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蕾蒂亚从以前开始,就习惯偷偷在宝箱里放进重要的宝物。
包括大姑母奥莲蒂亚、大叔父米尔杰利思、吉伊、雷纳多、拼接部队……还有其他人,米蕾蒂亚与所有人都没有血缘关系。
打从她四岁时——其实就连年龄也不确定——被米尔杰利思大叔父捡回来后,这十三年来,有如边走边捡拾美丽的小石子般,米蕾蒂亚的宝物逐渐增加。
可是,长久以来一直隐藏在最底下,最特别的那个宝物,并不是其中任何一个人。
阳光被遮住了。
米蕾蒂亚手上拿著扫墓用的扫帚,走在森林里,抬头仰望天空。看著远方被称为〈魔女脊骨〉,宛如屏风般耸立的大山脉一角。
还有,挂在天边的松厚积雨云。
为了躲避午后雷阵雨,米蕾蒂亚加快脚步,冲进一间悄然立于林中的祠堂。与此同时,夏末的骤雨也开始静静地降落。
树木的香气倏然变得浓烈,米蕾蒂亚在祠堂角落叹了口气。她将扫帚收进老地方,默默等待雨停。
祠堂里,被风雪肆虐而腐朽的椅子和经文桌,杂乱地排放著,上头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破旧的屋顶破了洞,日光和雨水都从那里洒落进来。只有米蕾蒂亚经常走动的地方留下点点足迹。偶尔,这里也会有除了米蕾蒂亚之外的人进来过的痕迹。不过,没有人会想要特地来修整这间祠堂。
独自在世界的一角腐朽,被时间遗忘的场所——这是个没有神的礼拜堂。
米蕾蒂亚找了个没有漏雨的角落,顺手拍掉尘埃与落叶,蜷起手脚躺了下去。如此一来,世界会变得更加安静,只有雨声在耳边回响。
被雨打湿的红色花瓣,从破了洞的屋顶缓缓飘落。
即使已经十七岁了,米蕾蒂亚偶尔还是会拿出过去珍藏在宝箱中的重要宝物,拂去尘埃,细细凝望……尤其是在这种下雨的日子里。
一
那是个细微雾雨沙沙飘落的夜晚。
深夜里,垂落雨幕的另一端傅来叮咚作响的铃声。
年幼的她——当时即使已诞生在这世上数年,但米蕾蒂亚甚至连名字也没有——睁大眼睛醒来。叮铃…
小女孩竖起耳朵倾听铃声后,从稻草堆中起身。她拾起破旧的雨伞,踏出简陋的草房,走进传来声音的森林。
『魔王之森』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她感觉自己彷佛迷失在异世界中。然而,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独自一人打著赤脚往前奔跑。明明是雨夜,天空却出现一轮赤红月亮。
她停下满是泥泞的双脚。
只见有一团漆黑的东西,在一棵大树下蠢动著。
那团黑色的东西,既不逃跑也没有显露警戒。只是待在那里,感觉似乎累坏了,但又像个因愤怒发狂的暴风雨之神。席卷而来的灰暗情感,冰冷却又火热沸腾,在黑暗中迸出火花,即使隔了一段距离,热度仍烧灼著肌肤,彷佛被无底沼泽吞没。在火热、冰冷的黑暗中,小女孩深呼吸。若不谨慎行走,恐怕会被吹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细雨静静洒落,带著一丝诡异气息的风咻地吹过。
她静静靠近蹲在眼前的那团漆黑,张开简陋的伞,递了出去。
亚奇。她呼唤这个名字。
「在这种起雾又下雨的夜晚,不撑伞会冻僵的。」
短暂的沉默过后……似乎听见了一阵嘲弄的呵呵笑声。
「……『亚奇』?亚奇是指我吗?」
那声音听起来像在歌唱,有一股说不出的甜腻感,像条滑过肌肤的温柔丝绢。断断续绩,佣懒中带点自暴自弃,听起来也像是非常疲惫。语气中虽然夹杂著嘲弄,但不像先前那样宛如暴风雨似地激烈。
她继续撑著伞,认真地凝视他。
「我的亚奇是一只羊布偶,系著蓝色的缎带和金色的铃铛。我总是抱著它,一起在森林里散步。你的铃声和它一样,看来小羊亚奇变成人类了呢。」
黑暗中,他的蓝眼眸像两颗宝石般闪闪发光。他感觉似乎有些错愕,又觉得不可思议,在喃喃嘟哝了好几次『亚奇』之后笑了。
「『我的亚奇』啊……」
彷佛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那么,我的公主(米蕾蒂),你是来寻找迷途的我吗?」
「是啊,你和这把伞,是我仅有的两样宝物。不管到哪里,我都会去接回来。」
风停了。世界悄无声息,只听得见雨声。他的眼神冰冷冻结,拒绝一切,什么都不相信,看不到一丝温柔情感,实在太寂寞了。当自己独自一人面对世界末日时,想必也会有同样的眼神。
那道沙哑的声音断断绩续,似乎想尝试、想要摸索,却突然放弃了。
「……必须答谢你为我撑伞的恩情。说说看吧……你有什么愿望?我的公主(米蕾蒂)。」
「我没有愿望,我只是想为你撑伞而已,什么都不需要。」
「……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种话。就连在梦里……也没听过。」
他咯咯笑著,声音里夹杂著叹息。他好像真的很累。
「没关系,你说说看。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说这种话。或许也是人生中的最后一次。给你一件可以挡雨的斗篷如何?还有鞋子喔,虽然大了点。」
「……那么,抱我起来,我们一起回去吧。」
小女孩突然想起自己赤脚,只见她伸出手摩娑冰冷的双脚。
「我总是抱著布偶亚奇一起回去,只有今天反过来。这样一来,我们两人都会觉得温暖,也不会寂寞了。比起我收下鞋子一个人回去,我觉得这个主意还不错。一起回去的话,就算只有一把伞,我们两人也能走到世界的尽头。」
是啊,那声音淡淡地说道。他虽然这么说,听起来却很没自信又不可靠。
「……如果只是这样,或许还能想办法……试试看吧。」
宛如穿透黑暗而出,一名青年现身。小女孩吃了一惊,果然是亚奇没错。头发系著同样的蓝色缎带,金色铃铛成了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金发,总是在走动时摇曳晃动的黑色绵羊毛,变成融入黑夜的漆黑斗篷。
「……嗯?亚奇,你的身体不舒服吗?还是哪里受伤了?」
这双明亮的宝石双眸只眨过一次。绵羊亚奇的眼睛是蓝色的吗?
「算是吧,迷路的羊走了太远的路,已经累了。不过,我一定会好好遵守和你的约定。」
变成人类的亚奇,伸出苍白的双手,像在抱雏鸟般将她轻轻抱起。雨几乎停了,但她仍在两人头上撑起那把唯一的破烂伞。
两人一步、一步走在深夜的森林里。合而为一的影子,悄悄尾随在后。冻僵的手脚与孤独的感受,靠著彼此的温度逐渐升温。
她忽然好希望能够永远这样走下去。下雨时共撑一把伞、晴天时在旅途中互相扶持,至于寒冷的日子则是手牵著手……
就这么走向未知的世界尽头。
虽然不知道是如何办到的,但他真的将小女孩送回那间随时可能颓圮、骯脏草房狭窄的阁楼里,放在以稻草铺成的「床」上。
雨停了,照入屋内的月光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将小女孩放下后,娇小的影子自重叠的影子里分离出来。彷佛一位肉眼看不见的神明,无声地将一个完整的东西撕成两半。
她抓住欲离开的手指,喃喃低语著:「亚奇。」
「……你要走了吗?不陪我一起吗?」
「这是用雨伞交换的愿望?」
亚奇露出使坏的微笑,她低下头,松开了手。
「……我只是想帮你撑伞。如果你只有撑著伞时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就无法走到世界的尽头。就算永远也不够。」
「永远的代价是很昂贵的。至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人付得起。」
他拉起小女孩稚嫩的手指,用拇指抚摩。两人的手已不再冰冷,这时的温暖,是他像抱著雏鸟般抱著小女孩时产生的温度。原以为自己早就没血没泪,没想到竟然还有体温。本想嘲弄一番,想想还是算了。
「……亚奇。抱歉,我说了任性的话。你已经筋疲力尽,却还愿意抱我回来,真的很谢谢你。我好高兴,好高兴喔。一定会有很多可怕的人来吧,你快逃……」
小女孩的身影,忽然像热雾般晃动扭曲,变得透明淡薄,从脸部开始一点一滴剥落,变成面无表情,宛如被吸入玩具箱的娃娃。她的灵魂回到躺在稻草堆上的真正肉体之中。
不久,她那长长的睫毛眨了一下,做梦的眼睛是空洞的双眸。那张脸彷佛陶瓷娃娃,有生以来一次都没哭过也没笑过。似乎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温暖她的心,坚硬冰冷毫不动摇。
他按压侧腹。止血药的效果已过,冷彻的手指,因为血的温度而有了异样的感觉。已经不觉得痛了。当他打算在那棵树下暂时歇息而蹲下时,这名小女孩出现在细雨中。她的身体呈现半透明状。恐怕对自己脱离肉体,只有灵魂飞翔在外的事毫无自觉吧。抱起她的触感,也像怀抱空气般轻盈,名符其实地轻如羽毛。
飘浮的灵魂完全回到原本的『躯壳』,而这真的只是一副空壳。
他轻轻掬起一缕短鬈发。虽然头发遭到无情地剪短,但相信变长之后,一定会是一头世上罕见的美丽秀发。银白色的头发、藤紫色的眼眸。这是『魔女』的颜色。
这个祭祀大地女神的腐朽小礼拜堂的阁楼里,积著一层厚厚的灰尘,四处散落人类尸骸与骨头,角落还放著斧头之类的工具。
她本身已经衰弱得无法动弹,和他一样濒临死亡。
稻草堆上有个小小的黑羊布偶。破烂不堪,系著不知从谁的衣物剪下的旧缎带,早已看不出原本的蓝色,金色的铃铛是木头做的。
他戳了戳那似乎是自己分身的『亚奇』,彼此都是千疮百孔。
「亚奇啊……我也有了名字,感觉还不错。」
他在舌尖回味著这名字,是舍不得融化的哀伤滋味。
由某处传来的花香,如残香般飘散在黑暗中。
不可思议的是,那股即使将整个世界破坏,都无法获得满足、如火山般的激情,就这样沉静下来。话虽如此,它依旧像滚滚沸腾的岩浆,在心底涡流,并未消失。或许永远都不会消失吧。不过,脑袋倒是冷静下来了。
远处传来马匹的嘶鸣声。怒吼声中,还夹杂著哀号声。
——……你要走了吗?不陪我一起吗?
他发出冷笑。为什么我非得留在这种地方不可?
怒吼声还很遥远,有充足的时间可以逃跑。尽管这座『魔王之森』,本就非普通盗贼或士兵能轻易活著走出去的森林。
但是,继续在这阁楼里磨蹭下去,迟早会被人发现。
「我要走了。谢谢你给无名的我名字,还为我撑伞,我的小公主。」
就这样,他毫不犹豫地丢下濒死的小女孩,沿著阶梯走下楼,尽可能快步离开这栋老朽的礼拜堂,快步只是他的感觉——实际上他的脚步蹒跚不稳。
……很快地,时间来到红色月亮从夜空坠落,成为挂在树上的装饰品的时刻。
一道黑影再度出现在阁楼里,近乎叹息地啧了一声,用苍白的双手,抱起躺在稻草堆上,像个坏掉的娃娃般,闭著眼的虚弱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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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怪物席卷般,濒临死亡的人类纷纷倒在身后。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不过,杀死最后一名盗贼后,他自己也虚弱得像一脚踏进了棺材,这种事倒很罕见了。他彷佛撞上去一样,靠著身旁的槐树,身体沿著树干缓缓下滑,双脚瘫在地上。元气和体力都消耗殆尽。
耀眼的金发、苍白的肌肤,彷佛以黑夜淬炼而成的漆黑斗篷——沾满暗红鲜血和人类黏腻的体液。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双散发妖异光芒的蓝宝石色眼眸。
他稍梢拉开斗篷,胸口露出一丛银白色的发丝。
像拿出雏鸟般,他缓缓松开手臂。怀里那拥有一头银发的洋娃娃,缓缓地眨了眨眼睛。他看到这一幕后,露出了微笑。
他伸手抚摸那张宛如牛奶凝固而成的脸颊,上面立刻沾染了血。
「因为想再次听你呼唤我的名字,才会回头的……不过,算了。」
亚奇——全世界知道这名字的只有她。当时的他确实离开了阁楼,又突然一如往常地心血来潮,再次回头。我的亚奇……
没有回应。
从自由自在的异世界梦境里,回到不自由的此岸『躯壳』之后——她连话都不会说了,只是恍惚地出神。本该如此……
这时,小女孩再度眨眼。
没有任何感情意志的紫色眼眸,忽然流下泪水。
小女孩的眼眸中浮现某种情感,眼波流转,目光中夹杂著悲伤、爱情,欢喜与绝望。她的脸庞扭曲,大滴眼泪不断涌出,沾湿了他的手指。他彷佛看见坚硬的外壳裂开,陶瓷娃娃变回人类的瞬间。转眼间,那个在异世界森林里漫步的小女孩回来了。
亚奇想说些什么,一开口却呛咳起来,嘴里满是鲜血。啊,要结束了吗?他这么想著,内心多少有些愤恨不满,觉得自己做了蠢事。
「……米蕾蒂。我啊,有必须要去的地方,也有很多想做的事。本来应该已经走远。这样的事态,完全不在我的计画之中。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不对劲。」
少女用稚嫩的手指抓住他的手,放在脸颊边摩擦。泪水簌簌滑落。一看到她这副模样,亚奇立刻将原本的不快拋诸脑后。
「好吧……算了。」
不管什么时候,都做自己想做的事,这就是我。这种傻瓜就算死也无所谓。
「希望你可以至少叫一下我的名字。我可是为了这个才会特地跑回来的。」
快点叫啊。听到他这么嘀咕,小女孩的眼里再度蒙上一层水雾。
紧抿的双唇如花瓣般地颤抖,接著吐露出轻声细语:
「……奇……亚奇。」
他露出微笑。真是不可思议。比起说一百万次我爱你,这句话更令人爱怜。
我似乎成了她的全世界。我是她的亚奇,在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
「嗯……再多叫几次。」
「亚奇。」
她泪如雨下,忽然啃咬住他的喉咙。
在血与死亡的气味中,浓烈的花香充满鼻腔,非常好闻。
心情很好。他抬起如铅块般沉重的手臂——几乎没有感觉——按住她白皙的脖颈,将她推得往后仰。光是这么做就得费很大的力气。他稍稍皱著眉,大口呼吸。身上汩汩涌出的鲜血,染红她娇小的身躯。好,这是最后一个人了。杀了你之后,我就能再次踏上旅程。
他以单手掐住小女孩纤细的脖子,她发出痛苦虚弱的声音。
「……别……」
原本以为她要说「别杀我」,结果不是。
「别死……」
他决定放弃,松开掐住对方脖子的手。小女孩发出可爱的呛咳声,用脸颊摩挲差点掐死自己的亚奇的手。
「……你希望我活下去?」
她心无旁骛地仰望著他,眼泪潸潸落下。那些泪水,将他手指上的血一并洗净。
亚奇抱起小女孩,再度将身体倚靠著树干、双脚伸直。他抬头仰望天空,红色月亮正发出嗤笑。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也难怪月亮要嘲笑他了。
小女孩像蝉一样依偎在他胸前,为了赶跑死神悄悄接近的脚步声,他抱紧小女孩,抚摸起她的手和脸。
血早已流到无法挽回的地步,痛觉麻痹,小女孩用身体温暖著他不断流失体温的身躯。听到她在耳边反覆地请求著:
「不要死。」
他轻轻一笑。
自己有正在寻找的东西,不管拿什么来换,他都要继续往前走。
尽管可能会在中途便筋疲力竭,却没想到会发生眼前这种事。既不认为会为了谁停住自己的脚步,也不可能因为放弃而回头。无论杀死多少人,永远都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谁。
「唉,算了。」
女孩伸出娇小的手在他脸上摩擦,想拭去凝固的血与泥泞。还以额头抵著他的额头,像在祈祷什么似地闭上眼睛。
虽然很想摸摸她的头,手臂却不听使唤,他挤出最后一丝力气,微笑著,摸了摸那张被泪水濡湿的脸庞。
无法填满的心,空虚冰冻的感情。只有行走于道路上,心情才能激动昂扬。他想试著走到这条路的尽头,这个想法不曾改变……可是——
如果,一直不为人所知、始终走在黑暗中的我——
「如果我也有良心这种东西,说不定就会长得像你这样吧。」
他咯咯笑著,亲吻小女孩的脸颊,最后轻轻在那小巧的嘴唇上啄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见,彷佛前来送葬的红花缓缓飘落,还有那座迷雾森林,以及露出嘲笑的上弦月。
『不要死。』
他愉悦地听著那个声音,慢慢地眨了一次眼之后,闭上双眼。
——整整三天三夜,小女孩像只雏鸟般地依偎在他胸口。
隔天早晨,当她冷得被自己的喷嚏声吵醒时,只剩自己孤单一人。
亚奇原本所在的地方,只剩下被朝露沾湿的草地。旁边那些尸体,经过三天都已腐败,静悄悄地躺在地上,唯有亚奇忽然消失了踪影。
她不知道自己怔愣了多久。
…不久,某人牵著马匹行走的声音传送过来。
二
——十三年前,乾弟米尔杰利思将米蕾蒂亚带回来的那天,也是个雨天。
才觉得天色转暗而已,便听见啪答啪答的雨声响起。
刚回到『魔女左足(扎立亚)』城堡的奥莲蒂亚,走向雨滴敲打的窗边。
因为没事先联络而临时造访的缘故,不巧碰到米蕾蒂亚去森林扫墓,现在不在城堡里。虽然雷纳多已经去接她了,不过恐怕得等到雨停之后才见得到面吧。
思考变得涣散。不知是因为下雨,还是因为最近前往帝都史特拉迪卡时,和那时一样决定了即将再次召开皇帝遴选的关系,奥莲蒂亚忆起很久不曾浮现脑海的往事。
十三年前,城里反常地死了许多人。
自从决定遴选继承皇帝尤狄亚斯的继承人后,拥有继承权的皇族和妃子接二连三离奇死亡。有段时间,帝都暂时全面禁止进入,城里混乱得像是被人捣乱的蜂窝。尤狄亚斯的亲生儿子几乎全数遭到杀害,只有一人例外。
然而,那个人却下落不明。他就是大皇子埃里法兹,金发蓝眼的皇子。
(他站在亲妹妹吉莉安公主惨死的尸体前,手中握著沾满血的剑——就这样逃离帝都……)
乾弟米尔杰利思为了追缉逃亡的埃里法兹皇子,前往『魔王之森』,回来时,不知为何抱著一个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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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米尔杰利思往旁人觉得相当荒唐可笑的方向搜寻。
皇帝尤狄亚斯的弟弟,也就是米尔杰利思的友人凯伊·温丁哥德——这不是姓名,一整串都是名字,不过大家都习惯叫他凯伊——得到的明明是埃里法兹逃往东方的消息,但米尔杰利思听到后,却前往北方的『魔王之森』,方向完全相反。
米尔杰利思马不停蹄地在森林里四处搜寻。他年约三十五到四十岁左右,总是一脸平静、深谋远虑、细心谨慎,散发出一种长年压抑情感的人特有的沉静。漆黑的头发扎在后颈处,探索周遭的眼眸,是宛如与森林融为一体的深绿色。
他将往东搜索的任务交给凯伊,独自来到这里,这样的做法其实有他的考量。不过,与其说米尔杰利思有何计画,不如说是为了以防万一。
(历代以来,只要开始遴选皇帝,拥有继承权的人之中,总有人脑袋会出问题——)
『魔王之森』充满各种怪事与奇异的动植物,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危险地带,只要一不小心偏离道路,随时都会死亡。无底沼泽的移动反覆无常;野兽吃剩的人骨与马骨,在沼气里不断冒出的气泡推挤下载浮载沉。
脑袋会出问题——米尔杰利思轻声发出嗤笑,或许会变成那样吧。
这次的皇帝遴选,原本与奥莲蒂亚争夺下任皇位的,是现任皇帝的六个皇子公主。然而,他们却在一个月内相继谜样地死去,连最后一位皇子也逃亡了。
(为何偏偏在这种时候……)
拥有帝位继承权的三家之一——魔女家当家奥莲蒂亚,也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不只如此,她每年都会要求皇帝退位,将王位让给自己。尤狄亚斯与奥莲蒂亚长年争夺皇位,两人的对立众所皆知。不过,这次的皇帝遴选,对奥莲蒂亚而言,可说是夺取皇位的绝佳机会——如文面上所说,这样的机会或许不会再有第二次。
在这情况下,奥莲蒂亚和魔女家之所以不受怀疑,也不需要弄任何计策,是因为比起埃里法兹,现在的奥莲蒂亚是最有希望的皇位候选人。身为十几岁就上战场,立下无数战功,古今罕见的魔女军师,奥莲蒂亚不可能采取将年少的皇子公主一一杀死的『计策』,那种手法未免太过粗糙愚昧。
倒不如说,因为担心被长年觊觎兄王家皇位的『魔女』成功篡位,皇帝一门反过来暗杀奥莲蒂亚还比较说得通。
米尔杰利思将思绪重新转回逃亡的皇子身上。
(从帝都到这里,就算骑著快马日夜疾行,也得花上五天……)
本来徒步逃亡的埃里法兹,根本不可能比骑马的米尔杰利思早一步抵达『魔王之森』。然而,还是有一条路,可以在不骑马,也不被任何人察觉的情况下,只消花费三天就能从帝都来到这里。
(就是跳进海里……以目前海流的速度来看,只要不死,两天就会被冲到死崖边。只要别摔下断崖绝壁,最后就能够爬上岸,抵达森林边缘。)
话虽如此,在跳进海里的那一刻,就因强烈冲击死亡的可能性很高。再说,死崖上充满四处飞翔的怪物,就算是全副武装的骑兵,也可能连人带马被杀死。
万一真能活著跋涉到森林里,绝对也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不过,如果他够幸运,或是恶魔站在他那边,确实有可能比米尔杰利思早几天进入这座森林。加上这个季节经常下雨,就算地面上多少残留些血迹,在追兵抵达之前,也会被雨水冲刷得一乾二净……
米尔杰利思叹了口气。如果这样还能活下来,恶魔肯定是站在他那边。不,老实说,若能深谋远虑到这种程度并加以实行,那个人本身就是恶魔。
……这时,血腥与腐败的气味突然变得比先前更加浓烈。
米尔杰利思穿出这座树龄超过千年的巨林,出现在前方的是一片开阔的空地。
他默默地环顾四周,空地上遍布死尸。总共有十几具,支离破碎地散落著,从那些尸体的腐坏程度看来,死后约莫经过三天左右。
米尔杰利思一一查看尸体,途中还仔细检视了几具,在走到空地最后方时停下脚步。
他看到一个小女孩,孤零零地站在一棵大树下。女孩瘦得不像话,虚弱得像是好不容易才勉强撑著身体站立,看起来几乎没有意识。
那头银白色的头发短得令人心痛,一双眼眸是藤紫色的。这颜色令米尔杰利思大吃一惊。
即使是魔女一族,也得历经好几代,才会出现一个拥有这种特别色彩的人。
而且,当今世上已经有一个人拥有这样的颜色——就是魔女奥莲蒂亚。
小女孩一副随时都可能消失的模样。米尔杰利思沿著彷佛怪物走过的道路,小心翼翼地接近她。他跨过尸体,在小女孩的面前蹲下来。那紫色的眼眸眨了眨,玻璃珠般的眼眸并未看入任何东西。就算蹲在她面前,米尔杰利思不过只是映在玻璃上的影子之一。
他想起奥莲蒂亚不知何时曾经说过的话——
『米尔杰,我在某个岁数之前,并不是活在这个世界。虽然我看得见也听得见世界的全部,有时也能随心所欲地走来走去。可是,一切都和在梦中徘徊没有两样。有人说,这样的我「像个做梦的人偶」。』
直到今天为止,米尔杰利思都不相信这番话。奥莲蒂亚可是『魔女』啊。她一如历代魔女一样异常早熟,却没有因为拥有超乎常人的头脑而失控发狂,反而善加运用这项才能征战沙场,拯救帝国。这样的她,年幼时竟然连简单的词汇都记不住,好几年都不与人对话,不哭也不笑,有时喃喃嘟哝著没人听得懂的话,四处徘徊,还曾经被认为智能不足。
『可是就在某天,我终于在这个世界觉醒了。』她像在说笑似地这么说。
米尔杰利思对著第二个小魔女轻声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眨了眨眼,不发一语。米尔杰利思发现,她的脖子上有被人勒过而留下的蛇形痕迹。
米尔杰利思用披风包住呆呆站著的小女孩,将她抱起。这时,玻璃珠一般的眼眸终于浮现某种情感的光芒——大概是惊讶吧——她目不转睛地盯著米尔杰利思。
米尔杰利思感觉有些奇妙。这一刻起,自己的存在才进入她的世界。
小女孩像雏鸟般攀在他的胸前,叹息声轻微得如同蝴蝶振翅。他低头俯视,看到小女孩像只在陆地上挣扎的鱼,嘴唇一开一阖。彷佛好不容易才收集完名字的所有碎片,用自己的嘴唇确认般地说道:
「……米、蕾蒂……」
或许是精疲力尽了吧,小女孩的头垂在他胸前,虚脱地闭上眼睛。
泪水不断从低垂的银色睫毛上滴落。一滴接著一滴。
她的表情哀伤得令人心痛。那是失去非常重要的人、悲痛至极的表情。她就这么哭泣著,直到失去意识。
米尔杰利思轻轻抚摸那颗如鸟巢般杂乱的可怜小脑袋。
接著抬起头,天上的云朵显示著暴风雨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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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宝箱里的布偶羊亚奇和那把破伞以外,原本连名字都没有的米蕾蒂亚,逐渐增加了她的宝物。
被米尔杰利思带回来之后,米蕾蒂亚开始与征战各地的奥莲蒂亚一起上战场。她和大姑母牵著手,在战地中行走、学习、摘采药草,她学会了如何疗伤,也会挖掘坟墓掩埋死者的尸体。
但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她最重要的宝物始终不变。
她一边行走一边挖掘坟墓;有时缝合伤口,有时寻找消失的亚奇。
某天,在战场上,在不会说话的尸骸前,金色的头发在夕阳余晖下飘动。
——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公主大人……公主大人……请起来,拜托。」
她被人摇晃著,在恍惚间睁开眼睛,昏暗的光线中,独眼男人低头望著自己。看来自己在祠堂里不小心睡了个午觉。她坐起身,身上都是落叶和尘埃。破旧祠堂外天色明亮,夏末的骤雨似乎早已停歇。
「我在墓地那边没看见你,原来又跑到这里来了……别让人担心好吗?」
她轻轻抓住那只摇醒自己——上面布满了伤痕——的大手,对方另一边的袖子空荡荡地摇晃著。就在四年前那场惨烈的葛兰瑟力亚战役中,他的手臂被扭断了。不过,其他的『拼接部队』别说是手臂,连人都变成尸体,全部进了坟墓。
雨后的森林里,秋蝉发出叫声。
「……怎么了?公主大人,是不是做了不愉快的梦?」
察觉她闷闷不乐,雷纳多和蔼爽朗地笑著说道。
「既然如此,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奥莲蒂亚大人回来了。她说有非常重要的大事要告诉公主大人,所以才要我来叫你。」
「咦!大姑母从帝都过来了吗?会不会留下来过夜?」
米蕾蒂亚闻言坐立不安,立刻拍掉衣服上的尘埃。
(……非常重要的大事是指什么?真令人在意……)
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她正准备走出祠堂时,强烈的光线十分刺眼,令她停下脚步。
——怎么了?公主大人?
四年前,米蕾蒂亚从战场上的大量尸体中,发现单手被扭断、内脏从肚子里跑出来,只剩最后一口气的雷纳多时,哭得不能自已。可是,他却像是一点也不在意似的,微笑著用同一句话安慰呜咽的米蕾蒂亚:
『怎么了?公主大人?别哭啊……』
那场葛兰瑟力亚攻防战,令魔女家的诸多名将几乎全数壮烈牺牲。勉强活下来的,只有帝国总帅奥莲蒂亚、米尔杰利思和死神吉伊、参谋将军席格林迪等人,少得可以用手指算出。至于敌对的亚琉加王朝,上战场的十名王子中,除了最小的艾简王子外,全数战死。
……当时缔结的五年停战协定,有如一场骤雨般转瞬即逝,眼看只剩下一年。
——怎么了?公主大人?
没事。米蕾蒂亚这么回应雷纳多,从祠堂里走进阳光底下。
……那天,夕阳绋红如血。
自从『魔王之森』离别至今,不知不觉已过了十年。
环顾四周,遍地死尸之中。
将头巾取下的神官(亚奇),独自笑著站在那里。
——我的公主(米蕾蒂),我死掉比较好吗?
在坟墓不管怎么挖都挖不完的那天。
米蕾蒂亚将全世界最重要的亚奇(宝物)——从宝箱中丢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