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都市葛兰瑟力亚远东座落著壮丽的王城与宫殿,里头住著拥有象牙色肌肤与黑发的王朝皇帝。
「卷贝城」一如其名,周围彷佛贵夫人的礼服——就某种层面来说是毫无秩序——遍布重重缓坡,不过亚琉加王朝的宫殿却是井然有序,切成巨大的长方形剖面后,里头大街小巷都宛如棋盘般紧密排列。在土砖搭建的坚固大城墙里,无数大小楼阁庭园以中线为界几乎呈左右对称,城墙周围则有蓄满水的护城河保护。
鲜红色的砖墙无限延伸,上了朱漆的圆柱支撑回廊,每座宫殿都有不同几何图案的窗棂,石阶跟地板更是铺满纯白的王朝石。西边飞来的大白鸟有如装饰般伫立在高耸入天的大屋顶上。
十月傍晚的金色屋瓦下,王朝皇帝亚琉加正好提著一把剑来到阳台。
深处的庭园中盖了一座城里最为挺拔的高楼,那里不但可以将整个王都尽收眼底,也能瞭望远方辽阔的西部平原与山峰。从以前开始,现任王朝皇帝亚琉加一有空就会独自登上这座高楼,几乎不带侍从随行。
不过偶尔还是有人擅自跟来,今天就是那个『偶尔的日子』。
同行的是朝廷百官之长,丞相辛·洛克席耶。因为他发现王朝皇帝溜出他每日处理国内外政务的外廷。如果皇帝不在,丞相也跷班的话,官吏们大概会手足无措吧。但丞相也想散个步。
今天王朝皇帝眺望白鸟飞来的西方尽头时,辛·洛克席耶依然守候著他的背影。自仕官算起的三十余年里,他跟军师里里一直看著这个背影。哪怕是停战期间,也没见过皇帝满是伤痕的手把剑放下。
王朝皇帝的头发随东风飞扬。乌黑的头发如今也开始掺杂几缕白丝。
丞相在屋内转达密探传来的报告。九层高楼里不见其他人影。唯独在这座高楼里,王朝皇帝不准近卫将军随侍。
夏洛姆格拉利亚
帝国方面,前几天皇帝尤狄亚斯驳回延长五年停战期限的建言,因此停战期限恐怕将于明年七月届期……魔女奥莲蒂亚放弃皇位继承权,开始在前线都市葛兰瑟力亚重新整军,同时拥立其他帝国皇子呼吁停战,企图与法皇家在皇帝遴选一决高下。看来里里似乎跟魔女取得联系了……
皇帝突然笑出声来,彷佛拿里里没辄一般。皇帝亚琉加一旦爱上某人就会揣著不放.无论发生什么事几乎都不会动摇。连出身边境地位卑微的辛·洛克席耶都坐上了丞相的位子。
风吹过高楼,摆荡著皇帝身上的华美和服、薄绢材质的外套及长下襬。长年养成的习惯让辛·洛克席耶下意识地竖起耳朵。皇帝年轻曾在象牙色的胸口、手腕跟脚踝上贴身戴著好几个装饰用的圆环,一举一动都会发出轻脆的声响,不过现在仅剩寥寥数个。从即位前开始,皇帝双耳上的有色宝石便经常敲出美妙的音色,可是某天也突然听不到了。因为皇帝乾脆地将它送给没有家世、身分卑微的王朝第十三王子。耳环就这样从皇帝手中转移至由里里辅佐的王子双耳上。每次看见王子的耳环,辛·洛克席耶总有种阴郁忸怩的感觉,那音色本应在皇帝耳边响起。
辛·洛克席耶跟平常一样言简意赅,沉稳地继续报告。帝国议会有分裂的可能,王朝遵照皇帝的命令持续增加军备。最后他又简单补充了耶赛鲁巴特疑似死在狱中的消息。
这时皇帝才回过头来。一双漆黑的眼眸有如闪亮的石炭。憎恨、报复心、爱情、愤怒……各种激烈情绪混合在一起,彷佛炽火般熊熊燃烧。
「耶赛鲁巴特死了?……谁杀的?」
「这方面还不清楚。」
「不过可以确定他是遭人杀害。」
王朝皇帝再次转身背对辛·洛克席耶。接著是漫长的寂静。那是陷入沉思的沉默,也是拒人于外的冷漠无情。四年前的葛兰瑟力亚战之中,皇帝显然有什么想法,可是他不曾向辛·洛克席耶坦承以告。最近几年皇帝已经不怎么跟他说话。
「洛克席耶,五年前尽管有里里在,艾简却还是被鲁钝的耶赛鲁巴特抓走,此事令孤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王朝皇帝亚琉加原本站在阳台眺望西方(彼端是身穿洋装、手持桧木扇的魔
葛兰瑟力亚女镇守其中的不落城,西方尽头处则是蓝眼帝国皇帝坐镇的白色「卷贝城」),这时首度转头面对辛·洛克席耶,一只手里还提著剑。
皇帝的威容宛如烈风震慑辛·洛克席耶,令他忍不住低下头。从三十年前到现在,即使年华老去,他仍然是独一无二的王朝皇帝,火热又漆黑的眼眸也从未改变。辛·洛克席耶面无表情地正视那双眼睛。
王朝皇帝跟丞相的眼神直接交会。皇帝亚琉加脸上露出微笑。
「……洛克席耶,到下次开战的七月前先安分点。待孤实现愿望后,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无论王朝皇帝的宝座还是什么,你都尽管拿拿看。孤的王子们不晓得被谁谋杀,只剩下艾简。胜者为王才是王朝的真理。」
皇帝静静地离开阳台,轻轻解开纠结在一起的长下襬,剑身装饰的宝石随著每个步伐发出撞击声。
「但下次势必会开战。别忘了,在那之前只有孤才是王朝皇帝。」
年过六十的王朝皇帝经过丞相身边步下高楼,看都不看他一眼。
待脚步声远到细不可闻后,辛·洛克席耶也跟著转身下楼。
一步下九层高楼,流过内廷的蜿蜒小河顿时吹起晚风。此时一个小小的影子跑出内廷后宫,直接跨越栏杆扑过来拉扯辛·洛克席耶的衣袖,嘴里还喊著他的名字。此人是王朝公主梅菲之子,天真得令人怜爱的少年公子里恩。
「洛克席,我找到你了。母亲大人叫我问你要不要再来下将棋,可是官吏大人那边也拜托我找洛克席……」
丞相对父不详的公子里恩郑重地行了一礼,决定前往他母亲梅菲那里下棋当作散步的一环。
一
帝都史特拉迪卡内响起上午七点的钟声。
麻雀横越清晨泛白的天空。在宰相室吃过面包屑后准备归巢的路上,几只麻雀发现了海边的离宫,决定在此稍作休息。此时窗边的窗帘正好敞开,两、三只麻雀轻巧降落,随即收起翅膀来回走动。
窗帘后方是书房,书桌上有封印著紫玉兰花蜡封的信。
身体只剩一半的拼接男正躺在躺椅上呼呼大睡。窗边的啼啭缓和不了银发少女的心情,她带著神似女宰相的失眠脸色瞥了那边一眼,随即前往隔壁房间。不过五分钟后,书房的窗边多了水跟一把麦子。
当麻雀啄食小麦,饮用小盘子里的水时,拼接男霍然起身伸了个懒腰。独臂男四处张望后,杵著朱鞘刀代替拐杖穿过旁边的门。一只麻雀追著男人在窗间移动。一把椅子孤零零地面向海边。
银发少女神色凝重地在猫脚衣柜前蹲下,将某样东西收进最下方的抽屉里。有色宝石首饰露出衣服外。一发现板上到处散落著轻飘飘的鸟类羽毛——虽然不是麻雀的——麻雀立刻惊慌飞离这间战栗的恐怖宅邸。
雷纳多以独眼目送麻雀发出嘈杂的振翅声飞去。收著护身刀的抽屉传来上锁声。他倚著门望向米蕾蒂亚的背影。
猫脚衣柜的最下层。雷纳多只问了一句「这样好吗?」。过了一会儿,米蕾蒂亚默默点头。首饰在她胸前不停晃动。
「……即使没有佩刀,我也会想办法解决。因为我不想让亚立尔皇子看见……」
雷纳多破颜而笑,答道「我好开心啊」。十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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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八点,换上新锁的玄关大门传来敲门声,随后响起吾辈一大早不知道在骂些什么的怒吼。在房内开窗的米蕾蒂亚立刻跑去玄关开门。
因为她正在思考该如何把昨晚写的信送给法皇。碰巧这时候猊下热心职务的监视人就找上门来了。
吾辈长篇大论地抱怨「不去洛克萨岛也就算了,竟然还恬不知耻地回这里住,害我又多了无聊的工作」。米蕾蒂亚交出要给法皇佛罗连斯的信后,随即关上大门。
米蕾蒂亚跟雷纳多拿昨晚剩下的洋葱汤跟面包充当早餐。接著她包上头巾,努力清扫被破坏的宅邸。残骸交给雷纳多用斧头劈成柴火,米蕾蒂亚则以清水擦拭堪用的家具,并将完好的布料跟坐垫以前卫的方式拼接起来。待洗衣物也堆积如山。
(要补破掉的衬衫……如果殿下来了,又要准备新鲜牛奶、蔬菜跟刚出炉的面包……还得去水车小屋磨小麦……可是我不能每天去市场购物,把东西搬来也太重了……)
把画框残骸等垃圾扫出玄关的同时,米蕾蒂亚宛如哲学家般陷入苦思。如果吉伊在就能帮忙打扫了,可是大叔父始终守口如瓶,只回了一句不吉利的话:『吉伊人在遥远的地方』米蕾蒂亚并不担心吉伊,因为她觉得就算世界灭亡,吉伊仍然能够幸存下来。尽管她想去接吉伊,大叔父却坚持不肯透露他人在哪里。米蕾蒂亚只好在吉伊的坚果袋里装满带壳盐杏仁,以便随时都能招待他。
打扫的过程中,雷纳多挖出一个沾满灰尘的游戏棋盘。米蕾蒂亚吓了一跳。那是王朝将棋的棋盘。虽然规则跟帝国将棋截然不同,但因为一开始学的是王朝将棋,米蕾蒂亚也比较常下王朝将棋。以前当她拿著棋子漫无目的地闲晃时,吉伊、席格林迪,还有大姑母跟大叔父都会迅速收工陪她下棋。
这时,雷纳多用衣服下襬擦著棋子说:「跟阿尔殿下一起玩吧。」
(……跟亚立尔殿下下棋……)
米蕾蒂亚蹲在棋盘旁,从小钵内拿出令人怀念的黑驹〈王子〉……她之前一直都把将棋拋在脑后。总觉得这四年来老是在扫墓。
她把黑色棋子放回小钵,应了一声「嗯」。雷纳多露出笑容。
上午的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回过神来,大圣堂已经敲响正午的钟声。雷纳多稍早之前便出门去河边钓午餐要吃的鱼。米蕾蒂亚突然敛起脸上的表情……她本以为就算法皇大人会回信,最快也要花上几天的时间。
米蕾蒂亚看见一个人。无论是在大圣堂、遍地死尸的平原、红色月亮与雾之森林、晴空之下,还是树丛另一边,这个人都不曾被景象埋没。
他身穿枢机卿服,金发绑著蓝色丝带,踩著宛如参加夜宴般的优雅步伐独自走来。被那苍白的手恶作剧似地一甩,托给吾辈的信看起来宛如晚餐会的招待信。米蕾蒂亚解下头巾。
蓝眼枢机卿一副散步中顺道过来的态度,朝米蕾蒂亚露出微笑。
「嗨,灰姑娘,我来接你去城堡啰——法皇大人正等著你。」
米蕾蒂亚回到书房,在刚做好的杂记本上留下第一则给雷纳多的留言,然后锁上宅邸的大门,顶著晴空尾随亚奇迈步前进。
亚奇走向树丛。本以为会有马车,或者树林河边会有小船等著他们,亚奇却依然持续走在小径上。不久,他们离开小径穿过深处的有刺玫瑰丛,以及不存在于地图上的陈旧木门。虽然没有停下脚步,但亚奇偶尔会摇曳著蓝色丝带转身回头。确认过米蕾蒂亚跟来后,他露出满意的表情。
米蕾蒂亚看著亚奇的背影。皇族以外的十二人枢机卿当中,他占了一席之地。尽管爬到「法皇代理人」的地位,却不带任何随从,不搭交通工具,空著双手独自走过来迎接米蕾蒂亚。如同在雾之森林相遇时一样,他就像个漫游全世界的旅人。
他们最后走进「卷贝城」内的一区,不过奇怪的是途中没遇见任何人。回廊与庭园也是两人经过后才有仆人跟园丁走动。城里响起流水的唰唰声,秋阳与自己的脸蒙上一层阴影。
即使前方没有像样的路,亚奇依然毫不犹豫地前进。葛兰瑟力亚战役之后,他前往帝都史特拉迪卡,出现在皇帝唯一的皇子拉姆札身边。
出城的几天内,米蕾蒂亚尽可能收集亚奇的传闻。这四年来,最频繁往来封闭的白妃宫与法皇家的人,正是美丽的枢机卿·罗杰。为了必须用药的白妃涅涅,法皇家派他负责联络、配药,以及担任谈话的对象。坊间盛传涅涅皇妃完全不吃其他人的药,由此可知美丽的枢机卿有多受皇妃宠爱。
在诸候无法接近白妃宫的情况下,藉由辅佐皇帝唯一的皇子拉姆札,原本与政治无缘的法皇家也逐渐坐大权势。假使奥莲蒂亚没有推举魔女家的亚立尔皇子,主战派的法皇家大概会轻易成为下任皇帝的监护人吧?
葛兰瑟力亚战役的前一年,军师罗杰出现在耶赛鲁巴特身边。如今停战期限即将届期,亚奇则是黏著拉姆札皇子,以及耶赛鲁巴特的妹妹涅涅皇妃。
(……这四年来他为什么都不动声色地留在帝都……)
米蕾蒂亚看著脚边的草皮。回想起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亚奇始终没有目标,更不曾前进过,身边总是尸横遍野。
……他们终于来到城中四处印著「鸽子跟橄榄」纹章的区域。
米蕾蒂亚被带到种植四季花木,围篱宛如迷宫错综复杂的庭园。亚奇在那区的凉亭停下脚步。米蕾蒂亚想起先前小径上亚立尔皇子坐著的那扇门。那扇小门后方似乎连接著其他入口。
凉亭旁的树上系著一头大口吃草的驴子。
米蕾蒂亚靠过去抚摸这头驴子,它也用鼻子摩蹭米蕾蒂亚的手。驴子的脖子下挂了个小木牌,上面写著『驴子』……米蕾蒂亚看过笔迹后皱起眉头。
(……那份害人派的广告词,笔迹跟这个一模一样耶……)
驴子缓缓退后,似乎是不喜欢亚奇,不过退后的同时仍不忘吃草……她第一次看见边吃草边后退的驴子。
亚奇说「这是法皇大人的驴子」,间接告诉米蕾蒂亚那份腹泻派陷阱的真相。
「跟马不同,驴子的个性沉稳,动作慢又长得不高,就算摔下来也只会受轻伤。」
看来法皇骑马(?)时是以掉下来为前提。
「四下无人时,法皇大人会悄悄换乘驴子缓步移动。法皇大人只会骑驴是法皇家的最高机密,可以的话还请你不要张扬。」
「……就算你笑著这么说也没用。话说回来,派上面的句子是谁想的?」
「…………米蕾蒂,觉得某样事物很糟时,现实往往更糟糕。我已经尽力避免最坏的状况了。」
「不可能有比那个派更低级的东西了。」
「最后的两个选择是『我是被施加了黑魔法的皇子派,把我全部吃光就会解除魔法出现在你面前!』,还有『一起度过甜美时光,多吃点吧』。」
驴子继续吃草……
「…………那、那句真是挑得太好了。如果是这两句,雷纳多绝不可能会吃。」
「所以我才换掉啊。如果没人上当,派就没有做的价值了吧。」
米蕾蒂亚气得发抖。要是我吃下去,你要怎么赔偿我啊——
「光想到你来帝都。」
这句话轻得彷佛要被午后微风给吹散。
「我俩同在一座城里,我就觉得很开心。真不可思议。」
沉默了一会儿后,米蕾蒂亚只回了句「……是吗?」随即从驴子旁边起身。
「……来做正事吧。法皇大人呢?」
「在前面。你去吧,我跟驴子留在这座凉亭。法皇大人可是按照信上的要求独自等你喔。」
亚奇以苍白的手指比向无人凉亭的后方,那里延伸著一条小径。
午后的风拂过,把裙子吹得膨膨的。米蕾蒂亚看著凉亭后方的小径,却没有移动脚步。她用手指将头发撩至耳后。亚奇近在眼前。
腰包里躺著一枚银币。皇子曾经要求『请告诉我你的事情……』
米蕾蒂亚也一样。无论是来帝都,还是要求去探耶赛鲁巴特的监,都是因为有想知道的事。事到如今,知道了也无济于事。过去无法改变,亚奇也绝不会认同她前进的方向。米蕾蒂亚不太瞭解亚奇,却又很想知道他心底在想什么。这种感情无以言喻。
蓝眼的亚奇静静地伫立在面前。
十三年前的三月,皇帝遴选在即,尤狄亚斯的妃子跟皇子却接连在这座城里惨遭杀害。同一时间大皇子埃里法兹失踪,亚奇半生不死地蜷缩在「魔王之森」中。五年前再次见面,亚奇已经以中阶神官的身分加入法皇一门,被派遣到耶赛鲁巴特身边担任军师。
在「魔王之森」分开后,一直到亚奇成为帝国神官,这段空白期间他都在哪里呢?事实上米蕾蒂亚只明白一点,不过有些事情要问了才知道。
明知前方是死胡同,为什么还想知道呢?
「……亚奇,你从何而来?十三年前……认识我之前。」
风吹得亚奇的蓝色丝带沙沙作响。
过了一会儿,亚奇从枢机卿服的袖口伸出苍白的手,彷佛索求著回答的代价。幸好驴子在周围漫步吃草,哪怕主角是亚奇,此情此景看起来也只像出闹剧。开战已成定局,米蕾蒂亚其实内心深处一直都很疲惫。亚奇安慰似地轻抚她的脸颊。米蕾蒂亚几乎都快忘了疲劳跟绝望都源自亚奇。不笑的蓝眼、冰冷的手。亚奇的嘴唇贴上米蕾蒂亚另一边的脸颊。
「我来自这座城喔。」
当米蕾蒂亚听到答案抽身时,亚奇脸上恢复原本的笑容。
「快去吧,法皇大人很性急的。谁也不会偷听,除了『小丑』以外。」
亚奇的语气冷漠得残酷。米蕾蒂亚想起独自现身宰相会议的『小丑』,忍不住瞪著亚奇。
「为什么要嘲笑别人?」
「不,我没什么其他的意思。总之,除非踩过我的尸体,否则谁也去不了猊下跟你身边。你就放心去吧。」
「你这个『法皇代理人』是来当护卫的吗?」
虽然依旧冷酷无情,但那双蓝眼流露出恶作剧般的光彩。亚奇低头看著米蕾蒂亚,脸上微微一笑,同时似乎也很忧郁。
「没错。但我不是保护猊下,而是你……」
穿过凉亭后不久,米蕾蒂亚再次回头。
亚奇依约在凉亭目送她离开。金色头发、白皙皮肤与蓝眼。在天空、大海及白色城堡中,他宛如美丽的年轻帝国皇帝般站在那里。米蕾蒂亚后悔回头了,不过就算时间倒转一百次,她大概还是会回头。
小径上没有其他叉路,两旁一直往前延伸的绿色围篱比米蕾蒂亚还要高。落叶形成的柔软地毯上,偶尔可见疑似猊下留下的一人份脚印。
水流声逐渐变大。围篱突然中断,眼前是一片石庭与水池。
池子里有个石块堆成的小瀑布,流水声就是自然的隔音装置。宽敞的凉亭内有张大理石大桌。这里似乎是某位贵族的秘密办公室。
一如亚奇所言,佛罗连斯独自坐在凉亭里的藤椅上等候米蕾蒂亚。
佛罗连斯直盯著米蕾蒂亚瞧,似乎不太满意她一个人出现。
「怎么,你一个人来吗?我应该有叫罗杰把废物皇子一起带来才对啊。」
「……不可能带得过来吧。」
临走前亚奇的确说过这种话,不过米蕾蒂亚右耳进左耳出,听过就忘了。
一道咂舌声响起。佛罗连斯示意要米蕾蒂亚坐下,她仍旧站著没动。佛罗连斯也没再请她坐下,直接开口:
「小魔女,你在宰相会议上说过,如果停战协议届期——」
虽然早上米蕾蒂亚把请求会面的信交给吾辈,但『法皇代理人』中午就过来接她——表示佛罗连斯同样有事找她。
「你说这个国家会输对吧?」
米蕾蒂亚没有回答,那种话她也不想讲第二次。水池传来鱼跳出水面的声音。
「——既然这样,我就不暗杀你了。」
白鸟停在池畔小桥的栏杆上。原本看著白鸟的米蕾蒂亚将视线转向猊下。
「今后法皇家绝不会对你出手,我也不会允许其他人出手……我会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阻止这件事。」
米蕾蒂亚顿了一下,在佛罗连斯对面的藤椅上坐下。
佛罗连斯拿著银水瓶往玻璃杯倒茶,周围立刻弥漫一股沁凉红茶的香气。
「你必须上场作战,死在那里。那是皇帝遴选之后要发生的事。我不能蠢到在帝国内自相残杀,耗损魔女家所剩不多的将领。你必须为了保护国家牺牲生命,而不是为了那个不知来历的无名皇子。既然拉姆札会在皇帝遴选中获胜,那也无妨。反倒是你别害我卷入无谓的骚动啊。」
他这番话自大得令人傻眼,之前明明一直伺机加害她——
「怎么,有意见吗?现在不是让国家内部继续分裂下去的时候,改变态度也没什么。站在法皇家的立场,我也得尽量去做能做的事。四年前,你阻止葛兰瑟力亚沦陷,从危急中解救了奥莲蒂亚。对战争有所助益的人就要好好使用,所以我不杀你——这很好懂吧?而且要是让你×恨透和尚及袈裟,情急之下气得背叛帝国投奔王朝,我也很伤脑筋。如果是我就有可能这么做。」(编注:日本谚语『坊主憎けりや袈裟で憎い』意指讨厌一个人,也会连带憎恨与其有关的事物。)
「一旦战败,税收和捐款也会跟著减少,因此您觉得很困扰吗?」
「你们就是用那些钱才有办法打仗。」
佛罗连斯咕嘟一声,吞下冰凉红茶。
「军队一半的预算,来自我们法皇家从各僧院里搜集而来的捐款与税收。军队用我们出的钱吃饭、杀人、购买药物绷带、送伤兵回故乡、修理城墙与碉堡保护自己。若不想上战场就出钱,不想死就付钱请人保护自己,我一点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穷人在礼拜中捐献微不足道的金钱,我们则把这些钱送到军队,让军队来保护他们。还是你要我派人上战场呢?」
虽然米蕾蒂亚张开了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法皇家不出人却必须备战,这怎么听都很奇怪,总觉得某些基本观念被扭曲了。
而且法皇家在因战争而荒废的村子里兴建豪华的圣堂,藉此累积捐款扩展圣堂的势力,却吝于付出搜刮而来的赎金,还使尽各种手段避税。四年前葛兰瑟力亚攻防战后,佛罗连斯曾前往慰问,可是其他的圣职人员一哄而散地逃回乡,连一句吊唁的话语、一枚献祭的铜币都没留下。
米蕾蒂亚的表情彷佛在诉说「我可不会轻易上当」。佛罗连斯见状眯细一只眼睛说道:
「哼……你的表情好像想说些什么。适度的战争能带来许多丧葬费,法皇家当然乐不可支,不过葛兰瑟力亚糟透了……连父皇恐怖皇帝打仗时,我都没见过那种惨状,那是场不知为何而打的战争。」
佛罗连斯瘫在靠垫上,疲惫似地一字一句慢慢说:
「……耶赛鲁这个男人只顾著让自己活下来。他无意保护士兵,也完全不管分出胜负后的事,最终才会变成那样。但这次有奥莲蒂亚在,如果尽可能留住更多魔女家的将领,或许这次战争的结果会跟上次不同……所以我让你活下来。你不信吗?」
「……那所谓的『山中长老』呢?策动一切的『长老』——是猊下吗?」
「不,你错了。我只叫得动底层的人。」
佛罗连斯亮出底牌,坦白最不能承认的腐败关系。
「因为不是『长老』,我无法动用最精锐人员……我问你,是你杀了我派去的那些家伙吗?」
实际把他们喉咙割断的人是吉伊。米蕾蒂亚轻声回答「不是」,猊下闻言缩起脖子说:
「既然如此……你应该不会遭受危害。『山中长老』奉行彻底报复教义,要是有同伴被杀害,他们会死追著凶手不放。不过这个教义也害其团员在十三年前数量大减……我是这么听说的。」
「十三年前」这个数字的奇妙吻合让米蕾蒂亚产生反应……又是这个时间点。
她突然担心起吉伊,虽然吉伊应该能反过来解决对方……真是的,他到底在哪里做些什么呢?
「如今『长老』侍奉皇帝。就算杀了你,皇帝也没有任何好处,他应该不会特地派遣手下进行暗杀,废物皇子也一样。因为推举那个累赘的就是尤狄亚斯自己,长老不可能对他下手。」
既然如此,当前亚立尔皇子就不会成为暗杀教团的目标,让米蕾蒂亚松了口气。
「想必米尔杰利思也做好了保护你的准备吧?但凯伊应该也要这么做。毕竟军务卿的首要之务,就是避免送上战场的人减少啊。」
米蕾蒂亚闻言沉默不语。如果是凯伊……大概会这么做。他跟大叔父不同,从未阻止米蕾蒂亚加入军队。
「如果有赤枝与黑蹄跟著,你要死掉反而还比较困难。不过皇帝遴选与帝国议会撞期时,攸关利益的暗杀与咒杀事件也会变多。你最好安分点,不要被卷入诸侯之间的纷纷扰扰。学院的事我也听说了。既然待遇跟拉姆札相同,我就没意见。」
「因为放弃杀我,所以当皇帝遴选结束后,我就得赶快上战场为国捐躯?猊下,您这话听起来非常自私。」
「唔。」
「可是您完全没提到亚立尔皇子的事,不管是皇帝遴选之前还是之后。」
法皇突然装傻。他别开视线,转而注意水池。米蕾蒂亚接著说:
「请您收回对殿下的任何企图,我的条件是保障他六月后的生命安全。」
「好,那把他寄放在法皇家当个小和尚如何?这样也能放弃皇位继承权。」
「——猊下。」
离开帝都前,米蕾蒂亚必须争取到某些东西。
「我不希望……让他承受更多非自愿的决定。请答应我,就算皇帝遴选结束也绝不加害他,也请您保障亚立尔殿下往后的生命安全。相对地,我会遵照法皇大人的期望前往战场。我来见猊下就是为了这件事,不是为了帝国。您不信吗?」
米蕾蒂亚打开放在桌上的文件盒,拿出纸、墨水瓶跟笔,佛罗连斯看著摆在面前的这些文具。为了重要的人,魔女家的女人什么都可以牺牲。奥莲蒂亚是这样,席格林迪亦是,这正是她们应战的理由。
佛罗连斯相信了。他深深叹了口气,拿起羽毛笔,削好笔尖。
「我知道了。我跟你交换条件,不会对那来历不明的皇子出手。这样行了吧?」
米蕾蒂亚点点头。当她开始解释细项,佛罗连斯露出不悦的神情。包括权利与身分的保证、在帝国内通行的自由,行经圣堂时能获得的接待……只要有法皇的签名跟花押保障这些权利,皇子几乎能在各领地畅行无阻。如果法皇事后企图除掉他,由佛罗连斯本人签署的这份文件也能发挥遏阻的功效。万无一失。
「有必要为才刚认识的小孩做到这种程度吗?」
「……猊下,有了非犯罪者的证明跟通行的自由,找工作时便能稍微搏取雇主的信任;而饥寒交迫倒下前,他可以在圣堂拿到面包,也能借用走廊睡觉——这份文件顶多只有这些功用。虽然我不希望事情朝这方面发展,但要是法皇家让殿下背了莫名其妙的黑锅,届时就能拿来当压箱宝用。」
「你说话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呢。」
米蕾蒂亚又轻声补充一句「因为大姑母托我照顾他」。
「哼……你已经跟那个废物皇子结婚了吧?」
佛罗连斯直盯著米蕾蒂亚。
「那个废物皇子是怎样的人?身高多高?比你高,还是比你矮?」
「……啊?他比我矮,那又怎么了呢?」
「他比同龄的拉姆札矮多了。他个性是口若悬河?还是沉默寡舌呢?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吗?」
「……他鲜少开口,不过看起来完全不像个会任凭别人操弄而起舞的人。」
米蕾蒂亚也陷入沉思。因为她这时才发现虽然皇子很少讲话,但奇妙的是「消极」与「内向」这些词汇并不适合拿来形容他。
「你说什么?他是不会随波逐流的男人?你跟他牵过手了吗?」
「……牵过了。只要我站不稳,他就会默默把手伸向我。」
佛罗连斯抿起嘴巴。不妙,这个废物皇子似乎很能承受打击。兄弟王家中栖息著一大堆可有可无的笨蛋皇子,但那家伙似乎不与他们同一类。佛罗连斯嘟囔著:
「……真是的,尤狄亚斯从哪里找来这种货色啊?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偏偏还跟拉姆札同年……」
虽然已经用笔尖沾好墨水,但猊下突然强烈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于是停下了手。
废物皇子出生成长的记录真假难辨,之前甚至连存在都不为人知。他没有可以依靠的亲人,也没有半枚帝国金币。这位十二岁少年原本是个没有任何力量跟地位的孤儿,在魔女来访后,却成了帝国皇子并得到帝国继承权。身为法皇的自己,如今正准备立约保证绝不对这个孤儿出手——太诡异了。他看著手边的纸。
一股不祥的风吹进心中——自己势必要写了。
另一位皇子原本不该出现在舞台上。尤狄亚斯也是。偶尔会有注定成为皇帝的人出现,而那人会排除万难,追寻自己唯一的魔女——
……佛罗连斯硬是压下带有些微寒意的预感,将其逐出脑海。
把小魔女叫来这里的不是别人,正是佛罗连斯。停战期限结束,战争即将开始,而且还是场必败之战。放过一个无力的孤儿又如何?那个孩子至今没有对帝国带来任何影响,将来也是如此。下任皇帝是拉姆札,那个叫什么亚立尔的孤儿,只会再度只身一人被赶到某个贫民窟。写这张小纸条不是为了那个叫什么亚立尔的家伙,而是为了帝国。想到自己要为这小女孩而写就觉得可笑,不过佛罗连斯并没有忘记——四年前正是这女孩颠覆葛兰瑟力亚战役的结果,进而保护了帝国。
佛罗连斯飞快动起手上的羽毛笔。
「嗯,早知道就听从罗杰的建书,让你为拉姆札做出贡献了。」
「……罗杰卿?」
「这四年来罗杰进言了好几次。他想把非魔女一族的小姑娘嫁给拉姆札。虽然我驳回了他的建议,但早知道会演变成这种斗争,当初就该让你陪在拉姆札身边。仔细一想,就算没有结婚,奥莲蒂亚也依然为皇帝而战。」
佛罗连斯突然闭上嘴巴。魔女为皇帝而战。
然而眼前这位魔女牵起的……并非拉姆札的手。
写完文件后,他又加上了签名与花押。
米蕾蒂亚看著桌上的文件。
「……猊下,您能轻易写下这些文字,却没办法同意停战吗?」
佛罗连斯冷漠地放下羽毛笔回答:
「不行。你要我把『皇帝尤狄亚斯的首级及所有领土』平白交给王朝吗?」
「……」
「与其不打一仗、不回射一箭,就将我国皇帝首级与帝国所有百姓出卖给亚琉加,哪怕没胜算我也要开战。皇帝和帝国百姓的性命都很重要,不能随便放手。如果王朝想要,就拿著骨头跟灰烬回去吧!」
最后一句话萦绕脑海的同时,米蕾蒂亚想起尤狄亚斯蓝黑色双眸与空洞的声音。
「……那是尤狄亚斯陛下的意志吗?」
「正是如此。法皇家追随皇帝陛下。若皇帝什么都不愿给亚琉加,法皇家也只能奉陪。这可是场豪赌啊。」
「就算……您亲眼目睹了葛兰瑟力亚战役也一样吗?」
「你以为这四年来法皇家什么都没做吗?当时王朝甚至连赤手空拳的和尚也全部杀光。对开战双方而言,百姓跟和尚是要留下活口、透过谈判收取赎金还给对方的人质,可是王朝连这项既定战时规定都打破了。跟罗杰商量过后,法皇家也派遣和尚到王朝确认规定。最后四十二人全都只回来盐渍的首级。」
米蕾蒂亚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凉意……这四年来亚奇都不动声色地留在帝都。
「……派遣使者是罗杰枢机卿的提议吗?」
「就算罗杰不说,我也会提。法皇家与十二名枢机卿各自选出关系匪浅的四十二位名僧,他们人望、品德与教养兼备,而且都是主和派,最后却只剩下首级。那些和尚尼姑可是手无寸铁啊,况且那时候也不是战争时期。停战什么的早就被我拋到脑后,为什么被这样对待还要忍气吞声呢!」
佛罗连斯把红茶杯砸向地面。玻璃发出空虚的声响碎裂四散,池里的水鸟同时振翅飞走。
「反正要上前线的是你们魔女家。原本还以为接下来王朝只剩艾简一人,没想到胜算居然那么低,所以我现在只好放低姿态。」
眼前浮现亚奇的微笑。美丽的枢机卿罗杰,法皇代理人。
那群被遴选出来的有德主和派名僧,轻易地化为四十二颗盐渍首级。
结果主战派成为法皇家的主流,如今他们在城里、十字路口、圣堂跟小巷反覆传道,凝聚信仰与捐款。贵族、帝国官僚跟农民将其视为最后的依托,不断祈祷……
米蕾蒂亚默默用手背擦拭刚才亚奇以嘴唇掠过的脸颊。
她拿起书桌上的文件阅读一遍。费尽全力后,米蕾蒂亚总算得到这份文件。说来真是讽刺,就是因为决定开战,猊下才对亚立尔皇子收手。
「……话说回来,监视者还在吗?」
「当然。我可不会撤除你们的监视——小魔女,你以前帮助过敌对的王朝王子艾简吧……别再做那种事了。」
佛罗连斯面无表情,脸庞流露出神似皇帝尤狄亚斯的残酷虚无。
「听说这件事后,我改变主意了。在这九个月里,你尽量跟那个废物皇子过著相亲相爱的生活吧,这样你大概就不会背叛帝国了。如果你没帮助过敌人,此时此刻王朝应该在争夺王位,无暇开战。你救过的艾简将成为下任王朝皇帝,在下次战争中攻打过来,这一点都不好笑呢。」
现今唯一存活的王朝王子,不久将骑著快马前来杀害奥莲蒂亚、米尔杰利思跟吉伊。法皇丢下一句话:
「——你至少要为此付出代价,去死吧。」
法皇打破的玻璃杯碎片,在米蕾蒂亚的视野中闪闪发亮。
佛罗连斯闷哼著从藤椅上起身后,想起腰痛似地搓揉腰部。
「话说回来,小魔女,你认识罗杰吗?」
「……为何这么问?」
「那家伙很难得像今天一样主动要求随行。你在宰相会议上傻傻地昏过去时,也是他特意把你带回离宫,在其他医生来之前为你处理伤口。他甚至丢下腰痛的我不管,把昂贵的药通通带走了。」
「……您说什么?」
「不可能是其他人做的吧?因为耶赛鲁巴特遭人暗杀,赛希尔和凯伊都无暇照顾你。你该不会以为是『小丑』送你过去的吧?」
米蕾蒂亚彷佛看见娇小的『小丑』戴著手铐脚镖呆立不动的模样。她抱紧双臂。衣服底下的伤口经过精心包扎,仔细得犹如修理珍贵的人偶。
「罗杰他……」
听到这个差点披风声抹去的名字,米蕾蒂亚抬起头。
「他每天的生活就像在吃没有味道的料理,大概连嚼巧克力都食之无味。即便躺在床上,也没有睡饱清醒的一天。他不懂发自内心地休息,也不明白喜悦是什么,彷佛从来感受过幸福带来的痛觉。」
流水发出有如细雨般的沙沙声。米蕾蒂亚抬头望向佛罗连斯,她不知道猊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也不清楚他眼里看著什么。
「这四年来那家伙无聊得要死,但好像在等待什么。最近几天他心情好得出奇,简直就像吃了许久以来、第一次尝得出味道的糖果。」
「…………」
「世界上存在无可救药的人类。虽然罗杰备受仰慕尊崇,但他的世界里除了自己没有别人……我是这么想的。」
佛罗连斯突然中断话语,披上兜帽扣好衣钮。
「我最喜欢金钱、女人跟权力,也喜欢那些愿意相信神明与最后救赎的愚民跟恶徒。人们总是希望自己终将获得幸福,可是就算给罗杰任何东西都没用。他说正在找寻某样东西,在那之前就别管他了。」
米蕾蒂亚的眼神动摇了——找寻某样东西?
「我是第一次看到罗杰为了别人停留。」
是来当护卫的吗?
没错。但我不是保护猊下,而是你……
猊下已不见身影,米蕾蒂亚却依旧站在原地。她目光落向地面,用右手捣著脸。就算现在有面镜子,她也不想看自己正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糖果舔完就没了。若有糖就抓在手中,没有的话也不会对人生造成妨碍。即使能当成一时的消遗,却无法令人满足……或许安眠药才能让亚奇幸福吧。
毕竟也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米蕾蒂亚决定回家。
凉亭里已经没有人。小驴子留下脚印跟啃出圆形秃痕的草地,郁郁寡欢的枢机卿却没留下任何痕迹。有没有缎带或留言之类的东西——自己居然傻傻地寻找他留下的蛛丝马迹,米蕾蒂亚不禁讨厌起这样的自己。
亚奇总是什么都没留下就消失,连一开始是否存在过都很难说……不对。米蕾蒂亚抚摸自己的脸颊,亚奇存在过的证据一直留在她的记忆之中。
米蕾蒂亚抬头望向远方。晴空底下座落著纯白的『卷贝城』。
『我来自这座城喔。』
十三年前的三月,拥有继承权的皇子们相继倒下化为死尸。亚奇离开那座城堡,半死不活地出现。当时他眼里,只有宛如无底沼泽般的虚无及冷酷。
亚奇就这样消失了。就算前往世界的某处,最后他依然回到这座帝都——或者说回到这座城里。
(十三年前的三月……)
米蕾蒂亚走出凉亭,从布包里拿出佛罗连斯给的文件。帝国与王朝即将开战,这份文件是她用上战场为代价换来的。如同法皇所言,这次艾简大概会攻打过来。
米蕾蒂亚从牢里放出艾简,奥莲蒂亚负起连带责任被贬至南方,尔后爆发葛兰瑟力亚战役。这次即将展开一场无望的战争。
『——你至少要为此付出代价,去死吧。』想起佛罗连斯这句话,令米蕾蒂亚停下脚步,风瑟瑟地吹拂。过了一会儿,米蕾蒂亚将文件收回布包内,独自迈步离去。
二
到了召开帝国议会的十月,与会诸侯的船只接连驶入帝都史特拉迪卡的港口,马匹与马车行经陆路,从四面八方抵达〈龙骨大街〉。随时都有佣兵、商人、诸侯及贴身侍从涌入街道,流动市场也比九月时来得喧闹许多。
大街上响起单簧管的明快音色。无数大小不一的红砖拱桥延伸出去,色彩缤纷的小船在拱桥下的水路中来回穿梭。
小拱桥通往小路,大拱桥则是各自连接热闹的大街,像是住宅区、手工艺街、打铁街跟金融街等地方。「杂货店」这间小店位于磨损蜿蜒的石板路上,并排著药房、帽店与其他杂货店的角落。
「杂货店」的门牌鲜少翻到『营业中』。不过每次发现杂货店有开,妮娘一定会走进去逛。
〈维里耶里商会〉的广告词是「我们什么都卖!」,不过「杂货店」内的品项也毫不逊色。北有老板吉亚穿越「魔王之森」前往魔女领地采集的灵草秘药,东有前线都市葛兰瑟力亚的贸易品——还有从更东边的王朝批回来的稀有宝石及布料。此外,店里的价格更是比〈维里耶里〉平易近人。
妮娘摇响门铃走进店里,先是愉快地逛了一圈之后,随即走向贴满徵人告示的角落。因为父亲稍微会读书写字,她或多或少看得懂徵人告示,还找到了『卷贝城』洗衣女工的工作。可是告示中也有她完全看不懂,只能乾瞪眼的奇妙工作。不过这也代表告示上写著『达官贵人』提供的『好赚工作』。因此看不懂就直接被挡在门外。妮娘叹了口气,不甘不愿地看起其他『招募临时洗衣女工』的告示。当妮娘认真阅读告示时,先前同样认真观察她的老板吉亚出声唤道:
「怎么了?妮娘。又要找家庭代工吗?你弟已经当上船匠的徒弟了吧?」
妮娘平常在『卷贝城』打杂,假日在住宅区担任厨娘跟打扫女工,回到家则成了照顾弟弟的姊姊,风风火火地做完家事。除了死盯著徵人告示的时间外,她脸上总是挂著笑容,就连叹气的时候,那张长著吉亚喜欢的雀斑脸庞上也会浮现苦笑。但她本人倒是常问『还没有找到除雀斑的药吗?』
「工作愈多愈好……你的脸怎么了?单片眼镜裂掉了耶。」
「我收到信后去朋友的新居拜访,却被留下来帮忙打扫。对方说要请我喝杯茶,拿了张椅子给我坐。没想到那张椅子缺了条腿,我一坐下去就摔倒了。」
「是喔。」
「妮娘妹妹,其实你根本不想听我说吧……嗯?你要买这个吗?」
妮娘指著银色长假发与做工差强人意的面具组。这是〈维里耶里〉刚推出的冬季变装新作,吉亚前几天才刚进货。名字是——
「『彻底化身魔女与皇子大人,梅组合』,我猜今年冬天会大流行喔。」
「梅组合是什么?」
「是等级的名称。如果你想要松组合或竹组合,就只能到〈维里耶里〉去。为求道地,发色部分还附赠畅销染发粉,『美,染』系列的『白银』。虽然戴上假发后看起来活像个披头散发的可疑老妇人,不过想彻底化身妖怪山姥的话,我很推荐这款商品喔。」
「那岂不是更可疑吗?话说回来,我又没有要买。」
尽管嘴巴上这么说,妮娘还是不停看著商品架。宰相会议、奥莲蒂亚送来的第二位魔女、魔女辅佐的不是拉姆札皇子,而是另一个皇子、另一个皇子的继承权获得认可。这些事情一下子就在市井小民的口中传开。
平常帝国会议开议时,年轻女孩大多只会关注前来开会的那群诸侯跟贵公子,这次城里的话题却集中在魔女跟另一个皇子身上。
史特拉迪卡的人就爱冬之王与魔女。只要皇帝跟魔女兜在一块儿,帝国就能获得完善的保护。帝国人彷佛信教般对此深信不疑。所以皇帝尤狄亚斯跟魔女奥莲蒂亚也是帝都居民憧憬的对象。
然而,妮娘似乎想著完全不同的事情,愁眉苦脸地注视商品。
「嗯——不过头发长度是不是搞错啦?那女孩是短发呢。」
「咦?……你看过本人?」
「看过一次。她昏过去被送到离宫时,因为没人想照顾她,一急之下我这个洗衣女工就帮她换了床单。她发了高烧,全身包满绷带。虽然在场有个在窗边跳舞的拼接男,还有个站得直挺挺的面具男孩,但他们完全派不上用场。」
「……」
「如果是我发烧,我弟好歹也会先去找药,而不是在旁边跳舞。大致照料过那女孩后,我看男孩好像能帮忙,便问他『你是她弟弟吗?』顺便把该做的事情教给他。没想到他就是皇子呢。」
妮娘双手抱胸,用力叹了口气继续说:
「在那之后就没有消息了。我隔天又去了一趟,可是途中就被卫兵跟奇怪的神官赶回来。过了几天,换洗衣物依然没送回来。厨房的配膳单上也没有那个离宫,更没听说过什么传闻。回魔女家宅邸是很好没错,可是监视人到处走动也很奇怪……算了,我在意也没用就是了。」
「你不是很在意吗?」
「……因为那小女孩遍体鳞伤,害我吓了一跳嘛。就只是这样而已啦。」
明明是个伤患,却不让侍女跟仆人靠近,寝室显得空荡荡的。虽然妮娘莫名在意那女孩,但现在眼前的工作比较重要。正当妮娘把手伸向急徵洗衣女工的告示时——
有人从后面抓住她的手。回头一看,只见吉亚站在眼前,宛如变魔术般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如果是乡下男人,这么做只会显得像个炒热气氛的谐星,吉亚做起来却十分优雅。这也是他受镇上女孩们喜爱的原因之一,然而妮娘除外。
「我是不是该把宝贵的临时工作,介绍给认真工作的妮娘妹妹呢?」
语毕,吉亚把一张小纸条塞进妮娘手里。
¥¥¥
黑森林里有一片很少有人靠近的乱葬岗。小守坟人第一次来到乱葬岗的老守坟人这里找工作,是在九月结束的时候。
帝都的缓坡前方——靠海的外缘平地与丘陵上是一大片牧场、田园、渔港及果园。其中「冬之王首级」外围的沿海一带是帝都的乱葬岗,生长在那里的黑森林有如污垢般诡异地向外扩张。
每周两天,做到六月……虽然小守坟人订下工作的期限,但就算是公职,埋尸体的守坟工作也很少递补年轻人进来。那是个娇小的女孩,拥有一头银色短发与藤紫色的眼眸。尽管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老守坟人最后还是默默接受了女孩的要求。
有别于法皇家收取高额香油钱的墓地,尸体会在日落后悄悄出现在这个黑森林的乱葬岗。漂浮在污水里的溺死尸体、被杀害的无名尸、被割得破破烂烂的娼妓……『垃圾街』也会把无人收拾的尸体从黑森林入口丢进来。小守坟人默默整理死状凄惨的遗体,并挖坟埋葬它们。
每次工作结束发薪的时候,她都会客气地低头道谢,才在晨雾之中离去。
除了挖坟跟埋尸体外,巡逻坟场跟打扫林子也是守坟人的工作,因此深夜里女孩会在油灯里燃烧驱赶死者的香草,按地区顺序巡逻广大的黑森林。她偶尔会拿著铲子跟篮子出去,回来时篮子里装满只生长在这个黑森林里的稀有灵草及花卉。
「最后的大魔女」蕾亚。希尔维亚曾和巴尔瓦罗沙大帝交战。当时古老魔术的氛围仍深深滞留在这座森林里,导致灵草如今依旧自然生长。就算有咒杀士跟修行僧的功力也完全无法透视这座坟场。说不定连「小丑」都办不到。女孩问起能否把采收的灵草带回去时,老守坟人只拿了一些便点头答应。
新来的小守坟人偶尔会拿著油灯照向森林暗处及雾霭。老守坟人已经好久没有遇到天生看得到亡灵的人。
到了第二周,女孩发现森林外的那座礼拜堂,是还遗留在帝国里的女神祠堂之一,守坟人虽然偶尔会去打扫,但那里几乎等同于废墟。祠堂的三楼瞭望台有个机关,在小箱里点火转动滑轮后,灯光就会往上攀升。这片海域里没有船只往来,设置灯塔这种东西或许毫无意义。但这是黑森林守坟人传承下来的工作之一,所以老守坟人每天晚上都这么做,或许有一天会有某人看见。
每周来两天的新人也接下了这个工作。女孩只问了一个问题:
「……那个礼拜堂……还有其他人会去吗?」
「有个法皇家的和尚会去……他总是突然过来祭拜,然后顺道绕去那里。」
「会来这里的人也就只有这些了。」老守坟人又补充道。
既然喜欢同样的地方,女孩迟早会遇见那个和尚,因此老守坟人没有特别解释什么。
在那之后没多久,女孩经常选在黄昏时间前去礼拜堂。虽然女孩好像想找到法皇家的和尚,但既然她什么都没说,老守墓人自然也无从得知真相。
这段时间里,老守坟人发现女孩漫步时会仔细观察粗糙的墓碑。最后她发现了同年同月同日埋葬的四十二个墓石。埋葬见不得人的遗体与秘密也是老守坟人的工作,然而因为没料到会有像女孩这样的人来这里工作,他便在一个又一个石碑上如实刻上了高僧的姓名。
女孩什么也没问。之后老守坟人看见女孩拿花祭拜这四十二块墓石。
每周两天,女孩脚踏实地认真工作。她在月亮升起的深夜戴上守坟人的手套,隔天天还没亮时拿到日薪之后,便跟著来森林接她的瘦长佣兵人影一起回去。人影少了条胳膊,双脚发出不协调的声音,还带了把刀,一吹到夜风就会开始咳嗽。女孩会轻抚他的胸口,扶著他慢慢在星光下离去。
女孩偶尔会做可怕的恶梦,从假寐中醒来后却什么都不说,反而开始默默挖坟,彷佛要埋葬自己的一部分。她不向任何人倾诉,而是独自藏在心中,将其埋葬在坟场后离开。
第一次埋葬尸体时,女孩呢喃:「帝都真好……有很多遗体手脚俱全,亡灵也能用美丽的姿态漫步林中。」
这时老守坟人看见有位身穿古典礼服的公主将军亡灵,正好在女孩身后散步,开心地露出徽笑后消失。从此这个穿礼服的少女再也没有出现过。
自从女孩来到这里,深夜里徘徊漫步的亡灵数量逐渐减少。
¥¥¥
将父亲留在前线的领地,跟随熊伯父一起抵达帝都的青年——罗德,这天正走在母校杜哈梅学院的松林里。自学生时代以来,他已经不晓得有几年没走过这条路。
大概是因为跟和尚的本分『学习进修』本质相同,学院就伫立在与法皇家广大领地接邻之处,和帝国行政府管理的图书栋一同被埋没在绿意当中。
由于阮囊羞涩,他只好接下母校的钟点临时讲师工作。因为马车的四个轮子同时跳崖抗议,他们连忙把木头削成车轮应急。马儿认分地勉强配合不够圆的车轮,好不容易把他们载到帝国,这回则是得赶在伯父把忠实的马儿做成生马肉片吃掉前,想办法解决金钱上的问题。不对,他有种预感。搞不好在伯父做成生马肉片之前,他就已经把它煮成马肉锅默默地一扫而空。但是没有能载自己回家的马也很麻烦。
罗德被杜哈梅学院采用时,一起被雇用的工友也在他身边。工友在杜哈梅学院里是万年人手不足的第一名职种,因为就算吩咐工友「麻烦重新誊写藏书室史卷磨掉的标签」,或是「迪洛斯定理的论文别丢掉,就是关于祭坛的那个」,结果标签上往往都写著古代语,不然就是他们看了内容后,也不知道绝不能丢的神秘祭坛论文是哪本。而且只要通过任用条件中『具备最低限度的教养知识』这项条文,便能轻松被帝国行政机关的中级官僚跟大贵族聘为家庭教师,所以工友常常处于缺人的状态。
此外,「一旦被学生逮住,任何人都必须传授某些知识」这种不正经的规定,也是明明还算薪水不错的公职,工友却依然不断流失的原因之一。当然,工友也可以坦然地讲授专业领域的课程,好比『打扫秘诀。去污液究极混合比例,常犯的错误』等等。不过若有那个胆子面对千挑万选的贵族子弟,这种人本来就会一直待著不走,而且故意逮住工友的通常都是阴险的不良学生。因此为了保护工友,近年来开始让讲师跟工友搭档——这点罗德也是这次才知道。
于是这位包头巾的工友便置于罗德的保护之下。
第一次见面时,罗德忍不住直盯著女孩的藤紫色眼眸。
「……请多指教。」罗德打完招呼后,女孩默默点了点头,随即著手擦起走廊的窗户。
罗德穿越银杏与松树之间,走进连结建筑物的昏暗小外廊。旁侧是裸露的岩石,涌泉源源不绝地流出滴落。
(……没想到我竟然负责指导参加皇帝遴选的两位皇子……)
为了找工作,他亲自前往院长室。虽然被分配到每周几堂课的教学,学生却只有两人。他做梦也没想到两人是魔女家跟法皇家的皇子。
每当有坏孩子受罚被关,院长瑟侬总是唯一一个立刻去接人的老师,哪怕那是大海彼端·洛克萨岛上的禁闭室。这种时候他往往无奈地露出放心的表情。如果对方不是瑟侬院长,罗德肯定会对『工作内容』胡思乱想。说穿了,罗德根本不可能主动前往杜哈梅打听工作机会。
『亚利安罗德,你来得正好。是我把你推荐给米尔杰利思大人跟凯伊大人的。许多帝国皇子都没机会进入这所学院……你就多担待吧。』
罗德一不小心脱口说出无谓的嘲讽。「『帝国皇子与国民不需要书本。给皇子糖果,给国民铁锹吧。』是因为这条金科玉律吗?」
看到瑟侬老师脸上哀伤的表情,他马上就后悔了。
跟君主集权的王朝不同,在领邦制的帝国里,诸侯对各地区领政握有庞大的裁量权。由于法皇家、选帝侯跟众多诸侯在帝国议会中把持议事,皇帝跟皇太子往往沦为无能的傀儡。虽然有像恐怖皇帝瓦伦狄米亚斯这种例外存在,但听说许多没能在历史上留名的帝国皇帝甚至连认可的签名都写不好——他们就是这样被教育的——这类记录并不罕见。魔女家的奥莲蒂亚在皇帝遴选中遭诸侯除名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比起选出卓越的明君,诸侯通常倾向选择保护自己的领地及权益。
大贵族的子弟同样毫无学问教养。愈来愈多人不学习哲学历史,只会粗暴地挥剑砍杀领地百姓,素质也出奇低落。不过学院的学生也一样。
罗德出生在最前线的领地。他在学院里并非一无所获,但在最终学年以第一名毕业时,他确实也是带著失望而归。
(……瑟侬老师知道我最讨厌那群垃圾贵族,想必一定会将我跟皇子一同隔离,免得见到那些烂学生吧……)
瑟侬院长还顺便关心罗德哥哥的消息,可是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葛兰瑟力亚战役之后,他哥哥始终没回去,眨眼间就过了四年。
指定地点是研究专用的藏书楼,其他学生上课的教学楼在其他区域。经过岩壁与青苔滴著清水的阴凉外通道后,罗德走进藏书楼。
高得必须抬头仰望的螺旋梯上,等间隔排列著令人怀念的风雅贝壳窗。神话雕刻的圆顶镶著彩绘玻璃。学生时代的最后一天,他从这里看著夕阳洒落,实际感受落日的帝都。斜阳之都史特拉迪卡……
罗德边走边欣赏风景,就这样抵达最深处。由于不解开数学教授定期更换的算式锁就无法进入圆形藏书室,不良学生完全拿它没辙,然而最终第五学年的学生就有能力解锁。罗德在学生时代也经常把这里常成秘密基地。打开门后,他眯起眼睛。
室内宽敞庄严,靠墙的书架上塞满密密麻麻的书本。空气中凝滞著古书与羊皮纸的气味,旧式大窗洒落满满阳光。房间中央有块黑板,巨大的桌子旁摆了三、四张椅子。
只有一张椅子上有坐人。黑发少年手拄著脸颊看向桌上的古代地图。他上半张脸蒙著鸟型的奇特面具。这位八成就是法皇家的拉姆札皇子。这一年来,皇子是这房间唯一的学生。据说他师事瑟侬院长与作风独特的佩脱拉尔克名誉院长,他选过的课却没有一堂缺席,还很喜欢地图。
(魔女家的亚立尔皇子翘课吗……?)
两位皇子可以随时指名罗德过来讲课,但今天是第一次上课,前三堂课事前就已经决定好了。所以亚立尔皇子不是调到另一天上课,就是拒绝来上课。
第一天的课程是皇帝候选人的基础复习——皇帝遴选的由来与现状,以及帝国领邦制跟王朝君主制的差异和历史等等——老实说,就连身为讲师的罗德都觉得这门课无聊得透顶。尽管正值容易觉得无聊的年纪,十二岁皇子却发挥惊人的耐性,把曾经学过的内容又重听了一次,不止提出问题,还记了笔记,展现出无可挑剔的帝国皇子风范。看在钱的份上,罗德原本只想做好分内的工作,但第二堂课试著加入他个人的考察跟见解时,皇子立刻将之抄进笔记里……罗德这才拿掉有色眼镜。『佛罗连斯猊下推荐的拉姆札皇子』,这种无谓的推荐或许才是拉姆札最大的不幸与误解之源。
以一个十二岁少年而言,拉姆札长得很高,与纤弱的印象无缘。但不晓得是不是有偏头痛的毛病,他偶尔会难受得蹙起眉头,彷佛需要某些药物。
尽管态度值得赞许,拉姆札却莫名其妙地愈来愈不开心,第三堂课开始前突然低喃了一声「喂」后说:
「——既然你第一堂、第二堂跟第三堂课都在的话,就别在旁边闲晃,至少坐在位子上如何?不然就挑跟我不同的时段一个人听课吧。你这样太碍眼了,给我克制点。」
这时,罗德的视线突然不知不觉地被某一点吸引过去。
彷佛夜里从图画中跑出来般,三楼靠著书架的梯子上坐了一位手支著脸颊的少年。为什么之前都没发现呢?
少年下了梯子来到三楼的扶手处。罗德还来不及阻止,少年就已经轻松跳过扶手落到一楼,过程中完全没发出声音。少年比拉姆札皇子还矮,脸上戴著不一样的面具。他飞快地瞬间瞄了罗德一眼,让罗德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亚立尔皇子以显眼的大动作坐到拉姆札皇子身旁的位子上。他没带笔记本跟铅笔,连鹅毛笔和墨水瓶都没有,那傲然的态度却让人忍不住想放他一马。前三分钟他像只松鼠似地乖乖不动,但彷佛总算想到坐著能做的事情,四分钟后他开始冥想或努力入眠,结果似乎是后者。他好像觉得桌椅待起来很不舒服,瘪著嘴巴再度离席,在藏书室里漫游。这段时间总长七分钟。期间罗德当然也在讲课。拉姆札皇子的太阳穴浮现青筋。
「——喂,你在开玩笑吗?」
「我试著努力过了。」
「才努力五分钟就结束了吗?」
「明天我应该会注意不超过七分钟。」
「那也才六分多钟!而且居然说什么『应该』!」
亚立尔不以为意地在黑板、罗德跟拉姆札周围闲晃了一会儿,拿了本书待在拉姆札斜后方的窗台上。讲课的同时,罗德发现亚立尔皇子似乎正竖耳倾听。有时他会从书里抬起头来闭上双眼,好像听懂了罗德所说的话……不,大概是错觉吧。他在窗边的阳光下睡著了。
午后秋阳洒落进来,罗德开始觉得自己好像在玩具箱里讲课。柯札伯爵领地的下级贵族被诸侯们视为弃子,拉姆札无论学到什么都注定只能成为傀儡皇帝,亚立尔将在没有胜算的皇帝遴选之后沦为敝屣。明明没有什么力量,却还是被利用的三具人偶——这里就好像他们的秘密基地。
不知不觉间,午睡的亚立尔皇子成为浑然天成的景象,拉姆札似乎也习惯了。当钟声响起时,窗边已经不见人影。
第一天的三堂课结束后,罗德分别被两名皇子叫住。
拉姆札皇子轻声说「你能教我王朝语吗?」因为在课堂上学不到王朝语,只能自学或私下找人教。然而,撇开『对话阅读』不说,要学会『写作』是极为困难的事情,上级外交官僚也只有少数人能运用自如。由于柯札领地距离亚琉加王朝不远,出身该地的罗德也学会了堪用的王朝语。稍微思考了一会儿,罗德回答:
「……如果要学习读写现代语,有个比我更专精此道的人选。有空要不要试试看申请一次个人教学?」
看了拉姆札皇子的表情后,罗德露出苦笑。
「虽然对方也很有可能拒绝……不过既然你不太想见到其他人,一开始就由我来教。」
经过一段犹豫的沉默,皇子回答「……如果那个人比你强,我就试一次吧」。接著提出几个有空的时段后,再度回到藏书室。
另一边,当罗德走在昏暗的外回廊上,准备返回分配给他的讲师休息室时,亚立尔皇子突然从前方的阴影中冒出来拦住他。
从树间隙缝洒落的无数光影,在走廊上构成一幅剪影画。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的枝影可见鸟儿驻留,亚立尔皇子宛如影之王般伫立其中。
两人之间隔了一大段距离,感觉相当生疏,罗德觉得自己好像被迫停下脚步。
跟上课时不同,皇子盘起双手仰望罗德,低声呢喃。
那是亚立尔皇子第一次对罗德说话,同时也是第一次向他提问:
「……为了不让某人去打仗,我还能做些什么?」
他一丢出问题,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跟拉姆札皇子那时候不同,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罗德张开嘴巴。在皇子失望地别开视线转身离开前,他想找出什么可以立刻回答的答案——而且绝非敷衍的陈腔滥调。
亚立尔皇子抱著胳膊静候罗德回应。跟上课时不同,不管过了多长的时间,他好像都不觉得痛苦,也完全没放在心上。
比起漫长的沉默,罗德的回答显得过于简短,彷若愚蠢的败北宣言。
「……你等著。我回去想想,等想到再告诉你。」
皇子并没有特别沮丧失望,只是稍微点了点头。他并非想要追求正确解答,纯粹是徵询罗德个人的意见。
「……挖坟公主——米蕾蒂亚大人说过这种话吗?」
不晓得是对什么产生反应,宛如被阴影吞噬的皇子转过身来。
「我只是想知道。」
「为什么?」
墙上皮影戏中的小鸟振翅起飞,罗德顿时一个闪神。下个瞬间,亚立尔皇子的身影有如幻觉般消失无踪。那一剎那遗留下来的低语,或许是罗德的幻听。「……因为我不想看她哭。」罗德好似听见皇子这么说。
……罗德不太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休息室。戴头巾的工友拍著罗德的脸说了些什么,但他直到打了个喷嚏后才回过神来。在她打扫整理完藏书室这段时间,罗德似乎一直都在发呆。
「……什、什么事?」
「……课上得如何?两位皇子殿下都有来吗?亚立尔殿下……咳,没事。你们没有一起去吃个迟来的午餐吗?」
「午餐?在一个礼拜后薪水入帐前,我手头上都没有闲钱……只好吃马了……这么说起来,那两人在三堂课里好像都没去喝水……」
他们大概有五小时不吃不喝。包头巾的工友板起面孔瞪著罗德。
「罗德老师……身为成年人,请你试著把天上的山鸽打下来烤熟,喂饱饥肠辕辕的少年,不然还有栗子树可采啊。」
学生时代他恐怕会这么做吧,不过讲师可以率先做出那种野外求生般的行径吗?
「抱歉,我是动脑派……还没抓到鸽子我可能就先饿昏了。」
「……我明白了。明天起我会带便当过来,请罗德老师负责试毒,跟皇子殿下们一起享用。」
罗德忍不住盯著面无表情的工友,工友则回以疑惑的眼神。
亚立尔皇子的问题在脑海中不停打转。
主和的魔女家推出了皇帝候选人。
……绝对无法在皇帝遴选中获胜的少年。
这些就是罗德第一天当讲师发生的事。
隔天讲师桌上摆了装在藤篮里的『便当』。里头是彷佛刚采收、带著泥土藤蔓的蕃薯,大大小小总计十个,以及三颗苹果、瓶装水、疑似要用来烤蕃薯的打火石,以及代替盘子的三张大枫叶。这是要试什么毒呢?另外还有一朵桔梗。
这天,罗德请两位皇帝候选人收集木片落叶烤蕃薯。
之后走在藏书楼四楼的走廊上时,罗德在窗下看见了有趣的景象。当时包头巾的工友正把杂树林的栗子扫在一起,亚立尔皇子徘徊一阵后靠近工友背后。工友似乎在传授『用脚踩破栗树果实的课程』,两人拾起栗子放入藤篮内结束了打扫,不久还能看见两人并肩从后门回去,保持著远远称不上亲密的尴尬距离。直接牵手就好了嘛——正当罗德这么心想时,皇子伸出了手。不晓得是不是没注意到,工友倏地提起藤篮。
不管皇子有没有上课,工友每周似乎只工作三天,另外还有两天成天不见人影。这种时候亚立尔皇子总是心不在焉,甚至失去午睡的兴致。虽然他比拉姆札皇子更少显露感情,但唯独这两天,他会表现出不知如何处理这种莫名情感的样子。两位皇子会起争执也大概都是在这两天内,最后连两天都不够吵。两名性格冷然的少年似乎开始慢慢有了人味。
罗德对经常过来探视的瑟侬院长提起这件事时,他微笑著说「你也是呀」。
三
亚利安罗德·柯札当上新讲师的几天后——
下午的尾声,拉姆札从三楼进入圆形藏书室。
他平常总是从那里进出。里面是类似夹层的独立小空间,拉姆札拥有唯一一把钥匙,可自由使用这个地方。躺椅上摆著将棋盘、看到一半的书,还有笔记本跟笔。因为藏得很隐密,无论从上从下都裉难发现这个空间。只要拉姆札不主动走到能够俯视楼下的扶手处,就没有人会知道他在那里。除了寝室以外,这里是他的另一个秘密基地。
一大早难得无人来访,藏书室里弥漫著浓浓的古书味。俯瞰一楼的黑板时,上头依然留著昨天的板书,椅子上则空无一人。
拉姆札叹了口气。今天是罗德老师挑选的王朝语讲师要来的日子。虽然姑且排了下午最后一堂课,但他上课的兴致已经少了八成。他一开始抱持著不满意老师就跷课的打算,可要是没排课的话,他应该可以自由运用这段时间。况且他本来就不喜欢跟不熟悉的人相处,为什么那个时候他会对罗德老师说「就试一次」呢?
走向躺椅的途中,头痛与晕眩令拉姆札脚步踉呛。他按著太阳穴,闭起面具底下的双眼。虽然已经吃过止痛药,但今天好像没发挥功效。
拉姆札在椅子上坐下,不经意地望向单人将棋的棋盘后——把手抽离太阳穴。他认真地低头看著盘面……没错,黑驹的位置跟昨天不同。彷佛跟拉姆札对战般,只有一颗棋子移动了。
拉姆札凝视遭人移动过的盘面,也不看平常只手拿著的王朝将棋手册,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花时间反覆思索,然后移动了一颗白驹。
这时,藏书室的门发出「叽……」的一声。
甫一回头,便可从扶手空隙间看见包头巾的工友。感到扫兴的同时,拉姆札不自觉地盯著工友。工友拿著白鸟羽毛扫掉散落在桌面的粉笔碎片,接著把几本书放在桌上。她笨手笨脚地把拉姆札跟亚立尔的两张座椅摆好,并用乾布擦拭。这工友长得真矮。她开始擦昨天的黑板,可是就算再怎么挺直腰杆,她的手仍然构不到最上面三分之一的部分。工友挑战五次还是失败之后,便草率地留下最上面的文字:『帝国皇帝双手握有两口政剑与教剑。「命运之石」响起时,帝国皇帝掌灵威。』
她走到窗边打板擦,过一阵子又走回来。打开的窗户成了风的通道,几枚绿色的银杏叶被吹进藏书室里,拉姆札隐约听见下午三点的时钟报时声。
讲课的时间到了。工友不慌不忙地回到椅子旁,并拢双脚坐好。她坐的并非拉姆札的位子。
面具狭隘的视野里,可见她的头巾外露出一缕发束。
拉姆札这才从躺椅上起身走向扶手。
俯视楼下时,工友已迅速解下头巾。
银色短发在她的肩头上摇曳。拉姆札看见桌上有几本用王朝语写的书,还有疑似地图的东西。工友坐在位子上眺望银杏树,看不出是否有注意到三楼的拉姆札。
拉姆札折回躺椅,拿起用皮带系紧的笔记本与文具用品,随即步下通往一楼的螺旋梯,期间视线一直停留在工友身上。啪、睫……他有生以来从未像这样清楚意识到自己的脚步声。工友抬头望向拉姆札,拉姆札发现那双眼睛是货真价实的紫藤色。
——白银色的头发、紫藤色的眼眸。
罗德曾说对方有可能拒绝……这样看来,她并没有拒绝。虽然不知道理由是什么。
步下最后一级阶梯的同时,拉姆札面无表情,以王朝语冷淡地询问:
〈……你要教我王朝语吗?〉
〈拉姆札殿下不介意的话。若您不满意,我可以换罗德老师来上。〉
看了拉姆札的表情后,工友发现自己似乎讲得太快,于是又慢慢重讲一递,这回拉姆札听懂了。工友一副淡然冷静的态度,就算眼前是对手法皇家辅佐的皇子,她的表情与声音也没有特别的感情起伏。这点跟那个米尔杰利思很像。
她完全没问拉姆札为什么要学王朝语,刺探的眼神与故弄玄虚的态度也不像侍从艾莉卡跟母亲那般激怒拉姆札……一点也不。拉姆札没有提出替换讲师的要求,反而默默走到桌旁拉开椅子,把这一年来抽长的腿塞进去坐好。
拿起鹅毛笔后,拉姆札终于不敌好奇心,伸手把右前方的球状地图拉过来。一看之下,那是所有地名均以王朝语书写的帝国地图。他从未见过这种东西,而且海岸线画得极其古怪随便。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手画的,字迹似乎也是出自工友之手。
〈听说拉姆札殿下喜欢地图,所以我用现代王朝语重新写过。请把它当成学习的参考,方便的话,也请您收下。〉
〈这地图做得真差劲……还以为地形不同是因为地图太旧,原来是手绘的啊。〉
〈……昨晚时间不太够。话先说在前面,我认为要画就要画出正确的等高线。〉
〈太快了,再说一次。正确的什么——后面我完全听不懂。〉
初秋的风从窗户吹进来,将手边的地图吹得沙沙作响。她只接受了拉姆札坐在椅子上的事实,并没有多问:「我来教您可以吗?」
〈那么接下来的九十分钟……由我来担任讲师。我是工友米蕾蒂亚。〉
拉姆札手杵著脸颊聆听这个名字。
黑板好几次被写满又擦掉。回过神时,拉姆札也一口气写满了笔记本。
工友坚决不讲帝国语,完全没有为了体恤拉姆札而使用容易理解的单字。
即使用法错误,在拉姆札自己找到答案前,她也绝不出手帮忙,只是耐心地默默等待,工友似乎将某人教自己的方式原封不动地搬过来用。途中拉姆札发现盘据不退的严重头痛彷佛被洗掉般消失。他没讲其他多余的话,只用生疏的王朝语与她交谈,静谧的九十分钟眨眼间就过去了。
拉姆札还没离开,重新回归本业的工友便毫不留情地开始擦黑板。他试著回想还来不及记下就带过的部分,并动笔把它们写下来。
到了黄昏,秋天的夕阳从窗户照进房间里。
拉姆札看见工友停下手上的工作,一脸阴郁地凝视橘中带红的天空。他知道枢机卿同样经常在黄昏时分出外徘徊,不然就是趴在窗边微笑著观看帝国的落日。
实际上那只维持了短短几秒钟,工友再次转身擦黑板。
拉姆札也装作没看见。写完笔记后,他无视之前曾说过「就试一次」,直接询问下次讲课的时间。工友依然惜字如金地默默点了点头,并提出几个时段与日期,拉姆札指定了跟今天一样的时间。
黑板上同样留下了上面三分之一的部分,不过拉姆札当然不打算帮忙擦掉。
拉姆札收下工友拙劣的地图夹进笔记本里,擅自借走几本工友带过来的书后,随即起身步上螺旋梯。途中他转身望去,只见工友关好窗户,费心将大椅子摆回原位并包好头巾,最后还不忘点亮烛台。拉姆札走得比平常缓慢,距离三楼还有两级台阶时,他看见少了来时书本及地图的工友轻盈地从门口离开,只留下细微的脚步声。
从三楼俯瞰一楼时,黄昏中空无一人的藏书室显得空空荡荡,为拉姆札点亮的烛火兀自摇曳。吹进室内的银杏都清掉了,黑板上的王朝语也被抹去,只有昨天不完整的板书依然留在上头,彷佛今天的九十分钟并不是真的,就像敲响十三次钟声的夜晚一样虚幻。
拉姆札回想起那天晚上看见的景象,银发少女在眼前稍纵即逝。
……他再次步下螺旋梯,踮起脚尖把昨天的板书擦乾净。
回到三楼时发生了一个小异状——将棋盘上的一颗黑驹又自己移动了,而且格外挑衅地撇向旁边。
拉姆札皱起眉头。黑板从昨天到今天黄昏都没擦,虽然不晓得工友一整天去了哪里,但他知道谁会在藏书室里闲晃打发时间。但看到棋子彷佛胜券在握的走法,他顿时怒上心头。
拉姆札重重地在躺椅上盘腿坐下,看著棋盘一会儿后移动一颗白棋。接著把工友拙劣的地图及王朝书籍夹在腋下,一如往常地锁上藏书室的门。正确来说,今天也就只有这点『一如往常』。
隔天早上拉姆札来到藏书室一看,只见黑棋已经迎击白棋,并走到另外一格去了。
四
《致亲爱的大姑母
您过得还好吗?十月到了。帝国议会将在月中开议,每天都有一大群人涌进帝都史特拉迪卡。镇上不知为什么流行起银发及面具,如今就算没用染剂走在街上,谁也不会回头看我。
关于提交行政机关的魔女自治领地定期报告书,目前我正在看,还没请大叔父盖章。大姑母与席格林迪大人的笔迹和花押著实令人怀念,我一不小心就看了一整天……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想写信给您。
再问候您一次。大姑母,您过得还好吗?
这边不提宰相会议,很多事情也都略过。总之,我从这个月起开始住在城外。我已经预付九个月的房租,每天也会出门工作。
议会似乎已经决议增加军税,想必物价也会上涨。
另外,随著停战期限不再延长,帝都史特拉迪卡周围各岛屿都市似乎下令增产锻造冶金、造船、钢铁木材石炭等等物资,即便冬天也会频繁开船移送物资。包含来自帝国自由都市的维里耶里家在内,富商三家的船经常停靠港口。
话说回来,梅迪亚尼姑大人也已经抵达帝都。尽管相隔四年才见,她依然没有改变。虽然尼姑大人在前线经常写信请法皇家送药、资金跟医僧过去,但我老是忘记她是黎里多圣地的大领主。
梅迪亚大人从早到晚尽力出席帝国小议会,我每周也有几天会去尼僧院帮忙看家、制药、进行治疗,或是磨粉烤面包。酬劳是刚磨好的小麦粉、田里的各种香草,还有烤失败的面包等等。
担任副外交官的大叔父每天应该都比梅迪亚大人更加繁忙。我感到非常忧心,便把杂记本托给魔女宅邸的梅伊管家。
大姑母,那只小蝙蝠经常四处逗留,完全派不上用场。我把要寄给大叔父的信挂在它脖子上权充信鸽,结果它吃完虫子就像回力镖一样又挂著信飞回来了。如果是吉伊,肯定会把它烤来吃。我打算教它学些特技,看在大叔父的情面上,每次发现它倒挂在某处时,我总会把它关进笼子里带回家。
我在那本杂记本里写下了给大叔父的留言『我很担心您,可以的话请让我尽一份心力。只要大叔父同意,梅迪亚大人愿意带著我一起参加议会。还有我看过床了,您大概有五天没回家吧。您睡在哪里呢?我在您的枕头里放了安眠香料』。再次造访宅邸时,大叔父在杂记本上回应『我当然睡在床上,你才要改掉睡地板的习惯。议会?你不必做多余的事情。那包香料害我睡过头了』。梅伊管家还在旁边补充说『米亚大人,为了回您的杂记本,主人难得回宅邸的床睡,已经不知道有几天没看他这么做了。而且主人气色很好,还留下来吃完早餐,近期之内请您再过来走走。若是吾辈出现,我就把他踢出去。』
……其实我在租屋处也放了同样的杂记本……不,这方面就先不说了。
之后我每周会抽个几天顺道去魔女宅邸见大叔父,从魔女家的养蜂箱里采集新鲜巢蜜,把鸡跟鸡蛋一起带回家。另外,经梅伊管家的同意,大叔父的寝室专门由我打扫(例如更换香包)。偶尔我会裹著毛毯窝在床脚,坚持等到大叔父上床休息。虽然大叔父脸色很难看,但这种时候他总是默许我做想做的事情。
还有,我在宅邸里拿到了美丽的月历。那是〈维里耶里〉制的美丽绘本,每个月份都附有太阳王跟月妃的图历故事,可惜太过漂亮,不忍心在上面打叉或画圈做记号——不,还是有些打叉的必要。
稍微谈一下我的近况吧。
因为名为『吾辈』的法皇家监视者活力充沛地执行工作,我跟皇子平常几乎不受诸侯打扰。『吾辈』老是在眼前晃来晃去,我便趁他闲下来时拜托他修理屋顶。
每周有三天我会在杜哈梅学院里当工友,同时托吉亚找些代笔跟领日薪的工作。以前我会在外露宿寻找矿脉,藉此在短时间内累积大量金钱,不过现在不这么做了。如果晚上有人来访,我想为那个人开门……
因此,来到帝都后顶多只有因为需要现金,坐船去监狱岛采稀有的佐哈尔海带才出过远门。如果把它卖给大姑母推荐的『嘉涅夏的店』,便可拿到不少钱,现在我还是不时拿做好的药跟药草去卖。
亚立尔殿下介绍了一处温泉。泡完温泉后,雷纳多身体好多了。我也去泡过,是一处看得到海的温泉。
话说回来,我在杜哈梅学院里遇见了柯札伯爵领地的亚利安罗德大人。
另外,在吉亚的介绍下,有位名叫妮娘的女性每周会来家里一次。她比我大两岁,除了收送换洗衣物(听说她在城里当洗衣妇),还会挑选适当的食材与日用品装箱,坐弟弟的船送来,著实助益良多。当我付给她帝国铜币时,她又塞了更多东西给我,我只好送她药品、鸡蛋或蜂蜜之类的酬谢……》
米蕾蒂亚写到这里,短暂停笔。
书房窗外是十月的秋夜,虫儿吱吱鸣叫。
妮娘多半走水路从城下町过来。第一次见面那天,米蕾蒂亚跟雷纳多到绿门的某座湖旁迎接她,顺便带路。一艘小船靠岸,船上有妮娘、各种装满食材与物品的箱子,以及一名船夫。米蕾蒂亚和雷纳多吓了一跳。船夫放任胡子头发随意生长,像个流浪汉般穿著沾满污渍的衣服。不过最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是开船载两人去监狱岛采佐哈尔海带的船夫。
一问之下才知道这艘小船为妮娘的弟弟所有,流浪汉则是几年前擅自把船当床住下来。然而,他照顾船只非常细心,要用时就由他划船。如今妮娘的弟弟在外当船匠的学徒,期间有载客的话,他会把船资交给妮娘。相对地,如果妮娘做便当送他,他也会笑著接受……这对姊弟真是大方。
姊弟俩替流浪汉取名为×沙卡那,理由是「因为他就像神话里无所不知的智慧之鱼」。妮娘说沙卡那不是多话的人,很少听到他的声音,不过就各种层面来说,每次听他说话总是让人大吃一惊。虽然米蕾蒂亚使用水道时都挑沙卡那的船,但因为现在还没听过他的声音,因此也还没被吓到。(编注:『鱼』的日文发音。)
知道妮娘弟弟跟皇子同年时,米蕾蒂亚反倒觉得惊讶。
当时米蕾蒂亚陷入沉思。家中的杂记本通常都是雷纳多在写,偶尔还会留下吉亚和米尔杰利思的讯息,以及小蝙蝠啪躂啪躂的脚印,却完全不见亚立尔皇子的字迹。
米蕾蒂亚试著向妮娘打听十二岁男生的状况,妮娘闻雷哈哈大笑道:
『没什么啦,十二岁男生既单纯又愚蠢,而且笨得可以。前几天大概有十个男生众在后巷大喊「要转了!」我还在想他们要干嘛,结果他们当场垂直跳著旋转,说是什么「必杀回转跳跃」,就这样来回跳了一个小时左右,最后头昏眼花地接连倒下、动也不动。他们都是笨蛋啦,还是无药可救的那种,随他们去吧。』
亚立尔皇子怎样都不像是会做出『必杀回转跳跃』的人。应该吧……大概。
『他们想做就做什么,又不肯告诉别人。对喜欢的东西很专一,讨厌的事情不是全力抗拒就是逃避。说不是的话就不是,很单纯的。』
这句话触动某条心弦,于是米蕾蒂亚将其牢记在心。她低声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有事情瞒著弟弟吗?』
『有喔……不过啊,总有一天会想跟他讲的。』
米蕾蒂亚陷入沉思——总有一天会想讲的……
当初看见雷纳多身体少了一半,妮娘似乎非常害怕,眼神不知道该往哪里摆。见她彷佛不齿自己的行为般立刻直直地抬起头,米蕾蒂亚觉得相当开心。在前线都市葛兰瑟力亚里,肢体缺损的人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谁也不会用奇特的眼光看待他们,因为那十分普通,可是帝都不同。这里明明是雷纳多长久以来保护的故乡,回来后却显得格格不入,找不到容身之处。在各方面感受到这种歧视时,米蕾蒂亚心寒至极,同时也接受了事实——包括她无法喜欢上帝都,还有自己不过只是待到六月为止的短暂过客。就连妮娘纯真的开朗,彷佛也像在米蕾蒂亚伤痕累累的心口上撒盐。
米蕾蒂亚最讨厌这么窝囊的自己。
……她喜欢妮娘的笑容。随著喜欢的程度加深,她也开始期待妮娘的来访。久违地对某个人有表里如一的好感,让米蕾蒂亚产生了奇妙的心情。
她再次回到灯火底下继续写信。
《……我完全没提到亚立尔皇子,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
因为我太不中用了,这点该从何写起才好呢……
十月,殿下开始到杜哈梅学院上课,有空我们会一起离开学校。
其他时间殿下总是突然悄悄出现。他没拉门铃,我也没教他怎么拉。毕竟那么做感觉很像外人的家。
由于家里有个将棋盘,我便教殿下如何玩王朝将棋。殿下明明是初学者,我却没能手下留情,把他打得落花流水,结果殿下途中就回去了……我做了幼稚的事情……不过隔天亚立尔皇子难得连续两天过来。大姑母,我们之间就像这样……我摆好昨天的棋谱继续下了几步,这回皇子又在下完前离开。
前几天他独自排好棋子。盘面充满罕见的肃杀之气,一问之下才知道他正在跟拉姆札皇子下棋。跟雷纳多学会劈柴(殿下之前一直把柴劈得粉碎)后,殿下总算有意记住雷纳多的脸跟名字。所以听说他正在跟拉姆札皇子下棋时,我忍不住笑著回答「是这样吗?」
结果皇子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盯著我,理由还不得而知。亚立尔皇子十二岁了,虽然同样是十二岁,他却跟完全不掩饰想法的我和艾简——(墨水的污渍)……截然不同。
另外,亚立尔皇子开始会在傍晚时来接我……》
米蕾蒂亚看著一旁的杂记本。那时……她经常担心皇子没翻阅写了每天回家时间跟行程的杂记本。
尼僧院的破面包窑坏了,她跟雷纳多在尼僧院里搞得灰头土脸。当时钟的指针滴答地跳过预计的回家时间时,亚立尔皇子瞬间从门口走向米蕾蒂亚。当时他说:「……因为时间到了你好像还不会回来,我就过来接你了……」
米蕾蒂亚当然吓了一跳,尼僧院长梅迪亚也瞪大眼睛直盯著假面皇子。
那天他们绕到有单簧管演奏声的流动市场买晚餐,在沙卡那的船上跟皇子一起吃完饭才回家。虽然不晓得皇子是什么时候看的,但这样就知道他会读杂记本。米蕾蒂亚又少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烦恼。
从那天起,皇子每到黄昏就会出现。无论是在学院还是尼僧院,就算她在吉亚的杂货店帮人代笔,或是在街上买东西,皇子一定会过去接她,偶尔也会陪她一起吃晚饭。米蕾蒂亚手撑著脸……一直以来都是她等大姑母跟大叔父,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来接自己。
临行时,皇子在门口驻足了一会儿,然后才转身离开。第一次听到皇子回答「……晚安。」时,米蕾蒂亚觉得好开心。
皇子从不肯透露他要回哪里,米蕾蒂亚也没问。
她看著信旁的银币,皇子也还没主动提及他的第一个愿望。
米蕾蒂亚再次执笔沾墨。
《殿下从未写过杂记本。本以为我们之间的距离稍微缩短,不过似乎还很遥远……我自己可能也一样。
大姑母,这四年来……就算发生什么高兴的事情,我还是觉得看不见的背后存在蛀痕。四年前被黑羊啃掉的地方仍然没有填平,空洞一直都在,幸福永远无法完整。亚立尔皇子就像一块巧克力,在店里买下时令人开心不已,光是看著都觉得幸福。无论是傍晚过来接我时单纯地并肩而行,还是对话中断的静谧时光……
我决定把自己的悲苦埋进墓穴,不告诉殿下。
因为我也想把心中少数纯粹无瑕、连一点裂痕都没有的东西,用银纸包好交给皇子。
大姑母,我问过殿下了,皇子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大姑母。
这并不奇怪,可是为什么大姑母会万中选一地指名殿下呢?我只想得到一个理由。
我很想让亚立尔皇子见见大姑母,也想让大姑母看看亚立尔殿下……但往后也不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在帝都里,每天的生活都毫无变化。有时我会突然错乱,搞不清楚什么是什么。拿著苹果漫步学院中……这一切都太不真实,总觉得这种普通的生活是不被允许的。我想回到大姑母身边,我一定会回去。
然而,我绝不可能带殿下去那个地方。
所以大姑母跟亚立尔殿下往后也不会见面吧?说来奇怪,我感到既遗憾又落寞。
……大叔父看起来非常疲倦,应该不是因为议会的关系。在没有大姑母的帝都里,大叔父总是带著那种表情独自生活吗?……大叔父未曾提及大姑母的事情。
如今大姑母一个人待在东边的葛兰瑟力亚,令我忧心忡忡。
大姑母总是抬头看著蓝天,无论是战争过后,还是在瓦砾堆中……当您牵著我的手一起走时,天空往往听得见云雀的啼叫声……哪怕是去捡骨,只要大姑母牵著我,我哪里都愿意去。
……请您不要独自苦思,一个人走到其他地方去。
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可说了。虽然并非全然无事发生,但我不打算写出来。
丁香花开的季节里,在我、在我们回到那边之前,请您保重身体。
致上所有的爱米蕾蒂亚
附注吉伊行踪成谜,原因不明。
附附注今天秋风也很强劲。我把插图月历装饰在花瓶上。
明知最后会跟月妃分开,太阳王还是每年不断在世界中来回奔走寻找王妃,寻找遗忘自己的伴侣。春天邂逅、夏季结合后,秋天开始迁出离别的阴影,在黑暗冰冷的冬至那天迎向终结。
在等待离别的季节里和殿下相会,我认为这也是一个暗号。
附附附注……大姑母,因为这封信势必不会寄出去,我就写了这一段。
耶赛鲁巴特负起葛兰瑟力亚攻防战的责任。军师罗杰十个月的战功获得认可,法皇暗地里撒钱提供庇护,让他晋升到枢机卿的职位。
谁也不知道『罗杰』的出身、来历,以及过著什么样的生活。
不过他说自己来自这座城……》
米蕾蒂亚把笔搁下,远方传来大圣堂的夜钟。
自从与法皇会面以来,她就没见过亚奇,不过倒是有目击过他。
黑森林的老朽祠堂。喜欢睡在废墟里的米蕾蒂亚,很快就决定把祠堂三楼当成在帝都里的秘密基地,但某天她才知道原来二楼也有人停留。
一位圣职人员来到边陲的乱葬岗,因为金发碧眼的枢机卿喜欢在同一座祠堂的二楼窗边看夕阳。他独自走过无人前来凭吊的无数墓石,漫步在底层的塔型木牌,以及刻著相同日期的四十二颗墓石周围。
米蕾蒂亚靠在椅背上。蜡烛发出燃烧的滋滋声……最近得向梅迪亚尼姑大人借僧籍簿了。
烛光之下,亚立尔皇子交给她的银币闪闪发亮。
请告诉我你的事情——她一直在思考这句话。
米蕾蒂亚也有想瞭解的人,哪怕尽头只是条死胡同。
(十三年前的三月,亚奇自这座城而来……)
听著雷纳多的打呼声,米蕾蒂亚熄掉了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