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几分钟,或者几十分钟。
印象模糊的我不知道实际上经过了多少时间,总之我哭累以后,便跟沙优靠著位于玄关前的石墙就地坐下。
天空放晴了,云朵比之前拜访沙优读的高中时更少。
我茫然望著天空,便发现星星清晰可见。
比起在东京时,沙优带我到小山丘上那座公园看的星空更加明亮,确确实实的光芒就在眼前。
「真的……美到像在挖苦人呢。这片星空。」
「我就说吧。」
北海道的星空很美──我想起沙优提过这一点,因而开口嘀咕。沙优在旁边耸了耸肩。
大概是哭到刚才的影响吧,视野仍然湿而模糊。
或许因为这样,不,或许幸亏这样。
头上的星空在我眼里灿烂犹如万花筒。
当我茫然地朝星空望了半晌,沙优便开口嘀咕一句:
「吉田先生,你听我说。」
「嗯?」
「当你为我低头时……我觉得自己得到了宽恕。」
「咦?」
我看向沙优,发现她也仰望著星空。
星光反射在有些湿润的眼里,闪闪发亮著。
「至今我所做的事……虽然充满了错误……不过,你让我觉得……那未必全是多余的……」
沙优这么说完,便悄悄地将自己的手叠到我的手上。
我的手暴露于外头寒冷的空气,已经凉透了。反观她的手却十分温暖。
沙优悄悄转向我,平静地露出微笑。
「……已经不要紧了。」
我豁地倒抽一口气。
从沙优的言语,以及她的表情,我感受到某种前所未有的坚毅。
彷佛有股既沉稳又不受动摇的决心,蕴含在她的笑容当中。
「即使没有吉田先生在……我也能够独立。」
沙优说到这里。
她加强了力道,紧握我的手。
「所以……请你别担心。」
这么告诉我的沙优,手正在颤抖。
但是,我并不想说破那一点。
即使有觉悟,即使提起了勇气……要踏出新的一步,仍会令人害怕。
那种心理,连我都可以体会。
「好。」
简短回答以后,我回握沙优的手。
「你要加油。」
我只说了这些,然后就再次仰望星空。
彼此手牵手望著星空,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那就是沙优对我转述过麻美说的话。
(插图010)
『从星斗来看,我们的格局固然渺小,即使如此,我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历史,也有告自的未来。』
从沙优口中听到这段话时,我觉得自己是把那番话当成他人的观念来接纳。
然而,仔细一想。
从我遇见沙优到现在,已经过了满长的时间。
若从他人看来;若从世界看来;若从宇宙看来……
设想的规模越广大,我们的存在就越显渺小。可是。
沙优走过来的路,偶然与我的路交会……形成了一段小小的历史。
将来是否会有那么一天,让我想起此时此刻所发生的事呢?
到时候……不知道沙优是否会比现在更成熟?
当我一边思索这些,一边仰望星空时,对于时间的知觉也就变得暧昧。
我只顾感受沙优从手上传来的体温,并且像个孩子似的,一直仰望著星空。
*
「这算什么嘛……我受够了……」
妈捂著脸孔垂下头。而我缓缓地轻抚她的背。
「妈……没事的,你冷静下来。」
她的身体正在发抖。
方才仍在大吼大叫的她,变成这样就显得实在渺小。
以前,妈并不是这样的。
如同我看著沙优变得失去笑容,妈逐渐丧失笑容的过程我也都看在眼里。
在父亲面前笑得开朗的妈妈,就连幼时的我都知道那有多美。
沙优出生后,随著她慢慢长大,我记得自己曾心想:啊,这女孩长得真像妈妈。
明明所有人都可以活得笑容洋溢才对,父亲的存在却让命运的齿轮就此失控。
乾脆忘掉父亲,由我们三个开心活下去就好了啊,我有好几次都这么想。
可是,这种话我撕破嘴也说不出。
因为等我对家境有所理解时,也就一同理解妈妈对父亲的爱,是刻骨铭心的。
为什么爱不用双向付出,也一样能产生呢?
明明单方面的爱,只会带来痛苦。
我看著妈发抖的小小背影,回想起这些往事。
「为什么,我非得被不相干的男人……被一个什么都不了解的家伙讲成那样……」
妈用虚弱至极的嗓音如此嘀咕。
「妈……」
我头痛著不知道要怎么搭话才好。
吉田先生终究是站在沙优那边的。
他明白沙优还有妈的处境。然而,那并不代表他能实际体会当中所有内心的纠葛与苦楚。
我认为吉田先生所说的话里含有正义。正因如此,我才仿效他,向妈低头恳求。
可是,我也一样能体会妈的心情。
「我明白……」
「咦?」
妈用细微的音量嘀咕。
「他说的那些……我怎么可能不明白……」
妈彷佛将发抖的声音硬挤出来,并且这么说道。
「那个人已经不在这里了,那孩子……沙、沙优的父母,只剩下我而已……这样的道理……我怎么可能不明白……」
听见那些话,让我感受到椎心之痛。
妈从口里道出「现实」了。
她是心知肚明的。即使如此,她仍希望背对现实。
我也知道,妈有这样的念头。沙优她……肯定也知道。
「但是……这样的话…………」
妈的身体再次发抖,含泪的嗓音空虚地回荡于室内。
「我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差点夺眶而出的眼泪,被我拚命忍住了。
这是无可奈何的。
好比沙优心中留下了伤口,妈心中也留著莫大的伤痕。
她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才能够一边忍受那种痛,一边为构成痛楚的子女付出心思活下去。
事情真的是……无可奈何。
「妈……」
我温柔地轻抚妈的背,并且费心慎选词汇。
「……慢慢来,慢慢来就好。即使如此……我们仍得向前才行。」
「……」
「沙优遇见他……遇见吉田先生以后,变得比较愿意向前了。」
非得有人说出来才行。
说出有哪里不对劲。说出这是错的。
对,明明我非说不可。
最有立场说这些话的我,以往都说不出口。
我缺乏勇气,去接触家人暴露在外的伤口。
沙优是从偶然遇见的他口中,听到了这些话。
而且,她一边颤抖,一边回顾了自己走来的这段路。
任何人,迟早都会迎来回顾自己人生的时刻。
非得后悔犯下的过错,并且咬牙承受那一切的时刻,必然会来到。
对我们这家人来说,那一刻,正是现在。
「妈,你也……不对,『我们』也应该…………要设法向前进,慢慢来就好。和我们一起……为将来设想吧。」
「…………呜呜……」
妈的身体再次发出颤抖。
从那小小的背影,有啜泣声传来。
「妈……」
「一飒……我……」
「可以的,不要紧……有我陪著你……」
「呜呜…………呜呜呜……!」
妈挤出咕哝般的声音哭了起来。而我一心一意地,继续缓缓轻抚她的背。
每次妈流泪,她内心的煎熬情绪似乎就渐渐地流了出来。
她哭了一阵子以后,才开口嘀咕:
「高中毕业以前……家里会照顾她。」
「咦?」
「……我在说沙优。之后,随那孩子高兴就行了吧。」
妈总算抬起脸孔,并且看向我。
接著,她笨拙地摆出微笑。
「一飒,也让你受苦了。」
「妈……不会,我没事的。我不认为这叫受苦。毕竟……」
我一边忍住又差点涌上的泪水,一边开口:
「我也一样……是妈生下的儿子。」
当我说完以后,妈就睁大眼睛看了我,接著,眼里再次让泪水濡湿。
「……是啊,没错。」
她仅如此说道。
妈表示「想要独自静一静」,我便把她留在客厅,来到走廊上,然后才发现自己或许比想像中还要紧张,感觉到身体随著叹息而失去了力气。
撑过去了。
妈已经承诺,会照料沙优直到她高中毕业。
我深深地吐气,并想起刚才那一幕。
『非你不可。除了你以外……没有任何人,有那个资格养育沙优……!所以,我要拜托你……!』
『求求你,请养育沙优长大……直到她能独立自主。』
说这些话的吉田先生当场跪了下来。
他总是让我惊奇连连。
他说过。
自己没有任何责任,正因为如此……就没有养育沙优的资格
他这么断言。
确实如此,他对沙优并无任何责任与义务。正因为这样,他也可以随意利用沙优,然后予以拋弃才对。
实际上,我想沙优就是在那种男人的身边辗转寄居过。
明明如此,为何他──
只是单纯遇见了一个少女,就肯设身处地担忧对方的未来?
这种念头既是疑问,也是自我厌恶。
与吉田先生相比,我明明跟沙优更亲,却毫无作为。
从父亲手里继承公司以后,忙于维持营运的我把自己装成分身乏术,一直不肯去正视现实。
我把工作忙碌当成理由,无意识地选择了维持现状。
结果沙优无法向任何人求助,只剩下逃家一途。
其实,当我得知沙优用完我给她的钱时,就算祭出强迫手段也应该带她回家。
即使到那个阶段,我仍装成以沙优的心情为优先,顾虑到「那样会对她的心情造成什么影响」,实则以自身工作为优先。
早有裂痕的家庭环境,或许会在我手中瓦解,对此恐惧的我一直不肯正视问题。
在我的内心,就只有无力感而已。
而且,我把那种无力感推给了沙优。
过那种流浪的生活,根本什么都改变不了──我心想,她迟早会自己从中醒悟。
我抱著如此悠哉的想法,还摆出自认正确的嘴脸,对沙优弃之不顾。
假如,沙优并没有遇见吉田先生。
一想到这点,便让我不寒而栗。
假如,沙优突然又冒了其他危险……比方说,涉及抢劫或者吸毒之类的犯罪行为,或许事情会变得更不堪设想。
「之前……我究竟都在做什么?」
幸亏有吉田先生,沙优得以重新振作了。往后,想必她将会走出自己的人生。
但是,即使到了现在,我仍对怀著「幸亏有吉田先生」这种念头的自己感到厌恶。
吉田先生跟沙优分开之后,恐怕也会回到原本的生活。
那么一来,在我们这个缺了父亲,妈的精神状况又不安定的家庭里,只剩下我能将沙优保护好。
「这次……这次我……一定要拿出作为。」
我握紧拳头,下定决心。
沙优,还有母亲,总算变得愿意慢慢向前进了。
但愿我能保护「往后的她们俩」,继续走下去。
*
在我们俩朝星空仰望了好一阵子以后,玄关的门喀嚓打开,一飒从屋里出来了。
倚著石墙的我和沙优已经完全放松力气,都用了有些恍惚的脸色看向一飒。
一飒呆愣地眨了眨眼望著我们,然后笑了出来。
「你们感情真要好。」
从一飒那有些像在逗弄人的口气,还有他的视线。
我们才想起彼此依然手牵著手,并且连忙放开手。
一飒见状,又呵呵地笑了笑。
接著,他将目光转向沙优,平静地说道:
「我跟妈谈妥了。」
「……结、结果怎么样?」
沙优带著紧张的脸色这么问,一飒就先点了大约两次头,然后告诉她:
「在你从高中毕业以前,姑且先住在家里。」
话说完,一飒走向沙优身边,温柔地轻轻摸了她的头。
「只要你不惹问题,妈似乎就愿意停止唠唠叨叨。」
一飒说的话,让沙优顿时睁大了眼睛,还露出讶异的神情。
然而,那副脸色很快就蒙上阴影,沙优蹙眉偏了头。
「可是……照那样听来……」
「当然,这只是口头约定。我不确定妈是否会照做。不过……」
话说到这里,一飒朝我瞥了过来。
接著,他柔柔微笑。
「吉田先生说的那些话,似乎也让妈有了一些想法。」
一飒又晃了晃摆在沙优头上的手。沙优头上的发丝随著变成一团乱。
「更何况,回到家的沙优也有变得成熟一点。或许,母女之间差不多也该试著摸索要怎么对待彼此才能相安无事。当然……我也会协助。」
「……嗯。说得对。」
沙优一脸安分地点了头。
「我跟妈之间的关系,感觉并不会立刻好转……不过,还是可以努力『改善』啊。」
她说完之后,又小声补了一句:「毕竟,以往我一直都是死心的……」
沙优跟母亲之间的对话,由于有我助长了双方激动的情绪,看起来实在没办法称作圆满收场。
然而,在沙优跨出「与母亲再谈谈」这一大步以后,我猜她心里已经有了精神上的宽裕。
或许正如一飒所说,沙优在漫长的旅途当中,肯定有变得比以前更「成熟」一点。
沙优并没有与想法相冲突的人不欢而散,还肯努力磨合彼此的价值观,即使是大人也很难做到这一点。
在她内心能产生这种积极正向的情绪,无疑是一种了不起的成长才对。
我侧眼看著沙优,并且提出心里忽然浮现的疑问。
「令堂是说,沙优在高中毕业之前要留在家……那毕业以后呢?」
我问道。而一飒彷佛早有设想过这个问题,向我点了点头。
「我认为那可以由沙优自己做决定。假如她还想待在家里,大可继续留在家;假如她希望从家里离开,我应该也能帮到不少忙。」
一飒这么说完以后,又看了沙优一眼。
「小孩只要从高中毕业,之后便会各自长大成人。长大后就任他们自由作主了。」
一飒摸起沙优的头。在他眼里,彷佛可以看见对家人显露的慈爱之情。
「如果『钱』的问题会妨碍到沙优自由作主,唯有这一点,我可以提供她协助,直到沙优能独立谋生为止。」
一飒果真是个相当好的兄长,我心想。
沙优的这个兄长倘若可以随时待在家里,随时顾著她有什么状况,我想沙优的精神状态会像样一点。
不过,他们家里没能有那样的环境。由于没能有那样的环境,沙优便启程旅行了。
「虽然捏了把冷汗……事情姑且可以说是告一段落了。」
一飒深深吐气,然后这么说道。
接著,他凝视著我,突然就对我深深一鞠躬。
「这是托吉田先生的福。」
「哪里,别这么说……!」
我连忙挥了挥手。
这次,我只是自说自话罢了,压根就没有设想过事情后来会怎么发展,光凭著感情行事……
「身为大人,我觉得自己很糗。」
我在回顾自己的言行以后这么表示,一飒就缓缓摇了头。
「没那回事。因为吉田先生不惜下跪,家母才能冷静下来。」
一飒如此说道,随即露出了有几分自嘲的笑容。
「我反而有点不甘心。」
「不甘心?」
「是啊……连我身为亲人,都不曾为了沙优向家母下跪。」
宛如在遥望远方的一飒眯起眼,然后重新看向我。
「你却如此轻易地,发自内心为她做出那种事……」
话说到这里,一飒耸了耸肩。
「我真的……比不过你。」
面对这句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而有些心惊胆跳地把目光转向了沙优。
于是,我跟沙优目光交集。
她嫣然一笑,然后告诉我:
「真的,谢谢你。」
「……嗯。」
被沙优迎面这么一说,我心里有股难以言喻的温暖。
或许,我的行动并没有白费。
想到这里,我觉得幸好有陪沙优一起来。
「时间也晚了,今天请留下来过夜吧。家里有客房可供借宿。」
一飒说著就快步走到了玄关门前。
「现在还是秋天,但北海道的夜晚应该会让你觉得冷。趁还没有著凉,请进。」
他开门等著我。
经过短暂的犹豫,我开了口。
「呃……假如要请沙优的母亲拨冗再跟我谈一谈……不知道方不方便?」
我这么说完,一飒就变得神情严肃,还露出了苦恼的举止。
这也难怪。之前我做出的行动,明显使得沙优的母亲慌乱失措。
一飒好不容易安抚了母亲。要是我再找她谈,可能又会打乱她的情绪。
可是。
之前,我只是装成大人,还像孩子一样地朝对方自说自话。
我既没有替自己的行为做出了断,在这件事上面,更没有得到她的原谅。
应受到责难的部分自当接受对方责难,若是被要求负责就有予以承担的义务。
身为一名大人,我认为该用大人的立场跟对方谈。
间隔片刻,一飒缓缓点了头。
「我明白了。若你不介意由我陪同的话。」
「当然可以。感谢你。」
我二话不说地答应,一飒便放心似的呼了气,并且再次招手带我跟沙优进屋里。
「那、那我……」
沙优一边脱鞋,一边略显紧张地开了口。
「要是你也在场,或许又会让事情变得复杂。能不能等我一下?」
「好、好的。」
沙优听了我说的话,一瞬间露出了状似有几分安心的表情,随后,她彷佛为了掩饰而正色。
虽然说沙优一度呼吸了外头的空气让情绪冷静下来,要立刻再跟母亲面对面还是会紧张吧。
我觉得那应该也没有什么好掩饰的。然而沙优到底有她耿直的性格,因此她看起来是不想展现出自己「情怯的部分」。
「那么……吉田先生。」
「好。」
我把沙优留在玄关,并且跟著一飒进了客厅。
坐在和刚才同一个位子的沙优母亲与我对上目光。
她立刻从我面前将目光转开,同时看向一飒要求说明。
「做什么?」
「妈,吉田先生希望再跟你谈一谈。」
沙优母亲听了一飒说的话,再度看向我。
她瞪人似的眯细眼睛,并且开口:
「谈什么?」
含意相同的诘问。然而,明显比她刚才对一飒的说话方式更添险恶。
「我跟你可没有什么好谈的。」
「刚才得罪了。是我一时忘情,才会变得口不择言……」
「何必现在才替自己粉饰?打从你不请自来,就没有在顾忌得罪与否了吧。」
沙优母亲显得完全不讲情面。
做母亲的摆出一副听都不想听我讲话的态度,赶虫子似的往旁挥手。
然后,她默默瞪著我,发出了叹息。
「你就真的……没有碰过沙优的身子?」
「我发誓,自己并未做过那种非分之事。」
当我毫不停顿地这么回答以后,她依然带著难以置评的表情,缄默了几秒钟。
接著,沙优母亲略显疑惑地用了发抖的嗓音说:
「那你为什么……要为那孩子付出那么多?」
沙优母亲的问题里,似乎有超乎我想像的千头万绪纠结在其中。
我想起之前一飒也提过类似的问题。
结果,当时我回答的是「自己或许就是因为沙优长得可爱,才让她留宿的」。
但是在此当下,要对沙优母亲坦承那一点,无论怎么想都不得体。并非在任何场合都实话实说就可以让事情善了。
更何况……目前,要回答她的问题,我自然而然就……想出了别的答覆。
而且我立刻就发现,那也是我发自内心的答覆。
我缓缓地说道:
「我只是……在那一天,那一刻,遇见了那个女孩……如此而已。」
我能听见,旁边的一飒对这句话「啊」地倒抽了一口气。
做母亲的目光闪烁。
她默默朝我的眼睛盯了几秒钟以后,就深深地发出叹息。
随后。
「……是吗。」
她仅应了这一声。
依旧漠然的回话方式。
然而,我感觉到对方先前冲著我而来的那种「敌意」似乎淡了一点,不知道这是否算是我的误解?
「呃,关于沙优……」
「那孩子的将来。」
沙优母亲打断我的话,径自说道:
「要由我,还有那孩子……互相讨论以后,再做考量。所以──」
话讲到这里,沙优母亲的语气变得比先前和缓了些。
「麻烦你明天就回去东京。」
她仅交代了这一点。
「……好的。请容我明天再回去。」
我如此回答对方,并且深深低下头致意。
一飒看母亲摆出事情到此谈完的态度,便对我使了眼色。
「吉田先生。」
「好的。」
我在一飒的引导下从客厅离开。
尽管我并没有表达完自己的意见……但既然对方无意多谈,我认为再坚持也不济事。
况且……我想起做母亲的之前那句话。
『由我,还有那孩子。』
她是这么说的。
并非只靠自己拿主意,而是跟沙优互相讨论,来决定今后的事。
那在她心中,不就是一大让步与变化吗?
我觉得,沙优今后肯定会与母亲两个人一起努力,设法将生活过下去。
「啊,吉田先生……」
「沙优?」
离开客厅以后,我发现沙优站在走廊上。
她那有些心神不宁的模样让我感到疑问而偏头,沙优却目光闪烁地看了我一眼。
「我去一下就回来。」
沙优只这么说了一声,与我们交替走进了客厅。
一飒顿时担心地望向沙优的背影,却立刻就带著和气笑容,把目光转回我这边。
「我带你到客房。」
「呃,沙优她……」
「她肯定也有事情……想要由母女俩自己谈吧。」
一飒平静地这么说道,因此我就没有多追问,直接跟在他后头,走向了通往二楼的阶梯。
*
吉田先生他们离开后,换我走进客厅。
心脏飞快地跳著,可以知道自己的呼吸变得比较短促。
坐在椅子上低著头的妈妈将脸孔缓缓抬起,然后看了我。
「这次又怎么了……」
妈略显疲倦地说。
老实讲,我今天也已经累了。
好希望不用再跟任何人说话就去睡觉,尽管我有著这样的念头。
要是那么做,只有现在才能告诉妈的重要话语,肯定会跟著从心里消散。
『有些人只有现在见得到,而有些事只有当下才做得到喔。』
脑海里回想起柚叶小姐说过的话。
到了现在,我依旧没办法喜欢妈妈。
不过,我仍然有我非得遵循的道理才对。
我轻轻拍了拍裙襬,将裙面拉到整齐。
然后,我直接蹲了下来,跪坐在地板上。
我挺直背脊,缓缓地,向妈妈低头。
「对不起,给妈妈添了麻烦。」
我这么说完之后,可以听见妈妈状似诧异地倒抽了一口气。
而我抬起头,直直地望向她。
「老实说……妈,我对你有长年累积的不满,所以……我才会跷家。」
我晓得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但是,要鼓起勇气说出来才行!我在心里头如此吶喊。
彼此都坚称「是对方的错」,没有反省自身行为的话,那种思维真的会保持平行线直到人生结束。
「但是,结果我给妈妈和大哥……甚至还给外人添了麻烦。这是事实。所以……」
我认为自己有必要承认过错,进而跟对方好好谈一谈。
「所以,对不起。」
在我丝毫没有转开视线就把话说完以后。
妈状似有几分畏惧地睁大眼睛,并且看了我。
接著她打起哆嗦,摇了摇头。
「我……可不会跟你道歉。我不会道歉。」
妈说完以后,视线就落到了地板上。
在她眼里,看起来有无从化解的哀伤浮现。
「毕竟……毕竟我也不明白,错误是从哪里开始的。」
那些话,让我也感到心痛。
妈所说的话里,肯定满载了我不知道的「历史」。
我大致晓得……妈只会对我凶的理由。
我活著,以及这个家里没有父亲,肯定与此有关联。
妈与大哥……都不曾明讲。可是我起码也明白那一点。
当我无话可说时,妈嘀咕了一句。
「……但是,听那个男的讲过以后……我领悟了。」
那个男的,当然是指吉田先生吧。
我默默地等著妈继续说下去。
妈好似在犹豫话该怎么说,目光游走于地板。
她缓缓抬起目光,状似不安地望著我,并且开口:
「谁教你……只有我这个母亲呢。」
那阵说话声,比我以往听过的母亲嗓音都还要温柔。
我立时变得眼泪盈眶。
「…………嗯……!」
我只能点头。
妈看我这副模样,露出了难以形容的表情,还拋下一句:
「高中毕业前,你就留在这里努力用功。留级是避不掉的了,你自己要知道。」
「……嗯。」
「毕业以后……随你要怎么过都好。」
「…………谢谢。」
经过简单的互动,交谈结束。
我不认为自己能把话说得更动听,就缓缓从客厅离去了。
离开客厅后,我关上门。
「……唉。」
我吐了气,将体重靠在走廊墙壁,当场沿著墙面蹲到地上。刚才明明跟吉田先生在外头哭得够多了,眼泪却又滴滴答答地流出来。
紧张得到纾解了。
该了却的事情办完了。
连我自己都晓得,此刻盈落的泪水,有著种种的理由。
不过,最重要的是。
我好高兴。
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从出生到现在……我第一次,跟妈在相同的情绪温度上冷静交谈。光是这样……
便让我高兴到连自己都讶异的地步。
我忍著不发出声音,就这样哭了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