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次开始,我就一直没有回家。」
沙优的眼角盈著泪水,一边编织语句。
我和麻美低著头,聆听她说的那些话。
「一开始,我也想过对方或许真的是出于善意让我过夜,可是并没有那种事。几天后我就明确地受到了索求……无论如何都不想回家的我,就告诉对方:『可以喔。』」
沙优说著,就自嘲般的笑了。
「很傻对不对?毕竟我连第一次的对象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
「沙优妹仔……」
麻美紧紧地握了沙优的手。她的声音在发抖。
「之后就如同我对吉田先生说过的。做过一次以后,我觉得做几次都一样了。献出身体就能获得留宿的地方,所以我一再用那种方式漂泊。跷家就这样越拖越久……于是我遇到了吉田先生。」
沙优的目光对著我,就在此时,泪水沿著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看到她那样,我又觉得胸口彷佛被人紧紧揪住。
「这样子,我该交代的过去都说完了。从我离开北海道,直到遇见吉田先生的来龙去脉……我全部都讲出来了。」
话说完以后,沙优的表情看起来比先前舒坦了一点。
我想,那是唯一的救赎。
「……这样啊。」
我缓缓地吐气,然后点头。
「……沙优,谢谢你告诉我。」
我如此说道。
沙优也跟著点了好几次头。
「谢谢你听我说。」
她如此说道。
「我说啊,沙优妹仔。」
麻美缓缓地开了口,因此我和沙优的目光都聚集到她身上。
于是,麻美凝望沙优的眼睛,然后说道:
「你果然是一路努力过来的呢。」
我可以看出,麻美的那句话让沙优目光闪烁了。然后,渐渐地她的眼角又盈满了泪水。
「嗯。」
沙优点头。
「你很了不起嘛。」
麻美也点点头,还用右手臂把沙优的头搂到胸前,左手臂则轻抚了沙优的背。
沙优把脸埋在麻美胸口,再一次点了头。
「……嗯。我努力过了。」
沙优这么说完以后,就把手绕到麻美背后,直接抽抽噎噎地吸起鼻水,回过神来,她便放声哭了出来。
我也差点受到牵引而掉泪,但我忍住了。
沙优持续哭了几分钟,然后,便直接在麻美怀里睡著了。
「……再怎么说,光谈起那些内容就让她够累了嘛。」
麻美一边说,一边慢慢地将麻美从怀里放开,接著就轻轻地让她睡到了地毯上。
「或许睡床比较好,但是抱她上床说不定又会吵醒她。」
「也对……先让她睡在那里吧。」
我缓缓为沙优盖上她平时用的被毯,并且重新坐回地毯上。
我徐徐吐气。
思绪散乱成一片。沙优的往事,还有她谈起那些的表情。那一切都在我脑海里打转又消失,打转又消失,周而复始。
「……麻美,我可以去抽根菸吗?」
我如此说道,而麻美顿时露出了傻眼似的脸色,却立刻扬起嘴角一笑。
「请随意。话说,我也想去阳台。」
「呃……会有菸味喔。」
「没关系啦,才一点点。」
麻美满不在乎地说道,还跟我一起到了阳台。
我拿出一根菸,用Zippo打火机点著。把菸吸进去,然后吐出。
那样的步骤完成后,心情就莫名稳定下来了。
「镇定了吗?」
旁边的麻美侧眼朝我望来。
「要问这个的话,你自己呢?」
我反问,麻美就露出了苦笑。
「我也有点受到动摇。」
麻美这么说著,就一边靠向阳台围墙,一边将目光落到下方。
「她应该经历过什么吧,之前我就这么认为了。不过坦白讲,我没想到会有一段那么沉重的往事。」
「……我也跟你一样。」
我又吸了口菸,吐出以后,才接著说下去:
「交到朋友以后,那个朋友却死了,理应最亲近的家长又不肯站在自己这一边……碰到那种状况,就连大人也难以承受。」
「何况她才读高中二年级……」
麻美插嘴似的补了一句。
「……说真的,亏她能逃来这里。不管过程如何。」
麻美说到这里,便突然拍了我的背。
「吉田仔,就是因为她拚命逃来这里,才会遇见像你这样的人嘛。」
「什么叫像我这样的人?」
我板起脸孔,麻美就得意地笑了笑,然后状似故意地用手肘顶了顶我的侧腹。
「意思是把女高中生藏起来也不会自己享用掉的人啦。」
「你别说了,光听就反感……」
「我是在称赞你耶。」
麻美被逗乐似的哼了一声以后,就忽然正色。
「所以吉田仔,事情要怎么办?」
「你说的怎么办是指?」
我反问,而麻美露出了傻眼般的表情。
「就是沙优妹仔的事啊。你打算就这样认命让她回去?」
「那还用问,接她的人都来了,也只能那样办吧。我这个非亲非故的外人又不好出意见。」
老实说,听沙优讲完以后,我甚感疑问的是:让沙优回去家里对她来说真的好吗?
话虽如此,若被驳斥那是别人家的家务事,我也就无话可说;既然立场接近于监护人的「哥哥」出现了,感觉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为沙优做的了。
「非亲非故……是吗。」
麻美噘嘴咕哝,因此我一边把菸灰抖进菸灰缸,一边望向她。
「你是怎样啦?」
「没事啊~」
麻美露出苦笑,并且侧眼看了我。双方视线交会。
「牵扯得这么深,现在还说『非亲非故』也怪怪的吧?我只是这样认为。」
「这……唉,我也不是没那么想过……不过这毕竟属于家庭问题吧。」
「假如沙优妹仔的家人会替她撑腰的话,那倒是无妨啦。」
麻美想表达的意思,我相当清楚。
我想,麻美是在期待,往后我可以继续对沙优提供某些支援。
只不过,从大人的立场来想,感觉我再强出头就太不知分寸了。无论如何,沙优迟早得回家才行。
非逼她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刻已经到了。事情不就这样而已吗?
「吉田仔,你想怎么做呢?」
忽然被麻美这么问,我失去了话语。
「……呃,我讲过啦,你有听进去吗?这我无能为力吧。」
「我有听进去啊,但我在问的不是那些。」
麻美犀利地打断我的话,并且说道:
「我问你的并不是『该』或『不该』。」
麻美的视线直直地对著我而来。
「吉田仔,我是在问你想怎么做。」
话说到这里,我再次语塞了。
我想怎么做呢?被问到那一点,答案是很清楚的,我却分辨不了那是否正当。
「你又摆那种脸了。」
麻美突然把手伸过来,用食指朝我的眉心戳了一下。
「吉田仔,你是不是把每一个环节都想得太难了?」
「……才没有那种事。」
「之前你不是说过『我不想做不正确的事情』?」
「……我是说过。」
「那么就目前的情况,你觉得什么才叫『正确的事情』,吉田仔?」
对我而言,麻美的质疑一律戳中了「痛处」。而且,她本身大概也有所自觉,才会拋来那些质疑。
「我嘛──」
当我专注于跟麻美对话时,香菸的火越烧越前进了。我一边把整根都已经化为灰烬的菸捻在菸灰缸,一边开口打算说些什么,而我什么话都讲不出来,只好闭了口。
「我嘛……」
忽然间,沙优的身影浮现在我脑海里。
用洗衣机的沙优;下厨做菜的沙优;做完家务显得无事可做的沙优……
从那些模样,都能感受到安稳,而且「自然」。
而在她的内心,有先前听到的黯淡往事沉睡于其中,即使如此,她在别人面前还是能像那样微笑……
说真的,那副笑容,好美。
「我嘛……会希望沙优能笑得自然就好。」
回神以后,我如此脱口而出。
对了,仔细想想,从当初把沙优接回家的时候开始,我脑子里不就只有那样的念头吗?
沙优的笑容确实吸引了我。
小孩可以笑得像个小孩,对她来说这才是最理想的,我深信不疑。
「比方说……在家人身边过得快乐……或者上学过普通的生活……其实,我也会觉得那些是更重要的先决条件。不过……」
麻美默默地听著我所说的话。
「不过……比起那些,我更希望她笑得自然。即使到了没有我的地方,也能像在我家的时候一样……我希望,她随时都能保持那样的笑容。」
我一边感到莫名揪心,一边这么告诉她。
「那就是……我的愿望。」
于是,在我把话全部讲完以后,我顿时觉得自己将心头的「大石」一举放下了。
麻美盯著我看了几秒,接著就「哼」地笑了一声。
「那么,你照那样帮助她就好了嘛。」
麻美说著就望向了在屋里睡觉的沙优。
「吉田仔,你跟沙优妹仔根本已经不算『非亲非故』啦。虽然你好像总是在思考对沙优妹仔来说,怎样才是最好的。」
麻美在此把话打住,并且再次望向我。
「吉田仔,你差不多也该思考,自己想怎么对待沙优妹仔了吧?」
「我想怎么对待她吗……」
我复诵般的说出口,而麻美点了头,继续告诉我:
「我想呢,距离亲近到某一个程度以后,『厘清要怎么对待彼此』,应该算是正确的交流方式喔。」
「原来如此……」
我一边应声,一边近乎下意识地又拿了根菸,并且把火点著。于是,我随即察觉自己有那样的举动。
「啊,抱歉。我又点了一根。」
「没关系啦。反正刚才那根你几乎没抽到就捻熄了嘛。」
麻美回答得毫不在意,并且又靠到了阳台的围墙。
我侧眼看著她那副模样,忍不住莞尔一笑。
「怎样啦?」
麻美朝我投以不服的目光,因此我摇了摇头。
「没有,该怎么说呢……麻美,你给人的感觉不像高中生。」
「啥?这话是什么意思?」
「并不是负面的意思。怎么说好呢……据实而言的话……就是有种老成感。」
我只说了这些,接著又叼起菸。把菸吸进去,然后吐出。
跟麻美讲话,我会觉得自己似乎被她点通了平时没去注意的事情本质。麻美固然时时散发著年轻的气息,同时却又给人几分成熟的印象,我一向有这种感觉。
当我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思索这些时,便突然注意到旁边的麻美都没有反应。
转眼望去,我发现麻美用松垮垮的吸汗衬衫袖子捂著自己嘴边,视线不自然地落在下方。
「怎样,你怎么了?」
「要你管,没事。」
「好痛!」
麻美粗里粗气地回答,还突然踹了我。
「我说过那不是在调侃你吧。」
「问题不在那里!」
「多亏有你,我也觉得畅快了一点……很痛耶!别踹啦!现在是怎样!」
「少啰嗦,白痴~!」
麻美提脚朝我的小腿猛踹,而我只用了没拿菸的左手勉强制止。
胡闹的麻美忽然一声不响地停住动作,然后朝我看了几眼,才开口嘀咕:
「吉田仔,你顾好沙优妹仔就够了啦……」
「啥?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你字面上听到的意思!如果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事,我都愿意帮,所以有困难要马上跟我联络。」
「好……」
麻美交代完这些,就抢先朝通往客厅的门伸出手。
「我今天要回家喽。衣服洗过以后,下次再还你呗。」
「好,不用送你一程吗?」
「不必,你还不如顾著沙优妹仔。」
「我明白了。」
麻美完全恢复了平时的调调,还咧嘴一笑。
「哎,既然你们之前都设法撑过来了,以后也会有办法的呗。」
「……希望是那样。」
「掰喽。下次见。」
麻美回到客厅,我目送她手脚迅速地收拾完包包离开我家。
接著我看向手上的菸,这一次,又是几乎没抽过几口就烧到了滤嘴附近。
「唉……」
我把菸在菸灰缸捻熄,然后发出叹息。
原想拿出第三根,却作罢了。
「……我想怎么做,是吗?」
嘀咕后,我握了拳头。
沙优想怎么做?
我想怎么做?
那两个问题……肯定都很重要。
剩下一周的时间,我想我有必要尽全力思考,自己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