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色的海鸥悠然朝著辽阔的天空彼端飞去。
一路沿著〈龙骨大街〉前进,便会兴从南方延伸上来的三条大街交会。
从〈冬之王的身躯〉到被魔女斩下的〈首级〉,古时固然是一段受到重重阻绝的路程,如今首级与身躯部分已有道路相通。北上的三条大街,各有一座惊人的巨大渡桥,绵延至远处。巴尔瓦罗沙大帝命魔女家建设的这三座大桥,即使大批重武装军队一口气涌上也撼动不了半分。
无论渡过哪座桥,都会通往帝都,因此必须检查身分。平安获得卫兵盖章许可后,他们通过关隘,正式过桥。大桥本身就像个小镇,桥上有成排的旅店和土产专卖店,鸢与海鸥飞舞于上方。刚捕上岸的渔获,让空气中充满海潮香气。
从不受过去束缚的男人。吉伊正睡在马车里,全然忘了自己四年前曾大闹所有关隘的事。
遥远的另一头,四面环海、座落于浓绿山林中的『卷贝城』散发出微小的白光。
吹拂而过的早晨海风清凉而令人心旷神恰。米蕾蒂亚之所以频频擦拭脖子上的汗水,脸色又苍白,并不是因为九月秋老虎的缘故——而是帝都的关系。
这个季节,每逢早上六点与下午四点,钟楼会一口气放出鸽子。
当啷,大圣堂宣告早晨六点到来的钟声,随风飘至耳边。当啷……
沉重而带点悲伤氛围的庄严钟声。
听起来像极了在葛兰瑟力亚每天都会听见的吊钟声,令米蕾蒂亚内心为之颤动。她的手脚冰冷,心跳加速。
钟声响起,彷佛等不及迎接米蕾蒂亚的到访。
苍白冰冷的手触摸米蕾蒂亚的下颚,逼近眼前的蓝眼带著甜美微笑,如丝绢般柔软的声音在耳畔低语:
欢迎来到此地,我的公主……
米蕾蒂亚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她知道雷纳多正担心地看著自己,因此强装镇定,刻意不回头迎向对方的目光。她试著深呼吸。
她紧抿著双唇,靠意志力压抑不停颤抖的身体。接著闭上眼睛。
这里是皇帝与皇子们、主张开战的法皇,以及吹奏魔笛的枢机所在的地方。
帝都史特拉迪卡。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苍白的脸颊有些冰冷,幻影消失了。
φφφ
早上搭著马车通过大桥的米蕾蒂亚,中午时已走在『卷贝城』的最顶端。渡桥后,才刚穿过帝都正门,彷佛待命已久的士兵便上前传达宰相赛希尔要求召见的命令,当场将他们带走。
从桥到帝都正门,即使搭马车也得花上两个小时,前往位于山上的城堡则更花时间。跟在侍从长身后横越上帝宫时,双腿已经疲惫得快要举不起来。
由于高度的缘故,上帝宫又称为天空回廊。从宫中往外看,遥远的山麓一览无遗。细如丝线的银色河川与水道反射阳光,盖在山脚平原上的建筑物小如芝麻。另外也看得见大海。只要用力一闻,便能嗅到九月树木所散发的香气。
和吉伊一起前来讨救兵那次,两人一口气冲进皇座所在之处,回程时又匆匆展开急行军,完全没有心情欣赏周遭的景色。
过去,米蕾蒂亚曾二度逃离这座如盐一般雪白、彷佛没有尽头的贝壳迷宫。第二次是和吉伊一起,而第一次……
跟在侍从长身后的她,目光从城外转回城中。放眼望去有不少昏暗角落,四处分散的岔路与门毫无规律可言,俨然形成一座无间迷宫。熟知一切道路的,就只有被枷锁束缚在这座城里的『小丑』。
那时,米蕾蒂亚真的听见了从某处传来枷锁的喀锵声响。
她回过头,可是当然没有看见任何人。她将脚尖移向正面。
准备再度迈步之际,米蕾蒂亚又转过身去。
眼前只有风吹过的痕迹,依然不见半个人影。
…米蕾蒂亚离开后,喀锵……锁链的声响,确实在回廊中出现又消失。
交出护身刀,穿过通往宰相办公室的回廊,最后再通过一扇门,便见到黑衣女宰相赛希尔·菈菈·瑟侬坐在办公桌后等待的身影。
她穿得一身黑,从领巾到手套、鞋带都是黑色的。但是,不同布料与质地呈现的光泽与触感,交织出美丽的浓淡渐层,让那张知性的脸庞更添一分冷酷。只有肌肤、金褐色的头发,以及浅咖啡色的双眸带有色彩。
简直面无表情到了完美的地步,环抱手臂的模样彷佛画中的人物。即使有人能模仿那身打扮,也无法拥有她的稳重、聪颖、知性,与隐隐透露的苦涩。
「四年不见了,米蕾蒂亚公主。」
这位黑衣宰相是尤狄亚斯皇帝的心腹,对皇帝出了名地忠诚。数十年来随侍于皇帝身侧,为他完成包括骯脏勾当在内的庞杂公务。她只服从皇帝,米蕾蒂亚听说,只要皇帝一声令下,她随时可以派人去杀大姑母。不过这番话真假未定。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赛希尔的头脑、心,以及人生和未来的一切,都只为皇帝存在,而不是为了帝国。
「你上次带刀拔剑冲到皇帝陛下面前之后,我们就没见过面了呢。就连指名通缉都拿你没办法。」
实际上拔剑的是吉伊,但让他拔剑的确实是米蕾蒂亚。之所以这么做,都是因为眼前的黑衣宰相说要将他们抓起来关进牢里。
米蕾蒂亚没有对此道歉,只是微微鞠躬,尽一个名义上的礼数。无论如何,自己现在有更想知道的事。
既非亚奇的事,也无关宰相会议或皇帝遴选,更不是少年皇子的事。
「……为什么帝国宰相的办公室会呈现这种万箭穿心的状态呢?就像敌人的箭全部集中在这里,差一点被攻陷了一样……」
进入房内的瞬间——第一个冒出的念头是,这里到底打输了什么样的仗?
房间里到处插满了箭,包括天花板和墙壁。由于宰相办公桌前的地板上也插满箭,米蕾蒂亚必须像在跳曼波舞那样扭动身躯才能通过。花瓶上也有。黑色凹痕应该是拔箭后留下来的吧,至于现在为什么还插著箭,大概是后来嫌麻烦就放著不管了的关系。有几根箭羽被人折断,看得出房间的主人曾一度暴躁地将怒气发泄在箭身上。在彷佛城池即将被攻陷的状态中,只有身为城主的帝国宰相一脸淡定、毫发无伤,形成一幅异样的光景。
「请解读为『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敌人的箭』吧。这几个月,箭仓里平白增加了千来把箭。可喜可贺的是,前几天箭手还得到报应,伤到了腰。」
傲视天下的宰相自嘲著。仔细一看,箭矢上绑著书信,封蜡上也盖著烙印。『鸽子与橄榄』——是蓝格立萨法皇家的家徽。
米蕾蒂亚伸手碰触未开封的书信,见宰相什么也没说,于是便打开来阅读。
信中充满对来路不明的皇子与小魔女——指的应该是自己吧——以及皇帝遴选的不满,写信人燃烧的斗志与热情跃然纸上。内容不外乎抱怨谩骂,表示绝不承认来路不明的皇子,要求推翻、撤回,坚持不算数,诸如此类。
「……佛罗连斯法皇……会出席宰相会议吗?」
「因为你会出席,他就算用爬的也会爬过来吧。」
赛希尔望著『小魔女』。眼睛的颜色毕竟无法改变,依然维持原本的藤紫色,但头发却染成了深咖啡色。赛希尔显得相当失望。如果是奥莲蒂亚,除非另有策略,否则即使杀进亚琉加朝廷中央,她肯定还是会维持原本的银发与藤紫色眼眸。就算相较于十几岁时的奥莲蒂亚,米蕾蒂亚身上仍找不到任何充满吸引力的神性,或令人为之震慑的威严。
「反正还有罗杰枢机在场,真有什么万一,他也会拉住法皇猊下的。」
米蕾蒂亚身子一颤,长发的发梢跟著微微摆动。
「……他的地位应该不足以列席吧……他也会出席会议?」
「是啊。我接到的联络是这么说的。虽然是低阶枢机,但现在负责掌理祭祀厅的人是他。比起荒诞淫乱、豪奢浪费的皇族枢机,他要好多了。」
这样啊——米蕾蒂亚只是如此轻声回应。
「还有,你获准随身带著一名护卫,人选可以自行决定。而且特别获准护卫带刀前往上帝宫。」
真教人惊讶。对武器限制向来严格的上帝宫,竟然允许带刀。
在这座城的最深处,即便是三大家族的当家,若非事态特殊,向来不允许佩刀。正因为拥有能一对一晋见皇帝的地位,对他们的规范也更加严格。
米蕾蒂亚隔了一会儿,开口询问:
「……那我也可以带刀吗?」
「不可能。札立亚卿米尔杰利思现在不在,你就等于是魔女家在帝都的代表。你的地位足以像这样与我一对一会面,要是允许带刀,此时此刻你就可以杀了我。在宰相会议上也能够危害众人……我们无法忽视这个可能性。带刀许可只限于你的护卫,你并不适用。」
赛希尔从身旁堆得高高的资料里,灵巧地抽出一张纸——轻挑了挑眉。
「和你一起进入帝都的是……吉伊?……这下得另当别论了。」
三秒就被否决,但米蕾蒂亚无从反驳。毕竟他是杀人无数的死神吉伊。
他热爱自由,只听从奥莲蒂亚的命令,高兴拔刀就拔刀。
「另一名随从……雷纳多。来历不明……根本用不著提……没办法,只好从骑士中找个人当你的护卫——」
「——不,不必。」
赛希尔坐在办公桌后打量米蕾蒂亚。
「原因是?」
她只带了雷纳多和吉伊过来。除此之外,不需要任何人。两人当中只有雷纳多比较有可能,但仍遭到拒绝。相信雷纳多肯定会乐于做她的护卫。然而米蕾蒂亚并不是为了这个才带他来的。
之所以把刀交给他,只是为了制造在一起的藉口。延长相处的时间……
虽然很想编个煞有介事的理由,可是她还是克制不住地说了:
「……没有任何人应该为我而死。」
过去守护『小不点公主』的拼接部队,如今全都在坟墓里…
赛希尔靠上椅背,发出「叽咿」的声响。
「……看来,你只有脸蛋和奥莲蒂亚大人相似。」
米蕾蒂亚并未否认。她说得没错,自己和大姑母确实截然不同。什么都做不好,老是搞砸、感到后悔。双手沾满坟土与尸体,没有一个地方乾净美丽。
见米蕾蒂亚没反驳,赛希尔再次默默地失望了。
「关于护卫的事,稍后再说吧——言归正传,在你进城这段期间,众人的行程也已完成协调,宰相会议的举行时间,确定定在三天后的中午。」
米蕾蒂亚抿起双唇——三天后的中午。
「你不在场的话,无法做出任何讨论,请务必赶上。」
「我明白了。」
「……关于停战协定,你应该也会为奥莲蒂亚大人传话吧。在你出发前,与此事相关的信件也已寄出并平安送达了。」
赛希尔想起那叠经由帝国外务府重要文书专用驿站送来的信件。三天后即将举行宰相会议,她必须在那之前看完才行。
短暂的沉默过后,少女平板的声音落在插满箭矢的地板上。
「……赛希尔大人,与亚琉加王朝之间的延长停战或是开战,最终都得由尤狄亚斯皇帝陛下在宰相会议上做出决定吧?」
赛希尔眉毛动也不动,回答得简洁扼要:
「对,我是这么听说的。」
「……既然如此,我和法皇猊下一样,就算用爬的也会出席会议。」
赛希尔从未上过战场。但是,她可以想像奥莲蒂亚在背水一战时,脸上的表情大概就像这样……即使看不到结果,魔女依然会踏上战场。
「最后是关于你的皇子。」
你的皇子——这句话让米蕾蒂亚措手不及,只能发出啊、喔之类的嗫嚅。
「你们的正式会面,应该会安排在三天后的宰相会议结束之后。」
那个『充满谜团的皇子大人』突然鲜明了起来。至今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还差点忘记自己要跟他结婚的事。话说回来,我到底要和怎样的人结婚呢……
「请问……那位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位黑发、身穿皇子服饰,戴著面具的十二岁少年。」
「……宰相……那不就……跟拉姆札皇子一模一样吗……」
说到身穿皇子服饰、戴著面具的十二岁黑发皇子,就属拉姆札了。
「这么问吧,这位皇子也戴面具吗?」
「要是长相曝光,一旦皇帝遴选败选,会对他往后的人生造成问题。」
「…………」
完全以败选为前提——然而,米蕾蒂亚也无从反驳……更何况,不公开长相确实对他比较好。可是——
「至少告诉我名字!」
「我叫赛希尔。」
……意思是要我自己亲口去问结婚对象的名字吧。
算了,反正只要乖乖等待,三天后就能见到面了。
「还有,关于你今明两天想去佐哈尔监狱探望耶赛鲁巴特的事,负责管辖的是凯伊皇弟殿下,后续的事他会与你联络。」
米蕾蒂亚默默点头。又听了几件联络事项后,她再次鞠躬行礼,离开了宰相办公室。
……等米蕾蒂亚离去,赛希尔罕见地思考起他人的事。
尽管只有长相相似,但有一剎那,她确实看见了奥莲蒂亚的影子。
『没有任何人应该为我而死。』
虽然愚蠢,却是需要勇气才说得出口的漂亮话。自己早已遗忘的言语。
这句话打动了赛希尔的心。长久以来不断累积的操劳与无止尽的焦虑,在她心头造成锈蚀而钝重的情感,短暂地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剥除脱落。
那空灵清澄的音色,令她稍微想起早已忘却的遥远过往。
过去,自己对尤狄亚斯皇帝所怀抱的那份纯粹的心意。
二
「您回来啦,公主大人。」
与赛希尔会面结束,米蕾蒂亚一见到在休息室等候的雷纳多,整个人顿时一阵虚脱。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如此紧张。
刚才在门外,赛希尔的随身侍从长恭恭敬敬地将护身刀与雷纳多的朱鞘刀还给了两人。米蕾蒂亚一边走著,一边瞄了雷纳多的刀一眼。她想起赛希尔要自己选一个护卫同行的事。
「啊,公主大人,您该不会被告知要选一个护卫吧?您决定人选了吗?」
雷纳多立刻从米蕾蒂亚黯淡的表情看出端倪。
「我应该会被拒绝吧?毕竟我来路不明,连自己的记忆都暧昧不清。城里不可能允许这样的我带刀……虽然您选择我的话,我会很开心。」
米蕾蒂亚瞪了雷纳多一眼。
「要说来路不明,我也是吧。刚才我姑且问了自己有没有带刀权。」
这次换雷纳多动怒了,只见他一脸严肃。
「……公主大人,我不是拜托过,要您别拔刀吗?」
「不管怎样,在葛兰瑟力亚杀过人的我,也无法获得带刀许可。」
雷纳多在米蕾蒂亚面前站定,以一手抚摸她的脸颊与头发。
「……让人们面对战争,自己却躲在城堡里睡懒觉的家伙说的话,不听也罢。」
米蕾蒂亚沉默不语。无论肯定或否定的话,她都不想说。现在还不想说。她只是垂下头,用脸颊磨蹭那双大而温暖的手掌,藉由雷纳多的温柔抚慰自己。
「顺便跟你说一声,吉伊连拿出来讨论的余地都没有。」
「……啊,嗯……这点实在不能说什么。不过,那家伙只要愿意,别说近卫黑蹄骑士了,谁也阻止不了他带刀前往任何地方,有没有『许可』都一样……」
在奥莲蒂亚的副将中,吉伊与参谋将军席格林迪以及剑鬼将军并称「——一羽鸟」。这三位将军都拥有在战况危及时,代替奥莲蒂亚发号施令、统辖全军的权限。其中,剑鬼将军的一切都是谜,他总是戴著一副鬼面具,也极少现身。因此,实质上等于席格林迪与吉伊并列双雄。身为一介佣兵的雷纳多,和他在地位上可说有著天壤之别。
……然而,因为吉伊本人是那副德性,照理说应该伴随地位、实力与战绩而来的尊敬与重用,就像粒子撞击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再度迈步向前。即使在广大的城内,外型突兀的两人依然十分引人注目,不时感受到周遭好奇的视线。雷纳多以朱鞘刀代替手杖,咚咚敲著地面往前走,两只脚的脚步声也有些微的不同,因为其中一条腿是义肢。米蕾蒂亚很喜欢这熟悉的音色。
「话说,那个吉伊……再怎么想逃,难道就不能等到明天吗!只是个佣兵的我无法跟著您到宰相所在的城顶,以随从的身分同行又会被挡下。」
吉伊闪人的速度甚至比行脚商人吉亚还快,一眨眼就不见人影。进入帝都,接到赛希尔的传令前,吉伊就从马车上消失了。速度快到几乎以为是神隐。
「雷纳多……就算吉伊在……他也绝对不会跟我进城的。别忘了,他可是连皇帝与宰相的命令都可以视若无睹,一次也没进过这座城。」
吉伊恨死『卷贝城』了。在这里,走不到几步路就会遭到盘查,武器还得全部没收。以吉伊的个性来说,他死也不肯进来。
「要他交出刀,他可能宁愿选择受整颗头被炸碎的诅咒……」
「这样就失去护卫的意义了吧?唉……我知道那家伙讨厌这座城,可是至少待著也好啊。毕竟,他来了之后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吉伊那家伙在地下世界到底有多恶名昭彰啊……没他在时,那些人攻击我的速度快得跟什么一样……」
即便有一百万帝国金币,也请不到吉伊担任护卫。但是,他确实有这个价值。行脚商人吉亚一开始还兴奋地大喊:「这样就省下雇用护卫的钱了!」旅途中遭遇的盗贼与山贼,一得知对手是吉伊,全都乖乖下跪奉上金钱财宝逃之天天。看到那幅光景,吉亚宛如被小鬼附身似地全身发抖。有吉伊在就万事太平,少了他该怎么办……
两人走著走著,雷纳多瞄了一眼身边的米蕾蒂亚,笑嘻嘻地对她说:
「公主大人,您接下来想做什么?要到朱蕾米亚宅邸休息吗?」
「不……在那之前,我想到城下区走走。还得到『维里耶里』买齐必需品……像是染发剂、新的靴子……」
帝国首屈一指的大富豪维里耶里家,在全国各地开设的『维里耶里商店』最著名的广告词便是:「这里没有你买不到的东西!」
「好,那我们走吧。不过『维里耶里』的东西很贵耶,您身上的钱够吗?」
「没问题,吉伊的钱包在我这儿。」
「……我说,公主大人,那东西为什么在您身上?不可能是吉伊托您保管的吧……」
——我跟他借的。因为资金快不够了,还有他的坚果袋也在这里。」
「咦!」
吉伊几乎没什么物欲(反正需要时,只要恐吓周遭的人就能弄到手),不过还是有例外,其中之一就是坚果袋。他喜欢吃带壳的杏仁果,只要手边没有坚果袋就会不高兴。至于钱包,与其说是执著于金钱,倒不如说不知为何米蕾蒂亚从以前就只会乱花吉伊的钱,所以吉伊也只会对米蕾蒂亚生气。
拿走钱包就算了,竟然连他最心爱的坚果袋都抢过来。
(……公主大人该不会是期待吉伊回来拿吧……?)
然而吉伊是那种习惯在口袋里放几枚金币,等用完才会想到钱包的人。
「吉伊居然没察觉。布袋的重量减轻,那家伙照理应该会发现吧?」
「我把黑羊亚奇放进去了。」
是喔……雷纳多只能做出这种暧昧不明的回应。
钱包和坚果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其妙的绒毛黑羊。刚才雷纳多还很希望吉伊能在这里,但他决定收回前言。要是吉伊现在回来,变成尸体的绝对是自己和米蕾蒂亚。
φφφ
另一方面,从马车上消失的吉伊,直接来到了『垃圾街』。
这宛如地狱深处的帝都死角,对吉伊而言却是仅次于战场的熟悉场所。把手从他人嘴里伸进去,再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挖出来堆积的东西,大概就会形成这条街吧。
这里的一切全都毫不掩饰地丑陋、腥热且腐败,彷佛踩在掉落的内脏上。这里是个自甘堕落、好逸恶劳、极度颓废的地方,也是恶魔兜售苹果的场所。
来到帝都的底层后,吉伊首先前往的是熟悉的『店』,过了两小时左右,他才带著半是烦躁半是放弃的表情离开。
(……啊……连嘉涅夏也没办法解开……这个鬼头箍!)
吉伊将头发抓得乱七八糟,手指正好碰到了那个冰凉的『鬼头箍』。尽管还不到不悦的程度,但他多少是抱著点期待而来的。没想到……
事实上,去找嘉涅夏之前,他也觉得大概没望——毕竟,给他戴上这个头箍的人可是奥莲蒂亚——可是,亲耳听到嘉涅夏说「不管给我多少金币都办不到」时,他的心情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身为帝国第一诈欺咒杀士,嘉涅夏可说是恶名昭彰。她的手法与厚颜无耻的程度不下任何诈欺师,总是威胁拐骗登门的客人,骗走大笔金钱。等将对方剥了一层皮后再把人赶走,然后悠哉地来上一管菸。她也替人算命,不过满嘴谎言。她的工作有九成都是夸大其词,目的只为了捞钱。嘉涅夏老婆婆就是这么死要钱。
不过,那只是故意制造出来的表象。事实上,嘉涅夏拥有货真价实的『真本事』。在外头遇到的咒杀士有九成是冒牌货,嘉涅夏则是一成的真货——而且还是最高等级的咒杀士之一。只要嘉涅夏认真工作,敌方的咒杀士必死无疑,没有例外,连一个也没有。无论诈欺、咒杀或情报的准确度,她都是帝国第一。如果连这样的嘉涅夏都束手无策,在这广大的帝国里就没有其他咒杀士有办法了。
吉伊气得弹了下头箍,迈开大步往前走。
还好,他顺便在店里吃了午饭,怒气勉强是消了一些。
在战场上生活久了,常常会忘记这件事,其实吉伊还是比较喜欢帝都重口味的食物。帝都也是吉伊的故乡。
修长的双腿俐落地走在弯弯曲曲、彷佛没有尽头的石阶上,像是孩子扭转铁丝做出来的劳作。石阶一如往常地在不少地方半途中断,他像在跳格子一样,踩著断断续续的石阶跳上跳下,慢慢从地狱深处往上爬。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也没什么能消磨时间的工作。」
虽然他请嘉涅夏介绍,却没得到什么像样的情报。不是强盗集团招募新头目、山贼的勾当,就是贵族的护卫,或是赚点小钱的奖金猎人——他全都一一否决,激怒了嘉涅夏,被从房里赶出来。
奥莲蒂亚咧嘴嗤笑的表情忽然浮现脑海。这个混蛋!
(……呜……奥莲蒂亚指挥的战场,居然是人生中最有趣的地方。)
即使是战乱,或是丑恶的同类相残,都不需要乱杀一通。因为在事情演变成那样之前,奥莲蒂亚就会抵达,她手中的扇子一转,法螺贝与太鼓声立即响彻战场,令我军全体回神撤退,彷佛被一条看不见的线拉住似地。而吉伊也会突然意会到该攻入哪个阵营、解决哪个敌将才能扭转战局,简直就像魔法一样。
只要照她的指挥执行,就能赢得令人颤栗的快感与胜利欢呼。那种陶醉感,在其他地方不曾感受过。
(所以他才会觉得其他事情都变得很无聊……)
即使如此,不知为何,只有这四年并不特别无聊。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其他收获……顶多只有『吹笛歌舞团』了……」
在『魔王之森』刻意放过的两人,吉伊大概猜得到是谁。不出所料,正是『俊男席德』与『狂四郎索拉』两人采取了行动。
他忘记席德擅长什么了,但没记错的话,『狂四郎索拉』应该是射飞刀的。顺带一提,原本排行第三的『三白眼舞女雷咪』,因为发福跳不动,听说退团了」。
与嘉涅夏交易的人当中,『吹笛歌舞团』算是较为特殊,暗杀成功率颇高。这得归功于他们惊人的追踪与情报收集能力,以及在帝国和王朝都能广泛发挥作用的异常机动力。至于为何能做到这种地步,至今仍是个谜,与他们那神秘的头目『吹笛者』一样。
嘉涅夏告诉他,席德与索拉数天前才回到帝都。也就是说,他们比今天才抵达帝都的自己一行人早了一步。
『「吹笛歌舞团」啊……我确实接受了他们两件委托,其中一件似乎与佐哈尔监狱有关,但我不能再透露更多资讯了。』
既然与佐哈尔监狱有关,或许是逃狱方面的任务吧,那就和米蕾蒂亚无关了。佐哈尔是位于绝海孤岛上的海中监狱,向来以不可能逃狱闻名。正因如此,嘉涅夏才有钱赚。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嘉涅夏打听是否有涉及米蕾蒂亚的事,但一手掌握帝都台面上下情报的嘉涅夏,给的回答却和奥莲蒂亚相同:「我不知道。」
(……假使『吹笛歌舞团』拿出真本事,雷纳多应该会死……)
旅途中,雷纳多常瞒著米蕾蒂亚偷偷脱队,拿野兽或盗贼当锻炼单手用刀的对象,失去的直觉也重新培养起来了。然而,雷纳多早已满身疮痍。如果应付的是一位『吹笛歌舞团』成员,或许还有获胜的机会,一次两人就有困难了。
「…………」
奥莲蒂亚认为雷纳多无法善尽护卫的职务,才指定自己同行。可是,因为这个头箍而被迫为了守护米蕾蒂亚而奔走,令他感到很不爽快。
对吉伊来说,自由才是金币。
弯弯曲曲的石阶突然来到了尽头。旁边是墙,前面也是墙。抬头往上看,距离三公尺左右的上方,有条狭窄的暗道。吉伊膝盖一沉,往上跳,蹬著身侧的墙往那道缝隙飞跃而去。一连串动作像猫一样安静无声。那条狭窄的暗道刚好可以容纳吉伊一人通过,他放轻脚步往前走时,耳边飘来美妙的竖笛音色。
当……远处传来钟楼的声响。当……
熟悉的声音,令吉伊露出愉悦的笑容。帝都的钟声与其他地方不同。孩提时代的他总是想著,那钟声一定绕行整个帝都,从城里飞上高空,在空中碎裂四散,最后才又降落下来。
如果夜空中的星星会发出声音,音色一定就像这样吧。
说起来,四年前,整个帝都的钟声曾在同一时间响起。
他拨开前额上的头发,触摸那个束缚自己的头箍,撇了撇嘴。
——吉伊,拜托,别走。
我也要回去,回到大姑母和大叔父那里。他们在葛兰瑟力亚等我,我想待在他们身边。如果是吉伊,一定全部都能为我实现。拔刀,帮助我。可是,不要杀任何人。
全世界最笨的笨蛋,被帝国宰相赛希尔与卫兵重重包围,如此大声哭喊著。
原本根本不打算听她的。直到现在,吉伊仍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会回头。回去捡米亚时,她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紧紧攀著吉伊的脖子。一拔刀,她就在耳边吶喊「不可以杀人」,气得吉伊一边怒吼「少啰唆」一边带著她突破重围。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真的连一个人都没有杀,就这样离开了帝都。亏他还叫死神吉伊。
吉伊,谢谢你回头。我们快点回去吧,一起回去吧……
就只有那一次,吉伊听从了奥莲蒂亚以外的人的『命令』。
心血来潮的吉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只是,那全都出自本人的意志,而不是被这种枷锁牵著鼻子走。即使是奥莲蒂亚的命令,只要不如己意,吉伊也不会听从。
明知如此,她为什么还要给自己戴上这种枷锁?
白色羽毛飘来,优美地舞于天空,最后沉入颜色像是腐烂人肉的深沟里。
三
(……她在找吉伊吧——)
跟著米蕾蒂亚走在大马路上的雷纳多看著她,有些心痛。
目的地『维里耶里』位处的大道开满贵族经常光顾的店,距离这里还有一段路要走。吉伊实在不适合出现在如此做作的地方。
相较之下,眼前这条充斥著市集与露天摊贩的大马路,则是人声鼎沸,行人熙来攘往,将帝都首屈一指的大马路挤得水泄不通。道路两旁成排的摊位上,堆著小山高的水果和香料、谷物与盐等商品,叫卖声不绝于耳。有的摊子倒吊著鱼和猪肉,拥挤的人群间夹杂著狗、鸡、骡子和拉客的商人与扒手的身影。不知站在哪个路边吹奏的美妙竖笛声,钻过缝隙传人耳中。
不难理解米蕾蒂亚为何认为在这一带或许能找到吉伊。可是——
(如果吉伊真的在城里走动,最可能去的地方应该是『垃圾街』吧……)
然而,根本没有雷纳多插嘴的余地。只见米蕾蒂亚不断找寻金褐色的头发,并一再落空失望。或许是为了抚慰低落的情绪,她给了在小巷中唱歌跳舞,却没半个观众驻足观赏、打扮得像鸡一样的表演双人组一枚金币(吉伊的钱)和掌声鼓励。明明是五音不全的歌声与独特到令人不解的舞蹈,米蕾蒂亚却深受吸引而停下脚步,还一脸感动地发出叹息,让雷纳多顿时哑然失声。
(别说给点小钱,对这两只鸡喝倒采还差不多,这打赏未免太丰厚了!)
不过,出自关爱,雷纳多对米蕾蒂亚奇妙的金钱观并未提出谏言。
雷纳多边走边东张西望,彷佛闯进了百年前的世界。
红砖墙与白垩建筑,还有金色和浅绿色点缀的时髦街容。
东方的葛兰瑟力亚四通八达,位于贸易要道的交汇处,总是充满商品与人潮。一波又一波的活力与精气如暴风雨般席卷城市,不断循环流通,毫无秩序可言。唯一的秩序,就是足以吞没一切的活力能量。相较之下,帝都城下区却是逸乐中带有颓废,有种停滞不前的感觉。
雷纳多仰望盐一般雪白的白垩帝宫。
竖笛的音色逐渐没入天空,空荡荡的袖子在海风的吹拂下飘扬。
上次正眼看这座城,至少是十年前的事了。
「……雷纳多,你应该有点怀念吧?」
「咦?啊、我?啊……嗯,虽然是故乡……但我的记忆模糊混乱,而且也不是……特别想去回忆。多亏有公主大人在,才能转移我的注意力……」
米蕾蒂亚默默走了几步后,轻声说道:
「我也是……不喜欢这个城市。要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就不会想来了。」
拥挤的人群与懒洋洋的热气。嘈杂的噪音在头盖骨内侧嗡嗡作响,彷佛踏进异世界。才刚这么想,那些喧嚣与噪音竟真的带著重量从背后撞上来。笑声与叫声在脑中诡异地敲打、回荡,逐步侵蚀大脑。米蕾蒂亚停下脚步,擦去冷汗,感觉胸口一阵恶心,头晕目眩、膝盖发软,说不出任何话来。竖笛的声音忽然走调……
与雷纳多之间的距离拉大了,即使伸手也摸不到他。
这时,背后传来某人迟疑的脚步声,慢慢朝她靠近。
「……没事吧?看这情形……应该是不大好?」
是个少年的声音,如清水般透亮而宁静。
对方是什么时候来的……米蕾蒂亚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思考从她的脑中散落,呈现一片空白。
雷纳多终于察觉不对,一脸狐疑地回过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公主大人?喂——哇,您怎么全身是汗——」
并非来自雷纳多的另一双纤细手臂,赶紧从背后抱住米蕾蒂亚。倒下之际,她正好看见令人失神的蔚蓝天空。
还有,某人漆黑的发梢。
用湿布擦拭米蕾蒂亚脖子的瞬间,她的意识似乎稍微转醒。雷纳多让她躺在自己腿上,忧心忡忡地望著她。可是,米蕾蒂亚马上又被疲劳拉扯著倒了下去,她的意识似乎在清醒与昏迷中拉锯。
刚才走过的市集与五颜六色的摊贩屋顶,此刻全都变得好渺小。
『我也是……不喜欢这个城市。』
雷纳多大概能理解米蕾蒂亚昏倒的原因。离开帝都之后,他只曾回来过一次。不过,很快就因胸闷与恶心而再度逃离。
前线葛兰瑟力亚比这里更无秩序,也更混乱。可是,那种或许没有明天、类似残光般虚无飘渺的剎那喧嚣,和帝都的狂乱嘈杂不同。
米蕾蒂亚之所以觉得不舒服,也许是因为目睹逸乐首都的异样光景,想起他们的快乐都是建立在行走于亡骸中的奥莲蒂亚等人之上,造成精神上无法承受的压力吧。
这个不顾一切,连明日都可以挥霍的帝都,简直像个无底沼泽——人们站在一片浮木上尽兴跳舞,奇异得近乎疯狂。这让雷纳多只想大叫,随便找个人砍杀。
那次之后,直至今日为止,雷纳多再也没有踏入帝都一步。
如果不是和公主大人一起,他恐怕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对不起,公主大人。对不起……」
雷纳多喃喃道歉。他于这个透过魔女一族在战场上的牺牲,换来数十年安逸怠惰的帝都出生长大,也曾理所当然地接受魔女一族的恩惠。在离开帝都,成为佣兵之前,他对战争毫不关心。
少女紧绷的眼皮微微颤动。不久,宛如自深渊中缓缓浮起,藤紫色的眼睛睁了开来。
恢复意识的米蕾蒂亚,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愣愣地望著雷纳多的脸。总觉得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悲伤,于是米蕾蒂亚便开口询问:「你怎么了?」雷纳多立刻展露欢颜,抚摸她的脸颊回应:「没事。」
米蕾蒂亚察觉额头上放著一块湿布……终于想起自己昏倒的事。
「……对不起,雷纳多。可能是人太多让我有点晕眩……」
雷纳多只简短地应了声「嗯」。
四周一片安静,木头与树叶的味道乘著秋风飘来。她心想这里是哪里呢?不过是哪里都无所谓。她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额头敷著的冰凉毛巾相当舒服。此时已听不见嘈杂的声音,寂静中只传来草叶摇曳的声音和风声鸟鸣。
「……对了,刚才是不是还有另一个人?从我身后跟我搭话的——」
「嗯,有的。是一名少年。他抱住公主大人,却支撑不住您的身体,差点一起倒在地上,不过还是死命站稳了。」
雷纳多说著,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还真是对他很抱歉——米蕾蒂亚这么想著。人只要昏迷,全身的重量压上去可不是开玩笑的。何况,对方的身材似乎比自己矮小。
耳边还残留著他的声音。彬彬有礼、沉稳安静……语气透露著担心。
「幸亏有他,我才能在公主大人撞到头或膝盖之前,把您救起来。那孩子顶多十二、三岁吧,早知道就给他几个维里耶里的巧克力当谢礼。他是个有点不可思议的孩子,明明穿著很高级的衣服,却独自走在暗巷里。可是又出奇地融入环境,没有富人家孩子的感觉……啊,和公主大人有点像呢。」
只有打扮高贵,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不管到哪都孤零零的。
雷纳多猛然闭上嘴。
「……对了,公主大人的神秘皇子年纪也差不多这么大吧?您见过对方了吗?」
「还没,三天后的宰相会议结束才能见面。」
——那么,典礼呢?什么时候举行?」
米蕾蒂亚一脸讶异地瞪大眼睛……典礼?
「……你说典礼,该不会是结婚典礼吧?你傻了吗?在说什么梦话啊?」
「梦话……可是公主大人不是要结婚吗?我想参加您的婚礼啊。」
「没这回事。只要在结婚证书上签名画押,再交给宰相就完成了。」
「只、只有这样?未免太随便了吧?」
「……雷纳多,你说举行婚礼,那么请问是要在哪里举行呢?」
雷纳多终于反应过来,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他都忘了。
「……圣、圣堂……蓝格立萨法皇家的地盘……」
「没错。法皇家正虎视眈眈找寻机会对我们下手,我还傻呼呼地和皇子跑到对方的巢穴里做什么。到时候恐怕不是举行婚礼,而是葬礼了。」
「……说得也是……」
米蕾蒂亚将额头上已经变温的布稍微挪开。雷纳多不知叹了几次气,那张布满伤痕的脸上带著不舍与哀伤。
「……你就那么想看我举行婚礼?」
「嗯。我想看公主大人举行婚礼……在我死之前。」
米蕾蒂亚闻言心头一震。
雷纳多以骨节粗大的手,轻抚米蕾蒂亚的发际。
「就算我有幸为公主大人而死,也无法活下去了。但是……我希望自己能安心地离开,不再挂心公主大人。」
米蕾蒂亚微微张口又闭上。那表情让雷纳多于心不忍。
看到她拚命吞下无从排解的痛苦,雷纳多一如往常地面露欣慰的笑容想著悲伤的事——自己所获得的爱,以及即将留下的遗憾。
能为米蕾蒂亚而死的人,或许不只雷纳多而已,奥莲蒂亚和米尔杰利思也是一样。
然而,谁都无法将米蕾蒂亚视为第一,无论多么爱她。
……因此,奥莲蒂亚才会让公主大人来到帝都——雷纳多脑中突然浮现这个想法。那个十二岁的皇子什么都没有,所以才能攫取一切。
「但愿他是个能时时握住公主大人的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不放开的人。就算哪天公主大人失去所有重要的宝物,心也空荡荡的,变成孤单一人,他还是会抓著您的手,始终守护在您身边……希望公主大人也这么想。」
那个小小的公主大人总是来找雷纳多和『拼接部队』。有时,他们也会自己去迎接米蕾蒂亚。这样的关系,让他们得以活下去。
牵著的手一旦放开,彼此就会再次牵起对方;即使走失了,也会去寻找。
米蕾蒂亚的对象,必须有能力一再留住其实想去找『亚奇』的她,绝不将她交给『亚奇』。
奥莲蒂亚总是独自站在战场上。可是,在葛兰瑟力亚,当她站在尤狄亚斯皇帝身边时,雷纳多第一次觉得魔女并不孤单。那个人人批评为怠惰的皇帝,看起来就像在守护著奥莲蒂亚一样。不知为何,光是这样就令人松了一口气。
所以雷纳多想亲眼见证,米蕾蒂亚不再孤单的那个瞬间,即使一眼也好。
雷纳多已经无法带领米蕾蒂亚走向未来。
「真想参加公主大人的婚礼。万一对方是个糟糕的家伙,我就揍他一顿。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啦。」
「…………」
米蕾蒂亚将沾湿的布巾移到眼睛上方。
难以言喻的伤悲从心底泛滥成灾,难以抑止。
在葛兰瑟力亚见过的无数尸体。在那些亡骸上——很快地,雷纳多也将加入其中——帝都的人却笑著跳舞。实在太讽刺了。
她很讨厌性格扭曲的自己。再说,自己现在不也在这里吗?
继续想下去,恐怕又会昏迷,所以她放弃了……她果然还是厌恶这个城市。
米蕾蒂亚顶著湿布拜托雷纳多:
「……大腿的……皮带上,有药。你能帮我去拿点水过来吗?」
「不要。我不会让公主大人落单的。我背您回宅邸去吧。也有『城中骡子』可搭。」
「……骡子只会让我更晕……你背著我,万一中途遭人袭击也没问题吗?」
雷纳多瘪著嘴想了想。为了浸湿布巾,水壶里的水已经全部用光了。
「……好吧,我马上就回来。您听好啰,绝对不可以离开这里。」
雷纳多将米蕾蒂亚的头从自己腿上移到草地。
米蕾蒂亚闭上眼睛,听著雷纳多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鸢鸟的声音,从遥远的高空传来。
雷纳多离开之后,米蕾蒂亚缓缓起身。
她往下看,远处一长串色彩缤纷的摊贩屋顶随即映入眼帘。她刚才躺著的地方,是看似历史悠久的石墙断垣。后方有片大草地,直接通往山区。看来雷纳多大概是沿著与那条市集大街相通的小路或石阶,将自己带到这里来的。
米蕾蒂亚按著头,头盖骨底下似乎在微微颤抖。她伸手采向腰间的布袋,发现抖动的是用来吓阻熊的铃铛。不对,应该说原本作用是用来吓阻熊的铃铛。
因为担心敌人会使用咒术,她在小木屋里试著用这个铃铛搭配大姑母的咒符,根据模糊的记忆制作了有吓阻作用的「鸣子」。直到刚才,米蕾蒂亚才想起这件事。
她的身体状况会突然恶化,和天生具有除魔体质的吉伊不在身边也有关联。此外,雾散之后,行踪似乎也跟著曝光了——追兵现在正在追过来的路上。
(还有,跟今天决定宰相会议在三天之后举行,也有关系吧……)
只要米蕾蒂亚无法出席会议,由魔女家担任辅佐人的事,以及另一位皇子的继承权,都会立刻化为泡影。主张开战的法皇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于皇帝遴选中获胜。
米蕾蒂亚强忍住头痛,确认布袋与大腿上的皮带里的东西。她在动身前,已经将帝都的地图全部记入脑海中。最后,她朝著雷纳多离去的方向再看一眼。
『带我去吧。我会代替公主大人杀很多人。所以,公主大人不要拔刀,答应我好吗?我喜欢那样的公主大人。比起公主大人亲自动手,这种事还是让我来做比较好。』
米蕾蒂亚希望能和雷纳多在一起久一点,即使只能多一点时间也好。
不见踪影的吉伊与大姑母的头箍闪过脑海……只要能在吉伊赶来前,一个人躲过所有追杀,就不必拖累雷纳多了。
她深吸一口气,朝膝盖和脚趾施力,摇晃著身子站了起来。
落单的米蕾蒂亚从草地朝著山区方向前进,完全没发现一名少年始终凝望著自己。
四
米蕾蒂亚拖著沉重的脚步,朝山上前进。
她拨开野兽走过的小径,在苍郁茂密的树林间前进,渐渐来到了人类行走的道路。不久后,她看到一条杳无人迹、蜿蜒曲折的残缺石阶,肯定几百年前便已如此老旧。
即使在这荒芜之处,草依旧除得很乾净。仔细想想,四年前那扇锈蚀的城门与吊桥上的链条,如今都上了油,颓倒的城墙也经过修缮补强了。
四年前……
米蕾蒂亚环抱双臂,手有些冰凉。她缓步爬上长长的坡道,从代替防风林的高耸千年杉木间往下俯瞰,可以看见小如芝麻的帝都。
当时,她和吉伊两人从葛兰瑟力亚出发,朝帝都奔驰,击破所有关隘,名副其实地杀出一条血路。他们不眠不休地赶路,不知累垮了几匹马。因脱水症状而失去意识时,吉伊不是朝她脸颊打两巴掌,就是抓著她的头浸入泥水里。就这样,一般人快马加鞭也得花上半个月时间的距离,她和吉伊六天就抵达了。
在半死不活的状态下抵达的帝都——就和今天一样,由几近腐烂的木桥与生锈的铁栅栏守护著的帝宫『卷贝城』,充满安逸享乐、狂骚歌舞。
她骑在马上目睹一切,耳边听著人们空洞的笑声——
「…………」
曝晒在白晃晃的日光下,彷佛连脑袋都成了一片空白,米蕾蒂亚摇摇晃晃地偏离道路。
不知为何,那时和吉伊一起经过的地方,她已经不想再看到了。每走一步,脸、心和感情便为之冻结。彷佛从身体的角落开始结出薄薄的冰,脚下渐渐生了根,最后连指尖都为之结冻。
米蕾蒂亚用冻僵的手捣住脸,这张如同面具的脸。
一点一点移开这张面具后,世界的声音总算慢慢恢复了。
不知何处传来宛如×持续低音般的哗哗水声。帝都的地下水道有如蜘蛛网四通八达,从最下层分布到帝宫最深处。奥莲蒂亚曾说过,只有这里的地下水道构造,连她都无法完全掌握。(编注:巴洛克音乐特有的低声部写法,上和下两个外声部占有明显的优势,内声部则略显淡薄。)
脚底传来沙沙的柔软声响,原来道路已由石阶转为青苔小径。她轻轻踩在苔藓与杂草上,即使是这双适合长途旅程的坚固绑带鞋,脚步声听起来也很安静。
(……前面就是古城迹了……)
她决定前往那里。这一带四处环海,没有必要设置防卫和配置人力。周遭只有微风、草木的气味、水声,以及自己的脚步声。
走了一会儿,便看到坚固的石造屋顶出现在斜坡上。隔著彻底荒废的小型庭园,便是废弃已久的宫殿城廓之一,如今已成为一处废墟。结实的圆柱支撑著古朴的屋檐式回廊,长长的回廊看似没有尽头,消失在黑暗中。这里虽然与『卷贝城』相通,却是个早已遭人遗忘的角落。
流云的影子在草地上移动。静默黑影般的废墟,给人一种彷佛有谁会悄然无声地从中现身的错觉。
米蕾蒂亚想起在城里听到的,有如幻觉般的锁链声。
没错……比方说,住在城里的『小丑』。
「…………」
米蕾蒂亚试著待了一下,但是除了风声之外……什么也没听见。
她避开直射日光,穿越小庭园爬上昏暗的回廊。她恍惚而缓慢地走著,眼角余光瞥见一抹鲜艳的色彩,因为好奇而停下脚步,只见长满杂草的庭院里,开满了一大片随风摇曳的花朵。
引人目光的深紫色花瓣,与彷佛出自神明之手的星形花冠。
(是桔梗花……)
一阵风吹过,驱散了闷热,带来凉意。
时值九月。山里和森林经常可见桔梗花,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离海如此近的地方看见,真是不可思议。在这形同废墟的角落恣意绽放,也令人感到惊奇。
在沉浸于欢愉中的帝都里,华美的花朵一定更受欢迎。
桔梗花悄无声息。
静悄悄地…
(————)
她回过头,空荡荡的回廊,没有半个人影……看似如此。
形状奇特的影子与黑暗的沉积点点散布,回廊深处光线昏暗,感受不到任何气息。这里并非闲杂人等会随意经过的地方。
「……有谁在那里吗?」
啾啾——鸟儿呜叫著。
地下水道的声音、白亮的阳光,令人涌现一股正在做白日梦的心情。
云朵遮住太阳,让地面上的暗影一口气延展开来。这是一座影子城。
……这里当然不可能有人。就是为了避人耳目,自己才会刻意来到这座废墟。这里是帝都,不是人迹罕至的『魔王之森』。
米蕾蒂亚确认废墟空无一人后,松了口气————不过,她希望吉伊能早点赶来——她在回廊角落发现崩落的瓦砾堆,在下面压了一张咒符藏住。她来这里的沿路上设置了好几个类似的东西。当她正要举步沿著废墟回廊往前走时——
像要挽留她似地,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当啷~帝都城下的大圣堂钟声响起。
下午四点。
钟楼放出的白鸽,一齐振翅往天空飞去。
米蕾蒂亚转过头,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地方,忽然出现一名戴面具的少年。
面具下的视线盯著米蕾蒂亚,笔直的目光令她惊慌失措。
宛如将人吸入其中的深远眼眸是黎明前的暗夜蓝,几乎接近黑色。
当啷……当啷……整个帝都的钟声开始轮唱,盘旋于空中的鸽群趁著风势,高高飞向天际。
从徜徉天际的白鸽身上,落下两根羽毛。
两根羽毛时而接近、时而交替位置、时而互相追逐,但却不曾互相碰触到……就只是一起从蓝空中坠落。
……在世界的一隅,桔梗花轻轻摇曳著。
五
率先开口的,是戴面具的少年。
「……你的身体……应该还没完全康复吧。为什么自己一个人?」
米蕾蒂亚闻言错愕不已。自己已经单独行动很久了,再说对方怎么知道自己『原本不是一个人』。她迅速瞥了少年一眼,黑发,年约十二、三岁。
他的身高约莫比米蕾蒂亚矮半个头,脸孔上半部戴著优美的面具,身穿高级的礼服衬衫与裤子、方便行动的长靴、没有穿外套,独自一人。
除了面具以外的特徵——如果刚才的少年也有戴面具,雷纳多一定会提到——与雷纳多刚才的描述完全相符,不过……
前来这里之前,自己充分确认过并未被跟踪。虽然两人再次相遇很奇怪,但这里有可能原本就是他喜欢的地方……然而,妙的是,米蕾蒂亚竟觉得对方是走捷径过来这个废墟等自己的。
少年的长靴踩在地上发出的声音,令米蕾蒂亚的心猛然一跳。少年正逐步靠近。他彬彬有礼、小心翼翼地缩短距离。谨慎得彷佛在测量她的攻击范围。
脚步声在离自己三步半的地方停止。多出来的半步,似乎是他犹豫著是否该继续往前,最后决定放弃的距离。
自己必须低头才能和他对上视线。这对娇小的米蕾蒂亚而言,相当新鲜。少年带著热度的目光投射过来。少年温暖的目光,在米蕾蒂亚如冰般雪白冷艳的眼神和肌肤上游移著。总觉得有种成了冰雪女王的错觉。
少年轻轻伸出手,米蕾蒂亚这才回过神来。自己在这几分钟内完全忘了刺客的事,这令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连忙回头望向来时路。布袋里的「鸣子」正无声地震动,显示自己并未完全摆脱追踪。吉伊又不在这里。刺客还有多久会追上?
「那个,你……很抱歉,能不能请你现在马上离开这里。因为……可能会……发生一些麻烦事,所以……」
总不能直说有刺客吧。少年的手宛如不曾举起般,又放回了原位。米蕾蒂亚再度转身望著来时路。少年的声音从反方向传来。
「……那么,你也要。」
「咦?我?我也要什么?」
「和我一起。」
米蕾蒂亚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困惑地眨著眼睛。
这时,火药弹爆裂的声音从米蕾蒂亚爬上的那条小路响起,还伴随著女人的哀号声。米蕾蒂亚吓了一跳,朝那个方向看去。
对方似乎中了隐藏在路上的『返咒符』。
老实说,米蕾蒂亚的咒术只比全然不懂的外行人好一点而已。因为手边有大姑母给的卡符与咒符,她才会认为即使没有雷纳多跟随,自己也能勉强应付。『返咒符』若是没有好好使用,可能遭对手咒杀士加倍反击。不过,既然发出了那种哀号,就表示对方和自己一样,并非『真正的』咒杀士,只是将咒语当作跟踪用的手段而已。真是太好了。
即使是『真正的』咒杀士,也没有几个人能抵抗大姑母给的咒符。就算是隶属法皇家暗杀集团的咒杀士
正当她这么思索时,压在瓦砾堆下的咒符,突然裂成了碎片。听到这个声音,米蕾蒂亚停下脚步。
——出现了,足以与大姑母的咒符抗衡的咒杀士。反弹回去的咒术再次被反弹回来。正如自己有大姑母撑腰一样,那个哀号的刺客背后也有高手相助。
米蕾蒂亚以颤抖的手擦拭冷汗,绷紧神经。
吉伊不在,能否帮助少年平安逃离,就看米蕾蒂亚怎么做了。
宛如永无止尽的阴暗沉默降临。
汗水从额头沿著脸颊往下滑,落在石板地。
桔梗花依然在世界的角落摇曳著。
没有任何人的动静。对方撤离了吗……呼。米蕾蒂亚松了口气。
就在此时,某人无声地滑向她的侧腹。
黑色的发丝在眼前一晃。纤细的手臂环住米蕾蒂亚的腰,用尽全力扑倒她,仓促间她藉著在地上打滚化解撞击力道。紧接著,一把小刀准确地朝米蕾蒂亚后方飞来,像切开奶油似地插在石板地上。
「————唔!」
与法皇家的女刺客完全不同。简直就像百年前就已潜伏在此,连一丝气息都没有散发,只为静待这一刻的到来。
——是其他敌人。
米蕾蒂亚这才想起,在森林时吉伊曾提到『吹笛歌舞团』。亚琉加王朝也派出了人手暗中侦查——
心脏开始剧烈跳动。米蕾蒂亚呆站在原地,膝盖颤抖发软。自己绝对逃不过这个掷出小刀的刺客攻击。竟然自以为一个人也没问题,根本是痴心妄想。
她的手腕被人抓住,对方的手指相当冰冷。明明正值残暑,那只手却冰得有如刚泡过地下水。从袖口露出一只银色手环,反射著阳光。
米蕾蒂亚的身体一僵,看见少年的嘴唇漾开一抹黄昏般的微笑。
寂寞又空虚,像个知道自己只有空洞的心而放弃的傀儡人偶。暗夜色的微笑。米蕾蒂亚被那剎那间露出的表情吸引住,反应慢了一拍。
少年没有放开手,反而将她的身体拉近,跳舞似地交错身体。小刀再次像是插入奶油般,刺向米蕾蒂亚刚才所站的位置——现在则是少年的指尖。
米蕾蒂亚睁大双眼,他的动作敏捷到足以媲美吉伊。
「……请跟我来。」
少年抓著米蕾蒂亚的手,拉著她跑进废墟里的暗道。
φφφ
嘉涅夏听见五十铃的声音,来回摆动的画笔停了下来。
嘉涅夏答应在艾莉卡遭到反击时,帮她三次。在吉伊来访不久前,嘉涅夏才刚画好几张咒符。小魔女今天上午才踏入帝都,不到一天的工夫,『三张符纸』就少了两张。哎呀哎呀。
「艾莉卡未免也太小看对手了吧。」
叮铃作响的五十铃下方,其中一个『替身』纸人燃烧了起来。火舌从纸人一角开始吞噬,很快地就在金盘子里烧成一堆灰烬。嘉涅夏顺便用这火点燃装满菸草的菸管,轻烟立刻袅袅上升。她悠哉地对沦为点菸火的『返咒符』哼了一声。
因为奥莲蒂亚的『返咒符』而反弹回来的威力,好几次都差点将这间店烧成灰。小魔女的咒符也有考虑到『反弹』的可能性,虽然做得还算不错,不过与奥莲蒂亚相较,『魔女』的资质还是太粗糙了。「……完全不像是你的继承人啊,奥莲蒂亚。」
嘉涅夏望著刚画好的『魔女』符卡。嘉涅夏画的『魔女』永远长得和奥莲蒂亚一模一样。她总是执著地画上几百张,直到满意为止。
轻烟彷佛有生命似地,在屋中绕行,彷佛飘散在空气中的梦之残渣。
数十年前,恐怖皇帝瓦伦狄米亚斯城堡里的『鸟笼』,囚禁著许多公主和王子。只有当他们被迫以皇将身分上战场时,『鸟笼』的门才会开启。除非获胜,任谁都无法活著回来,就像用过即丢的纸屑。笼中的公主与王子人数逐渐减少,唯独三人每次都会凯旋归来。近似帝都沟鼠的嘉涅夏也认得那三人。他们从战阵门出发无数次,每次都会回来。嘉涅夏和妹妹两人不知目送过他们多少次。
……那三人就像被神挑选出来一样。嘉涅夏哼了起来:
「『城堡里的「鸟笼」。那里住著王子、公主,以及小丑……』」
当时的奥莲蒂亚,拥有光看一眼就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凛然光芒与强大实力,但从这个小魔女身上丝毫感受不到。嘉涅夏之所以让别人出手,决定站在高处观望,也是因为不愿对奥莲蒂亚之外的魔女动手。要是沦落到那种地步,自己就太悲惨了。
世界上只有一个奥莲蒂亚,谁也无法取代她。
嘉涅夏抚摸著符卡中的美丽『魔女』,注意到自己骨节粗大的手指,不禁颤颤巍巍地抽回手。
被神选中的三人的时代即将落幕,帝国逐渐陷入迟暮,黑夜很快就要降临。
「……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你应该最清楚对吧,奥莲蒂亚。」
然而,你却将小魔女送到这个魔都来。在已经无法翻盘的游戏中,你到底想改变什么?……嘉涅夏真的很想知道,即使只有一点也好。
φφφ
死巷一片昏暗,墙壁的一角突然像机关门一样转了过来,四周顿时陷入一丝光亮也没有的黑暗,让人以为整个世界都跟著翻转。
米蕾蒂亚的手仍被少年拉著,两人在蜿蜒的路上行走。大概因为从牵著的手传来微微颤抖,对方察觉到米蕾蒂亚身体不舒服,停下了脚步。双腿发软的米蕾蒂亚当场颓坐在地,因贫血而头晕目眩。
对方静静放开手,消失在黑暗中。之后,就不知道跑去哪了。
脑子像要融化般混乱不已。也许是『反弹作用』造成的影响,抑或是长途旅行的疲劳,诸多事情交杂在一起,让米蕾蒂亚分不清。意识清醒后,她才发现自己似乎昏迷了十分钟左右。
四周异常安静,伸手不见五指。她突然感到不安,东张西望起来。
就像看得见米蕾蒂亚的动作似地,一道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眼睛闭著,会比较轻松喔。」
他在。还以为自己真的落单了。
米蕾蒂亚想说点什么——除了「是啊」之外的回答。
结果,她还是像个笨蛋一样,只能说些言不及义的话。
「……非常感谢,谢谢你。」
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对方只回了句「不会」。
声音不可思议地柔软、稳照,不会造成头痛。
米蕾蒂亚的心情跟著缓和卜来,她喘了口气。然而,比起身体的不适,一点光亮都没付的黑暗更加削弱神经。她连脚该踏在哪里都搞不清楚。
沉默再度蔓延。什么都看不见,让她内心充满紧张与不安,明明一点也不想聊天,却又不自觉地开口:
「……那个入口,是使用过一次就不会再打开的机关门吗?」
「对。」简洁的回答。四周再次回归安静……
比起那种可有可无的资讯,明明还有很多其他该问的事,但脑袋就是无法顺利运转。再说,少年肯定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就连这点,她也是现在才察觉。就算再怎么讨厌一个人待在这里,也不能自私地要求少年陪著自己。一个人也没问题的,大概吧。米蕾蒂亚假装没看见游走在膝边的不安,逼自己用听起来很冷静的声音说道:
「……你应该也没办法一直陪著我吧……如果你知道出口在哪里,请告诉我。接下来,我会自己想办法的。谢谢你的帮忙。」
一道视线忽然贯穿她,米蕾蒂亚忍不住倒抽一口气。明明伸手不见五指,但她就是知道对方此时凝视著自己。有如烙印般的目光。
自己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吗……我刚才说了什么?
好一阵子之后,黑暗中才传来回答——时间久到米蕾蒂亚都忘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再一下子,我就会如你所愿地消失,请再稍等一会儿。」
少年的声音依旧彬彬有礼而平静,不带嘲讽,也不像受到伤害。可是,米蕾蒂亚却觉得好像是自己在赶他走,伤到他的心。米蕾蒂亚的心情一阵动摇,忍不住想要解释清楚,可是却又办不到。
视野中出现点状闪烁,强烈的晕眩朝她袭来。就好像血液一口气被抽乾、精力被连根拔除似地,全身失去力气,身体往前一倾。
用力撞上地面之前,她先碰上了其他东西——是某人的胸口。彷佛看得一清二楚似地,少年纤细的手臂缓缓绕到她的后脑与背上。
可以感觉到少年似乎抬起了头。在严重的耳鸣之中,米蕾蒂亚隐隐约约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喂,吉伊,公主大人真的会在这种地方吗——喔,好厉害。真的耶,这咒符是公主大人的……上头还有刀痕。可是,没有半个人在啊。」
「在啦。闪开,雷纳多。就在那棵树下。太麻烦了,我要整棵劈开……真是的,这个鬼头箍,够了没啊……」
「咦?树下?你说的该不会是这棵大概有三百年历史的树吧?喂——」
伴随著雷纳多的惨叫,米蕾蒂亚的正上方传来雷声般的轰隆地鸣。彷佛整个世界都被撼动,泥沙像火山灰一样落在四周。
不知为何,泥沙几乎没有落在米蕾蒂亚身上。头上传来唰啦唰啦的声音。
等那阵土石流停止后,重叠的身体间出现空隙,让她觉得冷了起来。
对方放开她的身体,让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贴在上臂的手也离开了。
米蕾蒂亚吞了口口水,等一下!
(我……还没跟他说上什么……像样的话……连名字都没告诉他……)
那个安静、彬彬有礼,温柔得渗入内心的声音。不过,总觉得他的眼神说了更多,要是能听懂那些不成声的话语就好了。
体温与气息如潮水般退去。还以为他会就这样无声地消失在黑暗中,没想到那份温度又踌躇不定地回来了。
……某人的手指,有如羽毛般轻抚她的眼皮。生疏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额头、脸颊与头发后,又马上放开。最后,他牵起米蕾蒂亚的手指,摊开掌心,将小小的手指轻轻放入其中。两人手指交缠,紧紧相握。
剎那间,就像整颗心脏被紧紧拥抱一般。
先前他的动作一直有礼到过分轻柔,唯有此时带著强劲的力道。
好似担心黑暗中的我将如幻影般消失踪影。
终于,米蕾蒂亚发出了声音:
「……为什么,你会在……那里?」
这个问题的重要性顶多只有倒数第三吧,明明还有其他更该优先询问的事。
回应米蕾蒂亚的,是压抑著微笑的气息,以及简洁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原因。
「为了见你……」
米蕾蒂亚想要回应对方。而且,最重要的事也还没问。
你是谁?
自己是否发出声音了呢?或许勉强有吧。不过,也或许只是错觉。
在几乎丧失言语的黑暗中。
……她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你真的好厉害喔,吉伊!树下居然有扇门耶。虽然有点生锈,可是多亏树根帮忙撑出缝隙——或许有办法喔。过来帮忙啦,吉伊~~~~~!」
光线照射进来,砂土哗啦哗啦掉在脸上。这次,没有人替自己遮掩。
「——找到了!公主大人!您还活著吧?啊,吉伊,等等!至少一起吃顿晚餐嘛~!魔女宅邸里也有帮你准备床喔!」
听著雷纳多的声音,米蕾蒂亚闭上眼睛,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