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间回溯到稍早之前。
星期日过了晚上九点,伦敦「游击队」的成员们各自带了在路边摊买来的美味食物到威金斯家集合。热呼呼的肉丸子汤、炖鳝鱼汤、一打牡蛎以及干硬的面包,每一样都在转眼间就填进了食欲旺盛的少年们的胃袋里。
威金斯轮视了一番伙伴们的脸。好友杰克、双胞胎,以及一下班就第一个赶过来的卡莱特。至于安迪,尽管通知他了,却还没出现。
卡莱特一脸闷闷不乐。因为杰克劝过他,要他小心那个在星期六下午,在唐卡维尔俱乐部跟他搭话的男人。
「啊啊,这张名片用的是假名啦。他是派克,兰代尔·派克,一个八卦记者。听好了,艾力克斯小子,如果你下次又看见那家伙的脸,最好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他是坏人吗?」
「这问题可真难回答。哎,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好人,跟他说成立什么教育支援组织之类的胡说八道差不多吧。」
昨天威金斯亲自前往礼拜堂,去确认那尊藏了照片的圣母像。彩色木雕的圣母像是中世纪时期捐赠的,有些地方颜色剥落,甚至还有裂痕。衣服下方有一道小小的裂痕,可以藏起一张名片大小的照片。
另外,他们也得知照片是在二十一日星期五的晚上九点以后藏在那里的。卡莱特下班回家的途中顺路去了教会,为母亲的病能痊愈而祈祷。他很喜欢这尊圣母像,看到附近有垃圾也会捡一下。他从以前就知道衣服上有裂痕,并说如果有信封的话自己应该会注意到才对。
两张照片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内容,名片般的大小也让文字显得细小而难以阅读。一张是只有文字的照片,另一张拍摄的则是文件被火柴点燃的那一瞬间。
开头是像标题的一行文字与作者名字,他们好不容易才看懂。
《小行星动力学》詹姆斯·莫里亚提教授
根据杰克的调查,内容似乎是十几年前发表的数学论文原稿,应该不是什么机密文件才对。
这三天以来干劲十足地搜集情报的杰克发表了今天的成果。
「关于水母啊,说起来身世也查不清楚。他小时候曾经在马戏团表演过,水母是他那时候的名字。他可以自由卸下身体关节,连左上臂正中间那种地方也能弯曲。大概是先折断骨头,然后在接骨的时候故意不接好,做了个关节之类的。不管多狭小的地方他都钻得进去。另外他也是杂要还有表演人体喷泉(注11)的名人。这家伙负责杀人,是史宾赛的食客吗?总之还不清楚他们是怎么搭上线的,这一点我始终……」
「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连恩被杀手盯上了对吧?」
卡莱特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威金斯否定了他悲观的看法。
「上校和那个什么地狱天使没有打算杀连恩,而且史宾赛好像不能反抗那两个人的样子。」
杰克轻轻挥了挥手,又否定了他乐观的论点。
「他们可不知道杀手的下落喔,就算想撤销杀人命令也没办法。要是上校和地狱天使都够热心,能够把人找出来并撤销命令就好了。」
「一定有什么办法才对。你想一想吧,杰克,你很擅长打头脑战啊。」
「但至少也要先知道连恩的下落。」
杰克发着牢骚,其他几个少年也带着同样的心情纷纷叹气。
卡莱特看起来不太好意思地蜕:
「不会是去城堡了吧?」
「城堡?」
威金斯惊讶地反问他。
「上次依芙说了预言,好像说连恩会去城堡。」
威金斯轻轻耸了耸肩,没把这当一回事。他也是个现实主义者。
反而是杰克有了反应。他抬起一边眉毛,用右手指抵住太阳穴说:
「城堡啊,连恩也说过城堡的事呢,当时说的是威瑟福德伯爵的城堡。是说威瑟福德伯爵刚好人不在伦敦,总觉得有点可疑啊。佣人们的口风也不是一般的紧,该说跟军队一样有纪律吗?」
如果是被带去城堡的情况,为什么要掳走一个下城的扒手之子,再带去贵族城堡啊?杰克搔搔头,嘴里喃喃自语着,这又不是什么《小公子》(注12)的故事。这时,外头传来了敲门声。
少年们之间顿时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他们十分清楚跟黑社会老大扯上关系的危险。
威金斯谨慎地窥视外面的情形,然后才微微把门打开一条缝,外面是一个看起来像为人所雇用、穿着马车夫制服的男人。杰克立刻离开了位子,拍了拍威金斯的肩膀代为上前。这个男人带来了要给杰克的留言。
「他是派克家的马车夫啦,也就是说……我看一下。」
杰克背着手关上门,打开了那张便笺,嘴里沉吟着:
「连恩也真可怜。麻烦事可能会拖上一阵子呢。你问为什么?因为派克先生派人来通知我连恩在哪里了啊。他预见接下来会有美味的丑闻上钩才会给我情报喔,不过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我们只要适度地应付他,不被他先下手为强就好了。这次艾力克斯小子猜对了。连恩在威瑟福德伯爵的约克城堡,安斯沃思城里。」
威金斯掩饰不住惊讶。
「到底怎么回事?」
「接下来,虽然我完全搞不清楚情况,可是根据派克先生的情报,连恩并不算是跟伯爵非亲非故。连恩他爸年轻的时候是当时担任陆军少校的伯爵部下。顺带一提,伯爵他过世的妻子是爱尔兰人——」
「要传电报到城里去吗?」
卡莱特倾身向前,威金斯默默指向柜子上的时钟。
「已经超过十点了。明天早上先去打电报。我今晚就离开伦敦到约克郡去。」
「还有火车吗?」
「深夜应该会有邮务列车出发。杰克,你等福尔摩斯先生一回来就去找他商量,跟他说明情况。虽然连恩在威瑟福德伯爵那里的事可能跟司祭馆的神秘事件无关,但为了以防万一,这件事也要跟他说。」
威金斯分配任务的时候,双胞胎在一旁说着水母的事情。
「用锅子煮水母。」
「软趴趴?」
「黏糊糊。」
迪与丹两个人好像想像出了极为美味的点心,吞了口口水。
「水母要怎么抓?」
「钓竿!」
「装上饵。」
「放下钓线。」
「让它去追。」
「吞下去!」
杰克轻轻挥了挥手,发出呵呵的笑声。
「钓线吗?原来如此。我有个好主意。」
「说吧。」威金斯说。
「就命名为钓钩作战。猎物是水母,连恩则是是饵,我们放出饵让猎物上钩。啊,钓钩就由我们游击队之中的某个人来当。」
杰克愉快地说出以下的提案:
首先,在伦敦撒出饵,到处散播史宾赛想跟水母联络的谣言,然后再把连恩带回伦敦。假如水母追着连恩回到伦敦,听到这个谣言而跟史宾赛连络上的话,杀人指令就会被取消,这样一来就可以暂时保障连恩的安全了。
他们全体一致同意了钓钩作战。
2
此时,安迪正在自教堂区西边的克勒肯维尔音乐厅前面。今晚达妮埃拉在这个剧场表演。
安迪对女人和恋爱的态度,就跟对教会一样,不抱有任何幻想。
他喜欢达妮埃拉,但没有将她理想化。他知道少女被问到在司祭馆发生的事时表现出弱不禁风、颤抖着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也都是为了自保。今晚他打算提出相同的问题逼问到底,之所以会一个人过来,是因为想像得到如果威金斯或卡莱特在场,就会转而同情、安慰起少女,有办法横下心,在一旁冷笑着看好戏的顶多就只有杰克了,他的脑中可以想像出那个讨厌伙伴的脸。
安迪很想救连恩。连恩是他碰过最有才能的扒手了。虽然他因为崇拜侦探而洗手不干,但这不可能长久的,总有一天他们要再搭档,好好大赚一票。
「怎么能让他死了。」
在他小声嘀咕着,心急如焚地等待的期间,达妮埃拉从后台出口出来了。她依偎着一名金发的温柔男子,是叫强尼,莱思的小提琴家,很受欢迎,也正和达妮埃拉一起登台演出。
少女一看见安迪便惊讶得睁大双眼,察觉到他找自己有事,因而回过头跟强尼说了些什么。安迪转了转肩膀,决定如果她想靠那个男的找麻烦,他就要把那个弱不禁风的小提琴家赶走,顺便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可是,所谓的麻烦并没有发生。
少女似乎是对舞台搭档说要先回去。男人虽然觉得很扫兴,最后还是一个人离开了。
达妮埃拉独自朝着安迪小跑步过来。
安迪摆出一副臭脸,心想她不只长得可爱,连个性都这么好,真是可望而不可及啊。他瞪着少女想先吓吓她。他知道自己不像一表人才的威金斯或和蔼可亲、能言善道的杰克那样受女生欢迎。就算讨好女生也只会被瞧不起。过去的经验告诉他,想让对方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就只能彻底摆出强硬的态度了。
安迪扬扬下巴示意她跟上,然后迈开步伐往自教堂的圣安娜教会司祭馆走去。两人走了大约半小时。
「你其实很清楚那天晚上在司祭馆发生了什么吧?」
他一切入正题,达妮埃拉的屑膀就颤了一下,躲开安迪的视线。
果然啊,安迪咂嘴了一下,沉下声威胁似地接着说:
「你有所隐瞒,没错吧?很抱歉,我不能放过你。我们正在搜寻连恩的下落。他有生命危险。不管什么情报我都想知道。要请你说出来了。」
「你说连恩有生命危险?」
「杀手出动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不信我的话可以去问威金斯——」
「连恩没有去司祭馆呀,但是——」
达妮埃拉颤着声接不下去。她紧抿起嘴,几乎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安迪用鼻子哼了哼,他才不会心软咧。
「快说。」
他发出像是低吼的声音,握紧拳头。达妮埃拉察觉到危险的气氛,露出了害怕的表情。
「星期五深夜有位先生到教会拜访神父。我在这附近没看过他。他的穿着打扮像一名绅士,也很有品味。我那时正在献灯台供奉蜡烛……」
达妮埃拉断断续续地开口道:
在只有烛光照明的礼拜堂中,那位绅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那里了。他身穿晚宴服装,披着黑斗篷,高个子却有些驼背,低垂着苍白的脸庞。看到他无声无息地伫立在那里的身姿,令达妮埃拉莫名地感到毛骨悚然。
恶魔。
为什么会想起这个字眼呢?她试着挥开脑中不祥的预感。因为她从未受这种幻想所苦,因而惊慌失措地在心中请求主的原谅。
那时奥莱利神父正跪在祭坛前进行夜祷。当他结束祈祷,起身转过头时,绅士先以手指在圣水钵中蘸了圣水,在胸前割了十字之后,对神父行了一礼,静悄悄地走在人烟稀少的教会中。他来到祭坛边,一旁的烛火烧得明亮,同时让她看清了绅士的脸。那是一张稳重而富有学者气息的脸庞,年纪约在四十五岁左右。
绅士开口道:
「我想为犯下的罪行祈求原谅。」
他的声音很温柔,却又让达妮埃拉联想到在伊甸园诱惑夏娃的蛇。
「请坐。」
奥莱利神父用平稳的声音对他说,但绅士摇了摇头。
「我不能在这里说。我想告解。」
「我明白了,那么——」
「在告解室所说的话,有绝对不能泄漏的规定吧?即使听到了杀人的告解。」
绅士直勾勾地盯着神父。他的眼神有些像爬虫类,真的很可怕。这时他转头看向达妮埃拉,眼神像是在责备她不懂规矩,叹息似地缓缓摇了摇头。
达妮埃拉立刻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于是暂时从礼拜堂中退了出来。
「你之后又回去了吗?」
安迪这么说,达妮埃拉点了点头。
「我跟神父约好,请他跟我母亲见一面的,我是想找他商量这件事。然后我听见争执的声音。神父在大声喊叫,我第一次听到他那样的声音。好像非常生气,却又很悲伤的样子——」
「他说了什么?」
「他说:『为什么?你不觉得可耻吗?你现在还在做同样的事吗?我很后悔那时候没有阻止你,而且——』」
「而且?」
「他说我这次一定要阻止你——然后发出了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迸开的声音——」
「枪声吧。开了几枪?」
安迪尖锐地质问。
达妮埃拉低下头,小声回答:
「一枪。」
「你确定吧?很好,然后呢?」
「我敲了司祭馆的门,然后神父出来了,他的脸色非常糟——他说因为有客人在,没有让我进去。我在玄关跟他说了我母亲的事之后,在回家路上遇到依芙。那孩子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说她无论如何都要见神父,所以我又带着她回司祭馆,但那时神父不在。因为我知道女管家梅小姐喝了药不会醒来,所以原本我劝过她等早上再去,依芙却说不行。之后我们等了好一阵子神父才回来,他看起来累得不得了,隔壁教区的司祭也跟他在一起,是埃克尔斯顿神父。他不断安抚着奥莱利神父,两个人走进书房,我们也跟着进去了。书房就和平常一样井然有序,奥莱利神父却显得非常惊讶的样子。他先四处检查了会客室和其他房间,然后就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埃克尔斯顿神父说他大概作梦了吧。而奥莱利神父脸色发青,不停发着抖。而主教大人是在这个时候过来的。啊啊,依芙之前说过呢。她说:『可怜的神父掉进蜘蛛网中,一定逃不掉了。』」
「蜘蛛网?」
什么啊?安迪反问道,可是达妮埃拉没有答案。
「不知道。我不敢问。」
「为什么?」
咦?达妮埃拉抬起头。她清澈明亮的双眼让安迪焦躁得表情扭曲。明明想对她温柔点,给她一个好印象的,然而一开口,坏心眼的话就从嘴里蹦了出来:
「你啊,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是吗?所以才不想听你妹妹的预言吧?你不想被她说中吧?喂,快回答我,那个跟神父争吵的客人是怎样的家伙?」
「我没看见。」
「你听到他的声音了吧?」
安迪沉下声吓唬她。
「是麦可·麦坎吧?」
「——我也这么觉得……可是……」
「没什么可是啦。不要哭哭啼啼的。你不担心连恩他爸吗?如果星期五晚上司祭馆的客人是麦坎先生,那神父就知道带走连恩的人是谁,也知道麦坎先生的行踪吧。他看起来样子不对劲也是这个原因。他会难过得卧床不起,还惊动主教出马,代表他不小心犯下什么滔天大罪了吧?」
达妮埃拉低着头,摇头否定。
安迪咂嘴了一声,撇开头不去看啜泣的少女。
「别哭啦。烦死了。」
他可以肯定麦可,麦坎在星期五深夜造访司祭馆,而且跟神父之间发生了某些问题。再怎么说,神父的身心都遭受了巨大打击,而麦可也失踪了。
当他自问麦可会到哪里去的时候,双胞胎的其中一人的声音掠过他的脑海。
——尸体在坟墓里面喔。
「喂喂,开玩笑的吧?」
安迪皱起眉,但浮现在脑中的想法并没有消失,只好前去确认了。他催着达妮埃拉赶往司祭馆,让她带路到庭院后方的仓库,然后撬开了锁。
他拿出了需要的东西,走向砖墙对面的墓园。这墓园很小,已经禁止埋葬了,就算是最新的坟墓也有三十年以上的历史。
安迪的肩上扛着他从仓库拿出来的大铁锹,借着提灯的光芒照亮四周,看到砖墙旁边有个磨损的墓碑倾斜着,而且只有那个地方没有杂草,上面的土也比其他地方堆得还要高,摸上去是软的。这里不久前才被人挖开又埋了回去。
安迪呸地吐了口口水,将提灯对着少女。
「抱歉啦,要请你跟我待在一起了。万一有事也有个证人。拿着这个。」
达妮埃拉拿着他硬塞给她的提灯,全身发着哆嗦。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没有人会用铁锹钓鱼。」
安迪开了个无聊玩笑,把铁锹插进土里,默默地开始挖掘。他没花多少时间,但没想到埋得这么深。
虽说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挖到那个东西的时候还是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冲击。
他听到微弱的悲鸣,便缓缓转过头去。达妮埃拉大概也看见了洞里的东西吧。她苍白着脸,当场无力地跌坐在地。
安迪从少女身上转开视线,缩了缩脖子,这下子彻底被她讨厌了啊。他撇下嘴角,心想既然倒霉到一生下来就马上被双亲抛弃,搞不好是被扫把星附身了。
如果是被双亲抛弃,从零开始到现在还是零的话也不是那么倒霉嘛。顺风耳杰克曾笑着说过这种讨人厌的话,还装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嘴脸,滔滔不绝地说从十掉到零,不,掉到零以下还要不幸得多了。安迪打从心底讨厌这家伙,但就算想顶嘴也说不过人家。说起来,比较谁倒霉这种事本来就很愚蠢。没有谁比较倒霉,只有丑恶的种类不同罢了。
安迪低头看着少女,稍微放柔了声调:
「你去帮我通知警察。因为我跟警察有些过节,关系很糟。」
「等等!你要去哪里?」
「去通知威金斯。」
他一说完就跑了起来,再也不管她说了什么。
一直到安迪通过伫立在墓园入口的少女身旁,听到她的声音之前,他都没发觉少女的存在。
「我都说了。」
那是依芙。她是对着安迪说话吗?或者是对着挖开来的坟墓说?她微微低着头,像鸟巢一样乱糟糟的头发慢慢晃动着。
「我叫他小心一点,否则会失去重要的东西。我明明跟他说过了。」
「——什么啊?」
安迪停下脚步仔细瞧着她。少女的脸色苍白,看起来像某种非人的邪恶精灵。这太蠢了,他咽了咽口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中气十足地问:
「你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吗?」
「我希望不要变成这样就好了。」
少女缓缓眨了眨看不见的眼眸,用黑暗的声音说着:
「我是这么希望的,梦的预言这种东西不要说中就好了……」
「跟着你姐姐。」
安迪撂下这句话,转过身快步前进,同时想起数日前那个年幼的预言者对他说过的预言。
3
威金斯抵达国王十字车站时,邮务列车已经快出发了。
他之所以拖到最后一刻才出发,是因为在最后关头突然接到一个可怕的消息。噩耗是安迪带来的,但威金斯依他所说赶往圣安娜教会的墓园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发展。他还来不及确认事情经过,不管怎样先带着这个事实,躲进了前往约克郡的火车。
在认识的站员帮助下,威金斯不致于被堆上来的邮袋压扁。那位站员是过世父亲的同事。因为父亲很照顾人,所以即使到了今日依然很有人望。站员不仅给他方便,还送了他沙丁鱼罐头,让他到了约克郡之后可以吃。
锅炉烧得炽热,蒸气动力火车的车身抖擞着。待尖锐的汽笛声响起之后,火车缓缓开动了。
威金斯确认火车开动之后,便从袋子里爬了出来。那个站员将威金斯藏身的袋子放在车厢入口附近,旁边是堆积如山的货物。他在一片漆黑中点亮携带式提灯,松了口气。
火车摇晃着,提灯的光也跟着晃动不已。是因为这样,旁边的两个麻袋看起来才会像在动吗?
他目不转睛地直瞪着看,然后确定这不是自己的错觉。袋子正在动,还发出了声音。
「我不舒服。」
「我也是。」
是双胞胎。
威金斯压下一声叹息,用自己从袋子里拿出来的折叠刀割断动个不停的袋子的束口绳。双胞胎迪与丹一先一后地从袋子中露出脸来。
他们后面的袋子也悄悄地动了。那一边的袋子靠自己打开,杰克的长脸钻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还带着双胞胎。」
威金斯用危险的语气说道。双胞胎呀地缩起脖子,杰克却是满不在乎。
「双胞胎是从爷爷的打骂中逃出来的啦,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啊。虽然把安迪带来也可以,但那家伙不愿意。跟今晚挖出来的东西没关系,是依芙劝他要注意城堡塔中的黑蔷薇诅咒……」
「没想到那家伙这么迷信。」
「但是该怎么说呢?真正的预言有什么好怕的?应付得好躲过一劫,安心地松了口气的下一步就好死不死地,也许又遇上应该已经避开的预言。」
「你信吗?」
「谁知道。对了,我已经拜托卡莱特连络福尔摩斯先生,以及发电报到城堡去了。」
「那你来干嘛?」
「碍到你了吗?」
「你不做白费功夫的事吧?怎么了?」
「哎,抵达约克郡之前我会说的啦。」
杰克避开了他的问题,而威金斯轻轻点了点头。
因为火车之旅而兴奋得吵个不停的双胞胎,过了一个小时后也安静了下来。杰克估计两个人都睡着了,于是开口说:
「你听过Shooting Circle吗?」
「射击同好会还是什么吗?」
「不,不是那个。大约半年前我去找福尔摩斯先生的时候,看到他桌上放了几本备忘录,其中一本正翻到写着Shooting Circle的那页。虽然我一进去福尔摩斯先生就阖上备忘录了,不过我好像看见IRB,也就是爱尔兰独立运动组织这个字眼呢。」
「所以?」
「那些天主教的神父们很反对独立运动。哎,简而言之,爱尔兰人和天主教是密不可分的,会有人参与独立运动也不足为奇。天主教的极端分子很棘手哦。你也很熟悉盖伊的事迹吧?(注13)那些家伙就是喜欢用火药爆破。」
最近以爱尔兰独立为目标的激进分子频频引发炸弹攻击。杰克提到的是十七世纪天主教计划推翻政府而发起的火药阴谋,其中以盖伊·福克斯之夜的事件最广为人知。
杰克一手拍着太阳穴,一边继续说道:
「SS,即Shooting Circle,是爱尔兰独立运动组织IRB的内部调查兼惩戒部队。负责制裁组织的背叛者和间谍,也搞过暗杀。威瑟福德伯爵年轻时曾参与追捕这类极端分子的行动;奥莱利神父则是家人遭SS杀害,理由是他身为组织干部的父亲提供情报给都柏林首都警察。」
「你想说什么?」
「有情报说麦可·麦坎是SS的一员。」
「——所以?」
「你懂吧?安迪挖出来的东西——」
「不要那样说。」
威金斯如此责备之后,沉下脸看着杰克。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过去的时候那个被挖开的墓是空的。」
「我是觉得最近应该不流行盗尸啦,但是你认为是安迪看错了吗?」
「不,达妮埃拉也说她看到了。」
「先不说小姐,安迪他啊,那家伙虽然傻,眼睛可是挺利的。达妮埃拉跟依芙去通知巡警只离开五分钟不到,在这段时间内就有人干净俐落地把那个处理掉了。我们以后也要注意一点。」
两个人面面相觑,思绪沉浸在今后可能会发生的麻烦事中,陷入了沉默。
这段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即将到达约克车站的时候,威金斯突然开口了:
「问题在于怎么告诉连恩吧?虽然我明白只能照实说了——」
「连恩!」
「——什么?」
威金斯直眨着眼看向双胞胎。
「是连恩啊。」
迪这么强调,而丹也用力点头。
「他在上面喔。」
「上面?」杰克抬头看向车顶。
「在天上啊?连那家伙都成了天上的星星了吗?——痛!」
杰克的后脑勺被威金斯打了一下,他两手按着头。
「不要打头啦。我重要的情报箱坏掉的话,对你来说也是大损失欸。」
「闭嘴。」
威金斯低吼着,抬头看向车顶。「你听。」然后用动作示意。
杰克瞪大眼睛。他也听见了车顶传来的声响。
「上面有人。」
「是连恩喔。」
双胞胎齐声道。
「你们怎么知道?」
威金斯问。
「因为那是连恩的脚步声嘛。」
「他跳了踢踏舞嘛。」
迪与丹你看我我看你,思思地对彼此点头。
威金斯起身打开车门。冷风呼啸着灌了进来。他一手牢牢抓住门把,大大探出身子往上看。
火车在黑暗中疾驶的声音震耳欲聋,让他听不见车厢内的对话,更别说车顶上的声响了。
朝气蓬勃的东区口音英语断断续续地传进耳里,那个人说——
「你抵抗也没用。我可是有福尔摩斯先生站在我这边啊,别以为你逃得掉!」
那既是连恩的声音,听起来也像连恩会说的话。
威金斯当机立断,回头命令起两个肩并着肩,神情忐忑不安的双胞胎:
「你们两个唱歌吧。」
迪与丹直眨着眼睛。
「什么歌?」
「怎样的歌?」
两人歪着脑袋问。威金斯回答:「什么都好。」然后脱下外套,把左右边的袖子绑在一起做成一个圈,再把沙丁鱼罐头塞进袖子里。
在开始讨论起要唱什么歌好的双胞胎和杰克的帮助下,合力将塞满了邮件的笨重麻袋拖到门口附近堆起来。威金斯爬上那座麻袋山,杰克则抓住他的脚支撑他。
此时双胞胎终于决定好要唱什么歌了。
「爷爷的歌。」
「爷爷喝醉了就会唱唷。」
「爷爷说他年轻的时候很流行。」
噢,我的名字是山姆·霍尔,
烟囱清理工!烟囱清理工!
噢,我的名字是山姆·霍尔,
烟囱清理工!烟囱清理工!
我的名字是山姆·霍尔,
从大玩意儿到无聊玩意儿,我什么都偷,
现在来跟我算总帐了。
可恶,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精神饱满的歌声应该能让连恩知道有伙伴在。威金斯抓着外套下摆,将用袖子结成的圈套往火车的车顶扔了上去。当成重心的罐头完成了它的使命。
双胞胎把烟囱清理工的歌唱到第四遍的时候,一个穿得一身黑的男人掉下来了,连恩也被他拉着掉了下来,被威金斯接住拉进车厢里。
杰克马上在杀手头上罩上麻袋,双胞胎一边唱着歌一边跳了上去。
连恩吓呆了,环视着伙伴们,笑了,跟他们互碰拳头之后便和双胞胎一起意气风发地唱着。
然后现在是绞刑!
可恶,让你尝尝我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