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约两小时,客席的用餐时间一到,酒局就干脆解散了。
「那么,今天由我来买单。」
「咦,那样不好啦。」
我不禁拦住将帐单迅速抽走的后藤小姐。
见状,神田学姊露出苦笑唤了一声:「吉田~」
接着,她悠悠地摇头告诉我。
「主管会说『我买单』,自然就是要报公帐啊。」
「咦?」
我不禁发出糊涂的声音。
说起来,假如是由公司召开让众人同乐的酒局,感觉普遍都会那样办理,但我跟后藤小姐像这样在下班后出来喝酒,一向只有让某一方请客或各自出钱两种选择,因此便完全遗漏了「报公帐」的概念。
「但是,我们以往都……」
「嘘~吉田。」
后藤小姐将食指竖到了嘴前,以便制止我再说下去。
「你和我私底下喝酒时,跟公司员工聚在一起喝酒是两回事嘛。」
后藤小姐如此暗笑着说道。
听见她那句话,神田学姊发出了一声「唔哇」,三岛则是嗤之以鼻。
「讲话语气好贼喔。什么嘛,原来你们两个相约喝酒的次数那么频繁啊?」
神田学姊用肘子顶在后藤小姐的胳膊转了转。短时间内未免混得太熟了吧。
「哎,所以今天的费用大概能够报公帐。即使报不了,我也会负责出钱。反正喝得很愉快。」
后藤小姐断然说完,就顺势将店员叫来了。
「麻烦结帐。」
后藤小姐如此告诉店员,亲切的女店员便微笑答道「请稍待」,急忙缩回柜台内。
「谢谢招待~」
神田学姊用慵懒的声线将双手合十。
我和三岛也低头道谢:「让你破费了。」
「都说是报公帐了嘛。」
后藤小姐嘻嘻发笑。
「很久没参加到这么愉快的酒局了。感觉大家比以往又更熟了一点。不嫌弃的话,下次再聚吧。」
神田学姊听后藤小姐那么说,状似刻意地当场板起了脸孔。
「咦~让后藤小姐亲近,好像令人消受不起耶?」
「呵呵,你今天对我太没礼貌了。」
「都没有人敢冒犯,也是满无聊的吧。」
「……听你讲话,总觉得火气会上来呢。」
「彼此彼此喽。」
她们俩互瞪了几秒后,便同时笑逐颜开。
未免太合拍。
我瞥向三岛那边,发现她也傻眼似的放松了表情。
所有人一边享受着喝过酒的舒畅乏力感,一边顺利结完帐,然后来到店外。
「呼~虽然说春天就快到了,还是有点冷呢。」
神田学姊在店门前搂住自己的肩膀,缩起了身子。
接着,她侧眼朝我看来。
「吉田,能不能给我温暖?」
「呃,学姊,你还是别开那种玩笑……」
「吉田前辈之后有事情要跟我谈!」
三岛挤进我跟神田学姊之间,威吓似的瞪向学姊。
「啊哈哈,三岛恢复本色了。」
神田学姊哈哈笑着嘀咕:「真没办法。」
接着,她迅速凑向后藤小姐那边。
「那我们就先告退喽。」
学姊跟后藤小姐站到一块并且这么说,后藤小姐便缓缓开了口附和。
「那么,公司见。」
后藤小姐交互看了看我跟三岛,露出微笑。
神田学姊也做出同样的举动。
「两位慢走~」
然后她们就作戏似的当场说道。
「大家辛苦了……」
我跟三岛也跟着回礼。
后藤小姐与神田学姊率先朝车站走去了。
「要续摊吗?」
「咦~后藤小姐,要跟你单独喝酒就有点……」
「别那么说嘛~」
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吧,状似完全聊开的后藤小姐与神田学姊一面东拉西扯,一面以比平时更快的脚步离去。
……那似乎是在体贴我们。
尴尬的沉默从留在现场的我与三岛之间流过。
我战战兢兢地望向三岛,发现她一脸凶悍地瞪着我。
「唉……你突然这样是怎么了?」
我不自觉地直接把内心的感觉说出口。
三岛刚才闹来闹去不也喝得挺愉快的吗?
「……前辈都说出去了吗?」
总算开口的三岛向我问了这么一句。
「咦?」
我不明白那指的是什么。反问以后,三岛就猛然张大嘴巴,吼也似的说道:
「所以说!前辈把被我告白的事!都告诉那两个人了吗?」
三岛的大嗓门回荡在街上,可以晓得有行人把视线转向我们这里。
而我对她的疑问,也有了痛切的理解。
「不不不,我没有说啦!我什么都没说!」
我连忙回答。三岛似乎也察觉了周围的视线,害臊似的一边垂下脸,一边点头如捣蒜。
「……这样啊。」
三岛看似有苦说不出地叹了口气。
接着,她低声吐露:
「直觉太灵敏的大人真难应付……」
「……是啊。我也一直提心吊胆的,谁晓得她们看出了多少?」
尽管我这么接话,却又转念认为事情不全然如此。
「不过……多亏她们,我才能跟你讲话。对我来说,算是得救了。」
我补上真心话,三岛便理亏似的将目光从我面前转开了。
接着,她一边垂着眼睛,一边说道:
「……所以呢,前辈想谈事情,是要在哪里谈?总不会说在这里谈吧。」
「啊,那当然不会了。我们就找一间咖啡厅……」
「我、我不要去咖啡厅。」
三岛突然抬起脸孔,还用力摇了摇头。
她拒绝的态度太过强烈,让我不知所措。
「为……为什么啊?」
「因、因为……又会像上次那样……」
话说到这里,三岛变得有些吞吞吐吐。
啊,这么说来……
去看电影的那天,我惹三岛生气,害她失去理智也是在咖啡厅。无论是在咖啡厅里或离开到外头之后……周围的视线想必都很令人在意吧。
可是……除了咖啡厅以外,还有哪里能让我们静下来讲话吗……?
当我拼命思考去处时。
「前辈。」
三岛就怯生生地开了口。
「……请问,你要不要来我家呢?」
那句话,以文字资讯的形式,掠过了我的思绪。
去三岛家里。
在这种大半夜。
「……咦?」
即使将状况厘清,我还是只能发出糊涂的声音。
*
三岛挑了她的家,来当安静谈话的地方。
在这种时间到女性家里未免不妥……我如此心想。三岛却表示「反正吉田前辈对我也不会动歪脑筋!」就把我辩倒了。
尽管我觉得有许多问题,无奈她本人声称那里适合谈事情,我只好说服自己接受。正如她所言,我万万不可能动歪脑筋。
三岛的家,位于搭电车通过离我家最近的车站后,再隔个两站的地方。
我们在她住的城镇下车,并且走过车站前。
「没想到你跟我住得满近的。」
我说道。而三岛愣愣地盯着我的双眼,随即忍俊不禁。
「前辈不是来过一次吗?」
这么说来,是那样没错。
连迟钝的我,都能从她的语气感受到斥责「你居然不记得」的言外之意。
我并非不记得。但是……
「毕竟,当时我心里急得不得了……」
我老实地如此回答。这次三岛带着难以言喻的脸色哼了一声。
「啊哈哈,这么说来……是那样没错呢。」
虽然整体而言,三岛今天一直都将矛头指着我,现在看来倒是跟先前困惑的模样不同,彷佛回到了平时的调调。
我不明白三岛在心境上有什么变化,但是她能回归平时的本色,让我稍微安了心。
该怎么说呢?看她表面故作平静,明确表示的却只有拒绝之意……很令人落寞。
平时我根本不会深思关于三岛的事情,然而被她用那种方式拉开距离就变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说来也挺窝囊的。
迟早有一天,三岛会对我心灰意冷吧。
我不知怎地有了这种想法。
「前辈,我们到喽。」
三岛说着,停在从车站走路不到十分钟的一间小公寓前面。
的确,看了有印象。之前我有来过这里。
明明如此……总觉得气氛跟当时不同。
那时候,我只是来接沙优而已。
然而,这次我会走进三岛的家里,在那里跟她谈事情。要谈的,还是个相当复杂的问题。
总觉得……有种平时不会出现的紧张感。
「请进。」
爬上公寓的楼梯,抵达三楼以后,中间那一户就是三岛的家。
三岛将门打开,邀我到家里。
「打扰了……」
我脱下鞋子,踏进了三岛的家。
屋内是一房一厅的格局。而我被领着通过了厨房兼用餐空间,尽管心里头觉得不该东看西看,视线却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
简约整齐的一间屋子。
桌椅统一成白色与黑色,以格局来说显得满宽敞。
可以说令人意外,也可以说符合三岛的作风……房里让我感觉到,有种难以言喻而又属于她的「个人风格」。
不,基本上……对于三岛,我了解的肯定不多。
无论三岛的房间是什么模样,或许我都会认为「有她的风格」。
然而,走进屋里都不讲话感觉也挺尴尬,一回神,我已经把想到的观感直接说出口了。
「原来,你的房间满整齐的嘛。」
我嘀咕以后,三岛就瞪圆眼睛,呆掉似的朝我望了几秒。
难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吗……我刚这么想。
「啊哈哈。」
她突然笑了出来。
三岛彷佛由衷感到有趣地嘻嘻笑个不停。这是她今天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怎、怎样啦……」
我在宽心的同时,也好奇她笑成那样的理由。
然而,三岛回过头,先是把包包草率地甩在地板上,接着脱起了外套。
「没有,没什么事……呵呵,有意思。」
三岛打开衣橱,从中拿出两支衣架。
一支用来挂自己的外套,另一支衣架则递来给我。
「请用。」
「噢……谢、谢谢。」
我从依然笑逐颜开的三岛手里接过衣架,并将外套挂上去,三岛就把它接到手里,然后走向窗边,把那些都挂到了窗帘架上。
随后,她咕哝了一句。
「……还好,我都有勤快打扫。」
接着,三岛迅速回头转向我,偏了偏头。
「前辈,你要喝咖啡吧?」
「可、可以啊……来一杯好了。」
「沙发,请随意找地方坐。」
「……那就承你美意喽。」
让我帮忙吧──我本来想这么说,却可以想见结果就是被她摆脸色拒绝。我乖乖地照吩咐在客厅的沙发坐了下来。
在沙发对面,摆着一台尺寸相当可观的电视。那是在这间屋子里最具存在感的电器用品。
三岛给我不太看电视的印象,因为她都没有主动聊过那一类的话题。
我猜,她肯定是用这台大电视看电影的吧。
不,或许三岛只是没提起,说不定她放假也会窝在家里看电视节目。
如此思索后,我体认到自己果然对她一无所知。
三岛正静静地冲着咖啡。
客厅里悬挂的壁钟发出秒针走动声。
蒸气徐徐喷涌的声响从热水壶传来。
另外,甚至连我碎动时也有衣物窸窣摩擦的声音。
听起来都格外大声。
几分钟过后,咖啡香醇的味道飘散而来。
然后,三岛拿了两只马克杯来到客厅。
「前辈要加奶精吗?还有砂糖。」
「不了,你难得冲的,我就喝黑咖啡吧。」
「呵,什么叫难得啊?」
马克杯被递来,我战战兢兢地接到手里。
此时,双方的手指稍稍有了接触。我听见三岛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视线抬起后,我瞬间与三岛目光交接。然而,她立刻就转开了。
三岛咳了一声清嗓,并且缓缓地在我身旁坐下。
两个人坐在双人座沙发,距离近得好似能让肩膀相触……我难免有些紧张。
而三岛似乎也一样,尴尬的沉默持续着。
在我们啜饮了几口咖啡以后。
三岛微微吐气,然后说道:
「之前的事……我要向前辈道歉。」
「咦?」
我不禁看向三岛那边。
我想都没想到自己会被道歉。明明打算来道歉的是我。
「我自顾自地把话讲完以后,就逃也似的回家了。」
「啊……没有……那件事说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一时语塞。
错不在你。我明明想这么告诉三岛,不知怎地却没能把话说出口。
大概是因为,我对她当天的举动也感到困惑。
「我其实也晓得,自己那样说话会让吉田前辈为难。但就是停不住……」
三岛一边用手指轻抚马克杯,一边这么说。
「我明明没有那个意思的……前辈,真的很抱歉。」
这一次,我才明确地对她摇头。
「错不在你…………即使我这么说,你肯定也不会心服吧。但是,错的绝对不是『只有你』。我敢向你断言。」
当时,我明确地触及了三岛内心不希望被人碰触的部分。而且,我连那代表着什么都不懂。
「……对你而言,那就是如此重要的事……而你一直都没能说出口吧。」
我如此说道,三岛便带着难以言喻的表情点了点头。
「……是的。」
「…………对不起。我没能察觉你的想法。」
「那并不能怪前辈…………呃,不对,我自认表示得很明显就是了……」
「我也被桥本念了。」
「原来你有告诉桥本前辈吗!」
三岛满脸通红地看着我。
这件事就算撒谎也没用。我坦然承认了。
「当然有啊。毕竟他是我的好友。况且……这也不是我能独自扛起的问题。」
我的这番话让三岛屏住呼吸,咬牙切齿似的闭了嘴。
沉默再次降临。
时钟运作的声音,听来格外响亮。
刚才,三岛主动带起了对话。这一次,感觉轮到我主动开口了。
「我想跟你做个确认……」
我把马克杯搁到沙发前方所摆的矮桌上,转向三岛那边,面对面地望着她。三岛也同样搁下杯子,露出紧张的脸色。
「……好的。」
她畏惧似的转开了视线,却反反覆覆地一会将视线瞥过来,一会又转开。
「你、你那时候,吻了我……那个吻是认真的,对不对?」
我问道。而三岛在吸鼻子以后,显得有些脸红地点了点头。
「当然是认真的啊。我才没有轻浮到会抱着恶作剧的心态亲吻别人呢。」
「我、我明白。做个确认而已啦,确认而已……」
我也一边感觉到自己脸颊的温度上升,一边摇起头。
心境变得莫名难为情。
然而,眼下并不是让我像高中生一样青涩地随之动摇的时候。
我缓缓地吸了气,然后吐出。
「那、那么……我得确实给你答覆才行吧。」
听我缓缓地如此说道,三岛突然变得神色紧张,使劲摇了摇头。
「不、不用了!不用给我答覆!」
「咦?」
我讶异地望向三岛的眼睛,发现她露出苦笑,再次摇摇头。
接着,她垂下目光说:
「……我了解前辈的意思,所以不用了。」
三岛的语气流露出看破的想法,让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她。
她会那么想也是在所难免。毕竟我都没有发现三岛的心思,总是表现得冷漠无情。
看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三岛不禁莞尔。
「被前辈摆了那种脸色,即使是傻瓜也懂嘛。」
话一说完,三岛便露出了遥望似的眼神,接着以较为柔和的语气继续说道:
「何况……归根究柢,错的都是我。吉田前辈,你没有任何一件事需要跟我道歉。是我自己吐露了没办法向别人发泄的心思,迁怒在你身上罢了。如此而已。」
「不过,你一直很难受吧,三岛。」
我的这句话,让三岛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
「那……并不是前辈需要在意的事。」
「就算那样!既然你是因为我而受苦……」
「请不要再说了!」
三岛扯开嗓门。我随之心惊。
她似乎是为了克制住忽然涌上的情绪,改而低声地告诉我。
「当作是我自找的不就好了吗……」
「你自找的?」
「对呀。爱上前辈是我自找的,只是我发现没办法如愿,就像个小孩一样当着前辈面前闹了脾气。这是一场随处可见的失恋啊。说成前辈伤害到我合理吗?并不合理吧。只是我自找的而已。前辈没有任何过失。」
「你要那么说的话,万事都可以解读成个人自找的吧。即使如此,你受苦的事实仍不会改变。」
「我都说……不是那样了……」
「什么叫不是那样?你都快要哭了吧。长大成人以后还会在人前变成那样,就表示内心是相当难受的吧。假如用一句『自找的』将事情带过,你永远也无法整理情绪……」
「我强调过了!请前辈别再说了!」
三岛吼道。可以感觉到房里的空气似乎受了震荡。
原本我即将脱口的话哽在喉咙里头。
三岛瞪向我。
「吉田前辈,为什么你每次都要像那样,把别人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思考呢?如此一来会受伤或疲累的,不都是你自己吗?」
「因为我……」
「因为你不想被我讨厌?」
三岛所说的话,让我觉得心凉了半截。
或许我只是希望在每个人面前都能保有良善的面孔。
她记得我说过的那些话。而且,还把那当成我的弱点,犀利地针对过来。
三岛以跟言语一样锐利的视线望向我。
「以女人而言,你对我不感兴趣,更没有交往的意思。但你还是想摆出一副良善的面孔?想当一个谁都不伤害的人?」
「我没有那么说……」
「吉田前辈!你就是那样才让我讨……讨……」
气冲冲地说到这里,三岛的眼眶就湿了。她到处游移着视线,最后垂下脸孔。
从三岛的喉咙发出了呜咽声。
「三、三岛……?」
「唔……为什么……」
三岛一边带着鼻音,一边猛摇头。
「我不懂……」
「咦?」
「我不懂这是为什么……!」
她像是要将满腔激情吐出而继续说道:
「我曾觉得你是个麻烦的人。你不会将任何想法强加于我,又总是站在呵护着我的立场,真搞不懂你对我有没有兴趣……但你又绝对不会弃我于不顾,让我很焦躁……」
三岛滴滴答答地流下眼泪。
面对她吐露的情绪,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是默默地听着。
「焦躁归焦躁,我却在意起你了。我怕有那么一刻,你会弃我于不顾;同时又怀着同等的期待,希望你能抛下我。希望你能放弃永远也不肯学着把工作做好的我。」
「但……你已经愿意好好工作了啊……」
「我明明是希望前辈放弃我的!现在却变得害怕被前辈放弃!」
三岛呕气似的说。
「每次……每一次都这样!我的心与行动总会相左。我好想尽快被你讨厌,然后就可以求一个痛快。但是,我又怕被你讨厌。当这种『相左』一直持续……」
三岛抬起脸孔,并且用哭花的脸看着我。
「我才发现,这就是恋爱。吉田前辈,明明我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你哪一个部分,也不知道你有什么地方能让我喜欢,我却不由自主地受到了你的吸引……!」
「三、三岛……」
「我才不想体验……这种莫名其妙的心境……在故事里就够了……我只要旁观别人恋爱的故事就够了……明明是这样的……!」
三岛彷佛忍无可忍地又一次垂下脸孔,泪流不止。
而我不知所措地慌张到最后,才战战兢兢地伸出手,缓缓摸了摸三岛的背。
三岛发抖的背影,娇小得令我吃惊。
我一直都认为,她是个既嚣张又坚强的女性。然而,像这样弓着背哭泣的她,看来却像个娇弱纤细的女性。
她就是在这么娇小的身躯里,填满了许许多多的情绪,倾全力谈着恋爱。
而我,却一直浑然不觉……
「三岛……我果然伤到了你。」
我不自觉地咕哝。而三岛依旧垂着脸,左右摇了摇头。
然而,状况并不容许我仗着她的温柔,借此声称自己没错。
「我呢……只能从自己的观点看待身边的事。而且我根本一点也不晓得,你是像那样把我放在心上……」
「要说的话,每个人都是那样啊……!」
「但你压抑了那样的心意,对我跟后藤小姐的事,还有我跟沙优的事,都给了许多的建议吧。」
「那是因为我……」
「三岛,因为你很温柔。」
「不对……不是那样……!」
「在我看来就是那样没错。你很温柔。而我一直仗着你的温柔,持续对你造成了伤害。」
「我不是说了,事情并不是那样啊!」
三岛终于吼了出来,还用哭花的脸瞪向我。
「你那种态度,就是我最讨厌的地方!」
被她明确地道出「讨厌」二字,我倒抽了一口气。
「吉田前辈,尽管你声称只能从自己的观点看待事情,还假装有所反省,说到底你还是只会透过属于你的滤镜来看待我嘛!居然用温柔形容我,错得也太离谱了!谁教前辈总是用那种态度纵容我……!」
纵容,三岛的用词让我感到挂怀。我并没有那种意思。
「在我看来,你是很温柔啊。实际上,你明明怀着那种心意,却忍到了这一刻吧,三岛!」
「那么!前辈愿意为我做什么呢!是要安慰受伤的我吗?还是改口说喜欢我,然后把我抱到怀里呢?」
「这……」
「办不到对吧?毕竟前辈对我根本一点感觉也没有。但是,我对你索求的就是那些喔。我傻傻地想要身为『男人』的前辈。我自以为是地想要你!而且,明知道彼此不会产生那样的关系,受了伤也都是我自找的而已!」
被三岛连珠炮地辩驳,我紧咬牙关。
内心烦躁不已。
三岛坚称,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的,不肯跟我罢休。
然而,真的是那样吗?
难道不是因为我本身迟钝,神经又大条,才对她造成了慢性而持续的伤害?
我迷糊地找三岛讨论后藤小姐以及沙优的事,跟她分享自己该扛起的问题,好几次都问到了可以循着拿出作为的提示……可是,能让三岛获得所要「答案」的情丝,不就屡屡被我搅得一团乱了吗?
的确,我无法成为三岛的男友,因为我并没有把她当成异性喜欢。
即使如此……对于她所给予的恩情,我觉得自己仍应付出努力,诚恳地回报对方。
「三岛……你帮了我许多忙。」
我一边望着三岛的眼睛,一边告诉她。
「多亏有你,我才能重新思考自己面对沙优的方式;多亏有你,我才得以重新审视当务之急的优先顺序;多亏有你……沙优本身也稍微得到了救赎。如果没有你……或许沙优就连北海道都回不去了。」
三岛听着我所说的话,濡湿了眼睛。可以晓得的是,她正用力咬紧牙关。
「只有我是不行的。我受了许多人帮助,多亏如此……没想太多就把沙优藏在家的我,才能一直照顾她到最后。像我这样的『瑕疵品』,要是缺了你、桥本、后藤小姐,以及神田学姊的建议……终究是无能为力的。我帮不了什么人。」
「才没有……那种事。」
「有,三岛。」
「毕竟,你不就对她伸出援手了吗……!」
三岛说道。
「对人伸出援手,就会与那个人的人生有所牵扯……!大人会害怕的正是那一点。可是,吉田前辈,你却在左思右想之前,就伸出了援手。」
三岛扑簌簌地流着眼泪。
「我也一样。或许前辈并没有那种意思。但……前辈愿意把不受任何人期待的我,当成一个人来看待。所以……所以……」
发出呜咽声的同时,三岛终于把话说了出来。
「正因为……你那样对我……!我才会喜欢上……处处都令人讨厌的你……!」
三岛的告白让我随之语塞。我什么也说不出口。
煎熬。
即使她如此明确地抛出内心的浓烈情绪,我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这令我煎熬,而且痛心。
「我都不晓得,有人肯伸出援手,自己居然会那么高兴。过去,我一直视若无睹。我会避免去看他人的毛病,不小心看到的话就敷衍带过,我都是那样活过来的。所以,同样地,大家也都不会正视我这个人。大家都知道我会行方便而对我虚应了事,以往我的世界,都靠这样运作得很顺利。但是……!自从认识你,我就……!」
三岛吼也似的告诉我。
「我不由得发现,在我的人生中心是有我存在的……!没想到,那会这么难受……又令人心跳加速……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之前我都不晓得!」
三岛像孩子一样地哭泣流泪,还用双手遮了脸。
「我……从来没有活过自己的人生,绝对是这样……吉田前辈却让我……站到了我的人生舞台上……我讨厌那样。明明讨厌,却又心动不已……根本莫名其妙……!」
「三岛,没事的。你冷静一点。」
「呜呜……呜呜呜……唔!」
三岛忍不住抽噎,从而呻吟似的落泪。
「我也……得到了吉田前辈的帮助……!但我根本不希望前辈帮我……!得到帮助以后,我觉得又高兴,又痛苦……我……已经……!」
三岛一边发出温热的气息,一边说道。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三岛……」
三岛打起哭嗝。
我记得很清楚,刚认识的那时候,三岛带给我的印象是「不可思议的女性」。
明明工作做不好,态度却格外磊落,从周围的气氛还能感受到大家都愿意接纳她。
一般而言,我想职场是「为了工作才来」的地方,假如工作做不好就会觉得惭愧、难以自处,或者连带产生窒息感才对。像我本身只要在工作上出错,用不着别人发飙,我自己就会觉得内疚。我讨厌被当成工作做不好的人。
然而三岛却不一样。
她总是自在从容到了不自然的地步,彷佛自己被人贴上任何标签都无所谓。
看她那样,我在心生「羡慕」的同时,也觉得她很令人恼火。
我记得很清楚,当三岛在我主导的企画案成为部属时,我有过「你在我这里可不能说自己『做不好』」这样的念头。
只要她说自己做不好,我就会回答「做到好为止」;要是她表示不会做,我就会回答「我来教你怎么做」。
在我的观念里,那是「不予纵容」的意思。然而想都没想到的是,那在她的认知里却变成「自己获得了认同」。
我想起沙优。
那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抽菸时的事。
我打算到阳台,沙优便说了「你真温柔」。
不过,那对我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并不是因为我想对她温柔才那么做的。
情况是相同的。
当事人一路走来的人生,会为其塑造出意识及价值观。
我认为,自己对于三岛这个人果然太欠缺理解了。
如她所言,应该不能将一切都归咎于我。要理解他人,对谁来说都是一件难事。
然而,那样的机会在过去理应多得是。
越是回想,我越发现三岛对我一直都有积极的动作。但是,我透过自己的滤镜观察她,内心总为此困惑,又从来不曾试着去思量她那些行动背后的感情。
于是到最后,三岛就这样在我面前哭了起来。
我想不出该如何搭话,只能战战兢兢地伸手轻抚弓着背哭泣的三岛。
经过片刻以后,三岛忽然抬起身,还扑到我的胸口前,把脸贴了过来。
「三、三岛……?」
突然的状况让我心慌。
然而,三岛却在我的胸前发抖。
「一下下就好,请让我就这样待着……一下下就可以了……」
三岛用小小的声音这么说道。
我先是缓缓地吐了气,然后点头。
「……好,我明白了。」
我提心吊胆地把手绕到三岛背后,轻轻地摸她。
三岛又发出呜咽声,还在我胸前打起哭嗝。
把脸贴在我胸前的三岛……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娇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