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喝咖啡吗?」
到家后,我让沙优坐在沙发上,接著拿茶壶装水,再放到瓦斯炉上点火。
听我一问,沙优摇了摇头。
「我不太喜欢苦苦的东西。」
「这样呀……那喝热牛奶吧。总之你最好先喝点温暖的饮料,让自己平静下来」
沙优一副「热牛奶就没关系」的样子颔首应允,因此我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倒入耐热杯中。接著我把杯子放入微波炉里,再按下饮料专用的加热键。
虽然建议她喝点温暖的饮料是很好啦,可是一直到刚刚都空无一人的家中莫名地潮湿,在这种状态下喝温的东西感觉会飙出一身汗。我拿起丢在桌上的遥控器启动空调,设定成「除湿」模式。
我瞄向沙优,发现她有些不自在地缩在沙发角落。也许是我多心了,看起来她连肩膀都缩了起来。我心想:感觉她的个性真的成天都在劳心伤神呢。
听见微波炉发出声响,我把杯子拿了出来。杯身的一部分变得奇烫无比,令我不禁说出了一声:「好烫。」
「你……你没事吧?」
「不要紧、不要紧,因为这台微波炉是便宜货嘛。」
我一面回应,同时以手势告诉从沙发上站起身的沙优说「你坐著就好」,于是她再度有所顾虑地坐了下去。
隔了一会儿之后我戳了戳杯子,发现温度已经降低到握住也不打紧了。
我把装有牛奶的杯子,拿到沙发前面的那张桌上去。
「来,请用。」
「谢……谢谢你。」
当我脸上掺杂苦笑,望著沙优不停低头道谢时,这次轮到茶壶响了起来。这个时间点真是凑巧。
看完电影后,我无论如何都想喝杯咖啡。拿出自己中意的咖啡粉,在滤杯 上头安装了滤纸后,把粉倒进里头去。
接著我把滤杯放在咖啡储存壶上头,再倒一点热水进去。稍微闷蒸一下咖啡粉后,这次我才缓缓地注入许多热水。我很喜欢这时候飘散出来的香味。
「啊……」
坐在沙发上的沙优低声惊呼后,转头朝向我这里。
「好香喔。」
「对吧。」
「虽然我不爱它的滋味……不过这个气味我喜欢。」
「那真是太好了。」
我们俩的对话就此再次中断。然而,与其说是「尴尬的沉默」,感觉更像是「彼此不发一语罢了」。我偷偷觑向沙优的表情,发现她看似要比数分钟之前放松了一些。
壶里头累积了足够的咖啡,于是我将滤杯放在流理台上,再把壶中的咖啡倒了一些在自己的杯子里。雪白的蒸气缓缓窜起,同时咖啡的香气再次浓郁地挑动著我的嗅觉。
我吸了一口气,而后吐了出来。
我拿著杯子坐到沙优身旁。回想起来,这张沙发或许是第一次有两个人以上入座。原先觉得它一个人坐显得太大,可是两人一起坐又感觉有些狭窄。
之后的几分钟,我们俩默默地啜饮著咖啡和热牛奶。
接著,我总算开口说道:
「好像有人在追著你跑耶。」
语毕,沙优也面露苦笑。
「是耶。」
「我姑且问你一下。」
我调整著语调拋出问题,避免语出苛责。
「你应该不是犯了什么罪才在逃跑吧?」
面对我的疑问,沙优猛烈地左右摇头。
「我没有做什么犯法的事情!只是……」
沙优说到这里,便开始支支五口吾的。她的目光在地上游移不定,好似在慎选著遣词用字。即使我等沙优接著说下去,她也迟迟不肯开口。见到她显然伤透脑筋的模样,我不禁叹出气来。我并不是想欺负她呀。
「我不会过问详情啦,毕竟吉田前辈已经告诉我大致上的情形了。」
说著说著,我抚摸起沙优的头。这时她才像是平静下来似的轻轻吐了口气,并以几乎要消逝的嗓音说了句:「谢谢你……」
我有从吉田前辈那边听说粗略的来龙去脉。沙优是从挺远的地方离家出走而来,好几个月都没回家了。这样的她正住在吉田前辈家里。
而恐怕是家人或某个关系相近的人,开始追著她来了。她之所以不愿意提及,我想理由一定是因为吉田前辈也不晓得这件事。
「不过呀,不管怎么样——」
我摸著沙优的头,说道:
「既然有人追来,就表示宽限期所剩无几了。」
由大人的角度来看,可以很轻易地察觉。然而,沙优八成就真正的意义上来说并不清楚。
从立刻注意到追兵这点来看,恐怕沙优也很清楚,有人开始在追查自己的下落了。不然的话,毫无自觉的人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察觉到那个「尚未发现自己,可是正追寻而来的人」。
沙优是在知道某人追著自己跑的状况下,还那么悠哉地在购物。不仅如此,她似乎还瞒著吉田前辈这件事。
当事人实在太过缺乏紧张感了。
然而,沙优却低下了头,如此回应:
「我明白。」
「咦?」
沙优这句话令我不自觉地发出了声音来。大概是对我的反应心生疑惑,沙优抬起头看著我。
「你真的明白?」
「是的。」
「……不,可是,你说自己心知肚明,却那么悠悠哉哉地在买东西。」
我有注意到自己的话语当中明显蕴藏了类似于焦躁的情绪,但我却莫可奈何。实际上我就是感到焦躁。
「因为操持家务就是请吉田先生让我借住在家里的条件……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形,我都不能跳过不做。」
「不,现在怎么想都不是那种时候呀。」
她的回答让我更加烦躁了。就算不做家事吉田前辈也不会死,而沙优也不会因此被赶出去吧。都到了这个关头,我不明白她还那么讲究原则的意义何在。
「那你和吉田前辈之间的关系,你打算怎么处理?」
「关……关系是指?」
我感觉自己讲话愈来愈快了。
「关系就是关系啦。你应该很清楚吧?你们俩已经在精神层面上依赖著彼此了呀。忽然遭到拆散,有办法好好过下去吗?」
我到底在说什么呢?把这些话告诉毫无自觉的沙优要干嘛?我脱口说著显然没有必要提及的事情。尽管内心知道却停不下来。我就是对没有自觉的她感到一肚子火。
「这个……」
面对吞吞吐吐的沙优,我拋出了更多话语逼问她。
「你是怎么看待吉田前辈的?单纯当成恩人?又或是恋爱对象?」
我一鼓作气地如此问道,同时我丢在桌上的手机发出了震动声响。我咂了个嘴拿起手机,发现是吉田前辈传了讯息过来。
『呃,现在是什么状况?是说,我根本不晓得你家在哪儿啦。』
我想也是啦,毕竟你对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嘛。
我打开通讯软体,输入了自家住址后传给吉田前辈,接著再次把手机搁在桌上。
在这段期间之中,沙优都不发一语。
「总之,你是带有某个目的而离家出走,最后来到吉田前辈家对吧?你顺利达成那个目的了吗?在毫无斩获的情形下被带回家,对于你的人生,以及在这儿把时间花在你身上的人而言,是有意义的吗?」
谴责沙优的话语接二连三地冲口而出,甚至连我都感到惊讶。
这只是佯装成说教的自我满足罢了,我心里头很清楚。即使如此,我却无法住口。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眼前这个「毫无自觉的人」。
听闻我的质问,沙优就只是不断地飘移著视线。她看似当真觉得很困扰,同时也像是在认真寻找著答案。
用不著回答无妨,因为我是明知故问。当沙优还留在吉田前辈家的这个当下,她心中就根本没有答案,也尚未做好心理准备——这点事情我很清楚。
一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愚蠢了起来。
我真的是个坏心眼的大人。
「抱歉……你不用回答也没关系。」
听我一说,沙优便露出无法衡量话中意图的绝妙神情看著我。我脸上浮现出苦笑,接著摇头说道:
「我讲的话有点太刁钻了。」
我这句话令沙优略显惊讶地张开了嘴巴。她先是讲了一句:「不,没那回事。」之后像是若有所思似的沉默了下来。
沙优一定以为,我当真是出于亲切的心态在对她提问吧。
她真的是个老实的好孩子,同时也很可怜。
吉田前辈是被她这股令人怜悯的感觉给攻陷了吗?想到这里,我更加厌恶自己的恶劣个性了。
桌上的手机晃了一下,八成是吉田前辈回了「我现在过去」这样的内容吧。视若无睹的我,喝了一口咖啡。咖啡的苦味以及淡淡的香甜芬芳,稳定著我的情绪。
「……你最好趁冷掉前赶快喝一喝。」
我指著放在沙优面前的那杯热牛奶说,于是她默默点头,拿起了杯子。就我个人来说,没有比凉掉的热牛奶更难喝的饮料了。
我们两人又有好一阵子都在喝著饮料,一句话也没讲。
我以稍稍冷静下来的脑袋思索著。
就像我爱上吉田前辈,开始满脑子想著他的事情一样,一度萌生的情感不可能会毫无来由地消失掉。既已诞生的事物,直到死去或被扼杀为止,都会持续存在那里。
感觉沙优和吉田前辈是以一种「特别的情谊」所联系著,这是我和前辈之间所没有的。那是友情、怜惜之情,抑或是恋爱情感,我无从判别。
然而,他们孕育著此种「特别的情谊」,双方却都对此毫无自觉。不仅如此,那段关系明明都快要莫名其妙地结束了,他们却未试著拚命抵抗或逃避,这点让我气得无以复加。
几分钟前我还搞不清楚理由,只是一个劲儿地感到愤慨,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厘清了自个儿的思绪后,我逐渐找回了冷静。
「事后才察觉到就太迟了喔。」
我打破了数分钟的沉默,开口如是说,隔壁的沙优便把目光对著我。
「我想,对一个女高中生讲这种话,你多半也无法领会就是了。」
实际上,就算我还在读高中时听到这些话,铁定也无法确切地理解话中之意吧。尽管心中这么想,无论如何都想讲出口的我,依然把它化成了言语。
「有些人只有现在才见得到,而有些事当下才做得到喔。」
语毕,沙优一副猛然回神似的稍稍张著嘴,于是我继续说了下去。
「纵使往后还能见到那个人,届时或许已经办不到你目前想做的事了。」
人们之所以无法想像未来,是因为我们的时间单位随时都处于「现在」。「现在」是绵延不断的,蓦然回首便会发现时间已流逝了。我们不会晓得现今的心情会持续到什么时候;现在碰得到的人,不知道哪天就见不到面了。即使事后懊悔著「当时没有那么做」,也无可挽回了。
我眯细眼睛,狠瞪著沙优。
「沙优,你向自己无能为力的现实做出反抗了不是吗?你卯足全力,从死心断念地裹足不前的状况中逃出来了不是吗?」
逃到了这种地方来。
就正常来想,一个女高中生离开父母亲身边活了半年以上,其精神力非同小可。这表示,她是在不惜如此心力交瘁的情形下,从那个无论如何都想逃避的现实中跑出来。
许多人尽管觉得生活不如人意,却未能努力解决,也没有逃离的体力,就只是逆来顺受地逐渐沉沦下去。即使是在同龄者之中,我也认识很多这样的人。最起码就我的价值观来看,沙优远远海放了那些人。
我不认为这样一场视死如归的逃亡戏码,可以随随便便地落幕。
「你当下想做的事情,就只有你自己才晓得。」
听完,沙优的眼瞳摇曳了一下。
「除了你之外,没有人会告诉你自己的心声。」
「……是的。」
沙优轻声回应,并点了点头。
「既然没有时间的话……那么你必须认真思考当下想做的事为何。」
当我如此断定后,沙优先是略微湿了眼眸,才低下头再次颔首。
「好的……!」
见到沙优带著鼻音应允,我又再度摸了摸她的头。
低了一会儿头的沙优,忽然抬起头来看向我。
「真的跟吉田先生所说的一样呢。」
「呃?」
吉田前辈的名字突然被搬出来,让我不禁发出怪叫声。
沙优挂著略显羞赧的表情,模仿吉田前辈的语气说:
「『那家伙很懂怎么过生活。她的观点、思绪、行动都远远比我要实际许多,很厉害啊』——他先前曾经这么透露过。」
「啊……这样……」
沙优令人始料未及的话语,使我感到脸颊温度升高了。我都不晓得,原来吉田前辈是这么看我的。
忽地感觉到视线,我望向沙优后心跳漏了一拍。
她看著我,脸上浮现出的表情令人联想到「会心一笑」这种情感。而她轻轻皱起的眉头,似乎散发著哀愁。
望见她的模样,我感觉好像某种东西连接了起来。
据说沙优也曾见过后藤小姐。若是如此,她应该有察觉到后藤小姐对吉田前辈抱持著相当大的好感。而我和沙优在不知道彼此聊著相同人物的状况下,在公园里互相吐露心声。换句话说,她明白我对吉田前辈的心意。
这么一来,沙优就并非对自己的心情一无所知了,不是吗?
尽管她其实有发现到自己对吉田前辈的感觉……仍然——
「沙优。」
「什么事?」
听到我呼唤,沙优自然而然地偏过了头去。方才那个难以言喻的神情,已经不晓得消失到哪儿去了。
「难不成……」
门铃在我开口说话的同时响起。
我忽地看向手机,发现画面亮了起来。
『我到了喔。』
是吉田前辈传了讯息过来。
「……未免太快了吧。」
他该不会是跑过来的吧—心中这么想的我走向玄关打开大门。
「……嗨。」
「你来得真快呢。」
果然不出我所料,上气不接下气的吉田前辈站在门前。接著他焦急地说道:
「沙优呢?」
「……喔,她在啦。我们俩在车站前面巧遇,想说站著聊也不妥,就请她到我家来玩了。对吧!我说得没错吧,沙优!」
我转过头去大声喊道,于是沙优也从玄关看得见的位置探出了头来,并颔首帮腔说了句:「对……对呀!」沙优和吉田前辈不一样,用不著特别打暗号也会自然配合我,所以很轻松愉快。我寻思:她明明骨子里就很正直,可是却很习惯做这种事耶。
我把目光转回吉田前辈身上,而后心想「唉唉,要是再晚一点回头就好了」。
前辈这张表情我曾经在电影里头看过,那简直就像是「与挚爱久别重逢的主角」一样。沙优在吉田前辈心目中愈来愈重要一事,我自认从他的行为举止中便已经清楚明白了。只不过,像这样大剌剌地摊在自己眼前,还是让我觉得很难受。
「……你要进来坐坐吗?」
纵然我早已明白答案,还是提问了。
「不,我只是来接她的。」
「也是呢。」
我做了个平淡的回应,接著转身望著沙优那边。
「热牛奶喝完了吗?」
「啊,我喝完了。多谢招待。」
「别客气……那么,既然吉田前辈都来了,你差不多该回家啦。」
「好的,那个……」
沙优站了起来,对我低头致意。
「今天真的很谢谢你的照顾。」
沙优这番话令我心屮隐隐作痛。
她干嘛要向我道谢呢?我只是擅自把人带过来,然后不负责任地讲了一些话罢了。我的心情益发变得愁云惨雾。
「不会……你要加油喔。」
我拚命挤出来的话语,就只有这样。
沙优提著超市的袋子,试图以单手穿鞋。吉田前辈瞄了一眼之后,便一声不吭地从沙优手中拿走了塑胶袋。
「谢……谢谢你。」
「快把鞋子穿上吧。」
我自然而然地从他们之间的对话中别开目光。自然到让我五味杂陈的地步。
沙优穿好鞋子后站了起来。
「打扰了。」
「不会,再见喽。」
尽管日后会不会再相见也很难讲,不过我还是这么说了。沙优也带著笑容颔首,回了一句:「再见。」
「那就明天见啦。」
吉田前辈举起一只手看著我。
「啊,虽然我都把住址告诉你了,但你可不能拿来跟踪我喔。」
「才不会咧,笨蛋。」
「嘿嘿,那么晚安啦。」
我像是要逃避他的视线般打趣地说著,而后关上了玄关大门。
他们伽步行离去的声响,隔著门扉传来。
过了几秒钟,当我再也听不见脚步声的时候,我的双脚骤然使不上力,就这么直接瘫坐在玄关。
「……太狡猾了。」
甫一回神,我已经如此低喃著了。
「……到底为什么呀?这也太诈了吧。」
才想说眼眶一热,转眼间泪水便沿著脸颊流下来了。视野整个扭曲了起来。
我喜欢上吉田前辈时,他早已迷上后藤小姐了。这点我束手无策。因为在我进公司之前,他们俩就已经认识,一同相处了好一段时间。我没有办法回到那一刻介入其中。那是日积月累的差异,我只能努力由其他地方找到缺口突破——我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如此接受了。
这次则是沙优出现了。经历过一场单单仅是「巧合」的相遇后,他们忽然开始过著与同居无异的生活,而如今吉田前辈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沙优身上。他对后藤小姐的情意变得模糊不清,同时还担心起沙优的未来。而我从他的神色之中理解到,他对沙优的情感已经来到和恋爱仅有毫厘之差的地步了。
另外还有一个叫神田小姐的高中友人也现身了。吉田前辈对她投以的视线,和我截然不同。那是看著心仪女子的眼神。
究竟是为什么呢?
「大家都好诈……奸诈死了。」
奸诈狡猾。
我的心中满溢著这个词。
「我也很喜欢前辈呀。我的心意明明就不会输给任何人……」
好想把这份在心底躁动不已的热情,以谁都看得见的方式展现出来。
吉田前辈的心意在与我无关之处摇摆著,而那和我的心情丝毫搭不上关系。我一直都在注视著他,可是动摇著他内心的中枢,却没有我的存在。
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假如问题不是出在认识的先后……那为什么我不在其中呢?」
我把话讲出口之后,喉咙便烫得好像要烧起来一般,眼泪也流得很惊人。我抽抽噎噎的,十分难受。
我觉得「事实比小说还要离奇」这句话说得真好。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不像恋爱小说一样有著安排妥当的「伏笔」或「契机」。当中根本没有明确的理由,就只是自然地互相吸引并衔接起来罢了。
这份事实,对于一个被排除在外的人来说,实在太过残酷了。
我就这么坐在玄关嚎啕大哭。
心想:自己这辈子头一次哭得这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