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在皇帝紧闭的双眼烙上纯白的闪光。
凌晨三点,尤狄亚斯独自待在天空玉座之间,猛然睁开深蓝色的双眼。
暴风雨从半夜开始下个不停,似乎又带来了积雨云。
圆形天花板上镶满花朵形状的彩色玻璃。无数雷光穿透玻璃,将大厅染上黑色与白色的深色阴影。为真王引导命运的黑石「命运之石」显得格外醒目,大厅宛如异界般染上一片奇妙的雪白。
最近连帝国官僚都很少见到皇帝,不过这样的他每天深夜都避人耳目,独自坐在这里的皇帝玉座上,随后又起身离去,知道这点的更是只有几个人。
巨大的阳台跟柱廊有一大半延伸到室外。激烈的大雨击响阳台跟柱廊,流过黑暗中的大台阶时更发出宛如瀑布般的奔腾水声。
放晴的日子里,可以从这个天空玉座看到一望无际的晴空。如果奥莲蒂亚当上女王,就算没事也会成天坐在这里吧。当她离开时,玉座将残留花香。尤狄亚斯觉得自己彷佛看见这幕景象,忍不住轻声笑了。
前几天深夜,「小丑」偷偷摸摸造访自己寝室时,尤狄亚斯一时之间把自己跟父皇重叠在一起——某个冬日,伟大的恐怖皇帝在寝室中遭到杀害。
不过,娇小的「小丑」手里并非拿著刀刃,而是一张结婚证书。他递出的那张纸上,孤零零地并列著小魔女跟他的签名。
接手赛希尔工作的皇帝,单手拿著鹅毛笔在结婚证书上盖下皇帝的认可章。收下结婚证书后,「小丑」点了点头,摘下讨厌的面具,粗鲁地勾在指头上,素著一张脸伫立在皇帝面前。然后小心地把证书折好收进怀里,再度回到阴影之中。皇帝手拄著脸颊目送「小丑」离开。总觉得这家伙莫名可爱。
这是那位少年第一次主动走到皇帝身边。
风强雨骤,闪电接连发出巨响,照亮在皇帝玉座上陷入沉思的尤狄亚斯。
五年前,尤狄亚斯首度注意到那个年幼的「小丑」,并造访了那间陈旧、昏暗又沾染血迹的粗铁栅栏房间,当时也是跟今晚一样阴暗的暴风雨夜。
栅栏后方的黑影传来滴答作响的水声,那是暴风雨遗留下来的痕迹。
囚禁十二岁少女的地方是绝不可能逃脱的鸟笼。放走少女的城中「小丑」就在栅栏后方。
『……你想再见到她吗?』
只要接近人,禁锢魔法就会发动。他的双手手腕将出现手铐跟炼条,脸部也会蒙上缄默小丑的面具而无法与他人交谈。即便在鸟笼里发现那女孩,他应该也无法伸手触碰,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不过可以待在那女孩附近。
尽管如此,他却把女孩放出鸟笼。明知放走少女后,自己将孤零零地再度回到孤独的牢狱,他依然这么做。
比起填补自己内心的空洞,年幼的「小丑」选择成全女孩的意志与自由。
尤狄亚斯突然想嘲笑小丑——你又能保有那种意志到什么时候?
『为此,你有什么都敢做的觉悟吗?「小丑」。』
小孩抬起头。暴风雨夜的水滴从他深黑色的头发上滴落,有如雨滴滑过额头、脸颊与嘴唇后落下。那眼神执意而耿直。
尤狄亚斯听著天未破晓的十月骤雨声。之后,他命令宰相赛希尔负责教育「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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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取女主人的别名,称「卷贝城」的这处居所为『白妃宫』。
由于这里总是沉浸在寂静当中,又是皇妃的住处,除了医生、法皇家相关人等、在此进出的药商,以及偶尔上门请求雇用的女孩之外,很少有人造访此地。沉默的仆人全都戴著乏味的白色面具。自从帝国皇子拉姆札出生、戴上面具以来,白妃宫的仆人们也在不知不觉问效法。
生下儿子拉姆札之后,白妃涅涅再也没有出席过任何公开仪式及晚宴。有人看过她身穿白色礼服,漫无目的地走在深夜的城里、庭院或海边,最后不知在何处消失的身影,也有人看到她时常经由贵族专用道前往大圣堂。涅涅的歌声偶尔也会随风传至一般人耳中。耶里亚弟王家原本是尚武的家族,然而其最后的血脉——耶赛鲁巴特与涅涅兄妹却以出类拔粹的美貌与歌声闻名。然而,如今一片死寂的白妃宫傅出各种关于白妃与皇子拉姆札的怪异传闻,那绝美的歌声不过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皇帝尤狄亚斯最后的皇子,拉姆札尤其神秘。他戴上面具的理由不得而知,而且出生后从未公开露面,直到一年前进入杜哈梅学院,与少数外界教授接触,才证实了他的存在。十三年来,几乎没人知道他在白妃宫的哪里接受什么样的教育,又过著什么样的生活。
皇子拉姆札的房间位于白妃宫内进出受限的区域。
房间窗外是断崖绝壁与一片苍茫无尽的大海。
房里没有多余的家具,床边是读书用的烛台,多半放著水瓶、杯子与药包。墙边大书柜里的书高度参差不齐,书塞得进去就塞,塞不进去就堆在书柜前或地上。上头还搁了笔记本、鹅毛笔、清理衣服用的毛刷,以及收藏袖扣的小盒子等物。即使堆这么多东西,却不显得特别凌乱,似乎是主人以自己的规则整理好的。
这里还有座暖炉,以及一张跟床一样经常使用的书桌,上面摆著书本、字典和地图。暗灰色的怀表发出滴答声。
夜深时分,拉姆札点亮桌上的烛台,瞄了怀表表面一眼。他拿起鹅毛笔想再多做一点习题,正准备往墨水瓶里沾墨时,却停下了手中的笔。
窗帘在敞开的贝壳窗边晃动,隐约能听见他的母亲涅涅边走边唱的歌声。
虽然歌声随即歇止,然而拉姆札闭起面具底下的双眼,放下鹅毛笔。真扫兴。
他看著桌上的月历。月历的插图故事中,太阳王与月妃在春天相遇,在夏天结合。虽然两人到九月依然如胶似漆,但进入秋天后王开始老去,他深爱的妃子反而日益年轻,并逐渐丧失共度的记忆。十月则画著忧郁的王、不知不觉变年轻的月妃,以及笼罩秋意的世界。
其实拉姆札不记得在白妃宫其他地方看过月历。听说每年临近十二月时,母亲涅涅的言行举止就会变得愈来愈古怪,所以屋里的月历才会被清得一乾二净。杜哈梅学院院长瑟侬老师知道这种情况后,便送了这份图画月历给他。
拉姆札的课程及讲师从本周起有些许变动……此外,瑟侬院长与枢机卿罗杰还转达了『魔女家皇子』的事情。
剎那间,耳边彷佛响起黑暗中铁栅栏打开时的嗄吱声。
拉姆札脑海里只闪过一个人。
(——亚立尔。)
尽管跟自己一样被剥夺所有自由,关在铁栅栏的后方,那位少年却不以为意,从容不迫地在牢房里过著随兴的生活。
第一次在昏暗的牢房里发现亚立尔的时候,拉姆札气得头昏眼花——他难得回想起那种乌漆抹黑的情感,浓烈得有如将所有的颜料倾倒一空,乱七八糟地搅和在一块儿。
旧伤在面具下方抽痛。不,那伤口并没有特别旧。脑海里遗留著长年来母亲与侍从艾莉卡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至今仍不时窜出头来折磨他。
罗杰还说两位皇子的公开亮相将于十二月的冬至举行。
这十三年来,拉姆札是皇帝唯一的皇子——现在竟然又冒出另一个人。
窗廉随夜风轻轻飘荡。拉姆札头痛得厉害,忍不住皱起眉头。连怀表的滴答声也令人脑袋发麻。他盖上表盖,放弃整理书桌,忍著尖锥戳刺般的头痛关好贝壳窗,拉上窗帘。
拉姆札看了枕头旁的水瓶及头痛药一眼,不过今晚不吃药应该也熬得过去。他无意更衣,直接扑到床上把头埋进枕头里。此时才总算摘掉面具。
他翻身仰躺,茫然地环顾寝室。对拉姆札而书,只有这房间是他能自由呼吸的地方,戴著白面具的侍女跟可憎的侍从艾莉卡都不会过来。艾莉卡平常总是监视、限制他的行动,搬出各种名目约束他,甚至报以恶意、轻侮跟嘲弄。他彷佛可以听见艾莉卡体内发出发条与弹簧的喀叽声。
他紧闭眼帘试图消解头痛,突然间又睁开眼睛。
……在这个谁也不会进来的房间里,拉姆札曾看过转眼即逝的奇妙幻影。近年来很少有那么糟糕的夜晚,连止痛药也完全无法奏效。那天母亲涅涅的兄长耶赛鲁巴特举行水葬,十三次钟声轰轰作响……当时他看见了一位少女。
回过神来,头痛已稍微缓解,总算有点睡意。
阴暗的寝室、宛如陆上孤岛的躺椅、沉默的仆人。每天都不得自由。只能拨开艾莉卡留下的凝滞黑暗,从无人孤岛移动到另一个孤岛。
这十三年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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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卷贝城」深处——连鸟鸣都听不见的地下水道黑暗尽头,今早亚立尔同样在硬床上醒来。
他坐起身踏上冰冷的地板,默默地抓了抓头发。
虽然对十三年来一成不变的房间没什么不满,但他最近时常想起米蕾蒂亚帮墙壁上漆的建议……上漆……
风经由通风孔不断循环。尽管新鲜空气总是像这样被送进铁栅栏,但地板上仍旧依附一层挥之不去的陈年血腥和食物腐败气味。看似历代「小丑」用钉子或小刀刻划的无数字迹,在地板、墙面及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地排列出两、三层算式、记号跟古代语言。
「小丑」面具在墙边嗤笑著睥睨室内。亚立尔讨厌这个面具,因此经常反过来摆,不过回过神来,面具往往又翻回正面,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亚立尔拿起放在写字桌上的水瓶,倒了杯水来喝,然后一如往常地先出门一趟,以便找寻合适的地方洗脸及偷早餐。
只要是城堡及帝都内的大街小巷,没有亚立尔去不了的地方。对于只有戴著银手镯时才看得到的门、小路、暗锁、捷径,以及秘密房间的位置,他全都瞭若指掌,地下水道的构造也记得一清二楚。如果在动物的地盘内过袭,他会直接将之击毙,自在地阔步而行。法皇家的宝物库房、帝国宰相的抽屉、杜哈梅学院的藏书室……没有他打不开的锁。不管是吃的食物或穿的衣服,他都能随心所欲地任意偷走。
亚立尔连盘子一起取走今早为法皇佛罗连斯准备的御用早餐,在回程的路上就吃了起来。途中他找到一棵苹果树摘了颗苹果。以往他都是到市场的店铺偷,但想到曾和米蕾蒂亚一起摘苹果吃的事,最后还是作罢。用衬衫袖子擦过后,他大口咬下苹果。不出所料,这颗苹果比店里面卖的酸涩多了,不过他并不在意。
亚立尔吃完苹果刷完牙,接著打开长型衣柜开始打扮。他瞄了墙壁一眼,这是近五年来养成的习惯。
宛如机构盒般依序按压、挪移、互换墙上的砌石位置后,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墙边原本毫无动静的长型衣柜突然动了起来,底下出现一个宝箱。当初解除机关发现这个老旧骯脏的箱子时,里头就已经空无一物。闲暇之余,亚立尔总是不经意地取出宝箱打开盖子。因为他没有能够收进箱中的宝物,里头始终空荡荡的。
然而那也无妨。就算每天一成不变也没关系。身无长物的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期待。
他右手松开身上的衬衫,左手从长型衣柜里拿出米尔杰利思送给他的衣箱。套上衣服的同时,亚立尔难得思索起『别人』的事情。
虽然亚立尔每天都过著千篇一律的生活,城外却逐渐产生变化。面具少年有时会提灯造访这间以往不曾有人来的铁栅栏房间。
亚立尔在城中漫步时见识过各种事物,当然知道这位少年是谁,过著什么样的生活。少年语带讥讽地说「既然如此,那就说来听听吧」。于是亚立尔想了一下后回答「你是我第一个正常交流的对象,不过对你来说我也一样」。
当时皇子拉姆札在面具底下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他并不特别关心。拉姆札离开了。然而那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也不是最后一次。尽管如此,就算隔著铁栅栏见面,他们保持沉默的时间还是比对谈的时间久,但这对亚立尔而言一点也不痛苦。
虽然两人年龄与发色相同,身高跟个性却天差地远。无论亚立尔如何回应,似乎只会令拉姆札感到不快。连亚立尔若无其事地待在牢房里都能让他生厌。拉姆札有著坚定的信念——成为皇帝的信念,亚立尔却不抱任何期望。两人都认为自己的人生比对方来得好上许多,尤其拉姆札更是多次前来确认这点。
亚立尔并不讨厌他。尽管亚立尔在城里晃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记住名字放在心上的只有拉姆札,但他也没与趣知道这种感情是什么。
只有少数几次拉姆札是气若游丝地爬过来。这种时候他绝不会提著油灯,而是在黑暗中碰撞好几次才爬到房间。让亚立尔看到自己脆弱的样子——可怜兮兮地爬上台阶的自己,对拉姆札来说似乎比什么都要难以忍受。亚立尔袖手旁观,什么忙都没帮。就算撞见拉姆札被母亲涅涅与侍从艾莉卡用拨火棍打伤脸,亚立尔也不曾现身。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与黑暗中,亚立尔喜欢看拉姆札忍著痛苦,坚持什么话也不说,最后脚步踉舱地离去。这种时候就算他走了,感觉还是有什么东西遗留在原地。没错,无论是拉姆札的沉默,还是偶尔一股脑儿脱口而出的恶毒批评——亚立尔都不讨厌。
他把脚套进靴子里。这么说起来,拉姆札以前曾经这么问过他:
『你没有不惜付出某种代价交换,也要得到的东西吗?』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亚立尔望向藏起来的宝箱。过了几年依旧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如同他的内心写照。答案应该已经很清楚了。
然而,亚立尔没有回答……连「没有」两个字都没说,
空气紧绷,现场笼罩在奇妙的沉默之中。原因并非亚立尔,而是拉姆札。拉姆札露出揣测亚立尔手中握有钥匙的表情,彷佛只要时机到了,他就会打开这个坚固的铁牢笼自行走出来。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亚立尔只是突然打消念头,不愿说自己未来也不会拥有宝物而已。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迟早会像其他先前的居民一样,找到可以封装在宝箱里的东西。就算真的找到了,也比不上拉姆札坚定的愿望,顶多只能收进宝箱里。不过拉姆札似乎另有其他想法。
……只要眼前出现想要的东西,你八成会把它连同这个国家一起放进自己的宝箱里吧。宛如预言家般阴沉地笑了笑后,帝国唯一的继承人便转身离去。
日子缓慢流逝,就算周围多少产生变化,亚立尔还是完全没变———任何事物都无法改变他一分二髦——心中也没有任何不满。即便宝箱里依旧空无一物,曾几何时他也不放在心上。就在他连在意的理由都快忘记时……
某天,他手腕上的一对银手镯兀自散发淡淡白光。
……五年前的暴风雨夜,他将最初的『宝物』收进宝箱里。
亚立尔用力扣上袖扣,伸手套进上衣的一只袖子。
不惜付出某种代价交换也要得到的东西……
最后他捡起皇子假面。明明实现了,却不觉得满足。亚立尔想著将银币交给米蕾蒂亚的事情,同时戴上面具,迈步从牢房里走向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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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哈梅学院里,有间藏书室伫立在树丛的后方。最近这一年会踏进这间藏书室的学生只剩下拉姆札一人。正当这间藏书室的门发出叽一声时……
一道破晓前的蓝色影子落下,彷佛有阵冷风悄然无声地吹进藏书室里。
拉姆札知道来者是谁。他原本正躺著看王朝将棋手册中看得懂的部分,一注意到有人进来便阖起手上的书。在将棋盘上下了今天最后一手棋后,拉姆札发现自己搞砸了,顿时感到相当不快。
他离开原本躺的长椅,手倚三楼扶手俯视开架式书柜。明明除了门的声音外就只有一片静默,那家伙却已经出现在那里。宛如来自过去的亡灵般,当著拉姆札的面,不存在于任何人记忆中的影子逐渐刻画为现实。
那家伙有著一头漆黑的头发,身穿皇子服搭配靴子。虽然样式不同,但他同样戴著只遮住上半脸的面具。
一走到藏书室中央,亚立尔立即带著毫无迷惘的表情走向三楼。
拉姆札靠著扶手高傲地回望亚立尔。
两人的视线交错。拉姆札第一次在阳光底下看见亚立尔,以及那深不见底的灰黑色眼眸。拉姆札的嘴唇微微扭曲,似乎不自觉露出了嗤笑。
……既然那家伙凭自己的意志打开门锁走出那间牢房。
我就不会让那家伙讲出别无所求这种话。
毕竟是不惜付出某种代价也想得到的东西,那家伙绝不可能满足屈就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