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您这样我很头疼呀,当家大人!」
一名坐在长椅最右侧的秃头男激动大喊,口水喷得到处都是。
两人目前在城铁分部十三楼会议室的正中央罚站著。
方助本来以为是被叫去商讨日前在废弃工厂遭受陌生剑士袭击一事,结果话题主轴和他想的有些不同。
「您的行为实在太过鲁莽!令我太难过啦!哪怕只要错了一步,都可能造成无法收拾的后果呀!」
秃头男一颗亮晶晶的脑袋胀红得跟煮熟的章鱼没有两样,同时不断激动拍打桌面。
原来两人被叫来的理由,是得为了鸣拔出善鬼国纲及随意使用封刃拔刀术的行为挨骂。
鸣整个人畏畏缩缩。明明此刻方助的身体还因为挨了蓝眼男子那一击而隐隐作痛,却只能默不吭声,头低低地站在一旁。为了纡解郁闷,方助在脑海中替眼前的几个人取绰号,从左至右依序是竹竿男、胡子男、秃头男。
「我已明白大致上的来龙去脉,也听您说了那名剑士的所作所为。话虽如此,相信您非常清楚,就算事态紧急,随意在未获许可的状况下拔刀仍是不被允许的行为。」
胡子男语气平静,但明显听得出在责备鸣草率行事。
鸣完全无法反驳,只一直低头望著地板,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回答:
「对……对不……对不起……」
SEAS的规定是,若正规剑士没获得所属分部的许可,绝对不能拔刀。刀剑本身就是种凶器,绯钢剑士也跟「拿著刀械的一般人」天差地别,但鸣不只是比剑士更高阶的钢之血族,而且还是当家。
使出封刃拔刀术会发生什么事?强大「斩击」带来的一小部分结果,正如同方助亲眼所见。
「如今不是您一句『不知道』就能了事。虽然我在听闻季风家继承人将是名年轻少女时就有不好的预感,但实在没想到会这么快成真啊。恕我直言,能否请您重新好好审视自身的立场呢?」
胡子男的口吻标准示范了「表面恭维,内心鄙视」的写照。
无论年纪大小,钢之血族在整个组织内立场特殊。尽管刚才这两人对身为季风家当家的鸣讲话仍保有一点礼貌,此刻听起来却格外讽刺。
「——那个。」
听著这些粗暴的责备,方助说什么都无法再忍气吞声下去。
「这次责任都得怪在下。鸣……当家大人并非随意拔刀,全是为了拯救在下才不得不为。一切都怪在下技艺不精。」
「若今天换作普通的剑士,于情我们当然会选择原谅。毕竟当时处于无法连络分部的状况,过去也不是没有因此演变为市街战的前例。」
「可是这只是结果论!再说贵为钢之血族,理当遵守必须的风范!恕我失礼,要是当家您这个样子,可是有损季风之名呀!」
秃头男激动得整颗头都快冒烟了。「但是……!」当方助不死心想反驳时,有股不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
「几位没必要那样责备他们吧,他们做得很好了呢。」
竹竿男看向房门,明显板起一张臭脸。
「英国没有敲门的习惯吗?」
「失礼了,因为我在门外感受到沉重的气氛。这么说或许有点厚脸皮,不过请几位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再责备他们好吗。」
方助转过头一看,讶异地睁圆了眼。几名佩剑的男性走进会议室。
每当看见持有刀剑的人,方助有先看刀剑看起的习惯。
这几名男性腰间所佩的是刃幅较宽的阔剑。西洋风的外衣乍看过于华丽,其实相当坚固耐用。从这群人身上找不出半点无谓的动作和空隙,而他们虽讲得一口容易让人误会的流利日文,但几名男性全都是外国人。
站在前方的男性客气有礼地鞠了躬。
「两位大人初次见面,我是自SEAS欧洲本部派遣而来的正规剑士,名为达利路·菲尔顿,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方助心中充满「为何这样的家伙会来到日本城铁分部?」的疑问,不过面对朝自己日式鞠躬的男性,方助仍然向对方鞠躬回礼,鸣则慢了一拍才跟著鞠躬。
「所以说,查出什么没有?」
听见依然坐在位置上的胡子男以傲慢口吻询问,菲尔顿转过身去:
「目前尚未查出那名犯人的藏身地……不过历经昨日一事后,我们掌握到十分有用的线索。」
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鸣与方助二人只能呆呆愣在原地。
「哎呀失礼,还得对两位解释才行,毕竟两位:一定知道昨天发生什么事吧——没有问题吗?」
「……说下去吧。他们也算不上毫无关联。」
「十分感谢。那么,容我依序向各位解释。」
只闻菲尔顿一个号令,在左右两旁待命的部下提著公事包走近白板。仔细一看,白板上记载著几前天由欧洲本部告知城铁分部的「某起事件」的情报。
部下从公事包中取出一张放大成A4纸大小的照片。
「——一个半月前,一把『魔剑』遭人抢夺。」
魔剑。
方助可不会轻易忘记,因为照片中正是当时蓝眼男子挥舞的大剑。
「我们将这把魔剑用代号『传说级/Number·Eleven』相称。长约莫一百四十公分余,剑身既宽又厚,重量不容小觑。这把剑被锻造出的正确时期仍然不明,依照现今标准分类属双手剑。然后,最大特徵在剑身上的痕迹。」
一如菲尔顿的解释,大剑的剑身上看得见不祥的鲜红色痕迹。
这鲜红色痕迹看起来并非原本就刻在剑上,而是后来才烙上或染上的。尽管稍稍泛黑,照片中那从剑锷沿双边剑刃窜上剑锋的红色痕迹依然鲜艳得刺眼。
这些是某种生物的血——方助如此确信。
一般而言,没被擦乾的血理应会变成浊黑色,但是这把剑身上残留的血如今仍呈红色,用种奇怪的讲法就是太过「新鲜」了。受好奇心驱使的方助开口询问:
「……剑名叫?」
「目前仍未知,毕竟在详细鉴定前就被夺走了。至于以『Eleven』相称的理由充其量……只是代表此剑是经欧洲本部正式认定的传说级第十一号罢了。」
所谓传说级,是SEAS制定来分别刀剑的等级之一。
作为保管与使用上的基准,刀剑的等级依照欧洲本部的规格,分为五阶段——基本为第四级、第三级、第二级、第一级。
一般而言,日本的刀剑照样该以此规格称呼,不过出于以前的习惯,也有「数打刀」、「名刀」、「良名刀」、「大名刀」这种称呼。
在此规格下的「传说级」,换句话说就是超出规格,无法光靠品质分类的货色。「传说级」正如其名,通常都是指那些记述于世界各国传说中的刀剑。
「所以呢,夺走这把叫『Eleven』来著的主嫌就是那个蓝眼混蛋吗?名字叫啥?」
「海因茨·佛格尔。与其说主嫌……不如该说实行犯比较妥当,因为不排除他还有其他后台。」
海因茨——想起那名金发蓝眼的黑衣男,方助在心中忿忿咬牙。
那家伙非比寻常的力量难道就是魔剑之力?
「我们乃是奉SEAS欧洲本部之命组成的追踪部队。至于他们最主要的目的……你逮捕来的三名犯人说出了一件很有意思的情报——看样子他们似乎打算『猎刀』呢。」
这里说的「猎刀」,是指非法强夺刀剑,再透过管道贩卖的行为。
尤其一些赫赫有名的名刀,更形同一笔巨额财富。这种商业行为从以前就存在,不过在历经大战后的混乱时期,市场膨胀成了相当庞大的规模。据说诸多过去消失在历史潮流中的名刀,便是如此在黑市间流通。
「不知你们有没有听过『剑鱼』这个名称?这是个近来急远成长,以刀剑为主的武器走私集团,而海因茨似乎和那群家伙有关联。他之所以能顺利带著魔剑来到日本,大概也是搭了这组织的运输工具吧。
最近常常出现在城铁的一些小混混,恐怕是佣兵之流。毕竟牵扯到的金额越庞大,想来分一杯羹、乐意受雇的非法分子也就多,虽然最底层的素质不过那样……对了,前几天你和城铁分部的剑士抓到的那名妖刀使,据说就是透过『剑鱼』得到佑定的名刀。」
等等喔?
听了这些话后,方助脑海中浮现一个不好的念头。
假如那些家伙的目的是猎刀,挑在这个时间点开始行动的原因为何?
「……难道那些家伙蠢到盯上刀展了吗!」
点头的不是菲尔顿,而是秃头男。
「推测那群家伙正是想抢夺当天展示的刀剑。但是就算这样,我们也不能因为害怕而中止这次展览会!管那些家伙聚集多少虾兵蟹将,警备可是万无一失。用不著你来操这个心!」
这个时候,总算下定决心的鸣插嘴道:
「那、那个!有……有没有我能做的事?」
尽管这句话讲得畏畏缩缩,小声到不竖起耳朵便听不见,肯定也是鸣努力下决心才说得出口的。
「我和那个、那把剑交锋过一次,如果那是把魔剑,一定具有相当强大的力量。可、可是用善鬼的话……!」
「您能做的事那还用说,就是以后绝对不再乱拔刀,尽好自己的本分!要是您不先认清自己的立场,可会害得我们很头疼呀!」
这个臭家伙——
秃头男二话不说封杀了鸣的提议。听了他实在太过分的语气,方助忍不住想要反驳,结果在话涌上喉头前,嘴已先闭上了,因为鸣握住方助衬衫的衣角制止了他。
「……好的,对不起。」
「虽然这样等同让两位置身事外,并非我们所乐见,不过我们不打算劳烦两位动手。这是欧洲本部——我们这边的过失,若是还得靠高贵的日本钢之血族出手解决,可说有损我们骑士的名誉。」
菲尔顿交互看了看两人,露出有点伤脑筋的微笑。不过从他的双眼深处,的确能隐约看出对抢夺魔剑的犯人的怒火,以及身为西洋剑士的强烈自尊。
「今天就到这里,当家。尽管只到展览会结束,您仍属于本分部管辖。还请您充分明白自己的本分,别做出多余的行为。没有问题吧?」
眼看这个话题就要单方面画下旬点的方助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鸣拉了拉袖子催促。
「我知道了……走吧,方助。」
她又露出了虚弱的笑容。
方助只得带著悔恨的心情,不情不愿地离开现场。
「好了。」目送两人走出会议室后,胡子男重新回到话题。
「——菲尔顿,我们城铁同样没打算什么事都交给客人做。我很期待骑士在本部那边锻炼出来的实力,不过切记,你们的装备和人员调度都得遵照我们的管理。」
会议室的三名男性望著眼前这名佩带长剑的外援剑士,眼神中蕴含丝毫不打算隐瞒的试探之色。不过菲尔顿在他们的注视下仍不胆怯,鞠了躬回答:
「这是当然,就让我展现和立足于这片武士之地相应的功劳吧。」
从欧洲的使者与城铁的公务员们彼此对望的视线中,感觉得出双方都话中有话。
刀剑在各国的分布密度相差甚巨。其实持有量如此不均的理由很单纯,只因有些国家在过去历史中,刀剑的存在已对文化造成根深蒂固的影响。即便经过各种历史上的变革,现代刀剑已分散于世界各地,这点仍然不变。
刀剑数量明显较多的,主要是西洋诸国及东亚一带。
而根据上述理由,当中特别具存在感的两个地区——欧洲,以及菲尔顿所说的「武士之地」日本。这两个地区对某些人而书是尝试实力的天国,是绝佳的狩猎区,亦是在暗地里你来我往,一触即发的激战区。
2
「那几个、臭家伙、还真、敢、说啊……」
方助气得肩膀激动起伏,鼻子喷出的呼吸更宛如蒸气。
那些家伙唠唠叨叨的抱怨听得方助当然是满肚子火,但这不过是其中一颗火种,怒火烧到后来仍回到自己身上。尽管只有一次,迫使鸣不得不拔刀的原因完全出在自己不够成熟。这样子还想当保镳,只怕被人听到会笑死。
「太、太快了啦。」
由于方助一直大步大步往前走,脚步跟不上的鸣光是想追赶在后就费尽力气。
察觉到声音的方助侧过头,不过仍与鸣保持一定的距离。方助这么做并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另有意图。即便如此,鸣依然努力追赶,她那每当追上就松了口气,被拉开距离又慌慌张张冲过来的模样,活像只花嘴小鸭。
看样子她不懂用意。于是方助在下次被追上时,压低声音劝告她:
「我说啊,你在这里最好别让人看到和我待在一块。」
「咦?为、为什么啊……?」
鸣活像突然陷入孤立无援的状况,露出一副绝望的表情。
「你看。」方助悄悄比向周围。
擦身而过的人们都不时在偷瞄两人。
这里是城铁分部大楼十三楼走廊的正中央。一般而书,区区一名刀走并不能随意踏入这个含括会议室、资料室和正规剑士装备保管库等区域的楼层。
「要是你和我这种小喽啰相处融洽的情况被人撞见,恐怕连你都会招来不必要的反感——这个地方就是如此。」
虽然实际说出口很怪,但方助只是部下,而鸣是他的上司。
尽管方助清楚,要鸣「看清立场」的话她肯定不愿意,不过一旦走在他人面前,就有所谓的「风评」产生。在这个场合,「区区刃走」和「钢之血族·正统继承人」并肩而行实在不太妙。
所以说,让下位者匆匆忙忙走在前方开路,上位者在后方从容地慢慢走就行了。若这么问十名正规剑士,想必十名都会说这是正确的。
「又、又没关系,反正我不懂什么上下关系……也、也不想让方助你太操心啊……」
看样子这家伙似乎是例外。
至今为止,方助从未碰过任何把自己这名刃走视为对等,既不自大也不是假装,毫无隔阂的剑士。
「反正一出这里就能和平常一样了啦,我不能把你卷进一些不必要的纷争里。」
鸣思索片刻后似乎仍无法接受,但至少愿意配合了。
既然话已说定,两人便装出分清位阶的态度继续走。方助边走边注意地板上的灰尘,而鸣走在他稍微后方的位置。
「那个,谢谢你帮我好多忙。」
听鸣轻声道谢,方助只摇摇头示意「我没在意」。
一个只是刃走的小鬼头若连这点小事都不会主动帮忙,根本混不下去。尽管「手刃下属」这种行为已于许久前就遭废止,不过若刃走胆敢对剑士无礼,照样是吃不完兜著走。
「——然后啊,希望你别对周遭的人,或是刚才那些人生气呢。」
「什……?你、你都被说成那样了,难道都不会不甘心吗?」
「……?可是他们说得很对啊……」
看到鸣脸上的表情真的没有不甘心,方助实在无法忍受她的天真。
「是,那些家伙说得很对,但那只限于公务员的立场啊。再说一切都得怪那个蓝眼混蛋,你根本打从一开始就没错!绝对没错!何况——」
何况。
回想起昨天的事,方助的视线不自觉往鸣胸前望去。
她如今仍抱在胸前的「实物」——从自己懂事以来就崇拜至今的东西。
鸣见状一脸讶异。糟糕,吓到她了吗?当方助这么心想时,也发现鸣的视线移动,抬头往方助后方稍高一点的位置望去。
「喂,刃走。」
方助怪起自己,大意到没察觉有人来到他身后。
是正规剑士。更糟的是一转头看,还是认识的家伙。名叫松澄——前几天和方助一起狩猎妖刀的家伙。
「啊,您好——」
话都还没说完,已先挨了一巴掌。
由于对手是身体经过锻炼的男人,就算只是巴掌也能造成强烈打击。方助被一掌打得往左跌去,好不容易才站稳没跌倒。
「我听到了啊。那边那位可不是钢之血族的当家吗?啊你刚才的语气是怎样?嗯?蠢到连话都讲不好了啊!」
方助硬是用理性奉劝自己就要激动起来的脑袋冷静。与其和这种对手争执,不如挨他一记比较快了事,反正打不死人,而且也不涉及上次在狩猎妖刀现场时发生的问题。当方助决定敷衍了事时,看见一副令他不可置信的景象。
「请你道歉。」
鸣挺身挡在对手面前。
「——什么?」
面对面一比下来,两人间的身高实在差得有点离谱。
然而鸣继续用她纯朴,却意外凛然透澈的声音重覆:
「请你,向方助道歉。」
明明自己被说成那样都不生气。
松澄似乎是觉得丢了脸,毕竟他认为自己理应受到感谢才对。只见他的表情像吃了黄莲般不悦扭曲,双眼中闪烁著攻击的光芒。
「……哦、哦,原来您看上了那家伙呀。不过让个无能的小鬼陪侍就芳心大悦,看来季风家当家可真是谦虚呢。还是怎么著,您承受不住沉重的名号,没带个男孩陪在身旁就怕得不敢走出外头是吗?」
本来想息事宁人的方助,想法瞬间因这番放肆的话转了一百八十度。
好他确实懂了,看样子周遭这些家伙都瞧不起鸣。很好啊,反正早就气到快爆炸了——方助本来就不是个冷血无情的人,心智也没有成熟到能彻底压抑住情绪。
「——不管怎么说,这句话是不是太超过了啊?」
「……你说了啥吗刃走?」
「我是说,您讲我也就算了,但要是敢继续再找她的碴就不一样啦。小的月丛身为当家大人的贴身保镳,可实在看不下去啊……!」
四周空气微微震动,仅凭著肌肤触戚都晓得事情一触即发。方助伸出单手要鸣后退,毫不畏惧地面对对手,同时细细品尝破皮的口中渗出的鲜血。
就在这个当下。
「咳。」
一声凛然的轻咳化为程咬金,从出乎意料的方向杀来。
方助和松澄都忍不住往那边看去。此外,鸣更是惊讶得不得了。
她望著从走廊另一头走来的少女,一张嘴吓得阖不拢。
「……叶、叶织!?」
被称为叶织的少女走到鸣正前方,对她微微一笑。
「许久不见了,鸣大人——啊啊,瞧您都没变真是太好了。明明多年未见,您竟能一眼认出在下叶织,不愧是鸣大人。」
乍看之下,应该与鸣年纪相近。
话虽如此,看起来却相当成熟。不只脊背直挺,朝方助恭敬鞠了一躬的动作也十足像是气质高贵的千金小姐。
「抱歉在百忙中打扰。我想几位肯定都有话想说,不过不知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收起干戈——化为玉帛呢?」
尽管这态度相当故意,却有种不容他人置喙的压力。松澄原本因这名突如其来的不远之客皱眉,直到细看她的脸,或者该说她持有的巨大皮袋上印著的家徽才倒抽一口气。
「你、你是立花家的……!」
「既然您知道,事情就好办了呢。若您不只对季风家,对我立花家都那般固执己见的话,情势或许有点不利呢。您说是不是啊,这位剑士大人?」
「——唔!」
松澄一见情势对自己不利,竟然二话不说转过身,以快得令众人讶异的步伐离去。瞧他连句叫嚣的话都没留下,可能真的是被接二连三预料之外的事吓到说不出话了吧。
「呼……其实我不太喜欢拿家名当挡箭牌就是了。」
少女并没有目送他离去,只是边叹气边如此喃喃自语。
原本目瞪口呆的方助,这时也回过神来对少女道谢。
「……谢了。要是你没来,事情就严重了。」
「不——该道谢的人是我,月丛方助先生。」
她和鸣似乎认识,但没想到连自己的名字都知道吗——方助心中的念头彷佛被少女猜到,只见她柔和一笑。
「听说方助先生非常努力担任鸣大人的保镳。这话说起来实在丢脸,只怪我有无论如何都无法推托的使命在身……真的十分感谢你替我保护鸣大人。」
「咦?啊、喔,过奖过奖……」
被正经八百地从正面深深一鞠躬,方助整个人既惊讶,又有点害臊。
毕竟仔细一想的话,自己过去从未因为做好工作而遭人道谢。话说回来,感觉自己也好久没遇见普通人了。
「抱歉介绍晚了。我名叫立花叶织,担任钢之血族,立花家第十八代当家。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噗!
「钢、钢之血族!立花家第十八代当家!」
「啊,请不必太在意。我的确具有刀剑继承人的立场,但同时也是侍奉鸣大人的家臣,算起来和方助先生你立场相同……」
「家臣!」
各家系间的关系似乎比想像中还复杂吗。方助看向怎么想都不适合当「君主」的鸣,她果然慌慌张张地摇起头来。
「不、不是家臣,是朋友啦。我们小时候很常见面喔。」
「朋友!这怎么敢当……!我早已做好只要这条命还在,就会侍奉鸣大人到天涯海角的觉悟!」
收回之前的话,看样子她似乎不太普通啊。
无论如何,刚才两人的确是被叶织冷静且理性的态度所救。就算她对鸣的态度有点夸张,方助仍决定重新怀著敬意面对她。
「那……个,对,当家大人,感谢您出手相助。所以说您和鸣……之间是什么关系?」
「哎呀,快别这么说。既然你和鸣大人关系要好,就请用同样的态度对我吧。这样我反而比较轻松呢。」
尽管叶织这么说,她自己对人的态度仍是那么客气。方助稍稍把脸往身旁的鸣凑去,小声问她。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得到的回答也很单纯。
——我们真的是朋友喔。
看来在鸣大人眼中,真的如此认为。
假如说鸣是例外,这个人大概就是例外二号了吧?这世界真是广到什么人都有啊。不知叶织是否察觉方助心中的念头,露出温柔微笑问起两人:
「话说两位,等等有事要去工房对吧?」
经叶织这么一提,两人才总算想起来。
没错,接下来他们必须去趟同样位于城铁分部领地内的「工房」。
方助要去补充实战用的装备,呜则要去保养刀。工房就设在SEAS城铁分部的领地内,比起如今待的大楼,方助还比较常受那里照顾。
「我正是来接两位的。走吧,歌夏小姐在等了呢。」
方助努力改用普通的态度回答叶织,总觉得从几天前自己的脑袋就在适应这种差距。
「你认识我姊啊?」
「是的,我听说她是位技艺精湛的巧匠——虽然碰上一点小插曲,但我们可不能迟到。鸣大人,这边请。」
叶织说完,以优雅的姿态替两人带路。
尽管方助被周遭的视线刺得有点尴尬,仍决定大步迈进来甩开它们。
X
直到完工为止,一把刀得经历许多道工程。
首先得靠刀工将玉钢锻造成刀身,刻上刀铭。接著再将成形的刀交至研磨师手中,磨利刀刃,并磨光表面。
再来由白银师装上刀鈨,刀鞘师打造刀鞘,锷工装上刀锷——一把刀及其装具的大小细节都得由专门的工匠负责。尽管著重量产的军刀,整套配备会依照规格另设生产线,不过工程大致上如出一辙。
除此之外,还得在打造好的刀上添加绯钢,才算是制造出一把实用武器。这一连串工程当中,包含数百年来传承累积下来的知识与技术。因此,交到剑士手上的每一把刀,从头到尾都等同将制刀技术凝聚压缩而成的心血结晶。
工房就座落于城铁分部旁,自成一区。以红砖砌成的讲堂状工房为中心,多间锻造厂及工厂、办公室并排在一块。无论是制刀或是保养,甚至连防刃衣等防具,或是刃走使用的各式装备都自这里生产出来。
宽广的停车场中今日仍一如往常停满搬运器材的货车。穿梭在这些车的缝隙中,鸣露出活像误打误撞进入异世界的表情。
她即将要在这里进行善鬼国纲的「血磨」。
才一踏进工房,一团彷佛有形体的热气迎面而来。
外行人根本听不懂的行话有如子弹漫天飞舞,工具交互敲打的声响化为大洪水,附近一带笼罩在浓浓铁臭、汗臭味及煤炭味中。天花板附近的墙上排列著巨大换气扇,转呀转地搅动空气往空调管线内送。
工匠高矮胖瘦老幼不一,既有挥汗工作的壮年人;也有外观活像木乃伊,却异样地精力充沛的老人,也有看上去和方助差没几岁的年轻人。
与这群工匠相较之下,工房内还有另外一群手持成叠资料或平板电脑四处走动,看起来像公务员的职员们。他们同样与工房内的热气融为一体,在这个相连的空间内和工匠们共存也不会有不协调感。
「哦,来啦来啦。喂~——这里这里!」
歌夏对著这里招手。在这个男性比率压倒性地高的场所,活力十足的她虽然相当醒目,同时却意外能融入工匠们不拘小节的气氛中。
「那个,请问要血磨刀的话……」
「啊,那部分的负责人不是我,由这个人来办,就是她——」
突然有名头上缠著毛巾的高大阿姨现身。
这名个头以女性而书高得诡异,甚至该以日本妖怪「入道」来称呼她的巨大身躯才合适。看得个头娇小的鸣吓到身体简直成了根棍棒僵在原地。
「……丫头,你就是善鬼这代的当家吗?」
直到被方助拍了背,鸣才活像发条玩具僵硬又缓慢地点了头。入道阿姨从高处俯瞰鸣的天灵盖,再看向她的刀袋,便顿时理解了。
「这样啊,上代当家也下了个大决心吶。我来帮你弄,快拔出来吧。」
「好、好的。」
鸣磨磨蹭蹭地打开刀袋。
白与银灰,交杂著红色的硬质外装。刀鞘的表面只微微反射了工房内的灯光,不过浮现出的轮廓反倒突显出强烈存在感。
鸣右手握柄,刀刃朝上,将刀柄对著自己拔出了善鬼。
「拜……拜托你了!」
「唔。」
由于这句话说得咕咕哝哝,方助花了一点时间才听懂她表达的是「知道」的意思。
阿姨用双手谨慎接过善鬼国纲,走回她的工作区。叶织看了佩服地低语:
「真是位出色的工匠大人,鸣大人的刀交给她就能放心了呢。」
「对吧对吧。她是我的前辈,平常忙得要命,找她来可费了我好大工夫喔。说是这么说,毕竟这种事不交给同性来处理还是有点不妥啦。」
「感谢你设想周到——鸣大人,方助先生,我稍微去看看自己的刀装具,应该不会花多长时间。」
「啊,嗯、嗯,我在这里等你喔。」
尽管方助同样挺在意叶织的佩刀,但果然还是想看善鬼国纲。
「我也留在这儿,等会见啦。」
叶织温和一笑,和歌夏一同往吵闹的另一头走去。
这时,歌夏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
「啊,对了方助,我跟你说啊。」
「嗯?怎样啦?」
「这位叶织暂时会待在我底下做事,然后其实也和你的工作有点关系,你就稍微忍忍吧。」
……底下?
「……就是暂时会变成你的部下吗?是怎样,你要做啥?」
听了方助理所当然的问题,歌夏只轻轻吐舌回答一句:
「秘密☆」
呜哇-一点都不可爱!
看著歌夏得意离去,叶织也不禁装模作样学起她来。而方助和鸣只能默默目送两人离去。
在几人来来去去的过程间,善鬼的维修工作已经展开。
「那就是那把善鬼啊……」
虽说方助昨天曾目睹鸣拔刀的过程,但实在快得算不上「看见了」。因此这时才算是方助第一次细看善鬼国纲这把太刀的模样。
「嗯……那、那个,希望你不要一直看……会、会很害羞……」
不知鸣在说什么,脸也突然间红了起来。
化为绯钢的名刀,需要定期做「血的保养」。
被刻在刀上的血都是「活的」。只要持有者还活著,绯钢便会不断脉动。这些血会在使用过程中和持有者一同记下战斗的经验,透过感官与钢铁刀刃共存。
历经重重锻造淬炼的日本刀相当强韧,与绯钢的适性比起其他东西都来得好。出于这个理由,在保养方面也需要独自的知识及技术,而如今那名阿姨正以毫无多余的精湛动作进行作业。
一般来说,刀剑的保养用的是丁香花蕾提炼的丁香油。不过这里用的则是一种色泽稍微偏白,闻起来没味道的特殊油。
将些许油细细涂得平薄形成的油膜底下,善鬼的表面缓缓浮现出纹路。
无数淡淡发出绋红色光芒的纹路沿著地铁冒出,既似电路又像血管,彰显出刀的「肌肤」。方助见状心想——是乱纹映照!
「呜……」
……?
鸣仍然胀红著脸,整个人扭扭捏捏。即使有点令方助在意,但果然还是刀比较吸引他。当他再度将视线移回保养作业,鸣害羞地低下头来。
工匠一面观察重覆浮现又消失的纹路,从各种复杂诡异的组合来解读一切情报,一旁的记录官则拿著平板电脑输入情报。尽管场景看上去十分不搭,却因双方意外巧妙的配合融为一体。不一会,工匠阿姨细细低语:
「……没问题呢。就快点磨一磨呗。」
暂时活性化的善鬼将刀身上血的记忆呈现出来,如今又随著磨刀步骤逐渐恢复冰冷的钢铁。
绋钢必须定期将持有者以外的血排出才行。先将油从活性化的绯钢上抹除,再以既定步骤来磨刀。血的密度越浓,作业程序就得跟著重覆越多次,想保养成一把新刀,必须反覆再三地进行作业。
若吸了太多人,或是「某些东西」的血,下场便是沦为妖刀。因此想运用能展现压倒性威力的绯钢,定期保养是不可或缺的。
方助集中精神看著保养步骤。一旁的鸣欲言又止,想鼓起勇气出声时又会犹豫。当她这样反反覆覆了五次,方助才终于察觉,「啊」了一声。
「抱歉,看得入迷了。」
「没、没关系……方助你喜欢刀对不对?」
鸣重新振作,总算成功丢出话题。
方助想都没想,转头看回善鬼,老老实实回答:
「——嗯,喜欢啊。」
在回答的这个当下,方助露出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纯真。
到头来,方助会在如此年纪当上刃走,也要归功于这个「喜欢」的推波助澜。虽说这个喜欢充其量属于所谓「笨手笨脚偏爱好」就是了。
「所以你才会当上刃走吗?」
「是没错,不过这也是我的极限了。毕竟说穿了,我根本毫无剑术相关的才能,真头疼对吧。可是,我不想输。上位的剑士不必说——我更不想输的是那些拿著名刀胡作非为的家伙。」
直到今天,方助仍持续著无法帮上忙的剑术,或是绝刀术的训练。
就算不是剑士也能做到这种程度——方助或多或少有想展现这点的心情,但并非全部。
「我无论如何都想待在妖刀狩猎的现场。虽然我不怎么喜欢那些正规剑士,但至少他们不会乱用刀,所以现在我愿意在一旁协助他们。」
真要说起来,自己迷上刀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原因的继承人就在一旁听方助说话。她的表情意外真挚,让方助被她的视线盯著盯著都难为情起来了。
「你又是如何?我这么问不是倚老卖老,不过你应该对剑术或刀有什么想法吧?」
「我?我——」
鸣只思考了一瞬间.低下头发出不甚灵活的笑声。
「我、我不、不太清楚耶……」
「这什么答案啊?」
「其实……我没有去留意过这件事,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不管握刀或是使出剑术,都跟活动手脚一样……所以我不知道。」
接著脱口而出的喃喃自语中,听得出些许空虚。
「喜欢刀剑究竟是种怎么样的心情呢——」
看在方助眼中,鸣的模样简直就像无助地愣在路边的走失儿童。
方助无法推断这名身世背景及成长环境都和自己天差地别的女孩是怎么想的,不过他知道,鸣应该要更有自信一点。
「你好厉害啊。」
「才、才不厉害呢。我不再更振作点不行……」
方助侧眼一看,在矮了一截的位置看到少女的头,她一双大眼正盯著善鬼——自己的一部分瞧。
「我没在客套,你真的很厉害啊。那种神速还有谁能办到?」
鸣一头黑发下露出腼腆笑容,抬头看向这里,谦虚地说:
「……谢谢。我没被人这么说过……听了有点奇怪呢。」
有种不太协调的感觉。
鸣的语气中似乎缺乏所谓的现实感。
或者该称为「自负」和「尊严」吗?鸣低头注视著自己的手掌——交给工匠前,拿著刀袋的手掌。少女低头傻傻盯著空无一物的手中,难不成她觉得自己失去了「第三只手」吗?
不知何时,阿姨已来到两人面前。
「哇啊!……啊。」
「拿去。」
阿姨将善鬼国纲递给险些要软脚往地上跌的鸣,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鸣赶紧对比自己高过两颗头以上的她鞠躬道谢。
「非、非常感谢你……!」
「唔。」
阿姨只微微动了下巴便大步离去做她下一件工作,天晓得她是点头还是单纯脖子痒。鸣则对她的背影再鞠了一躬。
顺带一提,方助其实也在等预备用的黑绳及LCR的保养完成。
LCR是刃走正式配备手枪,平时都装著非杀伤弹用以威吓或护身。枪身靠著合成树脂及铝达到轻量化,使用上的流畅度与可信赖度十分优秀,令方助相当中意。
闲话就说到这。现在两人其实没事干。
内心突然涌上一股欲望。
方助硬是忍了又忍,都想佩服起自己竟能撑到现在,但是再也撑不下去了。
「话说回来……我、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将爱刀收进刀袋的鸣一脸不可思议地抬头望来。
「嗯……?什么事?」
不管啦,船到桥头自然直!方助尽力克制自己想乱来的冲动,同时却伸出双手掴住鸣的肩头。
「一下下就好了。」
X
当另一头发生如此互动时,叶织与歌夏正在工房内走动。
她们两人已差不多处理完事情。这时叶织突然有感而发,小声说了「话说回来——」。
「这里……真是间设备充实的工房呢。」
「是呀,虽然建筑构造很老旧,不过可是我们这的骄傲呢。吓到了吧?」
随著热风的流向,叶织抬头望向天花板的巨大换气扇。
叶织也出身于刀剑世家,对工匠的工作自然感兴趣。就算她目前的行为举止端庄娴静,仍稍稍难掩内心兴奋。
「我本来认为自己清楚这一点,不过实际看到现场,的确是吓到了呢。」
实用刀剑的领域在现代,可说是建立于科学和传统等错综复杂的技术体系上。这个由各方面专家齐心合力,宛如融为同一生命体来运作的空间看在不习惯的人眼中,或许真的只会不知所措地愣住。
「若不好好支援实际前往现场的家伙,哪怕剑士有几条命都不够用喔。毕竟大家面对妖刀和魔剑时就是会恐惧,至少我会。」
SEAS的目的是回收刀剑,剑士主要会于对付妖刀、保护市民或自我防卫时战斗。与含带魔性的刀剑及恶用它们的家伙对抗,自古至今都是必要的。
「……你说得对,偏离常轨之人持有妖刀相当危险。不知能否有完全将这些妖刀魔剑封印的一天到来啊。」
「这个梦想要实现还久呢。天下妖刀魔剑多如繁星,怨念、悔恨和无聊的野心更是它们的千百倍喔。我觉得,尽管表面上看来一片和平,暗地里仍是个杀人狂充斥的时代喔。」
叶织能理解歌夏的担忧,毕竟时至今日,「剑的时代」果然尚未终结。虽然才相过没多久,叶织十分欣赏这名有话直说,独具幽默感的工匠。
「……话说回来,这间工房内的『闪血』存量多吗?」
所谓闪血,便是指保养绯钢用的特殊液体。
制造方法不明,好像是由某种植物萃取出来,不过详细情形叶织并不清楚。
闪血的特徵在于会对与钢融合的「血」发挥功效,将其中蕴含的力量加以活性化。「血磨」正是运用这个原理来保养绯钢,时至今日已成为不可或缺的存在。
用以保养刀剑及绯钢的道具根据各国刀剑风情而异。在如此背景下,这种不外传的神秘液体能对血发挥特别强大的功效,可说是日本独自的特产。
一般来说,闪血会和其他几种油调为混油再使用,所以一罐大约两百公升的闪血就能血磨六千把日本刀。
「毕竟刀的总数就是那么多。这玩意珍贵归珍贵,我们也很小心地使用,不过要是不将原液分罐保存,保养作业绝对来不及,几十年前就采用这种做法了——不过我说啊,你不只是为了参观工房才来这的吧?」
「你的意思是?」
怎么还问这种问题——歌夏以这种表情环顾四周,露出苦笑。
谈到「立花」一字,不正是瞭解这领域的人光听到就会吓得后退三尺的名门吗?
「从刚才开始就有很多视线集中在你身上,我想原因绝不只是你人美身材好啊。就算你或许有你的理由,不过我一看到你这位立花家的大小姐来到这里,心中可是惊讶得不得了喔。」
听著歌夏的话,叶织仍一脸平淡。
生于立花家十有六载,年纪轻轻就破例继承了剑与技术的叶织,为了配得上自身的立场,一路走来历经呕心沥血的努力。这么做的理由除了身为立花家长女的她一出生就注定担此重责大任以外,也是为了不被那些眼中只看得见名号的家伙们瞧不起。
然后,更是为了支援与自己同样年纪轻轻就继承家名的季风鸣。
「我将竭尽全力协助鸣大人,毕竟我正是为此而来。」
叶织完全不慌不忙。她已习惯受人注目,包含之中那或多或少的嫉妒眼神。
光是身为钢之血族,在SEAS内就等同确定能站上高位的立场。
叶织本人实在对于这种区分很感冒。
既然生于名门,自己当然有背负家名的觉悟和责任感。不过叶织认为这只是做为钢之血族必然的大前提,而不该因此在组织内受到各种特权优待。
就因为这样,钢之血族与一般正规剑士之间才会有股无形的鸿沟。
也因为这样,鸣才会——
「——好不好嘛,我快忍不住了啦……」
「咦?可、可是还连著……好害羞喔……」
……?
回应方助的鸣声音听起来相当虚弱。
「有什么好害羞啦?好不好嘛,一下下就好!」
「可、可是……」
「马上就好!求求你!这是我一生的心愿啊!」
歌夏听到少年的声音,手扶耳皱起眉头。
「……方助那家伙是怎样,说那种恶心的……嗯?」
这时她瞄向一旁,本该待在身旁的叶织已不见人影。
原来当叶织涌现不好预感的瞬间,就已经冲了出去。
「鸣大人!」
接著,叶织看到了不该看的场景。
一脸害羞递出善鬼国纲的鸣,以及正经八百要接过刀的方助。
噗嚓!
叶织脑中有某种东西瞬间断裂,甚至发出声响。
「……你这变态混蛋在搞什么东西!」!?
叶织美丽的脸孔上彻底被黑影笼罩,视线更活像盯上猎物的猎犬。
「没有啊,只是拜托她让我看刀……欸?杀气?」
「不是啦叶织!这只是——」
鸣的制止没有起作用。只见叶织突然直直冲来,杀得方助是措手不及。说时迟那时快,她纤细的四肢有如蛇缠了上来,并以流畅得有如机械般毫无多余的动作,动用全身牢牢固定住方助的身体。
「咕嘎啊啊啊!」
使出形同闪电般迅速又华丽的眼镜蛇缠身固定。
「鸣大人!您没事吧?」
叶织缠住方助的同时,用手灵活抢过他手上的刀。
「我总算明白了,打从一开始你的目的就在此吧!接近鸣大人身边略施小恩,想、想碰、碰善、善鬼……!好死不死竟敢对鸣大人的玉、玉、玉刀出手,你知不知羞耻啊!」
「什、什么玉肌啦痛痛痛痛!」
方助的骨头开始哀号,而且身体不知为何都麻了,简直就像被扔进太强的电疗浴池,根本搞得他一头雾水。
「要断了!要断了啦!这这这是怎怎怎样——」
「不要啊叶织!我没有在意啦!」
总算追上来的歌夏一见到如此惨状,忍不住搔了搔颊。
「……真是崭新的打情骂俏啊。」
多亏鸣拼命制止,方助才终于遭到解放。
相对于不停道歉的鸣,叶织的表情仍像是被牵住绳子的看门狗一般凶狠。尽管似乎比起刚才冷静些,她「嗯哼!」咳了一声时,呼吸依然激动。
「——看来是解释得不够清楚,不小心冲动了点,抱歉。」
「冲动也该有个限度吧……」
方助根本搞不懂叶织为何发飘。不过叶织似乎只觉得是场误会,猛然动身凑近方助,用傻眼的表情起了头:
「首先我问你,你晓得剑对钢之血族而言代表什么吗?」
「这还用问吗,不就是武器,或者像传家宝之类……不过我绝不会随便喔。我会以尊敬之心对待名刀,而且还随身带著拭纸以备不时之需喔。」
歌夏闻言露出一脸「你真的有带喔!」的表情。
方助的看法大致上对,不过若论及钢之血族,必须还得再深入一步。一旁的歌夏开口补充:
「对剑士而言,剑就等同身体的一部分。」
「是啊,我是听过到了达人的等级,的确能那样自在操控没错……」
「就如同字面上所示的意思喔。」
只要仔细想想绋钢与钢之血族这套系统,答案就会渐渐浮上来了。
身为工匠的歌夏当然理解这方面的知识,简单做了说明:
「绯钢这种技术是将持有者的血与爱刀相通。这样会让双方连系在一起,产生『刀不只是普通的武器』这种感觉。特别是所谓的钢之血族,他们的血力量又强,而且打从出生后刀就陪伴在身边。于是乎,这会让他们理所当然认为刀就是自己肉身的一部分。再加上——」
歌夏用姆指比向鸣与叶织两人。
「对方又是正值花样年华的少女喔。」
经她这么一解释,方助倒也不是无法理解。
刀就像第三只手,一种身体器官,而刀身则是肌肤。对于多愁善感的少女而言,要把刀拔出鞘中交给别人或许等同做出某种觉悟。
嗯?
「喂,可是刚才她把刀给阿姨看了啊。」
「她们两位是同性啊。何况保养就像是种医疗行为。各位工匠对我们而言等同医生。」
似乎是有这样的安全线。
叶织又咳了一声。
「总而言之!对钢之血族,尤其是肌肤特别敏感的鸣大人来说,露出佩刀的刀身(肌肤)等同于露出少女的柔嫩肌肤!现在你知道以后,还想看,甚至摸善鬼吗!」
「超想。」
想都没想就回答。
「……欸,你那是什么眼神!这可是粟田口国纲的!那把太刀善鬼耶!我怎么可能说『还是不用了』这种客套话啊!」
「你这混蛋色狼……」
「这跟色狼没关系吧!……没有吧?难道我错了!」
到最后,叶织仍因为鸣的谅解而屈服。
当方助接过刀时,一旁怨恨的视线也死死瞪著他。
「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就请你做好负责的觉悟。」
「是会出什么差错,又要负什么责任啦……!」
方助重新振作,对著面前的善鬼一鞠躬后闭起嘴。
近距离观看刃身时为了避免口水喷出去沾到,不张嘴是种礼仪。
视线首先移向刀装具。
基底是天正外装,是种只重实用性的兵装,视强度为最优先,弃美观及装饰于无物的近代外表。
特别该注意的莫过于刀鞘的坚固。用的大概是特殊材质电磁钢,以求削减到最薄达到轻量化。表面还为了补强与防锈涂上硬质碳涂层,在工房内的灯光照射下发出冷艳光芒。尽管为了避免增加无谓的重量,刀鞘本身已打造得很细,不过要是拿来用力挥舞,仍足以成为一把武器。
另一方面,刀锷则是圆环状的丸型锷,和刀鞘使用同一种合金打造,图案极为单纯,除了小透孔以外几乎没其他装饰。另外果然著重于坚固性,厚度比起一般刀锷稍厚一些。刀鈨也采用比一般还长,且附带底座的铁制刀鈨,调整成更能支撑住刀身的设计。
鲤口的部分刻有小凹槽,刀出鞘的时候凹槽也微微张开。
一旦收刀入鞘,鲤口也会跟著关闭,与刀鈨咬合以紧紧固定住刀身。刀鞘背部具有排气孔,可以想见刀收在鞘中时,内部应该处于真空状态。
其实这是种生物认证机能。若不由当代季风家继承人亲手握刀,解除真空状态来松开鲤口,刀连一厘米都拔不出来。
接著看向刀柄。造型本身都照著基本。采用高分子材质打造出的刀柄外裹著硬质鲨皮,密不透风缠著握把的柄带更是以用于降落伞的克维拉纤维编织而成。
目贯的部分则有不锈钢板,上头以浮雕加工刻著「十式」的文字。
——善鬼国纲。十式外装。
这数字代表从第一代当家的一式算起,刀装具共历经九次改修。
为提升实战性能而于「武器」机能彻底强化的十式外装,散发出经过淬炼的冷冽机能美。每一次改修都相当杰出。从数百年前以来一直保护著刀身的,是至今仍在进化中的现代技术结晶。
好了,外装就看到这吧。对方助而言,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他以薄薄拭纸盖住双手,将支撑住刀身的目钉拔开。
一声轻轻的「喀叩」,刀柄中的刀身重获自由。方助就像在对待易碎物般谨慎小心,拔出刀柄内名刀的刀身。
国纲的名刀——亲眼目睹这把太刀的模样,让方助都忘了呼吸。
他是头一次近距离见到如此美丽的刀身。
外观的确是把太刀,不过弧线均一的轮弧细刀身,配上刀身底材上的乱纹映照,简直活像将一阵狂岚封锁进刀中。另外,笔直沿著刀身的直刃纹连看都不必看,就知道它定会在刀锋处划出小圆再折返回来。
在刀身附近的空气微微震动,只有周遭的温度下降的样子,令人联想到湿润的冰块。
目睹壮观的刀剑时感受到的寒气,其实类似一种恐惧。这把国纲的名刀不只刀身特殊,刀装具也是专门打造。打从一开始就不曾考虑量产,是把彻头彻尾的特制品。
看著方助如痴如醉盯著刀的摸样,叶织有点讶异地皱起眉来。
「……他这热中的程度不太寻常呢。」
「是啊,毕竟那把刀对那家伙来说太特别了,你就稍微原谅他的无礼吧。」
歌夏看著自己这个弟弟终于如愿以偿碰触到季风家的名刀,一副也是乐在其中的模样。这使鸣不可思议地抬头看歌夏。
「你是说善鬼吗?」
歌夏没有马上回答。
她的视线盯著方助,语带含蓄地说:
「——嗯,他曾经近距离看过第二十代当家拔刀。」
十年前的妖刀事件。
自那场战斗以后,第二十代当家便从幕前消声匿迹,因此方助所见,正是上一代当家真正最后一次拔刀。
「看、看过爸爸拔刀!」
「对。自那时起,方助才开始迷上刀。虽然旁人看上去不过是个刀剑宅,但他却会将至今所见的名刀与那一天的刀和技艺重叠,都能算是种病了啊。」
歌夏露出苦笑。正因自幼瞭解方助,她才一副看开的态度。
鸣无语了好一会。她彷佛想起什么般仰望虚空,面露既非怀念亦非哀伤的复杂表情,一旁的叶织则担忧地看著这样的鸣。
「哦,似乎总算回神啦。」
歌夏指向对面。
一看过去,已恭敬将善鬼国纲收刀的方助仍沉浸于余韵中。
「…………太棒了…………」
感觉他整个人闪闪发亮。
方助笑容满面擦去额头汗珠的模样既像结束大工程的工匠,又像玩遍了高级游乐园的孩童。鸣战战兢兢地问他:
「那个……怎么样呢?」
这一问可不得了,毕竟她的对手正在热头上。
「——超棒,超厉害的啦!我根本没想过能这么近看!」
「咿呀!」
「我问你喔,这里的外观为什么会这样弄?就是这里,附底座的刀鈨,它最底下的部分做得特别厚,和鲤口咬得很密啊。」
「这是因为、那个……比较容易施展拔刀术……」
鸣被方助的气势震慑,只能比手画脚解释起来。
「哦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这里呢?」
「那、那里是……」
「是!」
「那个、」
「就是这啊,这边这家伙好痛!」
原来是歌夏一巴掌往激动过度的方助头上挥落。
「适可而止吧,人家都被你吓死啦。」
「又、又怎样!这样还好吧……」
叶织虽然双手插胸,一副不太高兴的表情,不过毕竟方助正在卖力夸奖鸣的刀,她实在不好出口抱怨。
被吓到的鸣在脑中思考了方助的问题好一会,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地回答:
「我……我不、不太、不太清楚……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刀吗?会有这种事?」
还是其实,她应该得再接受相关的教育吗?
现在的鸣给人的感觉如同新手上路,甚至活像被塞了刀之后就被赶出来的感觉——鸣或许是从方助的表情猜到他这个念头,露出一张既困扰,又无奈的笑脸说:
「其实呀,要继承善鬼的人本来不是我喔。」
3
雪与,血。
海因茨·佛格尔脑海中深深烙印著红与白,对比鲜明的景象是在距今十年四个月又八天前的事,想忘也忘不了。以那天为分界,自己的灵魂彻底改变,核心只剩下一种有如熊熊烈火的情绪。
这个核心便是,愤怒。
郊外茂密的竹林内有间简陋的废屋。身处黑暗之中的海因茨回想起往事。
真不像自己。看来变得有点神经质了。
这里是他准备的七处藏身地的其中之一。周遭什么都没有,唯有风不停从破墙缝隙间灌入。今夜的风尤其强烈,竹叶磨擦声不绝于耳。
在提灯的光照射下,能看见地板上摊著无数张地图。
每一张地图上都有海因兹亲手所写,写得密密麻麻的莫名字句。
他不经意地伸手摸了自己的胸口附近。在脖子略下方有一串吊坠,上头已剥落一部分的金漆反射灯火,照出温暖橘光。吊坠内只放著一张瘦弱妙龄女性的相片。
再往下一些,他的胸口上缠著随便乱绑的绷带,底下的伤口依然微微渗著血。
这是前几天被善鬼国纲刻下的刀伤。
伤口不深,但是疼痛却一直折磨著身体,连海因茨自己都讶异。
「……我知道,我会照著计划行动。」
另一只手上则握著不知好几代前的老旧手机。
对方是这次武器走私集团交付全权的使者。
「对,我一开始就那么打算。你们这些家伙听懂的话就别再瞎操心,把办法想好就行——」
突然闭上嘴。
外头的夜色发生些微变化。海因茨的集中力早往那边去了。
只有竹叶摇晃的沙沙声传来,不过他的确察觉到有几个家伙隐藏气息与声音,化为黑影想包围此地。
其中一人的气息变得浓厚,一阵声音混在风声中从门缝傅入。
「欢迎光临啊。」
海因茨不慌也不忙,把手机像垃圾般一扔,抓起身旁的来福枪箱站起身来。
他推开嘎吱作响的门板走出外头。刺客共有八人,由欧洲和日本合编的部队,人数各占一半。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穿著作战用的防刃装备。
随著技术日渐发展,各种防具也做得越来越精良。海因茨重新放眼一看,这些人的装备轻便得令他讶异。身上穿著编入克维拉纤维的软质背心及将同素材压缩成板状的防护外衣,当中还有人像个骑士般举著陶制小型盾牌。看样子他们除了重视防御,也维持住机动性。
还不如全身穿钢铁镗甲还比较像样。如此心想的海因茨语带讽刺地回答:
「现在还想装什么光明正大啊?本来我还想至少让你们偷袭一招呢。」
「什么话,既然身负剑士的招牌,为了荣耀不可能做那种事。更别提对手是名门子弟,光如此与你对峙就有点惶恐了呢。」
率领剑士与海因茨对峙的是自欧洲派遣而来的正规剑士,达利路·菲尔顿。另外成员包含同样来自欧洲的剑士三名,城铁分部的剑士四名。一般的回收任务光是现今人数的一半,战力上都已算太过火了。
「——德国的钢之血族,佛格尔家的海因茨先生,我有认错人吗?」
海因茨一脸无趣,既不否定也不肯定。
菲尔顿特意不将手伸往长剑剑柄,而以谨慎的口吻继续说:
「佛格尔家族是驱使索林根产精良双手剑的家族,应该另有一把代代传承下来的剑,为何会去做强夺魔剑这种非分之想?」
原来如此,得先陪他讲讲话是吗——海因茨哼了一声。
「一旦发现没有主人的名剑,钢之血族就会派人前来争夺『继承权』,不过当然得要看血质与剑技合不合适啊,实在无聊透顶。我正是被派来做这件事,所以照著那些家伙们的希望把剑抢来罢了。」
没错,这可是绝佳的机会。假如既有力量又有门路,只有蠢货中的蠢货才会眼睁睁放弃大好机会。换做任何人都是这样。当然,前提是要有双手沾满鲜血的觉悟就是了。
「……你这样做才真叫有勇无谋。如今你的家族害怕你在私底下胡作非为会坏了家族名声,回头是岸,现在马上投降并将剑交还,接受你应得的处分才是上上之策。」
「你这家伙脑袋意外天真啊,以为我有可能会照做吗?」
听到海因茨二话不说拒绝自己的提议,菲尔顿无奈地摇了摇头,准备使出最后的杀手锏来说服他。他的态度似乎在表达——尽管这种说法几乎等同拿人质要胁般卑鄙,不过若能就此化干戈为玉帛也就够了。
然而他却不知,这句话对海因茨而言正是最大的地雷。
「你这般固执己见又能如何?不光是名声扫地,难道真的没想过你的父母亲会担心你吗?」
父母?
会担心我?
来福枪箱「砰咚」一声落在柔软的地面上,使得剑士们瞬间有了反应,改变阵形手扶剑柄以保护菲尔顿。
满口空话已经听腻了,每一句都像在演一场烂戏,令人烦闷。
箱子已经打开了。
「……我就告诉你吧,三流演员,我讨厌剑士。那些家伙只是群找藉口美化杀人道具,拿空话含混杀意和欲望的庸俗之辈啊。」
「唔……看样子只能以剑解决了吗?」
愚蠢的问题。
彷佛要将体内涌现的战斗欲望浓缩般,海因茨从小指开始依次把指头扣上魔剑剑柄。
月光之下,魔剑的英姿完全现形。从剑柄到剑锷的部分彻底以阻燃纤维布缠绕,仔细一看还能发现剑前端的形状十分奇特,竟是无法用以突刺的平直面。简直像是一把折断过的太刀重铸后的模样。
立于极东国度的竹林,魔剑使摆出了架势。
一片乘风飘逸的竹叶缓缓回旋,冉冉落下。
只见竹叶宛如受到热对流吸引飘向魔剑微微颤动的剑身——
「——要上啰。」
轻轻一触。
咻的一声,触到剑刃的竹叶瞬间化为两半。
海因茨往前疾冲,挖起轨道上含带露水的土块,枯竹叶瞬间四散。
正面突击不需要工夫与战略,更不会有迷惘及阻碍,因为没必要搞任何小手段。
两把长剑突刺,两把太刀斩击——迎击的剑招通通往要害招呼。从四面八方劈砍的轨道竟丝毫没有重叠,若是一般人的话,肯定会被这波精准无比的刀光剑影夺走四次生命。
结果,只见海因茨全身有如妖怪般跃动。
他举起足足跟身高同高的大剑摆出架势,将重心压得简直要贴平地面,以右脚为轴旋转身体成守势。像颗陀螺般顺著逆时针轨道挥舞魔剑划圆,一次把进逼的无数刀锋弹开。
风压制造漩涡,魔剑轨道上产生的火花四散,第一波迎击剑士承受不住这阵由地底窜上的热风而往后退开,又有两名剑士一前一后袭来。海因茨以左手肘顶住扛著的魔剑剑身,挡下两道迎面而来的劈砍,将局面带入短兵相接。
西洋剑术的进退便是从剑与剑的缠斗开始,从体重及剑锋的一进一退来判断对手要攻、要守或意图反击。两名老练的剑士瞬间做出判断,以宛如蟒蛇般的剑锋缠绕住魔剑,只为了把魔剑弹开。
突然之间,海因茨停止呼吸,同时背部肌肉涌现出惊人的力量。
远超乎人类极限的怪力从背部经由手臂,传达至剑上。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陪这两名剑士的剑锋缠斗。
最后海因茨大剑一挥,将两人给弹飞。
然而,立即又有两人杀上来。朝身体劈来的横砍,以及瞄准咽喉的突刺。面对两把细薄锐利的军刀,只见海因茨用剑柄击落横砍,同时身体后仰闪过突刺——以一线之隔掠过脖子的刀身映出他的双眼。青色虹膜突然一动,找到了刀的主人。
海因茨的左手放开魔剑,冷不防一拳往空中挥去。
有如炮弹般的左拳狠狠砸在脸上,剑士被远远打飞,形同一根棍棒,滚了又滚。接著海因茨以右手反手重新握回的魔剑随著他身体的回旋划出弧线,像砍树枝一样,砍断了另一名正打算跳出攻击范围的剑士右脚。
无论是剑士口中迸裂出的惨叫,还是形同喷泉般喷出的鲜血都激不起海因茨的兴趣。他将魔剑往背后一举,弹开了从攻击范围外的死角射来的飞刀。一眼扫过还活著围住自己的敌人,压低重心摆出架势,脑中只想著一件事。
再来是哪个家伙?
透过血液和肉体,海因茨逐渐瞭解起魔剑。
其中一件能够确定的事,就是这把魔剑本来的主人用的剑法十分原始。
没什么原理流派之分,不过是靠著破天荒的臂力随意挥舞大剑,一种自由奔放的战斗方法。想必过去使役这把大剑的恐怕是名年轻力壮的男人,勇敢得打从出生以来就不知恐惧为何物吧。
无论是高举剑猛然下劈的重斩,或是运用全身力道的横扫。使用这些招式时,敌人将自然而然进入海因茨面前。看来原本的主人是以一对多的战况,或是面对与大剑对等的「庞然大物」为前提来驱使魔剑。
这把不局限于斩击的型态,而只是纯粹展现出暴力的剑,竟诡异地与海因茨无师自通的双手剑术一拍即合。互不损害彼此的优点,又能与自己这个使用者冷酷又激烈的杀意融为一体。海因茨相当欢迎这种变化。
毕竟只要能打垮眼前的剑士们,管它是招式或是暴力都无所谓。
一股热流形成。
剑士们一个个飞跃进竹林间,刀剑化为旋风,玩起你追我跑。
在这个茂密竹叶遮掩住月光,视野被切成直条状的竹林内,海因茨仍能准确测量敌我间的距离。
在无数刀光剑影制造出的强风摧残下,竹子接连被砍成两半倒下。海因茨挡下了所有的攻击,先靠著魔剑重量将一名敌人砍成两半,接著一剑抽回,砍断了另一人的双臂,鲜血瞬间飞溅到身上。
魔剑使背对著夜空中的半月,纵身一跃,身边笼罩著一股在黑暗中仍清晰可见的热气流。
原来热流来自魔剑剑身制造出的异常高温。
菲尔顿一边应战,同时注意到倒下的剑士们伤口都被烧烂,拿来交锋的长剑也受高温影响,竟热到光碰就可能烫伤。
简直就像一剑砍进溶铁炉,甚至岩浆一样。
这时又有一人被砍。剑士们响彻云霄的吼声让远方的乌鸦都不禁飞离,而身处数之不尽的斩击与突刺之中,唯有海因茨一人一声不吭。
他大胆地冲入一名剑士的剑围内,徒手将那家伙的喉咙捏烂。窜遍全身的热血让他自然而然浮现凶狠笑容,露出有如尖牙般的犬齿,一对蓝眼射出炯炯凶光。
如今的海因茨已没有被剑术这层框架规范住行动。
当战斗越趋于白热化,他的动作也一再打破常规。巨大魔剑的轨道毫无法则可循,让每一名老练的剑士都预测失准。已经无法区别究竟是肉体挥舞大剑,还是大剑挥舞肉体,因为他根本已经彻底掌控并运用大剑的重量,剑刀和身体合而为一、到处肆虐的模样,更有如化为同一生命体。
「——怎么可能?」
剑锋如同一座横向旋转的风车,又逮著一人的身体。海因茨拖著血与热气逼近了最后一人——菲尔顿。
菲尔顿的剑随著回音被弹飞,从上而下的斩击削进他的肉体。历经一次又一次的互砍,身上防刃背心破破烂烂的他终究还是吐了血,往地上倒去。
「竟能把魔剑……使到如此程度……!」
已经没有能动的吗?
就在海因茨动眼一扫时,背后一道像是小山的黑影蠢动。
「——喝啊!」
剑士用惊人的速度,拖著绯红色轨迹以上段的架势劈来。
是城铁分部的剑士。刚才斜斜在他胸前砍出的伤口早已深及肺腑,大概活不过几十秒了。然而如今他喷出血沫的口中挤出的不是绝望的惨叫,竟是从体内深处唤醒斗志的咆啸。
这一击实在漂亮。毫无嘲笑之意,海因茨当真如此认为。
海因茨接下由执著中诞生的无上一击。双方交锋之下,海因茨感觉自己所受的重压让鞋底即将陷入沾满鲜血的土中,同时明白自己无法彻底挡下这一击。
刀拦腰断成两半,前半段高高弹到空中,骨碌碌地旋转。
不过残存的下半段的的确确砍进了腹部。海因茨感觉剑士的拼死一击砍破了防刃衣,充满铁臭味的刀刃碰触到自己的肉。可是——
「……这血不够烫啊。」
下一刻,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海因茨的肉体竟发出「咻咻」声响逐渐再生。
喷溅的血雾回到体内形成血肉,挤压出体内的刀刃并堵上伤口。剑士错愕的脸孔近在咫尺,海因茨回瞪他,确定他的双眼中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
「该死的怪物——」
这就是剑士临终前的遗言。
移开缠在身上无法再动的剑士后,海因茨将魔剑的剑身靠近自己的鼻头。滚烫脉动的钢铁剑刃上残留著浓厚赤红的血迹,沾满剑锋到剑柄之间,黏呼呼的血眨眼问便蒸发乾涸。
激战过后,竹林内笼罩著一阵又浓又沉的血臭味。
这时胸口上一道浅浅刀伤像是突然想到一样,突然「咻咻」愈合起来。
这是被鸣的刀划开的伤口。
自己之所以只受如此轻伤,无疑是因为鸣放水。
只要对方再稍微往前踏,再稍微砍深一点,刀刃肯定已深及脊髓。代表季风鸣在紧要关头突然拔刀,仍在无意识之间控制威力以免夺走海因茨的命。
明明就有那般高超的剑技。
一回想起她的拔刀,不知为何「立即」会窜上一股莫名疼痛感。
位置是心窝,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伤口,也没受过任何伤——不对。
是那个无名少年那一记肘击。但就凭那点程度的打击,那一瞬的疼痛为何像个清楚的黑点般残留在记忆之中?
那个家伙。连把剑都没拿就敢挑战自己的少年,究竟晓不晓得季风鸣的真面目?海因茨坚信唯有自己,才能从透过管道得来的那条情报中找出真正的价值。
季风家第二十一代继承者的旧名叫,一文字鸣。
已经消失的家族——季风家分家的遗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