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页上涂有毒药,
而且是人一碰到,
就会透过皮肤吸收并流遍全身的毒药。
缺乏真实性,
读者不会接受!
1
由纪接连两天踏上北野扳的坡道。这条坡道一路从车站前延伸向布引山。当穿过星期六的热闹街道,通过中山手大街之后,坡度就会愈来愈陡。
这一带开始,景色出现极大的转变。
烦人的招牌从视野中消失无踪,取而代之是在褪色磁砖投下深浓阴影的行道树。行道树和前方远山相映,在视野内衬出鲜明的绿意。
树皆是明亮的翠绿,山林则是略偏深沉的绿色,甚至连开下坡道的公车都洒上沉稳的绿影。在各式各样的绿色中,错落于道路两端的红砖花坛所呈现的红色就特别醒目。
这样一说,由纪记得以前学过红绿是相对色,当时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她深信红色的相对色是蓝色。
一接近前方的布引山,就会在左手边发现一栋奇妙的建筑物。建筑外型就像童话中的魔女之家,是一栋古色古香的西洋建筑。红砖外墙上爬满无数藤蔓,深色石阶一路蜿蜒到房子的入口,房子的两侧还有如小型森林般繁茂的灌木丛。
这栋建筑就是「徒然咖啡馆」。简单的白底招牌上,用宛如古典小说内文的字体不起眼地写著店名。
昨天是小暮井由纪第一次拜访徒然咖啡馆。她当时抱著烦闷的心情踏上北野坂的坡道,发现这家咖啡店后,因为一时冲动而进店。
说不定能遇到魔女,学会让自己变得幸福的咒语——由纪当然不是怀著这样的期待走进店里,但相对地得知了不可思议的小说家与编辑。
由纪踏上石阶,拉开店门。
这是一家给人安心感的咖啡馆,店内摆设古董风格的圆桌与扶手椅,还有几组酒红色沙发的座位,虽然不是特别高级的家具,但非常有格调。
不会白到刺眼的白墙上装饰著几幅画。咖啡店大概就是要挂几幅画或照片吧。假如是照片就好了,由纪想,她从八年前就不喜欢绘画。
正当由纪注意墙上画作时,迎来的女服务生朝由纪露出明亮的笑容。
「欢迎光临,请自由选择您喜欢的位子。」
「呃,不好意思,我在等人,我和侦探舍的人约好了。」
侦探舍指的是佐佐波侦探舍,由纪今天早上打电话预约,预约时间是下午雨点三十分。距离约好的时刻还差十五分钟左右。自己可能到得有点早,由纪思忖。
女服务生的嘴角歪成近似苦笑的模样,点头发出小小声的「啊」,然后向收银台后方出声呼唤。
「店长,二楼有客人来了。」
一个宏亮的低沉嗓音传了回来。「知道了,我现在过去。J
里面的厨房走出一名年约二十岁后半的男性。毫无疑问,他就是昨天穿著深蓝条纹衬衫的男人,只是这次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服装:他穿著淡黄色围裙,右手还拿著沾鲜奶油的打蛋器。
「恭候多时,你就是小暮井小姐吧?」
「是的,呃——」
小暮井由纪一阵混乱。
他不是侦探舍的人吗?为什么侦探被服务生叫做店长,还从厨房里走出来?那一身围裙和打蛋器又是怎么一回事?这太缺乏作为侦探的自觉了吧?
他灵巧地单手脱下围裙,与打蛋器一并塞给女服务生。围裙下则是深咖啡色的西装。变得比较像个侦探后,他取出似乎是放名片的银色轻薄盒。
「在下佐佐波,请多多指教。」
努力弯下高大的身体,男人——佐佐波先生递出名片。
「啊、是,请多多指教。」
由纪反射性地回应并接过名片。名片上写著佐佐波侦探舍社长,佐佐波莲司。由纪轻轻吸气,然后吐气——冷静想想,根本没什么不可思议,由纪说服自己。
这个人曾经是编辑,现在是咖啡店店长兼侦探,其中没有任何矛盾。虽然不论从哪个观点看,这男人和围裙及打蛋器一点都不相衬,但那又怎么样?侦探的兴趣是做蛋糕也没什么好指指点点的。
佐佐波先生为时已晚地摆出潇洒的姿态,伸出手掌示意店内深处的座位。
「我们到座位上谈,请往这边走。」
由纪跟在他的身后,踏出步伐。
音响流泻著爵士风情的钢琴曲,店内的客人不多。面对面坐在舒适沙发上的两名粉领族正交头接耳地谈得起劲;一名微老的男性则戴著造型复古的老花眼镜,盯著财经新闻大皱眉头。
然后在最里面的座位上,一位穿著鲜绿色外套的青年坐在那里。他面朝墙壁,手撑著脸颊,桌上还放著他的笔记型电脑。
他是那位小说家。外套或是位子都和昨天一模一样。丝毫不感意外地,佐佐波先生也和昨天一样,背对著小说家在一旁的座位就坐。
由纪在佐佐波先生的对面坐下,试探性地询问。
「请问一下,后面的那位先生呢?」
佐佐波先生疑惑地挑起眉毛。「怎么了吗?」
「我昨天见到你们两位交谈,想说这一位是不是也是侦探……」
「他不是侦探,虽然有时会请他帮忙。」
佐佐波先生转过上牛身,视线投向背后。
「喂,雨坂。」
坐在后面的男人似乎叫做雨坂。
雨饭先生一直盯著笔记型电脑,是不是在专心写作呢,由纪猜想。不过事实和由纪的猜测有出入。佐佐波先生将视线从身后转回来,并且摇摇头。
「这家伙好像睡著了。」
仔细一看的话,雨坂先生的头正缓缓前后摇晃。
「这家伙每天要睡十二个小时。」
「十二个小时?」这么长的睡眠时间有点让人难以置信。由纪每天平均睡八小时,就常被朋友念说睡太久。
佐佐波先生歪著头问。「要叫他起来吗?」
「不用了,等下次有机会的时候再向他问好。」
「这样比较好。硬把这家伙吵醒的话,他起床气很可怕。」
由纪望著点头打盹的青年身边,那里避人耳目似地有座不起眼的木制狭窄楼梯。
「侦探舍的事务所在二楼吗?」
「是的,但不经过这家咖啡店就无法上楼,这样挺麻烦吧。」
由纪不假思索地想点头,但又觉得太失礼,改发出一声不乾不脆的「唔」。
佐佐波的视线飘向咖啡店入口,他继续说。
「如果谈话内容需要保密,我就会用到事务所。但在咖啡店谈的话,不论是咖啡还是红茶,用来招待客人的饮料大致上都端得出来,而且店里的甜点颇受好评。真的有需要的话,酒类也一应俱全。」
最后应该是开玩笑吧,由纪礼貌性地笑了。
「我现在还没成年。」
由纪今天春天才升上高中三年级。
佐佐波先生转回视线,滑稽夸张地耸了耸肩。
「太可惜了,我们店里甚至准备了真正的琴蕾。」
「琴蕾?」
「由于某本侦探小说而变得有名的鸡尾酒。」
这时,女服务生送上装水的玻璃杯与菜单。佐佐波先生点了大吉岭红茶,由纪也点相同的饮品。
佐佐波转向由纪,翻开菜单。「有兴趣的话,要不要点甜点试试?」
菜单列著各种闪闪发亮的蛋糕照片。蛋糕当然很吸引人,但由纪摇摇头,毕竟她今天特地爬上漫长坡道的目的不在蛋糕。
女服务生撤下菜单,转身离去。
佐佐波先生从西装内侧的口袋取出黑色皮制的记事本。款式很常见,但与他高大的身型相比,就像玩具一样不相衬。佐佐波先生接著拿出原子笔——一枝像铅笔一样呈六角形的银色原子笔——并开口:
「让我来来摆摆侦探的样子,玩玩推理游戏好了。」
「咦?」
「比方说,你的委托和一名适合鲍伯头发型的小个子女生有关,对吧?她大概长期都穿著粉红色病服卧病在床。而且遗憾地,她已经不在人间了。」
惊讶得屏住呼吸,由纪胸口一凉,全身血液都用一种她不熟悉的方式快速流动。围裙和鲜奶油让她大意了,眼前这男人是不得了的名侦探。
「你怎么推断出来的?」
佐佐波先生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没推断,刚刚只是做样子而已。」
银色的原子笔指向咖啡店的入口处。
「因为刚才有位留著鲍伯头发型的幽灵在那里游荡呢。她挺在意你,我才猜你们应该有关。」
由纪急忙转过身,但不见幽灵,眼前只有单调的咖啡店风景。
「她已经走了。我和她对上视线没多久,她就不知道上哪去了。」
佐佐波先生沉稳的声音钻入耳里,由纪缓缓地将目光转回他身上。
「她刚刚在吗?千真万确?」
「当然,再厉害的名侦探,也无法说中不会谋面的幽灵发型与穿著。」
这就常识来想根本难以置信,但由纪不得不相信。
她从座位上站起。「不好意思,我——」
「你追上去也没用。」佐佐波先生制止由纪似地两手举在牛空。「没人追得上转身离去的幽灵,他们比风还自由。不论是墙壁或天花板都不成阻碍,想飘到哪就飘到哪。」
由纪依依不舍地凝视著咖啡店入口才坐下。佐佐波先生用银色原子笔指著由纪。
「你也见过那个幽灵吗?」
「是的。」
大约两周前,由纪见到了她。
正因为由纪看见明明已不在人世的她,才不得不相信幽灵的存在。
佐佐波先生稍微歪歪头。「那么,让我们进入正题吧。你的委托是?」
由纪点头后思考一下该怎么开口。「我希望你帮我找本书。」
「书?不是幽灵?」
「是的,我要找一本书。」
因为看见幽灵,所以由纪必须找出那本书。
关于那本书,由纪只知道一件事。
书封是满版的天空照片。那是傍晚时分的天空,但不是被晚霞染成一片通红,而是靛蓝色,还零星地飘著几抹紫色浮云。
由纪不知道书名,也不知道作者,连哪间出版社出版都不知道。唯一记得印著傍晚景色,留下深刻印象的封面。
由纪大致说明完毕,佐佐波先生开口。
「还有什么情报吗?」
由纪搜寻记忆,但一无所获,毕竟她没碰过那本书。但即使如此,由纪还是试著说出想到的资讯。
「可能是儿童读物,因为书收藏在小学的图书室里。」
由纪在八年前见到那本印著傍晚天空的书,而那时她还是小学四年级生。
佐佐波先生的眉头微微蹙起,看起来像困惑的狗。
「那应该先查查图书室吧?比起让我跑一趟图书室,你自己查阅应该比较方便。」
「我已经去图书室查过了,但还是找不到。」
由纪不由自主地皱眉,烦恼或沉思的时候,她总是有这样的习惯。
「佐佐波先生果然……无法接下这样的委托吗?」
寻找书名或作者都不清不楚的书太难了,世上的书籍多不胜数。
佐佐波先生用银色的原子笔轻轻敲打两下记事本。「现阶段还无法断言,所以请告诉我事情的详细经过:书与幽灵究竟有什么关系?」
尽管由纪不擅长说明,容易搞不清楚该从哪边又用什么顺序开始讲。但只有这次,她非常确定故事的开头该从何说起。
她特别要自己露出笑容。
「一年前,我的朋友过世了。」
说起朋友过世时,由纪尽可能露出微笑。有人说这样很轻佻,也有人说让人不舒服,不论是哪种人,他们都不懂由纪这样做的原因。
那个人是由纪最重要的朋友,而且这位重要的朋友讨厌用悲伤的态度对待死亡,所以由纪决定笑著述说朋友不在人世的事实。
「我们在小学的图书室相遇,我希望佐佐波先生找出她那时常常在读的书。」
佐佐波先生专注地盯著由纪一会。他觉得由纪的笑容不得体,还是让人不快?
侦探的嘴角突然上扬。
「你挺不擅长假笑的。」
「咦?」由纪第一次被人这样说。
「笨拙的假笑能令人心生好感,因为想像得出隐藏在背后的情感。可以的话,我希望帮上你的忙,但我还不太清楚状况。」
「对什么不太清楚?」
「你要找那本书的理由。我了解你想为过世的友人做点什么,但应该没必要找出两人刚认识时读的书。更何况离你朋友过世也一年了。」
正是如此。
由纪要找出那本书是有理由的。
「她过世前,我收到她的信。」
那是收在蓝色信封中,仅有一张信纸的简洁来信。她一定知道自己寿命将尽,信中一条条写出两人相识至今为止的回忆。
「那封信提到关于书的事情,上面写著她忘了书名是什么,问我有没有什么印象,所以我才会留意,而且——」
服务生送上白净的茶杯,依序将茶杯摆到由纪和佐佐波面前,并在桌面角落留下帐单。直到服务生微微欠身离开,两人都不发一语。等服务生的脚步声远离,由纪注意到自己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消失了,于是再一次摆出微笑。
「而且,我和她在图书室相遇。」
「你说的『她』就是指变成幽灵的朋友,对吧?」
「是的,大概两个星期前,我刚好经过小学前面。一边想著『真令人怀念啊』,抬起头看向图书室窗户的时候——」
她就在那里。
那时已是落日时分,洁白的校舍被阳光染成一片橘红。仰头望去昏暗的图书室内,只有肤色白皙的她像从背景浮现般鲜明不已。
「我就想:啊,她在找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书。」
由纪想不到其他让朋友出现在图书室的理由。虽然不知道朋友现身的确切动机,但她想要找出那本书。
佐佐波先生点头。「我了解了。」
「你愿意帮我吗?」
「我试试看,似乎也不是毫无线索的样子。」
关于书的资讯,由纪只知道封面。她在小学图书室找过几遍,但无功而返。
「你说的线索是什么呢?」
他笑起来。「就是问你那位朋友啊,问她『你要找的是怎样的书呢』。就算忘了书名,大纲之类的也可能还有印象。」
的确,如果是她,情报应该会比由纪多。毕竟她从两人相遇时就开始读那本书。
由纪只在意一件事。
「真的有办法和幽灵交谈吗?」
佐佐波先生摊开双手。「谁知道呢,总之试试看。所以小暮井小姐,能否请你告诉我关于你朋友的事呢?」
由纪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
大吉岭红茶带著低调的芬芳甜香。由纪一口一口地啜饮杯中的琥珀液体,述说关于「她」的事情。内容是这样的:
她——星川奈奈子,在去年春天仅仅十六岁就过世了。
娇小的星川奈奈子有瘦弱的手臂和苍白肤色,出生时就被诊断活不长久。她似乎罹患先天性的难治之症。由纪没问过详情,所以也不是很清楚她的病情。
星川奈奈子儿时起就卧病在床,虽然和由纪同一所小学,却几乎没到过学校。即使如此,她还是憧憬校园生活。只要获得医院的外出许可,她就会搭母亲的车到学校,在图书室的藏书中寻找读物。
由纪根本不知道少女的事情,所以当她因一时兴起而前往图书室时,她惊讶不已地与少女相遇。星川奈奈子并没穿著制服,她在自己的印象中穿T恤和牛仔裤。肤色苍白,嘴角浮现有点生硬的笑容。
「可以的话,希望你叫我小星。」
她这么说。那是彷佛马上就融化消失,宛如雪花般的声音。
她非常向往有一个自己的昵称,因为她没有一个会用昵称叫她的朋友。
「我就叫你小由。」
她就像爬到树木高处后逞强的少年,再次浮现生硬的笑容。
由纪和星川奈奈子共度的时光,仅持续短暂的两个星期。
奈奈子决定转到更远的大医院接受困难的手术,而在转院前短短两个星期,她获得允许每天在学校图书室待两个小时。只要由纪前往图书室,总会看见星川奈奈子面前摊开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书。但只要她一注意到由纪,就马上阖上书本。
阅读似乎没什么进展。
「借回去看不就好了?」由纪提议过。
星川奈奈子姑且算是学校的学生,应该有借书的权利。
「其实我已经借了。」
她答道,并翻开封底。那里贴著放借阅卡的褐色封套,但没看到借阅卡。借书时,规定要在借阅卡写上班级姓名,提交给负责的老师。
「但太可惜了,我舍不得在医院读。」
「为什么太可惜?」
「因为这边的图书室有窗户啊。」
「医院里没有窗户吗?」
「没有像这样外面就是操场,听得到别人在操场上游玩喧闹的窗户啊。这和仅止见到枯燥停车场的医院窗户完全不同。」
由纪看向窗外,与朋友手中书一样的傍晚天空出现在视野中。操场上有一群男生踢著足球。
「你听,楼下的管乐社在练习,应该是吹奏圣者进行曲。时间一到,学校的钟声也会响起,还听得到走廊的脚步声。知道吗?医院的脚步声和学校的脚步声完全不一样。」
由纪完全不知道。尤其脚步声还分种类这种事,她想都没想过。
「因为难得到学校来,我想在这里看书。在医院读的话就太可惜了。」
「那你可以继续读啊,我也找本书看。」
「不行啦,小由都来了,我却还顾著看书,那才真的可惜。」
两个星期间的放学后,两人都在闲聊中度过。虽说在图书室不可喧哗,但由纪不会因为和她聊天而被大人唠叨。两人大多聊稀松平常、毫不重要的琐事。有时,由纪会向星川奈奈子倾诉对当时的自己而言非常重大的烦恼;而星川从不谈具体的病情,反覆说手术成功后,自己可以正常上学。
最后一天,她的样子与之前有些不同。
「我觉得重要的东西就应该惯重地对待。」她这么说。
由纪还记得自己那时虽然心情难过,但还是笑出来。
「那当然啦,因为是重要的东西。」
「嗯,所以我决定了,我要好好保护重要的东西。」
因为她的表情如此严肃,让由纪也收起笑容。
「小星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大概和小由一样。」
她露出微笑。和短短两周前两人初过时完全不同,非常自然平静的微笑。
「我们来做个约定吧,小由!」
「约定?」
「嗯,两个约定。第一个是我们一定要再见面。」
由纪点头。这是非常美好的约定。
「第二个是什么?」
「两人要一起守护重要的东西。为了重逢时,我们可以对彼此露出笑容。」
留下这样的约定后,她就离开自己了。
——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小学生的由纪无法理解答案。
现在,由纪仍没有答案。
#
不知何时,杯中的大吉岭红茶已经空了,由纪大概无意识地喝掉了。她将见底的茶杯放回茶碟,而佐佐波先生的视线追著她的动作。
「需要再点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
虽然由纪没有流泪,但还是伸手擦擦眼角,眼神直视前方。
「星川同学虽然个子娇小,手臂细得像一折就断,但不知道为什么总给人一种很坚强的感觉,非常不可思议。」
「很坚强的感觉吗?」
「是的,她总是抬头挺胸,态度毫不做作,而且口气也很不可思议地给我一种坚定又中性的印象。」
由纪勾起嘴角。随便怎样都好,由纪就是想挤出笑容。
「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以为她是男孩子。」
佐佐波先生歪歪头。「应该没有男生叫奈奈子吧?」
「因为我那时一直用昵称称呼她,根本不知道星川同学的名字。」
她在由纪心中都是「小星」,「星川同学」这个叫法听起来像在说另一个人。
「手术成功了?」
「是的,她之后就住在医院附近。我们国中重逢后的三年半都一起上下学。但前年秋天,她的病情再度恶化。」
住院半年后,她过世了。
十六年又七个月,那是她身体的时限。一个任谁都束手无策且无可奈何的时限。
「她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虽然我不太能好好说明,但真的很重要。」
如果对象是她的话,不论任何事都说得出口,也无须掩饰自己。她即使在过世前也仍旧坚强地露出笑容,帅气得不得了。
「我明白了。」
佐佐波先生阖起记事本。
「我想尽可能达成你的希望。」
「麻烦你了。」由纪深深低下头。
虽然不知道星川奈奈子为什么要找印著傍晚天空的书。
但如果这是她的希望,由纪就想实现愿望。
2
小暮井由纪离去后,佐佐波莲司大大伸一个懒腰。他维持身体向后弯的姿势,在身后青年的耳边低语。
「喂,你在听吗?」他注意到青年——雨坂续在谈话中途就醒过来了。
雨坂推起眼镜,揉揉眼睛。
「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听到了,不过只有感兴趣的部分才残留在意识里。」
「幽灵的部分吗?」
「找书的幽灵这设定不错,舞台是小学的图书室,更是锦上添花。」
佐佐波向雨饭递出记事本,雨坂头转也不转地接过。
「此外,还有一个部分让我非常在意。」
「是什么?」
雨坂翻开记事本,指著笔记中一行字。
「小学时期星川同学的话啊——两人要一起守护重要的东西。」
「嗯。」
星川奈奈子重要的东西是指什么?尽管还不清楚,似很难认为是关键线索。
「和找书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不一定。就我来说,怎么看都像剧情伏笔。」
「哎,就期待接下来会回收伏笔喽。」佐佐波耸耸肩。
「照顺序来吧。你知道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书吗?」
「很遗憾地,儿童文学这种类型绝大多数是少量印刷。」
「也是,出版界怎么可能有景气好的书类。」
佐佐波从座位起身,并向仿作举起一只手。仿作是打工的女服务生名字。这当然不是她的本名,只是雨坂这么叫之后,称呼不知不觉就固定下来了。
佐佐波脱下西装外套后走到雨坂的对面。他刚落座,仿作就到桌边。
「我要俄罗斯咖啡,调得愈甜愈好。」
仿作不悦地瘪嘴。「如果喜欢甜食,厨房里有满是鲜奶油的苹果派。」
咖啡店菜单上没有苹果派,那是佐佐波烤的。
制作甜点是佐佐波为数不多的兴趣之一。
「那个苹果派是想给你吃才烤的。」
「我不喜欢太甜的东西,而且苹果派加鲜奶油什么的,根本耍憨。」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对店长说耍憨的打工服务生?
「比起单调的咖啡色外皮,用鲜奶油点缀装饰应该比较吸引人吧?」
「反正一定又烤焦了,才想用鲜奶油来掩饰吧。」佐佐波说不出话,显然被她说中了。仿作刻意发出叹息。「雨坂先生要点什么?」
「冰茶,不加糖,再加上洋梨塔。」
「你也尝尝我的苹果派嘛。」
「等有机会再说。」
咦,仿作发出惊叫。「雨坂先生改天要吃店长的苹果派吗?」
「社长的苹果派也不是那么糟,蛋糕也是。有不想参加的派对的话,只要在前一天服用这些东西就功效卓越。」
「原来如此,这就不需要用到装病这招了。」
「什么意思啊?」
雨坂耸耸肩,「你烤的蛋糕让人想到墓碑。」
佐佐波啧一声,瘫在椅背上,仿作则在佐佐波桌上的收据写上加点的餐点。
「喂喂,冰茶和洋梨塔是这家伙点的。」
佐佐波指著雨坂,后者一脸麻烦地拍掉指著自己的指尖。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手头不愁没钱吧。」
「手头有钱的是我父母。」
两人听见店门推开声,看来客人上门了。仿作说著「欢迎光临」走向门口,结果冰茶和洋梨塔就这样记在佐佐波的收据上。
雨坂用事不关己的表情翻阅佐佐波的记事本。
「回到原本的话题,是图书室的幽灵对吧?」
「嗯,刚刚还黏著委托人,一路跟到这家咖啡店来。」
佐佐波的确见到娇小的少女幽灵,所以小暮井看到幽灵一事应该不是谎话或错觉。
「幽灵看起来如何?」
「什么如何?」
「总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看起来很悲伤或生气之类的,她可是一路跟著朋友到这里的幽灵。」
「啊——」佐佐波试著回想,但没印象。那时幽灵与他对上视线后就消失在墙的另一边,佐佐波根本没时间仔细观察。
「起码看不出什么情绪,就像在看多云的阴霾天空,毫无起伏的表情。」
「接近毫无表情?」
「嗯,硬要说的话,她露出心事重重的表情凝视著小暮井同学。」
雨坂持续用指尖敲击桌面一会。
细小而略为神经质的声音带著节奏感,而后戛然而止。
「设定资料不足。」
「写不成故事吗?」
「倒不如说太自由了,方向性也无法决定。按照目前进度发展,故事类型是摧理、悬疑冒险,或爱情都有可能。」
「爱情?」
「应该没有女性间不能谈恋爱的规则吧?」
「唔,那倒也是。不过会变成怎样的故事,应该是随著发展才会逐渐明朗吧,根本没必要从一开始就以构思完美为目标。」
佐佐波撑著脸颊,顺便探头看雨坂的表情。
「说书人,总之请你先说说你的想法。这件事到底可以构想出怎样的故事?」
雨坂的手交叠在胸前,「譬如,小暮井由纪杀了星川奈奈子。」
不可能,佐佐波这么想,但嘴角扬起微笑。雨饭续不是侦探,是小说家。他并非推理,说穿了这只是编织虚构的故事。
「委托人就是犯人,这设定还真经典。」
「你不就喜欢这种情节吗?」
佐佐波的确不讨厌这种设定。在虚构的故事中,委托人总是身怀秘密,而委托人是年轻女性时更是如此。但现实与小说截然不同,就算小暮井由纪没有秘密,也不会有读者来信抗议。
「为什么小暮井同学要杀害星川奈奈子?」
「憎恨人的理由俯拾皆是,摊开报纸翻一翻,就可以找出一堆理由。」
「那小暮井同学为什么特地来委托我调查?」
「当然是为了找出印有傍晚天空的书,她有非得找出那本书的苦衷。」
「什么苦衷?」
「譬如说杀人的证据,那本书被人发现,小暮井同学杀害友人的犯行就会曝光,所以她必须处理掉那本书。」
「证据是?」
「书页上涂有毒药,而且是人一碰到,就会透过皮肤吸收并流遍全身的毒药。」
「有那种毒药吗?」
「有,生长在哥伦比亚的某种青蛙分泌的毒,似乎一碰就会心脏病发作。」
「哥伦比亚的青蛙为什么出现在日本?」
「谁知道?可能是从宠物店里逃出来的吧。」
托著银色托盘的仿作出现,她分别在雨坂和佐佐波面前摆上冰茶、洋梨塔和俄罗斯咖啡。佐佐波啜著浮在俄罗斯咖啡上的鲜奶油时,仿作弯腰在佐佐波耳边低语。
「店长,你们又在谈危险的话题了吧?」
「不是我,把话题带到危险方向的是雨坂。」
佐佐波说的是事实,但不见得被接受。关于佐佐波的证词,仿作一个字都没听进。
「我们店里都是些高雅的客人,如果话题让他们不舒服,常客不来了怎么办?」
「我们会注意的。」佐佐波随口敷衍。不过话题再持续下去的确毫无意义。雨坂本人当然并非真的认为小暮井由纪是杀人犯。
佐佐波稍微摊开双手。「我不采用,这想法缺乏真实性,读者不会接受。」
雨圾耸耸肩,「这可不一定。所谓的真实性,大多只是写法问题。就连会飞的大象也可以靠写作技巧带有真实感。」
「问题不是出在那里,小暮井犯人说矛盾的地方太多了。」
「譬如说?」
「如果她用傍晚天空封面的书当杀人的工具,那就意味著她拿过那本书,她却连书名都不知道,这太不自然。而且如果她是透过在书页涂上毒药来杀人,那么书的下落不用说也知道,当然是在尸体旁边了。」
这就是雨坂和佐佐波的推理模式。小说家构思故事,并由编辑——正确来说应该是前编辑——指出问题之处。就像创作故事,两人一步步解读出事件的真相。
佐佐波慢慢饮下俄罗斯咖啡,指著雨坂的胸口。
「你的推理完全不予采用。」
雨坂身体往后靠,向冰茶伸出手。
「这太过份,起码故事的重点没问题。」
「你当真觉得她杀了自己的朋友?」
「当然不是。」
他用银色的叉子切开白盘中央的洋梨塔,又起一块送至嘴边。
「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书是这个故事的关键物品。你仔细想想,为什么星川奈奈子变成幽灵也还在找那本书?虽说年纪还小,但也是读过一遍的书了。」
「难道不是她很喜欢那本书,想再读一次吗?」
「如果是小时候读过而且很喜欢的书,书名没那么容易忘,更何况是变成幽灵也想再读的书。」
「即使如此,就说那本书里有杀人证据,也未免太乱来吧?」
嘴唇凑上冰茶的吸管,雨坂点点头。「那不重要,总之傍晚天空封面的书里藏著秘密。书中可能沉睡著杀人的证据,或写著藏宝处的暗号,甚至可能夹著一封情书。」
「就是你之前说的『故事类型还没决定』吗?」
「正是。毫无疑问,那本书藏著秘密。」
佐佐波点头,「我知道了,总之就去小学的图书室看看。」
「你认为书在那边?」
「谁知道呢?」
小暮井由纪找也找不到的东西,不太可能轻易被佐佐波和雨坂两人找到。
「反正也没其他线索,就算书不在那里,我们说不定还能遇见幽灵。」
说到底,事情得一步步来,就像出门得先穿鞋,想要钱就得先找工作。同样地,如果要找书就得去图书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真要说有问题,就是一般小学图书馆根本不会放侦探这种可疑行业的人进去拜访。
雨坂叹气般开口。「要拜托工藤吗?」
「那是最快的方法。」
佐佐波盯著雨扳,雨坂也以和平时不同的严肃表情看著佐佐波。
两人同时举起惯用手,并在同一时间挥下。
佐佐波摊开右手。
「那么就麻烦社长了。」
雨坂露出胜利的笑容,挥挥比剪刀的左手。
*
「取材?要去小学的图书室?这是认真的吗?」
工藤永远攻击力十足,就像用铁锤敲打钉子,蕴含力道的声音接连不断地敲打耳朵。
「前一阵子不也说同样的话,跑去住饭店的女性专用楼层?结果预定要以那为题材的短篇杰作呢?这边可是还在等下个长篇的原稿呢——」
工藤是雨坂续的责任编辑,她从佐佐波手上接过这份工作。要进入不能随意进出的场所,打著小说取材的名义是最快的方法。有名的出版社更容易取得信任。
佐佐波将智慧型手机拿离耳边——即使如此也清楚听到工藤的声音——等待她换气的空档,他在咖啡店对面的小小长椅坐下。因为在店内讲电话讲太久,就会被某位服务生唠叨,他只好走到街道上。
五、六个制服高中生成群走上长长的北野坂坡道。大概是参加毕业旅行,他们拿著常见的观光手册。再往上走一点,就是异人馆街。为什么异人馆都位在坡道上头呢?简单说明的话,大概坐落在不会造成人们困扰之处,洋馆才得以保存下来。
「喂,前辈,你在听吗?」
佐佐波想起电话另一端的工藤。
「嗯,我当然在听。」
「因为前辈的需求,就让前辈带著朽木老师到处跑,出版社这边也很困扰。你知道多少读者期待老师的新作吗?」
朽木是雨坂,他出书时使用『朽木续』这个笔名。
「我才不知道。嗯,大概就两、三万左右吧。」
雨坂——朽木续并非畅销作家。文体简洁但描写手法特殊,在读者间喜好非常分明。故事也稍嫌缺乏娱乐性,心理描写过于复杂,还常常写到有点艰涩的内容。一言以蔽之,朽木续的作品绝非主流大众小说。
尽管朽木续不是疯狂畅销作家,他相对地拥有一群狂热的支持者。这群狂热的读者为了朽木续,不论任何东西都愿意奉上。担任雨坂的编辑时,佐佐波不只一次思考过与其卖书,募集献金可能更赚钱。
「你应该知道,现在确实卖出三万本的作家多珍贵吧?」
「我当然知道啊。」
出版业界追求稳定,这也是最难达成的目标。为了降低风险,出版时须准确预占卖量。比起印五万本只卖三万本,印三万本并卖出两万五千本的作家更受出版社欢迎。
「那请你告诉我,朽木老师的原稿有进展吗?」
佐佐波吞下叹气声。
「你比较清楚进度吧?我不是那家伙的编辑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是前辈打电话过来?」
佐佐波无法回答因为自己猜拳输了。
「我偶尔想听听工藤的声音。你好像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这意思是说,朽木老师不想听到我的声音吗?」
够了。为什么事到如今,我还得讨后辈的欢心啊?——果然应该叫雨坂打电话给工藤,出拳时应该出石头才对。佐佐波在内心嘀咕。
「作家这种生物就是不喜欢打给编辑啦,你清楚吧?他们不论任何事都想自己来。雨坂更是如此,不但任性,还自恋,陶醉在自己的作品里。」
「请不要说我们家作家的坏话。」
「也是,抱歉。」
看来成功转移话题了。
「总之编辑和作家天生水火不容,这反而刚刚好。两边各司其职就好:作家写小说,编辑指出小说中有疑问的地方并编辑出书,还有——」
为了强调,佐佐波停顿好一会才继续说。
「不用说就是,编辑必须为作家提供埋头写作的环境。」
工藤的声音带著不满。「就是叫我安排去小学取材的意思吗?」
「你也知道雨坂是个阴晴不定的家伙吧?他难得有干劲,我们现在应该顺著他的意思。」
「我知道啦。那么——」智慧型手机另一端传来重重的叹息。「朽木老师打算在前辈那边待到什么时候呢?」
「我哪知道?我不过是借公寓给他而已。」
「公寓?我记得不是咖啡店吗?」
「二楼是公寓啊。」
不过只有雨坂一人入住。二楼本来有三间房,加上佐佐波侦探舍后只剩一间。
「朽木老师也没家人吧。可以的话,希望朽木老师搬到东京来,开会也比较方便。」
「那家伙不喜欢太大的城市啦。」
「但也没必要特地跑到前辈那里去啊,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谁知道,只是那家伙一时兴起吧。你听到什么传闻吗?」
「没有,但朽木老师之前不是待在关东吗?前辈突然从公司辞职,朽木老师也走了,我有点在意而已。」那就再联络,工藤留下这句话就挂断电话。佐佐波将智慧型手机放进裤子口袋,他的西装外套还留在咖啡店的座位上。
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想也知道,当然有。
不然小说家不会帮忙侦探;编辑也不会辞职不干,转行当侦探。
3
工藤办事效率很好。
她不但在星期六也照常接电话,还当天就连络上学校,隔周星期三就传来回覆。电话另一端传来工藤得意的声音,他们可以在任何时间拜访学校。事情打铁趁热,他们约了星期四下午五点到学校。
约定的三十分钟前,佐佐波和雨坂坐在手肘不经意就会相撞的狭小车内。车子是速霸陆的老旧轻型车,佐佐波喜欢这台红色车体和圆滑曲线,因此买下这部二手车。此时速霸陆开在双向八线道的宽广道路上,朝西驶去。
虽然降下所有车窗,但引擎的热气还是让车内闷热无比。春天快结束了。在将袖子卷到手肘的佐佐波身旁,穿深绿色外套的雨坂安静地闭著眼。佐佐波过上红灯,踩下剎车后才注意到身旁人睡著了。随著引擎运转声和风声逐渐缓和,雨坂沉睡的鼻息飘入耳中。
牵著腊肠狗的年轻女性走过斑马线。她穿著适合海边的紧身T恤,不过走向海岸的反方向。因为不小心对上女性的视线,佐佐波试著挥手打招呼,结果女性马上别开眼,直视前方。算了,反正也没期待特别反应,佐佐波心想。女性和腊肠狗迅速通过速霸陆的前方,随后红灯转绿,佐佐波再次踩下油门。雨坂的头往前大幅度地倾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眼睛。
「做好梦了?」佐佐波出声。
眨眨眼,雨坂似乎回想起梦境。他轻轻摇晃脑袋,调整姿势重新坐好。
「是啊,做了美梦。」
「你是梦到美女簇拥,还是在梦里得到文学大奖?」
「谁知道。我不记得内容了。」
「那是不是美梦也很难说吧?」
「没有比一醒来就忘掉的梦更好了,梦醒后拖著尾巴,萦绕不去的永远是恶梦。」
「是啊,说不定就像你说的。」
——我们会开侦探舍什么的,也像被恶梦的长长尾巴拖著跑一样。
佐佐波脑中浮现这样的台词,但没出口。
雨坂从外套口袋中拿出袖珍的平装书,翻开接近页数一半的书页。佐佐波单手操控方向盘,凝视前方。两人保持宁静沿著海岸奔驰,在加油站的转角转向右方。
在细长道路上开过一个红绿灯后,道路左侧看得见目的地的小学。佐佐波看手表一眼。虽然还有点早,不过总比迟到好,他在心中思考。
速霸陆停在小学的教职员专用停车场后,两人走进建筑物。还留在学校的几位学生睁大眼睛盯著走进学校的他们,但佐佐波一挥手打招呼,马上就移开视线跑开。态度冷淡的小孩反应和女性的反应一摸一样。
教职员室在玄关一进去的左手边。敲门出声说「打扰了」后,佐佐波忍不住想起学生时代而笑出来。开门后,教师一齐看向门口。佐佐波打算向离门较近的人说明来意时,房间远处传来声音。
「请问是作家先生吗?」
稍微发福的四十几岁男性道。佐佐波摆出营业用的笑容。
「是的,今天承蒙贵校答应我们的不情之请,实在万分感激。」
有点发福的教师朝两人走来,佐佐波递出名片。职称虽然写著编辑,但没有出版社的名字。教师也注意到这点,他用让人联想到口香糖,莫名带著黏稠感的声音问。
「您是出版社的人吧?」
「是,我是目前负责协助朽木老师的自由编辑。」
佐佐波迅速应声,一旁的雨坂向前站出。
「在下朽木续。不好意思,因为我没印制名片,所以无法交换。」
雨坂有礼地低头致意,教师的表情也比较柔和。比起编辑,世间总对作家更温柔。
「敝姓内田。哎呀,真是令人吃惊,没想到您这么年轻。」
「我常常被人说娃娃脸。」
「不瞒您说,因为内人喜欢看书,虽然有点冒昧,不知道能不能请您签个名呢?」
微胖的教师开始摸索自己脚边的皮包。佐佐波没漏看雨坂脸上变得僵硬的笑容。这家伙讨厌签名,佐佐波在心中叹气。他在雨扳耳边压低声音「喂」一声。
「我知道啦。」挂著僵硬笑容的雨坂点头表示知道,此时微胖的教师终于从皮包抽出一本书。那是雨坂的出道作《视觉陷阱的指尖》。
雨坂打算写续集,但还没决定什么时候完成。
「麻烦您了,可以的话,希望再签上内人的名字。」
随书附上签字笔,微微发福的教师递出小说。
「好的,乐意之至。」带著彷佛世界上没任何事情值得开心的表情,雨坂拔开笔盖,将书本摊放在桌上。
佐佐波留意著保持微笑询问。「那么关于参观图书室的事……」
「关于这件事,由于五点前都还是学生的使用时间,所以不好意思,能不能请您们等到五点后呢?」
「当然没问题。」
佐佐波看向自己的手表,再过十分钟就是五点。
雨坂在书本签上拘谨的签名后,微微发福的教师出声向雨坂讨教。
「您预定写怎样的小说呢?」
「带幻想色彩的温柔故事,小学女孩在图书室邂逅了幽灵。」
照理来说根本没情节,雨坂却不假思索地回答了。
「女孩刚开始很害怕,但慢慢和幽灵成为朋友,向对方倾诉自己的烦恼。最后一幕,幽灵消失了,但女孩进一步成长。我目前预定写这样的故事。」
故事是非常迎合教师喜好的典型,构想应该来自小暮井由纪和星川奈奈子。
「听起来是出色的故事,深深期待这部作品完成。」
「如果这间学校的图书室有幽灵出没的传闻,那就再好不过了。」
雨坂开玩笑似地耸耸肩。
「哈哈,」身形微胖的教师发出笑声。「您有所不知,最近突然连七大不可思议的传说都不见了。以前不论哪所学校都会有类似的故事。」
隔壁座位的男性教师朝这边探出身子。
「我听说一些传闻。」
还很年轻的教师似乎从刚才就竖著耳朵聆听对话。
「『减号班的幽灵』在我就任前好像挺有名的,虽然我不太清楚详情。」
雨坂瞥佐佐波一眼,于是佐佐波把微胖的教师交给雨坂应对,凑向年轻教师。
「请务必说来听听,减号班幽灵是?」
「我们学校的图书室现在还在用借阅卡。你知道吗?就是贴在书后,借阅书籍时要填学年班级的那张卡片。」
「我知道,真令人怀念啊,以前大家都用这个偷偷找喜欢的女孩子借了什么书。」
这一段回忆其实是捏造的,佐佐波好像在哪本小说看过这样的情节。
「然后呢,据说有一张借阅卡在班级那栏只写一条横杠,所以叫减号班的幽灵。」
「哦,原来如此。」
因为横杠看起来像减号,所以才叫减号班啊,佐佐波恍然大悟。
「学生好像流传各种说法,譬如说因为交通事故身亡的男生幽灵读减号班,或他要来烧掉学校之类。」
「烧掉?」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幽灵手上好像拿著火柴盒。」
令人在意的细节,佐佐波打算继续追问,微胖的教师却说话了。
「喔,时间差不多了。」
佐佐波看向手表,差两分才五点。
「似乎还有一点时间……」
「走过去应该就五点了吧。」
请往这边,教师说完后迈开步伐。
三人经过走廊,走上楼梯。
转过楼梯转角时,他们听到校内广播响起——现在是下午五点,已经是放学时间,请大家回家时注意安全。广播中传来女性稚嫩的嗓音,大概是广播社社员或是广播委员会的学生广播。她再次重复刚刚的台词,随后广播器流泄出梦幻曲的旋律。
「喔喔,真不错。」雨坂赞叹。「拍下这个场景,可以直接拿来当小说封面。」
佐佐波在内心点头赞成。虽然没什么特别之处,但十分有效果,放学后的楼梯毫无理由地具有让人掉进感伤气氛的力量。
三人停步在某一扇门前。若站在走廊观察,完全看不出图书室和教室的差异,仅有上方写著「图书室」的牌子宣告房间的性质。微胖的教师打开门。「请进。」
谢谢,低头道谢的佐佐波和雨坂走进图书室。
「不好意思,因为我还有一点工作,就先失陪了。」
结束的话请到教职员室,说完这句话的教师关上门,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雨坂一脸开心地走向书架,佐佐波出声叫住正朝一本书伸出手的他。
「喂,你看得到什么吗?」
雨坂维持食指扶著书背的姿势,看看周围。
「这架、书架上的书、桌椅、光滑的白色地板,然后右方墙壁是整面窗户。非常遗憾,我看不到幽灵。」
但佐佐波看见了。
一位短发少女穿淡粉红色病服,怎么看都不像小学生。她虽然身材娇小,但应该和小暮井由纪差不多年纪。
她站在窗边看著两人,眼睛笔直对上佐佐波。佐佐波无法将她视为人类。
原因到底是什么呢?手的形状、鼻子的角度,或略为湿润的善感眼眸都和人类毫无不同。而那双眼眸的深处,一定和人类一样寄宿著感情与意志。即使如此,她致命性地缺乏真人的真实感,譬如温度、气味,或心跳节奏。佐佐波吞口口水。她与人类一摸一样,但仍有地方透露出幽灵的身分。
「星川奈奈子同学?」
听到佐佐波的询问,少女眉毛往上扬。
「你果然看得到我,对吧?」
「当然,非常适合鲍伯头的小姐。」
「你为什么看得到?」
「这个嘛,我从以前就看得到。我反而认为看不到的人很不可思议。」
幽灵少女锐利地瞪向佐佐波。「为什么你知道我的名字?」
雨坂靠近佐佐波,点点佐佐波的手臂。雨坂听不到幽灵的声音,于是佐佐波坐在椅子上摊开记事本,写下她的话。
——为什么你知道我的名字?
雨坂探头看著佐佐波记下的内容。
佐佐波一面写下幽灵的话,继续对话。
「我是从小暮井同学口中听来的,说这个图书室里有朋友的幽灵。」
「果然是小由啊。」
「你知道了?」
「我看过传单。她手上的传单写你是名侦探,连灵异现象都能处理,任何问题都能解决,对吧?」
「那不过是广告台词,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前任编辑。」佐佐波不太想自称侦探,这职业听起来带浮夸感,要一脸认真地说出口对佐佐波来说太羞耻。
「小由拜托你做什么?」
「她希望我们为你找一本书。你应该知道吧?封面是傍晚天空的书。」
幽灵右手抵著尖细的下巴。「她找那本书是打算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供在你的墓前?」
幽灵摇摇头,她的表情既像目瞪口呆,又像疲惫不堪。那是露出些微模糊感情,充满人性的摇头方式。
「我又不在坟墓里,而且连书都碰不到,收到书也没办法做什么。」
幽灵无法碰触东西。呃,应该加注「在大多数情况下」,不过在佐佐波所知范围内,幽灵只能碰触幽灵而已。
「不可思议,为什么连书页都不能翻的幽灵会待在图书室?」
「因为令人怀念啊,我只是稍微沉浸在感伤中。」
「不对。」雨坂说。
因为这和接下来的故事设定有冲突。
「幽灵是被执念束缚的存在,抱著强烈执念死去的人才会变成幽灵,而且他们不论何时都以达成遗愿为目标。」
「你怎么知道?」
「我目前为止看过几百个幽灵,你是特例的话就太不自然了。」
「是吗?我倒觉得连一个例外也没有才不合常理。
幽灵靠在书架上。虽然形容无法碰触任何东西的幽灵「靠在书架」有点怪,但映在佐佐波眼里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不管怎样,这边可没有封面是傍晚天空的书。」
「嗯,说不定没有。」
「遗憾吧。」
「倒也未必,我是来找你谈谈的。」
「为什么?我没什么好说。」
「你以前应该读过那本书,说不定就知道书名。如果知道书名,就能订购同一本书,这样小暮井同学应该就满足了。」
「我不记得书名。」
「故事大纲呢?类型呢?印象深刻的情节?作者也好,出版社也好,任何资讯都请告诉我。」
「很遗憾,我什么都不记得。那段期间我一直卧病在床,记忆一片模糊,每件事都像作梦一样。」
这根本不可能,因为——
「那你为什么想重读一本什么都不记得的书?」
幽灵烦躁地瞪向佐佐波。
「所以说,我本来就没找那本书,待在这里真的只是自然而然而已。」
又来了,又和故事设定有冲突。
「那你为什么在寄给小暮井同学的信中提到那本书?连故事大纲,甚至连情节都不记得的书,你为什么会在意?」
「那是——」幽灵支吾不清。
傍晚天空封面的书果然藏有什么秘密,她不得不隐瞒到底的秘密。
静默地读记事本的雨坂突然站起身。
「关于书的下落,有三种可能性。虽然这些推测任何人都想得到。」
他朝书架迈开步伐。雨坂带给人一种独特的氛围,他的步调就像用慢动作观看水滴落下,和杂乱与嘈闹处于相反的两端。他走路静悄无声,举手投足比幽灵还像幽灵。
「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书已经不在这个图书室的藏书中;或是小暮井同学找书的时候刚好被借走了;又或者书沉睡在书架上的某处,可能性就这三种吧。」
「第三种的可能性颇低。」
「为什么?」
「这间图书室的书没那么多,封面既然很特别,那应该不会看漏。」
「不,也可能是怎么找也找不到。」
不可能是刻意的,但雨坂刚好在幽灵身旁停下脚步。
「这搞不好就是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书。」雨坂拿在手上的书一看就知道历尽沧桑。原本纯白色的封面已经泛黄,书衣也脱落了。「书这种东西只要卸下书皮,气质就截然不同。小暮井同学和星川同学在久远的八年前相遇至今日,书皮可能脱落了。因为这毕竟是给小孩子的图书馆。」
的确,大略扫一眼就发现几本没书皮的书。
「那我们也无从下手了。」
「不尽然。」雨坂翻开书底,那里贴著一个褐色封套,里面装著借阅卡。「很久以前,长期住院的星川同学有短短一阵子,获得到这间图书室的外出许可。在图书室中,星川同学找到一本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书,决定要借这本书。」
啊,原来如此,故事也许是如此。
「就算没书皮,只要借阅卡写著星川奈奈子,就表示是那本书。」
雨坂点头之后抽出借阅卡。
这时,幽灵的口中吐露出零碎的话语。
「住手。」
那是非常细小,宛如雨点刚落的声音。
佐佐波笑了。「雨坂听不到你的声音。」
雨坂站在横眉瞪视的幽灵旁,毫无反应地注视著借阅卡。
「落空了。总之只要将没有书皮的书找出来,检查借阅卡——」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雨坂脸上冒火了。
不是譬喻,也不是谐音,他的脸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地燃烧起来——佐佐波的眼里映出这样的情景,但和实际的事有点出入。不是雨坂燃烧起来,而是他的眼前。雨坂似乎看得见那团火焰,他向后退,书摔落地面。没包书皮的硬壳书敲击地板,发出清脆轻响。
幽灵出声了。
「回去,别再管我了。」
佐佐波不知何时离开椅子,他径自起身走向雨坂。
「没事吧?」
「真是有失颜面。」
「怎么了?」
「竟然让书掉到地上。」
雨坂弯腰捡起掉落地面的书,闹别扭似地喃喃自语。
「要是折到书页就糟了。」
佐佐波安心地吐出一口长气。
「也是。不过相对的,我们知道她可以造成的灵异现象厂。」
佐佐波至今过过的幽灵必定拥有一个特殊能力,两人将这种特殊能力视为引发灵异现象的能力。幽灵的目的是达成心愿,但幽灵无法碰触任何东西,人类也听不到声音,所以需要干涉现实的力量。换句话说,幽灵只能引发一种灵异现象,达成自己的心愿。
然后,火焰消失了。
雨坂将借阅卡放回书底的封套,啪地一声合起书。
「设定大致上都齐了。」他扬起笑容。
「是啊,差不多可以开场了。」
佐佐波也笑了。
「来吧,说书人,这次是怎样的故事呢?」
设定到齐了,剩下就是用正确的时间线一一串连起来。
4
现在是白天较长的时期。
下午五点半后,天空依然不掺一抹昏红,带著湿气的深蓝静静扩散。
雨坂眺望著书架。「少女幽灵为什么待在图书室——从这边开始描写应该比较好推展故事。」他取下没书皮的书,检查一下借阅卡后放回书架。
佐佐波在他身旁进行同样的工作,然后问:「不是要找封面是傍晚天空的书吗?」
「应该是这样。但她的目的不是找书,找书只是达成目标的手段之一。」
「这样啊。」
灵异现象是幽灵达成遗愿而持有的能力。此外,灵异现象的产生源自幽灵的遗愿。如果星川奈奈子的遗愿是找出书再读一递,她的灵异现象不会是发出火焰。
「星——奈奈子与火有关的遗愿是什么?」
「说不定烘烤书本就会浮现宝藏地图的机关。」
「故事类型跳得远了。你说说看,哪有读者期待这个故事发展出寻宝情节啊?」
「不然就是小学时的涂鸦太丢脸,所以想把书烧掉,这情节如何?」
「太小家子气,这还是留到写幽默小说的时候用。」
「我当然是开玩笑的。」
「你要是认真的那我们就拆伙了。」
两人一边拌嘴,继续检查没书皮的书。
这时,幽灵烦躁地打断两人。「不准无视我又自顾自聊天。」
佐佐波忍不住笑出来,她的语气实在太像小孩。
「叫人别管你的不是你自己吗?」
「那就回去。」
「也不是不行。其实我们根本没差,我们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讨论故事情节。」
也不是这本。佐佐波阖上书时,雨坂则拿起另一本书。
「星川同学想赶我们走,说起来也挺妙的。」雨坂细长的指尖挟著借阅卡来回摇晃。「照理来说,星川同学应该一直期待别人翻开有傍晚天空封面的书,我们受到她欢迎也不足为奇。」
「这样吗?」
「因为她也没别的办法。她连封面也没办法翻开,要找一本连书名也不知道的书,只能请别人帮忙翻页了。」
「所以她天天在图书馆守候,等谁刚好读起这本书吗?」
唯一的例外是图书室休息的周末。小暮井由纪在星期六登门拜访徒然咖啡馆,而闲来无事的幽灵离开关门的图书室,一路观察朋友。
「她还真有耐性啊。」
「你不觉得我们简直是绝佳的访客?毕竟打算找出那本书,她没赶走我们的理由。」
仔细一想,小暮井同学的委托本来就是为星川同学找书,与星川同学变成对立的立场的确很奇怪。
「她的行为不太自然。」
「行为看起来不自然,是因为人物心理描写不足。」
「那就补上吧。雨坂,你能够给她的行为一个合理的理由吗?」
「已经决定好发展方向了。」
雨坂走向隔壁的书架。
「星川同学不想让小暮井同学知道沉睡在那本书中的秘密,而我们与小暮井同学有关,所以她想赶我们走。」
但幽灵摇头。「那本书根本没有什么秘密。」
——她毫无说服力。
「那你为什么赶我们?如果没有任何秘密,不管我们就好了。」佐佐波望著她。「不然现在合作也行,一起找出那本书吧。」
幽灵一言不发,瞪著佐佐波和雨坂两人。
雨坂出声了。「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书中秘密到底是什么?」
「你想出来了?」
「不,我当然还不知道。」
「那现在只能继续找了。」
「但是呢,缩小范围还是办得到。譬如说,这个秘密到底是隐藏在每本傍晚天空的书中呢?还是仅限于图书室的那一本书呢?」
佐佐波用食指敲著自己的额际回答:
「后者的设定比较自然。」
「没错,我有同感。毕竟星川同学对这间图书室如此执著,而且如果秘密隐藏在所有出版品中,把我们赶出这里也没什么意义。」
雨坂托著尖削的下巴凝视眼前的书架。
「但又多一点疑点:你不觉得她的言行有点怪吗?」
就算雨坂指出疑点,佐佐波也毫无头绪,毕竟幽灵的存在就够怪了。「你指什么?」佐佐波老实地反问。
「就是刚才的对话啊。你告诉星川同学——只要问到故事剧情,说不定就能知道书名。只要知道书名,就能够买到同一本书,小暮井同学应该也会满足。」
「嗯。」
佐佐波记得自己说过这些话。
「但星川同学不愿意透露任何资讯,不论是书名、故事大纲、类型,甚至是印象深刻的情节。」
仔细一想挺奇怪,佐佐波本来就没有特别执著这间图书室——要赶走他们,幽灵坦白回答问题就好。这道理谁都懂,但她隐匿所有资讯。
雨坂弯起嘴角。「这个幽灵少女简直像短篇推理小说。」
但佐佐波对此耸耸肩,因为雨坂的譬喻常常太过跳跃。
「我不懂你的意思。」
「传统的短篇推理小说由单一秘密构成,并从秘密中产生谜团,最后谜团会扭曲整个故事全貌。而当唯一的秘密被揭露时,所有谜团也随之冰消瓦解,露出原本面貌。」
佐佐波停下伸向书架的手,他感到故事开始在雨坂脑中成形——一个能够完美说明关于图书室幽灵一切的故事。
「那么,这个秘密是什么?」
佐佐波从言行察觉到雨坂构筑好故事了。
「她到底对我们隐瞒了什么设定?」
幽灵闭口不语,严肃地盯视著要开口的雨坂。
「她——」
雨坂用手掌比向佐佐波的前方,虽然有点偏差,但应该想示意星川同学。
「那位幽灵,不是『小星』本人。」
怎么可能——这是佐佐波当下的感想。他认为剧情发展太牵强。
「情节不成立。」佐佐波再次用食指敲额际,这是他思考的习惯动作。「她的确是星川奈奈子。小暮井由纪的叙述与她的外表并无出入,要说偶然长相相似也太凑巧。」
另一方面,雨坂急促地用指尖敲打书架,彷佛要将浮现脑袋的字句毫无缺漏地记下。
「原来如此,但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敲打声突然静止。
雨坂看向佐佐波。那是不合任何情绪,非常直率的双眼。
『星川奈奈子』本来就不是『小星』。」他摊开双手,「八年前小暮井同学遇见的『小星』不是星川奈奈子。因此,星川同学从一开始就没读过封面是傍晚天空的书,所以无法回答任何问题。」
佐佐波反射性想反驳,但随即吞下言词地问。「可能吗?」
「除此之外,没其他自然合理的设定了。」雨坂声量逐渐提高。「仔细一想,之前就有显而易见的伏笔。当时小暮井同学连星川同学的名字也不知道,只用昵称互相称呼,她甚至还说过搞错性别的事。」
没错,就现实上来说,明明一起相处两个星期,却连对方的性别都不清楚,这设定实在太牵强。过去的「小星」并不是星川奈奈子,自称「小星」的人另有其人,这样的发展就让一切合理多了。
「如果是这种剧情,书里的秘密也一清二楚了。」
佐佐波猜到雨坂的答案。
「秘密就是借阅卡吗?」
「正是。」他扬起嘴角。「那张借阅卡上,记著星川奈奈子以外的名字。」
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书中沉睡著一个秘密。
星川奈奈子不是「小星」的证据就在里面。
「那可就伤脑筋。」佐佐波耸耸肩。「我们是来寻找『星川奈奈子』和借阅卡,若是别的名字可无从找起。」
「这种小事完全不成问题,设定已经写明了。」
「哪个设定?」
「减号班的幽灵啊,就是记在借阅卡上的横杠。」
雨坂细长的手指抚上书架,看起来像在赞赏珍贵物品。
「场景就像这样:握著铅笔,眼前摆著借阅卡的『小星』注意到,自己不会出席课堂,不知道属于哪个班级。她束手无策,只好在班级栏填上横杠后交出借阅卡,减号班的幽灵就这样诞生了。」
「只要找到班级栏填写横杠的借阅卡——」
「那就是傍晚天空封面的书,减号旁就是真正『小星』的名字。」
所有设定和伏笔串连在一起,故事也没有矛盾之处。当然,这都是雨坂的创作,目前纯属虚构,但沉睡在这间图书室中,某张借阅卡能将一切化为现实。
「我有一个疑问。」
「请说。」
「为什么星川奈奈子要假冒成『小星』?」
沉默的幽灵表情空洞,万念俱灰,又像冷静等待反击机会。
「星川同学一定想实现小暮井同学和『小星』之间的约定吧。」
「约定?」
雨坂念出小暮井由纪的话,「『一定要再见面。』」
「还真单纯啊。」
「同时是强烈真诚的约定。」
佐佐波吐出一口气。「麻烦你统整一下这次的故事设定吧。」
雨坂点头。「好的,那么——一
说书人娓娓道来。
*
那是八年前的事情。
放学后的图书室中,小星和少女相遇了。
小星虽然一直在读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书,但她同时小心珍惜著两人琐碎平凡的谈天时间。她等少女一来就阖上书。因为长久卧病在床的小星认为,这是无比珍贵的时光。
后来小星动手术,须搬到较远的医院。
为此,两人在离别的日子定下简单的约定。
一定要再见面。
但小星的手术失败了,或者手术成功了,但小星依然无法活得长久——不论哪种情形都不会影响重要的现实。小星死了。约定绝对不会迎来实现的一天,而少女永远等待。
而星川奈奈子知道这件事。她希望少女与小星的约定能够实现,即使是经由无数谎言堆砌,她也想守护少女心中的小星。
于是星川奈奈子成为「小星」。
国中时,两人相遇了。一边深信对方是过去的友人,另一边立下决心欺骗对方,两人感情融洽地共度无数时光。
但星川奈奈子的死期终于来临。
她唯一挂心自己堆砌的谎言。
星川奈奈子知道真正的小星在小学图书室借过书,也知道借阅卡上记载著她的名字。
自己并非小星的证据就在其中,所以她忍不住提笔写信。
「我忘了书名是什么,你有没有什么印象?」
星川奈奈子想要处理掉那张借阅卡。借阅卡在,她的谎言就会曝光。而少女和星川奈奈子不同,她仍然拥有漫长的时光。假设少女某天因哀悼星川奈奈子的死而到小学图书室,少女就可能察觉真相。
星川奈奈子死前一定活在恐惧中。
为了烧掉一张小小的借阅卡,或者说,为了守护一个谎言——她成了幽灵。
*
雨坂叙述故事时,佐佐波翻找著没书皮的书。他翻开第三本书,终于看到想找的东西。这本书很乾净,缺少书皮的白净封面上印著小小的学校剪影。借阅卡数来第七个就是他们要找的名字。
「星川唯斗。」
佐佐波将借阅卡转向幽灵。
「他是你哥哥或弟弟吧?」
幽灵的视线用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往下移动。
「是哥哥,虽然我们是双胞胎,但我一直把他当哥哥。」
「你们应该很像吧。」
「嗯,很多方面都很像,出生时还罹患同样的病。」
「雨坂的故事有说错的地方吗?」
「大致上说中了。」她缓缓转向窗外。「哥哥过世前都还在讲小由的事,毕竟是在学校交到的独一无二的朋友嘛。他说没办法完成约定,觉得很难过。」
「所以你就代替哥哥吗?」
幽灵一句话也不答,一味看著窗外。她背向佐佐波他们的身影宛如在哭泣。佐佐波不忍心地轻轻挥动借阅卡。
「要烧掉这个的话,还请你等一下。」幽灵回过头,佐佐波尽可能露出温柔的笑容。「就算只是一张厚纸板,也还是学校公物,我们不能随便拿走。但拜托一下,这种程度的东西,学校应该还愿意送给我们吧。」
只要说想当作小说的参考资料就好,预备用的借阅卡应该多得很,佐佐波忖度。
幽灵的眼神透露出不安,她眨眨眼睛。「不把借阅卡交给小由也没关系吗?」
「没那个必要,我们本来就只是来调查那本书的书名。」
无论是没书皮的书或借阅卡,都和小暮井由纪的委托无关。
「我说过好几次吧?我们大可携手合作,毕竟小暮井同学站在你这一边,我和雨坂仅是帮她忙。」
佐佐波一开始就没打算揭露少女为了哥哥和朋友说的谎。他不喜欢说太多的故事,而且佐佐波是前编辑,雨坂是小说家,他们和追求真相的侦探不同。比起写实的纪录文学,佐佐波偏好调性柔软的小说。
雨坂听不到幽灵的声音,但他透过佐佐波的回答掌握内容。
「虽然不是交换条件,但希望你告诉我们一件事。」
什么事?幽灵歪歪头。
佐佐波当然知道雨坂想问什么。
「紫色的指尖。」
佐佐波也知道,说出这个词时,雨坂会露出和平常截然不同的可怕表情。
「听到紫色指尖这个词,会让你想到什么吗?」
幽灵皱起眉头,随后响起开门声,门口站著微胖的教师。
「还需要一点时间吗?」
佐佐波露出微笑。「啊,不好意思,顾著思考故事结局就忘了时间。」但他移回视线时,幽灵已不见踪影。
雨坂走近佐佐波,在他耳边低语。「她说了什么?」
「嗯——」
关于紫色的指尖。
「她什么也没说就消失了。」
为了寻找紫色的指尖,两人一路追查和幽灵有关的案件。
5
离开学校时,天空还是一片蔚蓝,但渗进些许烟熏般的夜色。夜晚笼罩地面的速度比吞噬天空的色彩更快,速霸陆的红色车体已经变得相当黯沉,大楼的街灯也亮起灯光。佐佐波背脊抵著车体,慢慢举起借阅卡。
虽然不见幽灵,但借阅卡的一角燃起了小小的火苗。
橘色火焰在他眼底明明灭灭地摇曳,然后,渐渐变成焦黑轻薄的灰烬,一点一点崩落消逝。佐佐波烧到一半时确认少年的名字已经消失,便松手放开借阅卡。
借阅卡在空中滑行,划出弧度。短短一瞬,它彷佛静止在半空。但下一秒,火焰猛地窜升。这就像人类的魂魄,佐佐波想。眨眼间,借阅卡燃烧殆尽,不剩余烬。
佐佐波的手搭上车门,离自己很近的不知名处,传来谢谢的声音。这不是值得道谢的事,佐佐波很想找出适合当下的回覆,但想不到。他环顾四周,没看到任何一道人影。他最后望向学校,对不再有幽灵徘徊的图书室开口。
——往天国的路上,一路小心。
佐佐波稍微耸耸肩地打开车门。
同时,雨坂也打开门坐进车内,然后两人在同一时间点关上门。
工作尚未结束,接下来须为生者买一本新书。
*
搞错面团的做法了吗?苹果派的奶油味太重,黏稠的甜味留在舌尖上。不知为何,甚至尝得到奇妙的苦味。而苹果明明吃起来还很生,派皮一角却理所当然似地焦黑一块。
「这个苹果派没半个优点。」仿作这么说。
现在是上午十点五十分,咖啡店开店的十分钟前。
「你也说得委婉一点。」佐佐波虽然发出这样的牢骚,但自己也提不起继续吃的兴致而搁下叉子。他从上星期开始迷上做苹果派,但完全没进步。
到底缺什么呢?难道是爱情?
雨坂完全没动一旁的苹果派,如往常般敲打笔记型电脑的键盘。而仿作皱著脸小声抱怨「难吃,难吃」,但还是挥动叉子进攻苹果派。
仔细一想,佐佐波从未见过她剩下任何食物。
这时,他被雨坂发出的轻快打字声吸引注意力,忍不住开口。
「状况不错嘛。」
佐佐波以为不会有回应,专注的雨坂从不听人话。
但对方不悦地回应了。「倒不尽然,这份稿子大概不会完稿。」
「那可真是伤脑筋啊。」工藤的抱怨又要增加了。「不是说长篇进行得挺顺利吗?」
「那是另一档事,我说的是小学图书室为舞台的短篇。」
仿作朝雨坂探出身子。「咦,有小学生登场吗?」
「只有小学生登场。」
「真是难以想像雨坂先生写的小学生,感觉好像会满口长篇大论。」她似乎把雨坂的书都读过一迩了,当时她读完的感想是「多点枪战或飞车追逐,让场面更热闹的话就好了。」显然雨坂的作品不适合她。
「让我看一下嘛。」
仿作探头窥视笔记型电脑,但被雨坂不客气地按著头推回去。
「没有作家让人看写到一半的故事。」
雨坂连交初稿给编辑都百般不愿,他在写作上是完美主义者。
「有什么关系?又不会少块肉。」
「这世上可没什么东西是不会减少的。」
「看还没写完的故事的话,什么会减少?」
「我对你的好感度。」
「顺带一问,那个好感度现在大概多少?」
「大约比社长的苹果派美味度还多一点。」
「那不是跟最低标差不多?」
「你们两个不把我当坏人就不甘心,是吧?」
佐佐波才这样嘟哝,仿作马上看向店内的挂钟,刻意发出「啊」一声。「差不多该开店了。」她将最后一口苹果派塞进嘴里,拿起空盘离开座位。
佐佐波小声地问雨坂。「所以呢?」
「你指什么?」
「为什么不写完?」
佐佐波指的是雨坂正在进行的短篇,题材毋庸置疑取材自这次事件。
「已经知道故事结局,没道理写不完吧?」
事实上雨坂到刚才都还有节奏地敲打键盘。雨坂向佐佐波耸耸肩。
「很多地方不太自然。」
「比如说?」
「比方说人物心理的描写就不怎么顺利。」
「就算照著实际情形写也不太顺利?」
雨坂略略歪歪头。「事情实际上真是这样吗?」
「你的意思是?」
「不,假设就算是这样好了。」雨坂向桌子伸出手。佐佐波暗自期待他用叉子切下一块苹果派,但雨坂只是握住茶杯把手。「社长,你还记得自己的初恋吗?」
「唔,模模糊糊。」
「你为什么对对方抱有好感?」
佐佐波记得自己在小学时喜欢班上一位头脑好的同学,但不记得理由。
「这种事不是向来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吗?小男生和还算可爱的女生开心讲讲话,本来就会对对方抱有好感。」
「但那样就写不成故事了。」雨坂啜一口茶,看向笔记型电脑,继续说下去。「人心本来就没固定的答案可言,初恋更是如此。照实写下去也无法构成故事。」
「为什么扯到初恋啊?」
雨坂眨眨眼,然后用一种诧异的方式吐出一口气。「你刚才说的不是吗?和还算可爱的女生开心地谈话,小男生自然而然就会对她抱有好感。」
啊,嗯,说得也是,这时,佐佐波恍然大悟。体弱多病的少年对初次结交的异性友人抱有感情,自然无庸置疑。佐佐波看问桌子边角,在失败的苹果派旁边有一本拥有傍晚色彩的书。这是透过网路订购的新书,但毫无疑问与八年前少年读的是同一本。
雨坂轻推自己的银框眼镜。
「而且呢,我不太喜欢悲剧收场的恋爱故事。」
「嗯,我也是。」
佐佐波和雨坂喜欢的故事类型非常相像,但不是完全相同。
「我来撰写情节的话,就会将结局写成即使成为幽灵,两人最后仍然在一起。」
雨坂基本上对幽灵抱持正面的态度。其中自然有各种理由,但简单总结一下,佐佐波认为这是因为雨坂和幽灵十分相像。雨坂续难以取悦,任性又自恋,总是陶醉于自己的小说。但同时极为单纯,和只为达成单一目的而存在的幽灵一样,佐佐波觉得雨坂是为了写出一篇独一无二的故事而生活。
「但我不太中意那样的结局。」
佐佐波讨厌幽灵。不,说是讨厌又有不同,但佐佐波确实不擅长面对幽灵。他不怕幽灵,但一想到它们,佐佐波就会感到非常悲伤。
「我最想看没有任何人死去的故事。就算是离谱牵强的奇迹也好,我比较喜欢少年的病完全治好的结局。」
佐佐波这么回答,然后忍不住笑了。对幽灵持正面态度的雨坂看不见他们,但与他看法相左的佐佐波却看得见,世上事就是无法尽如人意。但说不定是一种必然,看得见幽灵的人会同情他们,但绝不会喜欢他们。
——你知道吗?幽灵只有在成佛的时候,才会打从心底绽开笑容。
佐佐波想起图书室的幽灵。
谢谢——她用微小声音低语的瞬间,是否露出笑容了呢?
想像少女的笑脸并不难,但他无法对在笑容浮现的那瞬间成佛的少女涌起喜爱之情,只是满胸难以平息的情绪。
咖啡店的门口响起门屝推开声。
上午十一点是开店时间,也是他们和小暮井由纪约好的时间。
佐佐波拿起有傍晚天空封面的书,要称为蓝天又显得太过忧郁蓝的深远天空映入眼中。见到这本书时,小暮井会流下眼泪吗?还是露出她笨拙的假笑呢?前者也好,后者也好,不论哪种反应,佐佐波应该都会由衷喜欢她的表情。
故事理应为了活著的人而存在。
因此,图书室的幽灵即使死了也一心想维护的故事,佐佐波一点也不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