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带领着「阴影」出现了。
这个说法没有丝毫夸张,当『他』出现之后,太阳立刻变昏暗了。充满澄净光辉的早晨恍如异界,被阴森的阴影所笼罩。
变化以猝不及防的速度彻底改写了周围的世界,转瞬之间将清晨的清爽河岸变成了黄昏下的危险河边。
那个男人有着一张俊俏的脸,一身与时代脱节的装束,就像从战前的时代误闯到现在的时代一样。『他』身着一袭风衣,那是比黑色更黑,却又并非彻底之暗的夜色。『他』超然地伫立在氛围骤然一变的世界中心,就如同“黑下来”的现象是围绕着『他』发生的一般。
『他』冷笑起来。
长发之下的白色面容标致得令人胆寒,其中的一部分——嘴就如同以新月形割开的一般微微张开,嗤笑着。
隔着那副圆框眼镜,我与『他』四目相交了。
那漆黑的双眸黑暗、深邃、虚无,仿佛能将一切光芒吞噬殆尽,里面除了黑暗什么也映不出来。
那一刻,我明白了『他』是何方神圣。
『魔人』
我从别人口中听说过一个传闻,讲的是住在这座城市里的魔人。
『他』自黑暗出现,乃是活着的都市传说。『他』诞生于夜,乃是不灭的黑暗使者。
殊不知确有其人……
『他』无声无息地从我身旁穿了过去。
束起的黑发渐渐从我眼角消失。然后,我能微微看到那张侧脸……看到『他』在细语。
「……劝你住手吧…………」
那声音十分甜腻。
就像粘稠的死亡诱惑一般甜腻。
†
我遇到『他』是在一个夏天的早上。
从头天晚上开始下个不停的雨,在那天拂晓的时候停了。虽说只是暂时的,潮湿的空气还是为清晨的河岸地区带来的凉爽,而事情就发生在那个时候。
河堤上的碎石路上,一汪汪积水就像镜子一样反射着光,十分刺眼。
在这样的一天,我跟平时一样为了「钓鱼」起早离开家门。我是个勤劳的人,更何况今天早上雨刚停,这种无风的时间段最适合「钓鱼」了。
不过太热衷「钓鱼」,最后上班迟到的情况也不少。
我走在碎石路上哼着歌,寻找好的「钓」点。
我这么做并不是因为钓到「鱼」的几率会随地点变化,不过有些地方就是能「钓」到好「鱼」。
不同的地点就会「钓」到不同的「鱼」呢。
————这里真不错。
我完全不在乎弄脏裤子和包,把包放在了打湿的碎石上,在上面坐了下来。
那些不过是细枝末节的琐事,要是在意无聊的事情就根本没办法享受「钓鱼」的乐趣了。
我取出工具。那是我放进口袋里的一个小信封。
里面只有我自制的钩和线,不过这就是我的「钓」具。
线的一头付着茶包一样的纸,钩一开始就穿在线头上了,把它们拿出来就算是准备就绪了。
我将钩朝水面放下去。
用手拿着线中间的位置,静静地、静静地————朝着水洼————将反射着银光的钩缓缓放下去。
咻
打磨过的钓钩没入镜面般的水面中。
波纹只泛起一圈,一边让水面上映照出来的天空发生扭曲,一边扩大,最终消失。
我将钓钩一点一点地往下放,钩和线被水洼积极地吞了下去。
水面很平静。
土黄色的水洼底部跟表面映射出来的淡蓝天空,同时呈现在我的眼前。
钩没有触底,看上去仿佛渐渐沉向镜面另一侧的天空。
贯穿水面的线绝对没有因为往下放而扰乱表面。
这个时候,我停止动作,然后等待。
一个工薪族在上班路上坐在碎石路上一动不动,把线往水洼里放……我现在的样子看上去想必非常古怪吧。
这种事我不在意,我的钓者之心渐渐到达无我的境界。
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准确的说,这种等待暴风雨来临的安静精神状态,我很喜欢。而且「鱼」咬钩的时候,就像风暴突然来袭一般令我兴奋。
可就在这个时候,碎石发出了声响。
脚步声传了过来。
两种脚步声在碎石地上朝我靠近。那是一个人,然后应该还有一只狗。
他们竟然不请自来。我不知道他们到这人迹罕至的河岸来出于怎样的目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女孩就像被大狗在遛一样从我身旁走过。碎石弹了起来,水面发生摇晃。
————嘁……!
我禁不住咋舌。
付之东流了。这样就不能「钓鱼」了。
我满怀厌恶地哼了一声,抬起脸,然后与少女视线相汇。
少女被大狗拖着,兴致盎然地朝我转过身来。
她很可爱,看上去应该是个初中生。淡淡的茶色头发剪得非常平整,及肩长度,一张圆圆的脸,再加上一对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点点好奇心在她的眼眸中滚动闪耀。
我看着那双眼睛,看到了里面映出的我自己。那是一双能将世界之美映照出来眼睛。
我本想朝她怒吼,然而心情完全改变了。老实说,我被她给深深吸引了。
这时我忽然发觉一件事,然后移开视线。一个没见过的东西掉在地上。
是钱包。
是个很别致的皮钱包。这种东西,刚才还没有的。
我把它捡起来,扬起视线。她似乎也发觉了我捡起来的东西,露出惊讶的神情,连忙拉了拉狗链。
我微笑着站了起来。
「……这是你的?」
这时少女总算阻止了巨型犬的进军。我一边朝她靠过去,一边问。
「对不起,那是我的。我把它给弄掉了……」
少女害羞地笑了笑。
那对不设防的眼睛,让我越来越喜欢。
「这没什么,你要当心点哦」
我一边说,一边把钱包交到她手中。
然后————
她突然就像要压在我身上一般探出身子,我心头一惊,视线跟她那双睁得大大的吃惊眼睛对上,直勾勾地盯着那双眼睛。
她的眼珠如同精致的玻璃工艺品。
她惊讶地望着我,那双眼睛映照出我的脸和天空的蔚蓝色调。
我张大双眼,更加专注地盯着她的眼珠。
我让视线滑入她的角膜,探索晶状体内部,然后越过视网膜,到达眼底,然后进一步在网膜所成的像上描摹,把握。
……不久,传来虚无的手感。
————好,抓住了。
她仍旧大大地张着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
她被我的眼睛带动着,大大张开,维持着跟我对视的状态,纹丝不动。她恐怕没办法移开视线……没错,只要我不把视线移开。
这是一种心理操纵。
她的眼睛里闪过惧色,然而已经太迟了。
我已经让她脸一根手指头都无法自由活动。她的思考也已经麻痹了,意识也渐渐地模糊了……瞧,是吧?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对吧?
她的双眼渐渐丧失焦点。
我对她说
「……没关系,不用担心。不用害怕,不会疼的。我只是要更加更加清楚地看看你的眼睛,更加更加清楚地看看你的瞳眸」
我跟她的眼睛已经变成了两面镜子。
我眼睛张得更大,她也被我牵动着眼睛越睁越大。
慢慢地。
进一步。
越来越……越来越、越来越大,直到不能再大,直到眼珠快要掉出来…………
「!」
此刻,我看到了。
她的眼睛的,瞳眸中,那碧蓝碧蓝的天空中,瞬间闪过一个怪影。
「那东西」速度实在太快,而她的眼睛又太小,无法捕捉「那东西」的全貌。不过,我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那东西」就是…………
我握紧手中的钓线。
期待之心化为期待,在心中膨胀。
欢喜之情让我的嘴大幅上扬,弯成笑的形状。
……就在这个时候,『他』,出现了。
————沙、
起风了。
想必云也被风给唤来了,周围一下子撒上了黑影。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出现了一个男子。『他』就站在我的眼前。
在这个碎石路上行走,肯定会发出脚步声……然而别说什么时候出现的了,我就连他什时候靠近的也完全无法判断。
『他』忽然就出现了……简直就像恐怖电影里画面转向一旁,再放回原来的位置时,转瞬间从死角出现的怪物……他给我的就是这样的感觉,而且除此之外也无法解释他如何出现。
『他』身穿一袭夜色风衣,和阴影一同伫立在那里。
然后……他冷笑起来。
————恶灵在笑,但没有微笑————
这谁说过的话呢?
就在跟『他』对上视线的那一刻,我便判断出他并非人类。而且我还知道,他就是传说中住在这座城市里的暗夜魔人。
『他』无声无息地从我们身旁穿过,在我视野的末端朝我稍稍转过身来。
然后,『他』用“粘稠”的声音,甜腻地、昏沉地细语
「……劝你住手吧……街谈巷议的连环杀人魔,阿坂洋介君…………」
「…………!」
我顿时汗涌如注。
————『他』怎么知道的?『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怎么知道我的事情的……!
「……『我』不会回答这个问题。虽然我能够回答,但对你来说恐怕不能算答案」
————思维被看穿了!
『他』的冷笑更加深沉,而这个举动便是最为明确的答案。
『思维被看穿』这个说法恐怕是正确的,恐怕又不正确。
「『我』警告你,劝你住手吧。这个小姑娘的愿望和宿命,可不是你这种货色能都钓的……」
『他』开口了。
就像在轻声细语,然而声音却又异常鲜明。那是来自黑暗的细语,声音就如同那个鬼怪传说中一样低沉催眠,阴森发粘地回荡在我耳朵里。
我……无法动弹了。
我的视野牢牢地锁定在了『他』的身上,甚至无法转头。
汗水一个劲地打湿我的背,顺着额头往下滴。「恐惧」浓墨重彩地渲染我的心。
就算动物遇到了捕食者,也能够将恐惧当做食粮拔腿逃跑吧。然而我连逃跑都不被容许。我无处可逃,这份恐惧是对黑暗的恐惧。我的本能正惨叫着告诫我————
『他』是黑暗,是黑暗,是可怕的黑暗。黑暗无处不在,所以『他』也无处不在。
『他』在我视野的边缘重新向我转过来。昏暗的眼睛紧紧地凝视着我。
那是一双黑暗的眼睛。
仿佛要将人吸进去的漆黑眼睛。
那是一双不属于人类的,仿佛无底泥沼的漆黑眼眸……那是无尽黑暗的死亡沼泽,那是表面绝对不会反射光亮的黑暗深渊。
就连那胎内住着什么都绝对看不到。
我只是一个劲地颤抖。
太可怕了。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可怕……却又美丽的眼睛…………!
「……看来是明白了,这样就好说了」
『他』似乎看穿了我恐惧,忽然心满意足地冷笑起来,嗖地背了过去。
束缚我的恐惧随即云消雾散。
————得救了……!
本来僵直的全身在反作用力之下突然发软。
我对氧气如饥似渴,喘息起来。然后…………我战战兢兢地向『他』转过身去。
黑色人影正悄无声息地准备离去。
话语下意识地到了嘴边,脱口而出。
「…………你是……」
「……什么人?是么」
『他』将我不成语言的话接了过去,就像吟诗一样回答了我。
「我有许许多多的称呼,“黑夜魔王”“有名字的黑暗”等等。但要说最本质却又最无意义的名字————」
云开始散开,阳光汇集成光束投射下来。
那刺眼的光芒,不禁令我眯起眼睛…………
「————我的名字,叫做神野阴之」
此时,『他』的身影消失了。
阴影也好,黑暗也好,证明『他』存在的一切要素都恍如一场噩梦,消融在清晰的空气与和煦的晨光中。那种普普通通的怡人清晨,在周围飞速铺开,一切都恢复原状。
天空中的厚实云朵,也像被高空吹拂的风带走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在真正意义上云消雾散。
我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转过身去,只见那个少女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被那只大狗拉着渐行渐远。
『他』的痕迹已荡然无存。
河岸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站着。刚才发生的那一切就恍如一场白日梦。
可是————
那个钱包还握在我的手中。
那根本不是梦。唯独她的钱包传到手上的皮革触感,印证了『他』不是梦。
我如饥似渴地在钱包中寻找,然后发现了一张初中的学生证,粗暴地抽了出来。
————十叶……咏子
好奇怪的名字。
上面贴着一张拍得很不好的登记照。
看到照片,我下意识地想起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对美丽的眼睛,然而记忆才刚刚提取出来,便被恐惧……被『他』那双可怕的漆黑眼睛的记忆彻底涂写。
我身体颤抖起来。每当我想起她的眼睛,对『他』的恐惧肯定会一次次地重现。
『他』具有一股巨大的威慑力,但我并不畏惧。
————好想钓起来…………!
我的欲望正发狂似的呐喊。
欲望将恐惧彻底湮没。
如果诉诸实践,我恐怕会丧命。
可是,就连死亡的恐惧也阻止不了我了。
————没问题么?会死的哦?
我扪心自问。
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我……
即便如此,我,我……
还是想用这根钓线…………穿进那双美丽的眼睛里。
†
活挖人眼珠的连环杀人魔——阿坂洋介独自在河岸上发出哄笑。
那笑容犹如要撕碎天空一般……不,他实际上正准备撕碎与天空同等的某种东西,无止境地笑下去。
2
镜子里住着鱼。
我发觉这件事的时候,是我五岁时的夏天。记得那是奶奶去世的那个晚上。
在守夜之前,只有我一个小孩。
大人们说着一些难懂的话,没有任何人管我。
所以当时我在奶奶以前的寝室里一个人玩耍。
我不记得当时在玩什么,这也不需要讲。毕竟孩子玩耍的时候想象力难以捉摸,讲这个没有任何意义。
没错,这种事无足轻重,跟我之后看到东西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当时我发现屋子里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在眨动。
那东西不大,打比方的话,就像飞虫之类的东西从视野中飞过一般。我当时吃了一惊,基本上就像条件反射一样朝那边看过去,所以那时候我并不是很在意。
但是,事情马上就变得令我好奇了。
首先是那东西的颜色。那是红色,按虫子来说,那色彩太过鲜艳了。当我注意到红色的时候,「那东西」才开始吸引我的注意力。
然后在我发觉的同时,「那东西」的大小也开始令我好奇了。「那东西」显然要比能放在手上玩的迷你模型车还要大上一圈。
那种东西不可能在屋子里到处乱飞。我当时的昆虫知识恐怕远比现在更丰富,然而我当时根本不认识那种昆虫。
即便如此,我当时还是认为那是昆虫。
当时如果有喜欢昆虫的少年发现了新品种的蝴蝶便会成为新闻,然后消息便会在孩子们之间私下传开,引发一阵寻找新品种的热潮。
所以,我开始寻找「那东西」的本质。
我认为发现「那东西」是在奶奶的卧室,于是我为了不错过「那东西」再次出现,擦亮眼睛在矮橱柜周围严阵以待。
感觉那真是一段漫长的时间。
当红色的好像碎布一样的东西突然在视野中飘过的时候,我已经丧失了集中力,没办法立刻做出反应。
我一下子就看漏了,连忙冲到看到「那东西」的地方附近,但那里只有一个橱柜,没有「那东西」的任何踪迹。
我非常沮丧,然而呆住了,而就在这时,我的动作猛然停了下来。
我的旁边有一面镜子。架在橱柜上的镜子映出了我的侧脸,而「那东西」就在那块对着我的圆形镜面中。
————咻
金鱼在镜子里泅泳。
镜子映照出一只红红的,非常可爱的,正在游动的金鱼。
不,那不是镜像。
因为这个房间里既没有水槽也没有金鱼缸。
因为「那东西」是在镜子里的房间内,仿佛在空气中泅泳一般畅快地游来游去。
因为我转过身去,也看不到屋子里有那种东西在飞。
金鱼……没错。
金鱼在镜子里。
————咻
金鱼靠近凝视着镜子的我。他用那鲜亮的鳍做出复杂的动作,最终停在了我的与我咫尺之隔的面前。
然后,它那圆圆的大眼睛灵活地转动,向我看了过来。
我们视线对上了。它的眼睛异常的大,显然不是普通鱼类该有的器官。不过畸形鱼词用在它又显得有失妥当,这样的形容显然不贴切。
不对。
因为那眼睛,显然是人类的。
我大吃一惊,而金鱼就在这个时候咻地一下不知游到哪儿去了。
虽然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只金鱼,但那只金鱼在我心中留下了一份确信。
————啊,是这样啊……
我心想,那只金鱼一定就是奶奶。
人死之后,灵魂会变成「鱼」,生活在“那边”的世界。
这面镜子……那冷飕飕的玻璃之壁那边,是一片左右颠倒的异世界,奶奶抛弃了被病魔与疲劳侵蚀的身体,正居住在充满透明之水的崭新世界里,敏捷地畅游。
所有人最后都会回归“那里”。
我那颗童心之中萌生出非常虔诚的心情,久久地凝望着镜子里。
然后我随着成长,那样的记忆渐渐忘却,在那之后已有十几年记不起来了。
但是从那个时候起…………奶奶的印象在我心中,就变成了一条红金鱼。
†
我以前是个喜欢钓鱼的孩子。
从我和爸爸一起第一次钓鱼开始,钓鱼便与我的心产生了强烈的同步,喜欢上的钓鱼的一切。在那之后,钓鱼便与我相随与共。
跟钓鱼相比,这个世界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在那份兴奋、悸动跟存在感之下,平日的生活就跟死了没差别。
体验过同猎物战斗时的那份颤抖一般的生命之力后,在单调的日常生活中又有什么东西能算得上活着的证明?体验过苦行僧一般的忘我境界之后,世间常说那些精神修养究竟又有多大意义?
离开钓鱼的时候,然后还有念着钓鱼的时候,我就跟死了没有两样。
只有在做钓鱼相关的事情时,我才是活着的。
我与钓鱼共同成长,升上初中,升上高中……然后在爸爸妈妈让我备战高考而禁止钓鱼的时候…………我死了。
那三年间我受尽折磨,就如同行尸走肉。
此乃唯一的生存价值在现实中被当做毫无意义的兴趣爱好之人的悲剧。那是自身的意义被剥夺,为了应付对于自身来说毫无意义的考试而不停地上课上课学习学习,碌碌无为的日子。
没有现实感的日子。
没有实感的生活。
这种东西究竟有何意义?
对我来说,除了钓鱼之外的所有东西分明都毫无价值。
对我来说,世间常说的『重要东西』分明就毫无意义。
重要。用头脑来判断。可是,因为以前一直过得无拘无束,所以进学也好就职也好,对我来说只不过「新义务的产生」,再无更多的实感。
我既没有梦想,也没有对未来的展望。上大学,参加工作,生活……这些没意思的东西怎么都让我提不起半点兴趣。
但是,社会的机制不知是怎么回事,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只要你活着就必须埋头去做那些没意思的事情。对人类来说,进学和就职就好像天经地义的事情。
而当我发现的时候,我的思考也在不知不觉间麻痹钝化了,在意识模糊的状态下生活着。
起床,上学,上补习班,学习,睡觉。仅仅是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地过活,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都没有。
积郁不断消磨着我的身心,精神向心灰意冷的方向气化,抽空。
肉体在已死的心的控制下,一直漫无目的地进行着不愿意的活动。
我的生活,就是在当一具活着的尸体。
可是这种半吊子的状况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半活不死的状态终究迎来结束。
是生是死,必然会有所决定。那种活在夹缝中的人心里都有着某种怪异的扭曲,而考试之类的事件会成为导火索,令那份扭曲膨胀起来,就像有时心理存在扭曲的少年们会发疯一般了断自己的性命一样。
而我则是…………
那一天,当扭曲面临极限之时,我『突破』了现实。
「那件事」发生在下午正在上课的时候。
傍晚独特的强烈有色光洒在教室里,我正闷闷不乐地上着课。
当时,我正好对钓鱼的戒断症正好到头,对不能钓鱼这件事已经不觉得痛苦了。用吸毒者来打比方,应该算是『克服』了,可是用在我身上合不合适我就不清楚了。
总之,我处于一种精力丧失的状态,就像智障一样毫无感触。想必那个时候,也是我的扭曲运作最旺盛的时候。
上课无异于在念经。
以槁木死灰的意识注视着黑板。
阳光刺得眼睛发痛,黑板反射的光让文字完全看不见,让我联想到海钓之时望着平静海面时的情景。
————啊啊……
看到这一幕,我空虚的心充满了对钓鱼的渴望。
但是,这并非以前那种疯狂而热切的欲望,而是像老人对青春的渴望一样……这么说,就像对一去不返的东西所怀的向往。
我的心已经确确实实地枯死了。
而且日的阳光仿佛象征着我的心,光线越来越弱,熠熠生辉的海面眼看着变回到干涩的黑板。
至今在我心中堆积的心灰意冷的空虚感情,黑乎乎地开了个口子。
然后,感情到达了临界值。
咚哐
「啊…………!」
事情来的很突然。
我心中的巨大空虚,由于过于强烈的空虚情节突然挤压破碎自行崩解,就像黑洞一样爆开,无形的爆炸顷刻之间在我心脏周边扩散开。
看不到听不见的安静爆炸瞬息间将我僵硬的心分解掉,化作不可知的冲击波,带着犹如将全身内脏冲刷干净的清爽快感冲破皮肤,向外扩散。
我全身所有体毛同时倒竖,令人颤抖的感官冲动窜上背脊。这种位置的快乐既属于性的层面,也属于知性层面,从脑髓传导到末梢神经,令全身颤抖。我在这股强烈的冲动之下埋下头,随后又抬起脸。
————这一刻,世界焕然一新。
在时间与光芒的恶作剧之下,教室里所有的窗户变成了一面『镜子』。在我周围铺开的这面镜子中所映出的教室里,有大大小小无数只异形的鱼正游来游去,形成了一副令人眼花缭乱,充满幻想色彩的,由巨大幻影构成的全景立体画。
我最先是被它震慑住,紧接着欢喜地颤抖起来,然后活力在全身膨胀起来。
可以钓的鱼,就在身边。
我,变了。
†
咻、咻、咻……
我在桌上翻开笔记本,在笔记本上展开致密的砂纸,然后专心致志地打磨钓钩。
这是为了钓鱼所准备的。要钓的鱼,自然是镜中的「鱼」。
市面上卖的钓钩是镀了防锈层的伪劣品。虽然平常钓鱼用那种钓钩很方便,不过从现在开始,我要为「钓鱼」做准备,
包上那种不纯的东西,钓钩是无法穿过镜面的。
我需要去除不纯之物,让钓钩纯化,同时还要将表面打磨得像镜子一样,这样才能让钓钩拥有与镜子相同的属性,穿越镜面。
线要用蜘蛛丝。
我小心翼翼不破坏蛛丝,从蜘蛛网上进行采集————如果可以,就用蜘蛛尾部拉出来的丝状物制成掉线。制作时需要非常小心,不能太粗也不能太细,制作时也不能沾上灰,不能让丝上结出疙瘩,将蛛丝搓成一根尽可能均匀的细长丝线。
做这件事必须用蛛丝。
原因我不知道,只不过我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一本书。
那是一本绘本,是芥川龙之介的《蜘蛛丝》。那册绘本中的一幅插画给我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翻开快要结束的书页,上面画着泛着涟漪的青色池塘被上下分开,在上面是坐在莲台之上释迦佛,用的是透明的色彩,下面是成群地挂在蜘蛛丝上的亡灵,用的是艳红的色彩,两者色彩形成鲜明的对照。
我心想,这真是大捞了一笔。不,说不定释迦佛并不是在把亡灵钓上来,而是亡灵们想把释迦佛……甚至想把极乐世界钓上来。
不管怎样,反正是大捞一笔。
这有些贪心不足了,于是很遗憾,丝断了。
所以,蜘蛛丝能够钓起水镜之下的东西。
这是充满幻想,又十分甜美的情景。
必须得用蜘蛛丝。
咻、咻、咻……
我一边品味着陶醉的感觉,一边磨钩。
用水打湿的砂纸发出悦耳的声音。
这样打磨基本不会留下伤痕,将表面打磨得像镜子一样光滑。
我将粘附在小钩上混着水的研磨粒子轻轻擦掉。青白色的细微研泥之下,露出了闪着银光的钢————在这个光芒中,我发觉隐约看到了鱼影,于是我静静地露出笑容。
†
我小心翼翼地将研磨好的钓钩放下地面,最开始钩碰到表面下不去,但在下一瞬间噗通一下钻入了镜面。
唯一的一丝涟漪在镜面泛开,然后消失在镜子边缘。
仅仅在入侵镜面的那一瞬间,镜面会扰乱。
钓钩在镜面之中,随后镜子变得平静。
我几乎每天都是享受「钓鱼」。
从镜子里钓上来的「鱼」形状全都不正常。
虽然整体形态确实跟鱼没有区别,但必定或多或少会有异常的部分。
有的沿着背脊排列着大大小小的眼珠。
有的长着不适合钓起的大口,里面长着人类的牙齿和舌头。
有的全身被无数只鱼鳍覆盖,一复杂的动作挥动它们来游动。
而且,它们每一只都各不一样,必定会有一些迥异的地方,甚至很难找到相似之处。
猎物的多样性令我沉醉其中。只不过相对的,普通的钓钩钓到猎物的概率会大幅度下降。经常守在镜子前面不管等多久都看不到一条鱼的影子。
而且就算找到有很多「鱼」的好镜子,从一个镜子里最多也只能钓起两条「鱼」。这是因为在把「鱼」钓上的时候,镜子就会彻底粉碎。钓上普通的鱼的时候,水面会腾起水柱,然后镜面也随之变成飞沫分崩离析。
蜘蛛丝很强韧。
只要是在钓“那边”的鱼的时候,那柔软的线便会展现出不逊于钓线的强韧。当然,有时候钓到罕见的大家伙,丝线还是会断掉,但大部分情况都足以应付。我用那个线钓上来了许许多多的「鱼」。
我把钓上来的「鱼」放进水槽里。
「鱼」钓上来后过不了多久就会死掉。先是从柔软的肉开始,随后皮跟骨头都会开始融化,不出五分钟便会分解成一滩散发腥臭的透明的水。所以,必须尽快将「鱼」放回到镜子里。
经过一定的光源处理,水槽也能成为镜子。这么一来,只能栖息于镜子里的「鱼」也勉强能够生存了。而且非常凑巧的是,可能因为水槽这种物体所具备的属性,「鱼」没办法从水槽里出来。我想了想,这也是情理之中的情况。毕竟水槽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用来关东西用的。
然后以水槽为契机,过了一阵子,我发觉了一件事。
其实不止镜子能够「钓鱼」。
除了镜子之外,一切“能映照的东西”都通向“那边”的世界。
不同的地方也栖息着不同的鱼……
于是我寻访「钓场」的旅程开始了。我到处寻找“能映照的东西”,将丝线垂下去。
我首先试过了窗户、玻璃杯、眼镜等玻璃制品,然后试了餐刀、洗涤台、银餐具等打磨过的金属器具。水洼等水镜,然后还有刀、摄像机的透镜、显像管荧幕等,只要是能映出的东西的东西我都试着放过钓线。
我随便进了所大学,随便进了家公司,在金钱与时间的允许范围内最大限度地享受「钓鱼」。
我追求新奇的「钓场」,走遍全日本。
各种各样的「钓场」有各具特征的「鱼」。单纯的东西里会栖息着较为简单的鱼,精致的物品中会栖息着复杂的「鱼」。扭曲的东西里是扭曲的「鱼」,珍奇的东西里也相应栖息着珍奇的「鱼」。
虽然无法用言语说清楚,但「鱼」显然反映着它们所栖息的东西。
最开始我觉得很有意思,但我尝试的地方越来越多,渐渐就腻了。现在光看「钓场」就能隐隐约约掌握猎物的倾向。这样一来,乐趣也减半了。
我要寻找更加更加珍奇的「鱼」,迄今为止从未见过的珍奇的「鱼」。
我到处寻找有更加珍奇的「鱼」栖息着的更加珍奇的「镜子」,不断寻找,寻找……于是找到了理想的「钓场」。
那是出乎意料,令人吃惊的东西。
没错。
那就是人的眼睛。
没有什么东西比人类的眼睛变化更丰富,那是最理想的「钓场」。
最开始我用小孩子进行了尝试。
当时我在河岸的积水中尝试「钓鱼」,然后有个少年兴致盎然地看着我。我子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清晰映照出来的蓝天,这才发现了那东西。
当时周围空无一人。
「…………干嘛等着我?」
我用捉弄小孩子的方式回望少年的眼睛,对他笑。
当然,这是为了尽量长时间的观察少年的眼睛。然后我寻找……寻找人类的眼睛里到底有没有「鱼」。
大量的经验让我非常清楚,少量的观察是不会发现「鱼」的,所以我为了看得更加清晰,尽量睁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少年的眼睛。
我的眼睛大大地张开,我这时发现,少年也会跟着我把眼睛大大地张开。对方跟着我眼睛的动作,应该是潜意识做出的反应。
我忽地一笑,幸福地不断凝视着那对眼睛。然后,少年渐渐地中了催眠术 ,眼睛开始失去焦点。
这样的反应很不可思议。
我不知道这种反应是不是谁都能引发,我这双不断窥视镜面另一侧的眼睛说不定具有超能力。不管怎样,我知道这是件有趣的事。
就在此时。
————啊,果然有的啊……!
我心中大声称快。
少年茫然地,但却只有眼睛睁大到极限,以这种古怪的状态呆呆地站着。那双美丽澄澈的眼睛里映照着深邃的蓝天,我在那蓝天的伸出发现了一只正在泅泳的小「鱼」。
那是非常敏捷的品种。那流线型的胴体之上覆着小小的鳞片,每一片鳞片都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光辉。不知怎么回事,尾鳍也跟胴体差不多大。
这是一只相当有意思的「鱼」。它那缤纷的色彩,是与我以前见到的「鱼」最为不同的地方。物品之中的「鱼」因为栖息地的影响,必然会变成单色。
————太美妙了。
我毫不犹豫地取出了丝线。
然后,我一边怀着前所未有的异样兴奋,将钓钩插进了少年的眼睛里。
钓钩噗通一下钻进了眼睛里。
少年没有任何反应。在钓钩放在眼球表面的而瞬间,反倒是我觉得很痛,眼睛眨了一下。
一缕波纹在黑色的瞳仁上扩散,随即消失。
†
把「鱼」钓上来时,眼珠发出哗的一声湿响,破碎了。
我认为这种程度的伤不会致死,然而凡是从眼睛里钓出「鱼」来的人,都无一例外的(当然包括这名少年)全都死了。被钓出「鱼」来的人会丧失意识,最开始还有气,但呼吸渐渐衰弱,最终死亡。说不定「鱼」就是人类的生命本身。
栖息在眼睛里的「鱼」非常美妙。其多样性是栖息在物件中的「鱼」所无可比拟的。正因如此,钓上来的成就感和满足感也无法计量。新的「钓场」是非法的,没法随随便便地「钓鱼」也让成就感更加增色。
在那种刺激感的推搡下,我渐渐成为了「钓鱼」的俘虏。
我完全不想停手,反而积极地做了各种尝试。甚至有一次我将中意的眼珠挖了出来,带回了家里。我将眼珠保存在冰箱里,想着能不能在兴起的时候「钓鱼」,然而眼睛在带回来之后,瞳孔就会变得浑浊。事后我才知道,瞳孔在死后半天之内就会发生混浊,这是法医学的基础。
我很后悔,但不知道也很正常,毕竟我不是医生,也不是那种并非医生却对尸体知之甚详的变态宅。
我通过实践积累知识和经验,手法也眼光也一点点地变得精湛。
然后,当我真切地感觉到我已经驾轻就熟的时候,我已经成了街头巷议的“挖眼魔”。
异常杀人魔“挖眼魔”就这样诞生了。
3
「——事情就是这样,我存在于此。我就是时大家口中的连环杀人魔,“挖眼魔”」
阿坂洋介说完后,静静地笑起来。
阿坂家是一所高级公寓。昏暗的房间里满满地摆放着大大小小的水槽,那些水槽被许多灯管照亮,在黑暗中发出刺眼的光。
阿坂站在屋子最里头。一名身着制服的少女倒在他的脚下,昏迷不醒。少女名叫十叶咏子,是阿坂抓到这里来的。
「……接下来」
阿坂看也不看脚下的少女,对着眼前的黑暗讲道
「我觉得你一定会来的哦。『魔人』,神野阴之先生」
黑暗在冷笑。
在敞开的门的那边,充满走廊的那团黑暗,就像回应阿坂的声音一般冷笑起来。
房间漆黑一片,外面也漆黑一片,然而这并非最开始的状态。是阿坂把荧光灯关掉了。就在大约十分钟之前,他挨个地把灯都关掉了。
「……真是有意思的历程,而且房间也相当不错。对——这不就是你内在的具现化么?」
「…………多谢夸奖」
魔人库库声冷笑着从黑暗中现身。
病态的苍白美丽脸庞在黑暗中浮现。夜色风衣消融在周围的黑暗中,就连轮廓都未曾定型。
『他』环视房间。
在微弱的光源下照亮的许多水槽中养着大大小小的鱼。然后与那些鱼儿们的景象重合在一起,大大小小的异形之『鱼』在水槽的“表面”悠然地游来游去。
「……真是壮观的收藏品啊,阿坂洋介。不过还是被套上了“挖眼魔”这个没意思的称呼呢。你的本质并非破坏眼球之人,明明只是一介“钓者”」
「是啊……虽非本意,但完全被当成怪人了啊」
洋介也苦笑起来,接着说道
「我并不想破坏眼球的。顶多还是管我叫“钓眼魔”好了。当然,我知道这事办不到的」
那是偶然之间的犯罪,他没有用手触碰被害者。动机、凶器、手段完全不明————当前洋介之所以没有遭到逮捕,完全是因为案件不明之处过多。
洋介所引发的事件成为世人的谈资已有数月之久,就算不刻意去了解还是会道听途说。他其实一直希望世人理解自己的“艺术”,这才是他的本愿。
「——但你不是非得钓“眼睛”吧」
魔人穿行于摆满水槽的房间里。
「你『钓』到的,在这里畅游的东西的本质,你是明白的吧?那可以说是人类的“心”。这虽然并非正确的表述,不过按你的概念,可以把说法换成“灵魂”。
人的“灵魂”就好比装满罪愆的袋子。你也好,你受伤的牺牲者也好,全都是罪人。硬要说的话,应该称你为————对,应该叫做『罪愆钓者』吧」
魔人非常开心地嘲笑起来。
「…………原来如此……」
洋介闭上眼睛。
「……这名字不错。多谢你给我起了个好名字。那么……」
洋介睁开眼睛————
「从此刻起,我就是『罪愆钓者』」
接着冷笑起来。
水槽中的灯光又有一个开始闪烁,最终熄灭。
短暂的沉默在屋内铺开。
「……啊,对了」
钓者就好像这时候才突然想起来一般,向睡在脚下的少女看去。
「我会把她还回去的。我用药让她睡着了,不过性命无忧」
钓者一边说,一边为了让少女的脸露出来,用脚翻动少女的身体。
「……我专程把她拐过来又轻易地把她还回去,你觉得是为什么?其实我对她的眼睛根本就觉得无所谓」
钓者一笑,然后开心地讲起来
「她啊,是活饵。只是为了把『魔人』钓上来的饵。明白么?
我想钓钓你的眼睛。
……从那天看到你那人外之『眼』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有这个念头了。非人的魔人眼中究竟煮着什么呢?那非比寻常的灵魂,究竟在那眼睛里养着什么呢?我想再次见到你,所以…………」
「『我』知道」
「……什么?」
饶舌的话被打断,钓者发出呆滞的声音。
「刚才,你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
魔人一边回答钓者的回答,一边从黑暗中向前走。
「『我』在此处现身,并非为了救这个小姑娘,而是为了回应你的愿望。开心吧,在这一刻,你的心愿确确实实地超过了那个小姑娘的心愿」
魔人轻轻地触碰像镜子一样散发着光辉的水槽。玻璃表面泛起一丝涟漪。
「……真遗憾啊。你的兴趣并不赖。只要你不想着要那个,我们说不定还能成为朋友呢」
听到『魔人』说的那些话,钓者这才露出好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表情,但没过多久,钓者被那句话完全渲染,眼看着表情变成了欢喜的笑容。
「那可真是荣幸之至啊…………」
钓者感动至极地说道
「“魔人的盟友”“黑暗之友”…………多么美妙的称号啊。
然而恕难从命。若是不想『钓』你,就连成为了你朋友的资格也没有…………我有说错么?」
魔人笑而不答。
钓者笑了一声,从手中的信封里抽出一根银色的线。
「……这根线是特制的」
钓者就像孩子在炫耀引以为豪的玩具一样,快递说道
「你知道么?冲绳那边的蜘蛛丝强韧得可怕。握紧之后绷一绷,能发出啪啪的响声。丝有普通蜘蛛的好几倍粗哦,用钓线来打彼方,那应该就是钓旗鱼用的钓线吧。
哎,以前钓大家伙的时候,线绷断过。就像释迦佛那样。这是这根线未曾让猎物逃过一次。我们可以来赌一把」
『他』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
「……喔?释迦佛?啊,芥川么。那是你“魔力”的原型呢」
魔人库库声笑起来。
「键陀多的『罪』,就是钓的猎物太大了。那么,你能钓的起来么?凭人类的————『暗』」
钓者认为那是挑拨,没有理会。
然后以魔法师一般冥界的动作穿好了钩,用余下的三个手指握线另一端的小纸片。然后他维持这样的状态将手臂垂了下来,摆出用手里剑一般的架势。
————『突刺』
『突刺』是钓者潜心磨练出来的,为了应付遇到命名为『对视』的那个心理操纵术无法生效的人时所用的绝招。只要将钩扔出去定能百发百中,已经可以称之为魔技。
钓者敛去表情。
就像在呢喃,却又十分明确地做出宣告
「……那么,我要开始了」
说时迟那时快,钓者猛地睁开眼睛,以电光火石的速度将钓钩投了出去。
这是货真价实的『突刺』。钓钩在空气中呼啸着笔直飞出,下一刻扎进了默认的左眼。
漆黑的眼睛上泛起了一丝波纹。
「!」
随后大惊失色的,反而是钓者。
在钓钩刺入的瞬间,前所未有的手感传到了他的手上,随后他手中的线被千钧之力拉向眼球。钓者瞬息之间站稳,连忙用双手将线撑住,勉强停了下来。
……只见魔人正在冷笑。
钓者全身寒毛一根不剩地倒竖起来。
他所感到的是兴奋与恐惧。这两种感情交融在一起,填满了钓者的心。一方面是对前所未有的大猎物所感到的兴奋。另一方面则是迄今为止从未被拉向眼球的恐惧。
「噢噢噢……!」
钓者双脚踏定,用尽全力将线那头胡乱挣扎的「鱼」往外拉。
按照常理,遇到这种大猎物的时候要小心不让线被扯断,一边地拉着猎物游向自己这边,一边等待猎物疲劳。但钓者的直觉让钓者确信,这只「鱼」肯定不会有体能消耗。
只有速战速决才有胜算。
钓者坚信,若不在自己疲劳之前将「这家伙」钓上来,自己就会没命。
说不定就连假动作都是致命的。只要稍微松懈,钓线就会在顷刻之间拉过去,这样的话一切就都完了。必须全力应战。钓线说不定会支撑不住,但眼下只能相信特制品的强度了。
钓者拼命地将线往回拉。
汗水从她的额头、背上滑下来。
仅为钓鱼而锻炼过的肌肉开始痉挛,手臂关节在强烈的负荷之下轧轧作响。
此时,扯线的「鱼」的力量瞬间减弱了。
「!」
线大幅地往回拉,反作用力使得钓者的上半身丧失平衡。
并不是「鱼」变弱了,线立刻又被原先的那个力量绷紧。挣扎的手感依旧十分有力,「鱼」的持久力没有丝毫衰退。
……但是,只有这一瞬间就足够了。
钓者注意到,胜机就在那一刻。
————这只「鱼」并没有常人的智慧!
既然如此,就一定有机可乘。虽然在力量上是「鱼」稍稍占优,几乎僵持不下,但最可怕的是「鱼」拥有着无尽的持久力,能够一刻不停地拉下去。如果「鱼」有智慧,利用这个优势的话,钓者几乎就没有胜算了。
但「鱼」如果只有鱼的智慧…………那么与鱼之间的战斗,就是他的专长了。
————来了!
预测果然没错。「鱼」心血来潮地改变位置,这时候力道减弱了。
之前一步都没有拉,然后因为刚才「这家伙」心血来潮,钓者一下子拉动了相当长的距离。钓线的长度完全在钓者的掌控之中。就是现在,只需要一瞬间…………
「得手了!」
钓者呼出一口气,趁着「鱼」力气减弱的一刹那瞬间将线往回拉,将全身的重量施加线上,沉下腰,然后在反作用力之下,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手感确确实实。
皮手套与线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随后所有的抵抗彻底消失了。
——噗哗
响起了眼球破裂的浑浊声音。
魔人的眼窝开了个孔,一直巨大的黑暗之「鱼」从里面跃了出来。
不,巨大这个词并不准确。
那漆黑的,拥有令人联想到骸骨的空虚眼窝的头部,拖着由黑暗凝集合成的长长身体,那犹如一条将世界盘卷起来的水蛇,用巨大来形容确实没问题,然而那是怪物般的身影。
它的头部掉在地板上,噗唰一下,不留一点形状地崩溃了。接着,胴体纷纷从魔人的眼窝溢出,也像头不一样崩溃崩溃溶解,将地板一点点地染成黑暗。
黑暗就像眼泪一样,一直地流。
————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
在魔人那贴着嗤笑表情的白色面庞之上,左眼之处穿破了一个漆黑的窟窿。黑暗犹如粘稠的液体一般从窟窿里溢出。如果要打比方,那就像快要凝结的血液。黑暗咕噜咕噜浸泡地板,渐渐扩散。
————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
以魔人脚下为中心,黑暗瞬息之间覆盖了整个房间的地板。
强粘性的液体所特有的表面张力让黑暗形成奇妙的隆起之池,一点一点地逼近钓者。
「唔、唔哇啊啊……!」
钓者想要逃跑,然而是白费力气。这间屋子里根本无处可逃。没过多久,黑暗便将地板彻底淹没,没一会便没过钓者的脚。黑暗异常冰冷,脚接触到的部分迅速丧失知觉,令钓者产生了一种浮游感。本应踩在脚下的地板也已经感觉不到,彻底置换成了毛骨悚然的浮游感。
此刻,钓者明白了。
自己正在跟不得了的东西做对。
「……钓者,你在害怕什么?」
魔人开口了。
「这不是你的『愿望』么?有什么好怕的?」
库库声嗤笑起来。
黑暗已经没过膝盖。
钓者想要朝出口跑过去,却未能如意。他膝盖以下的身体丧失知觉,就像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一般非常沉重,抽也抽不动。
他把一只脚从黑暗中抬了起来。
脚被密密麻麻的黑色丝线纠缠着。
那些丝线很长,从黑暗的水面之下伸出来……那是大量的头发。
「噫……!」
面对触目惊心的一幕,钓者发出短促的惨叫。
魔人的嗤笑越来越深,然后解开了束起的头发。黑发从束缚中解放,放到了黑暗之中。
这是魔人的头发。头发躁动着爬上钓者的腿。
「——————!!!」
钓者发出不成声的叫喊。
他原本就算不上正常,但现在他已经逾越了可控范畴,彻底丧失理性。
钓者一边对不合理的情况大喊大叫,一边在黑暗中胡乱挣扎。他双手乱挥,分开黑暗,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他把屋子里的东西向外扫,一个劲地挣扎着逃向出口。水槽的灯被打碎,黑暗越来越深,钓者对黑暗感到恐惧,狂乱的情况愈演愈烈。
乱挥的手破坏了水槽。水槽破裂,水和玻璃咕噜咕噜地流出来,鱼和「鱼」纷纷掉进黑暗之中。
钓者的手跟脸一下变得血迹斑斑,飞溅鲜血洒在黑暗中。在黑暗中看到的血液是黑色的,酷似他脚下积聚的也太黑暗。钓者把黑暗到处乱撒,胡乱挣扎。
他的手撞到了沉重的座钟,顺势将座钟抓起了,朝魔人扔去。钟在半空中飞去,当砸中魔人脑袋的那一刻,魔人就好像一开始由那东西构成的一般,化作黑色的水破碎消失。即便如此,黑暗仍旧无止尽的向外蔓延。
在『他』刚才所站的地方,“水面”略微隆起,就像喷涌出来的泉水一样蠢动着。黑暗咕噗咕噗、咕噗咕噗地,不断往外涌,不断堆积。
————咕噗咕噗
咕噗咕噗
黑暗不断涌出,已经超过了胸部的高度,达到脖子的位置。脖子以下的部分已经一丁点感觉都没有了。
就好像,只剩了下一颗脑袋。
钓者开始喘息。他在黑暗中你谁,胡乱挥动甚至都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双臂,哭乱挣扎。
黑暗就像键陀多坠入的地狱血池,毫不留情地将钓者沉了下来。
————咕噗咕噗
咕噗咕噗
冰冷的黑暗灌进嘴里,令口腔冻结,在流入喉咙的同时剥夺他的感官,令他头部以下的地方彻底丧失直觉。
此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个昏沉的声音。
————你在害怕什么?这不是你的『愿望』么?
魔人在嘲笑,然而这时黑暗已经灌进耳朵,什么也听不到了。
眼睛眼沉入黑暗之中,视野变成整面的黑暗。
钓者想要求救,伸手抓挠虚无的空气。
最后就连那只麻痹的手,也被黑暗无常地吞噬殆尽。
而天上连一根丝都没有朝他的手中放下去。
†
在这一切感觉跟存在感都完全丧失的黑暗之中,钓者感觉自己就像从混乱中被分离出来一般,有一种奇妙的分离感,同时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舒适感。
自我与外界的境界变得模糊,他明白自己正在于冰冷的黑暗渐渐同化,然而他并没有感到不安,只是思考着「这黑暗是血吧。复原的生命就是血液吧」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
钓者在飘荡。
在这个将一切复原的生命源泉……一切东西诞生的地方,也是一切东西终将回归的地方中,飘荡。
在逐渐融化的意识中,钓者“感知”到有数以万计的「鱼」正在黑暗中泅泳。钓者“看”着无数条「鱼」溶入这里,诞生,启程。
这里是一切的归宿。
黑暗乃是无限接近于无色的透明。
————是这样啊……
钓者一边“看”着无限延展的不可思议的情景,一边产生出一个模糊却又肯定的念想。
————我……
钓者心想。
————我的『愿望』是……
意识急速消散。
————我真正的『愿望』是……
————我真正想要的,是………………
†
「————隔壁房间很吵,听着好像是在争斗」
接到高级公寓报案的时候,是在凌晨四点。那是在警察断定杀人现场附近被目击的可疑男子就是本市的会社职员阿坂洋介(二十四岁)之后不久。
警方接到报案后立刻赶到该公寓第七层阿坂的住所,但房间里只有无数个被破坏的水槽,别说阿坂本人了,就连据说他在最后被目击到的时候手里牵着的那位身着制服的女初中生也没有找到。
地板上散落着大量的水和碎玻璃,这足见事件有多么凄惨。警方对此进行彻查,然而屋内无法找到任何血迹之类指示犯罪案件的证据。
房屋被水槽里的水浸泡,但奇怪的是,地板上一只鱼也没有。幸免的一部分水槽里养着很多鱼,然而泼到地板上的水中却完全找不到养鱼的痕迹。
别说是人了,就连鱼的尸体都没有。
到头来,这锁房间里未能发现任何活物死去的痕迹。
从此以后,阿坂洋介便从人间蒸发了。
†
「究竟怎么搞的啊……」
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失踪的**中学二年级学生·十叶咏子,第二天·星期六的早上在教室里愣愣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被一大早到校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发现。
「我不记得昨天放学之后的事情,回过神来就已经在学校了」
咏子是这么说的。当初没有任何人相信,可是在弄清楚她的容貌、服装以及失踪时段与连环杀人魔的嫌疑人昨晚掳走的少女完全一致后,所有人的态度彻底改变,再没有任何人怀疑咏子的证言。
从她被目击时的样子来判断,她可能被用了药。
「你记不记得有人为你吃过什么,喝过什么?」
警察这么问咏子,可咏子只是不开心地摇摇头。咏子要是记得就不会那么辛苦了,再说她根本不会接受陌生人的东西来吃。
这样被人小看,让她很不开心。
「哎,越来越没意思了……」
咏子呢喃起来。
梦游的嫌疑解开了,可是因为这次这件事,家里人给她设了回家的门限。这本身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可以料到父母对的监视在短期内也会变得严格,说不定没办法尽情的散步了。每次外出的时候,肯定会被唠叨一大堆。
咏子对这件事感到很郁闷,毕竟散步几乎是咏子唯一的兴趣。
「不能散步会不会死掉呢……」
咏子叹了口气,站在车站前面。这是她平日上学所使用的线路。
巴士还没来。咏子若无其事地在巴士站里安装的镜子前面打理发型。
————咻
「…………咦?」
咏子发觉,镜子里有什么红色的东西穿了过去。
她露出不解的表情。周围看不到任何红色的东西……至少没有那么鲜艳夺目的红色。车道上也特别红的车驶过。
「……那是什么呢」
咏子凝目而视。
镜子里映出熟悉的景色。车站周围的风景也好,自己的脸也好,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在里面…………
————咻
有一只鲜红的金鱼在泅泳。
一眼就能看出“那东西”不是映出来的,而是本来就在镜子里。因为这种感觉,就像在水族馆里隔着玻璃看鱼。
金鱼游到了咏子眼前,在正面缓缓地停住。
金鱼与咏子视线交错————然后咏子忽然察觉到。
金鱼有一对人的眼球。
「啊……」
然而已经太迟了。咏子跟金鱼对着眼,就相中了定身术一样,无法移开视线。
她眼睛张大,与异形金鱼的眼睛维持对视的状态,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她无法逃跑,也无法大叫,仿佛精神从肉体分离,被关在了头部。
金鱼富有光泽的眼皮开始上扬。
异形的器官缓缓打开,大得不协调的眼球开始露出来。
已经很大的眼睛进一步张开。
它用目光凝视着咏子,一直将眼睛张开到几乎要掉出来的程度。
这时,咏子察觉到了。
自己的眼皮也正跟着眼前的异形眼睛缓缓张开,缓缓上扬。
————啊……不行了…………
一种奇妙的达观念头顿时涌上咏子心头。
而此时…………
——咻
金鱼突然弯起了鱼类的嘴,一下子不知游到哪里去了。
随后,巴士来了。
咏子突然醒了过来。
然后,她对自己为什么发呆感到纳闷,直接上了巴士。
车门应声关闭。
此后,咏子再也没有想起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