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时间空出来了固然很好,但是要怎么打发?」
我在机场前嘀咕。
一飒表示办完事回来要花两、三个小时,我们擅自移动得太远应该有碍于彼此会合吧。
「沙优,这附近有没有什么你想去的地方?毕竟我对北海道人生地不熟的……」
「也对喔,你都没来过。吉田先生看起来就不会出门旅行。」
「的确,长大成人后,我除了员工旅游以外都没有去旅行。」
「啊哈哈,我就觉得是这样。」
沙优笑著耸了耸肩,然后侧眼望向我。
「即使如此,吉田先生多少也认得一些景点吧?」
被沙优问到的我开口嘟哝,并且稍作思索。
北海道……北海道……
提起北海道,我会想到味噌拉面,以及螃蟹……有印象的尽是食物。
「啊。」
我低声一呼,然后又转向沙优那边。
「比方说……克拉克博士立像?」
我这么提议以后,沙优先是愣了一愣,接著就噗嗤笑了出来。
「那确实算知名景点啦,可是离这里太远了!从这里走不到喔。」
被沙优哈哈取笑,使得我噘起嘴唇。
「我听说那位在札幌啊……」
「确实在札幌没错。但你知道札幌有多广阔吗?」
「也是啦……果然,北海道这地方真够大的。」
「呵呵呵。」
沙优被逗乐似的笑了一会儿,然后问我:
「要不然,我们先到处走走怎么样?可以当成……试著呼吸北海道的空气。」
「……也好,就这样吧。你想去哪里的话就立刻提出来。我有主意也会告诉你。」
「我知道了。」
我们彼此点头以后,便从机场离开,踏上了北海道的大街。
沙优总说北海道是乡下地方,我却觉得机场一带跟东京差异不大。
车流频繁,行人也来去汹涌。
「满像大都会的啊。」
我发出单纯的感想,沙优就对此嗤之以鼻地告诉我:
「这里算乡下的都会区啦。」
「是喔……原来如此。」
乡下的都会区,简单好懂的比喻。
我住的地方刚好相反,感觉像「都市中的乡下」。
离东京都心搭一班电车就能到,车站前还算繁华热闹……应该说,生活所需的店家齐备,然而从车站走个五到十分钟以后,便全是朴素的住宅区及绿地了,大致如此。
听沙优的口气,这里的定位应该算乡下地方里相对便利的市区吧。
哎,既然有设置机场,或许会成为商业区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家所在的地方呢?」
「乡下啦。乡下中的乡下。」
沙优状似有些乐在其中地这么说。
「哎,『旭川站』附近也有购物中心,以市区来讲还算有模有样,但只要走一小段路就会接触到大自然。北海道的都市全是这样。」
「原来如此。」
之后我们俩都沉默了一阵子。
我一边吸进远比东京清凉澄澈的空气,一边走在路上。
两个人缓缓地走在宽广的步道,感觉有种悠闲情调。
我重新感受到……沙优之前就是从如此遥远陌生的土地,一路来到了东京。
如今沙优在我的旁边。
可是,她刚到东京时……不,严格来讲应该更早……她从这块土地启程时,身边是没有任何人陪伴的。
独自来到陌生的土地,又无处可以投靠。
我根本无法想像那会是多么地无助而不安。
「啊。」
走在旁边的沙优突然发出声音,我自然而然将目光转向她那里。
「嗯?」
「呃,没事……」
在沙优的视线前方有间咖啡厅。
「我在想……有咖啡厅耶。」
「你想……进咖啡厅吗?」
她望著的咖啡厅,感觉在东京也有看过,属于那种四处可见的连锁店。
「那个……嗯,对啊,或许我是想进去呢。」
「到那间咖啡厅?」
我反问,沙优便含糊地摇头示意。
「不是,与其说是专指那间咖啡厅……我只是想找一间咖啡厅进去看看。」
「哦……这是为什么?」
我本来觉得用不著问理由,既然她表示想去,我们大可直接进去。然而我基于好奇心便这么问出口了。
我一问,沙优就显得有些难以启齿而语塞。
「啊……假如你不方便说,不谈这个也无妨啦。」
我想自己大概是问了难以启齿的事情,只好急忙打圆场,结果沙优也一样急著向我摇了摇头。
「不会的!并没有什么不方便说喔。」
沙优用力摇头以后,又停顿了片刻才回答我。
「……因为我没去过几次咖啡厅。」
「你是指……在北海道吗?」
「嗯……是那样没错,离开北海道之后也是。你想嘛,女高中生不是都常去咖啡厅吗?」
沙优的问法彷佛自己并不在女高中生之列,让我不禁莞尔。
「哈哈……虽然我也不清楚……哎,女高中生的确给人那样的印象没错。」
回答以后,我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这应该表示,沙优明明身为高中生,以往放学后却从未去过咖啡厅……像一般的高中生那样玩乐。
「是吗……那我们走喽?到咖啡厅。」
我这么接话,沙优便眼神一亮地点了点头。
「嗯!走吧!」
罩在沙优脸上的短瞬阴霾褪去,看她的表情变得孩子气,我才稍微安心。
我拿出手机,试著上网搜寻。
「呃……札幌……机场……咖啡厅……有品味……就用这些关键字好了。」
「咦,不是去那间咖啡厅吗?」
沙优指向眼前的咖啡厅。但我摇摇头。
「你难得去咖啡厅耶?别挑这种稀松平常的店,找个气氛雅致的地方比较好吧。」
我如此回话。而沙优眨了几下眼睛以后,略显欣喜地微笑了。
「……嗯,说得也对!找一间有品味的咖啡厅,用有品味的方式休息!」
「对嘛,就那样办……这里你觉得如何?好像要走十五分钟左右就是了。」
我把搜寻到的咖啡厅秀给沙优看。
「北欧风格的内部装潢,以及由咖啡师严选咖啡豆冲出的道地咖啡……很不错耶!感觉气氛好棒!」
沙优开心地点了头并微笑。
场所决定好以后,我将住址输进导航工具,一边让手机领路,一边又悠闲地走了起来。
之后明明要去沙优母亲在的老家,内心却多了几分镇定。
我偷看身旁沙优的脸孔,发现她似乎也一样多了几分镇定。
原本我还以为回到北海道,她终究是要开始紧张的。
「啊!是不是那间?」
沙优所指的方向,有一栋以焦褐色木材搭配木造露台构成的建筑物。
「对……八成就是那里。」
从机场走一段路,从大街拐进较宁静的巷道以后,咖啡厅便落址于该处。
「好棒喔,真的很有咖啡厅的情调耶。」
沙优略显兴奋的模样让我感到宽慰。
「毕竟这正是咖啡厅嘛……」
我接了一句连自己都觉得乏味的话,随即打开咖啡厅的门。
从品味独具的外观装潢即可想像,店内装潢也相当有质感。
墙壁与天花板是用保有原木造型的木材搭建而成,宛如北欧的小木屋,营造出柔和温暖的氛围。
尽管店里几乎座无虚席,幸好不用等就有人来领位。
或许是店内气氛沉静的关系,客人虽多却不吵杂,环境让我感到十分自在。
「好棒……原来咖啡厅这么有时尚感。」
「倒不是每间咖啡厅都像这样啦。我也是第一次来这么有时尚感的店。」
「是喔?」
我回的话让沙优露出了意外的脸色。
她的反应让我蹙起眉头。
「我看起来像会常跑时尚咖啡厅吗?」
「唔嗯~被你一问,感觉确实没有那种形象耶……」
沙优露出暧昧的表情说道。
「不过,以往我都觉得到咖啡厅对大家而言很稀松平常。」
沙优有些落寞似的这么说。而我无言以对地看著她。
「欢迎光临。感谢两位来访本店。」
店员拿了湿手巾与菜单过来。
沙优笑吟吟地收下它们。
「欸,吉田先生要点什么?」
沙优不久前的落寞表情消失无踪,一脸开心地将目光落在菜单上。
「我点特调咖啡。」
「冰的热的?」
「热的吧。」
平时喝罐装咖啡,我买的以冰咖啡居多,但不知道为什么来到咖啡厅的时候总觉得「难得来一次,喝个热的好了」。
冒出这种念头的是我自己,我却老是搞不懂「难得」算什么意思。
难道说有某种理由,让我在无心间认为咖啡喝热的比较有滋味?
当我如此思索时,沙优似乎也决定好点什么了,她用力朝菜单一指。
「我点这个!」
「抹茶欧蕾吗?」
「对啊。难得来一次,我想喝喝看甜的饮料。」
「呵。」
我忍不住对沙优讲的话笑出声音,沙优便「咦?」地偏了头。
「没事,没什么。」
我跟沙优对于「难得」的思考方向截然不同,况且她刚好用上我正在寻思的字眼,从双方面被戳中笑点的我便笑著叫了店员过来。
「麻烦来一下!」
*
饮料送到,我们俩默默地喝著那些。
沙优喝第一口时还亮起眼睛称赞:「香甜可口呢!」不一会儿就静了下来,然后一边望著窗外景色,一边带著平稳的表情喝抹茶欧蕾。
作为背景音乐播放的轻快民族乐曲,以及其他客人如树叶摇曳般的交谈声,搭配起来恰到好处而令人惬意。
「关于刚才提到的那件事。」
沙优打破沉默,缓缓地开了口。
「以前我来咖啡厅,就只有大哥偶尔带我出门的那几次而已。」
沙优一边这么说,一边又将目光朝向窗外。
寂寥感又从她的脸庞流露而出。
彷佛在回忆往事的沙优,一点一滴地说了下去。
「放学后要是不直接回家,我妈妈就会生气,假日也大多不肯让我出门……读高中时,我甚至没有主动想过要到咖啡厅。」
沙优说著说著便拿起吸管,看似别无用意地搅拌起抹茶欧蕾的液体。
淡绿色液体与漂浮于上的白色鲜奶油,两者的分界线逐渐变得暧昧。
「后来到了东京,当我在街头游荡时,就看见女高中生……彷佛理所当然地跟朋友一起进咖啡厅。」
沙优眯起眼睛,宛如在回忆那情境。
(插图007)
「啊,原来高中生……是会到咖啡厅消费的。当时,我有了这样的感想。」
她说话的口气,让我感到一丝心痛。
沙优也曾经是高中生。尽管如此,那表示她在精神上感受到自己与「普通的高中生」有所背离。
从沙优刚来我家时,就有许多迹象可以发觉她那「习惯客气」的毛病过了头。
然而,如果那一切都是沙优在学生时期的这类「受压抑经验」累积而成,我既可以理解其中缘由,同时也会受到一股无以适从的无奈感苛责。
当我无言以对时,沙优才总算将目光从窗外转回来,并且看了看我。
随后,她羞赧似的笑著说:
「所以喽,吉田先生,没有什么事要办却能跟你来咖啡厅……我觉得好开心。」
「……是吗?」
我设法挤出字句回应。
「那就好。」
「嗯。」
沙优表示幸好可以跟我来,这想必是她的真心话。
因为这阵子沙优已经不会用笑容虚应了。
不过,再隔一段时间,我希望沙优跟我分离以后,将来可以毫无感慨地随兴造访咖啡厅。
沙优看起来心情平静,不时还会闲著一边拿吸管搅拌抹茶欧蕾,一边悠然地享受身处咖啡厅的时光。
在她开口前,我也跟著沉默吧……起初我是这么想的。
可是沙优实在「太平静了」,因此我忍不住开了口。
「要回家,你不怕吗?」
我这么一问,沙优便与我目光交接,眨了几下眼睛。
接著,她为难似的笑了笑,然后回答:
「当然怕啊。」
沙优爽快地这么回话,也让我愣住了。
大概是因为我露出那样的表情,沙优目睹以后就忍俊不禁地「呵呵」笑出声音说:
「一定会怕的。所以才要让吉田先生陪著我回来嘛。」
「话是那么说没错……但总觉得你看起来比想像中镇定。」
我如此回话。而沙优露出暧昧的笑容,让目光落到了桌面上。
接著,她点头如捣蒜。
「的确是那样。实际回来以后,我的心情比想像中还要稳定。」
沙优说完后,又用吸管搅拌抹茶欧蕾。
「因为我一直觉得,自己迟早得回来才行……」
原本一直用吸管转圈圈,并将目光落到玻璃杯中的她,在这时悄悄地看向我。
「而『迟早』已经来到眼前了呢。」
沙优说的那句话,让我起了点鸡皮疙瘩。
我替沙优操心,似乎是为她著想,也似乎将她看扁了几分。
因为她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要面对逃避至今的往事,当然会令人害怕。可是,她已经不能再从中逃避,更无意逃避。
既然沙优的心态是如此,会有「看似镇定」的表现也确实可以理解。
「是啊……你说得对。」
我对自己的肤浅感到懊恼,并且安分地这么说道。
沙优看我这样,便嘻嘻笑了笑。
「不说那些了……吉田先生,咖啡厅真是好地方耶。」
「嗯?」
「喝美味的饮料,时间徐徐流逝……」
沙优用吸管啜饮抹茶欧蕾,然后微微一笑。
「感觉有补充到活力呢。谢谢你。」
「……是吗。」
含糊点头的我也跟著喝咖啡。
刚端来时还热呼呼的咖啡,一回神已经半温不热。
而且,随著时间经过,滋味也略微不顺口了。
我拿起小小的奶精壶一倒,加了些许到杯子里。
纯白液体触及黑咖啡的洁净表面,顿时有轻柔如云的白色散开,像一阵琥珀色的烟在液面上翩然起舞。
光是望著那景象,感觉内心就逐渐沉淀下来。
「……的确不错呢,咖啡厅。」
我嘀咕了一句。而沙优莫名开心地笑了笑,随即点头。
「对吧!」
我觉得自己目睹了她今天最为纯真的表情,脸孔自然也跟著放松。
沙优一边呵呵笑著,一边用吸管搅拌抹茶欧蕾。
「……将来,我是不是也能像这样……」
她平静地说道:
「将走进咖啡厅当成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呢?」
沙优说的那些话,让我的心坎多了一份好似温暖,又好似感伤而难以言喻的情绪。
为了斟酌用词,我先是啜饮微温的咖啡,然后叹气。
「等你适应在这边的生活,交到了新朋友,就可以跟他们一起去啊。」
与其说这段话是我对未来的想像,或许比较类似心愿。
即使如此,光是想像沙优跟别人到咖啡厅,愉快地有说有笑的模样,我的心就变得一阵暖洋洋。
希望会那样,我心想。
「……嗯,说得对。我想要过那样的生活。」
沙优也垂下目光,并且平静地这么回话。
后来,沙优若有所思地又拿起吸管搅拌著抹茶欧蕾。
她的视线落在桌面上。
那里想必有「她对未来的想像」,会有我不认识的某个人跟她一起来咖啡厅玩。
这一次,算是预演。
明明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办,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来到咖啡厅……好让沙优取回如此稀松平常的生活。
「说不定……我也会变成习惯一个人进咖啡厅的时尚大叔啊。」
见我打趣似的冒出这么一句话,沙优睁圆了眼睛望向我。
看到她的反应,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不太好想像呢。」
「啊哈哈!对呀,太难想像了。」
沙优显然摆著一副「该怎么说好呢」的脸色,我便主动否定自己的假设,像是从紧张获得解放的她因而开怀地笑了出来。
一边喝饮料,一边怡然自得地聊天的时间。
或许即将有什么决定性的改变……在这般局面的前夕。
我和沙优两个人共度了最后的闲散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