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一个夏天发生的事。
喀啦
一把门打开,午休的教室立刻鸦雀无声。
那是十叶咏子正把手放在桌上撑着脸,呆呆地望着窗外。这一刻,犹如风平浪静一般,午休的喧嚣被沉默所取代,身着制服的少男少女门齐刷刷地朝门口看去。
「……?」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咏子纳闷地将视线放回教室,偏茶色的及肩齐发随之摇摆。
所有人都一副吃惊的表情,就好像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东西,而且满是难以名状的尴尬气氛。
开门的人,是这个班上的学生。
但他出现在这里令人吃惊,同时也令人难以置信。
那是个体格瘦弱个头矮小,头发乱蓬蓬的少年。
他给人的感觉毫无朝气,毫无主见,缺乏存在感。
然后最关键的是,他很离群,有一对凶神恶煞的眼睛。
他的名字叫井江田孝。
「……」
他面对投向自己的那些尴尬目光就像觉得害羞一样,深深地垂着眼睛走进教室。
他暴露在尴尬与好奇的目光之下,不与任何人对上眼,动作迟缓地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无数双无言的眼睛跟在少年背后移动。
他右手似乎很沉重地拿着不知为何满是伤痕的书包,耷拉着的左手被异物一般的纯白绷带完全覆盖。
仔细一看,他的手腕上有好几条线。
那是用利器在手腕上划出来的笔直伤口。看到那肉色的新伤和发白的老伤层层相叠,可想而知绷带之下的情况。
在寂静之中,只有少年搬动椅子的刺耳声音在教室中回荡。
虽然教室里的同学们都正看着少年落座,但其中有四个男生走了上去,将少年的作为围住。带头的是一个运动风格的男生,另外还有一个染了发的,一个留短发的,再加上一个体格壮硕的,一起俯视着落座的少年。
教室里的分期一下子紧张起来。全班的人都知道那名少年和那四个人关系。大伙都想起了以前发生过的事,也预料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于是,沉默的视线与低声的细语相互往来。
「……过得还好么?」
这四个人中的头头——城山笑着对少年说道。
「又要劳你关照咯?」
城山重重地把手放在了默不作声的少年头上。城山下手很重,都拍出了声音,然而却没有丝毫歉意,粗暴地摇晃少年的头,最后用力一推。被四个显然比自己身强体壮的人俯视着,瘦弱的少年一言不发,毫无抵抗。
四人笑了一声,直接离开了少年的座位。
全班同学都面色紧张地望着这个情况。
「…………」
只是望着少年。
没过多久,大伙的目光最终从少年身上移开。
少年一声不吭,只顾低着头。这就是少年的归来。
井江田孝。
这位之前因自杀未遂而住院的同学回到教室,十叶咏子在教室的角落里呆呆地看着。
这是一个夏天发生的事。
这是**中学一天午休里发生的事。
†
我将美工刀的刀片压在手腕上,奋力划了下去。
「!」
当薄薄的刀刃划破皮肤,切到肉里的那一瞬间,冰冷的寒气就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紧接着疼痛在伤口上放射开来。
手腕的皮肤被切开,霍然张开一个口子。
鲜红色血从里头露出的肉中渗出来,顺着手臂凝集成硕大的液滴,啪嗒啪嗒地滴在地上。
面对这一幕,我首先感到的是吃惊。
随后,伤口的疼痛发生质变,转变成喷火一样的剧烈感受。
「……唔…………噶……啊…………!」
我禁不住叫了出来,放开了手中的美工刀。然后,我就像野兽之类的东西,在房间的一般上蹲了下来。
「唔唔……」
我呻吟起来。
这一次的伤深得不同以往。
我将左手手腕向前伸,过于强雷的疼痛让我甚至无法触碰左手。侵蚀伤口的剧痛让豆大的泪水夺眶而出。
在眼眶中堆得慢慢的泪水滚烫无比。疼痛让我禁不住使出让全身颤抖的力量,全身上下发生激烈的痉挛。
疼痛应着心跳,噗通噗通地在手腕上沉重地回响着。
与此同时,深红的鲜血从手腕中流出来。
「啊……噶…………」
张大的嘴巴不住地抽搐。疼痛势不可挡,将流血之类的副产物从脑中驱逐,换地摇晃着我的大脑。
唾液从敞开的嘴里流出来,剧痛从我喉咙下面榨出声音。嘶哑的声音紧紧地缠在喉咙上,每当因剧痛而停止呼吸的时候,都会断断续续与唾液混合在一起。
「……哈……哈啊…………」
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颤抖的手寻找美工刀。
我的眼睛虽然张开着,然而泪水模糊的视野中什么也看不清。
我好不容易摸到了刚才掉的美工刀,一边抖个不停,一边再次将它压在了手腕上。然后,我再次使出浑身的力气,将美工刀奋力一划。
「…………唔啊!啊!」
刀刃在骨头与韧带上滑过,酷似恶寒的疼痛放射开来,让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我一边大叫,一边用沾满血的美工刀第三次顺着伤口划下去。
刀片被肌肉扯住,产生酷似麻痹的瘆人触感。神经反射性地收缩翘起,身体痉挛,握住美工刀的胳膊就像害怕了一样缩了回去,插在肉中的薄薄刀片将肉挖开,弯折弹飞。
「呜哇!」
可是我又将另一只刀尖继续往手腕上插。
只感觉到一个坚硬的触感,美工刀撞到了骨头,从手腕脱离,在这个过程中撕开血肉。
我再一次挥起美工刀,然而我的右手已经彻底使不上力气,美工刀从手中滑脱,撞到墙上,激烈地弹了回来,随着一个沉闷的响声掉在地上。
「…………唔啊啊…………」
我把空出来的右手向地板砸了下去,血肉模糊的左手随意地摔在地上。
我侧身倒下,哭了起来。
烧灼般的疼痛将整个左手吞噬殆尽。手腕以下的部分变得冰冰冷冷,几乎丧失知觉。
鲜血呼应着心跳,源源不断地从手腕中往外涌。我自己的血在手上流过,总感觉温暖得不正常。血液正从指尖流走,左手正渐渐变冷,只有伤口是滚烫的,源源不绝地制造出贯穿头顶的剧痛。
我,终于越过了那条线,已经回不去了。
在我被疼痛占据变得昏昏沉沉的脑子里,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就是你们四个害我这样渐渐死掉了。
————我要死了。
我是被你们害死的。
这一切都是你们的责任。
我脑海中浮现出那四张可恨的脸。那帮家伙个个都是杀人凶手。
城山,都是你害的。你为什么要盯上我?我究竟做了什么?都上初中了的人了,竟然还像臭小鬼一样搞什么霸凌!
尾久,都是你害的。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就是一白痴加三级!除了会吠一无是处!
赤木,都是你害的。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流氓!你死了也没人在乎!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你!
河本,都是你害的。你就是个死胖子!这次我走了,下个就轮到你了!
那些家伙就是一帮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听不懂人话的蠢猴子。
跟人对上眼之后,那猪脑子除了挑衅叫嚣什么都想不到。
就是你们这帮臭猴崽子,害我痛不欲生地死去。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们害的。
我无法饶恕无缘无故打我的那帮家伙。我就坐在座位上而已,那帮家伙突然就打了我。
我无法饶恕一边笑一边打我的那帮家伙。那帮家伙就像心血来潮似的,毫无道理地就打了我。
我无法饶恕抢我钱的那帮家伙。我每次交不出钱的时候那帮家伙就打我,被他们借走的钱加起来都好几百万了。
我无法饶恕我在尿尿的时候突然把我夹住,就这么脱出厕所的那帮家伙。就是那帮家伙害我总是不敢上厕所。
这样的事情还有好多好多。
我根本说不完。
那帮家伙每天都不厌其烦、不厌其烦、不厌其烦地折磨我!
我每天都要受那帮家伙的折磨。
班上那些坐视不理的家伙一样有罪。那帮家伙欺负我,他们却边看边笑。
派不上用场的老师一样有罪。明明是那帮家伙在搞霸凌,却说什么一个巴掌拍不响。
爸爸妈妈一样有罪,竟然跟老师说同样的话。
我究竟有什么错?如果我活着就是错的话,那我索性死了算了!
你们所有人我都无法饶恕!
所以我恨你们,要带着这份憎恨去死!
我在死之前是不会闭上眼睛的。
我要将这份憎恨还有痛楚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灵魂上,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不停地诅咒那帮家伙。
我要抱着憎恨到阴曹地府去!
可恨的家伙去死吧!
在诅咒之中去死吧!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混账……!
身体从末端逐渐变冷,生命正逐渐丧失,然而心中的黑色火焰却越烧越旺。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那群家伙,而非得是我?恍然浮现的自问自答,彻彻底底地变成了憎恨,如同毒物一般激烈地灼刺我的胸口。
就算我死了,那群家伙还会悠悠哉哉地活下去?一想到这种事,疯狂的憎恨便在胸口翻滚肆虐。
憎恨如此之深,要说没有诅咒一定是骗人的。
憎恨如此之巨大,不可能不创造任何东西就凭空消失。
我微微能动的右手,胡乱扯动化为血海的地毯。
我泡在自己的血化成的血海中,血和体温迅速丧失,发出不成声的声音,一边流泪一边憎恨。
「……啊…………啊…………!」
眼前暗了下来。
就好像太阳开始西斜,世界渐渐丧失光亮一样。
手腕的剧痛也已经基本感觉不到了,取而代之,“死亡”的感觉愈发明确。
————可恶
可恶
可恶
可恶
我憎恨,我懊悔,胸口之中的疯狂感情爆炸了。
我已经不想死了,但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至今为止割过好几次手腕来自残,但都不是为了自杀。可是,我心中的憎恨已经超出了极限,我无法继续忍受下去。
我将无法像对方发泄的憎恨发泄到自己身上。
既然对付不了那群家伙,这份愤怒就只能朝向自己了。
我顺从心中的魔鬼,奋力地割开了手腕。我深深地感觉到,我已经彻底没救了。
————可恶……!
我无法接受。视野……已经像黑夜一样暗下来了。
只有我自己能够看到的夜幕,渐渐笼罩我的视野。
那是深深的黑暗,可怕的死亡之幕。
————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
憎恨被浓缩,将朦胧的意识彻底占据。然而与这样的想法截然相反,死亡的黑暗将视野彻底覆盖。
我房间之中的景色被黑暗所笼罩。
在昏沉的“死亡”之下,我的视野被彻底刷上了黑暗的颜色。
这,就是“死亡”。
在憎恨的灼烧之中,我的意识随着视野一同在黑暗中沉沦。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分不清楚了。这就像水面一样,但同时又像脑缺血一样冰冷,而且不舒服。
「————于是,这就是你的『愿望』么?」
此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我大吃一惊,意识从黑暗中被拉了回来。
我睁开眼睛,抬起视线,只见黑暗的视野中有一张脸正凝视着我。『他』站在我身旁俯视着我,那张脸上下颠倒。
在死亡的黑暗中,那张脸异常分明。
那张脸上挂着嘲笑一般的古怪表情,浅浅地冷笑着。男人静静地、静静地站在那里。
「………………死神?」
我用干巴巴的喉咙,发出粗涩的呢喃。
「……为什么这么想?」
男人似乎对我的呢喃觉得很有意思,发出库库声的笑声。
那声音十分甜腻,发粘的音色缭绕在我耳边。那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非常昏沉的声音。
如果不是死神,那就是幻觉了。
那个人就像从中世纪舞台的电影中走出来的一样,一副奇特的打扮。
『他』的身上披着一件色泽犹如黑暗的漆黑斗篷。但是,那并不是普通的黑色,而是色调更为复杂,应该称作“夜色”的色彩。
从领口露出的白衬衫上,没有打领带,而是系着一根黑色的绳子。那根绳子也并非时下的风格,让人联想到老电影。雪白的脸,长长的黑发,戴着一副与时代脱节的圆框眼镜。镜片后头那双细长的眼睛,藏着一对漆黑的眼眸,静静地眯起来。
标致的雪白脸庞上,浮现出令人恐惧的凄绝笑容。
身着夜色风衣的男人静静地看着我,笑道
「你的『愿望』真的是“死亡”么?井江田孝君」
『他』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呢?我脑子一边想着那种事,眼睛一边茫然地看着『他』的脸。
不对,这个不认识的男人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
这里是我的房间。为了自杀,我可是不让爸爸妈妈进来,把门牢牢地锁住了。
「……那种事根本毫无意义」
当我这么想的瞬间,男人开口了
「物理层面的锁没有意义哦。对『我』而言具备意义的,是你真正的愿望为何,你是否真的强烈地渴望着它」
「……!」
我脑子里想的事情被他看穿,我愣住了。
「对『我』而言,那便是钥匙」
『他』接着往下说
「现在,你的心确确实实地向黑暗敞开着」
「…………」
「于是『我』通过那扇门,出现在了这里」
「…………」
「我是来实现你的心愿的」
男人这样说道,笑容加深。
我听得一头雾水,只顾着用逐渐变暗的眼睛一直望着『他』的脸。
不久,我呢喃了一声。
「你是……」
「……什么人,是么?」
『他』把我要说的话接了过去,答道
「『我』是“黑夜魔王”也是“无名的黑暗”。不均匀地遍布这个世界之中的“所有善与恶的肯定者”」
男人是这样说道。
「这便是『我』的一切。如果亦需要一个称呼,那你可以这样喊『我』」
然后,男人道出了那个名字
「神野阴之」
「……神野……」
「没错,这是专指『我』的名字,也是用来称呼『我』而赋予的唯一真实且微不足道的名字。
好了,说说你的愿望吧。将你想要的,那深至疯狂的黑暗说出来吧。因为,『我』就是为此而来的。你的漆黑『愿望』已经膨胀到了将我召唤而来的地步,所以你就说出来吧——————」
2
我久违地上学了。
出院之后,我这是第一天上学。
我左手打上了崭新的绷带,一直包到了手指。我自杀未遂的传闻似乎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大伙都用看着毒瘤的目光远远地望着我。
城山过来了,当着全班的面戳了下我的脑袋。
这个时候,教室里的气氛有些不一样了。
但是,大伙似乎没过多久便对我丧失兴趣,开始当我不存在。看样子,学校似乎一成未变。
我静静地坐在我的座位上,静静地注视着我打满绷带的手。
「……喂,那个自杀未遂的混蛋」
这个时候,有人一边谩骂一边推了下我的头。我转了过去,只见尾久站在我跟前。
他的头发染成奇怪的颜色,还是老样子露出一脸低智商的笑容。
「快点给我买杯可乐过来」
尾久当然是不会出钱的。
我默默起身,离开教室。这时赤木朝我走了过来。
「可乐三杯,还有一杯咖啡,懂么!」
这是常有的事。我们学校的自动售货机是用纸杯出售饮料的,所以我左手这个样子,肯定需要往返不少次。
我低着头离开了教室。
等我到了走廊上,学校本身的喧嚣传入我的耳朵。
我一边听着学校的喧嚣,回想起以前的那些事……回想起从被欺负开始直到今天所发生的事。
†
嘎里嘎里嘎里嘎里…………
我把美工刀的刀片推到顶格。
那暗哑的光辉,成为了我生活中最常见的情景。
自从被那帮家伙欺负开始,我就开始了自残行为。人们称之为自残性割腕,既然有人这样说了,或许就是那么回事吧。
我有了割自己手腕的毛病。
第一次割腕的时候,我至今仍历历在目。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注视着推到顶格的美工刀……直直地凝视着白锃锃的刀片表面。
霸凌刚开始的时候,我没有跟爸爸妈妈说,为了交给他们交钱,我擅自拿走爸爸妈妈的钱。
就是在这样满足不了那群家伙,同时还让爸爸妈妈开始对我起疑,因为霸凌不想上学的时候。
就在那样一个晚上,我碰巧把美工刀拿在了手里。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正无意识地直直凝视着那篇薄刃。
「…………」
我直直地凝视着。
这时候的自己,感觉一点都不现实。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做梦,自己与世界之间有一层看不见的雾影。可是,这并不是那个时候才开始有的感觉。
从霸凌开始,我无法忍受的时候开始,世界在我心中便转变成了只有痛苦的异世界。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开始觉得日常生活中的一切都丧失了真实感。
没有一件快乐的事情,活着根本毫无意义。
对那样的世界,怎么可能有真切的感觉。
我觉得生不如死,已经无法将只有痛苦的现实当成现实了。
我呆呆地凝视着美工刀的刀片,脑子里回想起被那帮家伙欺负的日子。
如果只是打我,那我还能忍耐。
可是没过多久,他们耍起来阴险的手段,这种欺负我没办法再忍受了。
那一天我也被他们四个抓住,被他们逼着要钱。那帮家伙知道我交不出来之后把摁住,扒掉了我的裤子和内裤,然后就这样把我赶到外面。
河本拿着我的裤子逃走了,其他的三个人在我身后踢我,我裸着下半身被赶得跑来跑去。
我怀着强烈的羞耻心与屈辱边哭边跑。
虽然那片居民区很少有人经过,但我已经完全没有尊严可言。
我久久地坐在地上,直到那群家伙玩厌为止,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着。那群家伙踹我踹到腻了之后,把我的裤子高高地挂在了电线杆上,笑着跑掉了。
这一切都由不得我。
我为了去拿裤子,赤裸着下半身爬上了电线杆。
我的上衣也被踢得一塌糊涂,满是鞋印。要是这么直接回家,通常会被家人发现,但我父母都在工作,回到家也不会有人。
洗制服也是我的工作。
证据被我亲手湮灭,爸爸妈妈都没发现我被欺负的事情。
即便没有这种情况,我估计还是会隐瞒吧。因为我就算告诉爸爸,他肯定也不会给我好脸色,听不进去我说的话。
要是跟妈妈说,她一定会很震惊吧。
但我怎么也不想那样。
其实这并不是不想让他们操心,只是觉得被他们刨根问底或者让我说出这种事情都很麻烦。然而,我也不可能愿意这种状况长此以往下去。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对现实的思考已经停摆,什么都没办法思考了。
我的心在惨叫,但脑子昏昏沉沉。
我只是一个劲地凝视着美工刀。
然后,我注视那个模糊的刀刃,轻轻地触碰了它的表面。
白濛濛的表面映照出我的指头。中间就像隔了一层雾一样,仿佛我自己就在刀刃的另一头。
我发现刀刃映照出的白浊的另一面中,还有另一个我。
然后,那样的锋利刀刃长长地伸向我眼前。
「……」
忽然,我想起了这把刀的本来用途。随着脑中的印象,伤害肉体的场景在眼前的刀刃上闪过。
————刀具。
伤。
死。
自杀。
这些镜头在我脑海中纷纷浮现。
可我就是看不到疼痛与血的镜头。出于自我保护而丧失现实感的现在,“痛”在我的意识已然处在朦胧的另一侧。
我不停地挨打,对疼痛的感觉已经相当迟钝了。
我当时心想,说不定死了就解脱了,说不定就能逃脱这个讨厌的不得了的地狱了。然而,我却还是惧怕着死亡。
这样根本算不上理由,我只是真切地害怕自己的死亡。
我不想死。
但我对「用这薄刃割自己手腕」这件事却欲罢不能。这是同“死亡”与“疼痛”分割开来的欲望。
我只想伤害自己的身体,想得不得了。
这种奇妙的思维,当时让我彻底中邪。
这种感觉,类似于全身积满疲劳,想要大大伸展身体的感觉。我感觉到,要是把这片刀刃划进肉里,那感觉肯定爽翻天。
只要我在手腕上割下去,说不定就会有人注意到……注意到我现在的状况究竟有多么危险。
这样的想法,确实在我头脑中的某个地方浮现过。当时我的自我意识很蒙,对这股强烈的欲望没有怀疑。
我顺从这份欲望,将薄薄的、美丽的刀片轻轻地压在自己的手腕上。
滋——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我的肌肤正确地感觉到了一般金属刀刃触碰到手腕的触感。
那份为了割东西而打磨过的纤薄,尖锐地刺进了我的皮肤。
嗖——我自然而然地将刀刃划了下去。
随着微弱的蛰痛,锋利的刀刃割破表皮,钻进真皮层之下。
这种痛觉酷似麻痹,并不强烈。刀片割开薄薄的肉,从肉中渗出鲜红的血。
「唔……!」
看到血的那一刻,我开始害怕了。
感觉疼痛也突然加剧了。
可是,我拿着美工刀的手却停不下来。我觉得这伤、这疼痛不论如何都是必须的,冰冷的兴奋填满我的脑袋。
————搞不好会死。
我不想死。
救救我…………!
恐惧、愤怒、悲伤等等,迄今为止不断积累起来的无数感情在胸口爆发。
然后,纷杂错乱的感情交融在一起,被整合成为奇妙的冷静、疯狂的理性。我在格外冷静的兴奋状态下,进一步切割手腕。尽管大脑浅层感觉到了恐惧,但我根本停不下来。
我进一步将手臂里侧的白色皮肤割开。
切口的皮肤向外翻起,手臂上纷纷拉出化作阴影的线条。
血一下子渗了出来,变成鲜红的线条。疼痛加剧,但我更加坚信这是必要的。
疼痛让某种东西铭刻在了我的灵魂之上。犹如圣痕的伤和痛让我的心以扭曲的形态稳定下来。这种稳定的感觉非常舒服,让我一次又一次地继续割腕。苍白的手臂上纷纷划出一道道线条,疼痛与血液纷纷涌出来。我一次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在自己手臂的肉上制造切口。
左臂之上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割了,这时我感到喉咙很干,于是去了厨房。妈妈看到我的样子非常吃惊,连忙叫了救护车——————
…………结果,什么也没有改变。
我割腕的事情,似乎让父母和老师注意到了什么,但他们什么也没问我,也没有做出像样的对策。
只是割腕的话,什么也改变不了。
对我的霸凌没有停止。我自杀未遂的事成为那帮家伙的笑柄,相反状况向糟糕的方向逐步升级。
我得到的东西,仅仅只是刻在左臂之上的无数条肉色的线。
地狱仍在继续。
但是,我精神状态的下降有所缓解。
在那之后,我一次次地割腕,最终养成了毛病。说来讽刺,不过自残行为勉勉强强地维系着我的精神状态。对我来说,最亲近的东西莫过于美工刀了。
后来我在家里的时间,基本都是在望着美工刀之中度过的。
那富有圆润光泽的表面尽管毫无生机,却隐约散发着生命力。
当我望着那模糊光泽的时候,我的心便会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我只要闲来无事,就会用那把美工刀割些什么。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专心致志地割纸,割布。
刀尖发出「滋、滋」的声音,我用之间感受着到人的锋利。
不断制造出来碎屑,让我莫名地开心。美工刀锋利的刀刃将纸连同我那受伤的灵魂一起削掉。
刀片如果比安顿了,我就干脆地将刀片折断。
如此一来,削磨变钝的刀片又会锐利如新。
我感受着这理所当然的奥妙,陶醉地注视着新出现的刀刃。我一时盯着新刀尖的锐利锋角,再次专心致志地割着东西。
兹兹、兹兹,不停地割。
在这个时候,所有不开心的事都能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若是遇到即便如此也无法忍受的事情,那我就会割自己的手腕。伤口一堵住我又会在上面割出新的伤口,无数的伤痕让我的手上爬满了蟹状痕瘤。
可是,我在手臂之上刻上线条的时候,心就如同正在雕刻的艺术家一样平静。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干事,而妈妈对我很担心的样子。
我一次遍又一遍地割腕,而且每天我房间里都会产生大量纸屑垃圾。但是爸爸对这种情况很不开心,不去理会我的行为,妈妈也只是穷担心,什么也不做。
霸凌日复一日地持续着,他们找到我家来威胁我,我没办法一直不去上学。老师也什么都不做,班上的同学们也只顾着看热闹。
没有任何人站在我这边。
我的同伴只有美工刀。
只有美工刀能够给我带来满足。我对这薄刃越来越痴迷。
有一天,我整晚都在折断刀片。
我啪铿、啪铿,不停地折断刀片,将那一片片在桌上铺开,紧紧地盯着锋利的刀锋。
我清脆地折断刀片,好像指甲盖一样的一片刀片掉在桌上。
桌子上忽然堆成了一座绽放着哑光的小山。
我望着那座小山,紧紧握住这座刀刃小山,名为疼爱的冲动在全身扩散。我能肯定我很痛,但我也能肯定,这份痛楚能让我的心情冷静下来。
——啪铿、
啪铿、
啪铿、
啪铿……
紧闭的房间里,只有刀片折断的声音一直久久地回荡着。
刀片是非常美妙的东西。
她很实用,而且很有思想。
美工刀的刀刃非常薄也非常脆。拿来和其他的刀刃一比,只能用脆弱来形容,她的强度本来就如此不足,只要稍稍用力就会轻易折断。
但是她的锋利同样源自于她的脆弱。
美工刀的刀片就好比碎玻璃,薄极致锋利的保证。于是每次把她折断,就会冒出新的刀尖。
虽然她的脆弱导致她会被折断,但锋利的刀尖总是沉睡在她的里头。折断次数越多,刀片就会变得越锋利。
我也由衷地想要这种生存方式。
如果我的脆弱的身体中沉睡着一片越是手上就越锋利的刀片,那就将是何等美妙的事情啊。
我幻想我身体里的刀锋。但可惜的是,这种事在现实中并不存在。
我的心日渐无法忍耐,自残行为的频率也越来越大。而我沉浸在体内薄刃的幻想中,一边伤害自己。
有一次我把折断的刀片摁进自己的指甲缝里。
指甲变白发浊,刀片塞进了指甲跟指头之间的缝里。
指甲之下附着的柔软肉被切开,肉从指甲里剥离出来,同时刀尖楔入指甲盖背侧。割腕的疼痛跟着完全没得比,剧痛挖开神经,豆大的乌红积血从指甲上冒出来。
「………………!」
剧疼从指间喷发,让我恨不得放声大喊。刀刃从指甲下面显现出来。
「…………噫噫……!」
然而满头油汗的我,却在笑。
这就像长出了铁指甲一样,让我心情好转了一些。然后我维持着这样的状态,用铁指甲取割放在桌上的纸。
「…………呀啊!」
刀没有把纸割破,反而撕开了我指甲内侧。难忍的剧痛令我放声惨叫,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唔唔……」
我捂着被剥得之声一层肉的指甲哭了起来。
最开始时疼痛,没过多久我又对一切感到后悔,哭了起来。
我已经忍不下去了。
还差一点点,我就真的要为寻死去割腕了。
临界点一下子就来了。
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为了寻死而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于是————我遇到了『他』。
『他』露出仿佛嘲笑一切的昏暗笑容,俯视着静静躺在血海中的我。『他』身着一袭风衣,那颜色是比夜晚还要黑暗却非彻底漆黑的夜色,那朦胧的轮廓消融在于我眼前降临的死之黑暗之中。
面带笑容笑容的『他』对我说
「你真正的『愿望』是什么?」
体温和力量从全身散去,已经动弹不得的我,这时隐隐约约地响起了一个传言。
传言中说,有个黑衣人能够实现人的愿望。
“魔人”
“能够实现愿望的人”
当心愿超过所有人的时候就会出现的,都市传说中的神秘人物。
我是在哪儿听说这件事的呢?然而我现在的脑子一团乱麻,根本想不起来。
「………………愿……望……?」
喃喃的话语就如同空气从嘴里漏出来一般,已然无法构成言语。
而『他』就像理所当然一样听取了这句话,点点头。我的意识好像没有通过语言,直接就传达给了他。
「……没错,就是愿望」
『他』眯起眼睛,接着说道
「你释放于死之黑暗中的意志,真的就是你的“死”么?」
那对漆黑的眼睛凝视着我。
那双眼睛充满着深深地黑暗,仿佛能够看穿一切,仿佛能将我心中的一切全部吸出来。
————我的…………愿望……
我茫然地思考起来。
我想要什么?我不知道。
我应该没什么想要的,我已经放弃了一切,所以我才会选择死亡。我这个样子,还会想要什么?
我对不堪受虐的自己还有什么指望?
是渴望变强么?
不,感觉都不对。我果然没有任何愿望。
「既然如此,那也无妨」
『他』对一语未发的我说道
「但是,你要是没有发觉自己真正的『愿望』,那你最好得快点……」
『他』这么说着,笑容背后的意味愈发深邃。
「因为,你的生命如今即将耗尽」
「…………!」
「如果你拥有货真价实的,发自灵魂『愿望』,那你最好在死之前发觉它。死是一切的终结,这对你是一种拯救,因为真正的死亡便是存在于愿望尽头的东西」
『他』说的话,让我总算在真正意义上看到了眼前的“死亡”。
那是将我的一切全部吞噬的“死亡”。当我被眼前展开的这片黑暗吞噬之时,我在这个世界中便会丧失实现任何欲望的资格。
我真的什么愿望都没有么?
在丧失一切愿望之前,我真的没有应该发觉的愿望么?
「直至解决都未能发现自身愿望的人,是不幸的」
我感到十分焦虑。死亡的黑暗在我眼中越来越深。
「……没时间了,说出来吧。你的『愿望』是什么?」
『他』高声催促我。
我泡在血海之中,意识逐渐丧失。最后,在渐渐消失的视野中,我一边将那把刀刃上沾满我的血的美工刀收起来,一边向没有光明的黑暗幽深之处沉沦。
†
我一声不吭地站在他们面前,把买来的杯装可乐跟咖啡交给了他们四个。
「……干嘛,还不快滚」
他们赶我走,于是我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我回去之后,一直盯着他们。
到头来,本来得救的我又回到了原来的地狱中。
这里是欺负我,对我漠不关心的教室。我回到了名为日常生活的地狱中。尽管我割完之后什么改变都没发生,但现在的我已经跟原来不同了。
我此刻,已经将确确实实的圣痕带到了这里。包覆在我左手之上的绷带,就是我的圣痕。
那帮家伙正在一无所知地笑。
他们根本没有发觉我得到圣痕的事,笑得开开心心。
我,已经完成了。
而且那帮家伙根本没有发现。
「…………」
我直直地盯着那帮愚昧无知的家伙。
这是,死胖子河本正一边说着没营养的话,一边将可乐一口啖下。
看到这里,我的嘴不禁弯成了一个大大的笑的形状。随后,河本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叫声。
「呕!」
「!这、喂……!」
「呕……呕!呕唔!」
在吃惊的三人面前,河本将为里面的东西吐到了地上。
教室里有人惨叫起来。河本漾出来的水一样呕吐物种,混着一眼便能分辨的乌红色。
「……啊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河本拼命抓挠胸口,痛苦挣扎,从嘴里流着混了血的唾液,蹲了下去。
他想抓住桌子,却没有抓稳,把上面的杯子挥落在地,杯子里的可乐撒到了地上。
在地上铺开的可乐中,混入了一些异物。那些小小异物正反射着光。
那是美工刀的刀片。
教室里一片哗然。
而我笑得抽了起来。
3
河本被送进了医院。
在那之后,我立刻被城山他们三个拖出了教室。
我被带到了空无一人的校舍背后。城山一言不发地将我往墙上一摔,赤木把手撑在墙上,用威胁的态度俯视我。
「…………喂,你什么意思」
赤木就像低吼一样,对我压低声音说道。那是以前一直往我怕得发抖的,恶犬一般的吠叫。
以前我究竟像这个样子被他打过多少次呢……这所校舍背后曾经用来堆放仓库拆除后的废料,我的腿和屁股不知道被他们用带角的材料打过多少次。
而尾久这次照旧捡起了一块细长的废料。
尾久被我的反抗举措气疯了,嘴弯成了威吓的形状,狠狠地瞪着我向我靠近。
但我在笑。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我在那时已经死了,而现在就像重生了一样,变成了不同的东西。夹在我和这个世界之间的雾霭消失了,我有种十分明了的感觉,就好像我成为了这个世界本身。
我能看到世界不一样了。
所以,我笑着面对尾久。
「你笑什么!」
只闻嗙的一声巨响,尾久挥出废料打中了我的大腿。
深入骨骼的痛令我一下没有站稳,跪在了地上。
这一下让细长的废料折断了,而尾久有用折断的废料狠狠地向我挥过来,歇斯底里地朝我背上打了第二下、第三下……
「……喂,别打头」
见状,城山苦笑。
「弄死了我可不管」
城山尽管嘴上这么说,可脸上在笑。
我和城山对上了眼。
顷刻间,城山敛去笑容,变成冷酷的扑克脸。
「让他站起来」
赤木听到城山这样说,抓着我的领口,强行把我拽了起来。
随后,城山一拳重重地打在我的肚子上,我又蹲了下去。可是,我衣领被赤木拽着,又被提了起来。
「你再敢反抗试试?」
城市拽起我的胸口,又朝我肚子上来了几下。
「喂」
「唔……」
我无法呼吸了,想要抓住拽着我胸口的那只手,喉咙正在喘息。
「太逗了。这叫自作自受」
城山俯视着我的脸。随后,我条件反射地揪住城山抓住我胸口的手。
「痛…………!」
城山的脸微微颦蹙。
然后,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臂,注意到手臂上插着金属片,看来他明白自己被做了什么,脸色骤然大变。
「……你这小子……」
城山呻吟起来,甩掉了插在自己手腕上的小刀片。在他愤怒的脸上,有着他自己都无法察觉到的,由些许的恐惧所造成的苍白。
于是我笑了。
「混账!」
赤木攥紧拳头,狠狠地揍了我的脸,然而惨叫起来的不是我,而是赤木。许多只刀片扎在了他的拳头上。
「可恶……痛啊!」
赤木大声叫喊,用颤抖的手将深深刺入肉中的小碎片一个个拔出来。
到了这个时候,三个人终于发觉情况不正常。城山和尾久一副僵硬的表情看着我。
「…………」
被揍的我捂着脸跪在地上,变得鲜红的唾液从嘴里流出来,铁的味道在口腔内弥漫。
牙齿被打断了。
既然这样,有铁的味道也很正常。
牙齿既然断了,那么下面的刀刃应该已经出来了。
我从充满铁的味道的嘴里,连同沾满血的牙齿一起,将闪耀着模糊逛逛的刀刃一口吐了出来。
三个人看着我,表情抽搐了。
我缓缓站起来,把捂着脸的手放了下去。
「…………!」
三个人张大双眼。
我的脸上长着刀刃。
插在赤木手上的就是那些。就像把无数只美工刀刀片插在粘土上一样,我的脸上密密麻麻长着铁制刀刃。
被打之后,大量刀片贯穿了我的脸。
我将残留在口中的“那东西”吐了出来,笑了。
我在那个死亡的深渊中发觉了自己的愿望,并化为了那个愿望。
我,成为了“薄刃”。
「……唔哇啊啊!」
尾久发出恐惧的惨叫。他挥起废料,不顾一切地朝我头上砸下来。
我条件反射地护住脑袋。废料重重地打在我扬起的右臂之上,随着一阵冲击,同时发出一阵难听的声音,传来恶心的触感。
令我双眼发白的剧痛放射开来,右臂应声折断。
被折断了!
正当我想到这里,新的刀刃有从我脑袋里滋啦一下冒了出来。
折断的手臂成为了新的刀刃。刺破皮肤的刀刃飞撒出来,其中一片没入了尾久的右眼。
「呀啊——————!」
尾久惨叫起来。
他扔掉废料,一道鲜红的血从捂脸的手的指头缝里流下来。
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混着血的美工刀刀片从脸上、手臂上哗啦哗啦地掉到地上。
城山和赤木的脸上缀上了恐惧。
我静静地俯视被折断的右臂。
手臂无力地耷拉着,炙热的疼痛将手臂彻底麻痹,连指尖都动不起来。衬衣袖子被染成乌红色,已然残破不堪,窟窿中可以看到就像被挖出来的,霍然张开的伤口,里头红色的东西隐约可见。
而且那些不只是红色的血肉,还有别的东西。
血肉之中满满地埋着美工刀刀片。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中,那些刀片就像牙齿一样一股脑地向外溢出。
她们是我的肉。
不留缝隙塞满伤口的美工刀刀片,就像肌肉组织。
「…………嘻嘻嘻…………」
我的嘴里漏出粗涩的哄笑。
没错,这才是我想要的姿态。
「哇啊!」
城山吓得转身就跑,但我可不准备放他逃跑。
我被城山痛揍的肚子里涌出就像喉管被刺穿一样的疼痛。我将铁的触感搭在舌头上,将“那东西”朝企图逃走的城山吹了出去。
只闻卟滋一声,美工刀片贯穿了牛仔裤,扎进了城山的大腿。
「……呀!」
城山失去平衡,在空中翻滚半圈摔在了废料堆上。我边笑边走近他,而我左手包的绷带正渐渐从内侧破裂。
绷带,掉了。
从里面露出来的东西,还是美工刀的刀片。
铁的指甲从被剥下的指甲缝里伸出来。从指甲缝的肉里长出来美工刀刀片就像真正的美工刀一样,刀片从指间一点一点地伸出来。
血从指尖,再顺着刀刃,一滴一滴,啪嗒啪嗒地落下。
手腕上的自残伤痕上冒出无数血珠,刀片纷纷冒出来。
我半张脸被刀片埋没,血和刀片从体内掉出来。与此同时,我俯视着城山,一点点地向他靠近。
「……噫噫噫噫噫…………」
我站在成山面前,扬头看城山的脸,那张脸已经害怕得不成样子。
我不由自主地露出夸张的笑容。将半张脸完全覆盖的密集刀片随着表情的变化轧轧作响,肉被刀片切碎,从脸上零零落落。
「噫————」
城山吓得眼珠子都快飞出来。
我蹲了下去,用左手长出来的贴指甲靠近城山的脸。
成山的脸在无以复加的强烈恐惧之下扭曲变形。这一刻,我的后脑传来一阵剧烈的冲击。
血从嘴巴里喷了出来,吐了城山一头。城山的脸被染成混红色。
那大量的血中,也混着大量的刀片。血从城山的头发上滴下来,打湿的刀片也一同掉落。
我转过身去,只见赤木像门神一样站在那里。他手里握着一块粗大的废料,带血的废料被他再一次高高举起。哐,废料朝我头上挥了下来。我头骨被打碎,脑袋凹陷下去,血和刀片从我头上脸上喷洒而出。
我右眼看不到了。
刀片一片界一片地从眼窝里溢出,将眼珠顶了出去,塞满眼窝。
「怪物————!」
赤木第三次将废料挥了起来,但这次使我更快。我朝赤木扑过去,左手抓住赤木的脸,用手指中长出来的贴指甲奋力地插进赤木的脸。
「呀啊!」
赤木惨叫。
锐利的指甲轻易地割开了赤木脸上的肉,把他的眼皮、眼珠、鼻子、脸颊割得稀碎。我的手就像独立的生物一样蠕动起来,一边割破自己手指上的肉,一边用指甲反复切割赤木的脸。
刀片削掉脸上的肉,挖掉眼珠,捅进嘴里。赤木在抵抗,抓住了我长满刀片的脸,但我毫不在意,把指甲插进了他的肚子里。
「啊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赤木的惨叫已经变成了血沫。
指甲钻进赤木的肚子里,将里头的东西切碎、乱搅。
我和赤木的血撒了一地,地上的砂子染成了黑色。没过多久,赤木的惨叫声被血沫淹没,手从我脸上拿了下来,掉在血海中一动不动了。
赤木纹丝不动之后,我又折磨了他许久。
折磨够了之后,我这才把脸抬起来。
随后,废料从我眼前闪过,砸碎了迟暮的头。
「……!」
我转向城山,只见城山正用有棱角的废料朝我挥下去。但是他挥空了,打中了赤木。
这也太过分了吧……我不禁笑了起来。
随后,哐的一下,这回我被身后的人打了。
只见尾久手里也握着废料。他半张脸全是血,从眼睛里流出的血染红了上半身。
「哇啊!」
尾久把废料挥了下去。我的脑袋猛烈一晃,血和刀片再次飞撒出去。
两人一边惨叫,一边一次又一次地拿废料往我身上挥。我用左手护住脑袋,但“指甲”抵抗不住废料挥下的力量,被这段打飞,我的手指、手腕被打折。
被打折的末端又冒出新的刀片。
陷入恐慌状态的两人发了疯一样不停地对我扑打。我脑袋凹陷,下巴碎裂,血和刀片从嘴巴里,眼睛里不停地流出来。
然后,又有新的刀片冒出来。
被打了,颈骨被折断了。
新的刀刃又冒了出来。
肩膀骨头被打碎了。
新的刀刃露出来。
肋骨被打折了。
新刀刃冒出。
新刀刃冒出。
新刀刃。
刀刃。
刀刃。
刀刃。
刀刃…………
………………
…………………………
†
少年的墓位于一片新建的小型墓地的角落。
在那座崭新的坟墓之下,那位少年————井江田孝沉睡着。
十叶咏子正站在那座墓前。她并不是来扫墓的,只是在散步途中顺便来到目的,就过来看看。
班上没有任何人到他的墓前看他。
所有人都想忘记那桩残酷的事件。
少年的去世影响非常恶劣。霸凌集团将毫无抵抗的少年,然后不知是何缘由也将同集团的一名学生在校舍背后,用角材以极其残忍的方式殴打致死。
少年————井江田孝遭受残忍殴打,面部形状彻底变形,无法辨认。
然后还有霸凌集团中的赤木真司,疑似与其他同伙反目,头部被角材扑打过一次,在同一地点毙命。
凶手成山充、尾久鹰人现被送往少年教养院。
可是被捕的两人直到最后也没有承认自己的罪行。
两人主张杀死赤木真司的人是井江田孝,并且还主张,是因为井江田孝反抗激烈,惶恐之下才错手杀死井江田孝的。
但是,他们的主张自然不会得到承认。
两人毫发无损,身上连一处擦伤都没有,他们所提到的刀片根本就不存在。
赤木身上的也只有一处头部遭受角材击打所造成的伤。井江田孝没有握过角材的痕迹,而且从城山所持的角材中检验出了赤木的血液。
两人无法开脱罪行,被送至少年教养院。
但是,有个奇怪的传闻在校内不胫而走。
据说,被送到少年教养院的两个人正被井江田孝的诅咒所折磨。
————城山在案发后觉得脑袋有异物感,把手伸进了头发里。
然后,他的手被割破,从头发里冒出一只美工刀的刀片。在那之后,他一直被身边的刀片折磨着。他头发里、衣服里、饭菜里、被窝里,到处都混着刀片,伤害城山的身体。
城山变得无法安心生活,连饭也不吃了。
他无法判断刀片究竟来自哪里,因此在少年教养院中陷入神经衰弱的状态。
————尾久有时右眼会感到剧痛。
他怀疑是眼睛进了沙子,于是照了照镜子,却发现眼皮内侧与眼白之间露出了刀片的锋口,然后他尖叫起来。
他惊恐万状,连忙找医生诊断,但并未在眼睛里发现刀片。可是,原因不明的眼痛仍在持续,医生也束手无策。
据说那个刀片任何人都看不见,只有在尾久一个人的时候才会从他眼睛里出现。还据说,刀尖已经滑落到他眼前,他眼睛一直充血,几乎快要失明。
同时,动眼睛时他会感到眼睛里面有刀片的触感,他被这个感觉所困扰,患上了失眠症,最后也跟城山一样在少年教养院中陷入神经衰弱的状态。
————河本幸男曾是霸凌集团的一员,但与事件没有关系,并未被学校开除。
但是,他现在正因病休学。
在事件发生当日,河本突然因腹痛被送往医院。可是当时原因不明,腹痛不药而愈,没有任何问题。
但在事件发生的几天后,发生了异常情况。
河本相同的腹痛再次发作,被送到医院。
在医院中他接受了X光检查,于是发现了惊人的情况。河本的胃里竟然有几十片碎刀片。
河本进行了紧急手术,保住了性命。但在那之后,相同的腹痛又屡屡发作,每次都会在胃里检查出几十只碎刀片。
于是河本因病休学。
从胃里出现刀片的事情终归也只是传闻。
但是咏子看到了。虽然谁都没有发现,但当时那杯可乐里,放了一枚美工刀的刀片。
咏子在第二次看的时候,刀片已经消失了,但咏子不认为那是错觉。
咏子这么想并没有理由,也没有任何根据,她就是认为这是真实的。
不是『现实』,而是『真实』。对于自来说,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
在那崭新的墓石上,咏子发现了一闪一闪发着光的小东西。
那个小东西插在墓碑光洁的表面上,作为异物反射着光。
————那是什么?
咏子凝视着那个小东西,随后那些小东西在咏子眼前脱落,发出清脆的声音,掉落在石头台座上。
那是小小的金属片。
那是一片闪耀着暗淡光辉的美工刀片。
刀片不知是何原因插在墓碑上,就像从长出来的一样,从上面脱落了。
「………………」
咏子茫然地望着那个光辉。
这时,呼地……一阵狂风扫过墓地。
墓地周围的树木在风的扰动之下沙沙作响。咏子感觉自己的耳朵确确实实地听到了,在这阵风和这阵声音中微弱地混入了另一种声音。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那是把美工刀的刀片推出来的声音。
狂风之中,那声音微弱却又嘹亮,如同哄笑一般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墓地中。
风停了,墓地再度回复安静。
咏子放回目光,刚才还在那里的美工刀片,如今犹如消融在风中一般,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