狮堂嘴硬噘着嘴的模样,看起来真的好可爱。
同时,我感觉到心中一直盘旋不去的迷雾逐渐消散。
我这阵子一直烦恼着一个问题。
我今后到底该怎么做?
我与爱火,以及我与狮堂。
初恋男友与初恋女友;青春症候群的患者与治疗者。
我到底该如何面对以我为原点的这两段不平衡关系?
——谢谢你,狮堂。多亏有你,我终于找到答案了。
我的手伸向跪倒在地的狮堂。
狮堂握住我的手,手指环扣我的指节,似乎想用「情侣牵法」。我知道她的病正在发作。
「泽渡同学……」
她的嘴呼出温热的气息,湿润的眼眸含情脉脉地望着我。
「你等我一下。」
我跟狮堂说了一声,放开她的手。
我将手放在演讲桌上,环视整个毕业典礼会场。
全校师生都咽了一下口水,紧张地看向我这边。
我第一次站在这么多人面前。我在心中狠狠拍打自己想要发抖的大腿。
爱火此刻坐在遥远彼端的在校生座位区,即使站在讲台上,我也能看见她眼眶里的泪水、一脸哀伤的表情和颤抖的嘴唇。
我深深吸气、吐气——然后做出觉悟。
我在和爱火的交往过程中,犯了一个很大的过错。
从和她交往的那瞬间开始,直到目前这一刻。
我一直没有和她进行「情侣间应有的,也是最重要的亲昵行为」。
也因为如此,我和爱火、狮堂的关系才会衍生出歪斜扭曲。
在我重新成为爱火的男朋友之前……
重新成为狮堂的治疗者之前……
就让我改正自己的错误吧。
我站在讲台上凝望着爱火,开口对她说:
「爱火,你听我说。」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没做到。
那便是——
「我喜欢你。」
向她表达我的心意。
「我从和你相遇的那一刻起就爱上了你,这十年来,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
情侣间应有的,也是最重要的亲昵行为。
那便是——
「我爱你!」
传达对对方的爱。
我的告白有如子弹击中爱火,她瞬间满脸通红。
同一时间,毕业典礼的会场陷入更大的讨论声中。
大家的反应也很正常,毕竟刚刚在狮堂即将昏倒之际有如白马王子赶到她身边的男生,竟然在台上公然向另一名女生告白。
数不清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但我心里却不可思议地平静。
我看着脸颊红得像苹果,张开的嘴唇微微发颤的爱火。
就这么笔直凝视着我心爱的青梅竹马。
「我很爱你,这颗爱你的心没有任何虚假。今后我还想和你继续走下去。」
我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向青梅竹马发誓,我是真的爱她。
「——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希望你相信我。」
接着,我转身面对在我身旁的同班同学。
「好了,我来为你治疗。」
「……咦?」
我的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屏住呼吸,直视她的黑色眼眸。
在全校师生的注视之下……
我和狮堂接吻。
整间体育馆陷入一片寂静。
甚至没有任何人发出丝毫的呼吸声。
我缓缓移开贴在一起的嘴唇。
「……如何?发作平息了吗?」
我轻抚狮堂乌黑美丽的秀发,结果一抹红霞飞上她的脸颊。
两人独处时话很多的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头。
「好。」
我再次抓起麦克风,睥睨整个会场。
不单是学生,包括老师和那些黑衣保镳,全都被我狠狠瞪了。
接着我鼓起所有觉悟,朝全场呐喊:
「我是一年B班的泽渡由吾!
A班的飞鸟井爱火是我的女朋友,B班的狮堂吹雪是我的小三!
哪个男人胆敢碰她们一根汗毛,我就跟他没完没了!谁有意见尽管冲着我来!」
我会以男朋友的身分去爱爱火,同时以治疗者的身分为狮堂治疗——
我不会让任何人碰触到病症发作的狮堂。
然后也不会让任何烂男人靠近爱火——我最重要的女朋友。
我很清楚自己这番话说得很冲,但我才不在乎旁人会不会觉得我没教养。
此时会场依旧安静得落针可闻。
我将麦克风轻轻放回演讲桌上,清了清喉咙说:
「……呃,那个,我想说的就是这样。在校生致词到此结束,不好意思打扰各位毕业学长姊了。」
我向众人一鞠躬,握住狮堂的手。
「好了,狮堂,我们走。」
我带着她下了讲台,两人一起拔腿朝体育馆外跑去。
——在我们冲出体育馆的三秒钟之后……
后头爆出一阵惊人的怒吼和锐利的尖叫。
我拉着狮堂的手,两人穿着室内鞋奔跑在樱花飞舞的校园。
穿过两排樱花构成的粉红色隧道时,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我刚刚好像做了很不得了的事情。
即便到了现在,我背后仍然冷汗直流。
光是妨碍毕业典礼进行这项罪名,就足以让老师将我骂到臭头了。
我还当着理事长的面吻了他的孙女。这件事说不定不是退学就能解决的。
其他学生的反应也很让人担心,毕竟我这个已经有女朋友的家伙,刚才公开表示要让狮堂当我的小三。说白一点,简直就是最混蛋最糟糕的人渣,即使被人在暗地里指指点点,我也无话可说。
我今后的校园生活会有什么转变啊……不妙,我根本无从想像。
可是——
「啊哈哈哈哈。」
沐浴在翩翩飞舞的樱花花瓣下,狮堂极其难得地开怀大笑。
「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愉快耶。」
落英缤纷,随风轻舞,翩翩飞扬。
粉红色的花瓣环绕着欢笑的狮堂轻快舞动。
她的笑容有如捎来春天的微风那么灿烂甜美。
我突然觉得能够看到狮堂现在的笑容,当一下坏人好像也没那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