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坐。」
「谢谢。」
我从后面看著他们三个在客厅桌子前就座,一飒便望向我这边,指了另一张空著的椅子。
低头行礼后,我缓缓地在那里坐了下来。
做母亲的对我和一飒看都不看一眼,只用扎人的目光瞪著沙优。
一飒拿杯子帮忙倒了四人份的水,所有人在这段期间却始终无语。
气氛实在不容我主动开口。
「所以说,结果你到底想做什么?」
最先开口的人是沙优母亲。
她瞪著沙优的那副脸孔,怎看都不像父母对待子女的表情。
「跷家这么久,让家人徒增困扰……你在家的时候,就一直在添麻烦了……」
做母亲的宛如在宣泄累积已久的不满,将斥责之语拋向沙优。
「甚至还像这样给外人添事。我真不懂你想做些什么。」
沙优的母亲用下巴指著我这么说。
原本一直默默听训的沙优,用了彷佛从喉咙里挤出的嗓音说:
「……明明……」
「你说什么?」
「明明你根本就没有打算理解我。」
嗓音里明确包含的「怒气」,让我讶异地侧眼看了坐在旁边的沙优。
她的眼神与嗓音无异,正因为气愤而闪烁。
沙优还没赔罪就先顶嘴似乎触怒了对方,做母亲的扬起眉毛。
一飒在母亲旁边明显露出了表示「不妙」的脸色,却什么也没说而保持观望。
「我才不懂你这孩子在想什么。谁教你总是什么都不说。」
做母亲的这么说完,一旁的沙优似乎更生气了。即使不看表情也能传达过来的那股情绪,使我莫名紧张。
「妈,我离开家里的那天,你记得自己是怎么对我说的吗?」
沙优用发抖的嗓音这么问道。
做母亲的沉默了几秒,并且作势思索。
然而,她立刻抬起脸孔,态度乾脆地回答:
「……当时我说了什么来著?我不记得。」
我不由得感到愕然。坐在对面的一飒也从鼻子缓缓地呼气,那看起来显然是在表示「遗憾之意」。
我跟一飒只是听沙优陈述,也都记得她被母亲说了些什么。
明明拋出了足以让沙优起意逃家的伤人话语,当事人自己却表示已经忘了。
沙优正在视野一隅发抖。
侧眼望去……不知道是出于愤怒,或者悲伤,她眼里终于浮现了泪珠。
「看吧,我就知道……妈妈,你根本不在乎我啊。你连付出努力理解都不肯啊。」
「难怪你一回家就对我发牢骚。你会跷家,也是为了逼家人头疼好让自己解闷?」
「才不是!」
沙优吼著从椅子上奋然起身。
突然流露的情绪,让沙优母亲吓得肩膀发颤。尽管她一瞬间曾经露出退缩的神情,却立刻就横眉竖目瞪向了沙优。
「妈妈,我……我只是想逃离你身边而已!」
沙优明明白白地这么说道。
那句话,让我在心里大感讶异。
换成以前的沙优,肯定不会用这么直接的字句表达才对。
沙优明确地生气了。
我能感受到,那并不是打算驳倒对方的愤怒,而是单纯要求理解的愤怒。
即使连本身的正当性都拋开,还露出软弱的部分,她仍要吐露情绪。
「我想逃离不肯了解我的妈妈!我想逃离……逃离怀疑我杀了唯一的朋友……逃离对我说出这种话的妈妈身边……」
一反最初的气势,沙优说到后半的声音变小了,因为她在哭。
话说到这里,做母亲的似乎才回想起来,她有一瞬间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脸色。
然而,对方还是马上摆回险恶的表情,并且开口:
「你逃了又能怎么样?小孩子独自在外也什么都做不了吧。」
「话是那么说没错……」
沙优语塞了,我却一个劲地体会到其中的「无奈」。
即使如此,她能做的就只有逃了啊。
而且……正是因为做母亲的不予理解,更让沙优只剩下「逃跑」的选项。
所以这段交谈……呈现出来的是两道平行线。
做母亲的看沙优语塞,似乎认为这是个好机会,讲话也就跟著带劲了。
「搞到最后,你就跑去了这种来路不明的男人家里让他关照,还把人带回来这里,究竟是存的什么心啊?你有多想害我丢脸?」
「吉田先生是为了我才跟来的。」
「为了你?他这样只是在插手别人的家务事吧。」
「妈,你这么说不礼貌。」
「一飒你别作声。」
一飒插嘴打断,沙优的母亲激动起来以后却听不进去。
「基本上,什么叫『保护』?把别人家的女儿带回家里,只能算犯罪行为吧?」
「妈,那是因为──」
「叫你别作声了吧!」
做母亲的这次气冲冲地把矛头指向了我。她连一飒制止都不听,还朝著我瞪来。
然而,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况且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端正姿势,跟沙优的母亲对上目光。
「您说得对。我当然也明白这是犯罪行为,进而才将沙优留在家里。」
「这并不是有自觉便能免责的。你不就是个犯罪者?沙优,你为什么要把『这种人』带回来?」
「那是因为她──」
我打算说明事情缘由而开口。
可是,一旁的沙优重重地拍桌,打断了我要说的话。
讶异的我不由得忘记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沙优的双手在阵阵发抖。
「每次都这样……」
沙优彷佛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低沉的嗓音嘀咕。
随后。
「你每次都这样!瞧不起我重视的人!听不进别人说的话还拚命数落!」
沙优气炸了似的破口大骂。
她从未激动成这样,在场的另外三个人都受到震慑。
「我就是讨厌你这一点!!!」
沙优用近似尖叫的音量断言以后,房里的空气冒出颤动。
做母亲的无法把话接下去,沙优就藉著这段空档用蕴含愤怒的宁静语气继续说:
「吉田先生他……愿意像『家人』一样呵护我。妈妈,他跟你不一样……他肯把我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看待。」
我能看出沙优说的那些话,让她母亲脸上逐渐浮现愠色。
「听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你又不懂我吃过多少苦……!」
沙优的母亲屡屡用指头敲著桌面,并且说道:
「你明明就不知道,你害我失去了多少东西……!」
我从一飒口中听过沙优母亲的处境。正因为如此,对于她话里潜藏的悲伤,也不免感到同情。
沙优与她母亲这种「无奈」的关系,著实令人难过。
然而。
她母亲讲的下一句话,剥夺了我思考的能力。
「我真的……不应该生下你这孩子。」
室内变得一片寂静。
可以看出做母亲的讲了这种话,让在场所有人都一脸愕然。
一飒脸上,首度明确地露出了愤怒的神情。
沙优也在我旁边,静静地吸了一口气。
而我……
我使劲抓起放在眼前的水杯。
然后,将杯里装的水……朝沙优母亲泼了过去。
……我脑里浮现了这样的画面。
可是,在我准备实行的那一瞬间,强烈的自制心起了作用。
错了。我现在该做的并不是那种事。
那样做的话,之后双方绝对无法冷静交谈。
我站起身,把使劲抓在手中的水杯拿到嘴边。
接著,我咕噜咕噜地把杯里的水喝完。
每当水经过喉咙,身体就逐步冷却,与此同时,心也逐步得到冷却,我可以感受到自己渐渐取回冷静。
我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
「砰!」的一声,杯子被我豪迈地大声摆回桌面。
「……请你说话要有分寸。」
我这么告诉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