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优从家居服换成自己的制服,而麻美只好借了我在家里穿的运动服和吸汗衬衫。
「抱歉,让你穿那些。姑且有洗过就是了。」
「有大叔味耶。」
「真假!」
「你慌过头了吧,好好笑。」
麻美嘻嘻哈哈地补了一句「当然是开玩笑的嘛」。
被女高中生说「有大叔味」,听起来太像真心发牢骚,感觉不是闹著玩的,希望她就算开玩笑也别讲那种话。
「再说这是沙优妹仔洗过的吧。这样一想就觉得闻起来好香……不妙耶……」
「你的嗅觉根本不灵嘛。」
我出声说道,麻美又嘻嘻哈哈地笑了。
朝沙优那边一瞥,果然她并不像原本有精神,却也跟著麻美微微地笑了。
看来沙优镇定一点了,幸好。
提起那段往事,还呕吐出来没过多久。虽然她表示「有做好心理准备要继续讲」,我难免希望穿插一段空档转换心情。
光听沙优讲就让我那么胃痛了。沙优本人提起那些,即使说是在二度体验以前经历的煎熬也不为过。实际上,沙优会在那个时间点呕吐,我想恐怕是因为她回忆起故友尸骸的关系。
越是思考,我越觉得才十几岁的孩子要经历那些事,实在太沉重了。
尽管麻美并没有朝沙优投注视线,却连我这里都能明显感受到,她在挂怀沙优的气色。麻美一边跟我闲聊,不时还是会若无其事地挪动视线,好似要把沙优纳入视野的一隅。
换完衣服过了几分钟,当我们和乐聊天时,突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间隔几秒的沉默,沙优才开口: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继续说了呢?」
面对沙优这句话,麻美用了温柔的嗓音问她:
「已经不要紧了吗?」
「嗯,我镇定下来了。」
「这样啊。」
沙优对麻美回以微笑,然后看向我。
我也做好了继续听的心理准备。
「既然你不要紧,那我也不要紧。」
我说道,而沙优点了头,缓缓地吸进一口气,接著吐出。
于是,沙优再次向我们道来。
*
结子自己了断生命,我被推到了哀伤与失落的谷底。
我想跟她两个人一起摆脱霸凌,结子却用最糟糕的方式,自己先退出了。
我自以为保护了结子,完全没有发现她心中痛苦的本质。那令我懊悔,而且难过。
尽管我耗弱得似乎可以哀伤度过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月,然而,现实却没有给予我时间处理那些情绪。
在结子跳楼时身处同一地点的我,成了率先接受问话的对象。
我被训导处老师、校长以及警方问了好几次。
无论如何我都只能照实叙述发生的事,可是非得一再回忆朋友死去的景象,还要蒙受陌生人揣测杀了结子的人会不会是我,都让我痛苦不已。
明明我好喜欢这个朋友,却只要想到她的脸就会胃痛,晚上也久久无法成眠。
结子自杀后隔了几天,换成媒体开始蜂拥至我家了。
在我离家与回家时。彷佛抓准了时间点,都会有好几个记者、拿著转播摄影机的大人站岗。看来在我上学的期间,他们也按了好几次家里的门铃。
妈妈一直对此感到心烦。
毕竟我本来就是家里的累赘,还带了麻烦回来。
结子身亡的那天,当我哭著向妈妈说明事情缘由以后,她叹了气,这么对我说:
「你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杀害同学吧。」
我大吃一惊,还感觉到先前止不住的眼泪和呜咽都忽然停下来了。
「……嗯,我绝对不会。」
我微微地点头,如此回答她。
毕竟那是我唯一的朋友啊。这句话,我硬生生地忍住没说。
连平常忙碌的大哥,唯独在那段时期也变得每天都会回到家里了。
他会安抚显得歇斯底里的妈妈,还会抽空来探望我的状况。
我在大哥的胸前一哭再哭,哭了好几次。
这几个星期,打开电视就会有新闻一再播报结子的姓名。我变得不开电视了。
我开始害怕门铃,更畏惧守在上下学的时间群聚而来的媒体,就不去学校了。
唯独那段时期,即使我表示不想去学校,连一向在意门面,无论我得感冒或者有什么状况,都绝对会逼我去学校的妈妈,也不会说什么。
白天我害怕面对外人和妈妈的情绪,晚上则害怕「结子的记忆」在我脑海里萦绕不去。
以我首当其冲,荻原家的三个人就像这样,越来越心力交瘁。
于是,我们家一直勉强维持于溃堤边缘的亲子关系,终于在某天崩溃了。
早上我醒过来,到了客厅,就发现妈妈在啜泣。
「妈,你怎么了……」
发生什么状况了吗──如此心想的我出声问道,原本趴在桌上的妈妈就抬起脸,狠狠瞪了我。
「全都是你害的……!」
这是陷入歇斯底里的妈妈常讲的台词。
我并没有听说过详情,然而妈妈似乎是因为生了我,才被迫跟爸离婚。而且,我从小就因为那层「并未详细听说过的因素」,始终不被妈疼爱。
妈在跟爸离婚以后,就会定期地变得情绪不稳。而且她在那种时候看到我,大多会这么说:
「一飒继承了那个人的公司,风风光光地在打拚,你却每次都只会给我惹麻烦!」
「对不起。」
只要我不停道歉,妈妈就会姑且满意而入睡。因为歇斯底里发作,也是很消耗体力的事。
「为什么我们非要因为外人自杀而被逼得这么紧……就是因为你把交朋友当儿戏吧!你明明也没有什么感情!」
「……对不起。」
我并不是没有感情。只是在妈的面前,我都会努力避免表露出来。
因为,只要我忍耐就没事了。
这一次,我本来也想忍住。我想只要让她一直骂到消气,事情就结束了。
可是……
突然间,她貌似警觉地睁大眼睛看了我。
与往常不同的那副神色,使我微微地偏头感到不解,于是妈妈就说道:
「该不会……人真的是你杀的吧?」
那句话,轻易地让我面临了忍耐的极限。
回神以后,我已经冲向妈妈,并且朝她的脸甩了一巴掌。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动粗。
「我怎么可能会那么做!你不要胡说!」
我生平第一次,气得对人大吼。
我已经习惯被人骂了。
只是,被人怀疑我杀了结子,会让我觉得自己跟结子的友情从根本遭受否定,我无法忍受。
明明妈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结子。
「妈应该不懂吧!第一次交到可以挖心掏肺的朋友,却因为自己而受到霸凌,然后还……」
一直压抑的情绪失控了。
妈妈看了我的表情,只显得一脸茫然。
我一边流下大颗泪珠,一边揪住她的后颈,猛晃了好几次。
「还害死了对方……妈绝对不会了解,我是什么样的心情!」
「你……」
「既然这么嫌我碍眼,那我就消失给你看,我也已经受够一直被你用无情的言语对待了!」
这么吼完以后,我跑到了自己房间。
穿上制服,把最基本需要的行李塞进包包,然后抓起钱包。
当我准备离开房间的那一刻,房间的门被打开,大哥露面了。
「你们在吵什么……慢著,沙优,你换了制服?你肯去学校了吗?」
「不是。我要离开。」
「离开?去哪里?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去哪里都好!我不会回来了!」
「喂!」
我推开大哥,跑到玄关,名副其实地从家里夺门而出。
大哥也立刻从玄关赶出来,并且用全力追我。毕竟我不可能赢过成年男性的腿力,马上就被大哥抓住了。
「放开我!」
「傻瓜,别大吵大闹!你先冷静下来。」
「谁教妈要那样!」
我的眼泪又涌上来了。
「妈在怀疑……人该不会真的是我杀的,她那样说我……!」
当我哭哭啼啼地这么告诉大哥以后,他先是语塞,接著就轻抚了我的背。
「原来……妈讲了那种话啊。」
大哥慢条斯理地抱住我,然后用了比平常低的音量说道:
「的确,或许你目前跟妈保持一段距离会比较好。与其顾忌门面,让你和妈调养好精神状态更重要。」
大哥这么说完,就牵了我的手。
「我陪你一起去车站。」
「啊……好。」
原以为离家出走这件事会遭到反对,我有点反应不过来地点了头。
一路走到车站,我们俩始终无言。
可是,身旁有大哥在让我稍微安了心。
抵达最近的车站以后,大哥说「你等我一下」,并且走向了ATM。
没多久他回来了,随即递给我一只沉甸甸的信封。
「手头没有钱还离家出走,你只会一下子就被迫回家而已。」
「咦,但是……」
「里面有三十万。不浪费的话,我想可以在外头生活半个月。」
「这怎么可以!不好啦!」
大哥听了我的话,就露出苦笑。
「手头没有钱还离家出走才会造成困扰。你听好,过夜要找正派经营的旅馆。还有,感觉到人身安全有虞的话,一定要跟我联络。只要你跟我约定这两点,妈那边我就会帮你缓颊。」
我瞪著手边的信封看了一会儿,然后抱住大哥。
「……谢谢。」
「……以往你已经很努力了。先稍微休息吧。」
大哥摸摸我的头以后,就推了我的肩膀。
「我走了喔。」
「慢走。感觉有危险要马上跟我联络。」
「我知道啦。」
我觉得,大哥更像我的家长。
原本家长就应该像这样,为小孩担心的吧……我差点思索起那些,就立刻打住了。
在如此的缘由下,我生平第一次,长期地离家出走了。
*
离开家里以后,我在真正的意义上「落单」了。
在旅馆的房间里,我做什么都不会被人看见,也不会被说任何话。
突然获得自由以后,我率先体认到的是「空虚感」。
「我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嘀咕了几次。
妈并不欢迎生下来的我。
大哥愿意爱护我,可是他的温柔,却让我感觉到包含几分「怜悯」在内。
我交不到朋友,总算交了朋友,对方却拋下我,从世上离去了。
回想起来,我认为,自己始终是个「对任何人来说什么都算不上」的人。
在物理方面变得落单,加剧了我的孤独感。
还跟大哥借了三十万圆,我拿这么多钱是在做什么?这件事,我思索了好几次。
好不容易从母亲身边逃脱,心情却完全没有变得开朗。
我也曾起意尝试做一些坏事,却不敢接触菸酒,在旅馆房间脱光衣服自渎就成了我每天的习惯。每次行为结束都感到可悲,不知为何却无法罢手。
在我东晃西晃地接连外宿的过程中,手头的钱没多久就花掉了,结果剩下不到几万圆。
大哥交代过「要在安全的地方过夜」,我就想到住网咖的话,有几万圆还能过一个星期,所以便在网咖一直泡到手头的钱所剩无几为止。
大哥计算起金钱开销似乎比我想得还要精准,当我在网咖差不多住了三天左右,手机就响了好几次。
「你人在哪里?」
「旅馆啊。」
「哪里的旅馆?每天住旅馆的话,我倒觉得你早就把钱花完了。」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敷衍过去的。
可是,临时凑合的谎言在几天后穿帮,大哥就开始接连打电话过来了。
回神以后我才发现,本身的心态已经「自暴自弃」到连自己都讶异的地步。
有妈妈在的那个家,我还是不想回去。我怎么也无法想像回去以后能跟她和好的画面。
大哥对我有协助跷家的恩情,打破跟他的约定固然于心不安,但是,我希望他能放我不管。
我关掉手机的电源,直接把那丢在某间便利超商的垃圾桶。
钱已经花光了。
深思些什么的力气,也耗尽了。
当我不知如何是好而游荡于夜里的街道时,有个穿西装的男子朝我搭了话。
「时间都这么晚了,你一个女高中生是怎么啦?」
那个男子似乎有点醉,脸色红通通的。这么说来,我想起了那天是星期五。
当时,我毫不费力就装出了笑脸,轻松得连自己都感到吃惊。
(插图006)
「我跷家了。没有地方可以回去。」
「……呼嗯。」
西装男子盯著我,露出思索片刻的模样。
然后,他说道:
「总之你留在这种地方也很危险,今天要不要先来我家过夜?」
我感觉到自己全身一阵紧张。
对方这么搭话,我想明显跟大哥提过的「感觉有危险」的情况符合。
可是,那时候的我真的在全方面都变得「自暴自弃」了。
更何况,只要事情顺利,当下就有机会找到地方过夜。
「……不会给你带来困扰吗?」
一回神,我已经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