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楼顶,除了门上点起的紧急照明以外全无亮光。
背对绿色的光源,会发现视野一片漆黑,感觉像是突然被拋进黑暗当中。
沙优仍然朝著门那边。
「沙优……你还好吧?」
「……嗯。」
沙优点头归点头,却依然朝著门微微地发抖。
我轻叹一声,然后什么也没说就站到沙优旁边。
对我而言,这里就只是个楼顶。
当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以后,楼顶的轮廓也慢慢看得出来了。
没多大特徵,寻常无奇的楼顶。
只是,四周有铁丝网围著。那很醒目。
铁丝网约为两个人高,顶端还有往内凹的角度。
换句话说,这是无法爬到外头的设计。
在沙优就读的期间……学校肯定没有这道铁丝网。
当我这么想时,站旁边的沙优稍有动作了。
我侧眼看她。
沙优缓缓地从门那边,把身体转向楼顶这边,
接著,她面对楼顶。
「呼……」
沙优深深吐气。
光是把身体转向楼顶,沙优的呼吸就变得急促了。
她踏出一步。
「喂,没、没事吧……你别勉强。」
「我没事。」
沙优断然答道,然后又踏出一步。
然而,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她「没事」。
沙优喘得肩膀频频起伏,一步一步地走过楼顶。
我则守候著她,走在后方不远处。
沙优徐徐地、缓缓地朝著铁丝网前进。
然而,来到楼顶正中央一带以后,她却双腿发软似的当场瘫坐了。
「沙优!」
「我没事……!」
我想赶到她身边。而沙优用了较大的音量回话。
我明白那是要制止我的行动,于是跟著停下脚步。
「我没事的……」
沙优朝我回过头,乏力地露出了微笑。
看了她的表情,我变得什么也说不出口。
假如这是沙优必须独自完成的「仪式」,我就不应该介入,在这里看著会比较好……
即使如此,我依旧忍不住想设法帮助她。
要我用正确的方式「守候」沙优,实在太过困难。
「一切都是在这里结束……一切也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沙优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又抬起脸孔。
「好……」
低声嘀咕的她深深吸气。
接著,她突然拔腿冲了出去。
「咦……喂,沙优!」
尽管我吓得出声呼唤,沙优却在转眼间就跑到楼顶边缘,用双手凑在铁丝网上发出一声脆响,就此停下了。
我也匆匆追到沙优后面,随即止步。
气喘吁吁的沙优一边让肩膀上下起伏,一边低著头。
当沙优将呼吸调适好以后,这会儿我看出她的肩膀开始在微微颤抖。
「……要是。」
沙优用小小的声音开口:
「要是这道铁丝网……能早点存在就好了。」
听见沙优这么说,我明确地感受到心痛。
果然,这道铁丝网在结子自杀时是不存在的。
肯定是她的死,导致校方充实了安全设备。
「大人」这种生物总是要等无法挽救的事态发生,才会被迫拿出对策。
当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时,沙优用鼻音嘀咕了一句:
「结子会死掉……是我害的。」
沙优的那句话,让我感到强烈不对劲。
我想讲些开导的话,却想不出适合的字句。
「我没有替结子著想。我误以为一起对抗那些人是对的。」
我缓缓走到了沙优身边。
她带著痛楚的表情,紧抓铁丝网继续说了下去。
「把她逼上绝路的人……是我。」
沙优说到这里,我才察觉她的话有哪里不对劲。
把结子逼上绝路的人……真的是沙优吗?
听沙优的说法,结子不是在最后还叮咛她要「保持笑容」吗?
我不明白结子的真正心思。
不过,只听沙优陈述的内容,依旧能知道一些事。
「如果……如果我。」
「沙优。」
「如果我能够,多替结子著想。」
「沙优!」
我硬是拉住沙优的手,便见她睁大了眼睛看我,眼角还盈著泪水。
这时,我彷佛才了解自己该说些什么。
「……不是你的错。」
我自然而然地这么说道。
可是,沙优茫然地睁著眼睛,并且连连摇头。
「没那种事……是我……装成替结子设想,结果却没能把她顾好……!」
「基本上,只要没有霸凌发生,你跟那个女生都可以过得安稳才对。」
「让她受到霸凌的原因就是我啊!」
沙优吶喊似的扯开嗓门。
直接表露的情绪使我怔了一怔。
然而,我认为话题绝对不能就此结束。
我咬紧牙关,不死心地对沙优拋出话语。
「即使如此,那个女生想跟你亲近,依旧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愿。她憧憬你,想跟你成为朋友,才会那么做!」
「不过……就是因为我……!」
「沙优……」
我打断沙优的话,并且牢牢抓住她两边肩膀,使劲晃了晃。
心头好热。我从来没有因为无法将意思传达给对方而感到这么焦急。
痛失好友以后,沙优坚信症结是出在自己身上。
她把自己绑在过去,让自己动弹不了。
这样的话,根本一辈子都不可能向前进。
「你们两个!」
一开始,这件事应该说来单纯。
可是,「死」带来的重大别离,却掩盖了其中的本质。
「你们两个……对彼此而言,都曾是唯一的朋友吧……!」
我这么说道,沙优先是为此瞠目,随即扑簌簌地流下了大颗泪珠。
「你们的心里都念著彼此……只是惦念过了头而已。」
「既然结子念著我的话!」
沙优再次喊道。
接著,她的下一句话,在呜咽间模模糊糊地挤了出来。
「我希望她能跟我一起活著……」
我感到心坎里堵著。差点夺眶的眼泪被我忍住了。
我不能在这里哭。
「但是,假如我那么说……结子会死掉,彷佛都成了她自己的错……听起来不就像是我在推卸责任吗……!」
「那样就行了。」
「怎么可以!」
「可以的!」
我扯开嗓门,沙优顿时打了颤。
我明白自己该说什么话。
但是,我有资格对沙优那么说吗?
如此的念头在我心里涌现。
不过,那种念头立刻就消失了。
即使没资格也无所谓。没人讲清楚的话,沙优必然解不开对自己下的诅咒。
「肯定是某个环节出了差错……才造成了无奈又没法挽救的结果。即使如此……」
为了不让沙优逃避,我抓住沙优的肩膀紧紧盯著她。
「呜呜……」
沙优带著畏惧般的脸色看我。
我缓缓地告诉她: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沙优听了那句话,又一边落泪,一边摇头。
「呜呜~~……!」
她一边咕哝,一边使劲猛摇头。
我把人的「死」,说成「已经过去的事情」。
而且,我是跟对方的死毫不相干的人。
岂有如此傲慢的事情?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
但是……反过来想,我也认为非得是局外人才能像这样把话说明白。
而且,倘若当下正是她要面对往事的时机,也只有此刻,我才应该告诉她这些话。
「沙优,假如你不肯原谅自己……就一辈子也离不开这里了啊……!」
「但是……」
我用力搂住仍不停摇头的沙优。
一瞬间,我可以感受到沙优在全身使力,彷佛要挣脱我的手臂。然而,她很快就放松力气,把脸贴到了我的胸膛。
(插图008)
「你可以……让这件事过去了,沙优。」
「呜呜……」
「要保持笑容啊……她说过的吧。」
「唔……呜呜呜呜呜」
沙优低喃似的在我胸前哭了出来。
随后她当场发软坐到了地上。
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
我又重新将沙优抱进怀里,在她停止哭泣以前,一直都这么搂著她。
*
感觉上,我好像搂著沙优过了几十分钟。
我一边听著沙优吸鼻子的声音在宁静的校地里响起,一边仰望天空。
多云的星空虽然称不上美丽……从云隙间露出的皎月却十分明亮。
「……吉田先生。」
「嗯?」
相隔几十分钟,沙优发出了哭泣以外的声音,我便放开她的身子,看向她的脸。
「讨厌,不要看我的脸……」
「咦?」
「因为我现在的脸,应该很惨……」
「对喔……抱歉。」
的确,刚哭完的脸红成一片,大概不会希望被人看见,如此心想的我,于是把脸转开。
沙优再次吸了吸鼻子。
「……吉田先生,有你在果然太好了。」
然后,她这么说道。
「要是我一个人来……也许神志会失去清醒。」
听沙优那么说,我松了口气。
「……那么,幸好我有跟你一起来。」
我如此回答以后,许久没笑的沙优就嘻嘻笑了出来。
她缓缓站起身。
我也跟著站了起来。
沙优站在楼顶上,沉默了一会儿。
接著她眯起了眼睛,好似在凝望铁丝网另一边。
「再见……结子。」
然后,沙优这么嘀咕。
那句话,彷佛静静地落在楼顶上,并且随著风一起不知道吹去了哪里。
「……我们回去吧。」
沙优旋踵说道。
看到她那多了几分释然的表情,我也觉得内心悬著的大石似乎变得轻了点。
「好。」
我这么回答,然后跟著沙优走向楼顶的门。
我们俩钻过窗户,再把那关回原位。
沙优一阶阶地走下楼梯,脚步比来的时候还轻快。
「你的心情已经平复了吗?」
我从后面搭话,沙优便回首看来。
接著,她苦笑著摇了头。
「一点也不。」
「也对……」
假如那么容易就能卸下肩膀的重担,并且忘记一切的话,沙优应该不会痛苦到这个地步。
肯定也有只能让时间代为解决的问题。
「不过……我现在有好好地去面对的觉悟了。」
沙优接著说出来的这句话,尽管沉静却强而有力。
「我打算多回忆结子的事情。」
话说完,沙优微微一笑。
「直到将来想起结子……能笑得出来为止。」
月光从楼梯窗口映入,照亮了沙优的半身。
她平静微笑的站姿实在太美,我回神时已经倒抽一口气。
沙优吐露的字字句句,更沁入了我的心头。
「是吗……」
我忍住又差点冒出的泪水,并且开口:
「希望你能早日如愿。」
这么说的同时。
我一边也在内心笃定,沙优对这件事已经确实做出了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