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滴答、滴答……是时钟的声音。
身体如燃烧般地火烫,睡出一身汗的米蕾蒂亚不舒服地醒来。天色微亮,空气澄净,她感受到阔别好几十个小时的世界开阔感。这里有书籍、笔墨和淡淡的竹子香。风吹过后,叶子便发出沙沙的脉动声。
烛台上并未点燃烛火,但或许是在黑暗中待久的缘故,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空气、声音、气味、触戚。熟悉的魔女家香味、枕边的怀表,天花板上以金漆画出的细致图案微微发亮。把这一切串连起来之后——米蕾蒂亚心想「不会吧」。
(这是大叔父在朱蕾米亚宅邸里的房间……?)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之前还在地下水道迷宫中无止尽地走著,一醒来竟然躺在米尔杰利思的床上睡觉——
(该……该不会那一切全都是做梦吧?从、从哪部分开始是梦境啊——?)
她想跳起来,结果因为头晕目眩又立刻倒回枕头上。头痛得要命,她不禁大口喘气。
全身骨头痛到像要散了一样,加上不仅发著高烧,双脚也硬邦邦的,不过做了一点动作就气喘吁吁。严重的头痛让她的头无法顺利抬高……那并不是梦。
赶得及参加宰相会议了喔——黑暗中,如幻觉般的声音落下——宰相会议。
米蕾蒂亚打了个哆嗦。现在这种状态根本无法外出。她左顾右盼都没有半个人。来人啊。她的心脏怦怦跳,数度尝试起身都失败了。来人啊。
「……雷纳多。」
沙哑低喃著。吉伊、雷纳多。不管这里是不是宅邸都无所谓,来人啊。
「雷纳多!」
米蕾蒂亚甚至想著「既然你不来,我就大声求助,直到你来为止」,然而三秒后,义肢与肉身的腿和代替拐杖的剑就在地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在走廊与走廊之间疾走,最后踢破了房门。
「——公主大人?」
雷纳多在米尔杰利思房里找到米蕾蒂亚时,还以为自己的脑袋终于完全坏掉了。毕竟,米蕾蒂亚消失之后,他除了在街头展开地毯式搜寻,每次回到朱蕾米亚宅邸时也都会检查每个房间——连储藏室和餐具柜的门都拉开来看——看得白胡管家都露出悲伤的表情了。他几个小时前才做了一样的事,当时这里绝对没有人。何况,那个能干的管家不可能连米蕾蒂亚打开玄关门回家都没发现,更加不可能瞒著雷纳多。
在深夜,过了十二点的瞬间,雷纳多脑袋里的理智断了线,忍不住摇起魔女宅邸中唯一的摆钟,把它弄坏了。理由是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钟声响了十二下,公主大人却一点也没有要回来的意思」。所以,凌晨十二点那十二下成为绝响,魔女宅邸的摆钟再也不会报时了。
他在大屋子里四处走动,理智线又继续断了两、三根。凯伊啦、法皇家啦、宰相什么的,把这些人全都杀光好了,正当他这么想时——
『雷纳多!』
雷纳多彷佛听见公主求助的声音。他甩掉依附在身上的魔鬼,脑内宛如大雾散去般回过神来。
米蕾蒂亚看起来凄惨无比,从头顶到脚尖都是黑色的脏污。雷纳多走向正拚命试著从枕头上起身的少女,紧紧抱住她。即使她的衣服怪得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吐槽,头发剪得出奇地短,她仍然是货真价实的米蕾蒂亚。
「欢迎回来,公主大人。谢谢您呼唤我,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因为脑袋变傻了,即使是这种时候,雷纳多也无法说出什么像样的话。
雷纳多脸上的表情比亡灵更像亡灵,米蕾蒂亚则像个死于三百年前的僵尸。只见米蕾蒂亚僵尸摇摇晃晃地拜托亡灵雷纳多说:
「雷纳多,请快点去准备退烧药、感冒药、营养剂、镇痛剂,还有金创药。」
「看来头脑有问题的,好像不只有我呢。」
冲进来的白胡管家看到忽然出现在宅邸里的米蕾蒂亚,惊讶到说不出话。再看到她那副凄惨的模样,管家立刻振作精神,将宅邸里所剩不多的佣人一一叫醒,接著发号施令,要他们端汤送药,准备衣服餐点,换新的床单。这时时间是三更半夜,凌晨三点。
「看您这副样子,即使再睡三天也不为过!」
「雷纳多,拜托……我跟人约好了,所以才回来的。」
雷纳多一脸退缩,他沉默不语,长出胡渣的脸上满是悲伤。
「……公主大人,就算您去参加会议……也只会绝望而已啊。」
「即使如此,大叔父仍然在帝都待了四年。就算绝望,我也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您真的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吗?公主大人。」
此时的米蕾蒂亚并不明白,等她瞭解真正的意思时,已经是中午了。
雷纳多粗鲁地抓了抓头,终于吐出一句「好吧」。
「公主大人叫我,就是希望我来帮您嘛。这点让我非常高兴,所以……」
刚进城就失踪三十个小时,回来时不但打赤脚、剪短了头发、换了一套不一样的衣服,还遍体鳞伤。她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却才回家不到几个小时又要去那个万魔殿。
尽管如此,雷纳多还是将到口的话全部用力吞回去。米蕾蒂亚心想,如果是我早就忍不住了。各种情感涌上喉头,却无法化为言语。不管说什么都不够。米蕾蒂亚伸出手,抱紧雷纳多。她头上传来惊讶的气息。一会儿之后,雷纳多伸出仅存的那只手,轻轻抚摸米蕾蒂亚的头。那只布满伤痕的手,又大又温暖,就像雷纳多本人一样。
雷纳多的脸颊抵著米蕾蒂亚的太阳穴。胡渣感觉刺刺的。米蕾蒂亚轻轻摩挲他的脸颊,代替道歉。
等洗好澡、换上乾净的衣服,伤口也都包扎好之后,米蕾蒂亚便轮番将汤药与药膳粥倒入胃里,好不容易才从僵尸变回人类。
接著她开始昏睡,再度被雷纳多摇醒时,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或许是吃过些许药物和食物才入睡的缘故,她醒来时身体总算不再那么疲软无力,头脑思绪也清晰许多。尽管还有一点头痛,肌肉酸痛、擦伤、跌打损伤,全身都发出抗议,不过还不到无法忍耐的程度。
她起床后还在发呆,雷纳多便将一面小镜子架在床边,拿了把剪刀开始将米蕾蒂亚割短的头发修齐。喀嚓、喀嚓……
镜子另一头的雷纳多依然挂著一张亡灵般的脸,紧抿的嘴角下垂。
「……公主大人,您头发的颜色都掉了,要直接这样过去吗?」
深咖啡色的染料在水道里被冲得一乾二净,头发完全恢复为原本的银白色。米蕾蒂亚刚醒来还半梦半醒的脑袋,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当初为何要染头发。对了,是为了尽可能减少被狙击的机会,结果一点意义也没有。算了。
「嗯……这样就好……重染太麻烦,而且也没时间了。随便啦。」
「公主大人……您还真是自暴自弃耶!」
米蕾蒂亚望著镜中的自己。毫无隐藏,就像是自己的一切突然全部在正确的地方归位。这就是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就以原原本本的自己去见亚奇吧。
最后,雷纳多将修好的短发仔细地梳整齐。
米蕾蒂亚将纸扇和纸笔文具塞进怀里,套上靴子。这是几天来的第三双了。欠行脚商人吉亚的赊款又多了一笔。吉伊的钱包里没钱了,得想个办法赖帐才行。不对,错了,是想办法还清。嗯……这么说来,钱包的主人吉伊一直不见人影,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这个疑问瞬间闪过脑海。不过,现在与其担心他,还不如先想办法撑过几小时后自己将面临的未来吧。
米蕾蒂亚离开宅邸,最后又拥抱了一次雷纳多。
「我出发了。」
雷纳多并没有回应那个拥抱。他想说些什么,脑袋却一片空白。只能目送米蕾蒂亚从胸前离开,然后坐上马车。
银白色的头发与藤紫色的眼睛。任谁都会拿她与奥莲蒂亚相比,而后大失所望。她身边连一个支持者都没有,明知自己远不如奥莲蒂亚,仍大大方方地展现『魔女』的姿态,以她最大的努力向前走。她是雷纳多喜欢的公主大人。
公主大人说「不抱持什么希望」。可是,雷纳多知道那不是真的。
即使双眸蒙上阴霾,她依旧拥有永不放弃的缥缈希望之光,就这么乘著马车离去。
φφφ
——准时抵达城里的米蕾蒂亚,再次跟著赛希尔的侍从长,沿著宽敞的天空回廊,踩著规律的脚步声往前走。哒、哒……
不久,她忽然感觉后颈寒毛直立。哒……
夜色的气息。米蕾蒂亚缓缓抬起头来。
以绿色和白色为基本色调的僧服,绣著密密金银丝线的刺绣,是枢机的正式圣袍。
有如蓝宝石的双眼,瓷白的肌肤。一头醒目的金发,用与眼睛相同的蓝色绢带松松地系著。只有影子又黑又长,无声地拖在身后。
对方手中没有笏板,头上也没有戴圣帽。他肯定知道比起那些物品,自己闪亮的金发更能衬托他的美貌,引发神性。
——『法皇的代理人』。
他独自伫立在楼梯前,对前来的米蕾蒂亚微微一笑。
彷佛全世界只有他毫不怀疑米蕾蒂亚一定能准时赶上似的。
两人的视线相接,激荡出火花。
——从葛兰瑟力亚战役至今,已经四年了。
米蕾蒂亚藤紫色的眼眸彻底冰冷,面对那足以魅惑众生、毁灭一切的微笑,也没有丝毫动摇。相反的,愈是接近他,米蕾蒂亚的脸上愈是面无表情。凝视著这样的她,对方反而显得颇为愉悦,唯独对那头短发不解地歪了歪头。不过,头发长短与否,对他而言并不重要。
金发的枢机,对侍从长做了一个要他先行前往议场的手势,再优雅地对米蕾蒂亚伸出苍白的手。那副姿态,彷佛在晚宴中邀舞。
「我等你很久了,我们走吧。我和你,这是最后了。」
有趣的一句话。彷佛世界上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人。
米蕾蒂亚只对那只高雅苍白的手投以一瞥,接著便完全视若无睹。
「不需要。我早已决定透过战争夺取想从你身上得到的一切。」
「你想要什么?」
「你的命。」
金发枢机凝视米蕾蒂亚好一阵子之后,挥了挥伸出的手说:
「赌上你的一切,出手吧。」
米蕾蒂亚背向亚奇。
裙襬飞扬,她拾级而上。
背后的亚奇随即优美而无声地跟上。
一旁的卫兵、行政官员、圣僧与侍女们,目光全都深深受亚奇所吸引,纷纷低头行礼。感觉光是待在他身边就会忍不住起鸡皮疙瘩,心神荡漾,全副神经都如磁铁般地被亚奇吸了过去。
向来深思熟虑的帝国宰相赛希尔,竟如此轻易笞应让这位下级枢机参加宰相会议。
米蕾蒂亚的双眸染上一层愤怒的色彩。她用力踩在阶梯上,像是一一回击死神的镰刀似的,冷漠而淡定地拾级而上。一次都没有回头,也不曾停下脚步。
米蕾蒂亚在心中发誓,就算成为全城最后一个反抗亚奇的人,也绝不屈服。
就这样,终于抵达阶梯顶端。门前的脚步声只有两个人份。
只有米蕾蒂亚和亚奇两个人。
如果这是最后一场战斗,她将回头朝亚奇的颈项挥舞镰刀巨大的刀刃吧。
米蕾蒂亚回过头,亚奇的微笑近在眼前。站在两级阶梯下的他,视线和自己差不多高。
亚奇轻巧地往上踏两阶,站在她的身边。简直就像两人即将联手,闯入死神设下的蓝色晚宴。米蕾蒂亚冷淡且面无表情,亚奇则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两人凝视著对方。
大门缓缓打开。
就在此时—
传来另外一道脚步声。
声音是从刚才走上来的阶梯下方传来的。
伴随著沙沙的锁链声。
米蕾蒂亚往阶梯下望去。
站在最底下一级阶梯垂著头的人抬起了头。
那个人戴著眼睛和嘴巴都因微笑而扭曲、脸颊上却挂著一滴泪珠的小丑面具。
他身穿从头盖到小腿肚的囚衣,双手戴著鞣革手套。松垮垮的手套沾满乌漆抹黑的污渍,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罪人用的断头台形木枷挂在他的双手上,而他的脚下则穿著粗糙的木鞋,两脚之间系著铁脚镣。
四周静得连针掉在水上的声音都听得见,但却没有一个人惊慌失措。
远方传来几只鸽子飞上晴空的声音。
《皇帝啊,汝不可自席上站起,不可别开视线……他正是汝等之帝国所在,正是我的子民,也是镜中的另一个自己……》
面前是以拘束罪人的枷锁束缚四肢,穿著粗糙木鞋,戴著诡异的小丑面具,在黑暗中徘徊生活的人。他是底层的投票者,皇帝的具现者……
米蕾蒂亚下意识地步下几级阶梯。
『小丑』的身体倏然抖了一下。
米蕾蒂亚身后的大门打开,士兵们一拥而上。他们越过米蕾蒂亚,站在『小丑』面前阻挡他的去路,将手中的长枪交错高举。
米蕾蒂亚高声说道:
「住手,他什么都没做!」
米蕾蒂亚正想冲下阶梯,前往『小丑』身边,却被亚奇抓住手臂制止。他的蓝色眼眸冷然睥睨阶梯下方。
『小丑』与亚奇的视线短暂交会。
最后从大门里出来的是黑衣宰相赛希尔,她开口:
「是因为您试图靠近他啊,小魔女殿下。我们不会伤害他的,除了皇帝陛下以外,任何人都不许接近他。请您离开他身边。」
赛希尔一如往常的声音,打破当下冻结的空气。周遭开始像捅了蜂窝般产生一阵骚动,到处有人发出恐惧的尖叫。
这时,赛希尔的目光,朝一直安安分分待在阶梯下方等待的面具小丑望去。保护了失踪的米蕾蒂亚,将她平安无事送回来就算了……没想到少年甚至不惜以这副模样现身。
——睽违数十年的『来访』。
『小丑』。『坐上第六个席次的人』。皇帝,以及所有拥有投票权的人若不更专注倾听底层的声音,并反应在执政上是不行的……
帝国宰相赛希尔将黑衣下襬一撩,走向楼梯下方的『小丑』。她优雅地对他低头行以一礼,将并拢的手指放在心脏位置,深深弯下右膝,跪在柔软的地毯上。
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能让黑衣宰相行此至高无上礼的对象,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帝国皇帝。
「『小丑』——坐上第六个席次的人,代表帝国所有无罪与罪孽深重的人啊。倾听无声者的声音,成为他们的眼睛与耳朵,投下最后一票的您。我是现任帝国宰相赛希尔·菈菈·瑟侬,在此代替皇帝向您行礼致意。透过这遵循古仪的最敬礼,在此迎接您的到来。欢迎您,请秉持公正女神的天秤前往帝国议会吧。属于您的席次永远在这里。」
『小丑』顿了一下,微微低下头。
他直接从交错不动的长枪下方钻过。能够办得到这件事,足见他的身材有多矮小,甚至比米蕾蒂亚还娇小。他轻轻踏上一级阶梯,再一级……再踏上一级。
『小丑』拖著衣襬下宛如尾巴的长长锁链,他低著头,一阶一阶往上爬,坚决不抬起头,速度慢得教人忍不住想去牵他。
赛希尔对米蕾蒂亚投以焦躁的视线,催促她的行动。亚奇的手紧抓住她的手臂不放,像一副纤细的枷锁。
米蕾蒂亚朝议场转身,最后再次看了小丑一眼。
锵啷……
……和在这个城里初次听见的幻影枷锁发出的,是一样的声音。
大门后方是由座位围成的磨泥钵状大议场,今天空无一人。不过,下次举行皇帝遴选时,这里将会挤满了人吧。
大议场后方可通往一个位置较高,方便处理实务的小会议间。凯伊和法皇佛罗连斯已经坐在里面等了。另外,还有一个人也在那里。
米蕾蒂亚仰望著该处。
小会议间的最后方是皇帝专用的宝座。
皇帝尤狄亚斯坐在那里,佣懒地托著脸颊,打量米蕾蒂亚。
他的那双长腿优雅地交叉,有如雕像般动也不动,即使与米蕾蒂亚视线交会也完全没有反应。脸颊甚至不曾抽动一下。从那双疲倦至极,说不上是空洞还是黑暗的虚无蓝色眼眸中,读不出任何情感。
甚至看不出他只是呆呆地注视著,还是正在思考些什么。
短暂的视线交会后,米蕾蒂亚对皇帝点头致意,再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亚奇隔著桌子,在她正对面的位置坐下,赛希尔也跟著入座。最后进来的『小丑』,轻轻地在一张四只椅脚绑著锁链的白木椅坐下。
米蕾蒂亚发现,那张『小丑之椅』,是唯一一个能正面面对皇帝宝座的位置。
——汝不可别开视线……
面对小丑突如其然的来访,凯伊和法皇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什么都没说。
「——首先,小魔女殿下。恭喜您平安出席。」
赛希尔啜饮著咖啡,淡淡地说道。法皇露出一脸不愉快到了极点的表情,用汤匙搅拌著热牛奶。
「哼,赛希尔,你这句话是在讽刺我吗!」
「并没有。我指的是她长途跋涉抵达帝都那件事啊。还是说,您真的对她有什么企图吗?法皇猊下。」
「没有。只是看到她还敢厚著脸皮跑来出席宰相会议,觉得有点火大罢了。」
每个人的座位上都放著饮料,但米蕾蒂亚什么也没点。而安静坐在一旁的『小丑』双手戴著枷锁,也没办法喝水。
纵使他不在意这件事,米蕾蒂亚却无法不在意。她对侍从表示不需要饮料时,低著头的『小丑』似乎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桌面上,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堆像小山般高的文件。法皇的那份大概被亚奇拿去阅读,所以只有他面前空荡荡的,只放著一个牛奶杯。
赛希尔一手拿著鹅毛笔,将几张文件拉到手边。
佛罗连斯絮絮叨叨著他的不满与抱怨,不过,每个人都对他视若无睹。就连身旁的亚奇也一样。
「对了,听说外交官奥莲蒂亚托你在宰相会议上传话,请说吧。」
米蕾蒂亚收紧下巴,点点头。
她努力保持著淡然的表情和声音开口:
「……那么,我在此宣读外交官奥莲蒂亚的讯息。为期五年的停战协定,将于明年七月结束。截至目前为止,王朝皇帝亚琉加完全没有延长停战协定的意愿……也不用期待谈判延长的可能性。」
低著头的『小丑』,匆然抬起戴面具的脸。
「此外,一旦开战——我国十之八九没有胜算。这个国家将会吞下败仗。」
皇帝尤狄亚斯那双暗蓝色的眼眸,这时才第一次转动。
事先看过奥莲蒂亚书信的赛希尔与凯伊沉默不语。
只有佛罗连斯拍桌咆哮:
「她说会输?开什么玩笑。只要将亚琉加最后一个儿子杀掉,不就稳赢了吗?对那个魔女而言,这种事只不过像用小指压扁对方一样简单吧!反正这番话只是那个臭魔女用来威胁我们,试图延长停战的奸计。」
反正上战场的又不是法皇家——打著这个主意的他,火冒三丈地愈骂愈起劲。
「给我听好了!是哪个家族或哪个家伙胡说八道要停战的啊?这些无能的家伙。四年前,我国的国土虽然被大幅侵略,但对方也死了不少王朝王子啊。只要杀死剩下的那个十七岁小鬼,亚琉加也会安分一阵子才对。这将是一场为葛兰瑟力亚战役展开复仇的战争,怎能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呢?被人打不还手,有损国家威严!」
米蕾蒂亚默默看著佛罗连斯,亚奇指责般地小声说道:
「……法皇。」
「被人攻到葛兰瑟力亚不说,那些沦陷的要塞和城池至今仍在王朝占领之下。不但不设法取回领土,竟然还没开打就说会输?姑且不论佣兵,你知道死了那么多的正规军,会减少多少税收和进贡吗?更别说为那些白白送死的士兵,用掉国库里多少税金,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米蕾蒂亚觉得全身血液倒流,气得说不出话来。
「王朝皇帝亚琉加已经很久没上战场。过去的他确实很恐怖……他恩、恩将仇报,说什么要报复,不但杀进帝都还闯入这座城,但那只是他侥幸罢了。反正他现在一定耽溺于酒色,成了个笨重的胖子,不过是王位上的装饰品啦。对吧,尤狄——」
「皇兄,您再说下去,会成为一具尸体喔。」
一道犀利冰冷的声音传来。表面上看来,他依然佣懒地托著下巴,乍看之下表情毫无变化。事实上,那双暗蓝色的眼眸此时正闪著可怕的冷酷光芒。
「这是无能的你,在葛兰瑟力亚战役时无法求得神明保佑所付出的代价……光靠法皇一个人的首级,超度不了那些士兵……」
佛罗连斯眼神一沉,黑色的怒火在眼里熊熊燃烧。
长年的征战与死亡,造成法皇家的势力逐渐深入人心,成为人们心灵的依靠,在贵族与帝国官员之间生根、渗透。如今,法皇家的势力范围与影响力,已如蜘蛛网般牢牢遍布整个帝国。这里并非只有参与会议的七人,还有负责写下议事录的书记宫和侍从们,在他们眼中,受到孤立的不是佛罗连斯,而是皇帝。
罗杰枢机——亚奇——脸上浮现淡淡笑容,又随即消失。
即使受到周遭毫不掩饰的冷眼相待,皇帝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魔女家的公主,继续说下去……还有,给她一杯水。」
米蕾蒂亚微微颤抖。
赛希尔不允许我带刀是对的。
——真想杀死他。如果这双手上有剑,我一定——狂乱的情感蒙蔽了双眼,她忍不住想哭。这里的一切都令人绝望得闷闷不乐。
真想从座位上起身,永远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房间,这座城,这个帝都。回到葛兰瑟力亚,回到大叔父与大姑母的身边。
锵啷……锁链的声音令米蕾蒂亚回过神来,她用力咬紧嘴唇。
(还不行。)
——我不会永远留在这座城里。我一定会离开,但不是现在。
凯伊也没有向她伸出援手。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米蕾蒂亚伸出颤抖的手,拿起杯子喝了两口水。她慢慢忆起该怎么呼吸,硬是吞下喉头凝稠的黑色怒意——佛罗连斯是该死,但造成葛兰瑟力亚战役的不是他。米蕾蒂亚望向亚奇,他竟然在笑。
她的头脑逐渐恢复冷静,像把所有的情感收入箱底般封了起来。等她放好杯子、抬起头时,赛希尔和凯伊都想起昔日的奥莲蒂亚。
米蕾蒂亚开口,说话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不过语气已沉稳许多。
「……现状是,即使开战,也只有不到三成的胜算。这是大姑母的看法,我国与王朝之间,甚至称不上势均力敌。」
佛罗连斯惊愕地张大嘴,面红耳赤地说道:
「不到三成?胡说八道!对方已经死了九名主导战役的王子了耶!」
「……死的只是那九名王子,和他们各自的辅佐家族而已。」
「你竟然说『而已』!什么叫而已!那不是几乎全军覆没了吗?」
「不对。亚琉加王朝的王子领地,全部加起来的上限不得超过国家领土的五分之二。而其他五分之三的领土——超过半数掌握在那些没有参加那场葛兰瑟力亚战役,王子军队以外的老臣名将、直系家臣和有能官员手中。」
佛罗连斯想反驳,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只能保持沉默。
「此外,王朝王子之间除了争夺王位外,彼此的辅佐家族为了扩大派系门阀,在朝廷上引发政治斗争、对立、争功诿过……进行著永无止息的兄弟斗争。每位王子固然勇猛善战,但在战场上,多数时候却为了彼此竞争,与其说是携手合作,不如说是互相利用。」
兄弟间的斗争心,有时虽能带来胜利的战果,但同时也造成王朝分裂的危机。
「……过去日日沉溺于派阀之争,引发内斗与分裂火种的,正是那九位王朝王子。然而,他们和他们的辅佐势力,已经全部随著葛兰瑟力亚之役消失了。」
在法皇家的派系斗争中胜出的佛罗连斯很清楚那代表什么,因此更加沉默。
凯伊靠上椅背,望著自己的异母兄长佛罗连斯。
「……没错,正是如此。执著于派系斗争的王子们全数死亡。连带地,白白消耗国力的内斗和分裂问题也跟著一并解决。而且,这还不是内部肃清,不会在王朝内留下疙瘩……对王朝而言,简直就是将烫手山芋整颗丢进垃圾篓,清得一乾二净,你不认为吗?」
「凯伊……你、你想说什么!说啊……」
「我想说的是,乍看之下『两败俱伤』的葛兰瑟力亚战役,结束之后回头去看,简直就像有人特意写下,对王朝而言极为有利的一套漂亮剧本。」
赛希尔也点头表示同意。不过,从结果看来,如果那真的是某人设下的圈套……只能说那个人真是可怕的鬼才。
「别说这种傻话了!」
佛罗连斯愤慨激昂,张开双手用力拍桌吼道:
「你也亲眼看到了吧,凯伊。那——葛兰瑟力亚那可怕的尸体山,还有战场上的惨状。你竟然说那是出自某人的计谋?要真如此,想出这种惨无人道计谋的人,已经称不上是人类了!对我们而言,亚琉加军队固然死不足惜,但回到国内他们也一样是一般人吧。我实在不敢相信,你们会用『一套漂亮剧本』来解释这件事,难以原谅!」
米蕾蒂亚白皙的脸庞出现些微动静。只有此时——尽管不认同佛罗连斯这个人——也认同他的这股愤怒。他先前的言行永远不值得原谅,但他刚才的行为,确实令人瞬间松了口气。
法皇确实知道四年前的葛兰瑟力亚是什么状况。虽然以豪华的排场出现,但他的确在尸体尚未处理完之前抵达葛兰瑟力亚,凭吊死者,为这令人感到无限哀戚的光景晕厥,失声哭喊,四处奔走。尽管仍是满嘴对税金的不满和愤怒,不过即使随行的高阶圣职人员全部逃回帝都,他还是留到最后。从早到晚举办葬礼,吊唁、讲道,同时不忘将少得可怜的布施金钱收入怀中。他披著那身绚烂的法袍在倾圮的城里行走,就算遇到强盗也顽强抵抗,不愿脱下那身衣物。在旁人眼中,远在三个街角前转弯处就能认出的佛罗连斯活像个大傻瓜。然而,对城里的人们而言,「只要法皇猊下留在这里就能感到安心与救赎」。他就这样神秘地成为城里的人气吉祥物。
「不过啊,小魔女。说了那么多,我可是很清楚喔。当时的确死了很多人,举办了许多葬礼,可是只要聚集起来,兵力还是不小的。葛兰瑟力亚军虽然被歼灭,但我们还有南方军和黑蹄、赤枝骑士军团各支军队啊,也别忘了僧兵们。」
随侍一旁的骑士们,瞬间散发紧张的气息。
米蕾蒂亚低下头。近卫黑蹄、赤枝等精锐部队的存在当然是事实,但是,佛罗连斯口中的多数「兵力」却是——
「……几乎不曾上过战场的士兵将领。以这个定义来说,不可否认,是还有兵力没错。」
「他们都经过严格的训练!朱蕾米亚家不也还有奥莲蒂亚、席格林迪,以及他的孙子芬·李尔吗?为什么要特地将米尔杰利思召回前线,应该还有其他人……反正总还有别人吧!」
「没有了。一
米蕾蒂亚轻声嘀咕,从眼角余光瞥见凯伊抓头的样子。
「这就是为什么……这次连大叔父米尔杰利思都会被召回战场。」
奥莲蒂亚没有结婚,米尔杰利思是万一她不幸战死时的继承人。奥莲蒂亚亲自指名旁系的米尔杰利思为魔女家下一任当家,并认他为乾弟,将他接到朱蕾米亚家,那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一直为此保留实力的米尔杰利思,终于也将正式被徵召上战场。
「朱蕾米亚家几乎失去了所有将帅,只剩寥寥数人……」
宿敌魔女家若是绝后,对法皇家和佛罗连斯而言都是求之不得,他应该暗自偷笑且庆幸才是。然而,这时的佛罗连斯却瞠目结舌,像个傻瓜一样地询问:
「……那么,谁来保护这个国家?」
米蕾蒂亚一心只想狂殴那张脸。
……谁来?谁来。谁来!
『……去了……也只有绝望而已。』
『这代表什么意思,您真的明白吗?公主大人。』
她本来以为,世界和心都在四年前瓦解离去了。
沙沙……耳边又传来锁链的声音。『小丑』低著头,悄悄窥看自己。
倾听无声者的声音,走在黑暗底层,成为人们的眼睛与耳朵……你也听见我的声音了吗?米蕾蒂亚稍微获得慰藉,做了个深呼吸。
「这就是为何大姑母说只有三成胜算。我们现在拥有的,多半是从军经验不多——甚至一次都没上过战场的士兵。如此一来,将无法战胜经验丰富的王朝将军和军师。」
随侍在旁的骑士与士兵们忿忿不平,反而是佛罗连斯无话可说。
因为他的父皇瓦伦狄米亚斯的关系,皇子时代的他,也曾被毫不留情地丢上战场。无论是否擅长武艺,初次上战场的生死往往由命运左右。而大多数人的运气都不好。最糟糕的是初次上战场就被任命为将军,这才是最大的灾难。佛罗连斯就曾跟随这样的皇兄上阵,结果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死光了。从此之后,他便下定决心,即使奉命带军上阵,他上战场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士兵一起逃跑。一直以来,他也真的彻底执行。
的确,和毫不留情地将各家皇子公主一一丢上战场的父皇时代不同,现在的帝国军除了少数例外,几乎只能依赖将才辈出的魔女家。
相对的,尚武的亚琉加王朝士兵则是为了争夺战功而竞相上战场,将兵们应该早已累积足够的实战经验。
直到此时,佛罗连斯才真正体会所谓「不到三成」的胜率,并非随口胡詻的数字。
「好、好吧……那或许可以等个几年,时机成熟了再开战。站在法皇家的立场虽然很火大,但确实很难立刻做出决断,还是经过审慎讨论之后——」
佛罗连斯说到一半,便察觉异母皇弟凯伊空虚的眼神,赶紧闭上嘴巴。
「……我说皇兄啊,亚琉加王朝哪有可能放弃这个绝佳机会,好心地让我们『等个几年』?我们这边庭院被践踏得乱七八糟,对方却是无论城镇或农田都毫发无伤,这四年来储备国力、兵粮,士兵也经过充分的休养生息。米亚一开始不是说了吗?王朝皇帝亚琉加根本就没有延长停战协定的意思。」
「…………」
赛希尔用力握紧已经空了的咖啡杯。
「……外交官奥莲蒂亚这几年来不断在台面下探询休战的条件,但对方给的永远是同一个答案。他要『皇帝尤狄亚斯的人头,以及帝国所有领土』。」
「——门都没有!」
皇帝尤狄亚斯本人似笑非笑,带著一抹嘲弄的意味。那种笑法,和亚奇很像。看到他的表情,米蕾蒂亚感到受挫,总觉得大概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那是绝不退让的微笑。可是——
「……站在对方的立场想,现在是最有利的时候。战争高手——亚琉加皇帝,和他的丞相辛·洛克席耶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七月停战协定到期之后,对方无论何时攻打过来都不奇怪。不管那会是什么时候,接下来发生的战争将左右国家的未来……他们会投入前所未有的最大军力,前来消灭我们的国家——这是大姑母的预测。」
佛罗连斯望著米蕾蒂亚,再看看凯伊。他们将前来消灭我们的国家?
「这么一来,万……万一战败,帝国会变成怎样?」
凯伊抓了抓头,没有回答。若是问赛希尔,她或许会很乐意回答,但佛罗连斯一点也不想问她。
「……关于这件事,大姑母也请我带话给皇帝陛下。」
尤狄亚斯转动玻璃珠般的眼睛,由上往下地注视著米蕾蒂亚。
「我听,你说吧。」
「请尤狄亚斯皇帝陛下退位,将皇位禅让给奥莲蒂亚,如此一来,或许还有可能和对方针对停战事宜进行谈判。只要您退位,亚琉加皇帝提出的条件之一——『皇帝尤狄亚斯的人头』就不存在了。」
侍从们屏气凝神,在紧张的气氛中,只有尤狄亚斯彷佛什么感觉都没有。
那双蓝眼睛湛蓝得宛如万里晴空,但米蕾蒂亚说的话,却像消失在无底深渊一样,被他的双眼给吞没。米蕾蒂亚感觉连自己都要被吞没了,因而双脚发抖。自己说的话,彷佛早就被皇帝猜透。不管她说什么,话语只是空虚地消失在那双蓝眼之中。连大姑母都无法改变皇帝的意志,自己又怎么有可能改变?不过,这是最后的希望了——请一定要……
米蕾蒂亚曾经对雷纳多说「不抱持什么希望」。不过,那是骗人的。
请一定要……
「只要帝国皇帝易主,对方也可能对『帝国所有领土』这个项目做出让步。不,当奥莲蒂亚即位成为女皇时,她就会赌上自己的一切去促成这一点。另外,只要与王朝谈判结果顺利,奥莲蒂亚也会像陛下一样主动退位,将皇位还给兄王家的人。以上,是她请我带给您的话。」
除了皇帝之外,听到这段话的人都有所触动。
「原来如此……只在谈判期间即位的女皇啊。」
就连佛罗连斯——当然得附加几个条件——都不再坚持。如果只在这段国事不易掌控的非常时期,将责任推给奥莲蒂亚,等事过境迁之后再由兄王家取回皇位,这无疑是件好事。尽管法皇家和魔女家一样想逼尤狄亚斯退位,但年仅十二、三岁的拉姆札皇子绝对无法应付亚琉加皇帝。这两个问题,在奥莲蒂亚提出的方案中都完美地解决了。
「……法皇家也认为或许可以考虑看看……再说,要是那个魔女当上女皇……亚琉加说不定真的肯给一些缓冲时间……」
「——那么,请你回去转告奥莲蒂亚,我退位时……」
皇帝的声音尽管轻柔却很冷淡。光听语气,就令米蕾蒂亚感到绝望。
「只会是我死的时候。除此之外不可能。」
原本像透入一丝阳光,正要温暖起来的空气,再次瞬间冻结。
尤狄亚斯露出微笑——丝毫感受不到温度的微笑——斩钉截铁地说道。
已经反覆说了几十年的话,如今依然坚定不移。
「只有奥莲蒂亚,我绝对不会让给她皇位。」
米蕾蒂亚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她手撑著桌面站起来。
「陛下,求求您——请您做出英明的判断吧——这是最后的希望了。」
「帝国本来就不需要延长停战期。我提出的谈判条件是『亚琉加从我手中夺去的东西,要原封不动地归还』。除此之外,没什么好说的。」
「但您是要对方小至一个要塞都得无偿归还——」
尤狄亚斯以优雅的姿态歪著头,那姿势既不代表肯定也不代表否定。
「……正如亚琉加一步都不肯退让,我也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这样到底谁能得救?
然而,桌边没有一个人开口,也没有人提出反驳。佛罗连斯万念俱灰地用手撑著脸颊,大口喝著凉掉的牛奶。凯伊说得没错.这里就像老鼠的玩具一样,不管怎么跑,永远都只能在同一个地方喀啦喀啦转动。
米蕾蒂亚感受到亚奇的视线。看到自己原地空转的样子,他说不定觉得好笑。不管做什么都是白费工夫。
米蕾蒂亚蜷缩起摆在桌上的手。
「……大姑母也交代,如果听到的是这样的回答,就让我转告陛下最后一段话。之后我会将有她亲笔签名的信件交给您,在此先以口头报告,内容一字不差。」
「最后」两字,让尤狄亚斯初次挑了挑眉。
「『尤狄亚斯,这真的是最后了。看来,你果然至死都不愿意将皇位让给我——既然如此,今天,我也将第一次完全听从你。
从这封信的签署日期开始,我奥莲蒂亚·狄斯·维贾列西亚·朱蕾米亚,正式放弃一切皇位继承权』。」
佛罗连斯精神一振。
「『等你死后再当皇帝就太迟了。没有时间了,能做的事有限。赛希尔、凯伊、佛罗连斯,我想,我再也不会有回到那张桌边的一天了吧。』」
赛希尔和凯伊脸上各自浮现不同的表情,或者变得面无表情。
「『不过,即使放弃皇位继承权,也不代表我认同法皇家的专横霸道。我希望僧侣们别再插手政事,也坚决否认法皇家拥有成为皇帝的权力。更不承认由法皇家支持的皇子当上下任皇帝。』」
原本得意窃笑的佛罗连斯,一张脸逐渐涨红。
「『站在魔女家的立场,无法认同不透过选举,就由法皇家辅佐的拉姆札皇子世袭皇位。在场所有人应该都知道了吧,我将推出与其抗衡的候选人,魔女朱蕾米亚家将正式成为尤狄亚斯「另一位皇子」的辅佐家族,推举他成为皇太子候选人。皇帝遴选的日期,尤狄亚斯应该已经决定好了。』」
尚未获知此事的侍从与书记官面面相觑,惊呼失声。
佛罗连斯啧了一声。早知道就该禁止七人之外的其他人进入议场,这下,消息几个小时后就会钜细靡遗地传遍城里的每个角落。
「『主战派法皇家,或是主和派魔女家。战争将持续,还是将结束?请将这次的皇帝遴选视为决定下个世代命运的一场选举。就算到了那个时代,魔女朱蕾米亚家已没有半个人存活,这个结果也会留下来,由别的人传承下去吧。我将遵从现任皇帝尤狄亚斯的旨意,迎向最后的战场。这次,就算有尤狄亚斯的命令,我也不会回去了——以上就是我要说的话,祝各位安好。』」
众人眼中彷佛看见魔女奥莲蒂亚优雅的身影,一手持剑,鲜艳的礼服裙襬飞扬,微笑著扬长而去。
全部说完之后,米蕾蒂亚抬起头,正好对上尤狄亚斯蓝色的眼眸。他的眼神不再空洞,但看的也不是米蕾蒂亚。他看起来,就像是正凝视著不在这里——也永远不会再出现在这里的——另一个魔女。
尤狄亚斯一度闭上眼睛,等他再度睁开时,又恢复为原先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眸了。他托著脸颊,语气慵懒无力:
「那么,我在此宣布下任皇帝遴选的日期——明年六月十五日,举行大宰相会议,在会议上请各位投票给各自支持的皇子。」
「尤狄亚斯!你在说什么蠢话。什么『另一个皇子』,他有受过教育吗——」
「差不多从五年前起,已经让赛希尔和凯伊对他进行帝王教育了。基本能力与拉姆札相去不远,年龄同样是十二岁,就快十三了吧……」
「五年?什、什么,凯伊——」
凯伊露出苦笑,点头承认。赛希尔就不用说了,只要是尤狄亚斯的命令,凯伊都会言听计从。身旁的金发枢机悄声说道:
「……您让皇帝陛下对您太过警戒了,猊下。」
佛罗连斯咬牙切齿。他说得没错。自以为有拉姆札在就可高枕无忧,这几年来,自己将尤狄亚斯逼得太紧了。
「原本按照道理,应该由我先指定继承人再进行皇帝遴选,不过我不希望我的指定改变选举结果。因此,这次我决定不公开指定。」
这是奇妙的一瞬间。桌面上众人的视线纷纷交错,有人惊讶,有人质疑,有人担心,有人心中自有打算。众人彼此打探,揣测著,空气中弥漫著紧张的气氛。这次皇帝遴选没有皇帝指定的继承人。
尽管与法皇家反目成仇,皇帝的威信已不如过去,但尤狄亚斯仍是众人见了皆得下跪的皇帝。有了他的指定,票一定会集中到那个人选身上。可是,他却不公开自己支持的是魔女家还是法皇家辅佐的候选人,皇帝遴选即将在这样的状况下进行。
「尤狄亚斯,万一皇帝遴选的结果,选出的不是你希望的继承者怎么办?」
异母兄长毫不容情的目光,引来尤狄亚斯一阵冷笑。
「……遵循选举结果啊。反正无论选出谁,到时我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
「皇兄!」
「我死的时候,就是从皇位退下的时候,凯伊。这句话没有其他意思——下任皇帝遴选于明年六月十五日举行,从天亮举行到日落。当天晚上,在埸所有人都会收到开票结果通知,隔天十六日中午将公布选出的皇太子。究竟会是魔女家辅佐的皇子,还是法皇家辅佐的拉姆札呢……真教人期待。」
佛罗连斯瞪了米蕾蒂亚一眼,米蕾蒂亚的视线并未特定望著谁,而是落在手边的资料上。不过,她什么都没看进眼里。另外,除了目光之外的一切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亚奇身上。
尤狄亚斯宣布「散会」,就在此时——
赛希尔的侍从长不发一语地快步奔向她,递上一张小纸条与一封未拆封的信。由于上面封著表示高度紧急的红色封蜡,于是赛希尔当场打开。一瞥之下,先瞄了法皇猊下一眼,再看看他身边的金发枢机,最后不知为何,竟然看向米蕾蒂亚。
「……这是佐哈尔监狱的传信鸽送来的。」
赛希尔高举手中黑白两色的书信,让在场所有人看见——那是死亡通知书。
「米蕾蒂亚公主,无论你想问对方什么,申请探监的对象已经无法和你会面了。今天早上,耶赛鲁巴特被发现死在狱中。」
米蕾蒂亚恍惚地听著她的声音,凯伊迅速低声询问:
「……死因是?」
「暗杀。凶器是小刀,一刀毙命,似乎还来不及哀号,他就死了。」
小刀?米蕾蒂亚想起那把——如切奶油般插入废墟的石板路——小刀……王朝派来的刺客。
她隐约看见亚奇唇边浮现一抹残忍的微笑。
……中计了。脑袋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或许能将亚奇从枢机的位置赶下来的微小可能性。
如此一来,就永远无法从耶赛鲁巴特口中问出什么了。
如果只是想暗杀耶赛鲁巴特,至今为止的机会多得是。刻意在米蕾蒂亚眼前这么做,彷佛暗示著有什么即将开始。
一阵剧烈晕眩袭来,后脑勺阵阵抽痛。
世界天旋地转,血液彷佛一口气从头部流向脚底似的。
「米亚!」
她从椅子上跌落。
沙沙……某处传来锁链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