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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章 前往敞开的鸟笼里

十二月二日,佐哈尔监狱的天气是风强雨骤的坏天气。

环绕佐哈尔监狱岛的海域波涛汹涌,九月之前的晴天彷佛是个谎言。早上天色一片昏暗,过了中午开始下起豪雨。雨势不仅冲走犯人耕作的田地,也刮倒栅栏跟树木。正当人们以为栅栏跟树木是不是要被吹上天时,风雨却戛然而止,天色重回阴郁。这样的景象在这天如此反覆循环。

令人感到不安的大浪终日不歇,海面的状况恶劣到连海浪拍打上岸形成的浪花,以及轰然巨响都足以撼动整个岛屿。漂浮在帝都史特拉迪卡近海的无数岛屿中,佐哈尔监狱岛是公认的危险之地,那块区域原本就是连军舰也会轻易遇难的海域。从帝都前往佐哈尔的航线只有一条,岛上也只有一个可以让船靠岸的船埠,此外只允许连络船、护送囚犯及海军的航班前往,再加上没有军务卿凯伊持有的水门钥匙就进不了船埠,基于以上这些原因,佐哈尔监狱岛被称为不可能逃狱的监狱。

只有受过训练的佐哈尔信鸽,能够飞过这片其他鸟类无法穿越的天空,抵达佐哈尔。

感觉到有人画圈轻抚头上的金箍,睡在监狱床上的吉伊突然清醒。打雷的声音震耳欲聋,窗外下起像是打击地面般的大雨。

他从床上坐起,感到轻微的头痛,当他苦著一张脸伸手触摸太阳穴时,手指碰触到金环。在此之前不管是遇到打雷、足以将大树刮倒的暴风雨,还是轰隆作响的海浪声,吉伊都能安然酣睡。

他静静地扩展警戒领域的范围,提升自己感官的察觉能力。大量雷光闪现,让牢房里亮得有如正午时分。牢房铁格里里外外,没有其他人的身影,也感觉不到可疑的迹象……亦没有咒术的气息……

真不爽啊!他手指掏著耳朵,内心感到不快。他并不打算把先前的感觉归为错觉就算了,但即便如此,在他能察觉的范围里的确也空无一物。

他失去睡回笼觉的兴致,赤脚下床。受强风吹拂的雨滴从镶有铁栏杆的小窗户打进房间。这个房间宽敞得不像单人房,除了摆放桌椅、柜子跟长形置物箱,甚至铺上绒毯。他一被收监,立刻就有四个自称『佐哈尔四天王』的人袭击他。空手把他们打到爬不起来后,就被带到这个叫什么『佐哈尔王房间』的地方。不过,由于裱框画作跟闪闪发亮的真丝床都让他感到烦躁,他便把床换回这边的监狱硬床。这样的动作让楼下的犯人大批大批地移动到另一栋牢房,所以这附近没有半个人。

每当风吹进牢房里,没有上锁的铁栅就会摇晃出声。他没被上铐,两把刀在他手边,平常爱穿的外套跟行李各自吊挂在墙壁的钉子上。管理佐哈尔的狱卒老夫妇在第一天送来浓汤跟腹痛药时就告诉他:「你随时都可以在你喜欢的时候搭船离开喔~」这似乎是皇弟凯伊的指示。

不过,吉伊依然待在佐哈尔监狱。他开始在食堂里吃饭,在岛上四处闲晃、钓鱼,每天早晚接受这群凶恶犯人像骨牌般接二连三的粗声粗气问候。

「佐哈尔王,船到十一月就不开了,这样好吗?」既然狱卒都这么说,如果他不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离开岛上,真的就要顶著「佐哈尔王」这个俗气的称号过冬。

跟他一起关进监狱的「吹笛歌舞团」成员索拉,在贵宾室里发现耶赛鲁巴特尸体的那天就失踪了。虽然新来的犯人企图逃狱而溺死在海里是家常便饭,连传闻都谈不上,不过索拉大概已经潜入运送耶赛鲁巴特尸体的船上,顺利回到帝都了吧?他多少有点被索拉利用的感觉,真不爽啊。

他走近雨水打进来的铁栏杆窗。额头上的金箍仍然箍得一样紧。自从夏天被奥莲蒂亚戴上这个金箍以来,他就因为这玩意,每件事情都被米蕾蒂亚耍得团团转,而且头痛的次数多到让他觉得厌烦,但进到监狱之后,金箍却变得完全没有反应。

他看著米蕾蒂亚掉到坑洞里的那次反应,就是金箍最后一次动作。

吉伊难得地回想起十三年前的事。明明是奥莲蒂亚收留了米蕾蒂亚,却又因为忙碌而照顾不了她,那个时候奥莲蒂亚跟米尔杰利思两人把保护她的工作推到吉伊身上。

札里亚领是个四处漫步的牛羊数量比人要多的地方。当初在这个地方的秘密宅邸见面时,米亚还只是个小女孩。瘦弱的她头发短得可怜,不发一语。她就像只鲸头鹳,动也不动,就算吉伊把三明治塞到她嘴里,她也完全无视吉伊的存在。她吃过三明治后会立刻转身背对吉伊,走几步路马上就跌倒。当她好不容易培养出足以探访秘密宅邸每个角落的体力之后,彷佛在寻找某种事物般地打开房门,像是在前所未见的异界里旅行般轻声在宅邸里漫游。吉伊一直跟在她身后,米蕾蒂亚总是闲晃到双腿酸痛,逛累了便就地睡倒。

即使吉伊把她搬到床上,天气一冷她还是会跑到吉伊身边,像蝉一般地蜷曲在吉伊的肚子上睡著。

然而,一到下雨的夜晚,米蕾蒂亚几乎每次都会溜出宅邸在外面四处徘徊。明明她夜晚的视力完全不行,却还是出门溜搭,结果导致她不是在大人也要花上半天时间才能抵达的森林里迷路,就是掉到路边溪谷里被小溪冲走,再不然就是用力撞上树干,搞得自己头昏眼花还肿了个大包。每当米蕾蒂亚旁若无人地四处闲晃时,总是吉伊追在她身后东奔西跑、来回奔走,最后捉住她,把她放回床上。

经过了几个月的时间,米蕾蒂亚依然不发一语。她还是一样,脸上的表情像个走错路、偶然跑进异界贵族豪宅里的客人。她会躲在楼梯角落里打瞌睡,望著花鸟随时间改变的模样,只有在雨悄然落下的日子,表情才稍微平静下来。除此之外,她总是一个人随心所欲地前往任何地方,如果饿了,就在外面摘沙枣来吃。

没有战争时,奥莲蒂亚跟米尔杰利思待在秘密宅邸的日子也多了起来,她们在那里读书、下将棋。虽然米亚仍旧不发一语,但她已经会做她喜欢的事,而奥莲蒂亚他们也会陪她一起做这些事。

……短暂的战间期依旧结束了,帝国与亚琉加王朝之间再度出现零星的小型战役时,米蕾蒂亚第一次用自己的声音说:

「别去。」

那是道微弱细小的轻声低喃。

不过奥莲蒂亚、米尔杰利思跟吉伊都装作没有听到。

他们背对米蕾蒂亚,拿起刀子前往战场。

自从那次之后,米蕾蒂亚再也没开口提过那个愿望。

暴风雨犹如箭矢与子弹般打得黑色大海沙沙作响,随机悉数被大海吞没。

奥莲蒂亚三人前往战场作战后,米亚变得完全不用他人费心照顾。她开始遵守命令与常识,不再反抗;她不再跑去寻找沙枣跟糙叶树果实,取而代之的是开始会默默地坐在桌子旁。

这不表示不需要言语,而是她变得会静静地把想说的话藏在心里。她明明开始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对话,反而让吉伊常常感到焦躁。

「不想拔剑的话,你就别上战场!」不管他再怎么朝米亚如此怒吼,她依然沉默不语,并顽固地跟著他们上战场,结果遭过葛兰瑟力亚战役。当一切都结束时,有如被血当头浇下般的米亚紧紧抱著他的肚子。她完全没有抬头,也没有出声,只是一直颤抖。

在那之后的四年里,吉伊一次都没有回来找过米亚。

暴雨中夹杂著翅膀拍击声,混身湿透的信鸽停在铁格窗的另一头。

「——吉伊,你还不打算回来吗?」

他一开始以为是鸽子说话,不过他马上就知道自己猜错了。是『本人』过来了」。

喀,外面传来靴子走在螺旋梯上的声音。喀、叩……

随后,在铁栅栏另一端的夜灯映照下,出现米尔杰利思的身影。

「暗杀教团派了多少人来报仇?」

「三个。来得很少呢。尸体我都拋进大海里了。」

「暗杀神官的人数似乎也比十三年前减少了很多……风声平静的话,你也差不多是时候回来了吧。」

吉伊看著开始变小的雨,过了一会儿,只开口问了一件事情:

「……米亚人呢?」

基本上吉伊喜欢米尔杰利思的一点,就在于他不问多余的事。如果在场的是奥莲蒂亚,他都可以看到她带著别具意味的笑容,鸡婆地开始敲边鼓。

「我已经见到她了,她一口气就把头发剪到及肩之处了啊。自从她不是个孩子,就没留过这种发型。包扎完全身的伤口之后,她就发烧熟睡了。」

吉伊停了一下,看著米尔杰利思。

米尔杰利思拉开铁栏杆门,钻过低矮的牢门进到牢房里。从米尔杰利思身上的衣服几乎没有弄湿看来,他似乎在暴风雨来临前就已经上岸,在岛上到处调查之后——肯定是耶赛鲁巴特的贵宾室之类的——最后才过来吉伊这里。

「……金箍都没有反应。」

「是啊,似乎是如此。所以你才能安心睡觉啊。」

米尔杰利思踏入吉伊的杀人领域,但吉伊丝毫没有动作。米尔杰利思用手指碰触金箍,并在上头画圆。吉伊突然对这个动作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跟他的梦一模一样。

(……?……米尔杰之前来过吗?不可能,他一来我就会醒来的。)

「……吉伊,这个金箍是用锁炼编成,并在其中编入咒文。我试著触摸读取上面的咒文,『奥莲蒂亚跟米亚死了之后金箍会自动掉落』这点并没有改变。不过,『米亚危急时会让金箍缩紧』的这条咒文,似乎已经被某人解开。它被消除了。」

「怎么可能?这可是『垃圾街』的嘉涅夏都束手无策的玩意儿,除了奥莲蒂亚之外,还有哪个人能解除她下的咒术?」

「我有头绪,应该不会是咒杀士……嗯,解咒的人大概觉得你担任米亚的警报有些碍事。你继续待在佐哈尔对他才方便。」

除了咒杀士外,还有人能解除奥莲蒂亚下的咒术?激烈的雷雨拍打著监狱外墙。话说回来,眼前的米尔杰利思就是能解除咒术的其中一人。魔女家的六支族虽然不是咒杀士,却拥有特殊技能。以森林为领地的米尔杰利思能驱使鸟类与蝙蝠进行谍报行动,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有这个技能。

「这个锁炼如今就像个『死亡通知』,米亚或奥莲蒂亚去世时就会自行掉落。它已经不会再束缚你,你也不必再心不甘情不愿地保护米亚。不过……只有这点我要先说在前头。米亚跟我们不同,没人帮助她的话,很容易就会死去。不过,若有你去找米亚,即使在某处迷路,她或许还能踩著不稳的脚步回家。这跟过去没什么太大的差别,我有说错吗?」

雨水打进窗里,吉伊靠在窗边心想「大概是这样吧?」

过去追著年幼的米亚东奔西跑,最后抓住她时,吉伊即使生气,也没有感到厌烦过。不管多少次,他都会去接她,并带她回家。但是从某个时候起他停下了脚步,并开始感到烦躁。他曾经思考过,那份烦躁真的是针对米蕾蒂亚而发的吗?

罪恶感。

「你已经是个大人,也到了实现小孩子愿望的年纪,别做无法挽回的事。我没有实现米亚任何愿望,一个都没有。十几年过去了,就连一个小小的愿望都没帮她实现……你别变得跟我一样。」

就连米亚第一次发出声音所讲的愿望,三人都装作没有听见。

——别去。

「总之,无论如何你就回来吧。」

每次来牢房迎接死神吉伊的古怪家伙,人数少到一只手的手指就算得出来。包含奥莲蒂亚跟米亚在内,共同点是她们都跟他没有关系,而且不是血脉相连的家人。尽管如此,她们来接他时基本上都讲同样的话,他已经好久没听到了——回来吧。

他没有回应,反而离开窗边穿上鞋子,拿起挂在墙上的外套跟行李。在铁栏杆门另一头的米尔杰利思表现出难得的好心情。

「……?你笑什么啊?」

「没什么。就算是我,开心时偶尔也会笑啊。你明明一个人都没杀却被关进监狱里,拜此之赐我才能大大方方地过来接你呢。」

「啊?……是啊,这么说也对,我还没在帝都动手杀人啊。不过要是那时候没闹肚子,凯伊跟黑蹄那群家伙早就全被我宰了。没动手只是偶然吧。」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吉伊穿好外套的一只袖子后,转头看著米尔杰利思。雷雨云正逐渐远去,最后落下一道闪电,在米尔杰利思脸上划下黑白分明的阴影。

彷佛要逃避吉伊的注视般,米尔杰利思转身看向窗外。

「……对你来说,杀死凯伊、帝国灭亡大概都是枝微末节的小事吧……」

「对我来说,的确都是小事。够了,那有错吗?」

米尔杰利思没有回答。吉伊将刀插进腰带里,用手掏著耳朵。

「……真拿你没办法啊。从我的角度来看,米尔杰就是想太多,把自己绑得太紧,个性也太阴沉了。但那就是米尔杰啊,这样不好吗?」

米尔杰利思惊讶地睁大一双绿色的眼眸,脸上的阴郁稍稍转淡,说了句「是吗?」话一说完,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似地把怀里某件东西拿出来丢给吉伊。吉伊接下后立刻露出讶异的表情……一条长绳下方,宛如幼儿劳作般摇摇晃晃地挂了一个大星星。

「这是佐哈尔四天王寄放在我这里的,他们要我把它交给你。这是『佐哈尔王之证』,无论被关进帝国的哪一座监狱,只要持有它就能被称为王。原本要拿到它,最少也必须卫冕佐哈尔王宝座一年……不过,你似乎是特别的。」

「这种东西随便啦!我超不想要的!」

虽然吉伊这么说,却还是姑且把佐哈尔王之证塞进外套口袋里。

「啊——对了,米亚已经跟那个来历不明的皇子见面了吗?已经嫁给他了吗?」

正推开铁栏杆牢门的米尔杰利思突然停下动作。周围的气温骤降,让人怀疑外面的暴风雨是不是成了暴风雪。吉伊自己讲出了答案:

「人妻啊……她总是在奇怪的地方坚持己见……这点跟奥莲蒂亚一模一样。」

「你对米亚的评语相当有道理,不管奥莲蒂亚的命令为何,米亚都会接受。」

「——那么,关于米亚提出延长停战期限的建议,结果如何?」

「被尤狄亚斯一口驳回,要开战了。」

吉伊默默钻过牢房。牢门叽嘎作响,这个既像是他名字又有如死者哀号的声音,重重地掉落在灯光下的影子里。他笑了,心情开心到想要吹口哨。

「……是吗?这不是很好吗?那到了夏天,在开战前,我们就回葛兰瑟力亚城吧。我们得回到奥莲蒂亚身边才行,也把米亚带去吧。」

「……明明见过那时的米亚,你还能这么做吗?」

四年前,米尔杰利思跟吉伊没有保护好奥莲蒂亚,反倒是米蕾蒂亚接下保护奥莲蒂亚的工作。一直以来米亚都没有杀人,却为了保护奥莲蒂亚,第一次握剑杀人……换句话说,他们连米亚都没保护好。

看著米蕾蒂亚时,吉伊心中涌现的焦躁情绪针对的或许并不是她,而是自己。

「……我会带她过去的。这么一来,至少她就不用说『别去』这种话了。」

米尔杰利思没有回答。

喀、叩……

米尔杰利思的身影朝螺旋梯的方向,往地狱的深渊逐渐消失。当吉伊回过神时,暴风雨已经停了,厚重云层也瞬间散开,让人能一窥晴朗的天空。窗外传来自天的风浪声。

吉伊一边慢慢地步下螺旋梯,一边望向窗外。他叫住米尔杰利思……

「……对了,话说回来,米亚有跟你一起到这里吗?」

「怎么可能,米亚搭的是前往洛克萨岛的船,而且我也没跟她提到你待在监狱里的事,如果跟她说了,她大概用爬的也会过来接你吧?所以你当上佐哈尔王,还收了全部犯人当小弟等,这些事情她一概不知。」

「我没当啦!」

吉伊的视线越过窗户,往下盯著岩场一带某个时隐时现的身影。

「……不过,我的眼睛能看到一个有著银色小头的人正专心地在岩场上大肆采收海带之类的植物,并放进背后的笼子里,另外我还看到了一个拼接男。那家伙到底在干嘛啊?」

一艘疑似把他们载过来的小船正漂浮在岩场的阴影下。很难让人相信那艘小船居然能横渡方才的惊涛骇浪。再往下走一层楼,便可看到米蕾蒂亚——头发的确很短——和拼接男正一股作气地把装满黑色恶心物体的笼子放进小船,随后小跑步地搭上小船的样子。吉伊心想:「他们是不是在暴风雨来临前,就已经来采收海带了?」

船夫原本似乎在船底睡午觉。他起身解开固定在石头上的缆绳后,小船便出航了。如果这是来接吉伊时最后采取的行动,他肯定会不停拿起岸边的海螺丢往小船,同时大叫「笨蛋米亚,你给我等一下」既然米亚不知道他在这里,那就原谅她吧。

早一步下楼的米尔杰利思走到一半便整个人定住,或许可以把这幅情景命名为『看著窗外的男人』。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小船渐行渐远,消失在蓝色波浪之间……

米尔杰利思一句话也没说,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其余的阶梯。

吉伊则是展现出身为佐哈尔王的从容,下楼接受列队犯人接二连三的粗声问候,悠悠哉哉地抵达船埠。然而那里没有船,也不见米尔杰利思的身影。

这时,佐哈尔四天王之一毕恭毕敬地交给他一张字迹潦草的便条。『我只等你三分钟。我已经等不下去,你自己想办法回来吧。米蕾蒂亚或许闹出了什么大事。』

「特意劳动尊驾前来接受咱们的送行,不愧是身为佐哈尔王的大人!」「大人!」「大人!」「王!」监狱犯人让令不快的低沉话语声,宛如重唱般接连回荡在白色沙滩上。

不晓得是不是大海彼岸出现暴风雨的影响,那一天天色还没亮,卷贝城里就起了大雾。

雾气浓得连咫尺之处都看不清,整座城更是朦胧到简直像是隐没在云层里。亚立尔在这样的大雾里走向宅邸,身形掩盖在朝雾中,静静地从暗处横渡到另一个暗处。远方的某处传来大杜鹃的呜叫声。

为避免弄丢米蕾蒂亚给的钥匙,亚立尔把钥匙放在铁栏杆房间里。就算不带这种东西,他也没有进不去的地方,再加上米蕾蒂亚前脚刚拿著藤笼从窗户离开,『吾辈』部队后脚就赶到宅邸。他们为了找出结婚证书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把整个房子都翻得底朝天。门锁也被他们破坏,钥匙已经不能用了。在那之后,亚立尔为了不让山上的动物侵入宅邸捣乱,甚至还得拿根木棒代替门锁将门卡住。

经过不为人知的回廊、苔藓横生的台阶,穿越蔓性玫瑰攀爬的城门,一步一步走过细长蜿蜒的石板路后,亚立尔抵达宅邸的玄关。卡住门的木棒没有被人动过的迹象,房子里一副被暴风雨肆虐过的惨状,也跟他最后看到的时候一样。他踩著曾经是绒毯的烂布,跨过被打破的花瓶、壶跟画框等等的垃圾,步上通往二楼的阶梯。

等候米蕾蒂亚清醒的寝室跟书房状况最为凄惨。

寝室里的厚绒毯被扯烂,白色羽毛堆积在光溜溜的地板上。床铺、枕头跟羽毛被都破破烂烂,衣橱跟柜子抽屉全被打开,水壶跟脸盆也被翻倒。彷佛是在泄愤,所有可以被称为纸的东西更是彻底被抽出来割个粉碎。这里已经是间废屋了,亚立尔却不怎么在意。

房间里只剩下窗户跟窗帘还维持原样。

月历的残骸散落在书房的地上。碎片上印著十月的文字。图案的部分被撕开,只见有个男人脸上露出忧郁的表情。

检查过两个房间后,亚立尔回到寝室里等候。散落地面的羽毛随他走过的脚步盘旋而上。匆然间,他发现自己先前坐过的椅子倒在窗户旁。他下意识地走向椅子将它扶正,摆回原来的位置。剪刀刺进椅背跟椅面。原本这张椅子应该有坐垫,却似乎已经化为某处的残骸。白羽毛妆点似地轻轻落在重新面向大海的椅子上。

只有清晨的海浪声回荡在这个被弃置的房间里。

他在方才摆好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朝弥漫朝雾的大海望去。等待米蕾蒂亚起床那时,即使什么都不做,不管等了多久都令他感到充实,但今天不知为何连三十分钟都坐不住。他站起身子,在满是羽毛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在绿门目送米蕾蒂亚离开后,一切就变调了。亚立尔情绪低落,完全无法冷静下来。为了排解这种情绪,他在地下水道跟城里不停来回走动,但换来的只有疲惫,最后仍旧无法阖眼。可能是三天没睡的缘故,亚立尔现在依然感到头痛。他瞄了银手镯一眼。担心的话,他大可以前往魔女大宅探望米蕾蒂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犹豫了。

即便米蕾蒂亚明天就要搭船前往洛克萨岛,不过剩下的九个月里应该还是能见到她很多次吧。回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那女孩应该要远离城里。毕竟五年里都没见面也没让他觉得痛苦。

他抓乱浏海……明明如此,一想到今天起他们又要分开,亚立尔就觉得呼吸困难。

早晨宛如乌龟爬行般缓慢逝去,现在已是中午。房间里仍旧只有浪涛声,没有任何人前来的迹象。当时她保持沉默没有回答,或许他们见面的约定已经取消……

亚立尔到外头好几次,然后又回到房里。既使又渴又饿,他也提不起劲出门偷东西裹腹,就这样来到夕阳西沉的时刻。亚立尔坐到米蕾蒂亚曾经睡过的床上。原本抽疼的头痛开始益加剧烈,于是他躺下略作休息。一股残留的花香传来。

亚立尔没有期望,也不需要未来。他想要的东西,皇帝应该会确实交给他,然而……

面具底下的亚立尔闭上双眼,心想要是今天能延续到明日就好了。

……亚立尔再次倏地睁开双眼时,已是夜幕低垂。

房里只有月光与星光从窗外洒落到地板,他切换成夜行性视觉。时间似乎已经是深夜,但因为这一阵子都没睡,导致生理时钟错乱,他并不清楚正确的时间为何。

大概是睡著的缘故,亚立尔现在觉得没那么疲倦。他翻了个身,盖在身上的毛毯也随之滑动。

(毛毯……?)

往旁边一看,米蕾蒂亚就睡在那里,还客气地隔著两人左右的空间。她用旅行外套之类的衣物代替毛毯包裹身体。亚立尔突然间寒毛直竖,连忙摸向自己的脸,堆在床上的羽毛随之飞舞。确认过手上没戴罪人手套,而且皇子面具跟睡前一样盖在脸上后,面具的冰冷触感让他松了口气。他安心地放松力气,再次将头埋进被撕成碎屑的床单及羽毛里。胸口有股奇妙的悸动。

亚立尔在面具底下转动双眼,米蕾蒂亚的睡脸就在眼前。

几天前两人行走于地下水道时,就连睡觉也理所当然地依偎在彼此身边,如今宛如做梦一般。沾满羽毛的外套下,可见米蕾蒂亚的半张脸及蜷缩的指尖,还听得见她的鼻息声。看著这样的她,亚立尔内心不禁骚动起来,于是伸出手。

快要碰到剪短的银发时,窗户旁响起男人说话的声音。

「米亚她……」

亚立尔的手停了下来,完全没察觉到这个人的气息。

「……很难得自己带著枕头跑去睡在某个人身边。」

气息尖锐无比,即便想快速抽身后退,彷佛也会有把刀子猛然射过来。亚立尔静静地将手抽回,望向窗边。有个人正坐在椅子上。他的声音冷峻沉著、极端理性。亚立尔也知道,这个人已经坐在那张椅子上好一阵子,从他清醒的瞬间就一直观察他。

人影从椅子上起身。他有著一头彷佛与夜晚同化的黑发,以及一双宛如森林般的绿眼,这正是魔女一族的特徵。那特殊的声音不会妨碍他人睡眠,却能让亚立尔听得一清二楚。

「我是米尔杰利思·朱雷米亚。初次见面,皇子殿下,请前往隔壁的书房。」

『大叔父』做了一个跟米蕾蒂亚很像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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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虽然依旧维持墙上画框歪斜摇晃的惨状,不过垃圾已经被扫到墙角,也清出了相当的空间。如果把这里当成老朋友凯伊抽屉里的宇宙,搞不好还可以让人悟道。

星光穿过窗帘隙缝,在地板上画出一线光明。

单看少年在寝室里移动的动作,米尔杰利思就已经明白少年似乎不需要照明,他也就没有点亮从残骸里挖出来的烛台。

「……你就是『亚立尔皇子』吗?」

米尔杰利思重新正视戴面具的少年。

与拉姆札皇子相比,少年的身形矮小许多。他下床时有如滑落地面般的无声举动,让米尔杰利思联想到野生动物。在那之后,少年把拘谨地蜷在床角睡著的米蕾蒂亚搬到中央,再将毛毯盖在她原先盖著的外套上。

最让人讶异的是,在来到书房前的这段时间,少年完全没有发出脚步声,安静到彷若回头时就已经不见人影。如果今天有佩剑,他总觉得自己会一直把手按在剑柄上。

少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宛如影子般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寝室门前。或者该说像是个看守宝藏的守卫。不过少年本人似乎没有这个自觉。

米尔杰利思明白少年不会再继续走上前,便主动靠近。少年仍旧静静地站著不动。近距离看著少年的双眼时,可以感觉到其中带有深邃神秘、凛然却令人著迷的力量与意志。米尔杰利思试图伸手握住少年的左臂时,少年首度产生反应,米尔杰利思便改握右手。惯用手是左手……那条手臂十分纤细,恐怕从没拿过锄头跟剑吧。米尔杰利思卷起少年的袖子,看到套在手腕上的银手镯时脸色微微一变。过了一会儿,他伸手碰触少年脸上的面具,少年没说什么。米尔杰利思姑且说了一句「我要拿掉了」,随即摘下面具。

面具拿下的瞬间,少年不快地垂下眼帘,却又很快地直视前方。他似乎很好奇别人看到他的真面目时会作何反应。

然而,第一眼看到这张脸的瞬间,米尔杰利思反而竭尽全力不让自己的表情产生变化。当他默默地归还面具时,少年失望地注视面具。

「……不让人看到我的脸会比较好吗?」

「是啊。」米尔杰利思说道。虽然这是他的真心话,但他没有发现这跟少年在意的事情不同。

「刚才我也说过,米亚很难得接近刚认识的人。」

少年没有重新戴上面具,而是把它当成累赘似地以单手随便抱著。

「我要先向你道谢。米亚下落不明的那天夜里,似乎是你跟在她身边。除此之外,好像还帮了她相当多忙。不然她也不会像那样睡在你身边。再加上米亚夜间的视力不良,她掉到地下水道之后,你一定花了很多心思照顾她吧?」

「……那没什么,我不觉得麻烦。」

少年的声音虽轻,态度却很坚决。他顿了一下,接著低声问道:「……是米亚告诉你的吗?」

「告诉我什么?……啊啊,你是指『照顾』吗?……是她告诉我的。」

说话的同时,米尔杰利思仔细观察少年。习惯黑暗环境的眼睛、悄然无声的举止,在地下水道里畅行无阻的能力……无人知晓其存在的少年。

既然如此,为何奥莲蒂亚会强推他担任皇帝候选人,还让米蕾蒂亚跟在他身边呢?米尔杰利思一直思考这件事情,目光落向少年手腕上那对发出淡淡光芒的银手镯。

……五年前,米蕾蒂亚因为帮助艾简王子逃狱而被护送至帝都,几个月后她却突然出现在南方领地。米蕾蒂亚至今仍然对这段时间的事只字不提。她被送来后究竟在哪里过著什么样的生活,又是如何逃走的——?

之后过了五年,米蕾蒂亚心中怀抱无法诉诸言语的箱子,还愈堆愈多。这些箱子里的其中一个,就是从她五年前跟艾简一起逃亡,直到她生日回来的那几个月时间。

一时之间,只有起起落落的海浪声填满整个书房。

尽管不知该如何开口,米尔杰利思还是简单明瞭地问道:

「……尤狄亚斯皇帝给了你什么条件?」

少年没有回答。

「……坦白说,我并不怎么希望你待在米亚身边。」

「是因为我身上背负的只有灾难吗?」

米尔杰利思抱胸回答:

「不对。是因为你明明有这个自觉,却依旧执意接近米亚,不愿跟她分开。」

少年首次表现出惊讶的反应,彷佛直到箭射穿目标后才知道红心在哪。米尔杰利思端详著少年的样貌。如果少年是个一眼就能看出来历不明的人,反而能让他释怀,不过那张脸——

米尔杰利思挨近书房的桌子旁陷入沉思。

「………那么……米亚她,明天什么时候会启程,前往洛克萨岛?」

听到少年吞吞吐吐的声音,米尔杰利思重新凝视那颗小小的头。

他头一次觉得少年的语气与年龄相符。少年手持面具别开视线。他对这个少年稍微产生了好感,虽然他正努力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亚立尔皇子,我听说你这五年几乎没有出现在赛希尔跟凯伊面前,也没有像这样跟别人对话。是什么理由让你站在我面前?」

「……因为米亚希望我向你打声招呼,你似乎是她很重视的人……如果是我做得到的事,我就去做。」

看到少年彷佛怪罪他转移话题似地瞪了过来,米尔杰利思这才露出笑容。

「是吗?你是魔女家当家·奥莲蒂亚约定要辅佐保护的对象。我也会尽可能对你负起责任。至于米亚什么时候会搭上前往洛克岛的船,你就去问她本人吧。」

亚立尔皇子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这根本什么都没有回答」。

不过米尔杰利思完全没有干劲继续解释。

「接下来是关于你今后的事。我已经帮你在杜哈梅学院里注册,课程都排好了,从下周开始上课。」

「……那是拉姆札一年前去上课的地方吧。」

正是如此。然而即使在学院里,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也只有瑟侬院长跟其他几个老师。受法皇家监护的拉姆札皇子十三年来一直不为人知地自学,而私下安排他进入学院就读的人正是米尔杰利思。亚立尔那双似乎要将人吞噬的蓝色眼眸彷若早就知道这件事情。

「没错,那么你或许也已经知道拉姆札皇子是用什么方式上课了?」

「是的。」

「你也会有相同的待遇,想像成你的椅子摆在拉姆札皇子的座位旁边就好了。」

「……拉姆札跟我坐在一起?」

亚立尔露出古怪的表情,似乎从没想过这种事情。

「讨厌的话,把上课时间错开就行了,要一起上课也随便你。杜哈梅学院就是这方面很自由。跟拉姆札皇子一样,你也几乎不会接触其他学生。我安排的课程是皇帝候选人的基础研修课程,必修课目每周顶多只有几堂。如果你想要多学别的东西,可以挑你喜欢的课去上。你们的专属讲师在学院是第一名毕业的优秀人才,而且有瑟侬院长跟佩脱拉尔克荣誉院长在,学院里就几乎网罗了所有的知识。当然,要跷掉所有课程也是你的自由。」

事实上只要课程无聊,米尔杰利思自己也会马上跷课。

虽然杜哈梅学院对于入学与毕业都没有年龄限制,但大多数学生入学后都会面临难关而在留级跟晋级之间徘徊,在结业前遭到退学或中途休学。由于通过第四学年的期末考便能『结业』,大多数学生会在这个时候决定出路离开学院。不过第五学年才是能拿到『毕业』跟『首席』等正式文字的最终学年,这是每年只有两、三人晋级的大难关。几百名在学学生当中,就读最终学年的学生一般来说只有十几个人。顺带一提,米尔杰利思毕业那年的毕业生只有他跟皇弟凯伊两个人。米尔杰利思是首席,凯伊是吊车尾,不过老友凯伊至今依然宣称「我是第二名毕业的」。

「反正都要待上九个月,你就随心所欲地过日子吧。帝国皇子原本就没有义务去学院上课,拉姆札皇子也是有他自己的理由才会去念吧。如果你没有学习的理由,去了也没用用。」

「……在学院里,只要我发问,就会有人告诉我答案吗?」

皇子以拿著面具的手抱住胳膊,看著地板的阴影低声呢喃。这句话让米尔杰利思大感意外。

听说在跟赛希尔跟凯伊学习的五年里,即便完美达成被指派的功课,少年也不曾提出问题。这似乎是他第一次有了想知道的事。

「皇子殿下……直角三角形的两边均为—,则另一边的边长是多少?」

「√2。」

「没错,那是条很短的线,能在图上简单地画出来。它确实存在眼前的纸上,可是没有人能写成文字。那是小数点以下无限连续的数字,所以人们才用√这个符号蒙混过去,其中只有接近正确解答的答案。连一个小孩子画的三角形直线里,都包含了任何天才都无法正确解答的无限。超越人类理解能力的智慧与哲理在这个世界上随处可见,学习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有一天能够解答所有问题,而是瞭解人类有绝对不可能得到一切的极限。」

这是魔女家的人第一个要学习的观念。

「如果你满足于在学院里发问就能得到的正确答案,法皇猊下也可以告诉你√2这种答案。」

「…………也就是说,假如不想接受近似正确解答的答案,就要自己去找吗……」

「你脑筋动得很快,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发问人家就要告诉你答案吗?别说这种蠢话了,那只证明你完全没动大脑。」

米尔杰利思低头看著哑口无言、呆立不动的亚立尔皇子。

「……总之,要不要去学院由你自己决定。我承认一开始的确是为了拆散你跟米亚才这样安排。」

「…………」

「晚上米亚一个人睡不安稳。若你在身边能让她睡得安稳一些,我就当你是亚奇布偶放你一马。」

皇子难得产生反应。

「……亚奇……那是什么?」

「是只羊布偶,米亚从以前就跟它在一起,晚上还抱著它睡。」

皇子别开视线闷哼一声。

「米亚似乎已经醒了,你们两人一起吃晚饭吧。为了等你睡醒,米亚只喝了咖啡。那里有餐桌(推车),好歹也在这间书房用餐,别在寝室里吃东西。」

彷佛突然意识到饥饿般,皇子的目光落向角落的银桌。

「为什么?在哪吃都行吧?」

「不行。拜吉伊所赐,米亚已经养成平常不管哪里都能睡、发现沙枣树就跑去摘果子边走边吃的习惯。生活要有规矩。每天随时都能吃到蛋糕跟火鸡的话,想必也不会觉得开心吧。自制力是很重要的。」

皇子默不作声,表情彷佛诉说著「还不至于不开心吧……」

他背对房门慢慢戴上面具,动作简直像是给自己铐上铅手铐。他似乎只有在米蕾蒂亚面前才不愿脱掉面具,这是为什么呢?

当少年准备转身离开时,米尔杰利思轻声对他说:

「……亚立尔皇子,九个月后不会有其他未来,米亚最后也不会选择你。」

戴上面具的少年转身回头。

什么话也没说,脸上的表情更是毫无变化,彷佛打一开始就很明白这个道理。从这反应看来,他现在还不晓得所谓的情感是什么。

「原因有很多。米亚恐怕不会跟你解释吧。九个月结束之前,你或许会觉得痛苦,到时候就来找我倾诉吧……在一起也得不到,却又没有办法放手,那是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你不可能熬得过去。」

不可能熬得过去……

「对我来说……什么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只有我才能做出决定跟选择。」

少年以平静却意外坚定的语气回答。米尔杰利思低头看著少年。

小孩子总有一天会成为大人,这是奥莲蒂亚的口头禅。但这个少年只有短短九个月的时间,不仅无暇变成大人,甚至来不及长到超过米蕾蒂亚的身高。

「说得也是。」米尔杰利思轻声说。还有谁也抢不走的选项存在。就算是小孩子,也知道自己重要的宝物是什么。

就跟米尔杰利思的自由意志一样,不会被奥莲蒂亚夺走。

米尔杰利思再次靠近少年。少年眼里只有不可动摇的平静,丝毫不见气愤、警戒或仇忾。他宛如双手靠在玉座扶手上等待著米尔杰利思般,只有嘟起的嘴唇看起来像个少年。

米尔杰利思把手轻轻搁在他头上。

不难想像十二岁的少年会向皇帝请求什么。

那著实渺小得令人鼻酸,甚至称不上请求。

——仅仅九个月的自由。

即使如此,皇子还是亲自开口问道「米亚明天什么时候启程,前往洛克萨岛?」他也认为应该让米蕾蒂亚远离这座不像话的城市。

皇子一动也不动,彷佛允许人类抚摸毛发的野兽。这大概是少年表示让步的方式吧。米尔杰利思现在依然想拆散这位皇子跟米蕾蒂亚,不过对方不辞辛劳地帮了米蕾蒂亚非常多次。

总有一天他会回想起此时亚立尔的身影吧?

用力抓乱少年的头发后,米尔杰利思把手从少年头上挪开。

最初,也是最后的九个月。不戴手套直接与某人接触,心动而初尝爱情滋味,世界渐渐改变。米尔杰利思也经历过这种时候,他无法夺走这段人生仅此一次的时间……即便这段时间无比残酷,往后回顾人生时将令这个皇子痛彻心屝。

『对我来说……什么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只有我才能做出决定跟选择。』

他目送宛如影子的少年离开月光洒落的书房。总觉得自己成了阴险的高利贷商人。九个月后,少年手中将不会留下任何东西。

然而,放手离开亚立尔皇子的米蕾蒂亚也一样。

米蕾蒂亚头撞到墙壁痛醒时,床上已经不见皇子的身影。

在夜晚无光的环境中,她半睡半醒地伸手寻找,然而只摸到床铺破裂的触感,还因为羽毛打了个喷涕。她似乎是在床上翻来覆去时用力撞到墙壁。外套早就不知道被踢到哪儿,原本盖在皇子身上的毛毯却莫名其妙地裹在她身上。

朦胧月光照亮视野,房间里只有浪潮起起落落的声音。

一坐起身子,便可听见隔壁书房里传来人声及动静。拜此所赐,即便皇子不见踪影,她也没有因此感到惊慌。米蕾蒂将睡皱的衣襬拉齐后……坐在床上与月光一起等待时间流逝。

没多久,房门打开的声音响起,一个小影子落在地面的月光中。虽然米蕾蒂亚在荒谬的破床上正襟危坐,但看到皇子回来还是松了口气。羽毛突然从头发掉到鼻尖上,又让她打了个喷涕。

关上房门后,假面皇子走到不成原形的床铺旁,挑了一个跟米蕾蒂亚有点距离的地方坐下。

米蕾蒂亚跟雷纳多出门去买晚餐食材跟日用品回来时,已是日落时分。门锁遭到破坏令米蕾蒂亚大吃一惊,接著她踏进宅邸内,里头被毁坏殆尽的惨状更是让她目瞪口呆。

这栋宅邸是她向赛希尔宰相租借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房子内部才三天便彻底变成废屋。

米蕾蒂亚隐约记得『吾辈』在宰相办公室里提及有来搜过房子,不过她反而最先想到亚立尔皇子的事,并因此感到失落。如果皇子依约来访,看到这幅惨状的瞬间,他一定会改变主意打道回府。

所以当她垂头丧气地走进染上淡淡暮色的寝室里,发现皇子似乎因为等得太久而在床上睡著时,她的心情高兴得有如雏鸟归巢。

米蕾蒂亚找了条像样的毛毯帮皇子盖上,让他继续睡。随后跟雷纳多拚命整理残骸、张罗晚餐。在沉睡的皇子旁打著喷涕将房间大致扫乾净后,打喷涕的次数及羽毛数量也大幅减少。虽然她现在依然打了个喷涕。

旁边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还残留著大叔父身上淡淡的沉木香气。

她原本以为大叔父回来的日子一定是明天。黄昏时刻,她点亮屋檐下的油灯,抬头看了看嘎嘎呜叫的乌鸦,正准备一个人孤零零地回房子里分类废弃物时,一回头就看到大叔父在她面前。

(……居然提早一天回来……害我吓了一跳……)

窗边的椅子上如今空荡荡,不见大叔父的身影。书房里也没有人的气息,大叔父似乎没跟米蕾蒂亚打招呼就直接回去了。不过大叔父从傍晚就一直陪在身边,因此她没平常那么沮丧。大叔父依约在窗边的椅子上等待亚立尔皇子醒来,还跟皇子攀谈,这些都让她感到很开心。

「殿下,您觉得大叔父是什么样的人?虽然他看起来难以亲近……实际上似乎也是如此,但绝对不是冷漠的人。他深谋远虑又理性……他对您说了什么吗?」

皇子沉默不语。大叔父似乎对他说了什么……米蕾蒂亚冒出一身冷汗。大叔父虽然沉默寡言,但只要一开口就会坦白说出直率又毫不留情的话。她自己也常常因此大受打击。

「他讲了√2、学院的事……还有不要什么地方都能睡、不要只顾著吃蛋糕,要过著井然有序的规律生活等等……」

见皇子的头发跟衣服上沾满羽毛,米蕾蒂亚伸手帮他拈掉。拈起皇子浏海跟袖口上的羽毛时,她猛然停下手,随即意识到此举有失体统,立刻又将手抽回来。

「殿下……大叔父大概是在拐弯责怪我吧……不过既然是喜欢的东西,多多少少也是没办法的事吧?旁边有东西,我就会忍不住伸手去拿。」

面具稍微转向米蕾蒂亚。虽然觉得此事与个性沉稳的皇子无缘,但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用右手按住左手腕。

「……忍不住的时候呢?」

「我会放弃忍耐,不勉强自己。您会吃巧克力吧?那让我有种幸福的感觉。」

唔……皇子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应。他静静地摩挲耳朵一会儿。

√2。既然大叔父提到了这个,除了打招呼外,大概还说了很多吧。

经过一段只有海浪声回响的短暂静默后,皇子保持面窗的姿势轻声问道:

「……你明天,什么时候……要启程呢?」

「明天吗?这个嘛……可以的话,早上九点吧?」

皇子点了点头。由于头发拨乱了,黏在头发上的羽毛也随著点头的动作如雪花般落下。

「……十二月……好像有个什么公开亮相的活动……」

真叫人意外。毕竟那是两个月后的事情,还以为他完全没把公开亮相放在心上。虽然皇弟凯伊在书面通知中叮咛一定要把他拖去,米蕾蒂亚却将文件扔在抽屉深处。

「……到时候……还能见面吗?」

米蕾蒂亚低头看著身边的皇子。皇子难得不转头面对她。她看著深夜的大海,又看看皇子,再望向大海。她终于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是……

「……殿下,您跟大叔父谈过了吧?他有说明天起会怎样吗?」

「他叫我自己问你航班时间。」

「那我就说了。」

米蕾蒂亚说得又急又快。大叔父明明是个极端理性的人,为什么却对他这么坏呢?虽然皇子有点随性又神出鬼没,但性格沉稳又有礼貌,显然是大叔父会喜欢的类型啊。

「明天、后天跟两个月后,我都会住在这间看起来像废屋的离宫里。」

¥¥¥

——夕阳西下,从佐哈尔岛回来之后,米尔杰利思快步走向那个窗边摆著椅子的宅邸。当他走到可以看到宅邸的距离时,刚好看到包著头巾的米蕾蒂亚走出宅邸大门,在堆满废物的屋檐下点亮油灯,简直就像在自己家里。

那个头巾女孩漫不经心地转身,看到米尔杰利思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米亚,你明天要去洛克萨岛吧?现在不是应该要回魔女宅邸做准备吗?」

在这之前,米尔杰利思当然彻底调查过米亚这几天做了些什么。

米尔杰利思去接吉伊(虽然没接到),以及因为工作而不在家的期间,米蕾蒂亚就像条鲔鱼,偷偷在水面下片刻不停地到处乱窜。

首先她确保了住处。魔女宅邸的主人是米尔杰利思,如果她被赶出魔女宅邸就『居无定所』。米蕾蒂亚写了『借据』给赛希尔,并签订『租房契约』租下那个宅邸。她跟房东交涉,约定房租为一个月一枚铜币,赛希尔也盖章同意了。据说米蕾蒂亚预付九个月的房租,而且总额的九枚铜币还是从她那薄薄的钱包里拿出来的。米尔杰利思长年待在帝都,却完全不知道卷贝城外围(尽管内部装潢已经被破坏,但还有附家具)居然可以用接近烤玉米售价的价格租到房子。听说不笑的黑衣女宰相在几天内笑了两次——这个消息已经有一部分成为街坊间的鬼故事,极小一部分则成了单口相声的内容。这样米蕾蒂亚就确保了住处,不用担心被赶出大宅。如果没办法确保住处,感觉她好像会在卷贝城的山里挖出壕沟,像只老鼠般定居。

赛西尔作证说保证人那栏填上了米尔杰利思的签名,实际上也真的有。米蕾蒂亚伪造了『大叔父』的笔迹,而且精巧得可怕。就连行政府的笔迹鉴定家看完文件之后,也只说了一句「……这有点……」随即静默不语,不敢断言真假。

鉴定家手持放大镜鉴定的这段期间,米蕾蒂亚已经在行脚商人吉亚开的店里阅读紧急召募的公告,拿到了几个支付今后生活费的工作。

接著米蕾蒂亚背起藤笼进入深山割草。以经验学来的专业手法接连采收秋季的贵重野草、菇类跟药草,将之熬成药物交给吉亚后,她从身无分文一举跃升为小富婆。其中大概还加了具有珍奇药效的佐哈尔海带吧。米尔杰利思知道她用那笔钱购物,并买了今天的晚饭材料后,身上的钱再次见底,不过他也很清楚米蕾蒂亚本人对此完全不以为意。

在佐哈尔岛上目击米蕾蒂亚采收佐哈尔海带的那一刻,米尔杰利思已经察觉到她的怪异举动。虽然他比预计提早一天迅速赶回,但早就为时已晚。

得知这些讯息后,米尔杰利思抱住自己的头……他忘了。

(……这么说起来,米亚几年前曾经背著鹤嘴锹出门远行。她不但学会了奇怪的资金调度方法,甚至用来赚钱。奥莲蒂亚知道这些事情后,笑得可夸张了。)

是被吉伊跟拼接部队带坏了吗?过到危急时刻,她总能发挥奇妙的克难谋生技能。

米尔杰利思立刻拋开副外交官的职务,亲自前往拜访米蕾蒂亚。

在门口僵住的米蕾蒂亚将竹扫把抱在胸前,假咳了一下。

「大叔父,欢迎回来。能早一天见到您,我感到非常开心。现在刚好是晚餐时间,虽然房子很破,但我想招待您留下来用餐。」

在她的脸上,米尔杰利思的确看到了精神奕奕的表情——大叔父,欢迎回来……

米尔杰利思点了点头。包著头巾的女孩双眼低垂,轻声问他今天能待到什么时候。他原本打算回去工作,这时却回答「我今天整天都有空」。

米蕾蒂亚脸上静静地漾开羞怯的表情,点了点头。

接待他的房子确实是间废屋。米蕾蒂亚郑重向他介绍有如分尸现场的室内。米蕾蒂亚去准备晚餐时,米尔杰利思在宅邸里逛了一圈,还在二楼寝室里发现了熟睡的假面少年。

当米尔杰利思自顾自修理起坏掉的摆钟时,餐厅传来呼唤声。来到餐厅后,他重重坐在仿佛从垃圾堆里抽出来、断了只脚的椅子上。

雷纳多摆出管家的派头送上汤品,但米蕾蒂亚面前只放了一杯咖啡。她说之后打算跟皇子一起吃饭。米尔杰利思一言不发地摊开餐巾。

米蕾蒂亚请客人用洋葱汤后,一开口就直接进入主题。

「大叔父,我不去洛克萨岛了。我要留在这里。」

米尔杰利思拿起汤匙,狠狠瞪了过来。汤匙正后方的米蕾蒂亚也笔直地回望他。两人眼神交会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

「很久以前,大姑母跟大叔父不在的时候……有吉伊待在我身边。」

米蕾蒂亚坚定地轻声说。

「……这次轮到我留在殿下身边。」

啜了一口洋葱汤后,米尔杰利思放下汤匙。

在调查米蕾蒂亚的事情之前,他已经先调查过『魔女家的皇子』。

「你对那个皇子一无所知,那位少年过去完全空白。」

米蕾蒂亚应该早就发现米尔杰利思的工作跟谍报有关,也知道处理外国事务与机密的他查不到任何情报是多么异常的事态——那个皇帝尤狄亚斯是基于何种想法,才让这个少年来到外面的世界?

单凭这点就能抹煞让少年跟米亚在一起的选项。

米蕾蒂亚在面海的椅子上虚脱入睡的模样与呜咽声,至今仍留在米尔杰利思的脑海里。

「你才刚认识那个少年。就算你待在他身边又能做什么?」

「总之,我知道自己不能像大姑母和大叔父一样。殿下或许也不需要我的帮忙。」

就算确保了住处及谋生方式,终究也不会对米尔杰利思造成任何妨碍。米亚本人应该也很清楚,不过此时此刻她仍旧选择反抗。

尽管说得断断续绩,她却清楚地反驳:

「殿下一次又一次地帮助了才刚认识的我。他默默地对素不相识的我伸出好几次援手。不仅没把我丢在黑暗里见死不救,甚至完全没生过气。当我窝囊地躺在床上哭泣时,他还回到身边陪伴我。他给了我体贴、安慰与温暖……我又能给他什么呢?如果留下他一个人离开,我该在久久一次的『会面』里说些什么呢?」

米蕾蒂亚竭尽全力对米尔杰利思说出自己的想法。她并非遵从奥莲蒂亚的命令,而是追随自己的理由与意志才坐在那里。为了跟皇子一起吃晚饭,她采买食材回这个宅邸,还在屋檐下挂上油灯。

「……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没有过去。我才是出身不明、问题重重,对结婚别有意图的人。魔女家硬是推举他为皇帝候选人,才十二岁就逼迫无依无靠的他签名,我也将在七月离开。是我们利用了他跟他的人生,他并没有利用我。」

米蕾蒂亚从盐罐舀盐加入自己面前的咖啡杯里,并啜了一口。

「亚立尔殿下是……我的家人。哪怕只有这短短九个月的时间……」

米蕾蒂亚睽违多年的愿望就是如此。

米尔杰利思别开视线。曾几何时她变得话都不说,只顾著挖坟。如今米蕾蒂亚久违地说出自己的愿望,央求他帮忙。她说想要待在帝都,待在帝国皇子身边。

在监狱里自己是怎么对吉伊说的?自己不是要他实现米蕾蒂亚的愿望吗?

「大叔父,我知道这很自私,但请给我九个月的时间。相对地,如果有我办得到的事情,我会去做。」

她又从餐桌对面轻声地补充一句。

「……比起一个人待在洛克萨岛,请让我留在大叔父跟大姑母身边。」

魔女要成为皇子的盾代驾出征,至死方休……

他彷佛看见了老友凯伊的轻浮笑容。一阵静默后,米尔杰利思轻声说:

「……米亚,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

废屋的时钟发出「碰、碰、碰」的声音,宣告现在是半夜十二点。

月亮升起,在地板投射出窗户的影子。今晚风平浪静。

摆钟被『吾辈』部队破坏,不过大叔父把它修好了。

玄关的门锁也是,大叔父绷著脸立刻换成新锁。所以即使这里是废屋,至少还能住人……大叔父答应的时候,米蕾蒂亚真的好开心。

「……你要留在城里?为什么?该不会又有人说了什么吧?」

坐在旁边的亚立尔皇子一脸狐疑,也显得有些生气。

一把椅子面向大海摆在窗边。在一片混乱中,不知为何只有那把椅子摆得好好的。皇子坐在那把椅子上,等著米蕾蒂亚起床;就算效力只有九个月,皇子依然默默在结婚证书上签名——他说那是出于自己的意志。

米蕾蒂亚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回答皇子:

「没有人跟我说过什么。我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决定留在这里。」

虽然皇子保持沉默,但他眼里闪动著什么,彷佛要吞噬掉所有东西。

米蕾蒂亚真的打算尽全力说服大叔父,绝无谎言。她认真到连咖啡都感觉不出砂糖的甜味。不过有些事情还是不能告诉大叔父。

因为说了或许会让大叔父担心。

——除此之外我无处可去。

听到十二岁的皇子说出这句话时,米蕾蒂亚便下定决心要留在城里。

「……殿下,基本上结婚时都会送结婚对象某种东西做为聘金,好比财产、领地、身分、保证……或是温暖的家,而不是这种破房子……」

皇子在黑暗里牵著她的手,让她得以出席宰相会议。会议结束后,当她抱著绝望的心情啜泣时,皇子回到她身边,还用水杯喂她喝水。皇子极有耐心地陪伴身旁,体贴得令人难以回报。

米蕾蒂亚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

「无论和平,还是未来……甚至连延长停战期限……我都争取不到。我真的……什么都……给不了您……我能给您的就只有九个月的时间。」

米蕾蒂亚哽咽了,握紧交叠在膝盖上的双拳,以免自己发起抖。

皇帝陛下驳回延长停战期限的提议,徒留没有胜算的战争。在这张床上醒来时,她应该已经一无所有,大姑母却将这个十二岁的皇子交到她手上。

十二岁的少年说过自己一无所有,更遑论未来。

很久之前,大姑母、大叔父、吉伊跟拼接部队给了一无所有的米蕾蒂亚很多事物,归宿、爱情、明天……就算孤单寂寞,每天依然宛如万花筒一般瞬息万变。

少年为她签下美丽的蓝黑色署名。自那一天起,米蕾蒂亚的世界里有了唯一的家人。照理来说,明天应该跟昨天之前截然不同。可是昨天、今天跟明天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她不想告诉少年这个事实。

如果有东西可以送给被留下来的你……

虽然来帝都的理由是亚奇,但她决定留下来确实是为了皇子。然而这完全比不上他给米蕾蒂亚的东西就是了。

「就算待在殿下身边……我也没办法为殿下带来什么美好的事物。不过……殿下之前说过『就算有期限,总好过一个人待在原本的地方』吧。」

皇子的浏海突然晃动。米蕾蒂亚露出轻柔的微笑。

「这我还能为您实现……所以我留下来了。既然殿下不能离开这座城,我就留在城里。」

虽然皇子没说话,眼色却好像变得更加深邃,彷佛有生以来首次看见有人专门为他献上某物。

「待在这座城里,你不仅很快就遍体鳞伤,还常常昏倒,又哭个不停。而且……你讨厌帝都吧?」

「……我、我才没那么常哭……应该吧。」

的确,米蕾蒂亚老是让这位皇子看到最难堪、没用的一面。她也只能安慰自己没有更多分数可扣。不过皇子的语气里已不见第一天晚上那般带有强硬的抗拒。

「……我无法否认,但实际上大概也会有我喜欢的地方吧。海风跟浪涛……还有鸢的叫声。随时都会飞来的白鸽……钟声跟水道的声音……虽然现在又想到很多讨厌的事情…………可是我可能会喜欢鸽子跟桔梗。」

一想到假面少年就在帝国的某处,她也萌生了想到处走动的念头。虽然皇子在庭园里叫米蕾蒂亚出城,但那其实是在替她著想……总觉得好开心。

「……有理由我就忍得下去……尽管待在帝都或许又会掉到水道里,反正殿下说过掉下去也没关系嘛。真的可以吗?殿下。」

云似乎遮蔽了月亮,黑暗悄悄潜入房里。深夜的风拍打窗户。

在平静的波涛声中,少年只冷淡地低声回了一句「……请便」。

在那之后,他们两人一起在书房吃晚餐,期间米蕾蒂亚一度下楼到厨房盛洋葱汤。雷纳多不仅像个守卫般在汤锅前来回走动,还马上把重新热过的汤跟热水交给她,不知为何抬出「我想要专心练习踢踏舞」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坚持自己一定要待在一楼。

回到书房后,米蕾蒂亚先泡热茶。

「……关于杜哈梅学院。」

听到皇子的话,米蕾蒂亚回过头去。沏茶的这段时间里,他始终待在餐桌(推车)旁,但仔细一看,盘里的食物已经少了一半。因为他完全没发出声音,米蕾蒂亚不由得疏忽了。总觉得身边好像有只野生动物……不过皇子应该是很懂礼节的人,他一定很饿了吧。请他坐下来吃后,米蕾蒂亚也跟著就坐。其实皇子吃掉的那一半是米蕾蒂亚的晚餐,不过她没有说,而都给皇子吃了。

「该不会大叔父已经跟你说过课程的事了吧?」

这三天来,米蕾蒂亚也试著调查杜哈梅学院是什么样的学院。得知大叔父曾经在学,她感到相当惊讶。魔女六支族的人很难得特地进入帝都的学院就学。因为现今的帝国文明是以魔女家的学问为基础,如今也是魔女领地内的知识水准较高。

「之前……在宰相的吩咐下,我接受了那个叫什么『考试』的东西。」

「咦?您是说入学考试吗?」

「我没怎么问,所以也不太清楚……不过拉姆札之后好像也有去考。」

米蕾蒂亚以前也曾想过。亚立尔皇子口中只出现过一个人名。虽然他只字不提自己的事,却两度提到『某人』的名字——拉姆札皇子。这种称呼不算亲近,却感觉得出两人之间有所关联。

「……殿下,您或许已经知道了。您可以随意安排时间去上喜欢的课。如果逮到悠闲散步的大法官,还能接受他的个人课程……听说拉姆札皇子就是这样。就算要整天读书也没关系。对了,大叔父拿了衣服过来——」

米蕾蒂亚沉默不语。入学考试后,拉姆札皇子进入学院就学,他却还在城里像只水母般四处飘荡——这样看来,亚立尔皇子肯定是落榜了……

原本米蕾蒂亚兴高采烈地想把米尔杰利思寄放在她这里的衣箱交给皇子,想到这里,她突然冷静下来,轻描淡写地拿出衣箱。装出一副明显不感兴趣的模样,把衣箱推给皇子。

问过侍从长后,米蕾蒂亚去了〈维里耶里〉一趟,不过学院制服整套均为手工制作,她一问到价钱就打消念头回来了。尽管衣箱里装的并非制服,却也是制作精良的秋冬衣物,里头有上衣、衬衫、皮带、皮鞋,另外还有雪靴。

「……大叔父送您这些衣物,不仅材质厚实,还能御寒,正适合接下来的天气。就算不能在学院里穿,您也不用失望,掉到地下水道时就请拿来穿吧。」

总觉得自己好像说了蠢话。米蕾蒂亚轻咳一下,把笔记用具推给皇子。今天准备这些东西时几乎花掉了她钱包里大部分的钱。

「另外……〈维里耶里〉的墨水、鹅毛笔跟笔记本是我送您的。除了结婚证书外,人一辈子还有很多东西要写,像是请求债主宽限还债期的文件啦……探望入监朋友的申请书啦……盗用公款的道歉启事啦……这些都很常遇到。要打草稿时请用这些文具。送情书给女生时,要是内容过于直接又索然无味,结果肯定会失败喔。」

皇子撕下面包送入口中。

「比方说……有什么功课上的……不,比方说想投诉派害您拉肚子等等,如果是我会的东西,我都可以帮忙。您随时都能来这间书房找我。」

皇子放下汤匙,动作真的无声无息,完全不知道汤是何时消失到他的胃里。

「……你觉得我跟拉姆札不同,不必特地去学院上课吗?」

「咦?不,我不会逼您去上课。就算不去也不会剥夺您的继承权,而且听说课程内容您都跟赛希尔宰相学过了。」

亚立尔皇子似乎不喜欢跟人相处,不过既然可以一个人修课,不试试看也太可惜了。要是他闲到去上『狴下课程』,米蕾蒂亚也不太清楚该找哪里的被害者谘商室求助。

十二岁,米蕾蒂亚也在同样的年纪遇到了一个男孩子。

「……不过,我觉得殿下能交到朋友是好事。」

说完这句话后,米蕾蒂亚没再开口。

米蕾蒂亚曾跟著大叔父与大姑母学习,但那只是因为她想和两人相处久一点。学会包扎伤口的方法,以及习得制作药物的知识,都是为了帮上大姑母、大叔父跟吉伊的忙。她渴望被人需要,也想待在他们身边。除了受伤哭泣之外,她希望自己还能有所助益。这是她前进的动力。

即便不是现在,亚立尔皇子总有一天也会面临受事物所迫的时候。

「您在那里会度过一段什么样的时间……只有事后回顾才能瞭解。那或许会成为你的助力……有时就算找到了志愿,没有力量也无法实现。」

沉默半晌后,皇子把垂落的浏海拨到头上,冷淡地点头说:

「……我会去的。反正我也有想知道的事情。」

米蕾蒂亚稍微瞪大眼睛,低声说道「是吗?」

用过晚餐后,皇子似乎对米蕾蒂亚的腰包深感兴趣……为什么他会知道这里有餐后甜点的巧克力呢?这不是雷纳多给的,而是米蕾蒂亚自掏腰包用剩下的零钱买来的。虽然做为送给皇子的结婚礼物稍嫌寒酸,但她已经尽力了。

米蕾蒂亚递出巧克力后,皇子跟在地下水道那时一样乾脆收下。真叫人开心。就算拿不出城堡跟帝国金币做为嫁妆,自己好歹还给得起一块巧克力。

啪的一声,昏暗的房间里响起巧克力被掰开的声音后,变成一半的包装纸被塞进米蕾蒂亚手中,让她有种收到结婚礼物的感觉。

「殿下,这串钥匙给您。大叔父把门锁换掉了。就算我外出把门锁上,您也可以用这串钥匙随意进出。毕竟我还会再回来。」

彷佛收到第二个狸猫饰品般,皇子勉为其难地接过米蕾蒂亚递出的新钥匙……虽然米蕾蒂亚认为对方没有讨厌自己,但距离也没有拉近。

「还有,下周起我每周都会出去工作几天。其中也有单日雇用的打工,难保星期几会在哪边做什么工作……所以以后我会写每周行程给您。」

米蕾蒂亚拿起细字笔,从纸镇下抽出一张宣纸。如果见面时不交代清楚,下次就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这个有如濒危物种般的夫婿了。

她在宣纸上写了一周的日期与星期。这里的月历已经被『吾辈』部队撕得粉碎。她先在宣纸上写下确定的工作,接著在她整天不在的日子旁打了个叉。

「做本杂记本吧。这样就能记下留言跟回家时间了。」

米蕾蒂亚鼓起微薄的勇气,试著邀请皇子在打叉以外的日子共进晚餐,可是对方完全没有回答。真教人气馁。他注视著打叉的部分。

「……每周打叉的两天你要去哪?」

米蕾蒂亚叹了口气。皇子个性文静,却对于好奇的事情绝不马虎。跟晚餐时不同,这回换米蕾蒂亚不说话。

「……因为个人的私事,每周我有两天会到隔天早上才回来。我不能再透露更多了。」

亚立尔皇子皱起眉头,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嘴巴别开视线。

他指向另一个空白的日子——星期天。

思考过该如何解释后,米蕾蒂亚小心谨慎地斟酌字句:

「星期天……是可以自由运用的日子。可以出门到哪里走走,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如果殿下那天有空,也请您到这里来坐坐。」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看到皇子不识假日为何物,米蕾蒂亚不禁回想起往昔。她以前也不喜欢『星期天』。因为她总是孤零零的,想不到该做什么。

最后米蕾蒂亚递出一枚银币。

「还有这给您,毕竟可能会有什么开销。请不要客气,这是殿下的钱。您可以存起来或花掉。如果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请拿它去买。」

皇子默不作声。米蕾蒂亚低头看著他的表情——不对,是面具。

「您没买过东西吗?」

「我有看过。」

言下之意就是没买过东西——亚立尔皇子似乎很讶异。

「……把放著的东西拿走就好了,不需要特地去买吧?」

「……从哪里拿?」

皇子闭上嘴巴,防备似地提起戒心。他把吃完的巧克力银纸装揉成一团塞进口袋后,从椅子上起身。

他让银币留在米蕾蒂亚的掌心里,看都不看一眼。

「……我要回去了。」

虽然现在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但皇子今天还是理所当然地走向大门,没让米蕾蒂亚有机会挽留他。她死心地拿出大叔父送的外套,皇子接过来穿上。

两人来到两侧堆著物品残骸的走廊上。就算点亮烛台,这里仍旧昏暗。

米蕾蒂亚跟在皇子身后不远处来到一楼。皇子依然无声无息,只听得见后方米蕾蒂亚脚踩鞋子发出啪嚏的声音。

她在玄关门前再次出声叫住皇子。

「殿下,如果是这种破旧离宫,凭我的力量应该还能勉强守住。而且租金已经付清了……殿下或许还有其他地方可以回去,不过……」

您也可以把这里当成自己家……这话实在难以启齿。如今这里依然形同分尸案现场,而且对他来说,显然还称不上家。米蕾蒂亚摸索著其他字眼。

看到平常鲜少现身的他在寝室里放松熟睡,米蕾蒂亚感到非常开心。她低声说:

「您随时都可以像今天一样进来,轻松地躺在那张床上睡觉。」

皇子露出不解的表情,米蕾蒂亚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只是米蕾蒂亚想起皇子说过「我本来就没有未来」,他将孤单地回到牢房,迎接据说跟棺材一样的床铺。她双手交握著说:

「……那个,我不会摘下面具……可以让我稍微摸摸您的脸吗?」

两人陷入至今为止最长的沉默。软弱的米蕾蒂亚在心里讲了五次「还是不用了」。就在第六次下定决心准备说出口时,皇子答道「……请便」。

米蕾蒂亚差点就要回答「还是不用了」,好不容易才把话吞了回去。她慎重地弯腰屈身,和皇子对上眼。那双眼里充满警戒。她并没有将手靠过去,反而在不碰触到面具的状态下,轻吻皇子的脸颊一下,好似沾附头上的白色羽毛落到鼻尖。

然后米蕾蒂亚抽身离开。亚立尔皇子好像想说些什么,却又紧闭双唇。他牵起米蕾蒂亚的手,挖出她一直握在手心的银币,并说出一句好像想了很久的话。

「……你刚才叫我用这个去买想要的东西。既然如此……」

皇子再次将那枚银币放在米蕾蒂亚的掌心。

「我要买你。」

他伸手指著米蕾蒂亚的胸口。米蕾蒂亚平常总是将项炼藏在衣服底下,这时她才发现歪掉的饰链露出来了。皇子抽出纤细的饰链,有色宝石的耳环发出喀乡声落在他手中。

「……在我剩下的时间里,请告诉我你的事情。如同地下水这那时候一样。」

用幽暗的眼眸抬头看了看米蕾蒂亚后,皇子不等回答就转身离开。

米蕾蒂亚勉强挤出声音进行睡前的问安。

「……晚安,殿下。路上小心……」

皇子似乎稍微回过头,但今晚依然没有回答。玄关大门冷冰冰地关上。

夜风用力拍打某处的玻璃窗,旋即呼啸而过。

……之后米蕾蒂亚到厨房清洗碗盘。回到书房时,角落的躺椅上传来雷纳多的打呼声。米蕾蒂亚睡前写了封信,用的是她在〈维里耶里〉买来的上等便笺,收件人为法皇佛罗连斯。

皇子交给她的那枚帝国银币在灯火下闪闪发光。

等待封蜡乾燥的期间,她将在皇子的触摸下发出声响的有色宝石耳环置于掌心。

沉默寡言的亚立尔皇子,首度向米蕾蒂亚提出请求。

(我的事情……)

『……在我剩下的时间里,请告诉我你的事情。如同地下水道那时候一样。』

在地下水道里,她稍微提过耶赛鲁巴特、四年前的战争,还有自己的事。然而有些话题绝不能说。好比亚奇、「小丑」,以及朋友等等……

——跟我走。

五年前的过往传来朋友的声音。当时逃亡接近尾声,把他还给里里大人后即将面临道别时。

朋友伸来的手与说过的话都让米蕾蒂亚非常开心。她一点也不后悔。

不过,在一年后的葛兰瑟力亚,米蕾蒂亚刺杀了他重要的兄长。

头盖骨底下响起云雀的吶喊、军马的嘶鸣,以及干戈交击的声音。蜡烛燃烧著。米蕾蒂亚凝视掌心,连同耳环被鲜血濡湿的幻觉。

她再也听不到朋友说的那句话。

米蕾蒂亚熄掉烛火,拿著毛毯来到雷纳多睡著的躺椅脚边,坐下并蜷曲起身子。

一片寂静中只听得见尸体沉入海底的声音,米蕾蒂亚将毛毯拉起来盖住自己的头。她突然后悔给了皇子那一吻。都是因为皇子一直待在身边牵著她的手,她才会忘记自己的手原本是什么颜色。这是双成天挖坟埋葬尸体、被鲜血玷污的手。

凌晨三点的大海传来莫名哀凄的女人歌声。是栖息海中的海妖在歌唱吗?

皇子真诚的话语不断回响。

在我剩下的时间里,请告诉我你的事情。

¥¥¥

米尔杰利思彷佛听见白妃涅涅的歌声,于是从外务省的办公桌前起身拉开窗帘。见过亚立尔皇子后,为了尽可能减少城里累积的工作,他回到外交官室。这里原本属于奥莲蒂亚,不过现在几乎变成他这个副外交官的办公室。

米尔杰利思倾耳细听,可惜海风吹起后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虽然法皇说亚立尔皇子是废物,但那张脸……)

调查十二岁少年的这三天来,皇弟凯伊几乎每次都岔开话题,却也不是什么都没说。好比宰相赛希尔曾要皇子去参加杜哈梅学院的入学考,但他在考试开始三秒后便离开考场,连名字都没写,结果自然就落榜了。据说宰相赛希尔要皇子进学院的理由是「我已经没有能教你的东西了」。

『米尔杰,亚立尔对这个世界完全不感兴趣,也不喜欢看书。书本只是他拿来打发时间的工具,知识也不过是偶然看过哪些书之后累积下来的。他不关心学问、人类,以及战争。不仅对学习本身不感兴趣,也不想瞭解这个帝国的统治形态。虽然不至于毫无感情,却没有人感受过他的情感,听过他的声音。亚立尔不在乎被关在城里,也不想离开。他无欲无求,不曾危害过其他人,却也不会区分善恶。一切对亚立尔来说都没有意义。』

当米尔杰利思问起面容时,凯伊只是笑著说:「那种长相得戴面具吧。」

兄弟王家在外头的私生子怎么找都有。最可怕的是无论重覆多少世代的交配,冬之王(夏洛姆拉格利亚)强烈的基因依然绵绵不绝地潜藏血统中,某天才会在某串枝叶上显现。

打从年仅十三岁即位当时开始,恐怖皇帝瓦伦狄米亚斯便以天赋的才能与杰出的头脑闻名。然而显现于外的异常才气也必然伴随了另一种特质——

危险而不安定的精神平衡,只要走错一步就会轻易坠入疯狂的深渊。为了得到想要的事物,赌上一切也在所不惜。追求魔女却不可得时,甚至直接刺杀魔女。视骰子掷出的点数而定,有时可以是屈指可数的明君,有时也能成为恐怖皇帝。

兼具失控的热情与冷酷残忍,这才是所谓『真正』的帝国皇帝,一如过去那位恐怖皇帝与尤狄亚斯。

面具底下那张脸,以及光是站著就能吸引他人目光的神秘魅力。

『……凯伊,你对拉姆札皇子有什么评价?』

『跟你一样是个秀才。撇开法皇家平心而论,我认为兄长指名拉姆札继任皇帝并无不妥。』

雨滴打在背后的窗上,风儿吹动细枝,外头下起暴风雨。

两位皇子都是黑发,且年龄相同。拉姆札皇子从出生起就被白妃涅涅强制戴上面具,过了十三年的软禁生活,从未在公共场合露面。

另一方面,亚立尔也几乎一样。然而实际见过后就不觉得两人相像了。无论声音、身材以及给人的印象都截然不同,两人之间却有个奇妙的共通点。

(亚立尔皇子的出生日期是十三年前的冬至……)

涅涅皇妃也刚好在这天生下『帝国皇子』。

皇妃种种异常行为之谜至今无人能解,不过若是亚立尔皇子的真面目公诸于世,所有人脑海里应该都会闪过这样的念头。

……到底哪边才是真正的帝国皇子?

米尔杰利思或多或少也算瞭解拉姆札皇子,包含面具下的容貌。

(……或许别让亚立尔皇子参加十二月的公开亮相比较好。)

他看著方才自己工作时用的黑橡木办公桌,桌上点了一根烛火。

奥莲蒂亚担任外交宫已有几十年的时间,但成为这个房间的主人后,她在这张办公桌上办公的次数屈指可数。既然确定展开毫无胜算的战争,女主人恐怕也不会再回到这个房间,就如同她本人捎给米蕾蒂亚的口信。

对我来说……什么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只有我才能做出决定跟选择。

皇子的语气听起来相当坚定,令人难以忘怀……自己可能已经后悔没先见过他一面,就答应米亚陪伴皇子的请求。

跟奥莲蒂亚一样,魔女留在皇子身旁。或许就是因为这样,自己才会脱口说出那种话。

用晚餐时,其实他原本打算提出截然不同的规章与条件。

然而回过神来,那句话已经脱口而出——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不管未来发生了什么,请你务必遵守约定。

『……答应我,米亚。别跟奥莲蒂亚走上同一条路。』

奥莲蒂亚为了蓝眼皇子——为了成为皇帝的他站上前线,因而回不了北方的美丽故乡,孤身一人持续作战,最后失去一切。请不要走上同样的路。

前往她去不了的世界吧。

只要米蕾蒂亚遵守这个约定,米尔杰利思就别无所求。

从空隙钻进来的风吹动窗帘,倾盆大雨从贝壳窗上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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