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都内发现奇怪的尸体。
随意浏览网络新闻时,看见了这样的标题。
「部分内脏消失,腹部有缝合的痕迹。好恶心的案件。」
「哇!猫目先生,不要偷看啦!」
我和猫目先生在水无月堂看店。正确地说,我是来陪打着大呵欠、看似空闲的猫目先生一起看店。水脉先生好像外出采买了。
「何必吓成这样?该不会平常都在偷看色情网站吧?」
「才、才没有!只是觉得被这样盯着很不好意思。」
「看那些网站表示你是一个身心健康的男生,别不好意思、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喔。」
「我真的没有看色情网站啦!」
天大的误会。猫目先生笑嘻嘻地看着我。
「那不重要。」
猫目先生一把抢走我的手机。
「总觉得新闻的标题都很耸动,不是体罚,就是虐儿新闻,还有医疗意外等等……」
「我也有看那则医疗意外的新闻,听说有医院掩盖了好几件医疗疏失,会让人吓到不敢到医院看病。」
「放心啦,听说乡巴佬不会感冒。」
「第一次听说耶!身为下总(注10)的子民真是太棒了啊!」
我有点自暴自弃地以自嘲的语气故意装出开心的样子,结果猫目先生却露出明显的厌恶表情。
「你说自己是下总人,那不就包含葛饰区吗?不要拖累葛饰区好吗?」
「呜、你究竟想要嘲笑千叶到什么时候……!」
下总也包含了一部分埼玉县,这么说连埼玉县民都得罪了。两县人民总有一天会对猫目先生发动总攻击。
「话又说回来了,这个案件真的很诡异。」
我一边叹息一边从猫目先生手中抢回手机。
「的确诡异,内脏不见听起来就有一种很离奇的感觉。」
「而且不见的内脏只有肝脏喔……为什么是肝脏呢?」
猫目先生表情一僵。
「只有肝脏?」
「嗯、是啊。新闻是这样写的,你看。」
猫目先生张大金色的双眸,再次从我手里拿走手机,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则网络新闻。
「乍看之下,难以看出的精细缝合伤痕、消失的肝脏、医疗疏失……」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猫目先生浑身发抖并甩了甩头。总觉得他的脸色好像有些铁青。
「只有肝脏消失,还真是有意思……」
我谨慎地低语。
「肝脏就是肝,魍魉最喜欢吃死人的肝了。」
说到这里,猫目先生忽然噤声不语。
「彼方先生。」
「什、什么事?」
「这则新闻千万不能让水脉老爷知道。根据老爷的个性,看到这类新闻一定会很难过。」
「……有道理……我答应你。」
我立刻想起水脉先生悲伤的表情。我也不想惹水脉先生伤心,所以答应了猫目先生的要求。
可是,原因真的如此单纯吗?由猫目先生的态度判断,他要我保密的目的似乎不只是因为怕水脉先生伤心。
隔天上学时,我完全忘记这起案件。和平常一样上课,度过寻常的一天。
但是这一天却和平常有点不一样。「御城!」下课时,有人立刻喊住我。
一回头,看见同系的同学绫濑奈奈也。
在我们系上,他算是比较会打扮的男生,经常和同样对打扮有兴趣的同学热烈地讨论流行趋势。
向来态度亲切的他露出有点抱歉的表情,双手合十对我说:
「抱歉,可不可以借我上个星期的笔记?今天老师讲的内容我一点都听不懂。」
「对了,我记得你上星期请了假?」
「对啊,有点忙所以请假。拜托,借我好吗?」
他拼命拜托。
绫濑穿着搭配得很好看的连帽上衣与衬衫,脚上穿着一双看起来很有份量的帅气靴子。他的打扮和身为下总居民的我不一样,完全就是「涩谷风」的造型。我们平常少有交集,连打招呼的机会也很少,我猜今天他找我说话,只是因为我刚好在他附近。
不管他找我是因为什么理由,我无法拒绝需要帮助的人,于是把笔记递给他。
「谢啦,你救了我一命啊!」
他露出如太阳般灿烂的笑容看着我,不至于令人讨厌就是了。
「我等一下就用最快的速度拿去影印。小彼方你呢?要参加社团活动?」
他立刻替我取了一个昵称,也太快跟人熟稔起来了吧。
讲到跟人熟稔起来就想到猫目先生,但猫目先生会让人感到很可疑,而绫濑同学却不会给人有其他企图的感觉。
我觉得有点不自在,也有点害臊地摇摇头。
「没有,我都直接就回家了。」
「喔?原来你参加的是回家社啊?难得拥有大学的校园生活,怎么不参加社团?太浪费了。」
「刚好有点状况,所以必须早点回家。」
「因为你家很远吗?你住在哪里?」
「嗯,我住在幽落——」
我差点脱口而出,赶紧噤声。但是已经太迟了,绫濑同学听了之后眼睛闪闪发亮。
「你住在有乐町!?原来是有钱人!」
「别、别这么说,我租的是租金才四万的便宜房子啦。」
「什么?太便宜了吧?你该不会租仓库住吧……?」
「不、不是啦。说来话长,总之我有门禁。」
「我懂了,你租的房子是类似宿舍的地方吧?到了某个时间就得赶回家,听起来好像灰姑娘。」
他的比喻还真浪漫。
可惜实际上并没有那么浪漫。因为种种因素,我成了常世的居民,若是拒绝住在幽落町,可能得面临身体被消灭的悲惨下场,感觉比较像人鱼公主。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一起混到门禁之前啰?」
「绫濑同学,你不是还要去社团?」
「其实我也是回家社,和小彼方一样喔!知道吗?」
绫濑同学突然拉近距离,用力抱着我的肩膀,害我不禁发出「哇」的惊呼。
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对我的心脏好,尽管这只是类似打招呼的动作。
「好意外,我以为绫濑同学一定会参加社团。」
「我很忙的耶!不过那些事情已经在昨天忙完了。」
我们走到有复印机的大学生协(注11)店铺。绫濑同学如他所说的,迅速地印好笔记后,当场把笔记本还给我。
「得救了!为了表示感谢,让我请你吃晚餐吧!」
「咦、没关系。不用这么破费……」
「别跟我客气,我也只能请你吃学生餐厅的餐点,只用一枚硬币就能表达谢意,很便宜啊。」
最后我还是被绫濑同学说服,和他一起前往学生餐厅。
或许是下午第四堂课已经结束的缘故,餐厅里已经有不少学生。有人正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吃着拉面,也有人坐在里头写报告,或者玩手机游戏。
我点了猪排咖哩饭,绫濑同学负责到餐券机付款,我则先坐在窗边的座位等候。占地不甚宽广的校园已染上一片红霞,一排银杏树随着微风轻轻摇晃。
「我们餐厅卖的油面很好吃喔!」
没多久,绫濑同学笑容满面地端来猪排咖哩饭和一碗上面摆着几块叉烧肉片和鱼板的油面。
绫濑同学坐在我对面的位子,笑嘻嘻地开始吃面。
「看起来确实很好吃,我下次也想吃看看。」
「一定要吃看看,不吃绝对是你的损失喔。」
「猪排咖哩饭也很好吃。」
咖哩浓稠可口,很好吃。价格也便宜,偶尔来学生餐厅吃晚餐也不错。
这时我注意到一件事。
「绫濑同学。」
「叫我奈奈也吧,喊我姓氏觉得有点太严肃。」
「那我喊你奈奈也同学吧。」
奈奈也同学笑着回问我:「什么事?」
「你的右脸颊怎么了?红红的耶。」
「喔,这个啊?」
明亮的灯光让他右脸颊上的红肿更加醒目,他很不好意思地摸着红肿的地方。
「其实是摔倒造成的伤,很明显吗?」
「还好啦,只是刚好看到。还以为你被人揍了,吓了一跳。」
「呃……」
奈奈也同学脸上的表情倏地消失。
我很讶异,他那开朗的态度似乎跟着瞬间消失了。
「啊、抱歉,没什么啦。」
我慌张地想打圆场,但是奈奈也同学仍尴尬地别过了头。
我们就这样不发一语,只听见其他学生交谈的声音。奈奈也同学默默吃着油面,我也默默地吃着猪排咖哩饭。饭好像没有刚才好吃,感觉一点味道都没有。
「突然跟你说这些,可能会吓到你。」
先开口说话的人是吃完了油面的奈奈也同学,但是他脸上的表情非常灰暗和之前完全不同。
「我哥哥的状况不太好,其实我的脸是被他打伤的。」
「原、原来是这样……」
「吓到了吗?」
奈奈也同学用泫然欲泣的眼神笑了笑,我赶紧摇头。
「没吓到……只是有点惊讶,也不知道在这种状况下该说什么才好……」
「不怪你有这种感觉,抱歉。」
「啊、可是,如果你觉得很痛苦的话,不妨跟我聊聊……我也有点在意。」
在意,这个词汇还真好用。我没那么没礼貌,硬要打听别人家里的私事,可是对当事人而言,若有人可以倾听他的心事,心情应该会轻松一些。
奈奈也同学轻声叹息,那是松了一口气的叹息。
「说来话长……我哥哥生病了。」
奈奈也同学开始娓娓道来他家的状况。
「哥哥被妄想缠住了,他甚至跟大家说,他是某个高贵人物的后代,为了躲避敌人的追杀才隐藏身份。」
奈奈也同学露出开玩笑似的笑容,但是他的眼神却很哀伤。
「如果只有妄想就算了,但是哥哥以为家人是伪装成同伴的暗杀者,经常在家里大吵大闹。我跟爸爸两个人合力才能制止得了他,可是爸爸要工作,不在家,我妈无法一个人制止他,所以我一下课就得立刻回家。」
「难怪你也是回家社。」
「就是这样……上礼拜也是因为我哥才没办法上学。」
他耸了耸肩膀,继续说:
「最近哥哥的暴力倾向越来越严重,昨天终于让他进去了。」
「进去哪里……?」
「医院。」
简短地回答之后,奈奈也同学吐了长长一口气。
「交给专家处理,应该会比较合适。我们真的没办法自己在家照顾哥哥了,再也撑不下去。送去医院之后,哥哥不仅能得到完整的治疗,我也可以像现在这样悠闲地在学生餐厅吃晚餐,我还打算加入社团呢。」
「原来如此……」
从奈奈也同学的话语之中,我可以感觉到他有一种解脱感,同时也有一点罪恶感。
「已经有属意的社团了吗?」
「嗯……我想我可能会参加轻音部或是舞蹈社吧。」
「你看起来就很像是这两个社团的人。」
我笑着说。
「什么意思?看起来就很像?」奈奈也同学说着说着也笑了。
「以后下了课再像今天一样,一起到学生餐厅吃饭吧。」
好吗?奈奈也同学问。我点了点头。
「当然好!进了大学之后,要是没参加社团,很难有机会跟同学聊天,若有人可以一起吃饭当然很开心。」
「就是啊,虽然没有分班,可是班上没几个我认识的人。」
「没错。」
「而且小彼方又是草食系的人。」
「这跟我是不是草食系没关系吧?」
我瞪大双眼,结果奈奈也同学慢慢地伸手指着我说:「当然有关系。」
「下课时间你几乎都自己安静地看著书,不常看你跟隔壁同学聊天。」
「嗯、好像是这样。」
对我来说,找到适合的时间点和人攀谈,是一项极为困难的行动。因为同学们大多聊着社团还有电视与时尚的话题,而我却对这些话题一点也不熟。
「对了,我找你说话就是因为很好奇你在看什么书。你到底都在看些什么样的书呢?」
「也没什么啦,就是一些大家都认识的作家写的书啊。」
「日本的作家吗?」
「不是。是柯南•道尔。」
「哇,很久以前的作家耶。该不会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系列吧?」
这时我说明,因为最近开始对推理小说产生兴趣才找来看。
「一开始就挑这么古典的作品看,品味独特喔。不过,电视剧倒是拍得不错,就是那部英国的影集。」
「我家没有电视……」
「是、是喔……」
我们都接不下去,气氛突然有些尴尬……奈奈也同学赶紧找话题聊:
「我没看过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原著,如何?会不会很难懂?」
我想这就是我们社交能力不同的地方。他聊天时不会让话题中断,绝对是社交专家。
「难不难懂要看译者是谁,我手上的版本还满简单好懂,想看的话我可以借你。」
「真的吗?谢啦!」
奈奈也同学笑逐颜开,这时我听见他的手机铃声响了。
「是我爸爸打来的……」
他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颤抖的手从口袋拉出连着手机的吊饰。
奈奈也同学压低了声音简单说了几句话之后,嘴唇颤抖地对我说:
「我哥哥他、死了……」
突如其来的噩耗。
奈奈也同学和我前往位于新宿的医院。
医院的建筑似乎年代久远,墙壁到处都是裂缝。来看诊的病患很少,走进医院后与我们擦身而过的护理人员也人数不多。整间医院飘散着消毒水的气味,还有某种跟不上时代的昭和气息。
「抱歉,连累你跟着我跑一趟。」
往病房大楼前进的奈奈也同学无力地笑着,我默默地摇着头。
「小彼方陪我来真是太好了,我感觉轻飘飘的,好像一个不注意就会昏倒了。」
他开玩笑似地说着,但是他走路的步伐确实非常不稳。
他现在的状况已经好多了,刚刚接完电话时,他连路都无法好好走,可见受了多大的打击。
我们在柜台报上姓名之后,护理师立刻过来找我们。奈奈也同学的父母好像还没有赶到医院。
「我去看看哥哥……再见……谢谢你今天陪我过来。」
奈奈也同学跟着护理师离开,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人的死亡总是令我感到不安,可是我也无能为力。
心情郁闷地正想转身离开时,双腿却停止了动作。
因为我看到走廊的尽头,有一个黑漆漆的人影与奈奈也同学擦身而过,朝我的方向走过来。
「啊……」
我忍不住发出惊呼,一股浓烈的尸臭味冲进鼻腔。
那个黑影是遗忘了自己原本的样貌,成了一团黑色云雾的死者,靠着仅存的意念行动着。黑影沿着走廊直接朝我这里走过来。
我慌张地向右转,如果黑影想求救,我会愿意帮忙,但是我不能和黑影正面冲突。
想是这样想,尽管现在情况危急,身体却无法动弹,因为我被吸引住了。
因为我看见一个纯白色的人影站在死者对面。
那是一个穿着白袍,好像是这家医院的医生,年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
他身上不只白袍是白色的,年纪虽轻,头发却如刚落下的白雪般满头白发,皮肤也如白色的瓷器般白皙,眼神锐利如冰。他长得很俊美,却让人感到恐惧。
他是活人吗?
我觉得他可能不是活人,因为他看起来不像是现世的人。
他的美不是水脉先生那种能让见到他的人都获得疗愈的美,他的美像是高耸的冰山般很有威严,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美。
这个威严的人现在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被他的气势所震慑,完全说不出话。
这一瞬间,我的视野突然漆黑一片,寒气窜上背脊,侵入五脏六腑。
「啊……!」
我听到高亢的叫声,过了几秒才辨识出那叫声原来出自我的喉眬。
发生了什么事?我会怎么样?
那团黑色物体好像连我产生的疑问都能涂黑般,迅速地侵蚀了我。
恶臭袭击了我的大脑。
不是死者的臭味,而是屎尿之类的恶臭。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我隐约看见模糊的人影,不只一个,仔细一看,整个房间塞满了人。
大家穿着一样的衣服,他们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芒,眼神却像是某种摆饰品般呆滞且毫无生气。
——不可以待在这里!这是他们丢弃人类的地方。待在这里就不能继续当人了啊!
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在我脑中吶喊。
醒过来时,我人正趴在一个像是天花板里面的空间。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声音,慢慢地在狭窄的通道内匍匐前进。我看见光从前面的某个地方照进通道,原来那是设置在天花板的通风口。
我拆下铁网,从通风口爬下去,底下的房间是关了灯的等待区。
虽然是晚上,但街灯自入口的玻璃门照进等待区,带来微弱的照明。
——回去吧……我要回家……回到有奈……的家……
我又听见那个男人说话。
但是,下一秒我听到有人大喊:「有人逃跑了!」
心脏如击鼓般快速跳动,我紧张地环顾四周,发现有个高大的人用手指着这个方向,全身立刻冷汗直流,稍微停顿之后,我猛力发足狂奔。
耳边听着追兵的脚步声,伸出手用差点撞上玻璃门的姿势试图推开它。可是电源大概被关掉了,打不开自动门。
还来不及想办法打开门,背后便受到撞击,眼前所见不再是玻璃门,而是地板。
「竟然让我们耗费这么多力气!」
「快拿束缚器来!」
我被压制住了,不知不觉间来了更多帮忙抓住我的人,还有脚步声。
「奈奈也……!」
我大声喊着。可是喉咙所发出的声音是那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不是我自己的声音。
「不要吵!」
啪地一声短促的声响过后,我的意识渐渐混浊,再次坠入黑暗的深渊。
回过神时,我正在亮着灯的等待区里。
身体好冷,牙齿也合不拢地发出喀喀喀的刺耳声音轻颤着。
周围那阵黑色阴霾已经退去,覆盖我的黑色死者刚刚离开。
看样子,我刚才应该是被他吞噬了,死者原本模糊的轮廓彷佛稍稍清晰了一些。
「可是……」
鲜明的感觉仍残留在耳边、喉咙,还有背部。刚才见到的那些情景难道是黑色死者的记忆?
「奈奈也……他刚才喊的是奈奈也吧?」
他确实喊了这个名字,难道那个黑影是奈奈也同学的哥哥?
「喂!」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喊着我,吓了我一跳。
刚才见到的那个浑身雪白的男人正站在我身旁,衣服上挂着写着「宫下」的名牌。
「呃……啊……」
「你是不是能看见死人?」
神经质的声音魄力十足,难道他看得见我被黑影覆盖的样子?
「难、难道你也可以看见吗?」
「是我先提问的,不要用另一个问题回答我。」
冷冰冰的视线立即刺了过来。他的身材高眺,令人有一种眼前突然出现高墙的感觉。
「我……可以看见。」我努力挤出声音回答。
「喔?原来如此。」
宫下先生点点头,却不打算回答我提出的疑问。
「你如何得到看见死者的力量?」
「为什么要问?」
「快回答我!」
宫下先生钳住我的下巴,他的手好冷,彷佛有块冰压在我的下巴般寒冷。
他的手指虽然纤细好看,力气却跟老虎钳一样,我的下巴发出被强力挤压的声响。
「因为、因为我吃了常世的食物……」
连回答都让我好吃力。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宫下先生端正的脸靠近我,喷在脸上的气息也很冰冷……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活人?
宫下先生冷哼一声。
「喔……你今天晚餐吃猪排咖哩饭啊?咖哩块放太多,蔬菜的比例却很少,里头没有调理包特有的成分,餐点里的猪排面衣很厚,晚餐是在学生餐厅解决的吗?」
「你……」
他完全说中了,我讶异地张大双眼。下一秒,他突然伸出手插入我的右边肋骨下方。
「啊!」
「你身上没有烟味,看来没有抽烟的习惯,而且肝脏也没有问题。」
宫下先生的脸凑得更近了些说:「你合格了。」
冰冷的脸庞忽然笑逐颜开,头一次看见他露出如此人性化的表情,让我的紧张感也稍微解除。
但是,他说我「合格」是什么意思?
他突然松开手,我有点头晕,原地踏了几步。
「你来这里做什么?」
「什么意思?」
「你不像病人,既然不是病人,也不是病人的家属,在医院出现似乎有点不合常理。」
「我来医院是因为朋友的家人过世了……」
「真是遗憾。」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同情的成分,反而有种说风凉话的感觉。
我正开始有点生气时,宫下先生继续说道:
「不论是谁都难逃一死……穷人或富人,好人或坏人,大家都难以逃脱『死』的命运。」
「死的命运……」
我想起了那些在幽落町遇到的死者与刚才擦身而过的黑色死者。
「只要是人都会死。」
宫下先生无情的声音响起。
「这是决定好的事,也是这个世界的真理。」
我也将在未来的某一天死去,他的意思就是这样。
「可是人仍然抗拒着死亡,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为了家人吗?」
「你的回答还真典型。」
宫下先生嗤之以鼻。
「能提出其他原因吗?」
「可能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或者害怕死亡吧?」
「假设你即将死在这里,你会担心什么事情?」
突然这么问我,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呃……如果大学毕不了业,我会很伤脑筋……因为我已经缴了注册费,学费跟生活费也都花了……平时对我照顾有加的人,应该也会因为我的死而感到讶异与伤心……」
水脉先生肯定会很难过,即使是猫目先生,至少也会为我露出哀伤的表情吧……我不希望他们为了我而难过。
「真像是学生才会讲的回答。」
宫下先生冷笑一声。彷佛被他看穿了自身的肤浅般尴尬,我双颊发烫。
「那你觉得呢——」
「人总是恐惧死亡。」
我的问题被打断了。
「所以才有这样的机构和我们。」
他指的是医院,还有医生。负责拯救我们生命的机构,还有拯救我们的人。
提出这一点的宫下先生动作优雅,态度却傲慢至极。
「医疗技术因人类对死亡的恐惧而日新月异。再过十年、二十年,会随着技术的发展而更突飞猛进。」
与过去相比,医疗技术进步许多,能够治愈原本无法治愈的疾病,甚至某种疾病因此而彻底消失。相信未来能够依靠这些技术救活更多因疾病而痛苦的人。
「可是,现在就已经面临生死关头的病人要怎么办?」
宫下先生的话让我很讶异。
他那对深不可测的眼睛望着我,彼此眼神交会。
「他们无法多等十年、二十年,只能渐渐死去。但他们也有为了他们死亡而伤心的家人,也有未完成的心愿,也许跟你一样想要念完大学。」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艰难地挤出声音问他。宫下先生露出挑衅的笑容说道:
「我的意思是,不论哪个年代,都会有怀抱着遗憾死去的人。即使是被视为救世主的最新医疗技术,也经常对这些病人见死不救。」
「可是,救不了人也无可奈何吧……虽然令人悲伤,但是医疗不可能拯救所有的人啊……」
宫下先生的话让我受到一些冲击,我的心好像被人灌了铅般沉重。
「你说的没错,这也是这个世界的真理。」
「这个世界的……」
「人类很脆弱,总是如烛火般不稳地晃动着。」
「但是……」宫下先生继续说道。
「若是被真理消灭不是很令人生气吗?」
「嗄?」
「你也不想成为那些无法被拯救的人吧?」
「是、是啊……」
「所以,未来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上。不该委身于时代的洪流中随波逐流,也不该依赖任何机构或者任何人。你不觉得靠自己开创一条道路,才算是真正地反抗过命运吗?」
「是、是这样……吗?」
他提的意见似乎很有建设性,可是我就是无法点头认同。
宫下先生稍微挑起眉毛看着我背后的某个地方。
「太久没看到像你这么健康的人类,不小心就多说了几句……心情好对我而言是一种困扰啊。」
他脸上的表情依然冷若冰霜,怎么看都不像心情好的样子。
「再次提醒你,千万不要抽烟或者喝酒。」
宫下先生抛下这么一句话之后便转身离开。
「喔、好……」
他的建议其实还满不错的,我不禁愣愣地回答了。
「还有……」宫下先生停下脚步。
「请你告诉水脉,我在这里等他。」
「咦?」
为什么他会提起水脉先生的名字?
宫下先生似乎看穿我想问什么,轻轻地笑了笑。
「我只知道一个可能让人吃到常世的食物,并能让你这种和平又蠢笨的学生能安稳生活的地方。」
宫下先生在走廊上踏着规律的步伐离开一阵子后,我仍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难以理解!但是我有不好的预感。
他那根宛如白骨般雪白的手指触摸过的肋骨下方,不,应该说是直接摸到我的肝脏,留下了毛骨悚然的恶心感觉。
这时背后传来「小彼方」的呼唤声。
一回头就看见表情忧伤的奈奈也同学。
「我看过哥哥了。」
他的声音颤抖着。
「真不可思议……曾经那样大吵大闹的一个人,现在竟然安详地睡在床上。」
我没有办法告诉他刚才看见的影像。
「小彼方,是不是我害的?」
「什么意思?」
「是不是因为我,哥哥才会死?」
「怎么可能!他不是在医院过世的吗?」
奈奈也同学点头说:「听说死因是急性心脏衰竭。」
「可是才住院没多久就突然心脏衰竭而死,不觉得很可疑吗?」
黑色死者的记忆片段在我的脑海一闪而过。
逃跑与逮捕、渴望与绝望、我仍记得那个男人的吶喊声。
「我猜或许哥哥曾经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事……」
原本垂头丧气的奈奈也同学忽然抬起头来,双眼充满泪水。
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告诉他实情,只好抱着内疚的心情别过头。
「也许我只是希望哥哥并不是死于心脏麻痹,毕竟我的心情还很乱。」
「奈奈也同学……」
我正想拍拍奈奈也同学的肩膀替他打气时,传来一名年长女性的呼唤声。
转头一看,有一位长得很像奈奈也同学的女人站在病房大楼的入口。
「妈!」
既然他家人到了,我也不便久留。虽然有点担心奈奈也同学,但是身为外人的我还是别管太多的好。
「那我先走啰。」
「好。谢谢你,抱歉耽误了你的时间。」
「别这么客气了啦。对了,你不要太自责。」
奈奈也同学默默地点头。
尽管还有些放心不下,但是我仍离开了医院。
一回到幽落町,我还没进家门便先去拜访水无月堂。
大概是接触了死者的缘故,身体到处酸痛不已,出现不舒服的征兆。可是我又不想一个人回家睡觉。
到了水无月堂,正好看见猫目先生在里头的榻榻米区收拾茶杯。看样子刚才有客人来过。
「欢迎回来,彼方同学。」
水脉先生露出慈祥的微笑,让我原本紧绷的情绪和缓下来。
水脉先生坐在那里,腿上放着一个呈趴地姿势的青蛙玩具,记得这种玩具好像叫做跳跳蛙。
青蛙有着橡胶制的下半身,屁股连着一个塑料气囊,用力压气囊,折迭的青蛙腿便会伸直,让青蛙跳起来。
「那个是……?」
「这是今天早上豆腐小僧拿过来的玩具,这只玩具青蛙的橡胶破了呢。」
水脉先生答道,同时伸手抚摸着青蛙。
「气囊已经破了一个洞,还硬是继续压下去,结果让破洞越来越大。」
猫目先生从里头走了出来。
「好像也很难用胶带封住破洞,只好换掉橡胶的部分。」
水脉先生压着气囊,青蛙便跳了起来。他笑容可掏地看着精神饱满的青蛙,猫目先生也心满意足地看着,不过他注视的主要目标并不是青蛙,而是水脉先生。
「不过……」
猫目先生露出狐疑的眼神盯着我瞧。
「你身上好像沾到了奇怪的臭味。你从哪里回来的?」
猫目先生皱着眉看我,我便老实地把大学朋友的哥哥去世的事情告诉了他。
「真令人遗憾,请你朋友节哀顺变。」
水脉先生低垂着眉眼。
「虽然遭遇了家暴,但毕竟是至亲,你那位名叫奈奈也的朋友一定很难过——」
「可是一住院就立刻去世了,真的有点可疑。」
「的确有点奇怪。」
水脉先生点头。
「我还看见了怪东西喔。」
「怪东西?」
我把黑色烟雾包围我的事情告诉了水脉先生。说完之后,水脉先生脸上露出了哀伤的神情。
「那真是……」
「那团黑雾是不是奈奈也同学的哥哥?如果是的话,我认为有必要找出真相。」
「彼方同学想知道真相?」
我以点头回答了水脉先生的提问。
「想。我认为医院似乎隐瞒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掩盖医疗疏失。我想起了之前看过的网络新闻。
「还有,我想让奈奈也同学开心一点。虽然我们今天才第一次正式地聊天。但是,怎么说才好呢……」
「你想解决他的烦恼?」
「没错、没错!」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试图解决活人的烦恼吧?但是那种不希望对方留下痛苦回忆的心情,不管是对死者也好,对活人也罢,都是一样的。
「你的想法很好。既然如此,请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谢谢你,水脉先生。」
我看着水脉先生站了起来,忽然想起有人托我传达留言给水脉先生。
「对了,我在医院还见到了一个叫宫下先生的人。」
「宫下先生?」
水脉先生眨了眨眼睛。
「嗯,应该是那边的医生。他说他等着水脉先生。」
「是老爷的朋友吗?」
猫目先生也一脸讶异的模样,而水脉先生只是疑惑地偏着头没有回答。
「原来不是水脉先生的朋友啊……他身上的白袍别着一个写着宫下的名牌,他的皮肤白皙,长相俊美,但是感觉很冷酷。」
「……白皙?」
「嗯。年纪大约三十多岁,可是不知为何,他的头发跟皮肤都是白色的。」
我才刚说完,水脉先生跟猫目先生的表情便渐渐严肃起来,两人对看了一眼,不知道怎么回事?
「猫目先生也认识宫下先生吗?」
「谈不上认识不认识,没想到那家伙到现在还在医院出没啊?」
猫目先生不悦地发出咋舌声。
「竟然自称宫下,那家伙的本名是都筑早马。」
都筑!这个名字我听过。之前东原刑警讲到水脉先生帮警察解决的那个扑朔迷离的案件时有提过。
「为什么都筑会在医院出现?」
水脉先生的脸上蒙着一层阴霾。
「那还用说吗?」猫目先生恨恨地说。
「他一定是想叫老爷过去找他,好让他报仇。老是摆出一副高傲的菁英模样,真想挫挫他的锐气,让他再也没办法引人瞩目。实在让人厌恶。」
「宫……都筑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我惶恐地提问。
「他是最差劲的讨厌鬼,一想起这个人就让我想吐。」
「次郎!」
水脉先生轻声责备猫目先生,然后说道:
「都筑是很优秀的医生,外科医生。拥有出色的开刀技术,被人称为神医……最拿手的是肝脏方面的手术,可说是天才,救治了无数人的性命。」
「但是……」水脉先生的语气忽然低了下来。
「虽然他的医术很高明,却做了非常不应该的事。但是因为都筑的手法很巧妙,至今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恶行。」
「不应该的事?」
浮报医疗费用、擅自替病人安乐死……新闻曾经播报过的案件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可是水脉先生说出口的事,远远超越我的想象范围。
「听说他吃掉了被他开刀的病患的肝脏。」
「什么……!」
我顿时语塞了。被都筑先生触碰过的肝脏好像突然痛了起来。
「彼方同学,你知道吗?虽说肝脏是人体的重要器官之一,但是切除一部分却不会造成严重伤害,人类依然能继续活下去。」
「嗯、我知道。」
「他一开始找的对象是必须进行肝脏手术的病人,除了必须切除的患部之外,只切走一小部分健康的肝脏。但是他的行为越来越大胆,最后甚至盯上不需要开刀的病人,他伪造病历,取走了完全健康的肝脏。」
我不禁捣着嘴巴,以压住即将涌上来的胃酸,同时想起了当时的感觉。
原来「合格」是这个意思。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审查过我的肝脏。
「嗯,你会感到恶心也是正常的反应。」
猫目先生毫不掩饰自己的坏心情,皱着一张脸说。
「为什么要吃肝脏?」
都筑先生的气质实在不像活人,别说是肉食,我甚至无法想象他会吃东西。
「我哪知道理由啊。但是我猜想,或许生吃肝脏能够延长他的寿命。」
「吃肝脏延长寿命?」
「妖怪生吃肝脏获取力量,这不是典型中的典型案例吗?」
对抗死亡的命运,靠自己开创道路。
我想起都筑先生曾经说过的话。
「可、可是,他不仅是人类,而且还是个医生吗?得靠生吃肝脏延长寿命,未免太不科学了。」
「你人在幽落町,居然在我们面前提出科学两字……」
猫目先生以不满的眼神瞪着我。
糟糕。我那样说确实全盘否定了他们的存在。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都筑很了解我们这边的状况,也知道我们是常世的居民。」
水脉先生很困扰似地低垂着眉眼。
「之前靠着老爷的推理差点破了案呢,可惜那帮家伙在警方到达之前便逃之夭夭。都筑那家伙竟然还悠哉悠哉地继续当医生,真是可恶的混蛋。」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去那家医院一趟才行。」
水脉先生倏地站起身。
「老爷!你不能去。不必理会都筑的邀约啊!」
「次郎,我必须帮助奈奈也同学哥哥的事,也不能放任都筑不管。」
水脉先生态度强硬地宣言,猫目先生无法继续反对。
「彼方同学,你想在店里休息吗?」
「不,我想跟水脉先生一起去。」
我也想帮奈奈也同学解决烦恼。
「麻烦次郎替我联络一下警视厅的搜查一课。这次的事件光靠我们自己的力量还不够,最好能请警方协助。」
「好吧……请老爷多小心,不知道都筑那家伙见到老爷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会小心。次郎,麻烦你顾店。」
「小的遵命。」
我们在猫目先生的目送之下离开了水无月堂。
屋外的空气出奇地冰冷,无情地吹拂着我的身体。
医院前停着一辆警车,坐在前座的刑警看到我们走近,探出头来。
「啊!是水脉先生跟小哥啊!」
那位朝我们挥手的刑警,是之前在案发现场见过,总是态度激动的秋山刑警。
「东原刑警已经先进去医院了,他想还你人情,所以格外认真。」
「什么人情?我怎么不记得帮过东原刑警什么忙?」
「你又来了,每次都这么说,真是个谦虚的人啊。」
秋山刑警笑嘻嘻地搓着手,或许是我们上次帮忙解决了殉情事件,所以他这次对我们非常客气。
秋山刑警催促着我们走进病房大楼。
等待区空荡荡,并排的长椅上空无一人。
东原刑警就站在等待区一隅,他还是没变,双手环胸,不可一世的模样。
「喔,你们来啦。」
东原刑警看见了我们,水脉先生朝他深深一鞠躬。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辛苦你跑这一趟。」
「哪儿的话。有案子发生,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理?毕竟这可跟我的升职有密切的关系啊!」
东原刑警态度嚣张地用只有我们能听见的音量这么回答。如果他没有讲最后一句,我可能会以为他是一位极富正义感的刑警。
「我已经跟院长谈过,要求他来等待区碰面。」
「这样啊,那我们就趁院长来之前先确认一下吧。」
水脉先生转头看着我。
「你是在哪里看见疑似奈奈也同学哥哥的死者?」
「在那边。」
我指着走廊尽头的方向。
「喔?原来出现在那边,这么说来,病房也应该在那个方向吧?」
水脉先生朝走廊尽头走去,东原刑警听了之后摇头说:「不……」
「那边是灵堂,病房在楼上。」
东原刑警以下巴指指嵌在墙上的平面图。
「由于病房不足,所以遗体很快就被移至灵堂。可是这家医院看起来病人并不多,应该不需要立刻清出病房给其他病人使用才对……」
东原刑警看着空荡荡的等待区,低声说道。
我想起之前看过的幻影,还有状态凄惨的大病房。
「或许……他们只是不想让我们看见病房的状况。」
「什么意思?」
「啊、不……没什么啦。」
很难解释清楚,我只能含糊带过。幸好东原刑警也干脆地回答说:「没什么就好。」没有继续追问。他之所以没问,大概是认为晚一点就会详细调查了。
「不过,这家医院的人真的很少。」
不只等待区,就连柜台和护理站也没有人,只有老旧的日光灯一直照亮着整间医院。
「请问有人在吗?」
水脉先生踏入敞开的入口,确认里头是否有人。
东原刑警不悦地嘟起嘴。
「他们也太不注意了吧?还是跑去上厕所了呢?」
站在水脉先生背后的我也跟着窥视,只见一堆资料杂乱无章地摆放在柜台里,一看就知道这家医院没有好好管理数据。
「咦?」
「水脉先生,你发现了什么吗?」
「没什么。只不过值班表的确认栏在一星期前就没人填写了,有点奇怪。」
值班表以磁铁固定在铁架上,最后一次的确认日期已经是上星期的日期。
「不管再怎么疏忽,隔这么久没有确认也太夸张了一点。这家医院真的还在经营吗?越来越让人感到可疑。」
东原刑警重新看着水脉先生。
「对了,那件事是真的吗?都筑真的在这里?」
「嘘!」
东原刑警难掩兴奋,水脉先生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在水脉先生的暗示下,我们离开柜台,走到走廊上。
这时碰巧有个年轻的男护理师从通往二楼的楼梯走下来。
「啊!」我不禁发出惊呼。
这位护理师跟我在黑色死者的记忆中见过的男人很像,就是那个大喊:「有人逃跑了!」的男人。我小声地在水脉先生耳边报告了这件事。
「要不要让我来找他问话?」
「问话是我的拿手功夫。」
水脉先生婉拒了东原刑警的提议。
「不,现在还不需要刑警先生出手,先交给我处理吧。」
「可是水脉先生,你是门外汉,我才是问话的专家呀。」
「其实听客人说话也是杂货店老板的工作之一。而且,别看我这样,我最拿手的就是软化变硬了的麦芽糖。」
我想起颜色透明的麦芽糖,用两把卫生筷卷起来,不停搅拌后,麦芽糖渐渐软化,颜色变白,更加美味。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东原刑警对水脉先生一副没辙的样子。
取得刑警的同意后,水脉先生默默地朝护理师的方向走过去。
「真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一下。」
「什么事?」
护理师停下脚步,语气冷淡。他彷佛戴了张面具般面无表情,一动也不动。的确像是变硬了的麦芽糖,水脉先生的比喻实在贴切。
水脉先生却仍保持笑容,与护理师形成对比。
「我听说朋友住进了这家医院,可以请问一下他住在哪间病房吗?」
「喔。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水脉先生说了一个名字,当然是顺口胡诌的,护理师不可能知道那是谁。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好像没有叫这个名字的病患,抱歉帮不上忙。」
他点头致歉的动作非常机械化,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
「别这么说,感谢你如此多礼的对应。你看起来似乎很累,贵医院是否人力不足呢?」
护理师似乎稍微瞪大了双眼一秒,但是没多久又随口答说:「还好。」
「这栋病房大楼看起来很大,想必有很多住院的病人吧?」
「没错,病人越来越多了……」
不经意的一句回答听起来却好像哪里不太对劲,水脉先生似乎也注意到了。
「没有人出院吗?」
护理师伸手遮住嘴巴,方才那张坚硬的面具似乎已经脱下,脸上写满讶异。
水脉先生看着他手腕上的瘀青。
「你受伤了?」
护理师慌张地遮住有瘀青的手腕。
「啊、这个、只是小伤……」
「是不是在照顾病人时弄伤的呢?」
水脉先生的脸上蒙上一层阴霾,护理师摇了摇头。
「是我自己不小心。」
「说得也对,毕竟有机会使用到束缚器吧?」
「……你!」
护理师瞠目结舌。
气氛有些尴尬,看样子水脉先生猜中了。
过了一会儿,护理师终于不再坚持,他刻意不带感情地回答说:「因为经常有病人大吵大闹。」
「通常会让几名工作人员一起压制病人,但是如果病人仍然不肯安静下来,就必须将他固定在床上,不然要是伤害到其他病人就糟糕了。」
「原来如此。即使受伤还是尽心完成工作,我很佩服你。你应该很尽心尽力,希望能帮助病人吧?」
「这……」
护理师低头看着地板,似乎想要避开水脉先生温柔的注视。
「那些心灵生病的人……不仅是本人痛苦,就连在一旁照顾的人都劳心劳力。但是有了你们这些不惜牺牲自己照顾病人的护理师,病人一定会感到很安心。希望住在这里的病人都能早日康复。」
护理师被水脉先生的话冲击,他忽然表情哀伤地扭曲着。
「你说错了……我没有资格让你这么说……」
护理师好像被闪电击中般,迅速伸手抓住水脉先生的手。
「我、我知道这些话找路过的人倾诉有点不对,可是我希望你可以听我说,拜托你!请听我说……听听我的、忏悔……」
水脉先生讶异地张大双眼,但随即温柔地朝他点头。
「如果我的倾听能消除你的烦恼,我很乐意帮忙。」
我觉得水脉先生虽是龙神,却更像是充满神圣气息的观音菩萨。
站在水脉先生身旁的东原刑警使了一个眼色,我也会意地朝他点头。该找一个人少的地方好好让护理师说话。
「你真厉害啊,刚才的诱导技巧真是太高明了。」
两人走在走廊时,东原刑警小声地称赞水脉先生。
「称不上什么诱导技巧,我只是说出心里所想的话罢了。」
水脉先生的表情有点复杂。
「我只是觉得若能找出对方的优点加以称赞,就连麦芽糖也能软化……」
我们听了护理师的忏悔及说明,得知这位护理师果然就是负责照顾奈奈也同学哥哥的人。因为他哥哥大吵大闹,不得已只好将他捆绑在床上,之后护理师便去照顾其他病人。
护理师还告诉了我们另一件事,一个压在他心头已久的重大秘密。
这家充满怀旧气氛的医院,私底下秘密进行的恶行。
在会客室等候我们的是一位刚刚步入老年、身材略为肥胖的男人——细田院长。
「警察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院长明显地皱着眉头。东原刑警大概也习惯被调查对象这么对应,他不理会院长厌恶的态度继续说道:「我接获报案,听说最近在你们医院过世的某位病人似乎有些疑点,希望你们能让我们调查清楚。」
「我们医院很忙……请问你们有带搜索令吗?」
「在这里!」
东原刑警从内侧口袋取出一张纸,打开之后让院长看,院长感到十分讶异。
「你们警方竟然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报案而申请搜索令?」
「因为是很有力的线索。」
东原刑警看了水脉先生一眼,水脉先生以眼神表示谢意。
「所以你可以带我们去放置过世的病人的地方看看吗?」
「……好。」
细田院长先拨打内线下了指示,然后跟着我们一起走出会客室。我们沿着刚才走过的通道前往地下室。
目的地的灵堂有些昏暗,水泥墙面满是裂痕。
我的身体忍不住颤抖,因为……躺在这里的都是死人啊。
沉闷的空气在寒冷的走廊盘旋着,地下室一片漆黑。
「绫濑诚先生的遗体在这边。」
奈奈也同学的哥哥似乎就叫做诚。
狭窄的房间里摆放着简单的床架,上面躺着一个人。
那人身上盖着一块像床单的布,脸上也覆盖着小小的白布。感觉不像是一个人,比较像是某种物体。
枕边放着简单的佛坛,空气中飘散着焚香的味道。
水脉先生和东原刑警走到床旁。
「失礼了。」
两人默祷了一会儿,拿下覆盖在那人脸上的白布。
奈奈也同学的哥哥——诚先生和弟弟长得并不相似。脸部轮廓削瘦而骨感,却带有精明的气质,若非事先知情,很难想象他和长相柔和、亲切的奈奈也同学是亲兄弟。
水脉先生不经意地指出疑点:
「绫濑先生的脸上似乎有瘀血……」
「他死于心脏衰竭,出现瘀血现象很正常。」
院长不耐烦地说。
诚先生的脸上确实有许多大小像是被针头刺过的斑点状瘀血。
不太好意思盯着遗体看太久,加上我其实不太敢看,于是很快就别过了头。转头时我注意到遗体手腕上有红色的伤痕。
「水脉先生,你看那个。」
「咦?这是……束缚器造成的伤痕吗?」
束缚器——院长听了这个词汇,皱起眉头。
「有时候病人会激烈抵抗,我们担心病人会伤到自己,逼不得已时只好使用束缚器固定病人。」
「这一点我明白。」
水脉先生点头,接着将盖在遗体上的布从脚往上卷,露出的双足上也有红色伤痕。
「虽然若不使用这些东西,有时候连负责照顾的护理师都会受伤……可是,使用时也应该要考虑到可能发生的意外。」
「你说的意外是指什么?」
水脉先生的指摘让院长不知该说什么。
「没错!绫濑诚先生并不是死于心脏衰竭。」
「水脉先生发现了什么线索吗?」
东原刑警问,水脉先生深深点头。
「所谓的心脏衰竭是指心脏停止的状态。死因若是心脏衰竭,表示心脏已经停止。那么这时便产生几个疑点。」
「疑点?」
「绫濑诚先生的双脚出现了尸斑,而所谓的尸斑会出现在死亡后血液囤积的部位,彼方同学,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水脉先生突然朝我发问,东原刑警与细田院长也一起看着我。
「呃……这个嘛,是不是表示他死亡的时候,脚朝着下方呢?」
「正是如此。人死亡之后经过约两个小时会出现尸斑,由此可知,诚先生死亡时已经被放置了几个小时之久。最奇怪的是,脚还朝着下方。」
「可能是因为心脏衰竭,导致他从床上掉下来吧……」
细田院长插嘴说道,但是东原刑警立刻反驳:
「他被束缚器固定在床上,怎么可能摔下床?」
「重点就是在这里,虽然诚先生被束缚器固定在床上,但是不知是束缚器松脱,或者是诚先生挣扎的缘故,让他滑下床,就这么死了。」
「你在胡说什么!他的死因是心脏衰竭!绫濑先生是死亡之后才滑下床的!」
细田院长大声喊道。
水脉先生则回答:「不,他先滑下床,然后才断气的。我有证据能显示出他并非死于心脏衰竭。」
「证据就是诚先生脸上的瘀血。」
「那是溢血点,有什么问题吗?」
细田院长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但是水脉先生依然气定神闲。
「当人无法呼吸时,脸上便会出现那样的红点,形成的原因是脸上的微血管破裂。心脏衰竭的病人也会有那样的红点。」
「你用了『也』这个字,是否表示还有其他原因能造成红点?也对,呼吸困难不一定只有心脏衰竭才会引起。」
水脉先生肯定了东原刑警的推测。
「没错。心脏衰竭时,呼吸停止后心脏也跟着停止跳动,输送至脸部的血液不多,溢血点自然较小,差不多是针尖轻轻刺入的大小。」
我重新审视诚先生的脸孔,他脸上的溢血点不像是被针尖刺到的,根本是直接刺穿的大小。
我大概能猜到溢血点比较大的原因。
「原来如此,若是负责输送血液的器官—心脏继续跳动,即使停止呼吸,血液仍能流动……所以,心脏跳动的时间越长,微血管的破洞就越大,囤积越多血液。」
「没错。」水脉先生点头。
原理和坏掉的跳跳蛙一样——即使橡胶制的下半身穿了孔,若不压缩气囊打入空气就没有特别的变化。可是若继续压缩气囊打入空气,那破洞处就会扩大,漏出更多空气。
「从溢血点的大小分析,诚先生呼吸停止之后,血液仍持续流动了一阵子……也就是说,他的心脏并无异常——他并非死于心脏衰竭。」
「那么……」
我和东原刑警屏息以待。
「嗯,诚先生是被勒死的。很可能是在束缚器捆绑着的状态下持续挣扎,导致束缚器的带子缠绕住脖子,形成上吊的状态。」
「这算是医院的照顾疏失吧?不过既然连值班表都那样乱写了,肯定也没有好好地巡房,类似的意外随时都可能发生。」
东原刑警狠狠地瞪着脸色铁青的细田院长。
「你竟然隐瞒自己的疏失,随便拿心脏衰竭当借口蒙混过去?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你,请你到警局来一趟。」
「我、我……」
「有什么异议的话,可以在警局好好地说给我们听。应该可以挖出更多其他罪行,比方说病人明明痊愈可以出院了,你却故意下药,强行留住病人之类的……」
细田院长顿时脸色大变,他看着东原刑警的眼神彷佛想问为什么会知道他做过的坏事。
「是你们医院里尚有良知的工作人员告诉我的,他还说:『我当护理师不是为了做这些坏事。』」
东原刑警将细田院长逼至墙角,狠狠责备着:
「应该拯救病人的医生却虐待病人以满足私欲,会不会太过分了点?」
「不是我干的!是宫下!是那个男人带头做的,包括掩盖医疗疏失也是他干的!」
水脉先生表情一僵,东原刑警则狐疑地反问:「宫下?」
「就是不久之前,没有拿介绍信就来我们医院应征的男人。听说他当外科医生的经验丰富,对外科颇有研究。再、再加上我们医院人力不足,所以……我让他帮忙开刀,没想到这个男人的技术非常高明,我们就决定聘请他了!」
「你竟然只因为人力不足,就随便雇用来路不明的家伙,还让他替病人开刀啊?不过,这个叫宫下的人该不会就是——」
东原看了我一眼,我默默地点头。
「喂,叫那个宫下出来,我有事情要问他。」
东原刑警揪住细田院长的衣领说。
「啊!」灵堂里响起懦弱的叫声。紧接着一阵寒风吹上我的背脊。
「找我吗?」
先前那个纯白色的男人就站在灵堂入口——宫下先生、不,应该是都筑先生。
「宫下,你……!你想怎么解决你造成的问题啊!」
「问题?别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我只不过是提出建议罢了,并没有保证那个人不会抵抗。若真要追根究柢,这应该是你管理不善所导致的问题。」
都筑先生干脆地回答。面对年长的雇主,他的态度可说是十分无礼。
「水脉。」
都筑先生注意到水脉先生的存在。
「你真的来了。」
「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水脉先生的表情很僵硬,都筑先生则轻耸了肩膀。
「我只不过用了一个假名,加上给他们一些建议,轻而易举地就让他们雇用了我。」
「……你跑来医院做了些什么?」
「除了无聊的建议之外,也从事医疗行为。毕竟我是个医生,本来就该医治病人。」
那张如玻璃艺术品的脸孔出现了某种表情。
是微笑的表情,而且是让人感觉到亲昵感的笑容。
猫目先生曾经说过,都筑先生讨厌水脉先生。可是他为什么会用这种眼神看着水脉先生?
另一方面,水脉先生则刻意压低了声音说:
「都筑,你已经没有拿手术刀的资格了。」
「要不要拿手术刀是我的自由。」
「你所做的一切只会让你自己更痛苦。」
「水脉这样说真过分,好像我没有真正医治病人一样。」
水脉先生默不作声,但是脸上瞬间出现了哀伤的表情。
「算了,玩笑话到此结束,反正你也已经看穿一切。」
「你果然还是跟那个时候一样,对病人……」
「是啊。」都筑先生很干脆地承认。
这时院长插嘴说道:
「你们到底在讲什么?宫下,你究竟是什么人?」
「细田院长,你怎么现在才问这个问题?」
都筑先生讪笑着。院长开始慌乱起来。
「什么叫做真正医治病人……怎么回事?你说想帮助这家医院,我也认为你的能力不错,才请你来我们医院帮忙。你所负责的手术……手术确实成功了啊。没错,应该都成功了……」
「手术本身确实是成功的!」
东原刑警叹息般地说道。
「只不过这家伙有个每次切开病人肚子时,就会偷走病人重要东西的坏习惯。你可以查一下
都筑早马这个名字,保证查完你会昏倒。」
「都、都筑早马……我听过这个名字。难道就是那个……」
院长的眼神迅速恍惚起来,似乎感觉到恐惧。看来都筑先生的名声颇为响亮。
「都筑先生,请到警局跟我们详谈。」
东原刑警单手把玩着手铐,一边走近都筑先生,但是都筑先生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你这只老跟在水脉身边等着立功机会的长印鱼,别随便开口跟我说话。」
「你说什么!?」
「每个家伙都这么碍眼,都是只想要依靠别人生存的脆弱家伙。」
都筑先生愤恨地说。
憎恨!我从他的话中隐约感觉到这个情绪。
「这家伙也一样。」
他把矛头指向细田院长。
「我只不过给了一个建议,之后就一直依赖我。『宫下,怎么办?怎么办,宫下?』丑态百出地恳求,自己却不想办法解决问题,所以才会被尽情地利用。」
都筑先生完全不看院长畏缩而丑恶的脸。
「水脉,我们换个地方聊吧。难得再次相会,我有很多话想说。」
「可是我对你已无话可说。」
水脉先生摇头。
「但是,如果我的倾听能够解决你心中的烦恼的话……」
「烦恼?」
都筑先生往前踏出一步,他的脸孔靠近水脉先生并发出冷笑。
「你说我有烦恼?我跟靠你帮忙的死者与妖怪不同,我并不想被你拯救,别把我跟那些家伙混为一谈。」
「可是……」
「我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协助。」
都筑先生说话的语气蕴藏着怒气,冷酷的眼神里有着愤怒的火焰。
「都筑……」
水脉先生用哀伤的眼神望着都筑先生。
当他们面对面站着的时候就能看出来,他们是完全相反的存在。水脉先生总是替人解决烦恼,而都筑先生则是——
「散播烦恼的人……」
听到我的低语,都筑先生转头看着我。
「我要感谢你的帮忙,谢谢你把水脉带来这里,值得称许。」
「我、我带水脉先生来医院并不是为了要帮你,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要帮助奈奈也同学跟诚先生。」
「无所谓。」
他不理会我的说明,径自看着院长。
「离开的时候到了,这家医院已经无法继续存活下去。」
「啊……」
被冷酷的眼神凝视,细田院长发出简短的惊呼。
「人难逃一死,设施与组织也一样,皆在诸行无常的常理之中。你为了延续即将死亡的医院而找我帮忙,但是——」
都筑先生往前踏出一步,院长则跟着后退一步。
「我想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你不能继续依靠我的帮助。」
「等、等一下!」
院长恳求般大叫。
「真难看。」
都筑先生冷冷地说,一股寒意在全身窜流,让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我最受不了那些明明没有生存能力,却仍然嚣张跋扈的家伙。你的生命就在此地结束吧。」
都筑先生说完后,随即响起低沉的呻吟声,沉重的躯体如腐朽的树根折断般倒下。
院长的身体直接倒在地上。
「啊……啊……」
院长双眼圆睁,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四肢开始痉挛。
事情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
「都筑!你这混蛋对他做了什么!」
东原刑警发出怒吼,但是都筑先生毫不在乎。
「不要继续丢人现眼,快点结束这一切吧。」
都筑先生态度嚣张地指着东原刑警的鼻尖说:
「你就替他的尸体上手铐吧。水脉,跟我来,有话想跟你说。」
都筑先生转身离开,身上的白袍跟着飘动,似乎很笃定水脉先生一定会跟他走。
但是水脉先生并没有跟上前,而是先冲到院长身边。
东原刑警露出好像着了魔般的表情大喊:
「这是怎么回事?都筑这家伙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冷静点,他一定是用了什么诡计。」
「你刚才也看见了,他什么也没做,院长就突然昏倒,简直像是被施了妖术!」
妖术——这个形容很贴切。都筑先生的确没有碰到院长,可是院长到现在仍倒在地上,四肢痉挛,嘴巴半张开且微微颤抖。水脉先生一脸严肃地观察院长。
「不要被都筑散发的气势影响了判断。我们来会客室前,他有很多时间能够准备,比方说下毒,他可能事先让院长喝下某种毒药。」
「嘴唇与手指都有麻痹现象,无法好好说话……他的症状与中了河豚的毒——也就是河豚毒素的症状类似,可是时间点也太晚了啊!怎么可能中毒之后经过二十分钟才开始出现症状!?」
没错,何况二十分钟前院长已经跟我们在一起。
「河豚毒的作用是阻断钠离子通道,妨碍神经传导,如果同时摄取了作用相反的毒素……」
「难道他还中了乌头的毒——乌头(注12)碱!」
东原刑警抬起头大喊。
「乌头碱能够开启钠离子通道——也就是引发心悸的意思,这么一来两种毒素产生抗拮作用,延缓了中毒者出现中毒症状的时间!」
东原刑警得到水脉先生的提点,滔滔不绝地说出了精辟推理。
「但是即使找出他中了什么毒,我也无能为力啊!」
「这里是医院,一定可以找到能帮助他的人!」
水脉先生难得地以如此强硬肯定的语气说话,东原刑警犹如醍醐灌顶般拿出了无线对讲机请求支援。没多久,秋山所警便带着医院的人员来到会客室。
水脉先生看见他们后便站起身让出位置。
「我能帮的就只有这些,接下来要麻烦你们了。」
我也跟着水脉先生走出了灵堂。
都筑先生大概发现秋山刑警在正门的玄关处等他,所以他往后门走去。
后门一打开,发现夜幕已然低垂。
「我必须阻止那个孩子,不能让他继续替人做那种『手术』。」
水脉先生才刚往前走,都筑先生便从后门的死角冲了出来。
「啊……」
他抓住水脉先生的手腕并反转到水脉先生背后固定。
「水脉先生!」
我立刻冲到水脉先生身边,但是都筑先生早我一步抓住了水脉先生。他手上握着一把亮晃晃的银色刀刃——是手术刀!
「近距离欣赏,更觉美丽。」
拿着手术刀抵在无法动弹的水脉先生喉咙之后,都筑先生把脸凑近覆盖在水脉先生颈项上的黑发。
「这就是拥有永恒生命的人的美?因为拥有了永远才能如此美丽?」
「都筑……」
水脉先生仍试图说话。
「你怨恨我是应该的,毕竟我揭发了你的罪行,让你再也无法活跃。你想怎么对付我都行,但是请不要再多造罪孽了,好吗?」
「怎么对付你都行?」
都筑先生冷哼一声:「那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我想要你……没错……我想要你……的肝。」
「什么……!」
我忍不住大吼。
「病人的肝对我帮助不大,但是拥有永恒生命的人的肝绝对比病人的肝还要有用。」
「这就是你找我来这里的原因?」
这一瞬间,水脉先生脸上出现了思考的表情。他除了是个滥好人外,同时也非常具有牺牲奉献的精神,连我都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如果拿走我的肝……」
「不可以,水脉先生!」
「能让你不再窃取别人的肝——」
都筑先生露出笑容。
下一秒,一个黑影从天而降。
「都筑!你这混蛋!快放开老爷!」
「什……!」
黑影原来是一只黑猫,猫目先生直接降落在都筑先生的脸上。
「别来捣乱!滚开!」
都筑先生试图拉开猫目先生。
「老爷快逃!」
在猫目先生的催促下,水脉先生挣脱都筑先生的钳制。猫目先生看见水脉先生脱险之后,转了一圈跳到地面。
「原来是水脉豢养的猫咪啊,你应该乖乖顾家,跑出来做什么!」
「拜托!有你这家伙在,我怎么能悠闲地待在店里?我就知道你会对老爷不利,所以一直守在没有警察监视着的后门伺机而动。」
猫目先生看了医院屋顶一眼,看样子他刚才就是从屋顶跳下来的。
「老爷,你也别再做傻事了。如果老爷发生什么意外,会有很多人感到难过……小的以及那边的彼方先生都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那、那种事才……!」
其实我肯定自己不会哭得那么惨,所以说到一半就无法继续反驳。
「……对不起,我只是太焦急了。」
水脉先生很不好意思地低垂着眉眼,猫目先生则摇了摇尾巴。
「算了,这就是老爷的作风,也是小的喜欢老爷的地方。」
都筑先生听了发出不屑地冷笑。
「居然故意在我面前表演主仆情深,真扫兴。」
他以熟练的姿势挥动手术刀,然后转身离开。
「水脉,下次见面时我会好好替你管教你养的猫跟狗。」
不知为何,都筑先生朝我瞥了一眼。
「咦?你、你说的狗是指我……?」
「这里还有别人吗?」
都筑先生发出低沉笑声,就这么离开了。
「喂!你别跑!」
维持黑猫姿态的猫目先生追了上去,白色的影子与小小的黑色影子,转瞬间便消失不见。
像是经历了一场暴风雨般,附近再度恢复宁静。
「真抱歉,彼方同学。」
转头一看,水脉先生很抱歉似地低着头。
「我没有冷静地判断,给大家添麻烦了,等一下我也会跟次郎道歉。」
「你不需要道歉。猫目先生不也说过了吗?这就是水脉先生的优点啊,虽然我刚才也是替你捏了一把冷汗……」
「非常抱歉……」
「没关系。」我笑着说。
「只要你下一次能够保护好自己就好。请你记住,水脉先生一直很重视大家,同样的,大家也很重视水脉先生。」
「我知道了。」
水脉先生用力点头。
「话又说回来了……」
水脉先生望着都筑先生消失的方向,喃喃地说。
「其实那个孩子——都筑心中也藏着烦恼啊。如果有一天,我能够软化他心中那团坚硬无比的麦芽糖就好了。」
都筑先生自信满满,跋扈而冷酷。但是偶尔,我会在他脸上看见令人在意的表情。
水脉先生说得对,都筑先生心中一定藏着什么烦恼……我站在原地这样想着。
结果,猫目先生并没有抓住都筑先生。
因水脉先生的判断与东原刑警的迅速指示,细田院长总算捡回一条命,医院的罪行也因此曝光。他们似乎从都筑先生进入医院工作之前就一直做坏事,即使没有都筑先生的建议,他们医院也迟早会做出一样的坏事。
「上次在东京发现的那些没有肝脏的遗体,身上的开刀伤痕与都筑的手法相当雷同。他为了取得病人的肝脏,专到那些人手不足的医院工作。」
我们到警局制作笔录时,东原刑警这样告诉我们。
我想起之前和猫目先生一起看过的网络新闻。
「这么说来,差不多时间发生的医疗疏失隐瞒事件也是……」
「很可能也是那家伙干的好事,我会试着调查清楚。」
东原刑警皱着眉头说。
「那家伙自私又令人恶心,让人想吐,我一定要亲手逮捕他。」
东原刑警谈论着都筑先生时已经不再提升职的事情。
现在的问题在于如何安慰心受了伤的人。
「不管哥哥对我们做了什么,他始终都是我们的亲人。哥哥死了之后,我好像心里开了一个洞一样。」
服丧期过后,我和奈奈也同学在学生餐厅再度碰面。
「也许哥哥恨我。」
「别这么想。」
如果诚先生真的恨奈奈也同学,就不可能在试图逃跑时还想着要见他了。
但是只有我知道当时他哥哥心中的吶喊。
若是把诚先生逃跑的过程转述给奈奈也同学,只怕会让他更受伤。因此我只能静静地听他诉说。
奈奈也同学娓娓道来,我则小心谨慎地响应着。他稍稍恢复冷静之后,我和他一起离开学生餐厅,朝校门口走去。如凯旋门造型的正门下方疗立着一道熟悉的人影。
每一个经过校门的学生都忍不住回头观望,那位特别美丽的人站在那里,默默地接受众人的注视。
「水脉先生。」
「彼方同学,今天上学辛苦你了。你身旁的人是绫濑奈奈也同学吗?」
被点名的奈奈也同学颇为惊讶。「他是我租的公寓的房东。」我把水脉先生介绍给他认识之后,他赶紧低头行礼。
「是、是啊,我是绫濑!平时受到彼方同学许多照顾……」
他紧张得连声音都变了,水脉先生笑容和煦地看着奈奈也同学。
「其实我来这里是因为奈奈也同学的哥哥托我给你一样东西。」
「什么?我哥哥吗?你是我哥哥生前认识的朋友?」
「不,我是你哥哥死后才认识的朋友。」
「暖……?」
神秘的回答让不明就里的奈奈也同学诧异地瞪大眼睛。
水脉先生是什么时候认识诚先生的?该不会是我找他商量奈奈也同学的事情之前就见过面了吧?这么说来……我冲进水无月堂的那个时候,好像有客人来访过……难道那个客人就是……
水脉先生伸手进衣袖之中,拿出了一个铅制陀螺。
「你哥哥要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你。」
「这个……?」
奈奈也同学咨异地看着水脉先生递过来的金属制玩具。这是很普通的陀螺,水无月堂也有贩售。
我担心地看着他,这时奈奈也同学忽然发出惊呼:「啊!」
「是战斗陀螺!对了,小时候哥哥常陪我一起玩战斗陀螺……!」
「什么是战斗陀螺?」
「小彼方你竟然不知道!这是一种以陀螺为原型所设计的玩具,我们小时候很流行喔。它有好几种接头,利用接头的组合,可以变化出各种不同的转动速度与重量。」
奈奈也同学的眼睛闪闪发亮。
「那个时候很开心,哥哥……也还很健康……」
奈奈也同学默默握紧陀螺,脸颊滑下一滴泪珠。
「哥哥把这个送给我,是否表示他已经原谅了我?」
「你说错了,或许是他希望能够获得你的原谅。」
水脉先生的背后,有一个男人隐藏在校门的阴影之中。
那个男人便是曾经躺在医院病床上,无法言语的诚先生。但是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一团黑影,而是有着清楚的轮廓。
诚先生就站在阴影处,一动也不动,悄声无息地凝视着奈奈也同学。
「……哥哥怎么会这样想?他不曾做过什么需要我原谅的行为啊,我只觉得自己很无能为力而已……真是让人伤脑筋的哥哥啊……」
奈奈也同学哭了,他笑着流下了眼泪。
诚先生朝水脉先生鞠躬,然后转身离去。他的身影渐渐透明,在夕阳之中消失。
注10:下总 日本古代国名,包括现今千叶县北部、茨城县西南部、埼玉县东边与东京都东边等区域。
注11:生协 生活协同组合之简称,由一般市民所组成,以提升生活水平为目的进行各种事业之合作组织。
注12:乌头 中药药材之一,含有化学物质乌头碱,为一种有毒物质,作用于心肌细胞或神经细胞之钠离子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