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是神田学姊调来,一下子是三岛在餐厅莫名地咄咄逼人,充满此种精神疲劳的平日结束了。
休假造访后,首先我会贪睡到连自己都觉得明显睡太多的地步。沙优平常会天天叫我起床,但假日不管我怎么睡,她都不会来叫我。
当我接受她的好意,反覆睡回笼觉睡到有力气自然而然地起身的时候,这才发现时间来到下午三点了。由于昨天我是午夜十二点过后上床睡觉的,单纯计算下来大概睡了十五个小时。躺了这么久,睡意再怎么样也完全消失了。我左右摇晃著有点朦胧不清的脑袋,意识随即清醒过来了。
我抬起头看向一旁,只见沙优像只鼠妇一样蜷缩在地毯上。
「……沙优,早安。」
「早安……」
开口回应的沙优并未看向我这里。她的语调显得格外有气无力,感觉注意力不怎么集中。
「你几点起床的啊?」
「嗯?」
「你一直睡到刚刚吗?」
「嗯……」
我拋出了几个问题之后,发现沙优的模样怪怪的。很显然她心不在焉。
我轻轻吸了一口气,以略大的嗓音再次呼唤她。
「沙优!」
「呀!」
只见沙优吓得身子一颤,吃惊地翻身朝向我这边。
「……早安。」
「早……早安。」
「你在睡觉吗?」
「不……没有,我醒著。抱歉喔,我刚才稍微发呆了一下……」
听见沙优的回答,我不禁苦笑。无论怎么看,那都不是只有「稍微」的程度。
「你在想事情吗?」
我从床上坐起身子并开口询问,于是沙优也蠕动著起身,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接著,她的脸庞浮现出无力的笑容。
「不,没什么事啦。」
她如此说道。
「……是吗?」
尽管她的模样让我觉得有点突兀,但我转念一想,既然沙优都说没事了,我再追问下去八成也不能怎样,于是就没有继续深究了。
我原先想找个新的话题来替代,可是想不到什么点子,结果只能盘腿坐在床上靠著墙壁。坐起身的沙优,也只是一脸茫然的样子瞧著地板。大概是因为躺著的关系,她的头发黏在一边的脸颊上,让我忍不住直盯著看。感觉只要用手指一拨就能轻易弄掉,而我也想替她这么做,但刚起床的身体莫名疲惫,使我涌现不出特地从床上起身去帮她拨头发的力气。
这时沙优忽地抬起视线,和我对上了眼。我们就这样彼此凝望了好几秒。表情依然呆滞的她,即使和我四目相望,感觉也像是在想别的事情一样。
「当我在考虑回北海道老家的时候呀——」
沙优冷不防地开口说话,我不禁吓了一跳。一瞬间我担心她是否在对我讲话,不过在场的人只有我一个,无论怎么想都能明白谈话对象是我。
「我心里觉得『果然还是不想回去』,但——」
说到这里,沙优「呵呵」两声,面露自嘲的笑容。她的目光又落在地上了。
「自己究竟是单纯不想回去,抑或是——」
喃喃接著说下去的沙优,彷佛对著地板拋出这些话语似的。而后,她的视线再次回到我身上来。
「抑或是,不愿和你分离,所以不想回家呢……」
沙优的语气变得微弱,并随之再度低下头去。
「我搞不清楚了。」
语毕,她又默不作声了。
我无法做出任何回应,只能半张著嘴巴。
沙优曾在梅雨时期对我说过「会去思考未来的事情」。这和明确地宣告「会准备回到自己应当所在之处」带有相同意义,也是我们两人重要的约定。
八成有在朝这个目标努力不懈的她,对我吐露「果然还是不想回去」这种丧气话,首先使我感到震惊。
我其实丝毫没有责备这件事本身的意思。追根究柢,她就是不愿回到那个家才会逃出来,在这个时间点依然无法正面看待回家一事,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只是惊讶于她「说出口」这个举动。
就我的了解,沙优的个性老是会介意对方的心情。都已经和我约好要回家去了,却对我做出「不想回去」的发言,会不会因此让我对她抱持著「太过依赖别人」或「没有遵守约定的意思」之类的感想呢——感觉迄今的她会忍不住在脑中如此胡思乱想。这样的她之所以会对我这么讲,当中究竟带有怎样的涵义呢?
还有,「不愿和你分离」这个部分,也让我很在意。
我认为,我们俩确实花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培育出信任关系。但她有这么需要我,甚至到了会亲口讲出「不愿分开」这种感想的地步吗?
「这个……」
想到这儿,我摇了摇头。在上班日的时候,神田学姊及三岛对我反覆提及的话语,重新在我脑中复苏了过来。
「只有你自己……才晓得。」
尽管清楚这个答案实在太过马虎,丝毫不具备她所渴求的内容,我依然如此回覆。我只能……这样子回答了。
听闻我这句话,沙优一副猛然回神似的连连眨了数次眼睛,之后哑然失笑。
「也是呢。抱歉喔,我讲了奇怪的话。」
语毕,沙优脸上浮现出无力的笑容。
「不,没关系……你压抑了很久吧。」
我开口回应后,沙优一脸过意不去地露出苦笑,才微微点了个头。
「……嗯,你睡觉的时候,我一直都在想。」
「这个……难为你了。」
「……嗯。」
霎时间,感觉沙优带了点鼻音,不过她随即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接著她站起身子,走向厨房去。
我茫茫然地眺望著沙优这副模样,见到她装了一杯水回来。
「来。」
「喔?」
「喝水。听说起床之后立刻喝掉一整杯水,胃会醒过来,身体也会变得有活力。」
「这是怎样?真的假的啊?」
「我从网路上看来的。」
「感觉超像骗人的……总之,谢啦。」
我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水。刚起床时的喉咙还黏腻腻的,有种冷水渐渐融入我身体里的感觉。第一口水让我喝得很起劲,于是我就这么一鼓作气地喝光了剩下的水。
「喔——你喝得真是豪迈。」
「吵死啦。」
我从床上站起来,自个儿去把杯子放在流理台上。
就在我放下杯子的同时,感觉好像听见了某种低沉的爆炸声,我便转头看向沙优那边去。
「刚刚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咦?」
沙优露出呆愣的模样歪过头去。
「我没听见耶。」
从沙优的反应,看来她真的没有听到。
「……是我听错了吗?」
在我讲完话的当下,外头又传来了爆炸声响。
「啊……」
「果然有声音对吧。」
这次沙优好像也听到了,只见她不住连连点头。
之后我们俩不发一语地屏气凝神好几秒钟,结果发现相同声音会以一定的间隔从外面传来。
沙优偏著头说:
「……是烟火吗?」
「不,现在不是放烟火的时候吧。」
现在的时间才过下午三点左右。虽然太阳已经开始慢慢西下了,却也绝对没有昏暗到可以看见美丽的烟火。
「啊……」
想到这里,我急忙回到床上去,然后启动搁在旁边的笔电。
「怎么啦?」
沙优似乎也有兴趣,从我身旁窥视著画面。
「没有啦,我只是在想搞不好有活动。」
我连上网际网路,在搜寻栏位中填入离家最近的车站名字,再追加「祭典」这个关键字来搜寻。
而后,立刻便知道事情被我料中了。
搜寻结果显示著夏日祭典的资讯。从距离这儿走路不用十分钟的偌大神社到附近的商店街,都是活动举办的范围。
「日期是今天,而且天气又晴朗,八成是提醒大家有祭典要举行的空包弹吧。」
「啊,原来如此喔。」
沙优露出一副认同的模样,「嗯嗯嗯」地点著头。紧接著,她挂著一张好似凝望著远方的表情,略微眯起了双眼低声道:
「是夏日祭典呀……」
她的语调听起来像是在缅怀,又像是切割著与自己无关的事物一样。
「你想去吗?」
我不假思索地如此询问。
「咦?」
沙优惊讶地转向我这边,并发出怪叫。
「我说你想去夏日祭典吗?」
我再度提问后,沙优频繁地眨了好几次眼睛,然后从我身上别开视线。
「嗯——这个嘛……夏日祭典……嗯。」
目光低垂在地上的沙优先是不知所措了好一会儿,才略显忸忸怩怩地说道:
「你可能会吓一跳——」
「嗯?」
「我上了高中后,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夏日祭典。」
「咦……是这样吗?」
我确实有点惊讶。说到夏日祭典,有种国高中生和朋友或情人一起开心嬉闹的强烈印象。
「嗯,因为我没有一块儿去的朋友,也从未有过前去看看的念头。」
「……原来如此啊。」
沙优一副泰然自若地如此说明,但我的心情却变得有点复杂。
她的个性善良、态度亲切,顺带一提长相也标致。而且最重要的是,能够给予别人最大限度的关怀。我实在想像不太到,这样的沙优居然会没朋友。一去思索个中理由,便会让我净是产生些不好的想像。
我便是逼自己甩开那些毫无益处的想法。几乎与此同时,沙优也抬起视线看著我。
「所以,嗯……如果对象是你,也许我会想到夏日祭典去看看。」
说完,沙优露出柔和的微笑。
既然如此,反正白天已经疯狂睡了很久,晚上去外头走走也不赖。
当我内心思索著「来随便捞出一套便服换上吧」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既然是祭典,你要不要穿浴衣?」
「咦,浴衣……?」
如是说的沙优,双眼明显熠熠生辉。啊,她想穿是吧。
「你有吗……?」
「不,我家没有。独居男子家里哪会有浴衣啦。」
「说……说得也是呢……咦,可是你问我要不要穿……」
「有出租浴衣这种东西啊。没记错的话,印象中车站前就有这样的店。」
说著说著我便在网路上查找,发现站前大楼之中果然有一间经营租赁浴衣生意的店家。
「好像只要花三千圆左右就租得到了耶。难得你有在打工,偶尔花在这种地方也无妨吧?」
感觉现在立刻去租,就算扣掉换衣服的时间,也能在祭典开始前抵达神社。
面对我的提议,沙优虽然稍稍展现出犹豫的模样,不过还是害臊地抿起嘴巴,点头同意了。
*
「想不到要排队等候那么久……」
「唉,毕竟距离祭典最近的车站就只有那唯一一家和服店,会变成这样或许也是莫可奈何的啊。」
我和沙优正从车站前走向目的地——也就是那间神社。
和服店人满为患的程度远远超出我的想像。我们在那之后随即从家里出发,在下午四点前来到店里,可是沙优换完衣服离开店家时都已经超过晚间六点了。
虽然因为夏季的关系白天比较长,但过了这个时间,周遭也不免变得昏暗了。
在我身旁的沙优,每走一步就会发出声响。这是因为她配合浴衣穿上了木屐。
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办法看向沙优那边。
「喔,祭典好像已经开始了耶。」
我们的行进方向,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亠亮著路灯的地方。那里应该就是商店街了。我还听得见像是祭典伴奏的音乐。
「真的是祭典耶。」
一旁的沙优语带雀跃地这么说,让我不禁笑了出来。
「你都穿上浴衣了,怎么还这样讲啊?」
「没有啦,先前我觉得心里很不踏实。」
沙优「嘿嘿」两声笑道。
「不论是你提议要到祭典去或是穿浴衣,还有请店家帮我换衣服的时候都是。该怎么说,我没什么接下来就要参加祭典的实际感受。」
「这是怎样?我们就要到了喔。」
「嗯。那儿真的在举行祭典,而我们要过去呢。」
沙优像是在跟我确认似的说著,而后摇晃著双肩。我并未看向她那边所以不清楚,但我认为她脸上铁定浮现著那张「傻气」的笑容吧。
灯火和伴奏声终于逐渐接近,只要弯过前面不远处的转角,就是商店街了。我们俩不知为何都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拐过弯走进商店街。
我有一种四周忽然变得明亮且嘈杂的感觉。
「哇……」
我听见身旁的沙优发出感叹声。
商店街里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让我惊讶得心想「原来这附近住了这么多人吗」。
「哈哈……」
沙优张著嘴巴,稍微加快了脚步走在我前面。脚程愈来愈快的她变成了小跑步,只见她双眼神釆奕奕地环顾著周遭。见到这副样子,看来她升高中之后从没来过祭典的事情是真的。她的表情,就彷佛第一次请大人带到游乐园玩的孩子一样。
原本在东瞧西望的沙优,冷不防地转头看向我这边,而后对我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好壮观喔!」
至此,我才总算正面清楚看到了沙优的浴衣打扮。
在商店街的灯火之中,橘色的浴衣显得相当亮眼。沙优平时总是放下来的头发今天盘了起来,还用发夹之类的东西固定著。她那淡淡的妆在灯光照耀下,看起来犹如散发著光辉一般。
「嗯……是啊……真是壮观。」
我自然而然地从沙优身上别开目光,同时做出回应。
「暧,吉田先生。」
回过神来,我发现原本应该走在前面不远处的沙优出现在眼前。接著,她闯进我别开的视野之中,窥探著我的脸。
「我的浴衣打扮怎么样?」
我心想:她终于还是问了。不论是沙优换完衣服走出店里时,或是像这样走到商店街的路上,我一直对此避而不谈。
坦白说,浴衣极其惊人地适合她。
那股成熟的氛围和我心目中「穿著浴衣的高中生」形象大相径庭,但其中确切无疑地存在著高中生该有的「青春感」。绚烂华美的橘色,进一步衬托出沙优原本就姣好的底子,让我一整个心神不宁。
「暧,你从刚才就不肯看我这边。」
沙优闹著瞥扭如是说,于是我转而望向她。而后,沙优轻轻举起袖子,再次问道:
「如何?」
当我目不转睛地凝视沙优时,陷入了一种彷佛四周的照明全都朝著她发光的错觉。四下的景色变得模糊,只有沙优映照在我的视野正中央。
「很漂亮。」
一留神,我已经这么回应了。
沙优半张著嘴巴,傻愣愣地呆在那儿。我也在短短几秒钟之间,反覆在脑中思索著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而后,几乎与此同时,我脸红了。
我在对高中生讲什么东西啊?明明只要中规中矩地说一句「很可爱」就好了。沙优似乎没料到我会有这种感想,同样满脸通红。然而,相对于立刻撇开目光的我,她则是定睛凝望著我的脸庞。即使不看向沙优那边,我也知道她的视线盯著我脸颊一带。
「那个……意思是……」
沙优以微弱到都快要消失的嗓音,开口朝我问道。明明声音细若蚊蛆,不知为何却清楚传进了我耳中。
「要比后藤小姐……还漂亮吗?」
「咦?」
吓了一跳的我看向沙优的脸,发现她的脸蛋红得跟汆烫章鱼一样。
为何这时候会提到后藤小姐的名字呢?就在我心生疑惑的同时,通过我们身旁的小孩子放声大喊:
「妈妈,太鼓表演要开始了啦!」
那名八成是母亲的女子由后面走来,说了一句「真的?那我们快走吧!」就小跑步跟著孩子去了。
「……好像有太鼓的活动耶,你要看吗?」
我如此询问沙优后,只见她的眼眸瞬间摇曳了一下,而后缓缓闭上了。
当沙优再次张开双眼的时候,她露出了笑容。
「嗯,我想看看!」
「那我们过去吧。我想大概是在中央那个小小的广场举办。」
「好,我跟你去。」
我追过站在前方的沙优,朝广场迈步而去。
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有点快。
我含糊带过了沙优的问题。我很难拿眼前的她和脑中浮现的后藤小姐相比,然后来评论哪边比较漂亮。与其说很难,我确切无疑地抱持著不愿这么做的心情。
然而我不禁在想,如果是从前的我,多半会以一句「那当然是后藤小姐啦」来回应沙优的提问吧。想到这里,我对自己便有种近似于焦躁的感受。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将沙优视为「女性」看待了,而非「女高中生」这个框架。
至今我应该一视同仁地把女高中生当成「比自己幼小许多的人」,不作他想。然而我却感觉到,自己渐渐无法对沙优抱持著这种想法了。
「吉田先生,等……等一下。」
听见后方传来声音的我回过头去,发现我和沙优之间拉开了一点距离。可能是我边想事情边走路的时候,不自觉地加快了步调。
「抱歉。」
「人好多喔。」
沙优并没有责怪我,只是四处张望并伤脑筋地笑了一笑。的确,随著我们逐渐接近广场,人也变得愈来愈多,要笔直地行走都有困难。而且毕竟沙优穿著木屐,还是配合她的速度来走比较好吧。
就在我心中这么想的时候,我的右手腕忽然有一股暖意。我这才注意到,是沙优抓住了我。
我吃惊地望向沙优那边,只见她略微红著脸颊,视线垂落在地上。
「这……这样子就不会走丢了呢……」
「……嗯……是啊,说得也是。」
莫名害臊起来的我,以左手抓了抓鼻头。
广场「咚咚」地响起了太鼓的声音。明明还有一点距离,音量可真惊人呢。
「活动好像开始了。」
「是呀。」
「走吧。」
我就这么让沙优揪著手腕,钻过人山人海。
若是平时,这么多的人潮会让我感到厌烦不已,而今却不怎么在意。
更重要的是,我的脸烫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
两名男子负责大型和太鼓,两名女子敲打小型和太鼓,这个表演活动盛况空前。
好似响彻于腹部的太鼓声让人非常舒畅。每当响起了连续的击打声,观众便会放声欢呼。
看著表演的同时,我深切地心想:原来这么近的地方年年都有举办祭典啊。回想起来,每年都会有几个晚上像这样子听见太鼓的声音,我似乎每次都会想著「是不是哪里有在办祭典呢」。
明明住在同一个地方五年多,却一次也没有动身前往邻近的祭典过。即使从这点来看,我果然真的是个在私生活层面毫无行动力的人。我几乎没有主动去接收什么刺激的意愿。
不过,实际来看看才发现很有意思。无论任何人都是一副雀跃不已的模样。大家都聚集在同样的地点,享受著相同的活动。这是我自从脱离学生身分后,就再也不曾有过的体验。
我侧眼瞄向沙优,发现她也出神地盯著太鼓演奏。
如果没有她,我就不会到这儿来了吧。
她的出现,当真让我的私生活为之一变。我开始会一天吃三餐,假日出门的频率也稍微增加了。最重要的是,跟人的对话变多了。感觉我原本只有工作的生活,略微多了一点「人味」。
假如那天我没有收留沙优的话,我会依旧过著只有往返于公司和家里的人生吗?我原先抱持著淡淡的期待,想说若是可以和后藤小姐交往的话,生活也会变得璀璨一些,可是到头来我现在也没能和她在一起。
倘若没有遇见沙优的话……
内心如是想的我发现了一件事。
太鼓的声音益发激昂,大概是演奏接近尾声了。情绪亢奋的观众出声喊叫,我在这之中却像是孤零零地被丢下了似的。
倘若没有遇见沙优的话……
一这么想,我便随即察觉了。
察觉自己已经无法想像这种事情了。
脑中再也浮现不出生活中没有沙优的模样。她的存在潜藏于我生活各处。
硬是把沙优从自己的生活里删掉来进行想像,结果却感到毛骨悚然。
人在那里的我,实在过于「孤单」了。
「……田先生…………喔。」
「咦,什么?」
感觉沙优的声音从太鼓激烈的声响之中传来,我便往身旁一看。于是,我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沙优她……不见了。
「咦?」
我四处东张西望,但独自被陌生人所包围的我,无法在里头确认到沙优的身影。
「沙优?」
我慌忙拨开广场的人群走了出去。由于人潮聚集在广场,因此商店街的通路变得有点冷清。我来到这儿之后再度环顾周遭,果然还是找不著沙优。那种颜色的浴衣即使远眺也会很醒目才对。
当格外响亮的太鼓声传来后,广场响起了掌声。太鼓表演应该结束了吧。原先聚在广场的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走向商店街的通路。时机太不凑巧了。
我钻过朝著这边走来的人群空隙寻找沙优,但就是遍寻不著。
她突然跑到哪儿去了啊?从我在表演途中望向沙优到察觉她不见了为止,照理说没有过多久才是。她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走多远吧……假如不是被别人带走的话。
想到这里,便觉得背脊一凉。记起前阵子沙优私自离家时,我也想过同样的事情。那时既不是绑票,最后也顺利找到人,所以不成问题。但这次不见得也一样。
我快步分开人群前进,随时都在移动著目光寻找沙优的身影。这时一件橘色的浴衣忽地映入我眼中。那头以发夹固定的黑色长发,略微带了点茶色。
「沙优!」
我反射性地出声喊叫,并从后面揪住了她的肩膀。
「咦?」
然而,回过头来的女子并不是沙优。她瞪大了双眼看著我。仔细一瞧,她的浴衣花样也和沙优身上那件差很多。
「啊……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我连忙把手从对方的肩膀上放开。这名女子面露苦笑,走进人潮里去了。
叹了口气,重新迈开脚步。感觉暂且先脱离这些群众会比较好。
我就这么一直往人少的地方走,却仍未发现到沙优。平常没有运动习惯,因此呼吸愈来愈喘了。
「啊,吉田先生!我找你好久了。」
我听闻正后方传来声音而转过头去,就见到沙优站在那里。一瞬间先是目瞪口呆,甫一回神我已经大喊出声了。
「你跑到哪里去了!」
「咦?呃,我有跟你讲要去上厕所呀。」
「……厕所?」
沙优露出困惑的模样看著我。
「咦,是说你怎么啦?上气不接下气的。」
「……这样啊,上厕所是吗?」
感觉沙优有在太鼓的演奏当中向我攀谈,那一定不是我的错觉。恐怕她是在告诉我「我去上个厕所喔」之类的吧。而她所走的路线,大概和我回头张望的方向相反。
我叹了好大一口气。
「难……难不成你是在找我吗……?」
「……嗯。」
「抱……抱歉,反倒是我以为你不晓得跑去哪儿了。我们寻找彼此,结果却错开了呢。」
沙优靠了过来,往我的脸上瞧。
「你……你不要紧吧?」
「我没事。」
「不,可是看你气喘吁吁的。」
「我都说没事啦。我又不是老人家。」
我别过脸庞,逃开她的视线。见状,沙优轻笑出声。
「吉田先生,感觉只要没看到我,你一定会来找我呢。」
说著说著,沙优站到我的身旁来,用手肘顶我。
「我依然记得,当我在和柚叶小姐说话的时候,你气喘如牛地跑到公园来喔。」
「……吵死了。」
我也正好回想起这件事情来。
沙优重新端详著我的脸,而后淘气地一笑。
「吉田先生,原来我不见了,会让你这么著急呀?」
这句话令我心跳漏了一拍。
没错,我认为没有比这更明确的言语了。
沙优从我面前消失不见后,我在猜她是否遭到绑架了。然而我所主口怕的,真的是她「遭人拐走而遇上危险」吗?我真心感到恐惧的,难道不是「沙优从此不再出现于我的眼前」一事吗?
「……是啊。」
当我脑中如此思索的时候,回应便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了。
「看到你不见……让我乱焦急一把的。」
我望著沙优的双眼说道,于是她的眼瞳摇曳了一下,看似心生动摇。接著,她倏地低下了头去。
「这……这样呀……抱歉。」
沙优先是低声这么说,才怯生生地握住我的手腕。
「以……以后……我哪里都不会去了。」
感觉到她握住我手腕的力道变强了之后,不知道心中在想什么的我,反射性地开口问道:
「我说……你真的要回去吗?」
「……咦?」
面对我的提问,沙优杏眼圆睁,表露出大惑不解的模样。
而我本人,则比她还要困惑。
「啊,不……」
就连我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讲出这样的话来。
沙优要回家去。在她下定决心前的犹豫期,则由我来为她准备——我们原本应该是这样的关系才对。沙优好不容易才主动对我宣告说「她做好了心理准备」,我却对她拋出了一个荒唐的问题。
「没事……忘了它吧。」
「咦,嗯……好……」
沙优含糊地点点头,接著缄默了下来。我也受到她的影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啊……啊——」
承受不住这股沉默的我,往商店街的方向看去。
「好像有在卖很多食物。难得来一趟,我们去瞧瞧吧。」
听我这么说,沙优才一副猛然回神的样子看向商店街,而后连连颔首。
「看你喜欢什么,我买给你。」
「谢……谢谢你。」
我们俩并肩而行,前去逛摊位。炒面、法兰克福香肠、章鱼烧、巧克力香蕉——摊位罗列著这些很有夏日祭典风情的品项。
「啊……」
在琳琅满目的摊位之中,沙优选择在棉花糖摊停下脚步。
一个看似随和的大叔,正把粗糖加进甜甜圈形的棉花糖机里。他笑咪咪地从小孩子手中接过钱,再灵巧地把糖卷在免洗筷上。
「棉花糖……」
沙优喃喃说道。
「你想吃吗?」
「嗯,我一直很有兴趣。小时候去祭典,也没能让大人买给我。那时候的事情我记得非常清楚耶。」
沙优眯细了眼睛,回忆著往昔。
「那来买吧。」
语毕,沙优欢欣雀跃地打开束口袋,于是我阻止了她。
「我都说要买给你了啊。」
「可……可是,这点东西我自己买得起啦。」
问题不在那边,而是这样的小东西我想替你买下来。
就在我脑中这么想的时候,整个人才恍然大悟。
神田学姊和三岛所指的就是这个吗?原来如此,这也难怪她们会觉得焦躁。
「没关系啦。」
小孩子收下大叔所递出的棉花糖,开开心心地跑走了。我侧眼看著这幅景象说:
「我就是想买给你啊。」
我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而后站在棉花糖摊的大叔面前。
「请给我一支。」
「好的,一百圆。」
闻言,我从钱包里拿出一百圆递给大叔。
我招招手,呼唤在稍远之处愣愣地望著我的沙优。
「来,你不在近一点的地方观看制作过程吗?」
「啊……我要看。」
沙优恍然回神,小跑步接近棉花糖机。
大叔转动著免洗筷,让糖丝不断缠绕在上头的模样,看了很有意思。
「暧。」
我听见沙优出声叫唤,于是把视线对著她。结果,她看著棉花糖机那边喃喃说道:
「你刚刚怎么会问那种问题呢?」
原以为已经过去的话题又被重新提起,导致我的胃像是遭人紧紧揪住似的。
无以回应的我沉默了下来,于是沙优并未看向我这边,径自说了下去。
「吉田先生,你不希望我回去吗?」
我依然无法回答她反覆提出的问题。沙优的口气并不是在责备我,感觉反倒像是亟欲听我亲口坦承自己的心情,这点让我觉得非常棘手。这是因为,就连我也没能明确地掌握到自己的想法究竟为何。
我也把目光挪回沙优正紧盯著瞧的棉花糖机。
刚开始还见得到的免洗筷,在糖丝包覆之下,渐渐看不到了。照理说它是由内侧依序裹上糖丝而变大,在我眼中看来却像是糖丝擅自膨胀并成长一般。最先缠在筷子上的糖丝,如今已成为偌大棉花糖的一部分,连形状都看不出来了。
「不……你应该要回去才对。」
我如此喃喃答道。
「……嗯,说得也是喔。」
隔了一会儿,人在一旁的沙优也颔首回应。
她并没有说「这根本算不上答案啦」。
「来,做好啦。」
大叔把约有足球大小的棉花糖递给沙优。
「哇,好大一球……谢谢您。」
沙优感激不已地说著,并从大叔那边接过棉花糖。
「好棒,是真正的棉花糖耶。」
脸上盈满笑容的沙优把棉花糖拿给我看。这副模样果然很符合她的年纪,十分惹人怜爱。
「真是太好了。」
「嗯!谢谢你,吉田先生。」
沙优打从心底感到高兴似的对我道谢。有些不好意思的我,默默抓了抓鼻头。
用手把棉花糖撕成小块后,沙优惊讶地「唔哇」叫了一声。
「我一碰才发现它超黏的。」
「这是当然的啊,毕竟是砂糖嘛。」
我挂著苦笑如此回应,于是沙优说了句「这也是」,再把撕下来的糖放入口中。接著她瞪大了双眼。
「好神奇,一瞬间就融化掉了。」
「哈哈,因为是砂糖啊。」
她每一个反应都十分新鲜,令我不禁发笑。被我一笑,沙优嘟起嘴唇说:
「你别笑我啦,人家是第一次吃嘛……」
「抱歉、抱歉。」
沙优哼了一声,又撕了一块棉花糖下来。
「无论是棉花糖其实黏答答的,或是入口即化这件事——」
沙优把糖放进嘴里让它融掉后,语气轻快地说道:
「假如没有遇见你,我铁定不会知道呢……」
我也一样,如果没有你的话,就不会到夏日祭典来了——就在我如此开口之前,沙优猛然转身面向我,然后撕了一小块棉花糖。
「吉田先生也吃吃看。来,张开嘴巴。」
「咦?」
「啊——」
拿著糖的沙优,不由分说地把手伸向我的嘴巴来。尽管我霎时间感到抗拒,却也无法出言拒绝,只好乖乖张开了嘴。将棉花糖塞进我嘴里时,沙优的手指稍稍碰到了我的嘴唇。
抽回手后,沙优露出嫣然一笑。
「棉花糖甜甜的很好吃呢。」
糖丝在我的舌头上逐渐融化。
「是啊……」
香甜到令人吃惊的地步。
「它乱甜一把的。」
听我说完,沙优像是感到逗趣似的嘻嘻一笑,而后踩响了木屐。
我和沙优初次参加的夏日祭典,令我们觉得时光的流逝相当缓慢,同时却也转眼间便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