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在我的心头打转著。
从我差点反射性地用水泼沙优母亲,又设法忍下来以后……我觉得自己的体内似乎就有「两股」情绪混在一块。
静静滚沸的愤怒正在腹内燃烧。「要冷静」的沉著念头却从上头盖过了一切,彷佛替所有情绪包上一层护膜。
我明确地在生气。然而心是冷静的。
在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下,我缓缓地将字句道出。
「既然父母没办法选择子女,子女也一样没办法选择父母。」
不知道是出于愤怒,抑或出于有意克制愤怒的理性,我的声音既低沉又颤抖。
出生这件事根本毫无自由意志可言。
父亲与母亲结合以后,子女就会出生,无关子女本身的意愿。
可是,出生在世的责任,是子女应该自己担负的吗?
我认为并非如此。
对于自己生命应尽的责任,任谁都要等长大成人以后,才能实际体会到当中真正的意义。
我认为,那绝非连心智都尚未完全成熟的孩子能够独自背负的。
不管有多受疼爱,也不管处境有多么惨澹……做子女的都非得活下去才行。
明明如此,小孩却不晓得该如何求生。
沙优就是对此浑然不知,才会挣扎又挣扎……并且一路受伤至今。
「无论如何……沙优都只有你这个母亲。」
我一边压抑内心那股分不出是愤慨或悲伤的情绪,一边挤出声音。
「缺了父母的呵护……子女就不会晓得该怎么独立活下去。」
要将自己想表达的意思顺利化为言语,我并无自信。
愤怒,还有悲伤,从我身上剥夺了思考的能力。
唯有言语依然由嘴里盈涌而上。
而且沙优的母亲也睁大眼睛听著我说这些。
「既然你这么看不起沙优……还、还不如由我领养。我……我希望能养育这孩子。」
闻言,沙优母亲便蹙起眉头,在旁边的沙优则吃惊地微微吸了口气。
这也是我的真心话。
此刻,我想不出有违本心的话语。
「但是……」
我发出轻叹。
喉咙深处好热。
我自顾自地摇了头。
「但是,我办不到……那么做是有违于事理的。」
我明明白白地这么说道。
我当不了沙优的父亲。
「我没有那份责任。没有责任……便缺乏资格。」
当沙优出事时,无论是要帮助她,或者负起责任……一切都是血亲的职责。
正因有责任产生,同时才会有义务产生……以致其行为举足轻重。
那一切的名义,我手上都没有。
光靠爱……我在要紧的时刻,并不能真正「保护」到沙优。
我缓缓拉开椅子。
接著,我移动至沙优母亲看得见的位置,跪到了地板上。
「非你不可。除了你以外……没有任何人有那个资格养育沙优……!所以,我要拜托你……!」
我垂下头。
然后将额头……贴到了地板。
因为,这是我……发自灵魂的恳求。
「求求你……」
身体发出颤抖,从喉咙冒出的气息,热得彷佛在燃烧。
「求求你,请养育沙优长大……直到她能独立自主。」
当我下跪讲出这些话时,即使低著头,依旧能明显感受到另外三个人都狼狈不已。
「吉田先生,你何必……」
「为什么你这个不相干的男人,要为她……」
可以听见沙优以及她的母亲,语气中都带著困惑。
「求求你,我在这里拜托你了!」
依然低著头的我,再一次提高了音量。
于是,我立刻听见有人推开椅子起身的声音。
「妈,我也要拜托你……!」
「一飒,连你都……!」
一飒也当著母亲眼前下跪了。
在我旁边的沙优明显变得不知所措。
接著,当我缓缓抬起脸时,沙优的母亲已经面色苍白。
「什、什么嘛……这像什么话……」
做母亲的发出呓语般的低喃。
她的呼吸越变越浅,到最后……就撞开椅子起身了。
「出去……你给我出去!」
做母亲的大吼大叫,那副嘴脸,像是由混乱带来的歇斯底里。
一飒从脸上透露出「不妙」的讯息,随即立刻站了起来。
他一边轻抚母亲的背,一边安抚:「没事的,没事的。」让母亲坐回位子。
「这算什么……这到底算什么……」
做母亲的不停低喃。
一飒迅速来到我这边。
「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先离开?」
他低声朝我耳语。
我点了点头,也跟著站起身。
「沙优也一样,先离开这里吧。」
「好、好的……」
沙优侧眼看著母亲,并且照一飒说的从客厅离开。
在我跟著离开客厅以后,一飒关上客厅的门,依序看了我和沙优。
「之后的事交给我。沙优,你和吉田先生暂且到外头呼吸新鲜空气,休息一下。」
一飒交代的只有这些。接著他微微一笑,好似要让我们放心,然后就立刻回到客厅了。
几秒钟过后,隔著门,微微传来了一飒跟母亲讲话的声音。
站在这里的话,肯定会听见他们交谈的内容,那应该不符一飒的本意。
「……我们照你大哥说的做吧。」
「好、好的。」
我这么说完以后,立刻在玄关穿上鞋子,到了外头。
隔了一会儿,沙优也离开家里。
外头空气寒冷,我尚未思索些什么就先做了深呼吸。
吸气以后,冰凉的空气通过喉咙,内心便安稳了一点。
感觉身体内累积的热度似乎正慢慢冷却。
「……唔。」
身体开始放松以后,这会儿我打起哆嗦了。
使我像这样打哆嗦的情绪并不是愤怒。我立刻就察觉了。
当我有所自觉时,视野顿时陷入一阵扭曲。
我不由得当场蹲下。
「吉田先生……?」
沙优从后面赶来。
她蹲到我旁边,看了我的脸。我马上想把脸转开……但肯定被她看见了。
我知道,沙优在旁边讶异地倒抽一口气。
「你、你怎么了,吉田先生……?」
沙优把手摆在我弯下来的背脊,困惑似的问道。
「你为什么在哭……?」
「……唔~」
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用衣服袖子粗鲁地擦了盈在眼角的泪水。
以往,我一直都努力避免在沙优面前掉泪。
但这次感觉就是忍不住。
泪水接连涌上。
在我内心打转的情绪,是一股明确的「悲伤」。
「听、听你讲述过以后……」
我一边忍著抽噎,一边将自己内心再度涌上来的「热度」化为言语释出。
「我自以为……已经能理解你母亲是怎么看待你的……」
被沙优盯著脸庞的我继续说了下去。
在这段期间,眼泪仍扑簌簌地地盈落。无法止住。
「但是……实际听见她说『不应该生下你这孩子』这种话……我才知道那远比……远比想像中更难受。」
沙优母亲拋出来的话语。
那并不是对著我说的。
明知如此,我脑中却能明确浮现「自己被那么数落」的想像。
假如我在小时候,被自己父母用认真的表情……讲出「早知道就不生你了」这种话。
光是那么想像,胃里彷佛就变得冰冷,同时也令我哀伤无比。
「我承受不了……她那种言语……」
「没、没事的,吉田先生。」
「怎么能当作没事!」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沙优就吓得晃起了肩膀。
脸肯定已经哭花了的我看向沙优。
「你要生气……要回嘴才对啊……把话跟她说清楚……!」
我这么一说,沙优就睁圆了眼睛。而且,她的眼角随即盈上阵阵泪水。
然而,她并没有哭出来。
「吉田先生。」
沙优露出一丝憨笑。
为什么她会在这时候笑?当我困惑时,沙优带著微笑继续说道:
「我也想过要生气的喔……但是,谁教你比我先发了脾气……」
话说完,沙优用温柔的语气接著告诉我:
「谢谢你,吉田先生……」
「……唔。」
我变得无话可回,只能屡屡用衣服袖子,不停擦著涌上的泪水。
在玄关前,颜面尽失的我始终哭得惨兮兮。这段期间,有沙优轻抚我的背。
起初,被沙优看见自己大哭而不甚光彩的模样,曾让我感到懊悔。但是那逐渐变得无所谓了。
我本来就一直活得不算光彩。
一旦那么想,再粉饰也显得毫无意义,我久违地哭个不停,直到哭乾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