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间。
把酱油拉面吸进嘴里,单调得一如往常的咸味便在舌面上扩散开来。
以前我吃员工餐厅的拉面,内心都别无感慨,这阵子却变得有点喜欢了。
当中的理由我也晓得。
该怎么说呢?总之,就是因为味道单纯。
既没有好吃到令人感动,也不会难吃到令人失望……吃过一次就可以在脑里想像出相同的滋味……它正是这样的食物。
到了午休时间肚子会饿,肚子饿的时候可以吃这个。
构成日常生活的例行程序中,有「员工餐厅拉面」坐镇于此,我还满喜欢的。
尤其是在脑袋里变得乱糟糟的日子──
「吉田。」
「啊?」
突然被人搭话,使我回神过来。略显带刺的答话声不小心冲口而出,我清了清。
「怎样?」
「还敢问怎样?你今天又在发愣。」
桥本一脸傻眼地朝自己额前竖起了食指。
「眉头,皱得可厉害了。」
「这、这样啊……」
被他提醒,我发现眼睛一带格外紧绷。当我刻意予以放松后,便感觉到额头附近的紧张感得到了舒缓。
如桥本所说,我似乎是在无意识之间摆出了恐怖的脸色,陷入沉思。
「看你一边摆着那种恐怖的脸,一边吃拉面,我在这里也会有点尴尬。」
「哎呀,抱歉,抱歉。」
有别于平时打趣的口吻,桥本真的面有难色,于是我当面低下头简单向他赔罪。因为我想都没想到自己的脸色会恐怖到破坏气氛。
「然后呢?」
「嗯?」
「所以是什么事情让你沉思成那样?」
桥本的嘴角扬起,眼睛却眯细望着我。
「吉田,当你摆着那种脸思考些什么的时候……说起来,大多都是在思考别人的事吧。」
每次被桥本这样搭话,我就觉得自己「敌不过他的洞察力」。然而,说不定我的脸色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容易理解。
「沙优在的那阵子,当你像那样一脸吓人地想事情时,大多就是在想她。不过呢,你现在想沙优时可不是那种脸。」
桥本如此说完,便沉沉坐到员工餐厅的钢管椅上,夸张地摆出了像是在遥望远方的眼神。
「而是这副调调。」
「我才没有那么露骨地发愣吧。」
桥本完全忽视了我吐槽的无聊内容,并且突然换上认真的脸孔。
「目前沙优远在他方,你八成不会因为她而摆出那么恐怖的脸色。既然如此,表示是这阵子……不对,八成是昨天左右,在离你更近的地方出了什么状况吧?」
看桥本如此断言,还一边侧头一边窥探而来,我重新体认到果然只是这家伙洞察力太高而已。
即使我的表情好理解,从中能推敲得这么深,应该也是拜我跟这家伙的交情之久,以及他本身细心所赐吧。
然而。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啦。」
我从桥本面前转开目光,如此回答。
我并不想在员工餐厅聊这种话题。
这么说来……三岛现在人在哪里……?
平时她都会跟我们一起吃午饭,今天却没有在同桌用餐,理由就连我也能够想像。
看我东张西望,桥本哼了一声。
「可见事情跟公司里的人有关系。」
「什……」
「吉田,你太好懂了啦。」
桥本哈哈大笑,喘了口气后又说:
「我说啊,吉田。好久没跟你聚聚,今晚要不要去喝一杯?」
「喝一杯?你会邀我还真是难得。」
「偶尔为之嘛。」
「撇下你太太做的晚饭行吗?」
除非有有什么天大的状况,否则疼老婆的桥本可不会加班。他都是直接回去有太太等着的家里,我也几乎没看过他参加原本未排定的突发酒局。
我问道。而桥本和气地微笑点了点头。
「刚好她今天一脸开心地说要跟朋友去吃晚餐,所以我横竖都得自己吃饭。我老婆总是以家庭为优先,很少会跟朋友吃饭。偶尔也得让她透透气。」
「原来如此。」
「你就当成是拯救一个回家后会发现老婆不在而孤单寂寞的男人吧。」
「知道了啦,啰嗦……」
坦白讲,我不太有意愿答应桥本的邀约。然而就跟往常一样,我没有其他规划。
继续被他用做作而令人恼火的说词约喝酒也嫌麻烦,我只好不情愿地点头。
何况……与其独自思考,也许找桥本商量,比较有机会让我冷静思考往后的事。
……我想起麻美也强烈建议过这点。
目前看来,桥本显然是出于好奇才想听我的烦恼。但只要听了内容,我觉得他多少就会设身处地为我想了。
「那么,晚餐我们找一间居酒屋解决吧。当然是由我请客。」
看我点了点头,桥本状似心情大好地这么说道。
呃,这家伙果然只是想拿我的烦恼当消遣吧……
话虽如此。
……这无疑是不方便向人主动提起的话题。
有这种心思固然狡猾,不过对方肯怀着兴趣主动来问我,想商量就比较方便。
要跟桥本谈吗……
一想到这里,原本不经意地在自己心里模糊化的烦恼,便明确浮现了轮廓。
──我被三岛吻了。
即使我对恋爱再生疏,起码也晓得她是基于「那方面」在对我示好。
冷不防地让以往从未意识过的对象这么一吻,我完全陷入了混乱。
而且……正因为从未意识过,我更是不知所措。
*
下班后,我跟桥本两个人到了串烧店。
两人份的中杯生啤酒送来,我们便互相干杯,喝下第一口……
「所以说,你是怎么了?」
桥本毫无暖场,直接切入重点问我。
「唉,你未免太有兴趣了吧。」
我当场板起脸孔。而桥本并未放在心上,一派从容地道来:
「听好,要是现在有事情能让你发愣成那样,除了感情问题之外不会有其他的原因啦。即使叫我对你的感情问题不感兴趣,也是强人所难吧。」
「你真够啰嗦的耶。就只有这种时候才特别饶舌。」
我越发觉得自己敌不过桥本的眼力。叹息冒了出来。
「所以呢?出了什么事情?你跟后藤小姐有状况吗?」
「好啦,我说就是了。你别那么猴急。」
本来我想多做一点心理准备再谈,桥本催得这么急的话,连喘口气的空闲都没有。
反正既然要说,就趁他缠着问个不停的时候一口气说出来会比较好吧。
我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开口。
「其实……」
「你被三岛吻了?」
「白痴,声音太大了啦。」
平时都是我在酒酣耳热之际被桥本规劝嗓门太大,现在却因为桥本的说话声之大而吓得东张西望,这样的体验让人有些不自在。
假如以前我每次喝酒都让桥本产生这样的心境,可就过意不去了。
「三岛还真是豁出去了耶……」
无视于我这样的想法,桥本「唉~」地发出了感叹的声音。
接着,他眯眼望向我。
「哎,虽然看也知道她对你有意思……」
「……原来你看就晓得了吗?」
「吉田,她示好的态度那么明显,我觉得还看不出来真的是你有问题喔。」
桥本无奈地摇摇头,喘了口气,然后微微地偏头。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我吐露出老实的想法。
「对于三岛,我并没有用那种眼光看待过……」
「感觉这是说了会伤到她本人的台词……不,我想她也明白那一点吧。」
桥本有些惆怅似的眯起眼。
「基本上,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人喜欢。」
我如此接话,桥本便带着难以言喻的表情听我诉说。
这是肺腑之言。
高中时期,连跟神田学姊交往的时候,我都没有打从心里相信她的爱。为什么自己可以跟大家心目中有如女神般的存在交往呢……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解?过去,我时时都会这么想。
「跟沙优生活以后让我发现了。我有独善其身的性格,还会假装为他人着想,其实心里顾虑的都只是自己……即使如此,我依旧希望自己在众人面前能保有一副良善的脸孔。我就是这么没用的人。」
「你太自卑了吧。日本人不都是这样吗?」
桥本用「日本人」一词囊括了广大的群体,让我总觉得有些不协调。
大概是吧。眼下的桥本看似就是只以自己与太太为优先。当然,他也愿意关心我,有时候甚至会认真地给我建议。好比现在肯定也是。
不过要说的话,那都算不至于给自己惹来大麻烦的举手之劳。
再提到我把沙优留在家里,想设法帮助她……相较下就完全是两回事了。到头来,我会帮助沙优,一开始也是因为她长相好看,让我有意拯救一个状似处境可怜的少女,感觉纯属打肿脸充胖子。
我只是不想被当成坏人罢了,肯定是的。
透过与沙优认识,而后别离,我的生活明显有了好转。是沙优让我成长的。
我知道了自己能力所及,还有能力不及的地方……进而成功地省察了自己的生活。这一切,都是托沙优的福。
即使如此……我仍是一具空壳。
光想着回应他人期待的人生,为此而在的身躯……
在我的身体里,彷佛完全没有所谓的自我……如此空虚的感觉袭上心头。
「有人肯喜欢像我这样的空壳……那我该说什么来回应呢……我不晓得……」
听我吐露出率真的心情,桥本吐了口气,接着露出不太好判别有何情绪的笑容。
他将烤鸡肉从竹签上抽出,挑了一块放进嘴里。
先是悠哉地咀嚼,再吞咽下去。
「那都无关紧要啦。」
桥本断然地如此说道。
「……无关紧要?」
见我捉摸不到当中的语意,因而鹦鹉学舌似的复诵,桥本便对我点头。
「嗯。吉田,在恋爱这档事里,你是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
说到这里,桥本定睛朝我的双眼注视而来。
「喜欢,或者不喜欢。首先要厘清的只有这点。除此之外没别的好说。一牵扯到其他要素,整件事都会变调。」
桥本说的那些话莫名有魄力,使我无法回嘴而语塞。
「老实讲,我也不太懂,像三岛那种类型会喜欢上你的理由是什么。」
桥本说着,像是被逗乐而笑了。
接着,他压低声调,感慨地告诉我:
「那女孩本来就不适合谈恋爱。」
「你说……她不适合谈恋爱?」
「对。三岛看起来像是理想太高的那一型。无论是从理论或者感情上来看,她处理各种事情都简单明快。所以……没办法容忍他人的行为出差错。」
桥本一面啃着烤鸡,一面淡然说道。
果然,这家伙对于各种人都观察入微,我有如此的体认。我对三岛的言行举止根本不曾想得那么深。
「吉田,像你这样的家伙,在她看来想必是相当碍眼的。」
桥本说着便耸了耸肩。
我无话可回。对此,我只有同意的份。
实际上,我都不知道自己被她数落过几次了。
「……应该吧。」
「尤其是你把沙优藏在家里的时候,从表面来看,你嘴上说的与实际做的事可以说完全相左。」
「是啊……之前我常常挨骂。」
真的,我记得,三岛常针对我跟沙优牵扯的方式说东说西。
她总是保持客观,明明客观却又带着几分情绪化。
有好几次,三岛说的那些话都让我……
思考到这里,我不禁警觉过来。
「嗯?」
我突然抬起脸孔,桥本便貌似不解地偏了头。
「啊,没事……」
我一面虚应敷衍,一面喝了口啤酒。
随着冰凉而具刺激性的液体通过食道,逐渐流入体内,我感觉到,彷佛有一个说得通的想法落在心头。
我一直认为自己能省思本身的生活是「拜沙优所赐」。
然而,真的只是因为那样吗?
重新回想就知道,根本想都不用想。答案是否。
由于我开始把沙优留在家里,生活逐渐有了改变。而察觉到那一点的三岛、后藤小姐、神田学姊及桥本,都从隔了一步之远的位置关注着我,却也愿意提出点点滴滴的建议让我知道该怎么做。
那些意见慢慢渗透到心里,帮助我选出了该抉择的路。
「这样啊……」
我的嘀咕让桥本哼声笑了笑,抛来了一道视线。
「怎样?看你自顾自地摆了好像想通什么的脸色。」
「呃……」
我又喝了口啤酒润润嘴。
然后,我感觉到,似乎有话语从心底被提取出来。
「原来,我都还没有回报任何人……」
听见我说的话,桥本猛眨了好几次眼睛。
接着,他大叹一声。
「我说啊,吉田,有许多事你都想得太沉重了。」
「不知道……我能为三岛做些什么?」
「够啦,太沉重了!就说你想得太沉重了嘛!」
桥本哈哈大笑,随即举起酒杯畅饮。
然后,他微微叹了口气。
「假如你有什么能为她做的事,我想……那就是好好地把她甩掉吧。」
桥本回答得很明确。
当中的道理,我也自认明白。
受了三岛的恩情,我希望用某种方式回报。我有这份心。
可是,那与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对于她的心意,我没办法用相同的好感回报。那样做是在寻求安慰,提供的只是假象。
「我想呢,别让这段感情要断不断。你应该做的,就是确实地将其了结。」
「……是啊,说得对。」
桥本像是讲完了自己该说的话,于是开始悠哉地大啖烤鸡。
在我看来,这家伙总是能因时因地,确切理解该做些什么,并且付诸行动。
虽然他常找我聊「以前追老婆一直被甩」的旧事,但他每次被甩就会换一套方针,比如在猛烈追求后突然放生,据说试了好几种手段。
关于「跟他人相处」这件事,我在太缺乏经验的情况下就长大成人了。跟桥本待在一起,总让我有痛切的体会。
今天,我希望能跟他多喝几杯。
「大姊,啤酒麻烦续杯。」
「你可别喝得太过头喔。」
「知道啦。」
「要是在你回家的路上又有女高中生怎么办啊?」
「白痴,不会有第二次啦。」
「这可不好说。」
我一边跟桥本互相打趣,一边想到上次跟他单独出来喝酒,当真是我初遇沙优那一天的事了。
说到底,两个男人出来喝酒就是乐在不需要顾忌,逐渐打开话匣子的我们还聊起了工作与私生活……久违地抛开各种烦恼,欢度愉快的酒局。
即使如此,我之所以在察觉喝多了的时间点便决定散场……或许就是自己已经亲身体会到,贪杯买醉可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