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先生,你知道花林糖有很多种类吗?」
猫目先生边整理摆放在水无月堂的袋装花林糖边这么问我。
「花林糖不是只有像黑糖的种类吗?」
「不应该说『像』!所谓的花林糖就是面粉加砂糖油炸后,接着在表面淋上煮融的黑糖的零食。有些花林糖是用白砂糖做的喔。」
「真的吗!啊!我知道了,那种颜色比较浅的花林糖就是用白砂糖做的吧?」
「没错。」猫目先生点头。
「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这两种花林糖的外观的确不一样。之前都没发现,猫目先生还真了解。」
「还好啦,我也是听老爷说才知道。」
「是喔……」
猫目先生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我就知道他不可能对零食这么了解。
水无月堂店里只有我和猫目先生两个人,水脉先生站在门口,担任八百先生两个孩子陀螺比赛的评审。
小狸猫们开心的笑闹声与陀螺撞在一起的声响从店外传了进来。
「不过,为什么突然提到花林糖?」
「没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跟彼方先生聊一些知识类的话题。」
「什么意思?」
「我刚不是说了不知道为什么吗?」
猫目先生把零钱放到篮子后,打开了一包花林糖。
「算了。」我露出苦笑。
「花林糖真好吃。朴实又古早的零食。」
「听说花林糖在江户时代是高级的食物,现在在银座或日本桥依然有贩卖高级花林糖的店。」
「是喔?但是我对花林糖的印象是乡下的老奶奶会端出来的零食。」
「那是因为花林糖的种类繁多啊。」
猫目先生咀嚼着放进嘴里的花林糖,突然补充说:
「不过,只要是水脉老爷买来的花林糖都是高级品。」
「嗯、嗯,我知道。」
猫目先生还是老样子。
「老爷买的花林糖自然特别,但是『Tachibana』的花林糖也很好吃喔。他们的花林糖有圆形跟细长型,口感酥脆,味道优雅,真是无可挑剔地好吃啊。」
猫目先生一脸幸福地说着。很少看见他谈论水脉先生以外的事物也露出这种表情。
「这家叫『Tachibana』的店在哪里?我也想吃看看。」
「在银座,银座喔。就是会让彼方先生很害怕的名流地区。」
「哇,原来在银座啊。」
银座。光从发音就觉得是一个和我完全不搭的地方。那里的每一家店都高级得让人不敢走进去。打从出生以来,我一次也没去过银座,这不是炫耀文哦。
「喔?」
猫目先生一副正期待着什么的表情打量着我。
「怎、怎么了吗?」
「好!我决定了。」
还以为猫目先生接下来会拍一下手,结果他只是把剩下的花林糖塞进嘴巴。
「我们去银座吧。」
「咦、咦咦?」
「有什么关系嘛,就当观光一下东京,而且我也想请老爷吃『Tachibana』的花林糖啊。」
「既然如此,猫目先生自己去不就得了?」
「什么?」猫目先生听我这么说便皱起眉头。
「彼方先生正好趁这机会逛逛银座,所以一定要一起去啊!」
「你找我一起去应该是想看我在银座手足无措的样子吧?」
猫目先生张大双眼。
「彼方先生……」
「啊!抱歉……我说得太过分了……」
「还好啦。不过你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觉』的?」
「原来我没误会你啊……」
顺便一提,他口中的「觉」是一种能读取他人心声的妖怪。
「好啦,我们快走吧。去帮老爷买好吃的花林糖。」
「等一等,别推我啊!我还没有答应要一起去……!」
我就这么被猫目先生一路推到水无月堂外头。
「你们要出门吗?」
水脉先生微笑着坐在店外的长椅,小狸猫们正开心地在一旁打陀螺。
「水、水脉先生……我……」
我想跟水脉先生求救,可是猫目先生却捣住我的嘴巴。
「两个人一起外出好像很有趣,是不是要去买东西?」
「是啊。我想去『Tachibana』帮老爷买一些花林糖。」
「真的吗?」
水脉先生以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我们,这么一来我也没办法拒绝同行了。
「是不是以前次郎请我吃过的花林糖?那家店没有在百货公司开分店,也不能网购对吗?一定要去银座才买得到。」
「水、水脉先生,你不跟我们一起去银座吗?」
我扯下猫目先生的手,想办法发问。但水脉先生却露出落寞的微笑。
「啊!我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
我感到十分慌张,不过水脉先生却摇头说:「不是那样的。」
「银座那边有很多美食。」
「嗯……好像是。」
「所以我要是去银座,八成就没办法回来了……」
「……原来如此。」
我能想象出两眼发亮、不停穿梭在各家甜点店的水脉先生。但是水脉先生不能丢着水无月堂不管,所以才自我约束不和我们一起去银座。
「好吧,水脉先生。那我们就出发去买花林糖了。」
小狸猫们暂停玩耍。
「猫目哥哥、彼方哥哥,你们要去哪里?」狸猫弟弟问。
「银座,我们要去银座。」
「真好,好像很好玩!」
「路上小心喔!」
在四只圆滚滚的眼睛与水脉先生温柔的眼神目送下,我们朝幽落町的出口前进。
但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
总觉得猫目先生看起来似乎满怀心事。
走出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的境界,东京难得一见的广阔天空迎向我们。这里的街道宽敞得吓人,栉比鳞次的建筑物上满是广告广告牌,但是街上却有着沉稳的气氛。
我们旁边就是东京地下铁银座线的银座站。
「这里就是银座……」
我的背脊已经冒出冷汗。
「彼方先生,不用这么紧张吧。」
「可、可是,这里是银座耶。」
「快走吧。」猫目先生摆出我在说废话的态度,推了我一把。
转头一看,一栋有着雪白雕刻外墙,并在外墙最上面挂着巨大时钟,像是一座钟塔的建筑物气派地矗立在街头。
「啊!我在电视上看过!」
「嗯,那是和光大楼,从战前一直保存至今的建筑物,好像是新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样式。」
「真漂亮,不知道大楼内部是什么模样?」
「里头是商店,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虽然猫目先生这样说,可是这栋和光大楼虽有橱窗,却没有任何招揽客人用的招牌,实在不像是「商店」那么平易近人的地方。
「那我就进去看看啰。」
「请便。」
猫目先生在外头等。我怀抱着不安与好奇的心情走进自动门。
一走进大楼,气氛瞬间转变。
店里的灯光与装潢令人感到放松舒适,店员与客人安静地在店里走动,没有人大声喧哗或快步奔跑。
玻璃柜里摆放着许多看不到标价的手表。这些手表彷佛只是静静地躺在柜子里观察着客人的表情,没有吸引人购买的欲望。
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控制着我的身体,让我无法动弹而停下脚步。
本能告诉我,不该待在这里。这种压倒性的压力究竟是什么,朦胧的意识中闪过一个非常贴切的词汇。
——高级感。
「欢迎光临。」
发现我的存在,店员用过分洗练的嗓音,搭配彷佛一把尺插在背上才能做出的完美鞠躬向我打招呼。
「啊、啊啊啊!」
我不禁慌张地冲出打开的气派自动门,不小心跌在猫目先生的脚边。
「这么快就回来了啊?你的脸色跟晒到阳光的吸血鬼一样惨白耶。」
「我差点就变成灰烬了啊。」
膝盖不自觉地发抖,好不容易才站起来。
「真没用!店里头是什么样子?」
「是一间展览手表的博物馆。」
要不然就是美术馆,反正绝对不是什么「商店」。
「我们离开这里吧,继续沐浴在这种高级感里会死掉的。」
猫目先生傻眼地耸耸肩膀。
「和光又不是杀生石(注8),你感受到的高级感只不过是他们从明治十四年开始就有的待客方式。」
「历史真悠久。银座的店都是这么历史悠久的老店吗?」
「嗯,不可否认,银座确实有很多老店。」
「银座真吓人。」
我只能说出这样的评语。猫目先生不怀好意地笑着说:
「咦?你很喜欢银座?」
「我哪有这样说!」
「就跟人说馒头很可怕一样的道理啊。我还以为你开玩笑哩。」
古典落语里有这么一段:几个男人聚在一起聊自己害怕的东西时,男主角就跟大家说:「我最怕的东西是馒头。」其他人听见了想要吓吓男主角,于是趁男主角睡着时,故意拿很多馒头扔到他房里。男主角看见馒头后说:「这东西实在可怕,我要吃掉它,把它消灭才行。」便津津有味地吃光所有馒头。
「别闹了,如果你扔一堆银座到我房里,我一定会立刻死掉。」
「看来你真的吓到了。要不要去资生堂Parlour那里喝杯茶冷静一下如何?」
「不、不要!我不想再去高级的店了!」
我抓着路灯。
「你的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耶。」
猫目先生对拼命拒绝的我傻眼,径自迈开脚步。
我有种要是跟丢了就再也回不了家的感觉,只好像只小鸭似地跟在猫目先生后头。
在主要道路上走了一会儿,猫目先生弯进旁边的小巷。
巷道里头的人潮较少,街景也较杂乱无章,令人眼花撩乱的高级感稍稍淡薄,让我松了一口气。
「你看,这里就是『Tachibana』。」
招牌很不起眼,小小的店面在某栋大楼的一楼。若是不知道的人经过,也不会多加注意。
「喔,好可爱的店。」
这家店跟刚才的和光有着天壤之别。店里狭窄到光三个大人进去,就几乎让人动弹不得。
店里只放花林糖一种商品,似乎是花林糖专卖店。有装在袋子里的也有装在朱红色铁盒里的,样品上贴着价格。
店里贩卖两种花林糖,一种是如细小树枝般的细长花林糖,另一种是圆形花林糖。从糖的表面有着透明光泽来看,应该是用白砂糖做成的。
猫目先生一走进店里,立刻选了装有两种口味的铁盒,店员再从里头拿出包装好的盒子——为了加速客人在狭窄空间内的流动率而把货品放在里头——好聪明的做法。
「送老爷的礼物买到了,我们回去吧。」
猫目先生亮了亮纸袋,心满意足地说。
「猫目先生是不是常来这家店买糖?」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好像很熟悉这家店。」
这么隐密的地方,猫目先生却能熟门熟路地直接走到这里。
猫目先生听了我的回答,露出复杂的表情。
「嗯,以前常常有人买这家店的花林糖给我吃。」
「难道是遇见水脉先生之前的事?」
猫目先生含糊地点点头。
「是不是都不重要。总之,这家店的花林糖很好吃。」
他推着我的背催促着快快离开时,门口忽然出现人影。
「等一等,猫目先生!」
我双脚用力一蹬,总算停下没撞上客人。
「啊!对不起,你先请。」
新来的客人是一位有着圆圆眼睛,长相仍有些稚气,大约是国中生年纪的可爱女孩。她让我们先走。
「彼方先生,快走吧。乡巴佬就是这样,迟钝又——」
猫目先生说到一半,金色的眼眸看到我身旁的女孩时突然不再说下去。
「百、百合小姐……」
「……咦?」女孩诧异地瞪大眼睛。
他们两人僵硬地站在门口,隔着我对望。
「你们认识?」
「……不认识,第一次见面。」
猫目先生很快地别过了头,推着我继续往店外走。「等一等!」那女孩转过身来叫住我们。
「你、你刚才喊的是我姐姐的名字吧?你是不是认识我姐姐?」
猫目先生仍一脸不认识对方的表情。
「我不是说了我不认识你吗?」
「……你好像次郎啊。」
女孩突然这么说。猫目先生听到自己的名字,身体颤抖了一下。
「那是谁啊?那个叫次郎的家伙。」
「是我们家以前养的一只黑色的公猫,跟百合姐姐感情很好。」
「我又不是猫,我是人类。」
「啊,也对……你说的没错。对不起。」
女孩失望地垂下肩膀。
「我怎么会把你看成了次郎……可能是我以为连死去的次郎也变成幽灵回来了吧。」
「我又还没死。」猫目先生低声说道,但女孩并没有听见他的呢喃。
「……?等一等,你刚才说『连死去的次郎也』?也就是说,还有其他变成幽灵的人啰?」
面对猫目先生的质疑,低着头的女孩怯怯地点头。
「难道是你刚才说的那个叫百合的人?」
那位百合小姐应该就是猫目先生已经过世的前任饲主。而眼前这个女孩则是百合小姐的妹妹。
「我最近常常梦见姐姐,但梦里姐姐的表情好哀伤,一直盯着我看。」
「喔?」
明明是猫目先生主动跟对方搭话,却一副没什么兴趣的态度。不过虽然他别过头没有正面看着少女,实际上却一直注意着女孩所说的话。如果以黑猫的样貌出现,八成是竖起耳朵偷听的样子。
「你知道你姐姐为什么难过吗?」
女孩无力地摇了摇头。
「猫目先生,要不要我先回避一下?」
他们之间似乎情况复杂,如果我在旁边不方便,那我可以先回去幽落町。
「不用了,我反而希望你也可以陪我听一下。」
猫目先生抓着我的肩膀这么回答。
「虽然我并不是次郎,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听你说。」
少女用力点头后,告诉我们她叫做片桐有希。
在猫目先生的带路下,我们来到了「资生堂parlour」。
这里的桌椅有着精细的装饰,走路时鞋子会深深陷入地毯。店里的欧美装潢风格再次散发出我最不想面对的高级感。
猫目先生和有希小姐态度轻松自然,正津津有味地享用茶饮,而点了相同餐点的我却食不知味。
「彼方先生,你脸色不太好喔。」
「是、是吗?只是有点紧张。」
「我嘲笑你也嘲笑够了,请你快点习惯银座的气氛吧。」
「何必这样说,我又不是为了让你嘲笑才这么害怕银座。」
我嘟着嘴拿起茶喝。
「请问……」
有希小姐开口说话。
「刚才真的很抱歉!猫目先生根本不可能是我们家养的猫。」
「没关系,别太介意了。常常有人说我像猫。」
猫目先生一脸平静地喝着茶。
「不过,你们的气质好像……如果次郎变成人类,应该就是猫目先生这种模样吧?」
「次郎是什么样的猫?」
我也产生了兴趣,于是插嘴问一句。猫目先生还是佯装不知。
「它很任性又难讨好,只亲近姐姐一个人,完全不理会我。」
「喔,原来是只肯亲近饲主的猫啊。」
「好像是这样。」有f姐点头。
「话说回来,次郎这名字很糟糕耶。」
有希小姐面露苦笑,我偷偷瞥了猫目先生一眼,他依然面不改色。
「这是姐姐取的名字。我本来想帮次郎取一个更酷的,因为次郎是一只很帅的公猫。」
猫目先生喝着茶,嘴角漾着一抹微笑。看来他并不介意被称赞。
「姐姐说她很想要一个弟弟,所以才替猫取名为『次郎』,不知道姐姐是不是认真的……」
「弟弟啊……」
我现在差不多完全变成猫目先生的小弟了,很难想象猫目先生变成别人的弟弟是什么情景。
「真想让姐姐见一下猫目先生。」
有希小姐露出悲伤的表情。
「可惜在我很小的时候,姐姐就因为落水意外而死了。」
猫目先生将茶杯放下,默默地听着。
「姐姐死了后没人照顾次郎,爸爸发现次郎后立刻送到卫生所。记得那是姐姐死后隔天的事。我一直跟爸爸说我会负责,会好好照顾次郎,但爸爸还是不肯答应。」
「你父亲不知道养猫的事情?」
「嗯,因为现在的爸爸很怕动物。」
「现在的?」
「啊!之前的爸爸到天国去了……所以我想次郎一定很恨我,因为我救不了它。」
「不。」猫目先生摇摇头。
「也许那只帅气的猫已经成功逃脱了。」
「咦!」有希小姐抬起头。
「毕竟你并没有亲眼看到它被关在卫生所啊?」
「可、可是……」
「放心吧。一只聪明的猫咪绝对不会恨一个无能为力的小鬼。不要把所有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如果那只猫还活着,可能会想跟你说:『别随便处死我。』吧。」
还是跟平常一样别扭,这就是猫目先生特有的安慰法。
「嗯,你说的有道理。」
有希小姐的脸上总算恢复笑容。
「不过这不重要。」猫目先生喝完杯中剩下的红茶。
「你刚才说梦见了百合小姐。是什么样的梦会让你觉得她变成幽灵,可见梦境的内容非比寻常。」
有希小姐颇犹豫地眨了眨几次眼睛,然后才小声地说:
「那是因为……梦里的姐姐全身湿透地对我说:『帮我找。』」
「帮我找?找什么呢?」
我提出疑问,但有f姐却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没听说过姐姐弄丢过什么东西啊。」
「你说百合小姐死于落水意外,难道你们并没有找到她的尸体?」
不是。有希小姐又摇摇头。
「姐姐身上穿着衣服,躯体非常干净完整地在荒川的河床找到的。」
她用干净来形容,很没有真实感。
「警察说姐姐应该是在上游的桥上失足掉入河里。姐姐失踪那天,河川因为下雨而涨潮,水流速度也变快,掉下后很难获救。」
原来如此,所以她在梦里才会是湿淋淋的模样。
「百合小姐到底想请你找什么呢……」
猫目先生一脸凝重,看来连他也猜不到百合小姐想找什么东西。
有希小姐双眼忽然充满水气。
「我梦到好几次了,梦里的姐姐跟她死的时候一样还穿着离家时的衣服。看见姐姐的尸体时,感觉姐姐只是睡着了,因为前一天下雨的关系才全身湿透……」
不知该如何安慰快哭出来的女孩子,手足无措的我只好露出求救的眼神看着猫目先生。
双手交叉的猫目先生沉吟了一会儿后,说出让我大感意外的话: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梦吧?我觉得很可能是你睡昏头做的梦。」
「怎么可能……!」
有希小姐擦去眼泪,身子往前移。
「姐姐是在十五岁时过世的,而我今年正好也是十五岁,跟当年的姐姐一样是国中三年级的学生。不觉得很巧吗?我会梦见姐姐一定有什么原因!」
有希小姐非常激动,但是猫目先生仍无动于衷。
「好了,我的好奇心已经获得满足,我们走吧,彼方先生。」
「咦?可是!」
「你不快点跟上来我就把你丢在这里,想在银座中心迷路的话随便你。」
猫目先生扔下沮丧的有希小姐,用力拉着不知所措的我,快速地替大家结完帐后离开了咖啡厅。
「猫目先生,你到底怎么了?刚才不需要说得那么过分吧?」
他对我的抗议嗤之以鼻。
太阳西下,地上的影子渐渐拉长。
「你大概也猜到了吧,百合小姐曾经是我的饲主。不过……那已经是距今十年以上的事情了。」
他喃喃地说。「可是,我却从未见过百合小姐的幽灵。」
猫目先生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原来,猫目先生很嫉妒有希小姐。
「这个花林糖是百合小姐最爱吃的零食。」
他晃了晃手里拿着的纸袋。由于他背对着我,看不见他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原来今天是百合小姐的忌日,难怪我突然很想吃花林糖。在这样的日子里,竟然遇到长大后和当年的百合小姐年纪相同的有希小姐,未免太过巧合了。」
「猫目先生……」
「看到有希小姐时,还以为百合小姐特地来找我了……」
猫目先生那寂寥落寞的背影蕴含了千言万语。
回到水无月堂时,水脉先生正和真夜先生一起准备晚餐。
尽管真夜先生被交付的工作是管理我住的那间公寓。不过最近一到晚餐时间,他就会来水无月堂帮水脉先生准备晚餐。
穿着燕尾服的管家把味噌汤端到昭和气息浓厚的矮桌上,这样的构图好不真实。
一进入店里,猫目先生立刻恢复成平常的样子。他拿着装有花林糖的纸袋,朝里头大声喊着:
「老爷,我回来了。我们买到了花林糖喔。」
「谢谢你!等下吃完晚餐后大家一起享用吧。」
水脉先生从厨房走了出来,视若珍宝地收下朱红色的圆罐。但是,他忽然盯着猫目先生的脸说:
「次郎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猫目先生讶异地看着水脉先生。
「次郎个性坚强,遇到事情总把苦往肚里吞,但是我希望你感到痛苦或难过时能够多依赖我,毕竟我们是一家人啊。」
「老爷……」
之后,猫目先生陷入了沉默。
后来我也一起留在水无月堂用餐。平时总是滔滔不绝的猫目先生今天不发一语,让四个男人的餐桌显得寂静无声,只听见大家动筷子的声音。
「猫目大人是不是肚子痛?」
真夜先生打破沉默。猫目先生有些尴尬地回答:
「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
「他今天见到了前任饲主的妹妹喔。」
「彼方先生!」
坐我隔壁的猫目先生,责备似地轻轻踢了我的脚。
「抱歉。可是我觉得把话说出来会比较轻松。」
「多管闲事!给我记住!」
我宁愿相信这是猫目先生感谢的话语,不然之后我真的会被他整死。
「这么说来,我好像没听过次郎以前的事,只知道你被饲主取名为次郎。」
水脉先生调整姿势,一副准备听猫目先生娓娓道来的模样。
「没什么好说的啦。就是饲主死了,我没有办法待下去,被送到卫生所后拼命逃出来而已。」
「前任饲主很疼爱你,对吗?」
向来毒舌的猫目先生忽然静默下来。
「因为她不顾家人反对收留了你,而继续使用次郎这个名字的你,也代表很喜欢前任饲主。」
猫目先生露出困扰的表情,有些不情愿地开口说道:
「可是,自从百合小姐去世之后,我连一次也不曾见过她,但她却到妹妹的梦里好多次。」
「我猜她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话想跟妹妹说吧。」
「她好像对妹妹说『帮我找』。」
听到这里,水脉先生瞇起温和的眼睛。
「但是百合小姐的妹妹有希小姐,却猜不到姐姐想要她帮忙找什么东西。」
「原来是这样啊……无论如何,我感觉到百合小姐必定有什么烦恼。」
「即使不是本人真的出现在有希小姐的梦里,就只是普通的梦?」
「没错!做梦也算是某种契机啊。」
水脉先生目不转睛地望着猫目先生。
「次郎,能不能告诉我详细的情形?」
「这怎么好意思麻烦老爷……」
「只要有人心中藏着烦恼,我就想帮忙解决。」
水脉先生默默放下筷子,微微一笑。温柔包容的笑容比任何话语都来得让人安心。
「……好吧。」
猫目先生也不再坚持,开始娓娓道来。
「确实有点可疑。」
水脉先生听完事情的经过,露出凝重的表情。桌上的盘子已经空空如也。
「我再确认一次,死去的百合小姐遗体和离家时一样,身上……没有任何损伤?」
「我没有亲眼目睹,但是有希小姐是这么说的没错。」
水脉先生倏地站起来。
「百合小姐被发现的地点是荒川的河床吧。次郎,跟我来。」
「老爷要去哪里?」
「荒川啊!虽然我们并不知道正确的陈尸地点,但是可以当成参考。」
水脉先生跟猫目先生一起走了出去,我赶紧朝着他们两人的背影问道:
「我可不可以一起去?」
当然可以。水脉先生微笑地回答。
「真夜呢?」
「为防有客人来找水脉大人,小的决定留下洗涤碗筷,接着在此静候各位归来。」
真夜先生将右手放在胸口,做出货真价实、充满忠义之心的管家会做的动作。
「那么就麻烦你看家了。我固然担心碗盘上的油污放太久会不好清洗,但是随着时间流逝,人的烦恼也会更难处理。」
「水无月堂就由小的舍命守护,请放心。水脉大人如同小苏打粉一样,专门清洗烦恼。请大人尽情完成自己的使命。」
「竟敢把老爷比喻成小苏打粉?胆子还真不小啊!」
猫目先生狠狠地瞪着真夜先生,不过水脉先生却不介意。
「呵呵。我一向很佩服用处颇大的小苏打粉喔。」
「老爷,请别随便自贬身价。」
稍稍恢复了平时的互动气氛,接着我们一起朝常世与现世的出入口——幽落町商店街的拱门前进。
太阳已完全西沉,周围都暗了下来。
尽管有街灯,但是每一盏灯的间距过远,照明效果不彰。被夜色染黑的河水在眼前潺潺流动。
「只要一下雨,荒川就会泛滥。」
水脉先生提着灯笼,让脚下稍微明亮。
「泛滥时的河水流动速度变快,成为急流。次郎,你说百合小姐出门那天也是雨天,对吗?」
「没错。」猫目先生点头。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百合小姐开心地对我说,她要拿那把她很喜欢的绣球花颜色的雨伞。走出房间之前,她还摸了摸我的头……」
然后这么说:
「我出门啰,次郎。如果明天放晴的话,我们就一起出去走走。」
可是,她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猫目先生还没有看到百合小姐的遗体,隔天就被送到卫生所了。
「百合小姐原本打算要返回家里啊。」
水脉先生默默地看着地面,猫目先生也低着头。
「其实我是百合小姐偷偷饲养的宠物。」
「好像是这样没错。所以她父亲发现你后,就把你送走了。」
「那个男人是姐妹母亲再婚的对象,是一个爱喝酒找女人的人渣。百合小姐是个很坚强的女孩,但是经常一脸忧郁、眼眶泛泪地回到房间……」
「这……」
「大概是不想看见那个人渣跟母亲吵架吧。那对夫妻每晚吵架的声音都会传到百合小姐位于二楼的房间。受不了,真搞不懂她母亲为何要跟这种男人在一起……」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难断言是好或坏。或许当初他们也曾经拥有过震撼心灵的惊人邂逅。」
水脉先生委婉地解释。猫目先生大概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了,刻意清了清喉咙。
「算了,先别管她父亲是什么样的男人。总之,他曾经命令百合小姐扔掉我,于是百合小姐便偷偷把我养在房里。」
据说只有妹妹有希小姐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情。
「那么,猫目先生一直待在百合小姐的房间?」
「嗯。百合小姐外出时,我会玩她买给我的玩具,或看看窗外。放假时百合小姐就会带我出去。」
「喔?真令人意外。毕竟猫目先生一直都很好动。」
「应该说他被长期豢养在房间里,反而更喜欢外面的世界,喜欢往外跑。」
听了水脉先生的解释,我懂了,确实有道理。
「没错,就是这样。」猫目先生也跟着点头。
「当时状况就是如此。所以家里的状况,我都是听百合小姐或有希小姐说才知道。如果我能在家中自由活动,或许现在就可以提供更多线索了。」
不。水脉先生摇了摇头。
「次郎,百合小姐那天真的出门了吗?」
猫目先生露出像是鸽子被枪打中的讶异表情。
「次郎,其实你只知道百合小姐有没有离开房间吧?」
「老爷说的没错……」
「当时有希小姐在她的房间吗?」
「不、不在。她应该不在家……百合小姐那时跟我说:『有希去外面玩了。』」
「还有谁会知道百合小姐出门时穿什么样的衣服?」
「我记得那个时间,她母亲外出打工,她父亲应该在家。有希小姐或她母亲可能是从他那里听说所有的状况。」
水脉先生有点哀伤地再度确认:
「也就是说,只有百合小姐的父亲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出门』啰……?」
说到这里,我总算明白水脉先生到底察觉到什么。
假设说当时百合小姐并没有离开家门?
若这个前提被打破,那么百合小姐的落水就可能不是单纯的意外了。
「老爷,难道百合小姐她……」
猫目先生张大金色的双眸,痛苦地问:「她是被她父亲杀死的吗……」
水脉先生并未否定。这就是水脉先生的回答。
「……你说她的死因是溺死吧?若真的是掉落河里溺死,遗体的状况绝对不可能那么干净。」
水脉先生捡起一块大约有拳头那么大的石头。
「你看。」
他把石头扔到河里,石头发出扑通的声响后沉入河底。
「接着看看这个。」
这次水脉先生捡的是一根树枝,同样把树枝扔进河里,树枝浮在水面后被冲往下游。
「重的东西扔进河里会沉下去,轻的东西则浮在水面。里头含有空气的物体也会跟树枝一样载浮载沉地漂流。如果扔下去的是宝特瓶又会如何?」
不能拿宝特瓶实验,我事先向水脉先生声明。石头或树枝就算了,但是把宝特瓶扔进河里并不环保。
「只要肺部有空气,人就能浮在水面上;若肺部没有空气就会沉下去。再加上河水湍急,人体会被强力的水流带动,一旦下沉便会撞击到满是石子的河底,就会全身是伤、身体受损、身上的衣服也变得破破烂烂的。」
「也就是说百合小姐的肺部仍有空气?」
「没错。」针对我的提问,水脉先生点点头说。
「人溺水时会拼命呼吸反而喝进大量的水,水也会被吸进肺里。也就是说,这时人体的状态宛如装满了水的宝特瓶。」
装了水的宝特瓶跟石头一样会沉入水里,然后会在河底边碰撞边被冲到下游。
结论就是,这种状况下溺死的人被找到时,遗体状态不可能跟百合小姐的遗体一样完整干浄。
「难道百合小姐并不是溺死的?」
「没错。她很可能是在已经死亡的状态下被扔进河里。」
「能够犯下这案子的人只有百合小姐的父亲?」
「关于这一点我不敢断言……也可能……她那天真的外出了,然后在外面被某人杀死。只不过,有一点让我很在意……」
水脉先生有些为难地继续说。
「再怎么害怕动物,也不太会在女儿意外死亡后的隔天就把她的宠物送到卫生所。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没有选择放走宠物,而是送到确定会被处死的地方。」
「也就是说,她父亲很怕猫目先生?因为猫目先生是他犯案时唯一在场的证人。」
「……很有可能。」
水脉先生点头。
猫目先生紧握着的拳头开始颤抖,嘴唇被他咬到几乎没有血色。
「原来是这样……难怪那男人发现我在百合小姐的房间时,会露出可以用异常来形容的眼神。」
「如果推理属实,这就是一桩杀人案件,必须报警才行……」
若不这样做,百合小姐也会死不瞑目。
「可是我们没有证据。如果遗体还在,或许能够找到一些线索……可是现在百合小姐已经化成灰烬长眠在坟墓之中。」
「不!我决定回片桐家一趟。」
猫目先生开口说道。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跟百合小姐的父亲确认。」
「这个办法行得通吗?」
「不行也得行!为了百合小姐必须试试看!」
猫目先生的双眸露出坚定的眼神。
「次郎,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接下来我必须自己面对。老爷就先回去吧。」
「好吧。如果遇到什么状况,记得快点逃到境界。」
「遵命。谢谢老爷替我们分析了这么多。」
猫目先生朝水脉先生深深鞠躬,但是水脉先生却摇摇头说:「不客气。」
「一路顺风,次郎。务必要找出真相,替百合小姐与有希小姐解决烦恼。」
猫目先生在水脉先生的加油声中走出去,但不知为何他竟伸手揪着我的衣领。
「等、等一等,我也得一起去片桐家吗?」
「我需要有人担任肉体劳动的工作。」
「想要我帮忙就好好说啊……」
我就这么被猫目先生拖着前进。
「那个家伙很谨慎,连一只黑猫都怕,必定还藏着其他证据。我们先从搜索他家开始。」
原来这就是他口中的肉体劳动啊。
在猫目先生的带领下,我们很快来到了片桐家。
这一区都是建商盖好后出售的房子,其中一户门牌上写着「片桐」的就是片桐家。
「突然来访没问题吗?」
「拜托,谁会从正门大摇大摆走进去啊?跟我来。」
猫目先生灵活地爬上院子里的树。不愧是猫,动作敏捷而利落。
「这棵树旁边就是百合小姐的房间,我猜现在已经变成有希小姐的房间,但她一定愿意帮我们。」
猫目先生留我在原地,一个人迅速地爬到二楼。
他敲敲亮着灯的房间窗户,有希小姐便出现了。
也难怪她会惊讶,她张大一双可爱的眼睛望着猫目先生。
「猫、猫目先生!连御城先生也来了!」
「嘘。有关百合小姐的事,我们需要你帮忙。」
「……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很想说明,可是目前没有确切的证据。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确认心中的怀疑。」
「这……有点难懂,不过如果我能帮得上忙……」
她彷佛察觉到了什么,用力握紧颤抖的手。
「我希望你能带我去你父亲的房间。」
「爸、爸爸的房间?」
有希小姐的表情蒙上一层阴影,但是不久便点头答应。
「好的,我带你们去。」
「太好了。不过,首先要请你替不会爬树的彼方先生开门。」
有希小姐开门让我进去。虽然家里打扫得很整洁,却让人感觉有点阴冷,空气中还飘着一股隐隐约约、很像是死者身上那种独特的臭味。
「难道是不洁之物?」
「彼方先生,在这里。」
猫目先生站在走廊向我招手。
他没有压低音量说话,看来有希小姐的爸妈现在都不在家,我也不再蹑手蹑脚,快步走了过去。
「妈妈去打工了,很晚才会回家。爸爸今天应该也一样会晚点回家。」
有希小姐带我们来到里头的房间。
猫目先生打开房间的灯。这是一间随意扔着许多男人衣物,矮桌上放着空杯子的和室。本该是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都被香烟熏黄了。
「这就是爸爸的房间,我平时很少进来这里。」
「这样啊。你父亲的房间还……满有个性的。」
猫目先生不理会正和有希小姐对话的我,皱着眉头踏进这间和室。
「彼方先生,来帮忙吧。有希小姐请把风。」
「喔,好。」
我让有希小姐待在房门口,赶紧跑到猫目先生旁边。
「彼方先生,你通常会把想藏起来的东西藏在哪里?」
猫目先生环顾整个房间后问道。
「其实我没有什么想藏起来的东西。」
「那些色情书刊呢?」
「我、我才没有看那种书……」
本想开玩笑地回嘴,但看到猫目先生认真的侧脸,只好假设每个人都有若干秘密物品,一起帮忙想藏匿地点。
「嗯……应该会放在衣柜里吧?」
「为什么?」
「因为衣柜经常使用,可以在每次开关时,不着痕迹地检查东西还在不在里头。而且别人也不太会跑来开自己的衣柜。」
「原来如此。」
猫目先生说完便朝衣柜走过去。
「我可是一点都不能理解你们人类的习性啊。」
他擅自打开抽屉翻找。
「彼方先生,你找那边。」
实在不太想翻别人的衣物,但是无法拒绝。我学猫目先生的动作,翻开抽屉里的领带及衬衫。
「找到了!」
猫目先生手上拿着一个咖啡色立体信封大喊。
他几乎将信封扯破,粗鲁地打开。里头装着一本硬皮封面上绑着带子,用锁严密地锁起来,大大的万用手册。
「……这是日记本?」
「啊!那是姐姐的东西!」
站在门口观看的有希小姐冲进房间。
「有没有钥匙?」
把信封倒过来也没有掉出任何像钥匙的东西。
「钥匙应该在姐姐那边……」
「没办法,只能撬开它了。」
猫目先生从胸前的口袋拿出夹子后,插进锁孔。
接着以非常熟练的动作转动两、三次之后,轻松地打开日记的锁。
「好了,不难打开。」
「我一直都很好奇,猫目先生平常的工作究竟是什么?」
「好了。」针对我的疑问,猫目先生耸了耸肩膀含混带过去。
「先别管我的工作,现在得先查看这个东西。」
「对了,为什么这本日记会在爸爸的房间……?」
有希小姐的表情充满怀疑与不安,但也似乎是心中已经有了答案的表情。
「总而言之,现在必须快点找出真相。百合小姐究竟遇到什么事?为什么日记会出现在这里都得查清楚。不能只是怀疑,我想掌握确切的证据。」
尽管猫目先生竭力装出平静的模样,但他翻阅日记的动作却越来越快。
「……怎么会这样?」
过了一会儿,猫目先生才艰难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我和有希小姐都凑过去看着猫目先生手里的日记。
日记写满了悲痛的心声。
百合小姐一直被父亲家暴。父亲只要喝了酒,就会利用小事找碴,抓着百合小姐的头发殴打她。父亲总是对准了穿上衣服就看不见的部位拳打脚踢,加上都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动手,根本没有人能够保护百合小姐。他甚至威胁说,如果百合小姐敢把他的暴行说出去,就会被他赶出家门。一想到妹妹年纪还小,又不想给忙碌的母亲添麻烦,百合小姐只好隐忍下去……
我看了之后哑口无言,有希小姐也脸色铁青。
「那个老头大概知道日记里写了对自己不利的事实,所以才把百合小姐的日记藏起来。不知道是没有勇气破坏锁头看日记的内容,或者是因为觉得既然锁上了就不会被别人看见,才继续把日记藏在家里。无论是什么原因,这老头实在是太粗心。」
猫目先生的发言比平时还要毒。此时房间里的空气变得跟铅块一样凝重。
「就连我……都没有发现这个事实。」
猫目先生垂头丧气,有希小姐也泫然欲泣地低下头。
「姐姐她竟然……我一点都不知道。」
日记里还写说,只要父亲把自己当成虐待的目标,妹妹就能够获得安全。
「为了保护我,姐姐她……难道姐姐是因为再也撑不下去而自杀了?」
「自杀?」
猫目先生以狐疑的眼神看着有$姐。
「你怎么还以为你姐姐死于自杀?听好了,百合小姐没有自杀,她是——」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充满一触即发的口气,低沉的声音响起。
一转过身,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那里。
年纪大约五十岁左右,头发几乎都已变白,一开口便喷出浓浓酒臭,暴躁而愤怒的眼睛宛如腐坏的鱼般混浊。
他就是百合小姐与有姐的父亲。
「你们几个到底在干什么!有希,他们是谁?」
「他、他们是……」
有希小姐的父亲毫不在意地踩着榻榻米边缘(注9),渐渐逼近有希小姐。
「竟然在外头结交一些不良少年!你跟百合一样!都是差劲的小鬼!」
「不是这样的……!」
他不由分说便高举右手。「啊!」有希小姐吓得缩起身子。
这时,一道有着一头长发及与有希小姐相似侧脸的黑影,从我身旁窜了过去。
直觉告诉我,那是百合小姐。
「住手。」
英气十足的声音震撼全场。
百合小姐——这个早已经死去的女孩站在父亲面前,保护着有希小姐。
「姐姐!」
「百、百合……为什么……」
「不准打有希。」
百合小姐人如其名,是一个皮肤白皙的美丽女孩。一头乌黑亮丽、水润滑顺的发丝柔软地顺着肩膀披在胸前。
「你、你应该已经死了啊……」
父亲脸色苍白,不停揉着混浊的双眼,退了几步后跌坐在地。
百合小姐如黑曜石般的眼眸隐含怒气,默默地低头瞪着父亲。
「我没有死。」
「你说谎!我还记得你已经没有呼吸了!」
「可是我现在人就在这里。」
「胡说!你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父亲从地上站起来,挥拳打向百合小姐。有希小姐发出惨叫声。
但是他的拳头没有打到任何人,百合小姐突然消失了。
「啊!啊啊……」
只见原地出现了一只黑猫,而黑猫的金色眼睛正牢牢盯着男人丑恶的脸孔。
「不要……不要看!不要看我!」
黑猫竖起柔软的尾巴,往前踏出一步,百合小姐的父亲则往后退了两步。
「你果然看见了!看见我做了什么……看见我杀死百合!」
有希小姐大吃一惊。
父亲从桌上拿起沉重的烟灰缸朝黑猫挥舞。
但是黑猫的动作更为敏捷,它轻巧地在榻榻米上一跃而起,直扑对方的脸。
「啊!」
黑猫伸出爪子攻击,父亲双手捣着脸跌在榻榻米上,黑猫顺势踩着他蜷曲的背部往上跳,伸出前脚拉了灯的开关。
「啪」地一声,房间的灯瞬间熄灭。
「次郎!」
有希小姐大喊。黑暗中有人抓住我的手腕。
「彼方先生,我们快溜。」
猫目先生变回人类的模样,拉着我朝玄关跑过去。
「你有带手机吗?有的话立刻打110或119。」
刹那间不太懂他这样说的意思。
我一从口袋取出手机就被猫目先生抢走,并按下三位数的电话号码。接通后,他简短地说明了这里的地址和状况,不等对方响应就挂上电话。
「虽然那人已经站不起来,再加上喝醉了应该无法危害他人,但是在有希小姐的母亲回家前,不能让那个人渣跟有希小姐两个人待在家里。」
「啊!原来是这样。」
我们边听着有希小姐父亲的哀号声,与有希小姐呼唤猫目先生的声音,边离开了片桐家。
当我们穿过境界回到幽落町,染上夕阳颜色的熟悉风景映入眼帘时,僵硬的身体立刻虚软无力。
「百合小姐果然是被父亲杀死的……」
「没错。」
猫目先生伸展双臂,像是要在脑后交叉似地边伸懒腰边悠闲地走着。
我仍纠结在无法忽视的事实。
「猫目先生,你刚才打1l0报警的时候,好像没跟警察说这件事吧?这样不太好,要不要再打个电话跟警察说——」
「不必。就算我们不出面也不会有问题,因为我事先放了数字录音笔在有希小姐脚下录音,足以当成证据了。」
「太厉害了!什么时候放的?」
「小事一桩啦。」
猫目先生干脆地响应,不因我的称赞感到害羞或者骄傲。
「对了,刚才的百合小姐……究竟是怎么回事?」
「喔……那是我变的幻影。」
「幻影?」
「干嘛这么惊讶?我可是妖猫啊。不过老实说,变身术是从白尾大叔那里学来的,但没有白尾大叔那么厉害,只能变成很熟悉的对象。」
「喔,原来如此啊……」
白尾先生是侍奉神明的狐妖,他的变身术想必很厉害。
「只能变成很熟悉的对象?所以你也能变成水脉先生啰?」
「那么令人惶恐的事情我做不到啦!」
神圣不可侵犯。我想猫目先生对百合小姐一定也抱着同样的心情。能让他抛下这份感情变身成饲主,可见刚才的情况有多危急。
水脉先生的推理没错,百合小姐确实被父亲所杀。
若要让真凶接受法律制裁,有希小姐就必须将真相告诉第三者。首先得先告诉她的母亲和警察。
「……有希小姐能承受吗?即使有证据,要向警察解释清楚也不容易。若她母亲能助她一臂之力就好了。」
「这很难说,毕竟她母亲挑了个这么烂的男人,当我要被丢弃时,她母亲也只是畏畏缩缩地待在一旁……最好别对这个人抱持期望比较好。」
猫目先生耸了耸肩膀。
「反而有希小姐是个坚强的女孩。虽然当时她年纪尚小却挺身而出向父亲抗议,要求继续饲养我。」
「这样啊。」
「而且她也和我一样喜欢百合小姐,之后的事情她一定能处理好。我的任务就到此结束了。」
充分肯定的语气,看得出他对有姐的信任。
「好了,我们回水无月堂吧。」
小狸猫兄弟手里抓着零食的袋子,笑嘻嘻地从我们面前跑了过去。他们两人大概正要从水无月堂回家吧。
「究竟是不是百合小姐出现在有姐梦中?」
「谁知道!」猫目先生冷淡地说。
「有姐现在和百合小姐相同年纪,看事情的角度想必也和百合小姐更加一致。或许她潜意识里觉得姐姐的死有疑点,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必须查出真相而焦虑不已,然后这样的情绪变成百合小姐出现在梦中也不一定。」
「原来如此。」
「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我未曾见到百合小姐的事实。」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落寞。
弯进旁边的路后就看见木造的杂货店,水脉先生正站在门口。
「欢迎你们回来!我正在想你们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水脉先生露出温和的笑容迎接我们。
「次郎、彼方同学,辛苦你们了。看样子,你们应该已经解决了百合小姐的烦恼?」
「嗯,没错。一切都是猫目先生的功劳。」
对吧?为了寻求认同而转过头,却发现原本是青年外型的猫目先生已经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正踩着轻快步伐,快步走到主人身边的黑猫。
「哎呀。」
水脉先生蹲下来,抱起变回黑猫的猫目先生。
「次郎真是爱撒娇。」
猫目先生默默将脸埋进水脉先生怀里,水脉先生温柔地抚摸着黑猫梳理整齐的毛发,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继续抚摸着黑猫。
后来猫目先生又和有希小姐见面了,地点就在银座的「Tachibana」。
有希小姐已经顺利地将百合小姐的案件告诉警方。
由于百合小姐已经死了十年之久,除了当晚与猫目先生对质的凶手本人的证词以外,没有其他证据。所以警方在有希小姐报警后,开始详查她父亲周遭的一切。
根据父亲的供词,百合小姐那天出门时,在门口碰到喝醉酒回家的父亲。
父亲以为她要出去见男人,于是故意找借口殴打百合小姐。抵抗父亲攻击的百合小姐没有喊叫,因为她知道若是喊出声音会被打得更严重。可是这样的忍耐却激怒了父亲,他把百合小姐拖到浴室后,将她的脸压进放满水的浴缸里。
百合小姐被难以抵抗的力量持续压着后脑,无法呼吸的她因窒息而死。烂醉的父亲看见女儿不再抵抗,头也无力地沉入浴缸才惊觉到自己做了什么。虽然他慌张地拉出倒在浴缸的女儿,并试图救醒却为时已晚。
害怕的父亲用塑料布包裹好女儿湿透的尸体后,装到车子后车厢,载到荒川弃尸。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拙劣的掩饰手法竟没有被任何人撞见,就连平时被虐打的伤痕也被当成是溺水造成的。百合小姐的死就这样被当成意外结案。
虽然尚不知道司法审判,会如何惩罚无血缘关系的父亲的罪行。不过,摊在太阳底下的事实已经足够唤醒母亲。
「妈妈决定跟爸爸离婚,之后我们两人一起努力生活下去。」
经历了重大难关的有希小姐,看起来比以前还成熟。猫目先生开心地说:「你越来越像百合小姐了。」
「可惜,还不够端庄文静啊。」还是没忘记补上一句严苛的评语。
只不过有姐最后问了猫目先生一个问题:
「你果然是次郎,对不对?」
猫目先生以不回答的方式装傻带过去。
过了几天之后,我又来到水无月堂陪猫目先生一起看店。水脉先生刚好外出采买,不在店里。
「彼方先生,要不要来比赛打陀螺?」
猫目先生边把玩手中的陀螺边这么问我。
「好啊。不过,我没打过陀螺。」
「我会教你基本的打法,边看边学就会了。」
难得猫目先生如此亲切。
「但是若没有赌注,比赛就不好玩了,这样吧,输一次就请对方吃一包花林糖如何?」
「一包太多了吧?改成一块如何?」
「是男人就别说这么小气的话。」
「这跟性别无关吧……!」
虽然有点不安,但只要能赢就不用怕。我从店里贩卖的陀螺中挑选了一个,请猫目先生替我结账。
「谢谢惠顾。我先教你怎么卷绳子。」
猫目先生拿起自己的陀螺开始卷绳子。
「等等,你的陀螺前端很尖耶?」
他的陀螺前端比我刚才买的那个尖锐很多,而且我的陀螺是圆锥型,他的陀螺却是有棱有角的八角锥型。太狡猾了吧!一看就知道他拿的是改造过的陀螺。
「别胡乱栽赃喔。」
「竟然说我是栽赃,那你不要把陀螺藏起来!」
「咦?你们要比赛打陀螺啊?」
一个温和的声音突然降临在这厮杀的战场上,水脉先生提着购物篮回到店里。
「次郎,如果你要使用改造过的陀螺,就得让一让彼方同学。」
「老、老爷,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找到一个让我很好奇的东西,决定提早结束购物行程回到店里。」
水脉先生伸手到购物篮中,竟然拿出来的是一本附锁的日记。
我看过它,那是百合小姐的日记。
「为、为什么老爷会找到那个……」
「你果然知道它是什么。它掉在我第一次见到次郎时的那条巷子。」
猫目先生接过锁已经被打开,坚硬的封面有许多焦黑处的日记。
「这可能是现世烧掉之后出现的日记。」
案子落幕后,有希小姐将这本日记烧给了百合小姐。
「原来如此。日记被烧掉后,等于在现世『死掉』了……」
「它在幽落町出现,表示心中仍有某种留恋。」
猫目先生摸着封面的手停了下来,喃喃说道:
「……不,仍有留恋的人应该是我。」
按开略微焦黑的金属部分,日记打开了。
他慢慢地读着日记里的文字。我们突击片桐家时,光忙着寻找线索,没有时间仔细阅读内容。
「我明明都和百合小姐在一起,却从来没有发觉她遭受父亲家暴……这一点让我无法释怀。」
「这……是因为百合小姐刻意隐藏,所以你才没有发现。她一定是不希望猫目先生为她担心。」
「我认为这表示她一点都不信任我……如果她愿意向我求救……不,如果她能够向我抱怨几句,也许我就能帮得了她。」
猫目先生变成妖猫之前,只不过是一只普通的黑猫,我很怀疑他是否帮得了百合小姐。但是即使他无能为力,也会尽全力拯救最喜欢的百合小姐。
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才看到了手写日记结束的地方。日记以百合小姐的死为分界,后面的页数全都是白纸。
但是猫目先生仍未停下翻页的手,彷佛正透过那本日记和饲主撒娇。
百合小姐死后从来没有出现在猫目先生面前,我不认为那是因为百合小姐不重视自己的爱猫,我也不愿意这样想。
我宁愿相信,猫目先生的思念并不是单方面的。
我以祈祷的心情看着猫目先生,突然感觉到他的驼背后方有什么东西正在摇晃。
「啊!」
是长头发在摇晃。我见过那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是百合小姐。
她的身影有些模糊,不仔细看就看不清轮廓,但确实是百合小姐。美丽的少女剪影正默默地望着猫目先生的背影。
「猫目先——」
水脉先生伸手制止了我。他缓缓地摇头,要我别告诉猫目先生。
「为什么?」
水脉先生不发一语,只是微笑着。他的视线静静落在猫目先生身上。
猫目先生忽然停下翻页的手。
「这是……」
翻过几页空白的页数后,又出现了一篇日记。
猫目先生赶紧看着封底,从最后一页开始阅读。
「从另一头开始,是不一样的日记。」
「咦?我也要看!」
日记里有着以蓝黑色的墨水写成,女孩子娟秀的笔迹。
这不是一般的日记。每一页都出现许多「次郎」这个单字,这是宛如美丽诗歌的日记。
这些日记记录着许多回忆:百合小姐和次郎在房间里玩耍的情景、次郎听主人抱怨学校琐事、感冒时次郎随侍在旁、百合小姐想起亡父亲伤心落泪时次郎舔主人手指加以安慰、百合小姐用零用钱买「Tachibana」的花林糖,没想到味道非常好吃,次郎也很喜欢,让百合小姐觉得非常开心。
「百合小姐……」
猫目先生的声音颤抖着。
——即使遭遇这么多不开心的事情,但是只要次郎陪着我,我就能够克服难关。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单独两个人生活,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水滴落在日记的文字上,如黑夜般深邃的墨水晕成了淡淡的蓝色。
「我……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大蠢蛋。」
猫目先生肩膀颤抖,看不清他低着头的脸孔,其实不用看我也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
「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吗?我一直和百合小姐在一起,却没有察觉到她的心意,我真的是很没用的笨猫。」
他背后的百合小姐好像正露出微笑。
少女以温和的表情望了我一眼,随即像水蒸气般融解在空中。
「看样子,她的烦恼已经解决了喔。」
一阵风从门口吹了进来,慢慢地吹过水无月堂。
秋天的凉爽微风带着非常温柔的香气。
注8:杀生石 日本民间故事中被妖狐附身的石头,会放出毒气杀死经过的动物。
注9:榻榻米边缘 日本有一项禁忌是进入和室时不可以踩到榻榻米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