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可以吗?」
抓着我肩膀的他如此问道。
他给人的感觉很温柔,长相属于中上。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名字我则是已经忘掉了。
「可以喔。」
我卯足全力以游刃有余的表情展露微笑道。
听闻我的话语,他点了点头并碰触我的身体,接着我俩合而为一。
「舒服吗?」
他开口问道。
「嗯。」
我颔首回应。
坦白说,其实很痛。
不过,就是要痛才好。
「美咲……」
他呼唤着我。
那并非我的名字,但它目前是我的称呼。
「好舒服。」
我煞有介事地发出可爱的声音给他听。
我明白光是如此,他便会感到心满意足。
我连自己感到舒服还是恶心都不晓得。
只知道肚子深处有点疼,入口一带感觉很刺痛。
这两股感受使我觉得安心。
让我知道——
啊,原来我也确实有身体存在呀。
醒来之后,我发现室内一片漆黑。
「咦……」
我慌忙起身看向时钟,才发现已经过晚上九点了。
看到时刻让我吓了一跳。如果晚餐还没有准备好的话,吉田先生回来时就赶不上开饭了。
自从吉田先生把「家务」交给我处理后,我必定会在他下班回家的时间点把餐点和洗澡水准备好。我认为那是自己的义务。
我打算传讯息告诉吉田先生晚餐会晚点煮,这才注意到他买给我的手机画面跳出讯息通知。
是他传给我的。
『我要和公司同事到离家最近的车站那间戏院看电影,所以会晚点回去。你就先吃饭吧。』
看完这则讯息,我的身子忽地使不上力。
「……太好了。」
虽然不是在奇怪的时间睡着这件事本身受到原谅,不过这样就不会给吉田先生添麻烦了。
在我松懈下来的当下,注意到自己的身体被汗水弄得湿淋淋。
感觉到寒意的同时,回想起自己所梦见的内容,鸡皮疙瘩一口气窜了起来。
来到这个家之后,从未鲜明地回忆起——不对,是我刻意不去回想的事情,一鼓作气地涌了上来。
我本人有自觉到,自从遇见吉田先生这个不可思议又温柔的人,我的内心逐渐得到喘息。
即使如此,我所走过的路也不会消失——感觉现实如此摊在我的眼前。
「吉田先生。」
甫一回神,发现自己喃喃脱口说道。
而后随即体认到自己是个非常愚昧的人。
第一次在陌生男子家住宿时,我应该已经下定了决心才对。我要逃出家里,取而代之地以这种方式过活。
为了逃离真正难受的事情,必须忍受其他难过的状况。
我的感官立刻麻痹了。不对,是我自以为麻痹了。
但是,我认为其实自己有发现到。我对自身所作所为抱持着突兀感和厌恶感,并置之不理走到了现在的地步。
接着我遇见了吉田先生。
否定我的一切后才接受我的他,令我困惑、感动,这次则是感到不安。
我认为自己真的很我行我素,而且既弱小又愚蠢。
吉田先生很温柔。真的比我先前所遇过的任何人都温柔。
严峻地凝视着他人,同时净是担心着别人的事。假装以自己的事情为优先,却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人的痛楚上头。
这样的人会对我好,铁定是因为我看起来很可怜吧。
真是奇妙。
自从离家之后……从我逃离纠缠在身上的夙怨后,我总是留神在「距离被抛弃为止还有多少时间」上头。
这个人还会让我在此待上几个月、几星期……不,几天呢?我净是在计算这些。
可是,现在却不一样了。
我八成不想遭到吉田先生抛弃。
更进一步地说,搞不好我甚至想受他喜爱。
我并不是希望他爱上我。我会支持他的恋情,也期盼他获得幸福。
尽管如此,我仍然忍不住期望,自己能在他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的状况下,受到他喜欢。
所以……他的温柔之处最令我感到害怕。
万一连他都弃我于不顾的话,我该怎么找出自己的价值才好呢?
我尚未得知,不遭到他讨厌的最重要条件是什么。
他对我带有什么样的期望呢?我是否满足了他所要求的条件呢?
愈是去想,愈觉得心中七上八下。
『我要和公司同事到离家最近的车站那间戏院看电影——』
我低头看向吉田先生的讯息,不禁深思起这些字句的意义。
那个同事是女生吗?吉田先生没有写是「上司」,所以一定不是他所爱慕的后藤小姐吧。
吉田先生不是个下了班会主动出去游玩才回家的人,而且活动内容还是看电影。
从他受到邀约这点考量,对方铁定是女生吧——我隐隐约约地想象得到。
先前他和一个女生一起去喝完酒才回家,会是她吗?
吉田先生说喜欢后藤小姐,那这名女生又如何呢?她是不是喜欢吉田先生呢?假设答案为是,那么电影结束后他们会做什么呢?
一开始思考就没完没了。明明照理来说与我无关,我的情绪却愈来愈不安。
我望向时钟,时候已经过九点半了。
吉田先生捎来讯息的时间,是七点半左右。
「电影……差不多要播完了吧。」
如果是平时,我应该不会有这种想法。
然而,尽管清楚这样子很傻,却感到坐立难安。
我并未换下家居服,直接穿上袜子,随随便便地套上乐福鞋后,冲出吉田先生家。
我要到电影院前面去,看看吉田先生以及和他在一起的人长什么样子就回家。仅此而已。
一般来想,根本就找不到。我连他在看哪部电影都不晓得,必须恰好在他走出电影院的时间点待在现场,而且车站前面的人潮还颇多的。
要在这当中找出吉田先生,实在太过天方夜谭了。
原本应该是如此才对。
也不知运气是好或不好,当我抵达电影院前面时,立刻就发现了吉田先生的踪影。
而且还是他被一名身穿套装的可爱女生给抱住的模样。
我的身体好像变成石头似的动弹不得。
吉田先生挂着迄今我不曾见过的神情。看似着急,又像困扰,也像害羞。
瞬间回想起吉田先生和后藤小姐喝完酒那天的事情。我说什么也想鼓励吉田先生而抱住他的时候,他略显伤脑筋地笑了一笑,才拍拍我的肩膀说:「好了。」
即使不愿意,我也体认到。
在吉田先生心目中,他果然丝毫没有把我当成女人。
而在那里紧紧拥着吉田先生的女生,确实被他视为异性看待。
由吉田先生的表情看来,我便明白到这点了。
「有什么关系呢?」
我以小到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喃喃说道。
「这又不是我该在意的事情嘛。」
我好不容易驱策着身体,背对电影院迈步而出。
回家吧。回去带着泰然自若的表情,一如往常地迎接吉田先生就好。
就跟他道歉说晚饭并未准备好,先让他去洗澡吧。
我一步步地前进着的双脚停了下来。
回过神来,我发现视野变得模模糊糊的。
「咦……?」
眼泪沿着我的脸颊流下。当我注意到自己在哭的时候,泪水已经止不住了。
「为什么?」
路过的行人一脸狐疑地看向我,于是我慌慌张张地再次迈开脚步。
即使以休闲服的袖子擦拭着眼泪,它依然无止尽地涌了出来。
被不知名女性所拥抱的吉田先生和他脸上的神情,在我脑海中复苏而来。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这么讨厌那样子呢?
这个疑问浮现在我心中的瞬间,我便察觉到萌生在自己身上的情感了。
「……哈哈,不会吧。」
明明泪珠停不住,我却忍不住冷冰冰地笑了起来。
我是……在嫉妒她。
嫉妒那个我根本完全不认识的女生。
嫉妒吉田先生对她露出我未曾见过的表情。
我内心傲慢地想着,希望独占吉田先生。
「……我真的……真的是个……」
胸口疼痛到好似快要破裂了。
痛到难以衡量的地步。
「傻瓜……」
不禁啜泣的我,一留神才发现自己跑了起来。
要是继续待在那儿,总有一天我肯定会妨碍吉田先生获得幸福。
我坚定地认为,绝对不可以回到那里去。
但是我也无处可去。
我就在不晓得自己正往哪儿去的情况下,仅是吸吐着气,像个傻子一般疾奔。
*
和前辈解散后,我经过车站剪票口,正要走下通往月台的楼梯时,停下了脚步。
「就这么回去……感觉也挺令人生气耶。」
我茫茫然地回想起前辈目送我的神情,有点火大了起来。他竟然露出一副送小朋友到托儿所的父亲那样的表情。
虽然能够在最后让他稍微怦然心动这点很痛快,可是从今天的态度我便清楚地知道,即使他视我为女性看待,依然丝毫没有把我当成恋爱对象的意思。
就算早已明白,还是有点令人沮丧。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我才会漠然地涌现出「谁要直接回家呀」这样的念头。
我并没有现在立刻去追前辈做些什么的意思。真要说起来,看他的模样八成目送我之后就速速回家去了,就算我现在追过去,对他往哪个方位走也毫无头绪。
因此,今天我想就这么从离前辈家最近的车站周遭,往我心血来潮的方向到处走,顺便看看风景。
一想到便会迅速行动,这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
我走出剪票口,在站前广场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
重新这么一看,我才发现这座车站挺大的。不但有电影院,还有餐饮店及百货公司之类的。只是,我想象得到无论是哪个设施,前辈都没什么在利用,因而觉得好笑。
记得我好像听前辈说过,他住在离车站步行十分钟以上的地方。
「好,就走那个方向。」
我找到了一个人潮稀少并略显昏暗的林荫道,于是决定漫步到那个方位试试。
我不讨厌车站前熙攘往来的人潮,但也喜欢恬静的道路那股独特的空气。
或许前辈曾走过这条路,也可能没有。无论如何,我的心境都很奇妙。
「不,话又说回来了……」
趁着人烟稀少,我出声喃喃自语着。
话又说回来——
想都没想过,自己会如此沉溺于男女之情。
我比普通人还要喜欢电影,当中尤其是爱情故事,真是我的心头好。然而,看着那些片的时候,我是带着一副事不关己,好像故事与自己沾不上边似的感觉在享受它。
可能是我心里在想,世上的男人都卑微到让人厌烦的地步,满脑子净想着自己的事情,往后我也不会遇见故事里头出现的那种迷人男性的关系吧。
能够进到现在这间公司,坦白讲我认为是因为自己生了一副「很受大叔欢迎」的可爱外貌。
在干部面试时,认真在打探我本质的人,我想就只有那个后藤小姐了。倘若她意见很多,搞不好我就被刷掉了。
正因为我是受到大叔喜爱才得以进公司,之后大叔社员们也对我溺爱有加。
我很快就明白,这是个与其尽力工作,不如适度偷懒会比较好过的职场。先装作自己不会,听了大叔社员不得要领的解释后,稍微进步一点给他们看,再挂着笑容说「多亏前辈,我会做了!」是我平日的流程。将外在压力抑制在最小限度,而我所发挥的力量也缩减到最少。我原本打算透过这种消极的做事方式,在这儿做到存了一笔钱为止。
这时,我被调动到吉田前辈的专案去了。
前辈就真正的意义而言,很会照顾人。他不愿意看到「什么也不会的我」一直这么下去。他并没有对工作不如自己的后进抱持优越感或是瞧不起,只是一个劲儿地严格评断我。
我觉得这好像是在出了社会之后,第一次有人愿意正视我,不由得开心了起来。
而后,我变本加厉地继续扮演着「什么也不会的我」。我要做到什么地步,这个人才会屈服呢——我如此带着掺杂期待和不安的情绪,孩子气地观望吉田前辈的反应。尽管如此,前辈也没有折服。
当我恍然回神,自己已经会在上班时注意着他了。我随即明白了一件事,他八成迷上了后藤小姐。这相当好懂。
原来如此,他是为了展现好的一面给她看,才会热衷于工作吗——当我径自这么接受时,看来状况并非这个样子。即使是后藤小姐前往关系企业而不在公司的那几天,前辈依然工作得很卖力。搞不好反倒比后藤小姐在的时候更拼命。尽管他会对坐在隔壁的桥本前辈抱怨连连,仍然会在工作之余关心着专案计划内的所有人。他原本就是个责任感十足,个性又认真的人。
虽然我早就知道了,他并不是只有对我特别温柔。
我想就是在意识到这点的当下,我对他的感情变成了爱恋。
「喔?」
道路出现了分岔。一条是通向更昏暗之处的下坡,另一条则相反地是往上爬的阶梯,有种会走到宽广之处的氛围。
由于我已经充分享受黑暗了,于是选了感觉能走到广阔处的那条路迈步而去。我还挺喜欢爬楼梯的。意识到每一步的感觉,让人颇开心。
道路两旁的路灯增加,变得愈来愈明亮。当我爬完楼梯后,来到一座草皮茂盛的整洁公园。
「喔喔,这座公园感觉真不赖。」
我四下环顾,发现有个区域并排着许多张木制长椅。
「是让小孩子在草地上玩耍,大人则在闲聊的公园吗?」
我看向四周,见到一旁林立着略高的公寓大楼。这儿是住宅区用的公园吧。
不过,我还挺中意长有草皮的公园。我家附近是一条杂乱无章的街道,并没有建造这样的公园。
我像是被吸引过去一般往长椅去,并坐了下来。
稍远之处有一座以水泥打造而成的开阔空间,可以看到年轻男子在练习滑板,不过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影。
我觉得人烟稀少之处让人很平静,最适合拿来想事情了。
我现在的心情是「只要不错过末班电车,今天要待多晚都无妨」,因此决定稍微待在这座公园,沉浸在和前辈那场小小约会的余韵里。
只是,我感觉自己好像有点饿了。
这么说来,我们连饭都没吃,就这么直接朝电影院出发了呢。
「我是不是有带着些什么呢……」
就在我扭过身子,试图去捞放在一旁的包包,看看是否有带什么能够略略填饱肚子的点心时,我注意到了一个迄今未曾映入眼帘之物。
「呀啊!」
我发出愚蠢的叫声,而后不禁站了起来。
隔壁长椅后方,有个人蹲坐着蜷曲在那儿。
「吓……我一跳耶。」
对方有头长发,恐怕是女性。她身上穿着整套轻便的休闲服。
她似乎被我的声音吓到,抬起了原本低垂的脸。她好年轻,显然是个未成年女生。我望向她的脚边,发现她所穿的是乐福鞋。她果然是女高中生还什么的吧。
我俩彼此挂着目瞪口呆的表情凝望了对方数秒。而后,这个女孩喃喃开口说道:
「啊……你是刚才的……」
「嗯?」
「呃,没事……」
她连忙摇摇头,噤口不语。
「你是高中生对吧?这么晚了在做什么呢?已经超过十点了,你要是不回家的话,会被抓去辅导的喔。」
听我讲完,那女孩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并将视线往地面垂落。
「我不晓得……自己应该回到哪儿去才好……」
光凭这句话,我便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
原来如此,是跷家啊。
如果到了大学生的年纪那就另当别论,但高中生很难离家出走。乍看之下很年轻的孩子,就算想利用车站之类的设施,运气不好的话便会被抓去辅导。所以若是有考虑到这点的孩子,到头来也只能在家里附近徘徊。
「……嗯,如果有监护人同行的话,就不会被辅导了呢。」
回过神来,我已经说出这番话了。
人有时候就是会想逃离家中,沉浸在与平时不同的思绪里。这种心情我很了解。
那个女孩愣愣地望向我这边。我再次坐定在长椅上说:
「末班电车离去之前我会在这儿陪你,你也尽情在那边想事情就好了吧?」
听闻我的话,那女孩一瞬间湿了眼眶,紧咬着嘴唇。
她又低下了一次头,之后才不断连连颔首。
「……谢谢你。」
「不会。」
会开口道谢的,多半都是好孩子。
我内心带着这种老气横秋的想法,又开始捞起包包来。饥饿的自我主张相当强烈。
随后,我立刻找到了想找的东西。那是我随时带在身上的玄米麦麸饼,以应付稍微有点肚子饿时的状况。
就在我拿了出来,打开小包装的时候——
咕噜噜噜噜。
我听见了其他人的腹鸣声。
我望向隔壁长椅,发现那女孩把脸埋在自己的双膝之间,身子一动也不动。我看得见她微微露出来的耳朵变得红通通的。
「噗!」
我不禁噗哧一笑,把两包饼干当中的一包递给她。
「你要吃吗?」
她抬起头来,眼神伤脑筋地游移了一阵子之后,才颔首回应。
「那这包给你。你叫什么名字?」
「谢谢你……我叫……茜……」
这女孩话说到一半,便恍然回神似的停了下来。她从鼻子呼了口气后,稍微放松了表情。
「我叫沙优。」
「沙优吗?真是个好名字。我叫柚叶。」
那八成是假名。她应该是差点说出本名,随即住口了吧。
这孩子要比想象中来得聪明。我喜欢和聪明的孩子说话。
原先想享受一下独处的时光,不过投入在这种邂逅之中也不错吧。
我咬着玄米麦麸饼,同时思索着「该讲些什么话题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