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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进——
福尔摩斯对出现在门口的高大男人这么说道。
他是管家约翰·布莱安。年纪约四十五岁左右。头发和眼睛是淡褐色的,身材高大。虽然因为受案件影响而脸色难看,仍维持着一个经验老道的佣人应有的面无表情。他应侦探的要求,平淡地描述发现遗体时的情况:
「昨晚十点半左右,我经过这间房间时听到了声音——因为我曾经从哈代家的夫人和去世的查尔斯大人那里听说过,黑蔷薇大盗想偷走我们家夫人的宝石,因此为了以防万一,我本来想检查一下房间,只是房间被锁起来了。」
「费林托什夫人平常会锁门吗?」
「不会。」
福尔摩斯的灰色眼眸闪了一下。
「你对夫人有异平常的行为,不觉得奇怪吗?」
管家虽然轻轻皱了皱眉,但仍是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以为是夫人听说了黑蔷薇大盗威胁一事,才会小心提防的。」
「原来如此,请继续。」
「在那之后,我仔细听了一会儿也没听到什么声响,以为是听错了。那时我和仆人保罗擦身而过。我们家会在晚餐后巡视火烛,保罗那时就是在宅邸里检查。午夜十二点以前,我会做最后一次确认,将不需要的烛火熄灭。我正打算休息一会儿,然后再去配膳室擦拭银器,这间房间的唤人钤就响了。那时是由侍女亚当斯前往房间,大概是在十点四十分左右。我不知道夫人是不是在没人发觉的时候回来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加上先前房里的声响,也令我在意得不得了,所以也随后前往房间,接着就看到亚当斯惊慌失措的样子。她说查尔斯大人倒在房间里。房间的门是锁上的,她是从钥匙孔往里面看到的。我知道这样很失礼,但判断事态紧急,也从钥匙孔偷看,房里的情况正如亚当斯所说。于是我留下亚当斯,回到管家室拿备用的钥匙串,发现只有这间房间的钥匙不见了,于是我向女管家巴顿小姐借了钥匙回来。开门进了房间后,看到房里被破坏得乱七八糟,查尔斯大人侧趴在壁炉旁边,一只手伸向门倒在地上。是的,查尔斯大人身边有『维纳斯之冠』。我扶起查尔斯大人,看到一把短剑插在他胸口上,已经没了呼吸。幸好亚当斯以前曾经当过护士,即使亲眼见到那样的遗体也没有慌了手脚。我命令亚当斯去请老爷过来,老爷到了房间后,就叫仆人保罗去报警了。保罗立刻叫来了警察,夫人也在那时回家了。」
福尔摩斯微微眯起了眼。
「你早就知道查尔斯先生在这间房间里了吗?」
「不知道。」
「查尔斯先生平日就会造访夫人寝室吗?」
这问题虽然问得委婉,管家仍然正确理解了侦探的意思,否定了他的问题。说主人的妻子和被害者之间没有不伦的关系。
「昨晚夫人去了哪里?」
「夫人去贝尔格拉维亚拜访亲戚。」
管家回答之后,警探迅速地补充道:
「在你问之前我先说,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确认过了。」
「这可帮了我大忙,警探。」
福尔摩斯不愠不火地回应,接着突然改变了问题的内容:
「费林托什夫人平常都会在寝室里放虹吸式咖啡壶?」
「不,我想没有。还请您向亚当斯确认。」
「就这么办吧。但我希望你能回答你知道的事情。这个维也纳虹吸式咖啡壶,原本就是这房子里的东西吗?」
「那是查尔斯大人买来的东西。我记得是在半个月前左右——」
「你知道为什么它会放在夫人寝室里,还有容器里的水用在什么地方吗?」
「很不巧,我不知道。」
「积木呢?」
「或许是孩子的东西吧?平常都放在儿童房里。」
「关于化妆箱为什么有两个,你知道些什么吗?」
「不,这一点也请您向亚当斯确认。」
福尔摩斯点点头。
「谢谢,你可以离开了。请侍女亚当斯到这里来。」
管家仍然维持着面无表情,行了一礼之后退出了房间。
侍女是个二十五岁左右,褐眼褐发的女孩。她苍白着脸进了房间。连恩心想,她看起来还真是个性认真又刚强啊。
夏洛克·福尔摩斯对待女性尖酸刻薄,已经到了被说成是讨厌女人也无话可说的程度了,但如果有必要,他也是能展现温柔的态度。他正以温和的眼神和明朗的说话方式,先缓和对方的情绪,才开始询问她发现遗体时的状况。
「我那时就觉得很奇怪。」
侍女的声音里仍残留着紧张,但还是以坚定的语气将事发当晚的情形娓娓道来。
「那时夫人并没有回来,她的寝室里应该不会有人在才对,唤人铃却响了——」
「时间呢?」
「是在十点四十分左右。保罗检查完屋子里的烛火之后回到仆役厅,说他累坏了,要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在他离开后不久,铃就响了。我在夫人回来以前是不能休息的,所以那时候我有看了一眼时钟。」
「你明知道夫人还没回来,还是回应了唤人铃到房间去?」
「因为唤人铃响了。」
福尔摩斯对她直截了当的回答点点头,说了句:「原来如此。」接着又再问了一次:
「你能发誓那一定是这间房间的唤人铃吗?毕竟那是一天当中工作最累的时候,即使弄错了也——」
「不,我没有弄错。因为我当时觉得很奇怪,那的确是七号寝室——这间夫人寝室的唤人铃,是这间房间的铃声。当唤人铃响起的时候,管家布莱安先生一定也觉得很奇怪。我看到他皱眉——」
「唤人铃响起的时候,管家在做什么?」
「他在仆役厅喝茶,说干脆去擦个银器好了。因为夫人要是晚归,管家也不能休息。总之,我去了夫人的寝室。但房间的门锁着,我敲门也没有人回应。我那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从钥匙孔往里面偷看了一下,结果居然看到查尔斯大人倒在地上。那时布莱安先生也来了。我一跟他说这件事,他就看了钥匙孔。后来布莱安先生拿了钥匙过来,进房间检查查尔斯大人的遗体。虽然一眼就能看出他已经死了,他还是摸了摸他的手腕。身上还有余温,却没有脉搏了。布莱安先生想拔出短剑,我制止了他。因为我以前听说过,在警察来到现场以前应该维持原状,然后我就去通知老爷了。还有——那个,我走出房间后,觉得有些在意,回头看了一下。那时我看到布莱安先生从床底下捡起了一个有点圆圆的东西。」
福尔摩斯微微抬眉,对管家捡起来的东西表示强烈的关心,问道:
「你说有点圆圆的东西,是指什么?可以形容一下颜色或大小吗?」
「因为布莱安先生拿在手里,我看得不是很清楚。我那时候又惊慌失措——」
连恩心神不定地轻轻跺着脚-心想是管家在说谎吗?那他就很可疑罗。可是,连恩实在无法想像刚才那个冷静沉着的男人挥舞短剑刺死人的样子。他抬头看着福尔摩斯,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福尔摩斯的脸上既看不出感情,也看不出想法。也许他是像这样淡淡地一再提出问题,对方也不知道哪个问题重要,只要回答自己知道的事也说不定。
当他问到虹吸式咖啡壶及积木时,侍女回答,昨天是她第一次在这间房间里看到那些东西。
「昨晚夫人出门的时候,那两样东西都在房里。因为夫人说不用整理也没关系,我就那样摆着了。而且为了周末的晚餐会,我还有些不得不修改的礼服要忙,也不想做多余的事挨骂。那时我的确没有看到纸屑,但容器里的水量就没有印象了。」
「关于那张桌子,希望你能回忆一下发现尸体时它的样子。要是有和现在不一样的地方,即使只是小事也好,希望你能告诉我。」
「那时桌上比现在还要湿,就像翻倒了水一样。」
这个回答似乎和福尔摩斯料想的一样。他就像吞了只金丝雀的猫咪般眯起眼睛,轻轻点头,接着从床底下拿出胡桃木的化妆箱给侍女看。
「这个化妆箱是夫人的东西吗?」
「是的。可是夫人说她不喜欢,所以没在用。她平常用的化妆箱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
她打开梳妆台的抽屉,取出了镶有象牙雕刻的化妆箱。
「那个……」
侍女战战兢兢地对拿着化妆箱的福尔摩斯开口。侦探将她紧张的样子看在眼里,便回以鼓励的眼光,灰眸里带着对对方的关怀和慈爱。
亚当斯用微微颤抖的声音问道:
「请问宝石被偷走了吗?」
「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听说,以前这间宅邸里也发生过宝石遭窃的事。听说有个女仆遭到怀疑,后来被解雇了。所以——」
「所以?」
福尔摩斯温柔地催着她说下去,亚当斯的脸红了。即使如此,她还是毅然决然地抬起眼角,虽然说得有些快,还是告发了雇主一家人与同事:
「我知道过去那个被人怀疑的女仆其实是清白的,所以我才想,这间宅邸里是不是有某个人手脚不干净呢?」
「哦?」警探叫了一声,看起来很有兴趣的样子。
「你能详细说给我听吗?」
亚当斯僵着脸,点头说了声是,接着开始叙迤:
「那个背了黑锅的女仆名叫莉莉,亚克拉伍德。半年前,她被怀疑偷走了夫人宝石匣里的钻石戒指和耝母绿胸针,在被解雇后跳河自杀了。查尔斯大人怀疑莉莉,布莱安先生好像也说她又想偷宝石,而在现场被远个正着,但那并非事实。」
「你是说他们两个作了伪证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在想,也有可能是他们看错了不是吗?」
亚当斯暂停了一下,紧紧地咬住嘴唇,然后他一口气说了出来:
「其实莉莉是我的妹妹。我的名字吗?亚当斯是结婚之后的姓。莉莉是一个严以律己、信仰虔诚,很认真的女孩。所以不要说偷东西了,我甚至不相信她会自杀。而且我妹妹她……她那时有了身孕。她没有告诉我对方的名字,只说两人约好了要结婚。她拜托我,希望在对方来接她之前暂时借住在我的房间,可是我无法原谅妹妹不检点的行为,把她赶出去了。等我冷静下来后,我开始后悔,决定下次她来找我的话就收留她。啊啊,可是她在那天晚上跳下了泰晤士河——没有获救。」
「是男方毁约了吧?」
这是常有的事,雷斯垂德警探事不关己地说道。
和这对姐妹同样是劳动阶级的连恩皱起了眉,因为那个女人自杀的关系,所以比起同情,连恩更觉得她是一个自私的人。要是那个男的听到她肚子里有了小宝宝,还抛弃恋人,他的冷淡和不负责任的态度就太不可原谅了——连恩也知道这种事就像警探说的一样,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而这一点更让他生气。
福尔摩斯在他身为一个绅士应有的分寸内表示哀悼后,盯着侍女的脸不放,静静地问:
「你企图替妹妹报仇,才来这间宅邸工作的吗?」
「不是的。」
亚当斯似乎已经有了被怀疑的觉悟,血色尽失的脸庞变得更加僵硬,但她仍坚定地回答:
「我希望至少能洗刷妹妹被怀疑偷窃的冤屈,而且,偷走宝石的犯人不是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吗?」
「原来如此。你的证词非常重要。」
雷斯垂德警探飞快地走向前,招来一个在走廊待命的巡警后,命令他让亚当斯到另一间房间等候,并且在一旁看守,以便之后再对她仔细讯问。福尔摩斯没有特别提出什么意见,为了验证她的证词,再次叫来了管家。
福尔摩斯对立即赶到的管家投以严厉的视线,问道:
「侍女说发现查尔斯先生的遗体后,看到你马上从床底下捡起了什么东西。」
「绝不可能!」
管家虽然强烈否定了,但他没有表情的脸一瞬间垮了下来。
「因为查尔斯大人的死给我的打击太大,我那时摇摇晃晃地把手撑在地上,她才会看错了吧。」
「关于一名叫做莉莉·亚克拉伍德的女仆,希望你能说说对她的看法。」
这次管家没有垮下表情,但在回答前有一段不自然的停顿。他淡然的回答中,感觉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她在半年前被解雇了。是个手脚不太干净的女孩。」
「如果你是指宝石遭窃那件事,也有人主张她是清白的。」
「是谁说了那种话!那时候之所以没有报警,是因为夫人给她的最后一点情分。」
「这样啊?你退下吧。」
侦探的扑克脸与管家的面无表情势均力敌,从旁根本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唯一确定的是,各式各样的想法正在他脑中高速运转,并进行着分析、计算,以及推理。
连恩也思考着。亚当斯很有可能因为妹妹的事,对查尔斯和布莱安心怀怨恨。管家的可疑行径是她捏造的吗?可是,如果她是捏造的,应该会说些与杀人更直接相关的事吧?而且她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连恩也不想怀疑她。和雷斯垂德警探站在相同立场让他很不开心。
接下来,仆人、女管家以及奶妈被叫了进来,替之前的证人发言背书。包括唤人铃一事在内。当时正好走出仆役厅来到走廊的保罗已经证实了费林托什夫人的寝室铃响起,而女管家巴顿小姐也保证,那个铃声毫无疑问是属于夫人寝室的。
一开始心里还带着紧张感在一旁听着讯问过程的连恩,渐渐地感到无聊。厨师玛姬被叫进来的时候,虽然惨遭她狠狠瞪了一眼而有点吃不消,但讯问的内容却很无聊。因为是针对同一件事听取各自的证词,所以每个人的说法都大同小异,而且越到后面越失去新鲜感。连恩不知不觉中甚至开始了手指体操,被警探瞪了一眼。
雷斯垂德警探维持他的一贯立场,想找出是否有跟黑蔷薇大盗通风报信的内贼。他一面假装怀疑对方,观察对方的反应,一面又没完没了地再三询问,想问出同事之间有没有可疑分子,但仍然没有出现决定性的证词。佣人们异口同声地说,虽然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谈论着黑蔷薇大盗,但那是由于遇害的查尔斯大人神经质地散播窃贼的威胁,又对家里的门户异常罗嗦的缘故。
连恩心中有股奇妙的确信,那就是爱德华和瓦伦泰不可能在这间宅邸里。那个名叫爱德华的美丽少年,与这一户人家的气质相比——就算是伯爵家出身的爱丽丝夫人也不能与他相提并论,更别说是佣人了。
福尔摩斯开口了:
「请费林托什夫人过来。」
然而,夫人却迟迟没有出现。雷斯垂德警探焦躁了起来,正要让部下去请人的时候,她才终于现身。她的母亲爱丽丝夫人表情严肃地陪在一旁。
身穿紫罗兰色睡袍,扶着母亲手臂的夫人看起来气色不佳。她的淡色眼睛张得几乎要裂开,似乎连些微的打击都承受不了,随时都会失去意识的样子。
「您居然叫人到这种地方来,太没常识了!」
费林托什夫人低声制止了爱丽丝夫人的抗议。福尔摩斯请她坐下,她却回说站着比较好。
福尔摩斯开始提出问题:
「昨晚,您出门之前锁上了这间寝室吗?」
「我并没有……不,可能锁上了。不知道,我不记得了,一定是犯人……」
「犯人锁上的?」
「我不清楚,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有在半路上看到了可疑的男人,那一定是被称作黑蔷薇大盗的小偷。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我没看清楚他的长相。这些我也跟警探说过了。」
「您确定那个男人就是黑蔷薇大盗的理由是什么呢?您在听到头冠差点被偷走的事以前,就已经将窃贼的名字说出口了。」
「这是因为……」
夫人迟疑了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爱丽丝夫人以一脸怒气无处发泄的表情插嘴道:
「是查尔斯啊!」
听到已逝者的名字被人严厉地大声说出,费林托什夫人吓得摇晃了一下。
「可怜的查尔斯,他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把黑蔷薇大盗的威胁当一回事的人,他也再三警告过玛丽了。现在他出了事,我们当然会认为这是窃贼下的手吧?」
「是的,是……是这样没错。」
玛丽面色发青地点了点头,小声重复道。福尔摩斯以有些冒失的眼光看了她好一会儿,没有对这样的回答做出任何评价,接着突然改变了问题:
「您将这里的桌子和床铺用金属线绑在一起,还真是特殊的兴趣呢。」
「是吗?」
夫人尖锐地反问道,但她的态度绝不强硬。她青白的嘴唇哆嗉着,怒目而视的眼神也失去了镇定,眼看歇斯底里就要发作的样子。连恩冷汗直流地听着夫人的回答。
「我是为了安心才这么做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四年前也曾经受过您的帮助,所以我很清楚您的本事,但像家具的摆放位置这种个人的喜好您也要管,会不会太多事了呢?」
「即使如此,有些话还是不得不问。比如说那个虹吸式咖啡壶,为什么会放在寝室?」
「我想买来当作送给姐姐的礼物——我是向查尔斯借来的,但在试用的时候不小心弄坏了连接容器的管子。我想桌上会那么乱,是因为管子里的水洒了出来,结果浸湿了底下的纸而糊成一团的关系。我原本想回家之后再好好考虑,才会放着没去处理,直接出门。」
「这样啊。令姐现在人在哪里呢?」
「她在巴黎。我们两个有书信上的往来,这也和案子没关系吧?」
「这个胡桃木化妆箱,您好像没有在使用的样子——」
「那也是……」夫人像是要抢在问题之前回答:
「我原本想送给姐姐的礼物,但她说不喜欢,结果退回来了。所以……我也觉得有些扫兴,才会收到床底下。姐姐她有点难以取悦……」
「是的,没错。」爱丽丝夫人在一旁附和道。
「维多利亚让我们家吃了很多苦。」
「母亲。」
费林托什夫人责难似地低声说道。
福尔摩斯接着问:
「这些积木是谁的东西呢?」
「那是孩子的。这阵子我晚上睡不着,所以……虽然这样很像笨蛋,但我想借着积木转换一下心情。」
「您有吃安眠药吗?」
「我不太想依靠药物,因为我看过不好的例子。」
「您说的不好的例子是——」
「是我的姐姐。她太过依赖安眠药和鸦片,如果不吃药就睡不着。」
费林托什夫人的脸颊微微泛红,声音变得更为尖锐。
「所以我……才会……对,想玩玩看积木。这样不行吗?福尔摩斯先生,我无法接受,为什么不能马上将那顶头冠还给我呢?不需要鉴定,那绝对是『邱比特之泪』——」
「你在说什么蠢话!那不可能是真的。居然被那种赝品蒙骗,实在太可耻了,玛丽。」
爱丽丝夫人尖声打断她的话,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邱比特之泪」有多么了不起。费林托什夫人好像很痛苦似地皱起眉头,别过脸不看母亲,她的眼中隐含着想诉说什么似的强烈光芒,看向了福尔摩斯,接着怨恨地低声说道:
「福尔摩斯先生,您明明一定知道。」
「夫人,这是在调查杀人案,不允许任何隐瞒。」
「我不知道什么杀人,到底是为什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夫人哽住了声音,两手掩住脸。她全身剧烈地发抖,然后无力地垂下手,她发青的脸庞没有对着任何人,视线无依无靠地游移不定,说道:
「『邱比特之泪』没有被偷,是我让给姐姐的。」
「你说什么!」
爱丽丝夫人高声尖叫。像鸟爪一样细瘦的双手抓住女儿的肩膀用力摇晃。
「你把那个让给维多利亚了吗?」
「是的,四年前。因为她好像很苦恼的样子,而且那原本就是姐姐该继承的东西吧?我还记得,以前外婆来的时候说过,那顶头冠是要让姐姐继承的。」
费林托什夫人流下了眼泪。
爱丽丝夫人苍白着脸,沉默地凝视着自己的女儿。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她的肩膀剧烈摇晃着,接着立刻像刚才发现蛋白石遭人用假货掉包时一样,大发雷霆。
「你把重要的传家宝石给了那个堕落的女人!你居然做了这么愚蠢的——」
高傲的母亲对低头沉默不语的年轻夫人破口大骂,这样的光景实在让人看不下去,连恩紧紧皱起了眉头。福尔摩斯将手搭上他的肩膀,催促他离开房间。
连恩一打开门,就和一个女仆面面相觑。年轻的女仆呀的一声倒退了几步,还来不及叫住她就逃走了。她刚才是在偷听。
关上门后,还是听得见爱丽丝夫人刺耳的尖叫声。雷斯垂德警探在一旁试着打圆场,却挨了一顿臭骂,而福尔摩斯仍是一脸事不关己。他拿出名片簿,一边在名片背后写了短短几句话,一边说:
「连恩,你能不能先回贝克街的公寓等我?我想再仔细问问你昨晚看到的那两个人。」
交到连恩手中的名片上写着给房东太太的留言,请她暂时留着连恩。
福尔摩斯对点头的连恩笑了一下,接着往女仆跑掉的方向投以讽刺的目光。
「不要把在这里的所见所闻泄漏出去。话是这么说,但是众口难防,看样子不管在哪里都一样呢。」
2
连恩原本想堂而皇之地从正门玄关走出去,却被管家远个正着,被他从后门赶出去了。连恩咳的咂了咂舌,走出小巷,正在伸懒腰的时候看到了一张预料之外的面孔。
那是顺风耳杰克。他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和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仆站在一起。那个女仆就是刚才在费林托什夫人寝室外偷听的女孩,杰克温柔地笑着,听着她说话。那个女仆一看见连恩,就神色惊慌地向杰克道别,回宅邸里去了。
被留下来的杰克凝视着张开的左手手掌,而他的右手食指在手掌上好像在写什么似地移动着,仿佛在笔记本上写下备忘录般的动作,是杰克专用的记忆方法。他停下右手,轻轻握紧左手之后抬起头来,与连恩四目相对,说了声:「唷。」然后举起右手轻挥了一下。
「杰克!你在这里干嘛?」
「搜集情报啊,这还用说。听说有人被杀?」
「你怎么知道?报纸登出来了吗?」
「不,好像来不及在今天的早报上登出来。对我来说,你和幅尔摩斯先生一起出现在案发现场这件事还比较让我惊讶呢。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发生杀人案的时候我在附近,然后去通知——」
「福尔摩斯先生怀疑你吗?要是你溜掉就糟了,所以才在旁边看着你——嘿,开玩笑的啦,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如果他怀疑你,就不会让你一个人回去了吧?」
连恩低下头。杰克的话戳中了他心中的痛处。他想福尔摩斯大概是怀疑他有所隐瞒,才把他留在身边的也说不定。
杰克低头,奇怪地看着平常精力旺盛的少年隐藏不住的沮丧模样,改变了话题:
「哎,先别管这个。费林托什家的人怎么样?我听说被杀的是弟弟,他哥哥很伤心吗?」
「——一点也不。」
连恩想起了主人傲慢的态度,仍是低着头,噘起了嘴巴。
「那个男的很讨厌,对福尔摩斯先生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对他太太也很冷淡——」
「唔唔,所谓家世与金钱的婚姻就是这么回事吧。哈代家虽然是名门上流阶级之一,财务状况却极端吃紧;相较之下,费林托什家光靠上一代就扩大了工厂,成了家财万贯的暴发户。费林托什家提供哈代家财务支援,而哈代家给予费林托什家晋升上流阶级的机会,这种事很常见啊。你为什么知道有案件发生?」
「昨天晚上,糟老头做了一件让我很生气的事,所以我离开家,然后……不知不觉随便走走——就走到这附近来了。还遇到奇怪的家伙!那家伙漂亮得不得了,虽然我觉得他不可能是犯人啦……」
「就算他外表漂亮,不代表他内心也漂亮喔。」
「那种事我也知道!那些家伙的说话方式也很装模作样,很像贵族那种特有的发音。」
「哦?那就有趣了。」
杰克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他差强人意的反应让连恩觉得恼火,于是气冲冲地把他们有多么可疑、有多讨人厌,可是那名少年的脸又真的很漂亮的事说了出来。除了麦可的事以外,当他全部说完后才捂住嘴,心想糟了。
连恩抬头瞄了一眼高大的少年,心想该不会中了杰克的计而泄漏什么情报了吧,但对方只是笑眯眯地,接着突然直指核心,对连恩提出了关于杀人案的问题:
「我听说犯人是黑蔷薇大盗,这是真的吗?听说那张卡片也出现了。」
连恩一点头,杰克就倾身靠向他。
「这不是很不得了吗?」
他带着平易近人的笑容,因此连恩也说「就是啊」而差点说漏了嘴,只差一步又把话吞了回去,心想怎么能每次都让对方称心如意,然后小心谨慎地回道:
「我不跟你说,你想卖给哪个记者吧?」
「哎呀,别这么说。你应该卖我这个人情喔。人生一旦投资失败,就会马上沦落成丧家犬,就像我和你的老爸一样。」
「不要叫别人老爸丧家犬。」
「你不老是叫你爸糟老头吗?刚才也——」
「我说就没关系!因为——」
连恩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自己说是可以,但听到别人说父亲的坏话就会令他很生气。只不过,他无法接下去说「丧家犬不会露出那种眼神」,想起昨晚的那个眼神,他又开始感到讨厌。他用力跺脚,好像想把心中的焦躁踩坏,一副想吵架的样子大声嚷着:
「我不知道,怎样都可以吧!」
「我是没差啊。」
杰克脸上浮现温和的笑容。
「那我先投资在你身上吧。」
连恩知道自己被人瞧不起、被当成小孩子,因此更加火大了。不过话说回来,他也没有无欲无求到拒绝杰克所谓的投资,于是不高兴地鼓起脸颊听着。
「我这么快就探听到费林托什家的杀人案,是因为我很早以前就盯上他们的关系。」
「你早就知道会发生杀人案了吗?」
「不,我没期待那种事。」
杰克苦笑着,一只手轻轻挥了挥。
「我盯上的是受欢迎的歌剧女伶的丑闻啦。我听某人说费林托什家的少爷贡献了不少在艾德勒小姐身上呢。要是猜中就可以大捞一票了,所以我才会在这边埋伏啊。」
「某人是谁?」
「哎,是谁都好吧。」
「是派克对吧?」
连恩一说出社交界八卦专栏作家的名字,杰克的右边嘴角就微微扬起。他虽然没有出声否认,但连恩知道他的预感猜中了,于是下定决心。他交叉手臂,瞪着「游击队」第一的情报家发出宣言:
「我绝对不会告诉你我知道的事。要是派克写了什么有的没的,妨碍福尔摩斯先生的工作就糟了吧?」
「等等,等等,我也是游击队的成员耶。怎么可能妨碍福尔摩斯先生工作啊?啊,对了,你和我交易或许也能帮上福尔摩斯先生的忙喔。」
「你知道的事,自己去跟福尔摩斯先生说就好了。」
「你真是直肠子呢,连恩。可是这样就没有好处可捞了吧?你听好,你把你的情报给我,然后我告诉派克先生换取奖赏,而我把我的情报给你,你再从福尔摩斯先生那里得到奖赏,我、你、派克先生,还有更重要的福尔摩斯先生都没有损失,大家各取所需、从中得利,对吧?你可别忘了,只要动动脑筋,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卖的。」
杰克笑容可掬地说道。他的笑脸虽然像春阳一样温暖,却不是发自内心的微笑。
连恩从很早以前就发现,这个比他年长的朋友大部分的愉快笑容都是装出来的。他用开朗的声音说话,眯起眼睛,嘴巴弯成一个大大的弧度,还有平易近人的笑容——看起来是这样没错,但他眯着的眼里正冰冷地研究连恩的表情。趁着对方大意、卸下心防的时候,再巧妙地提出问题以套出有利的情报。
这件事,连恩只跟感情很好的两个人提过。
卡莱特一脸困惑,说是连恩想太多而没有相信他。
依芙则是劝他最好别说出去。人要是自己想表现出来的样子没有成功就会不安心,而不安心的人是很可怕的。我的占卜也是,不要全部说中比较好。我才不想被当成女巫被猎捕呢。最好是有点可疑,能赚点小钱的程度就好了——
至今为止,连恩都遵守着依芙的忠告。就算杰克的笑脸是装出来的,他说的话还是很有趣,有时候也会露出真正的笑容,而且头脑也很好。现在听他意见的时候,也开始疑惑事情是否真如他所说。可是,这与他一直以来都很重视的话语互相矛盾,所以他还是不能接受。
「有些东西不管别人出价多高也绝对不能卖。信念、忠诚、友情还有爱情,因为这些全部都是你的灵魂。挖出来卖掉以后,自己造成的灵魂伤口是绝对不会好的。而从那一刻起,人就一定背负着无法偿还的罪恶。」
那是麦可说过的话。虽然有些地方听不太懂,但他说到连恩的心坎里。他觉得包括那些听不懂的部分在内,感觉起来都很帅气,但同时也令人恐惧。
——背负着无法偿还的罪恶。
脑中一角掠过了昨晚在一瞬间被马车灯照亮的父亲脸庞。
因为遇上杀人案的打击,所以去美国的事被连恩搁到一边,但现在这大问题又回到心中。
还有,那个神秘的少年爱德华对他提出的问题——
——你有没有从父亲那里听说过威瑟福德伯爵家?
连恩实在无法想像贵族与下城的扒手之间会有什么关连。不,只有一个,是麦可扒走他的钱包还是怀表吗?可是被扒的人不可能会知道犯人就是麦可。
就算杰克专找丑闻八卦,但他也很清楚显贵阶级里的大小事。若是问他威瑟福德伯爵,或许能知道些什么也说不定。即使他现在没有相关消息,只要拜托他——并且支付合理的酬劳,他就会找来一些情报吧。
连恩紧紧闭上嘴,陷入了沉思,杰克误以为他是固执而不肯开口。说了句真拿你没办法,一只手抓抓脖子,斜眼看着他。
「你啊,为什么那么讨厌派克先生?」
「那种装模作样的家伙!老爸说过,不能相信那种明明是个男人,还以自己漂亮的脸蛋自豪的家伙!」
「喂喂,那是什么偏见啊。不,等等。你见过派克先生吗?」
「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吧?」
连恩把脸扭向一边,回想起半年前左右的事。
星期日做完礼拜的归途上,一辆停在教会附近的雅致马车里有人出声唤他。连恩走近一看,里面坐着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男人,他的打扮在这个国家就算被人白眼相待也无话可说。
——你要是有你父亲和母亲的照片就跟我交换吧,用这枚金币。
索维林金币(注4)的闪耀光辉吸引了连恩的目光,不过他还是拒绝了。那个男人纠缠不休,在两人一来一往之中,有人通知了神父。奥莱利神父认识那个男人,惊讶得喊出他的名字——
兰代尔·派克。
奥莱利神父说,他们在某个慈善机构举办的活动中有过一面之缘。
以杰克的方式来解释的话,派克想用一枚金币投资在麦可·麦坎夫妻的照片上,而这毫无疑问是因为可以从中获得好几倍的利润。派克想要的照片里,隐藏着某些秘密。
连恩怱然在意了起来,那个秘密是否和昨晚父亲恐怖的眼神,或是威瑟福德伯爵有关呢?
那时连恩拒绝了派克的要求,毕竟他也不可能答应。因为他连一张父母的照片都没有,就连死去的母亲照片也是。
他只有在还小的时候看过一次父母结婚典礼的照片。
结婚当时麦可是陆军下士。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服,充满了男子气概,连恩虽然记得他身边有一位美丽的新娘,却想不起她的长相,而那张照片也已经不在了。
他问过麦可,得到的答覆是所有的照片都在连恩四岁的时候跟着火灾一起烧掉了。然而自从连恩有记忆以来,身边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火灾。麦可说是因为他还小所以不记得了,但连恩心中仍然感到怀疑,最后成了小小的疙瘩,一直留在心里。只不过,这并没有让连恩失去对父亲的信赖,因为连恩也很明白,父亲深爱着他死去的妻子,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一张照片留下来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她是比任何人都美丽、勇敢,而且温柔的女人。
小时候,连恩曾经吵着要听更多关于母亲的事,麦可却总是重复着一样的回答。可是,他的声音,眼神里都充满了爱意,心底也有着和爱同等的悲伤。因为忘不掉失去挚爱的痛苦,因此连回忆并诉诸言语也很痛苦——而他唯一一次,在喝醉后吐露了感情:
——她是个充满母爱的母亲喔。她最爱的就是你了。
从此,连恩就不再追问了。他也觉得老是对母亲念念不忘,太不像个男人了。
杰克说:
「今天就特别给你一个大优待吧,这可是特大的优惠喔。」
连恩满脑子想着麦可的事,一时间不知道杰克在说什么而直眨着眼睛。只知道话题正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于是沉默着催促他讲下去。
「艾琳·艾德勒有个叫做休伊特的侍女,她可是费林托什夫人的姐姐喔。」
「你说的侍女,是那个跟她一起坐在马车上的女人吗?费林托什夫人可是出身名门耶,她姐姐怎么可能当什么侍女——」
「她姐姐等于是被逐出家门了。」
杰克将大拇指抵在眉间,接着放在嘴唇上。连恩以前曾问过他:「那是习惯吗?」而杰克说那是给脑袋的信号。这样做可以打开记忆的抽屉,引出脑袋里的情报。
「她名叫维多利亚,和费林托什夫人的年纪差了将近十岁。在六〇年代中期左右发生丑闻。当时维多利亚十七岁,她和一个有家室的男人私奔,结果被哈代家断绝了关系。在那之后,维多利亚被男人抛弃,在巴黎过着像高级娼妇一样的生活。她虽然也像女演员一样登台演出,但同时也是个擅长恐吓的女骗子。七年前,她涉嫌杀人,但因为证据不足而获释。之后,她成了某个议员的情妇,却沉迷于鸦片,差点死在议员家而引发丑闻。妹妹玛丽结婚之后,她得知母亲将『维纳斯之冠』让给玛丽,就主张自己也有正当的继承权而对妹妹百般要胁,抢走了头冠,这是四年前发生的事。大家都以为这是一桩窃盗案,其实里面还有这样乱七八糟的内幕。姐姐除了头冠以外还想要其他宝石,越来越得寸进尺,所以夫人委托福尔摩斯先生前去交涉,最后解决了纠纷。」
艾琳·艾德勒的侍女与被害者的嫂嫂有关,这让连恩大吃一惊,不禁听得入迷。
「福尔摩斯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他当然知道。自从艾德勒与小提琴那件案子扯上关系,他也跟我买了有关这几个女人的情报喔。」
「这样啊,那该担心的就是艾德勒小姐了吧?那个女人该不会也想骗她吧?」
浮现在连恩脑中的,是艾琳,艾德勒的美貌与温柔的笑容,以及她用那低沉、音乐般的声音叫唤他名字时愉快的感觉。
杰克呵呵地笑了。
「也能说是物以类聚呢。哎,不管怎样,我要走罗。」
「什么意思啊?你要去哪里?」
「我杰克大爷可是个大忙人呢。所谓的情报是有时效的,只有在少数人知道的时候才有价值。虽然也有那种留在手边待时机成熟后才身价暴涨的,不过像我这种小鬼还没有分辨那种情报的眼光啦。」
杰克说了声再见,然后轻轻地挥了挥手,潇洒地走掉了。
3
「就杰克来说还真是砸下血本了呢。啊,可是他已经卖给福尔摩斯先生了,就不能算商品了吧?还是说,那是我告诉他爱德华他们的事的回礼呢?」
连恩嘴里一边咕哝着,一边赶往贝克街。
连恩打定主意,等福尔摩斯先生回来之后,这次一定要把昨晚的事情全部说出来才行。他在杰克跟他说以前就应该要注意到了。福尔摩斯会允许他一同前往调查现场可不是件小事,说要找出爱德华他们只不过是借口而已。再怎么说,目标都是绝世美少年和异国青年,而且也知道对方的名字,只要开口询问,认识他们的人马上就会知道了吧。
「他知道我有事瞒着他,但又正在调查中,认为和案件无关,所以才让我先回去吧。」
连恩叹了口气,开始担心了起来。福尔摩斯会原谅连恩的背叛行为吗?他心里一边烦恼着,脚下的步伐也没有减缓,不久,侦探的公寓——贝克街二二一号B座终于映入眼帘。公寓前的煤气灯下,有个熟悉的男人抽着烟。他脚边掉了好几个烟蒂,背抵在灯柱上,抬起头来。帽子底下锐利的视线捉住了连恩的身影。
那是麦可。
「你果然来这里了啊。」
他语气苦涩地说道,一站直身子后就扔掉烟,用鞋底踩熄后,慢慢地往连恩的方向走去。
「你到哪里去了?」
听到麦可那种质问的口气,连恩不禁怒从中来。
「哪里都好吧?你给我说清楚!你说去美国只是在开玩笑,是在骗我的吧?明明连船票都买好了。」
在连恩激动的质问下,麦可大概觉得自己理亏而微微撇开了视线。连恩一看到对方心虚的样子,便乘胜追击。
「没有必要到美国去吧?发生什么事了啊?欠钱吗?可是钱这种东西,只要你稍微认真起来拿出看家本领,不用逃走也能还钱吧?就像到目前为止——」
「你听好。」
那句话犹如钢铁般的重量压了下来,切断了连恩的声音。麦可挺直了背,俯视着他的眼神有如地狱一般黑暗。
「世界上也有无法偿还的债务,给我记好了,绝对不要去借那种钱。」
「——到底借了多少啊?」
「借了多少不重要,重点是跟谁借的。」
麦可阴沉地回道,身体微微地颤抖。
「留在这种国家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喔,连恩。美国才是真正自由的国度。那里也有我们的亲戚。我会让你过得比现在还要更好。我也要重新开始我的人生,我会戒酒,也会认真工作,所以——」
「我不去,谁要去啊。」
麦可仿佛暍下苦药般皱起了眉。连恩瞪着他的脸,粗声粗气地把一直以来藏在心中的梦想冲着他说出口:
「我要在伦敦跟着福尔摩斯先生学习,我以后要成为独当一面的侦探。」
重要的梦想沦为激烈争吵的内容,令连恩的心情更加暴躁。另一方面,麦可也表现出怒意。
「侦探?少说那种蠢话!什么夏洛克·福尔摩斯!国家的走狗!警察的眼线居然把我的儿子要得团团转。快点,回家了!」
连恩的手臂被用力抓住,不禁怒火中烧。
「放开我啦!可恶!不准说福尔摩斯先生的坏话!」
连恩激烈抵抗着,对父亲紧抓不放的手大口咬了下去。
「你搞什么!」
麦可用力地甩开了连恩。少年的身体飞到房子墙边,他的背撞到墙壁,滑落到地上。连恩轻轻颤抖着,垂下因为撞到墙而痛得扭曲的脸,在抬起视线前犹豫了一下,瞬间退缩,因为他怕现在看了父亲的脸,要是看到那个眼神该怎么办?连恩低着头站了起来,想跑过父亲眼前,却再次被抓住了手腕拉到父亲身边。
「这全都是为了你好!我用拖的也要把你拖去。为此我有舍弃一切的觉悟。」
耳边传来低沉沙哑的嗓音,连恩抬起头。父亲眼中没有那个恐怖的光芒,反而流露出强烈的苦恼。他因放下心而得到力量,任性地强烈拒绝:
「什么嘛!烂透了。你可能做了什么非得逃出伦敦不可的事,可是我没有!」
「——连恩,我——」
麦可的话说到一半堵住了,他暂停一下之后,用混浊嘶哑的嗓音继续说道:
「我想活下来啊,连恩。为了保护你,为了看着你长大——」
听到这种以恩人自居的话,连恩失望了。他认为麦可把「全部是为了连恩」这句话,当作自己失败和任性的借口。奇怪的是,他反而消了气,只觉得非常悲哀、丢脸,并因此感到更加失望。他悄声问父亲:
「喂,你到底做了什么啊?和威瑟福德伯爵有关系吗?」
麦可惊讶得倒抽一口气。
「你为什么知道那个名字?谁跟你说的?」
抓住他手腕的力道变弱了。连恩挥开了那只手。父亲与威瑟福德伯爵的关系虽然令人在意,但更重要的是,他本能地醒悟到错过这个机会就再也逃不了了,于是扭过身子逃了开来。在跑向福尔摩斯公寓玄关短短十步左右的距离之内,他感到时间变得非常漫长。他冲上石阶,按响了门铃,大力地敲着门。
门一打开的同时,连恩跳了进去。贝琪大吃一惊,瞪着他说:
「你想做什么!」
「这个!」
连恩从口袋里抓出福尔摩斯的名片,塞给了罗嗦的女仆。
麦可用隐含痛苦的表情看着冲进侦探公寓的儿子背影。他闭上眼睛,小小地划了个十字后,用那只手掩住了半边脸。不管压得多紧,仍然觉得绝望从指间剥落而去。然后,他静静地转了个方向,对一辆刚停在后方路肩的双轮出租马车投以尖锐的视线。
一个右眼覆着黑眼罩的男人下了马车,朝他走来,嘴里叼着味道强烈的雪茄。因为闻到这股雪茄味道的关系,在看到男人之前,麦可就已经察觉到他在近处了。之所以没有硬把儿子留下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单眼的男人朝麦可咧嘴一笑,擦身而过的同时在他耳边喃喃自语道:
「原来如此,那就是你的——」
4
「福尔摩斯先生还没回来唷。」
贝琪不客气地说道。既然接到了福尔摩斯的留书,她就不能把连恩赶走。
「二楼的房间现在有客人,你就在厨房等吧。」
厨房是建在半地下室的地方,连恩跟着贝琪,从里面的楼梯走了下去。
贝琪在洗濯场洗着锅子。她嘴里嘟哝着抱怨水很冰、冻伤很痛,大概是因为有了连恩这个听众,渐渐地把他当成吐苦水的对象。接着,在两人你来我往中,开始对他发泄对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布满:
「我呀,就算穷,还是活得规规矩矩的。我没办法忍受有人用折刀把信纸钉在壁炉台上,或是把烟草装进波斯拖鞋里,再不然就是把杀人案的证物放在奶油盘子上。我是不知道什么天才侦探啦,真希望他有些常识。一年到头做些发出奇怪味道的实验,还半夜让客人进来!我每次都会因为这样而被叫醒喔,真的是太会使唤人了。今天也来了电报,要我们去买叫什么硫酸铝的药品,现在是哈德森夫人出去买了。之前我们本来有个打杂的,也是因为受不了福尔摩斯先生才辞掉了唷。」
每次听到那个杂役辞职的事,连恩就会想,不管再怎么忙、再怎么累,如果是他的话就绝对不会辞职。归根究柢,说是因为福尔摩斯才会辞职,是贝琪单方面的说法,之所以将近一年都没有雇用杂役,是因为这个家的女主人哈德森夫人判断不需要人手吧。
「喂,你说的客人是怎样的家伙?」
「居然说家伙!太失礼了,那可是贵族千金,微服出行来这里。」
「贵族千金,她一个人来?」
「怎么可能?当然有随从跟着呀。那一定是印度人吧。他的身材很高大,还很年轻。有些从印度归国的将军女儿会带着当地的监护人。小说里不是也常常有带着当地的随从从印度回来的情节吗?」
不知道贝琪是不是想起了肉麻兮兮的罗曼史小说,她的心情稍微变好了。
「那位小姐戴着厚厚的面纱遮住脸,因为我徘徊了一下的关系吧,我有瞄到她的半边脸喔。那么有气质又美丽的脸,我从来没看过呢。闪闪发光的金发,眼睛是像蓝宝石一样的蓝色呢,左眼下方有颗小小的痣——」
连恩一听到这里,踢倒椅子站起身来。
——是那些家伙!
他推开贝琪,冲上楼梯。
「等一下!连恩,等一下啦!」
连恩无视背后传来的的叫唤声,闯进了福尔摩斯用来当作事务所的二楼起居室。房里传来了咚的一声,某种东西倒地的声音,接着响起啪嚏啪睫的慌张脚步声,最后安静了下来。
连恩打开门的时候,房里一个人也没有。收纳福尔摩斯经手案件备忘录的上锁陈列柜玻璃门遭人打破,里面的几个档案散落在地上。
连恩愤怒地嚷着可恶,咚地踏了一下地板。
「那些家伙才不是什么贵族大小姐,他根本就不是女的!搞不好是杀人犯的同伙!」
「杀人犯?」
贝琪脸色发青,嘴巴一张三口的,正想说怎么可能,但是从房里的惨状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伪装成委托人来访的那两个人,根本不是贵族小姐和随从。
「芬奇利路的杀人案啦。那天晚上,那两个可疑的人出现在发生杀人案的宅邸附近。」
连恩粗鲁地喋喋不休,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档案,跳着靠近了窗边。那两个人果然和这起案子有什么关连,他们是为了抹消对自己不利的纪录而来的。两扇面向马路的窗子中有一扇大开着。他们一定是注意到连恩跑上楼,从这里逃掉的。连恩从窗户探头向下看,看到路上的行人停下来,抬头对着他指指点点。
「从这里跳下去的人跑去哪里了?」
连恩大声问道,在看到全部经过的行人回答他之前,有辆四轮马车横冲直撞地飞驰而过。手持缰绳的车夫身影在一瞬间映入眼帘,全身严密地罩着黑斗篷,兜帽戴得低低的。他听到连恩的声音,反射性地抬头看向他,那张脸属于那名被称作瓦伦泰的青年,一张五官深邃的褐色脸庞。
「果然是那些家伙!」
连恩心想,绝不让他们逃走,从窗口探出身子,脱下从父亲那里借来的外套,把一边的袖子绑在窗帘底部,打算将外套当作救生索一样跳到马路上。
「等等,你在做什么!快住手!」
贝琪发出了几乎像惨叫的声音,手绕过连恩的腰把他拉了回来,两个人倒在地上,跌了个狗吃屎。
「别碍事!」
连恩对她破口大骂,迅速站了起来,抓住窗棂往外看。马车大概弯过转角了,早已消失了踪影。他抓住外套,转身冲出房间,险些踩到散落在地的档案。他想向后避开的时候因贝琪挡住,啊地叫了一声,倒在一堆文件和档案上头。
「你在做什么啦!」
连恩抬头瞪了大惊小怪的贝琪一眼,小心翼翼地坐起身。要是弄坏文件就不妙了,因此他在起身前把档案推到了一旁。
他拿到了一个原本放在「A」柜里的红色档案。
档案的标签上写着「安斯沃思城杀人案」,连恩一拿起档案,就有张照片轻飘飘地从里面掉了出来。他捡起照片不是因为对它感到好奇,而是想把它放回档案里,却在看到那张照片的瞬间吓了一跳。
那是一张很奇怪的照片。上面是一位身穿奢华礼服的贵妇人肖像,但不知道是光线的角度,抑或是画布被涂掉的关系,肖像没有脸。连恩翻过照片,看到上面写着一八七一年十一月的日期,而旁边写着「威瑟福德伯爵夫人,于安斯沃思城堡」。
「威瑟福德伯爵夫人,是那些家伙说的伯爵的太太吗……?」
连恩拿着档案站起来的时候,哈德森夫人出现在门口。
她似乎是在回家的同时听到这场骚动而上楼的,她越过连恩的肩膀看到房间的样子,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做的好事?」
连恩用力地摇着脑袋,说不是他干的。要是哈德森夫人怀疑是自己故意要偷看照片可就亏大了,于是他两手绕到背后,摸索着把照片夹回档案里。
贝琪扭着双手,一脸几乎快哭出来的表情开口说:
「遭小偷了!因为他们说有事拜托福尔摩斯先生,也有事先预约,我就让他们进来了!因为不管怎么看都像贵族千金嘛。马车也是气派的私人马车——啊,我去报警!」
「那我来帮忙整理。」
连恩原本干劲十足地想趁机偷看档案里的内容,却被当下拒绝了。
「不用找警察,也不用整理了,你们两个马上离开房间。」
哈德森夫人严厉地下达了命令。
「福尔摩斯先生回来之前,谁都不准进入房间。你们两个,小偷逃走之后应该没有到处乱碰吧?」
「我捡到这个。」
连恩给她看了手里的档案后,就轻轻把它放到书桌上。他没办法违逆哈德森夫人的决定,只好放弃偷看档案内容。他没有掩饰失望的心情而叹了口气,哈德森夫人因而再确认了一次「只有这样吗?」
「我没碰其他东西。」
「很好。」哈德森夫人点点头。
贝琪一脸困惑,担心地问道:
「不用收拾吗?」
「福尔摩斯先生不喜欢别人碰他的文件,而且这可能会妨碍他调查小偷偷了什么东西。要通知警察也要等到福尔摩斯先生许可之后。没有什么比侦探事务所遭小偷还要不名誉的事了。报纸可能会加油添醋地乱写,福尔摩斯先生不会想看到这种情况发生。」
哈德森夫人干脆俐落地宣布,然后催促着两个年轻人离开房间,锁上房门。
5
连恩心中充满了对爱德华他们的愤怒,以及无法去追捕他们的焦躁,无可奈何地回到了厨房。在炖汤的香气中思考着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福尔摩斯办完事以前是可以待在这里没错,但之后就没有回去的地方了。他想起贝琪抱怨过打杂少年辞职的事,模糊地想着不知道福尔摩斯能不能让他在这里工作。
这间公寓曾经雇用过「游击队」的少年当杂役,但因为他的工作表现实在不佳而立刻被解雇了,严格的哈德森夫人甚至宣布以后绝不会再雇用他们里面的人。虽然要让她改变心意绝非易事,但连恩生性乐观又积极,转眼间就在脑海中想出了一个计划。
「我要在这次的案件立下功劳,让福尔摩斯先生认同我,然后请他去说服哈德森夫人!」
这次的案子,也有件只有连恩才知道的事。
就是那个神秘的二人组,爱德华和瓦伦泰的长相。
那名少年好像是出身名门的小孩,但他的行动却非常可疑。或许他们才是黑蔷薇大盗,身上穿的高级服饰和鞋子都是卖掉偷来的宝石所买来的东西也说不定。
如果他们的目标是「邱比特之泪」,那么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大概就是费林托什夫人的姐姐,休伊特夫人了吧?因为女仆把情报透露给了杰克,所以艾琳·艾德勒的侍女拥有那颗蛋白石的消息就一定会登上报纸。艾德勒目前住在朗廷酒店,休伊特夫人也住在那里。也就是说,只要他潜入朗廷酒店,待在休伊特夫人附近监视的话,就有可能见到那两个人,这样一来,就能亲手逮到他们。
连恩握紧拳头,猛地站了起来。
一旦有了计划,他就迫不及待地行动了。
连恩跑出侦探的公寓,朝着邮务公司的摄政街分局前进。他在附近等了约半个小时,过了下午四点后,卡莱特的工作告一段落,回到了暮色昏暗的街上。邮务公司的蓝色制服让这个朋友看起来有些老成。
卡莱特看到了连恩便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但在听到他的请求之后,立刻沉下脸。
为了潜入一流的旅馆,连恩拜托他暂借信差的制服。原本料想着不是什么困难的要求,卡莱特一定会答应他,然而——
「不行啦。」
卡莱特一脸固执地摇头。
「这件制服是信赖的保证,我不能背叛它。」
「只要不被抓到就没关系了吧?」
「不是这个问题。而且你要是失败了怎么办?」
「我才不会失败咧!」
连恩火冒三丈地顶了回去:
「我潜入旅馆以后,会去弄一件旅馆杂役的制服!当然,我之后会再还回去。我一定要成功!不成功不行,因为这关系到我的人生啊。」
「说什么人生,太夸张了啦。这是福尔摩斯先生命令你去做的吗?」
连恩含糊不清地说不是,让人用一句太夸张了应付过去,使他慢了一拍才想到要生气,抬起眼角瞪着好友的脸不放。
「我不做不行啊!我家的糟老头说要去美国,可是我绝对不去!我要独立在这里生活。要是在这次的案子立下功劳,福尔摩斯先生就会认同我连恩·麦坎是个派得上用场的家伙对吧?然后他就会说服哈德森夫人雇用我在公寓打杂。有了住的跟吃的地方,又能帮福尔摩斯先生工作!」
连恩热衷地说着刚刚才拟定出来的的计划。他毫不怀疑,既然他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卡莱特应该也会跃跃欲试了吧,然而他却没什么反应。连恩不由得犀利地冲着他说:
「什么嘛!你觉得我去美国比较好吗?」
「不是啦。我不希望你去,可是你这种做法不会立下什么功劳喔。我不认为哈德森夫人这样就会雇用你。」
「我也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但不做做看怎么知道呢?啊,要是华生医生在就好了。」
「华生医生一定会叫你听叔叔的话喔,因为你要离家出走对吧?一定会被他念的。」
「——念我?华生医生吗?」
「嗯,我想他一定会对你说教喔。一直训到你跟他约定好要回家为止。」
连恩脑中浮现出那样的景象,全身哆嗦了一下。华生是一位温和敦厚的绅士,平常对侦探我行我素的举止,在大部分的情况下都是忍耐而且包容的,然而一旦他认为对方犯下有害自身的过错,就会变得非常严格。比如福尔摩斯的坏习惯之一,注射古柯硷也包含在内,在健康管理的问题上坚决不让步。明知道对方不会听进去,还是不放弃地不停说服他,反复对他说教。在这一点上实在是很有耐力。
卡莱特接着说:
「福尔摩斯先生也一定不会答应喔。不管你立下多大的功劳,叔叔要是不准的话就不可能,因为硬是把你从叔叔身边带走留在自己身边的话,不就跟绑架一样了吗?」
「少说蠢话,我是自己决定——」
「不行啦,连恩。这样行不通的,社会大众不会允许这种事。虽然福尔摩斯先生是个怪人,他可能不会在意,不,还是不可能啦。这样会变成协助犯罪。反正哈德森夫人是绝对不会点头答应的。」
卡莱特所说的是正确的。连恩虽然明白这一点,但好不容易高涨起来的心情遭人泼了冷水,惹火了他。
「那在被雇用以前跟老爸断绝父子关系就好了吧?」
「你要怎么做?」
「你说怎么……这个——」
连恩虽然还没想到那一步,但他一看到卡莱特一副标准模范生的模样,就觉得自己一步也不能退让。
「先让他以为我要一起去,等上了船之后,我再趁快要出航的时候逃走。只要出了港口,爸爸也拿我没办法了吧?我要一个人回伦敦,然后——」
「那不是跟离家出走一样吗?不行啦,连恩,会给大家添麻烦。」
「又不是我的错!都是老爸害的!那家伙太狡猾了。整天喝酒,还不好好工作,用缺德的手段赚钱还乐在其中。他一定是干了什么蠢事,才被一些坏家伙盯上,现在人家来找他讨债了不是吗?」
「就算这样——」
一脸固执,准备反驳的卡莱特,突然吓得晃了晃肩膀,闭上嘴巴。他本来的姿势就十分端正了,现在更是把背挺得笔直,拿下了帽子。他的视线越过连恩的肩膀看向某个人。
连恩回过头,也多少站直身体。
一位神父从少年们凝视的方向朝他们走近。黑色帽子下方露出黑发,是个年轻男人。
他是连恩他们教区圣安娜教会的主任司祭,奈杰尔·奥莱利神父,来到白教堂区服务至今一年有余。起初,他因为太过于年轻而遭人轻视,但他稳重的外表及不逊于外表的清廉人格,再加上根基于信仰的行动力,使他的声望不断上升。
连恩有点怕这位神父。
前任那个神父每次看到连恩的脸,就好像闻到什么极度难闻的恶臭一样歪着鼻子。大家私底下都在说,那个性情乖僻又顽固的老人,不是以信仰虔诚与否,而是以献金的多寡来决定信徒的善恶。
因此,连恩非常讨厌那个老神父,常常说他的坏话,捉弄他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而且不会觉得良心受到苛责。
但面对奥莱利神父,连恩要是对他恶作剧,就完全是连恩的错了。他心地善良而且完全不求回报。生活贫困却依然不屈不挠,不辞任何辛劳地追求信仰。他也是真心地担心着连恩。连恩从扒手这一行金盆洗手的时候,他也打从心底替他感到高兴,并给予祝福。
「你们好,怎么了吗?」
神父在少年们的面前站定,温柔地询问。
「没什么!」
「我们感情好。」
「对吧?」
少年们紧张地回答,互相对看了一眼,朝对方点点头。
神父微微地笑了。
「那太好了,有时间的话,你们要不要去一趟司祭馆?我请你们喝茶。对了,今天早上梅小姐说要烤石头蛋糕。」
梅小姐是司祭馆的女管家,是个料理名人,做的点心也很美味。听到石头蛋糕的少年们吞了口口水,但卡莱特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
「我还在工作。」
「这样啊?那么假日的时候你随时都可以过来,顺便代我向你母亲问好。请你转告她,说我明天会过去一趟,如果能聊一聊我会很高兴的。」
「谢谢您。」
卡莱特怀着感谢的心情向神父道谢,并行了个礼。
连恩还在犹豫,这时,在一旁的卡莱特开口了:
「连恩会去的。这家伙有烦恼,请您听听他怎么说。」
「什……!」
连恩对着童年玩伴极力反驳道:
「你说什么啊,我才没在烦恼!我已经决定了啦。」
「叔叔要去美国,可是他说他不去。」
「告状吗!烂透了!你太卑鄙了喔。」
连恩越来越激动,几乎要冲过去抓住卡莱特了。神父轻轻地将手放在连恩的手上。
「连恩,住手。」
卡莱特僵着脸退后了一步,被骂卑鄙似乎让他感到很痛苦。他对神父再次行了一个礼之后,便转身走进邮务公司的分局。
「可恶!」
连恩口中冒出了脏话,急忙一手盖住嘴巴。在别的地方就算了,但他觉得在司祭面前可不能这样。这是因为他从小出入教会,在天主教徒中成长的关系。
奥莱利神父装作没发现连恩失误的样子,微微倾身,拉近他与连恩的视线距离,然后静静地对他说:
「你父亲曾经拜托我照顾你喔。」
「老爸他拜托神父?骗人——啊,不对,我不是说神父你骗人,因为我老爸他又不去教会对吧?他明明吵着要我去礼拜、去告解的。那家伙太狡猾了!」
「他一直很担心你呢。我相信你父亲总有一天会回到教会来。因为他要是没有信仰,就不会让你来教会了。」
连恩不服地说,是这样吗?
神父脸上微微浮现苦笑,没有对他再三说教。不只这次,他总是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神父一直起身子,就温柔地拍了拍连恩的肩膀,催促他脱:「我们走吧。」他们走了一会儿,叫住一辆双轮出租马车坐了上去。
司祭馆是一栋由砖块与木材打造的半木骨造古老建筑,位于白教堂区的大马路,商业路尽头的圣安娜教会旁,后院与古老的墓园相连。奥莱利神父缩减了自己的生活空间,照顾病人和老人,壁炉里老是缺少炭火,屋子里的陈设也很简朴。连恩受邀到会客室,并依神父所说坐到长椅上。神父坐到他旁边,温和地对他说:
「艾力克斯他啊,非常担心你喔。那么乖巧听话的孩子会这样规劝某个人,不是那么常见的事。」
「可是!我原本打算自己去做的。那家伙认为我做不到吧?那不就表示他不信任我吗?」
「就算是这样,那就是犯罪吗?」
「犯罪——」
连恩微微鼓起脸颊,瞪着脚下,小声嘀咕着:
「说犯罪就太夸张了,可是我很生气。」
「他不相信你的力量,和他担心你是两回事喔。你其实也知道艾力克斯是在担心你,只不过这与你的期望不同,你就用很生气这样的理由,给他贴上卑鄙的标签。」
你这样不是比较卑鄙吗?——神父没有说出这句话,但连恩感到一阵心痛。脑中掠过卡莱特受伤的脸,他回顾起自己对他口出恶言时心中的愤怒,不得不承认他是在迁怒。
「可是我不想去什么美国。呐,神父,帮我跟爸爸说啦,跟他说不要去什么美国。」
连恩一脸别扭地说道。他不是真心希望神父这么做,而是想知道这位温柔的神父会怎么回答他。神父这样跟他商量,是真的打从心底替他担心,还是出于身为神职者的义务呢?
奥莱利神父沉默不语,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然后说出了他的答案:
「这样啊,我是没关系,但你最好先和父亲商量比较好喔。」
「他怎么可能听我的话!他假装听进去,其实想骗我啊!他以为只要上了船就解决了。」
「你想说的事情,是因为他不听,就因此而放弃的东西吗?」
「因为不能放弃,我才下定决心要一个人活下去的吧!」
连恩逞强地回答,神父慈祥地凝视着他,说道:
「你要舍弃和父亲之间的羁绊吗?」
「和老爸的羁绊?」
连恩发现神父原本就是想问他这个问题,微微睁大了眼睛。感觉眼前好像掠过了麦可的脸。他想起那双大手摸着他的头时的温暖,对着他笑时的温柔眼神,许许多多的教导、话语以及父爱——
连恩甩甩头,大声嚷着:
「不是我的错吧?是老爸擅自决定要去美国的。而且还不只这样!他还说谎骗我!不是我的错!」
连恩低着头,紧紧咬住嘴唇。他强烈觉得那个谎言让他很伤心,也不可原谅。
这时,门上传来了客气的敲门声。
神父从椅子上站起,对连恩有礼地告知请他稍等一下后,走出房间。
门的对面有个熟悉的少女身影。
那是达妮埃拉。栗色头发的美丽少女穿着与在音乐厅登台时完全不一样的朴素服装,却无损她清秀的美貌。
连恩不禁担心了起来,不知道依芙怎么样了。他悄悄离开座位,靠近门扉。
从钥匙孔里一瞧,没看到依芙的身影。神父背影的对面传来达妮埃拉温柔的嗓音:
「神父,您刚才出门时说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吗?」
「似乎还要花点时间。你在帮梅小姐的忙吗?谢谢你。」
「不,她能教我做料理,我很高兴。而且,那个,神父,拜访我母亲的事还是……我拜托您去找她是我错了。母亲她总是对神父说些失礼的话……我真的觉得很抱歉……所以……」
「达妮埃拉,你是一位坚强的女性,但你不能一个人背负所有痛苦。圣彼得所写的书信中有这样的一段话,你们要把一切忧虑卸给上帝,因为祂关心你们——我也会尽我所能。后天我再去一次看看吧。」
「谢谢您。」
达妮埃拉的声音颤抖着,好像快哭出来似的。心地温柔的少女有多么担心自己的母亲,而那个母亲又是多么残酷地玩弄少女的感情,连恩一直都很清楚,心里很难受。
神父送她到玄关之后,又回到会客室。连恩对特蕾西姐妹母亲的反感,和对自己父亲的感情重叠了,他用反抗的眼神抬头看着神父,喋喋不休地说:
「达妮埃拉她妈妈坏透了对吧?她不在就好了!也有这样的父母。就因为亲子关系这种理由,为什么就得重视什么羁绊啊?」
连恩话说得很满,胸口却刺痛着。
麦可教他扒窃的技巧时,连恩知道父亲的本事这么了不起,觉得很厉害而尊敬他,但他很快地就体会到这不是能向别人炫耀的事。不管在多么困难的状况下运用技巧摸走钱包,在世人的眼里看来,与从醉鬼的口袋里摸走钱包是一样的。都是叫做扒窃的卑鄙犯行。
然后,如今他才发现。如果父亲想舍弃那条道路,真心改过向善的话,不能帮他加油的自己还比较任性也说不定。
连恩垮下了肩膀。
「我之前也说过啊。我不再当扒手是因为我跟华生医生谈过了。他跟我说,如果我觉得侦探的工作很伟大,想要帮忙,觉得他的正义有价值的话,就小能再干扒手这种勾当了,所以我啊——」
「你很喜欢侦探的工作呢。」
「福尔摩斯先生很厉害吧?我想帮他更多的忙。总觉得这样很开心,而且抓到坏人也让我觉得很痛快。还不只这样,我也觉得能帮助有困难的人很帅气。」
「你想帮助的只有好人吗?」
「坏人受惩罚是应该的。」
连恩说出坏人这个字眼的时候,脑中想到的是杀人犯或小偷,还有那些虐待弱者的残酷的人,像双胞胎的祖父或特蕾西夫人那种自甘堕落、欺负小孩子的人——
「神父你啊,因为自己是好人,就以为世界上全都是好人。刚才也是,为什么对达妮埃拉说那种话啊?那种母亲,别管她就好了!」
「达妮埃拉曾说过,她小时候,父亲还跟她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她的母亲很开朗、漂亮,而且温柔。后来因为不幸接连发生,才沉溺于酒精,但是她偶尔也会回复以前那种温柔的心情,后悔自己对伊芙这么凶——」
「就因为她后悔了,依芙被揍还有被踢的疼痛就不算数了吗?」
连恩咽不下这口气,将累积在肚子里的怒气爆发出来。
「都是坏人自己不好!让他们接受惩罚,狠狠教训他们就好了。神父你从来没有被坏人害过对吧?所以你才不了解。也没有讨厌、憎恨过某个人。」
「没有这回事。」
神父轻声地否定了,沉默了一下子后,他接着说:
「——我和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曾经被激烈的憎恨束缚。」
「神父吗?」
连恩用多疑的眼神看向他。
奥莱利神父轻轻地笑了。
「以后再跟你说吧。」
「我现在就想听。」
连恩这么说,不是因为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的关系,而是想强迫神父答应他无理的要求,让他为难。虽然被逼着对父亲让步,心里也已经同意了一部分,但连恩也有一种矛盾的心理,想做些什么,让不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人好看。
奥莱利神父看起来很认真地伤脑筋的样子。
「我没办法全部跟你说。这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而且牵涉到很多人,所以我认为不能随便说出来。我就说说自己的事吧。」
神父轻轻地吐了口气,闭上了眼睛。他的表情平静而温柔。似乎在沉默中祈祷,划了个小小的十字之后睁开眼,定定地看着连恩,开口说道:
「因为某件意外,使我失去了家人。我憎恨夺走我家庭的那个男人。憎恨生出愤怒,愤怒导致暴力,等暴力伤害了某个人之后,又会生出新的愤怒。教会的司祭虽然这么劝我,但光靠言语还是无法让我接受。我不能告诉你细节,但我不能原谅那个男人逃过司法的制裁。我无论如何都要报仇,找出那个令我憎恨的对象。有某个人得到了那个人的消息,带我去找他。」
「你见到他了吗?报仇了吗?」
「我没见到那个人,但我见到了那个人的孩子,是个小婴儿。那时我不只理智上明白,更真实地感受到,只要我杀了那个人,就等于是夺走这孩子的父亲。」
「咦?你说报仇是想杀了他吗?」
「如今我已经不知道那时是不是有明确的杀意了,但当那个小婴儿对我笑的时候,我非常的惊慌——心想如果没有了这个孩子,对那个人而言是不是比被杀还不幸呢?我对那个小婴儿伸出手。」
「——为什么?难道——」
「我的手指一碰到婴儿的脖子,就感受到一股温暖。我吓了一跳想缩回手,那个小婴儿啊,抓住我了的手——我的手指,结果那只手的温暖从我的指尖传到了手上,再从手上扩散到整个身体,既温暖又令人怜爱。然后我发现了,那孩子跟我一样都是活着的。那孩子不是我憎恨的男人的孩子,当然也不是他的所有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他身上充满了生命的喜悦。那孩子真的非常可爱,我不禁在心里祈祷着他能幸福。所以,如果我憎恨的男人对这孩子的幸福来说是必要的话,我就不能夺走他。然后……就在那时候,我听见了主的声音,主原谅了我的罪,召唤了我,于是我决定成为司祭。」
原本以为会听到令人厌恶的内容,而在一瞬间退缩的连恩呼地松了口气。神父果然是个温柔的好人。连恩觉得,这么好的人所憎恨的家伙一定是个大坏蛋。虽然很在意那是怎样的人,却没胆子问。他明白神父刚才对他说了非常重要的事。
「带你去那个人家的是教会的司祭吗?」
「是一个将全部财产投注到养育孤儿上,并且奉献人生从事公益活动的人。我是在那个人的养育之下长大的,圣经也是他教我的。」
连恩哦了一声附和道。他也觉得大概是像孤儿院那样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因为在他身边,这样的出身并不少见,只不过这与「激烈的憎恨」又是两回事。
「那个,我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嗯。」
「还有,不要再跟别人说了喔。就算有我这种叫你说的家伙也不行。」
「这是事实呀。如果被教区的人知道,因此而成为众矢之的,那也是上帝的意思吧。」
「但是,你要更小心啊!我说啊,达妮埃拉和依芙也会觉得很困扰吧?如果你因为那种陈年往事被一些蠢家伙责怪,结果弄到要离开这里的话。」
「——谢谢。你真是个温柔的孩子,连恩。」
神父感谢的话语之中,有着对连恩的感情与信赖。既温暖又令人愉快,让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在记忆里搜寻着有没有更能帮得上忙的话。
「如果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东西,撒点小谎也没关系,以前老爸说过——」
连恩闭上了嘴。
——我想活下来啊,连恩。为了保护你,为了看着你长大——
连恩听到父亲这么说的时候,觉得他说这些话是在卖恩情而瞧不起他,这时又突然有了不同的感受。奥莱利神父碰到小婴儿的时候,他的手指被那小小的手握住,还有小婴儿对他露出的笑容,因而扩散到体内的爱与温暖——一样的感受。不,麦可说的话里,不是包含着更强烈的感情以及愿望吗?
麦可一直很珍视连恩。不管多么贫困,即使麦可自己卧病在床,生活无以为继的时候,他也从未让连恩饿过肚子。连恩因为生病而难受的时候,他不眠不休地照料,还当掉了一直很珍惜的手表,以填补所得不够的部分。为了不让连恩知道,还骗他说那是从赌场扒来的东西。这些事突然从记忆的深渊里涌出,流进心里,涨满了胸口令连恩喘不过气,眼泪一颗颗落下。
奥莱利神父露出了温暖的笑容说:
「他是个好父亲呢。」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感受到了你喜欢父亲的心情。」
听到这样坦率的话,连恩不知怎么回答。他一手用力地擦了擦眼泪,反驳回去:
「你说那种话想让我和老爸和好也没用喔!就算老爸是好人,但和我去美国是两回事!」
「那么,你要住在司祭馆吗?」
听到意料之外的邀请,连恩一时间不知所措,睁大了眼睛。
神父说:
「你喜欢父亲,可是无论如何都不想离开伦敦对吧?那么暂时让双方认同彼此的想法就好了。司祭馆还有一间客用寝室,就用来当作你的房间吧。你这个年纪,也有很多去住寄宿学校,离开父母身边生活的小孩子。你就好好跟父亲商量,得到他的许可吧。房间本来就是多出来的,所以不需要房租,只是需要付生活费,包含餐费在内。」
「你是认真的吗?」
「你能说服父亲吗?」
「我吗?」
神父说了声对,点点头。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希望离开伦敦的话,也可以决定在司祭馆生活,这也是一种选择,和父亲商量看看吧。有必要的话,我也会跟他谈谈的。」
「——我知道了,可是……」
有人对他提出了能够留在伦敦的具体方法,这明明是好消息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灰暗了下来,觉得有点不安。
奥莱利神父以温柔的目光凝视着他,一边慢慢地对他说道:
「连恩,你还只是个孩子,没有大人那般的力量。虽然也许你的经验和知识都不如大人,但只有未来的可能性,是你远远超过大人的。不要奢求自己没有的东西,而随便伤害自己或是重要的人。或许就算努力也没办法马上达成愿望也说不定。比方说,不管你多么努力想说服父亲,但麦坎先生还是不同意让你留在伦敦,而把你带去美国。即使如此,你真心诚意地面对父亲,他会理解你的想法的。他明白你的想法后决定去美国。这对你父亲来说会成为一种鼓励,也会成为教训吧。而这样强烈的愿望也会在你心中留下痕迹。总有一天,当时机成熟,你再回到这里就好了。」
连恩点了点头,轻轻地皱眉。虽然想让神父知道他有多么感谢他,却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接着,他突然想起了达妮埃拉剐刚说的话。
「神父,你还有事吧?会不会因为我的关系迟到——」
「我的事已经办完了。不,如果你能跟我约好,乖乖回家,跟你父亲商量的话……」
「什么意思啊?」
「麦坎先生一直在找你。他今天早上到我这里来,所以我也出去找你了。我想艾力克斯应该知道些什么,就到邮务公司的分局看了一下,结果你在那里。」
连恩顿时气得双颊泛红,觉得自己被骗了。不,现在想想,神父的话里没有一句谎言,只是故意更改了说话的顺序而已。
「什么嘛!早点说啦。太狡猾了。」
「是的,我这样做很狡猾。对不起。可是我很想跟你好好谈谈。要是我一开始就说麦坎先生来找过我的话,我担心你会认定我是站在你父亲那边,不肯听我的话。」
他的声音毫无掩饰,直视连恩的双眼深信对方一定能理解,这样反倒让连恩觉得,背叛那样的信赖会变成坏人。更何况,奥莱利神父说的话既温柔又强劲,鼓励了连恩,成了他的指标。
「我知道了啦。」
连恩生硬地回答,一下子撇过脸去。
「我们来喝茶吧。」
神父站起身来,走出房间,不一会儿就亲手捧着准备好的茶点回来了。
喝着美味的茶,大口嚼着石头蛋糕,连恩开始思考起接下来的事。
他绝对不去美国的想法还是没有改变,不过对麦可的强烈怒气已经软化下来了。万一危险正逼近父亲,即使那是他自作自受,是他应得的惩罚,他还是想帮助父亲——这样的想法开始在心里生根。
准备回家的时候,连恩总算说出了对奥莱利神父感谢的心情。虽然只是嘴里小声咕哝着,神父还是笑咪咪的,看起来非常高兴的样子,连恩的心情也因此变好了。他的口袋里装着用纸巾包起来的石头蛋糕,是要给卡莱特的礼物。
连恩顺路去了一趟卡莱特家,将司祭馆的石头蛋糕交给忙于裁缝副业的友人母亲。然后借了支铅笔,在小纸条上写上「刚才对不起」之后,又乱七八糟地把它划掉,才刚写下「去美国的事」又划掉,皱着眉念了几句之后,最后才写下「谢谢,有你这个朋友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