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摇月住的特别病房,一般病房中确实有人的气息。背后的门外传来脚步声、物品掉落的声音,还有人们的谈话声。但只要在医院,无论是哪种病房,看向眼前的病床便会使人心情低落。
卡利姆的视线前方,躺在床上的蕾莎双眼紧闭。她的呼吸十分稳定,几个小时前还在聊天的情景彷佛做梦一般,乍看之下只像是睡著了。
「卡利姆,我进来啰?」
听到声音回过头,宫古碰巧穿过藤蔓帷幕。她穿著一如既往的白袍,一瞬间让人误以为是医生进来了。
「听医生说,总之只要静养就没有问题。现在蕾莎的家人也正在赶来这里。」
「是吗。」
听到这句话,卡利姆这才放下心中的大石。
蕾莎昏倒后,在依照宫古的指示进行急救时、陪著蕾莎一起抵达医院时,他都有如行尸走肉。
又会变成摇月那样。
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这份不安。
「那她已经没事了吗?」
「再怎么说也只是精灵匮乏而已,在一般病房解决就是证据。稍微让她睡一下就会醒了。」
「太好了……」
卡利姆深深松了口气,宫古不发一语摸了摸他的头。卡利姆并没有挥开她的手,任其摆布。
沉默持续了一阵。
在只有蕾莎的呼吸声静静响起的病房中,卡利姆与宫古一同度过不发一语的时间。
「我说,宫古。亚历斯泰尔会怎样?」
卡利姆的这句话在病房中格外响亮。这比起疑问,更像是在确认自己的预测是否正确。
「精灵指数持续下降,没有上升的迹象,所以这样下去绝对不可能好转。话是这么说,我们也不是没有采取对策。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我们也跟罗莎莉老师说好,要从坎德拉森林运精灵来了。不过最好的方法当然是以拂灰仪式从精灵圈呼唤精灵下来就是。」
她刚才说的话如果属实,意味著就算灰层云继续增厚,还是能继续在亚历斯泰尔生活吧。
虽然会有不少人离开都市,但亚历斯泰尔仍会继续存在。
「可是啊,到了那时,跟学姊一样昏倒的人会——」
「一定会增加。能从森林送来的精灵量也有限,这里会变成摆脱不了慢性精灵缺乏的城市。」
这种未来并非不可能发生。宫古就是因为比卡利姆更笃定,才斩钉截铁地如此断言。而这巩固了卡利姆的意志。
「宫古,你刚才是不是说,以拂灰仪式呼唤精灵是最好的方法?这是不是就代表——」
「是啊,摇月要飞。」
啊啊,果然没错。从宫古口中听到这个事实,卡利姆心中萌生的,不是一如既往对不顾己身的摇月的愤怒,也不是不知摇月为何而飞的困惑,而是与心中所想相符的认同。
摇月要飞。就算有失去生命的危险,也要驱散心中的一抹寂寞。
这太蠢了,不要为了这种小事冒生命危险。要说这种话十分容易,但如此一来他又会和摇月争吵。
这么做没有意义,跟过去完全没有改变。
「这样不行。」
「卡利姆……?」
想飞的摇月与想让她飞的宫古他们,少女的愿望和大人们怀抱的希望相互切合。尽管有上次失败的阴影,也不足以成为不该这么做的根据。再怎么说,想改变现状别无他法。
既然如此,卡利姆想,就让自己设法解决这个不确定因素吧。
「宫古。」
「怎样?」
「我能跟她一起飞吗?」
「你在说什么啊?」
宫古一定露出了讶异的表情。卡利姆紧盯著沉睡中的蕾莎,看不见她的脸。
「我会一直供应她精灵。这么一来她就不会因为〈暴食〉昏倒,能继续飞行了吧?我问你,这样可不可以?」
「什么可不可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也知道为什么拂灰仪式只能由一个魔法师举行吧?」
「嗯,我知道。」
这种事情卡利姆百般了解。复数魔法师同时进行一场拂灰仪式,会互相干涉,使精灵们犹豫不定。他们会无法判断该跟谁一起飞、该听谁的话。若是灰层云下的精灵们陷入混乱,从精灵圈呼唤而来的精灵们也会随之减少。正因如此,拂灰仪式只能由一个魔法师举行。这是常识。
「可是啊,我的魔法只有形状漂亮而已。那么寒酸的魔法,用她的魔法随便都能盖过去。要不然,我就待在剧场庭园里。不上去天空,只在森林里飞就好。可以吗?」
「这么说也是,这样说不定没问题……可是摇月会说什么?」
「她啊,不知道。」
都吵得那么凶了,卡利姆要是说要陪她一起飞,难保不会演变成争执。
就算如此,卡利姆还是这么想:
和过去一样,他还是不了解摇月在想什么。他不知道为什么摇月罹患了〈暴食〉这么危险的疾病还要执意飞行,但继续这么说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眼前沉睡中的蕾莎不也说:
『摇月小姐飞的时候不知道在想什么。』
卡利姆也得好好面对这个问题才行。
十年以来,他一直抱著自以为是的想法。在这么长的期间中,卡利姆沉浸在自己先入为主的思考中,不肯好好面对摇月。
「我说,宫古。」
「干嘛?」
「我如果说摇月很寂寞,你信吗?」
头被戳了一下。
回过头,宫古以超级傻眼的表情俯视他。
「你干嘛啦?」
「戳了一下笨蛋的头而已,你这笨蛋。你到底花了几年才发现啊,笨蛋。真是的,受不了。你真的有够笨耶,就是这样屁孩才讨人厌。」
「笨蛋来笨蛋去的讲太多次了啦——!?不要打我啦!!」
「不要在病房里吵闹笨蛋。把蕾莎吵起来怎么办?」
宫古垂头深深叹了一口气。这用全身骂卡利姆笨的动作让他生起闷气,但她说得应该没错吧。
十年间一直唱独角戏的笨蛋。这就是卡利姆•坎德拉。
「话说怎么了?你跟摇月怎么了吗?」
「吵了一架。」
卡利姆避重就轻地回答,宫古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的脸。
「哼~算了,这样也好。你就跟摇月一起飞一次吧。」
「谢谢。」
宫古抓了抓卡利姆乖乖低下的头,接著突然拧了他的耳朵一把。
「呃!?」
「还有啊,给你个建议。别在一个女人面前提别的女人的事,你这笨蛋。」
▼
她穿上拂灰仪式专用的长袍。对平常就只穿黑色衣服的摇月而言,这没有特别新鲜,但这身衣服对她来说也是守护自己少有的容身之处,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
魔法师中好像也有人会戴皮手套飞行,不过摇月不喜欢无谓地遮起自己的肌肤。她知道在天上飞行时,露出皮肤绝对比较舒服。
她的身体状况难以说是完全康复。站著时虽然不致感到难受,但偶而造访的胸闷却是她尚未康复的最佳证据。即使如此,摇月对于再次举行拂灰仪式仍旧没有丝毫的犹豫。
相反的,如果不趁现在,逐渐增厚的灰层云便会完全夺去她飞行的机会。这比因〈暴食〉昏倒还要令她难过。
摇月怀抱著这种急迫感穿好长袍。
手里拿著扫帚的她爬上剧场庭园。在亚历斯泰尔中最深幽黑暗的森林里,树丛间飘然飞舞的精灵们黄绿色的磷光今天更显存在感。
「雨。」
受雨水浸湿的森林中,精灵们的磷光模糊地透了出来,水滴敲打枝叶的声音强调了沉默的存在。站在寂静无声的林间,摇月陷入整个世界只剩她一个人的感觉。
摇月甩了甩头挥去这份错觉。
不对。摇月在这个世界上早就是孤单一人了。
自从跟卡利姆约好要去看星座的那天开始,摇月就因为罹患不能与任何人交流的病,唯一的朋友又离她而去,使她一直独自在空中飞翔。
并非说不定是一个人。她就是一个人。樫宫摇月是自己一个人。
「……」
摇月不管头发跟长袍是否沾上了湿气,行走在森林里。
她心中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触。
接下来即将举行拂灰仪式的兴奋也好、上次失败造成的不安也罢,这些感情并未浮现在漫步于森林里的摇月心中。
摇月也与平常不同,因为更单纯的理由而在飞行前走在剧场庭圜中。
纯粹因为,她喜欢现在充满剧场庭园的气氛。
湿润的雨水冲洗过的树木、增添色艳的枝叶、柔软下沉的土壤的感触静静陪伴著摇月的心,使她备感怡然。
正因为怀抱著这么纯粹的心情令她心旷神怡,闯进这个空间无礼的存在才使摇月皱眉。
「你来干嘛?」
听到摇月的话停下脚步的,是与摇月同样身穿黑色长袍的卡利姆•坎德拉。他手里拿著一如往常大到没有必要的扫帚,在剧场庭园的正中央看著摇月。
「你没听宫古说吗?」
「说什么?」
「我也要飞。」
那一瞬间,受雨水浸湿的舒适消失无踪,她感受到自己的心急速冷却。这不只发生在摇月心底,也清楚地展现在她的脸上。
淡灰色的双眼冷冷地眯起,双唇也紧紧抿成一线。摇月毫不掩饰地以冷漠拒绝眼前的少年,对他丢下这句话。
「你想怎样?」
「我想我也该做些什么。所以,我要飞。」
事到如今他在说什么?她心底确实这么想。至今为止什么也不做的男人,到了现在究竟想做什么?
卡利姆以认真的眼神看著她,摇月则是别开与他对望的冰冷视线,挥了一下扫帚。
她以尾端轻抚的树木精灵化,大量精灵飞上天空。
摇月迅速扫起精灵后,直接轻盈地跨上扫帚。和双脚离地的摇月相反,卡利姆还站在地上。
反正他一定只是在那里看而已。
在心中这么想的摇月对卡利姆说出另一句话。
「不要妨碍我。」
摇月不打算听他回应,笔直飞向阴暗的天空。
▼
她深吸一口气。雨水被冬夜的空气冷却,比平常还冰冷的空气吸进摇月的身体。像是要拋下口中呼出的白气,摇月不停爬升。
她不回头。为了摆脱剧场庭园以及站在庭园中的少年,她奋力朝天边飞去。
冰冷的怒气在心底沉淀。生气的对象当然是卡利姆。
她已经不期待那个男人了。就算期待也只是枉然,只要他不妨碍摇月就好。她明明这么想,事到如今他为什么又在这个时候插手。
「——」
她随著锐利频繁的呼吸一同将对卡利姆的怒气收回内心深处。
摇月像是要挥开雨滴般甩了甩头。黏上脸颊的发丝令她郁闷,但是现在不是在乎这个的时候。上次就是因为一直在乎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才会失败的。
她要更专心才行。
如果这次拂灰仪式再失败,可能就不再会有能让摇月飞行的天空了。
她不要这样。
亚历斯泰尔的天空逐渐变成不能飞的天空,摇月无法袖手旁观。
所以她独自爬升到卡利姆绝对无法妨碍的高度。
「哈啊……!」
跨越远方所见的镜面塔顶端的同时,摇月的呼吸开始混杂痛苦的声响。她在童话花园与剧场庭园这些充满精灵的地方能跟平常一样活动,但是现在浓密的灰层云笼罩著天空,一旦上升到了这个高度,摇月身边就只剩最初精灵化的几棵树中所寄宿的精灵而已。
「笨蛋。」
卡利姆如果不在那时出现,她就能带著更多精灵飞行了。
「为什么要妨碍我……!」
要是无法举行拂灰仪式,摇月就得一个人待在坎德拉森林里。快乐的事也好、开心的事也罢,就连悲伤的事,一切都会被缺乏感情的空洞填满,只能孤独一人度过虚无的时间。
所以她要趁还能飞时飞翔,吹散碍事的灰层云,无奈卡利姆偏要扯她后腿。拖著十年前的往事,把摇月一个人留在这么高的地方还不满足,现在还想夺走她仅存的一点未来。
「哈……哈……!」
但是,就算她用这种急切追求拂灰仪式的心境,以及对卡利姆的烦闷鞭策自己,摇月的身体还是非常诚实。渐渐地,精灵匮乏开始令她呼吸困难。
她越想要好好飞,就越无法如愿。
向后瞄了一眼,摇月明明还没使用魔法,扫帚尾端就已经开始染成了黑色。只不过爬升了一点高度,灰层云对帕那刻亚造成的污染就已经严重到肉眼可见的程度。为此不得不降低飞行高度也加深了摇月心中的烦躁。
此外,〈暴食〉的症状也越来越严重。现在的摇月已经不见平常冷淡的气质,只能以难看的姿势飞行。
「哈啊!哈!哈……!」
每当紊乱的呼吸响起,摇月的飞行便失去原有的俐落,转为平庸。
这样下去不行,她想,现在绝对不能放弃。
因为如果她现在放弃,就再也不可能踏出寂寞的森林了。
「哈!哈……!——!?」
某个东西划过摇月眼前。连雨滴都能驱散、划破风声的声响将围绕摇月身体的痛苦一同带向更高的天空。
「什么……?」
茫然仰望前方,摇月看见一只天鹅在比自己还高的空中盘旋,但那跟在坎德拉森林的湖中看到的天鹅截然不同。
再怎么说,天鹅振翅时飘落的不是羽毛,而是火粉。
「哇!?」
摇月一惊,连忙退开,眼前一只接著一只飞上来的成群天鹅跟前一只相同,以冲破灰层云的气势展翅。
游弋的鸟群充满五颜六色。
摇曳的火焰使砂砾闪闪发光,比雨滴更大更清澈的水球在气流的玩弄下绽放。出现在眼前的数个魔法与天色无关,光是看到便会使人心情雀跃。
胸口不再难受,不知是因为散去的魔法使周遭充满精灵,还是交织飞舞的天鹅弹开了雨滴。
摇月向下瞄了一眼。
剧场庭园里出现的一片空地中,她依稀能看见挥舞扫帚的少年。
随后又有几只天鹅从剧场庭园飞向摇月。
「……卡利姆。」
与冷淡的眼神相反,摇月配合确实变轻的心,再次深吸了一口气。
▼
卡利姆驱使自己灵巧的飞行技术,在剧场庭园中的树林间来回飞舞。
操纵著又长又大的扫帚,他用尾端轻扫树皮。寄宿于树木中的精灵一旦苏醒渗出树皮,他便以魔法赋予他们形体,如此挥汗将精灵们送到摇月身边。
「唔!」
就算技术再怎么精巧,卡利姆也是第一次在这么狭窄的空间中飞行。枝条与树叶的浓密度跟大楼的缝隙间相比有著天壤之别,稍有不注意,就连地上的树根都有可能勾到扫帚。
因此卡利姆表情严肃,丝毫不敢放松不停滴下汗水的眉间以及环视周围的视线。他自己最清楚,只要有一瞬间失去注意力,这个特技飞行就会失败。扫帚若是被哪边的树干勾到,他就会确实与地面接吻,无法继续供给摇月持续飞行所需的精灵。
卡利姆过去将给人喜悦作为至高无上的信条,这次拂灰仪式虽然缺少了他的风格,却达成了在童话花园中等待的宫古等大人们的期待。
卡利姆做出的天鹅散发五颜六色的光彩,从剧场庭园飞向上空的摇月。它们拍打的翅膀不会被雨水浸湿,也不会受强风影响,勇猛地振翅,高高飞上亚历斯泰尔的天空。
接著,抵达灰层云正下方的天鹅稍作盘旋后便解除魔法,回归精灵原本的姿态。一般来说,他的拂灰仪式就到此结束。飘浮在人类生活圈的少数精灵们无法从精灵圈呼唤多少伙伴下来,但今天这不是他们的目的。喂饱飞舞于遥远上空的少女,才是这次拂灰仪式中卡利姆的魔法的责任。
因此,卡利姆所使用的魔法不是各种动物们的游行,而仅限于天鹅。要说为什么是天鹅,卡利姆自己或许也不知道答案。只是不知为何,他觉得要以夜空为背景飞翔的话,就属天鹅最适合罢了。
「哈!」
呼出的气息混杂著笑意。
「哈哈哈!」
他为什么会这么想笑?感受著天上落下的雨点和冬夜的冷气都无法冷却的热血,卡利姆严肃的表情渐渐参杂起开心的神色。
现在亚历斯泰尔濒临危机,就连身为魔法师的蕾莎也不支昏倒,若不扫除上空的灰层云,情况就绝不可能改善。明知事态如此严重,卡利姆却还是不禁笑了出来。
林中的拂灰仪式跟平常在空中举行的仪式不同,不是为了扫除灰层云,而是为了传送精灵。就常理而言属于异端的飞法,却使卡利姆著迷到连自己都感到讶异。
「这样说不定比较好啊。」
他挥舞又长又大的扫帚,用尾端一笔横扫好几棵树。
卡利姆以在亚历斯泰尔并立的高楼群间穿梭的诀窍,在树林里来回飞行,扫起精灵。只要活用扫帚的长度,就连在稍远处的精灵也不难以尾端收集。
如是他将挥舞两、三次扫帚后收集的精灵以魔法变成天鹅的形状,一一送上位于上空的摇月身边。
这么看来,操纵比平常还长还大的扫帚的技术也好、确实给予精灵们形体的魔法技术也罢,卡利姆所培养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现在这一刻而存在。
「哈哈哈!」
夹杂在自己的笑声中,他似乎听到了呵呵的低语。听著应该已经听不到,搔痒耳朵的精灵们的笑声,他想——
很开心。
这样跟精灵们一同飞翔,宛如找回童心般开心得不得了。
所以他才接著这么想:
这就是摇月飞行的理由吗?
卡利姆现在独自飞在剧场庭园的森林里,唤醒寄宿于树木中的精灵们,邀请他们加入自己的行列。他身边有许多精灵陪伴。
因此,那一瞬间脱缰的遐想使心脏冷冷地瑟缩了起来。
只要走下扫帚,这段快乐的时间便会结束,自己将会独自站在寂静沉默的森林里。
这个空间里没有别人,除了自己之外空无一人。只要停止飞行,精灵们也会对卡利姆不理不睬,只会轻飘飘地飘浮在空中。树木不可能与他对话,摇摆的枝叶是风随兴的玩笑。在深幽的森林里,这种空间无边无际。
倏地看向前方,看似巨大树洞的黑暗在树林中张开血盆大口。
像是要驱散遮蔽森林另一头的黑暗般,卡利姆刻意用力挥舞扫帚,以寄宿于扫帚尾端,精灵的黄绿色萤光照亮四周。
那淡淡的光辉使卡利姆感到安心。
「哈哈……」
应该开心的笑声变得有气无力。
只要一想到走下扫帚便会置身于这种寂寞之中,他就不想停止飞行。
在都市的危机、魔法师的责任之前,他更不愿在这么寂寞的地方独处。眼前的一片黑暗令卡利姆这么想。
也就是说,摇月也是如此吧。
她说自己因为孤单而飞。
因为除了精灵,没有人陪伴自己而飞。
卡利姆或许仍然不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意,但他现在藉由飞行,应该接触到了冰山一角。
有种越飞越渗进心中的寂寞。
越是与精灵们一同快乐地飞翔,这份心情就越加强烈。
为了挥去这种孤独,他得继续飞下去。
所以她才会无视〈暴食〉这种疾病,无视会不会受到灰层云阻挠,执意飞行。
一切都是为了驱散寂寞。
「哈哈……!」
这是自虐的笑声。
卡利姆确切地感受到,自己果然不了解摇月。
自己住在亚历斯泰尔,摇月则住在坎德拉森林。
卡利姆结束飞行后受到众人迎接,就算不飞,他们也理所当然陪伴在身边。就算偶而会有想要一人独处的瞬间,身旁的人们也绝对不会消失。
可是,摇月不同。
她的日常生活中没有别人。就连没有朋友、不跟人说话、想要自己一人独处的机会都没有。
这不是身在人群中所能体会的孤独。就算不与人交谈,也能藉由肩膀的碰撞、使对方闪身确认自身的存在。不过,一直置身于不愿闪身的树林、只会摇摆的枝叶中,甚至会让人怀疑自己究竟存不存在。
他事到如今才了解。
摇月的寂寞不能与他相提并论。
无边无际的孤独伴随森林中的拂灰仪式而来。这应该就是摇月所说的寂寞了。
「……!」
就算对自己的不成熟咬牙亦无济于事。后悔为什么这十年间将摇月一人摆在一旁也无可奈何。
现在他要做该做的事情。然后一旦拂灰仪式结束,他要好好跟摇月说清楚。
如此下定决心的卡利姆挥舞扫帚收集精灵。他轻抚树木,成功使其中几棵精灵化,在森林中来回飞行,将编织出的魔法送上摇月身边。
希望自己的魔法能至少使摇月不再寂寞。卡利姆这么想著,又将数只白鸟送上天空。
▼
「把插枝用的帕那刻亚全拿去卡利姆那边!!」
以远见镜看著两人拂灰仪式的宫古对自己的部下下达指令。随著她的声音,有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起来,有人高声要求更进一步的指示。
「我说全部就是全部!!把童话花圜里的帕那刻亚全给我拿上去!!啥!?责任?这种东西交给我来负责,动作给我快一点!!」
不只有宫古,其他同事、前辈、后辈与她的上司,周围的大人们全手忙脚乱地开始行动。这是当然的,毕竟现在远见镜中所映照出的影像给予了他们慌张的理由。
上空虽然才刚开始使出魔法,但摇月的魔法已经比宫古见过的任何魔法都还要美丽,令人叹为观止。
不断摇曳变换的色彩为灰层云染上颜色,无时无刻不笼罩天空的可恨云层因精灵们的光辉改头换面。
黄绿色的薄纱像是好几层飘舞的藤蔓帷幕一般从阴天上垂下,缓缓波动的模样宛如在微光下徐徐拍打岸边的波浪般神秘。
雨一如往常静静地从受极光笼罩的天上落下。
倾注而下的雨点渗透出朦胧的光芒,以黄绿色照亮整个亚历斯泰尔。
不同于摇月先前将一切染成雪白静谧的魔法,想让人依偎在这份温柔的光辉中的磷光使都市陷入如梦似幻的风景。
「她还是这么夸张。只要精灵足够,她不管规模多大的魔法都用得出来吧?」
宫古喃喃自语,吹了声口哨。她在卡利姆与摇月的年纪也曾身为魔法师在亚历斯泰尔的天空飞翔。当时的宫古以都市的天空为舞会会场,精灵们也最期待与宫古飞行。
「不过,看到这个,那时的自信一下就不见了呢。」
这不只是对摇月说的话,剧场庭园中还有一个不停飞行的魔法师。他的魔法和摇月不同,无法令人感到震撼。即便如此,在她所做出辽阔的景色中,卡利姆的魔法却仍旧明确夸示著自己的存在。
天鹅群飞上充满柔和黄绿色光辉的天空。
张开双翼、优雅地于空中滑翔的鸟群会在瞬间突然散去,加入覆盖天空的极光。
看到魔法解除、天鹅回归光粒子的瞬间,宫古心底涌现难以言喻的感动。这一幕不悲伤也不寂寞,但是一直看著这虚幻的一刻便会使人自然而然地落泪。这种哀戚而开心,不可思议的感情充满宫古的心中。
极光与天鹅,隔著镜子映照出的景色一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光景。她在心中强烈地相信,这不输给任何人类手工做出的精致,也不输给任何自然编织而成的神秘。
宫古向一旁瞄了一眼,看到这个影像正确实受到记录的标示。这并不单纯只是拂灰仪式的纪录影片,那两人成就的景致美丽到甚至能说是一种艺术。
「我果然还是喜欢你们。」
想起玩世不恭的少年与冷淡的少女,如此低语的宫古眼前,远见镜中所映照出的亚历斯泰尔的天空开始产生变化。
「精灵要下来了!!帕那刻亚呢!?」
「交给卡利姆了!!」
部下们回答她的问题。至今始终忙碌不休的他们也渐渐停下脚步,开始注目远见镜中映出的影像。
精灵们缓缓从厚重的灰层云彼方降落。摇月做出的极光逐渐化为黄绿色的粒子落下的光景,令人著迷到隔著镜子观看会显得可惜。
「如果能这样顺利进行就万万岁了呢。」
拍摄拂灰仪式的传目鸽捕捉到剧场庭园里的样子。由于精灵化的树木比摇月平常进行拂灰仪式时还多,庭园里处处出现空洞。但是实际数量接近五十棵的空白中,依稀可见崭新向上伸展的小树。
降落的精灵还不多,再加上一次插枝了好几棵新树,导致生长并不顺利。即便如此,树木们仍然渐渐伸展枝条,繁盛树叶。看到它们成长茁壮的样子,似乎能够成功的感觉确实让人松了口气。
「哎呀,卡利姆还真厉害啊。」
把帕那刻亚送给卡利姆的其中一个部下拍拍沾上头发的雨滴对她说。他的脸颊不是被夜晚的冷风吹红,而是被兴奋染红。
「哎呀,上面怎么了吗?」
「我一送帕那刻亚过去,他就要我摆在旁边。我照办后,他竟然把整束背了起来开始飞。你敢相信吗?边飞边挥舞扫帚又边用魔法,居然还能自己插枝耶?」
「他一定是因为跟摇月一起飞在耍帅啦。这点小事明明交给我们就好,真是笨耶,那家伙。」
「哎呀~这没办法啦。我在女孩子面前也会想耍帅啊。」
「想耍帅就别偷懒,能让我看看你帅气的一面吗?」
「宫古学姊的年纪已经不是女孩唔哇!我知道了不要露出那种笑脸啦!!」
赶走大叫的部下,这几天占据宫古脸上的紧迫神情消失了。以适度的紧张环顾楼层四周,不少同事也在暂时顺利进行的气氛中,带著开朗的表情彼此交谈。
毕竟自从镜面塔启动以来,童话花园就一直飘散著紧绷的气息。在事态逐渐改善的现在,会稍微放松也无可奈何。剩下就只等在上面飞行的卡利姆跟摇月回来,这次的事件就暂告一段落了吧。就在宫古这么想,露出微笑看向远见镜的瞬间——
「精灵指数开始异常上升!!」
楼层一角传来紧张的声音。回过头,正在确认由传目鸽回传的影像与观察精灵指数变化的职员发出足以驱逐迟缓空气、充满紧张感的声音。宫古立刻切换心情,就在她正要走向那个职员的瞬间,新的声音伴随著庞大的不安传来。
「樫宫摇月消失了!!」
「怎么回事!?」
「不知道!可是!!」
大喊的男性职员手指的方向映照出明显异常的天空。
淅沥淅沥落下的雨点受到风的吹拂,转变为犹如台风的暴雨。不只如此,摇月所呼唤而来的大量精灵在空中翻滚挣扎,朝剧场庭园落下。
稍早美丽的光景急转直下,映照出恶梦般的景色。
卡利姆从剧场庭园送出的天鹅群被从精灵圈降下的大量精灵吞没消散。点缀天空的神秘极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空宛如要吞噬亚历斯泰尔般刮起狂风暴雨。
「宫古!」
「这次又怎么了!?」
众多职员互相高喊怒吼做出指示时,宫古身旁的女性职员锐利地喊了她的名字一声。
「你看这个。」
紧张的声音封住她的疑问,眼前映照出天空开始刮起狂风暴雨前一刻的影片。
影片中摇月正在飞行。稳稳跨坐在扫帚上的她没有因〈暴食〉而痛苦挣扎的模样,以一如往常令人瞠目的技巧飞翔。
她飞行的模样令人不禁赞叹她的才华,但下一瞬间,她的身影消失了。
「啊?」
事情发生得过于唐突,使她发出错愕的呼声。
「这什么鬼?」
倒带重新确认一次。一直顺利飞行的摇月突然消失了。她无法理解,再次倒带重看,一时半刻来不及理解的事态在影片中不停重播。四周的怒吼渐渐淡去。这种事不可能发生的否定与另一半只有可能如此的笃定在宫古心中冲突。似乎有人呼唤她的名字,但她没有余力回应,费尽心力才终于承认摇月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卡利姆怎么办?」
就算她无法对自己的名字做出反应,听到少年的名字却使她抬起头来。
「谁上去叫卡利姆回来!!」
这不是准确地判断现状,而是焦急的吶喊。
「摇月精灵化了!!在卡利姆精灵化前谁快点叫他回来!!拜托!!!」
宫古激动的尖叫迫使状况更加危急。
▼
『呵呵,嗯呵呵,啊哈哈哈哈哈!』
欢笑,欢笑,欢笑。
传入耳中的是自己的声音吗?摇月就连这也无法分辨。顺著心中所感受到的甘甜滋味以湿润的双眼看向前方,他们就在眼前。从灰云层彼方受到摇月的魔法吸引,精灵们不停来到摇月身边。
他们口口声声地说:
来玩吧。来玩吧。
来玩吧。来玩吧。来玩吧。来玩吧。
来玩吧。
纯洁无邪又喜爱玩耍,娇小的他们这么对摇月说。
清清楚楚,浅显易懂地传达他们的想法。
所以摇月才予以回答。向他们传达仅仅一语。
『嗯,来玩吧。』
她分明有开口说话,声音听起来却像从别处传来的。
华丽的精灵们加强他们小小生命的光辉,在摇月美丽虚幻而因此令人叹为观止的世界中增加自己的存在感。
人、兽、鸟、鱼,他们支撑著这个世界的所有生命,但他们却无时不在寻找玩伴、无时不渴求著仅以这一句「我也要玩」便能成为同伴的存在。
跟摇月一样。
不必使用不可靠的言语,不需多大决心便能一起游玩。摇月也为了驱散孤单一人的寂寞,时时刻刻渴求著精灵们。
渴求,受到渴求。
正是因为这样,摇月比任何人都还亲近精灵。
比起宫古。
比起罗莎莉。
然后,比起卡利姆也是。
「……」
这个名字浮现的瞬间,摇月感受到自己心中微小的疙瘩。
沉迷于精灵们的声音中,却仍旧清楚感受得到的疙瘩。来不及确认疙瘩究竟为何,摇月身边再次充满精灵们的声音。
呵呵搔痒著耳畔的笑声。对稀稀疏疏地朝她耳语的他们,摇月回答:
『一起玩吧。玩个痛快吧。』
来玩吧。来玩吧。来玩吧。
来玩吧。
来玩吧。来玩吧。
来玩吧。
精灵们立刻回应摇月,让她既高兴,又愉快。
所以摇月更加渴求他们。
跟我说多说一点话吧。
跟我玩久一点吧。
过得更甜美更快乐。
一起享受前所未有的甜蜜时光吧。
然后,总有一天让她沉浸在这股欢愉之中。
『因为……』
这样非常舒服。
来吧,心的表面被人夺走的感觉令摇月颤抖。
回过神来,精灵们的声音传进摇月的内心深处。
来玩吧。
精灵们在向她招手。说著「一起来这边」、「这边更好玩喔」,试图将摇月带走。
他们要带她去的地方快乐又开朗,是这个世界中充满最多喜悦的地方。
既然如此,摇月就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因为,如果能一直跟他们玩,不知道会有多么幸福。
再也不会因无法与他人相处感到悲伤。
再也不会因为独自在森林里生活而寂寞。
再也不会因什么也不了解的少年而伤心难过。
她要去绝对不会受伤,绝对不会流泪的那个地方。
『带我走。』
在渐渐模糊的意识中,她似乎看到张开双翅的鸟从眼前飞过。
▼
「说真的,开什么玩笑。」
他想起不知何时,蕾莎曾经这么抱怨。那时他笑著安抚了她,但现在的卡利姆完全笑不出来。
一如既往不停在剧场庭园中飞行的卡利姆扫起精灵,用魔法送上天空的同时,他背著大人们带来的帕那刻亚进行插枝。
摇月使用的魔法跟他身旁的精灵相互呼应,寄宿于剧场庭圜中树木上的精灵们也全都觉醒,上升到她身边。为了补上因此精灵化的树木空缺,他一味地进行填补。
所以,绷紧神经在剧场庭园中来回飞行的他才会听见那声细微的声响。
匡当,一声。
比投进杯中的硬币还轻,却无比熟悉的声音冲击卡利姆的耳膜。
声音是从树丛的另一头传来的。
「……?」
疑惑的他看向一旁,发现在众多精灵发出磷光飘浮的剧场庭园中,只有视线前方的精灵们以奇妙的方式聚集。
他们像是聚集在水边的萤火虫,在黑暗中留下些许的轨迹,朝那一点前进,犹如那里有甘甜的蜜汁。
卡利姆飞向精灵们聚集的地方。
他轻抚树木、收集四周飘舞的精灵,手握扫帚、背著帕那刻亚的枝条穿过林间。
然后,他看到了。
那一瞬间,不断飞上天空的天鹅群停了下来。
不停跃动的扫帚在卡利姆手中获得短暂的休息。
他呼吸紊乱,额头渗出的汗水聚集于喉头,流下脖颈。
汗水的其中一条支流,随著咽下口水时喉结的动作改变流向。
「啊?」
口中发出讶异的声音。
他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只有紊乱的呼吸消失在静谧的树林间。
他踏出一步。
朝虚空伸手,确认位在眼前的物品。
卡利姆的指尖一靠近,聚集的精灵们便轻盈地向上飞舞。
黄绿色的磷光划过眼前,飘上天空,但卡利姆的视线却不追随他们的光芒,而是轻轻拿起指尖碰触的物体。
「扫帚……」
手中樫木的触感跟卡利姆现在另一手中握著的相同。
不同的是重量,以及长度。
现在卡利姆捡起的扫帚比自己用的还轻还短不少,但这才是原本一般扫帚该有的大小。
「……」
只不过,和一般扫帚不一样的是,那支扫帚尾巴的颜色。
宛如涂上一层灰再经过拋光般发出黯淡银色光泽的尾端,跟卡利姆的扫帚截然不同。
卡利姆认识这个颜色。
他在童话花园里看过。
他在远见镜的镜面上看过。
在剧场庭园中仰望天空时看过。
然后他每次看到都会想:这个颜色,跟她头发的颜色真像。
卡利姆手中握著扫帚,跨上自己的扫帚。
这不是之前为了在剧场庭园树林间穿梭的特技飞行,是纯粹跨在扫帚上,平凡无奇的飞行。只不过,现在卡利姆现在追求的只有该如何提升速度。
他躲过枝条、拨开树叶,最后穿过树梢,随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超出在剧场庭园中飞翔的卡利姆想像的景象。
「哈、哈……」
他只能喘息,连句玩笑都说不出来。这个当下,卡利姆目睹的光景轻而易举地让他哑口无言。
天空一片狂暴混乱,就连暴风雨这种形容都显得微不足道。
哗啦哗啦不停落下的雨点受到强风吹拂,冰冷的雨滴用力敲击他的脸颊。不知为何,从精灵圈降落的精灵们化为数条光束,宛如蛇一般在天空中蠕动。
眼前的景象让他怀疑仅以一柄扫帚飞行的自己是不是疯了。在这种天气中,卡利姆一心凝视上空,在失控的精灵间穿梭。
摇月不见了。
刚才还在飞行的她不知去向。
受到强烈的风雨及窜动的精灵阻挠,他看不清楚天空。即便如此,眼前的事实与手中的扫帚仍同时使卡利姆心中的焦躁加速。
她掉下来了。
令痛苦回忆苏醒的词汇不停在脑中萦绕。
在哪?她掉下来了。她在哪?她掉下来了。摇月在哪?她掉下来了。
她掉下来了。
「闭嘴——!!」
怒吼消散在狂风暴雨中。他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期待听到这一声的摇月会在眼前现身。
怎么可能。
他不可能这么凑巧听见摇月的声音,但此时他却听到了别的声响。
是大钟楼的钟响。原本用以宣告拂灰仪式结束,庄严沉重的音色,反而稍微纡缓了卡利姆心中的焦躁。
卡利姆把手中摇月的扫帚背到背上。背上的帕那刻亚散落在剧场庭园之中,但他无暇顾及这些。他拿出随身镜拨了一通语音通话。与此同时,天色每况愈下。
『卡利姆,你现在在——』「在哪!?」
他没有时间听对方把每个字说完,卡利姆打断宫古的话。
「她在哪!?」
宫古回答前的数秒钟感觉无比漫长。一直在脑中说著赶快赶快的卡利姆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在捉弄自己。
『精灵圈。』
听到直接了当的回答,卡利姆抬头向上。他知道在狂风暴雨彼端、跨越灰层云另一头遥远的上方,有个光芒荡漾的地方。他没有实际去过,也没有亲眼看过,不过精灵们会从那里降落,所以那个地方理应存在。
『摇月精灵化了,然后——』「我知道了。」
这次他也没有必要听到最后。只要知道摇月身在何处就够了。
卡利姆背著摇月的扫帚,使自己的扫帚垂直向上。不需要耍任何花招,只要笔直向上爬升就好。
卡利姆飞上天空。
划破长空、锐利动作近似摇月的飞行,没有任何保留与犹豫,只让人感到俐落无比。
玩心不复存在,飞行的轨迹直直朝精灵们盘旋的天空延伸。
不知是对卡利姆跨坐的扫帚起了反应,还是受到背上摇月的扫帚吸引,化做光束在天上缠绕的精灵朝卡利姆身边聚集。
那时卡利姆便以侧身、加速、回旋躲过。像是在说抵达摇月身边之前他没有时间绕远路一般,他以最低程度的迂回冲上天空。
那怕精灵们擦过他的脸颊,逼近他的脚踝。只要不被打落就好,只要朝摇月所在的地方直线前进就好。
「可恶……!」
这种事情就算不鞭策自己的心,他也知道。但之所以感觉到高度越高,速度便随之下降,或许是因为卡利姆还没抹去过去的阴影。
明明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幼时苦涩的记忆并不像这样想一想就能轻易抹灭。不如说,随著这十年来他一次又一次地回想,恐惧更加鲜明地紧紧缠上卡利姆的心。而只要心生畏惧,身体也会轻而易举地受到恐怖束缚,使动作迟钝。
现在的摇月分明处境危险,卡利姆的身心却始终被囚禁在幼时所犯的过错之中。
云越靠越近。
狂暴精灵群的彼端,穿过强烈风雨的前方是一片厚重的灰层云。
他的心因害怕而动弹不得。
随著高度增加,历历在目于心中复苏的创伤,使卡利姆的动作越来越不协调。
盘绕的精灵划过眼前,切下几根浏海,但他的视野依旧盯著眼前漆黑的云海。
他是亚历斯泰尔唯一被称为三流的魔法师,因为——
他无法扫去灰层云。
他无法呼唤精灵。
他弄不脏扫帚。
一切的原因都来自于心的限制。
都怪自己,摇月变成了那种样子。
都怪自己,摇月得自己一人生活。
都怪自己,摇月才这么孤单寂寞。
摇月会罹患〈暴食〉、摇月会被关在坎德拉森林、摇月会孤单,全都是因为她救了卡利姆。
都怪他,摇月的外表变了。然后卡利姆拋下改变后的摇月,逃到了亚历斯泰尔来。
因为他拘泥于从前冲进灰层云前的摇月。
在染上一层灰之前耀眼的金发。
健康的肤色难以用病恹恹形容。
闪闪发光充满耀眼光芒的双眼。
这才是幼时一直陪伴自己的少女。承受不住自己沉重的罪孽,卡利姆一直都在摇月身上寻求心中昔日的少女,坚信总有一天能取回她那时的样貌。
为此,他才无法认同现在改变后的摇月。
灰金色的头发、太过苍白的肌肤、缺乏色泽的双眼,摇月的一切都变了。
跟以前的她,完全不同。
他擅自这么决定,擅自以为自己令最喜欢的少女一生蒙上阴影。因此卡利姆逃进儿时的回忆中,一直不愿直视与回忆不同的现实。
卡利姆这样的态度,究竟伤了摇月多深?
类似灼伤的痛楚涌上心头。
随著痛楚逐渐扩散的是这十年来,卡利姆无时无刻不对摇月抱持著的罪恶感。这份罪恶感与对灰层云的恐惧一同在他心中酝酿,束缚他的心,苛责他自己。
「唔……!」
就连摇月精灵化,也是因为卡利姆不停将精灵送到摇月身边造成的。他擅自编出不符现实的理由责备自己。
又来了。你又搞砸了。
他的心像是要跟卡利姆•坎德拉这个存在切割般指责他。
你又害摇月陷入生命危险。
都怪你以前骑不好扫帚。
都怪你现在用不好魔法。
你就是这样,一直害摇月痛苦。
都因为你说要飞,摇月才跑到无法触及的远方。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每次都是你不对。
都怪你多管闲事,摇月才会穿过灰层云,上升到精灵圈。
你究竟想怎么办?
「……!」
背上的扫帚沉重无比。就连摇月的扫帚变得这么脏,都是因为你。他如此不停苛责自己。
「唔!」
又一条光束从紧咬牙关的卡利姆眼前扫过。他连忙闪身,接连如蛇一般举头攻击的精灵们像是为了阻挡卡利姆的去路般袭来。
他知道自己得快点去救摇月才行。这样下去就无法挽回的预感使卡利姆的心越来越焦急。
但他还是动不了。扫帚只能在水平回旋,丝毫不肯向上。
他承受不住排山倒海的罪恶感,似乎就要从扫帚上坠落。
『没出息。』
不知何时摇月对他说的话刺进心中。
的确正是如此。
明明事态这么紧急,到现在还在拖拖拉拉的卡利姆没出息得无药可救。
我怎么会这样,这样就满意了吗?他扪心自问的同时,视野开始模糊。
模糊的原因不是打在脸上的雨滴。卡利姆打从心底落下的泪水代替了言语,替萦绕心中的思念发声。
没用到无药可救。
难看到无可奈何。
不中用的样子连自己都受不了。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察觉到心仪的少女身处险境,为此奋勇飞翔,却在一如往常的地方绕来绕去。
他希望自己能差不多一点。他想怒骂自己,玩笑差不多该开够了。
灰层云好可怕。
那又怎样。
飞太高好可怕。
那又怎样。
摆脱不了过去的记忆。
那又怎样。
现在也是,摇月精灵化的契机是自己。
「就说!不能这样想了啊!!」
他大吼。朝天空大吼,像是在煽动心中最深处的愿望。
接近灰层云好可怕。
那已经够了。
飞太高好可怕。
那也已经够了。
过去的创伤也好、刚才涌现的罪恶感也好,这些全部都够了。全丢了吧。
十年间,不切实际的愿望及顽固的坚持一直遮蔽他的双眼、蒙蔽他的心灵。他只要下定决心除去这一切,剩下就只需要面对现实就好。
『卡利姆一直在乎以前的事……!我才会这么寂寞!』
摇月在病房里对他这么说。既然如此,卡利姆无论做何感想、怎么思考、如何烦恼都无关紧要。因为摇月的话语,才是卡利姆唯一应该面对的现实。
「呼——」
他细细吐出一口气,牢牢握住扫帚的把柄,集中精神。眼角锐利地吊了起来,卡利姆的眼神随之改变。
看准目标,他紧盯摇月所在的那里。
一蹬扫帚,他朝缠绕的精灵间的空隙描绘出一直线的轨迹——
飞翔。
向上,到她一定在的地方。
反抗创伤。
一脚踢飞畏惧的心。
为此,他质问自己:
自从那天以来直到现在,他有什么愿望?
他是否曾经这么希望?
希望自己能冲进回灰层云中,救回摇月?
「这种事,都不知道想过几次了啊!」
结果,这才是他的真心。
他想救摇月。
不只是从云中,卡利姆还想拯救摇月于孤单、寂寞以及会让她流泪的一切理由。
因为,他喜欢摇月。
「那么!」
盘绕的精灵逼近,从上方、也从下方。然而卡利姆却毫无畏惧,融合俐落的飞行与自身的技巧,专心一志冲上天空。
不是下方、也不是左右,卡利姆一味朝上飞去。
不害怕逼近的灰层云,冲进大量精灵降下的云间。
飞行在精灵与灰层云间细小的缝隙中,漆黑的云层在眼角余光流逝。但是卡利姆连这也拋下不顾。
因为这时退缩就会失去真正重要的事物。因为他觉得这才是他最害怕的事,所以卡利姆才用颤抖的双手紧握扫帚飞翔。
然后一旦开始飞行,他发现自己害怕的东西原来只不过是这点程度的小事。
卡利姆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穿过了灰层云。
「摇月!!」
穿过云层的瞬间,他呼唤她的名字。
▼
精灵圈充满光芒。
不至炫目到令人睁不开眼,安稳柔和包覆一切的光芒跟在水中仰望水面一模一样。缓缓荡漾的光芒并没有诉说什么,不过只要静静地看著,心中便随之安详无比地摆荡。这里——精灵圈充满这种感觉。
「摇月」
但是卡利姆却不是来此寻求安详。他也不想要安详。卡利姆前来寻求的跟这种感觉完全相反。
摇月在他眼前时,他的心无时不掀起波澜。
摇月在看,他才举行帅气的拂灰仪式。
摇月在听,他才开口说出无聊的废话。
摇月在飞的时候他担心得不得了,她平安完成飞行时自己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就像这样,装帅、耍笨、难看地慌张,全都是因为有摇月。卡利姆没有摇月不行,所以——
「你在哪!?摇月!!」
他放声大喊、眺望、来回飞行,四处寻找她的身影。
卡利姆拚命找寻她独特的灰金色头发、与黑袍相衬的苍白肌肤、其实看起来非常美丽的灰色双眼。
然后他发现了那个。
在安详的精灵圈中,有个发出异样光芒的存在。
那道光芒与卡利姆所熟悉的黄绿色精灵磷光相似,给人的印象却跟精灵所散发出的柔和不同。那道光像是会呼吸、脉动一般,重复强弱闪烁。
他靠近,受到光指引。
他靠近,胸中怀抱著信心。
他靠近,因为他知道那就是她。
「摇月!!」
然后他呼唤她,彷佛这么做就会使她立刻出现在眼前。
光的闪烁变强了,如同在回应卡利姆的呼唤。
摇月却仍然不见踪影。只不过,他越是靠近光芒,就越了解一件事。
除了中心闪耀强光的一点之外,还有碎裂成无数碎片的光辉飘浮在四周,无法完全融入精灵圈的安详之中。
宫古说摇月精灵化了。
若真是如此,卡利姆该做的事情便十分明瞭。
收集精灵的方法只有一个。
因此卡利姆拿起平时骑在脚下的扫帚挥舞。
在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在充满柔和光芒的地方,扫帚翩翩起舞。
他以温柔的拥抱收集黄绿色的光辉。这些全是她的碎片。是他珍爱的,樫宫摇月的碎片。
她说的每一句话、她的泪水、她冷漠的脸,全部都是这些碎片的结晶。
卡利姆以手中的扫帚,一个一个收集对他来说比任何事物都还珍贵的宝石。
以她灵魂的闪光为中心,他追逐飘远的碎片,像是牵著漫无目标仿徨的手般温柔而慈爱。
如此将扫帚收集的碎片带往闪光的中心。
他打从心底庆幸自己是魔法师。
他打从心底庆幸自己没有因为很逊而走下扫帚。
他打从心底庆幸自己没有放弃魔法,改而依赖魔术。
幸好他从小一直飞到现在,现在的他才能这样拯救她。
这真的令他高兴到掉下泪来。
给予收集到的精灵形体对卡利姆来说也丝毫不费吹灰之力。
该赋予的形体——摇月的身影不只烙印在他眼睑深处。她随时都带著清冷的表情站在卡利姆心中。
始终不敢直视的灰金色长发也好、病态般白皙的皮肤也好、淡灰色的双眸也好,现在的他已经能诚实地接受这些就是摇月了。
以扫帚飞行,使用魔法渐渐取回她的姿态时,各式各样的思念涌上他的胸口。其中当然不乏后悔与惭愧,但对摇月柔和的情感却更庞大。摇曳的光芒像是精灵圈安稳的写照,静静在卡利姆的内心波动,使害羞在他心里扩散。
「呼。」
轻声呼气是她苏醒的证明。
摇月取回身体后,她的体重确实地传进卡利姆怀里。
「摇月。」
卡利姆呼唤她的名字。以未曾有过的温柔呼唤她的名字。
▼
放弃自己的轮廓,成为薄雾散去的感觉十分舒服。
夏天的酷暑中一丝不挂地跳进湖里,闭上双眼享受水滑过肌肤的触感,不知不觉间便有种自己与湖面摇曳的波光融为一体的错觉。这跟那种感觉十分相似。
「……呼。」
摇月安详地叹了口息。
她有股樫宫摇月受到稀释的感觉。与精灵融为一体,跟细小的生命们一起成为世界的碎片之一使她感到无比宁静。
但是,这并不是摇月自己的意愿。
她只是安稳而舒适地,被带到能抱有再也什么都不用做的安全感的地方。这个诱惑令人难抗拒,频频引诱她随波逐流。
『就这样,好吗……』
模糊的低语似乎从某处传来。
如果睡眠能永远这么平静不知该有多好。
不必在意任何事情闭上双眼,剩下只需要沉溺于甜美的睡意。安详、惬意,令人想永远沉眠。
泪水也好、
悲伤也好、
寂寞也好、
什么也没有。
摇月或许一直期盼能如此长眠。
『真的吗?』
疑问在心中响起。
这个声音使即将沉入水底的意识微微浮现。
疑问在意识中不断回响,试著摇醒摇月的意识。难得能舒服地沉入长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虽然想这么说,但疑问却不停歇。
就这样陷入长眠,真的是摇月想要的吗?
说不定真的没有悲伤也没有寂寞,但就这样好吗?
这样有什么不好?摇月在梦中想。
没有痛苦、不会受伤是多么的安稳。什么也不用做,委身于波浪之间是多么轻松、多么幸福。摇月不知道这样究竟哪里不对。
可是,声音还是继续质问这么想的摇月。
这样真的好吗?那么,不就什么也没改变吗?
不存在任何痛苦的日常生活,这跟摇月现在在坎德拉森林里的生活究竟有什么不同?
每天在人烟罕至的森林中茫然漫步。森林中的日子对人类生活而言过于和缓,将一切变得缓慢。
悲伤、寂寞、孤独与痛苦,所有的感情都消失无踪。
所以,每当摇月来到亚历斯泰尔时才会惊讶。
自己一个人时居然这么痛苦。
然后她同时这么想:
自己竟然拥有这么强烈的感情。
那是痒痒的、又柔和的感情。常常令她难受,令她痛苦。即使如此,开心与欢喜仍会在难受与痛苦中悄悄现身。
她实际体会到这种使心脏剧烈跳动的想法时,某种温暖的东西就传遍摇月全身。
难得见到卡利姆的时候会这样,突然听见卡利姆声音的时候也是。回想起跟卡利姆一起的回忆时更是如此。
然后,摇月才了解到。
原来,我喜欢卡利姆。
所以,没办法跟卡利姆在一起时是如此悲伤。
所以,卡利姆一直拘泥于过去时会这么寂寞。
所以,与卡利姆之间的距离感使孤独更加强烈。
难受又痛苦,无可奈何,令人想哭。她不摆出冷淡的表情便难以忍住盈眶的泪水。
这种感情起伏确实时常让她感到辛酸,但是这份搔痒也常不禁令她失笑。
既然如此,摇月现在所沉浸的东西果然还是与那不同。
在这里,在这不知是梦是醒的安详之中,喜欢卡利姆的辛酸苦涩会随著喜欢卡利姆的开心、喜悦、害羞与温暖的心变得迟钝。
这并不是摇月所期望的。
「——!」
「……?」
突然,她听见某人的呼唤。
那是个温柔如暖炉中点燃的火焰般柔和的声音。
是她十分熟悉,这十年来却几乎听不到的声音。
摇月没盖著毛毯就午睡时一定会温柔地叫醒她,收藏在遥远记忆中、少年的声音传进耳中。
「……呼。」
她细细、柔柔地吐出一口气。
模糊的声音虽然像是从远方传来,这一口气的感觉却和受到精灵包围时稍有不同。
自沉睡苏醒前,摇月深吸一口气,接著伴随呼出的气息静静睁开双眼。
「摇月。」
「卡利姆……」
带著和以前相处时相同的温柔微笑,少年就在眼前。
看到他的脸的那一瞬间,无数感情涌上摇月的胸口。
卡利姆一直拘泥于过去而感受到的痛苦、不愿承认现在的自己的难过与不安;即便如此,她仍旧能跟卡利姆交谈的快乐、知道他愿意为自己担心的喜悦;看到卡利姆飞翔她便跟著开心,一想到无法高飞的他原因果然在于自己时,胸口就揪在一起。
其他还有很多、很多感情混杂在摇月小小的心中。
这些无法承受、难以言喻的感情化做泪水,掉了下来。
眼泪滑下她的脸颊。
醒来的瞬间常有这种事。不管是谁应该都曾在醒来时擦拭过眼角浮现的一滴泪水,但现在浸湿摇月脸颊的,却不只有一滴。
以心为泉源的泪水源源不绝。
摇月等待已久的卡利姆就在眼前,视野却模糊到看不清楚。
「笨蛋……」
她的话也跟视野一样模糊。
「我知道。」
他的回应是多么地温柔。
「笨蛋……」
「嗯,对不起。」
已经不行了。卡利姆的声音,在摇月面前始终紧绷的声音,现在柔和地放松。卡利姆让摇月听到他和别人说话时一样的声音,这让她开心得不得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止不住哭声。明明想听多一点卡利姆的声音,却被随后自己不停发出的哭声干扰而听不清楚。
「呜……我一直……都一个人……为什么不跟我……!啊啊!」
「对不起。对不起,摇月。」
「一个人好寂寞……所以……!」
「嗯,对不起。摇月对不起。」
卡利姆道歉的温柔声响,还有他呼唤摇月名字的事实让她好开心好开心,溃堤的泪水源源不绝地涌出。
「我一直、一直都自己一个人……因为卡利姆如果不在,我就……」
他没有挥开攀住他的手,而是搂住她的肩膀。虽不用力,却十分温柔而确实。所以摇月不把脸埋进他的胸口,而是把话说给卡利姆听。
「我很寂寞!卡利姆不在……我好寂寞!」
混杂著眼泪的话停不下来。
「都怪我救了卡利姆……!才让卡利姆难受……所以……」
哽咽让她的话说不清楚。
「所以、我、不能让卡利姆痛苦……」
即使哽咽,她也得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才……不能跟卡利姆在一起,所以……——!?」
她被用力搂进怀里,卡利姆将摇月整个人抱紧。
「没有这回事……!绝对,没有这回事。对不起,摇月。真的很对不起。」
难过的声音不停在耳畔道歉。卡利姆用力却仍旧温柔地搂著摇月,她则是把脸埋进他的怀里。她已经忍不住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放声大哭。跟小时候一起玩不小心跌倒时一样。
摇月一直想这么做。
如此以自己的心意跟卡利姆冲撞,然后让卡利姆接受自己。
没有任何险恶的言语交锋、没有莫名带刺的氛围、也没有彼此怒吼,摇月一直等著这种互相珍惜的关系。
在卡利姆怀里,摇月边哭边想:
她再也不想思考没办法在一起这么寂寞的事情了。
「呜呜……啊啊……啊啊啊……!」
阔别十年达成心愿的摇月好像哭了很久、很久。也许哭了一个小时,但说不定其实只有五分钟。可是,这种事情已经无所谓了。
「……」
「摇月。」
卡利姆看著猛然离开自己怀里的摇月。
他的表情十分暧昧,像是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他是在犹豫、在烦恼、还是在欣喜?所以摇月开口问:
「卡利姆为什么要救我?」
她的声音沙哑,鼻音又重,让她觉得有点丢脸。
「你说为什么——」
「……为什么?」
摇月振奋了一点勇气才得以问出口。面对神情紧张看著自己的摇月,卡利姆露出怡然自得的表情说:
「因为我想救你。」
卡利姆并未别开双眼,继续说道:
「听到摇月消失在精灵圈的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救你。我如果做得到就绝对要救你。该怎么说,大概就是这样。」
看到卡利姆似乎有些害臊的表情,那一瞬间摇月笑颜逐开。
刚才卡利姆对摇月说的话,跟十年前她救卡利姆时的想法一模一样。只因为想救,所以这么做。救了之后会怎样、是否会牺牲自己,在思考这些之前,心与身体先动了起来。
如同摇月不在乎自己会冲进灰层云中。
就跟卡利姆不顾一切飞上精灵圈一样。
这就是这种感觉。
「所以啊,该怎么说,对不起。」
「什么?」
「在医院的事。摇月,你不是说过吗?说你的头发、皮肤还有眼睛都是我得救的证据,不要小看你。现在的我已经完全了解了。我跟摇月一样,因为想救才这么做,明明成功却被人否定的话,我也会生气。所以对不起。」
他懂了。
这么想的瞬间,又一滴泪水滑下摇月的脸颊。
「啊,还有那个……你的头发,我觉得很漂亮。皮肤这样穿起长袍也很好看,眼睛的颜色也不错。」
这么说的卡利姆看起来实在是太害羞了,让摇月觉得十分好笑,一不小心就轻声笑了出来。
「不要笑啦。」
「卡利姆好奇怪。」
「不是,就说了——」
面向正想开口的卡利姆,摇月竖起一只手指。
卡利姆把头歪向一旁。
他的表情又有点好笑,让摇月再次露出小小的笑容。然后她重整心情,以平时冷淡的表情说:
「和好。想一起玩的人来这里报到。」
这句话,在光芒围绕的精灵圈中,比任何事物都还要闪亮。
▼
「想一起玩的人来这里报到。」
摇月一这么说,卡利姆瞪大眼,接著露出一如既往的开心笑容。
这是儿时不知进行过多少次的对话。
恶作剧、反被恶作剧、生气吵架、最后和好。
事情过后两人又一起玩耍、一起开心欢笑,四处奔跑,令人怀疑争吵不曾发生。
十年前就能轻松做到的事情,为什么要如此耗费时间呢?
想著这些,卡利姆把自己的手放上摇月伸出的手指上,然后两人相视而笑。这个笑容不是之前对彼此露出,互相珍惜的笑容。开朗明亮露出牙齿的笑容跟小时候完全相同。
「来,扫帚。」
「嗯。」
卡利姆把摇月掉的扫帚交给她。不知是否因为两人在精灵圈,尾端不知不觉间变乾净了。跨上扫帚后,摇月抢先一步飞了起来。
「摇月。」
「卡利姆,快一点!」
摇月这么说的同时加速。超越她之前所有飞行的俐落使卡利姆一瞬间愣住了。轻轻松松拋下卡利姆的摇月在前方稍远处以直角向上爬升,接著朝卡利姆直线飞来。
摇月描绘出三角形的轨迹从卡利姆身旁飞过,瞥向他的眼神这么说:
『一起来玩吧。』
所以卡利姆也走下扫帚。既然摇月想要开心的时间,卡利姆该做的,就不是跨坐在扫帚上,也不是高雅地横坐在扫帚上飞行。
跟刚学会骑扫帚的小孩不同,因后悔与自责而开始练习的技巧,是以扫帚尾端刻划天空的技巧。
所以卡利姆一如往常,开始以全身操纵扫帚。
为了追上在卡利姆仰望的视线前方恣意飞行的摇月,他以尾端敲击半空,顺势以一脚踢上天空、向上伸展的飞跃展开特技飞行。
向上伸展的身体途中灵巧地画出弧线与扫帚交换位置,乘势再度高高跃起。他在扫帚最尾端做出取代立足点的魔法飞岛,又一次用力跳跃。随著他每踏出一步,飞岛就在落脚处出现。
就这样,专属于卡利姆的路途指向一个正在飞行的少女。摇月一改变方向,卡利姆也立刻转向。他不只使用尾端还使用前端,以和扫帚融为一体的飞法追上前方的摇月。
「啊哈哈,卡利姆,这边!」
边笑边回头的摇月也为了不让卡利姆追上,急升、俯冲、紧急回旋、翻滚、蛇行交错等,任凭速度飞行的她看起来真的快乐无比。
「等一下啦。」
「才不要,我才不等你~」
「小孩啊你!」
「啊哈哈!」
摇月的技巧还是只能以了不起形容,无论怎么追似乎都抓不到她。卡利姆绕到前方她会急煞闪过,上下交错的下一瞬间她突然急速爬升,飞得好高好高。
在摇月的另一头,他看到了不同于精灵圈的光芒。卡利姆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他十分了解在和摇月玩的时候,找到什么有趣事物时该做的事。
「摇月,你看那个。」
「什么?」
「那个,在发光的那个。」
卡利姆一指,摇月就跟著看了过去。趁摇月的速度慢下来的瞬间,卡利姆舞动扫帚朝她伸手。
「唔喔!」
「卡利姆,这样很诈。」
这么说完,躲过卡利姆的摇月突然掉了下去。
「摇月!?」
宛如失去支撑般无力坠落的摇月令他满脸惨白。害怕她再次失去意识的焦急涌上心头,就在他一蹬扫帚想追上去的瞬间——
「啊哈!」
对他露出的恶作剧笑容融化了卡利姆心中的焦急。
「刚才的太过分了吧!?」
「啊哈哈!」
拋下心脏停了一拍的卡利姆,摇月一个人掉了下去。她的身影没有激起稍早的焦虑,不知是因为摇月露出了夸耀恶作剧成功的笑容,还是因为她手中紧握著扫帚。
总而言之,卡利姆也为了追上她将扫帚朝下。
「卡利姆。」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摇月一比,指向精灵圈下方。
看似不想报仇的她当场挥舞扫帚,利用惯性将扫帚骑回脚下。究竟为什么要停在这么不高不低的高度?心中抱著这个疑问,卡利姆缓缓看向摇月所指的方向。
「精灵们还在迷路。」
摇月说得没错。卡利姆两人眼底,亚历斯泰尔的天空中仍旧有不少精灵在挣扎。那幅景色与安稳的精灵圈截然不同。虽然不太想飞进那片天空之中,但如果说了这种话,卡利姆与摇月就永远回不了亚历斯泰尔了。
而且,这次两人不是为了镜面塔的开幕典礼之类的表演而飞,而是正式的拂灰仪式。既然如此,他们就该好好完成身为魔法师的工作。
「摇月,你还能飞吗?」
「嗯。」
「那个啊,得想办法处理才行。能再陪我一下吗?」
「可以喔。」
卡利姆与摇月对彼此点头,刚才还在你追我跑的两人并肩将扫帚朝下降落。通过灰层云间的缝隙时,两人也为了不跟丢彼此而飞在附近。
两根扫帚的轨迹互相交缠,卡利姆飞在摇月身边,之间没有任何藩篱或隔阂。这虽然跟以前一起玩耍时一样,卓越的飞行技术却明显与那时不同。
如果能更早这样就好了。十年间只要跟摇月并肩飞行一次,说不定就不会虚度无谓的时间了。
但这种事情终究只是想像,卡利姆甩了甩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摇月。再次互相点头的两人,如同取代大钟楼的信号般开口:
「「来用魔法吧。」」
▼
拉下百叶窗的走廊看不见户外,但只要用手中的随身镜,也能从新闻报导清楚了解亚历斯泰尔正面临异常状态。蕾莎穿著病人服快步走在以夜灯点亮的昏暗走廊上。
凌晨四点三十七分。
镜面上半部显示的时间告诉她即将日出。
昨夜前来探望、频频担心蕾莎的双亲现在应该还在睡觉吧。不,不只蕾莎的父母,冬天的天空仍旧昏暗的亚历斯泰尔本身陷入寂静十分正常。
然而,蕾莎所在的童话花园走廊上,却浓浓散发著人的动静。她越向前走,动静就越明显,在听见众多吵杂的声音与脚步声夹杂的喧嚣时,昏暗的走廊也被灯光照亮。
「还没找到吗!?」「无法确认两人的身影!!」「精灵指数上升到正20%!!」「继续上升!!」「传目鸽呢!?」「全送上去了!!」「剧场庭园的样子呢「帕那刻亚出现异常生长!!」
大人忙著四处奔走、下达指示、高声应对,甚至没有发现蕾莎踏进室内。被他们紧张的气氛压倒,环顾室内的蕾莎找到了某个女性。
「不可能,没办法再飞更高了!!」
「我不管,给我找就对了!!」
蕾莎认识的她居然会露出这种样子。宫古连连拨打随身镜,边烦躁地啃著指甲,边任凭感情支配说个不停。宫古与平常大相径庭的模样使蕾莎瞠目,她却还是避开来往的人们走到宫古身边。
「啊啊气死人了卡利姆为什么不接啦!?摇月也是!!两个人一起失踪——!?」
「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蕾莎!?」
「你说失踪是什么意思!!」
蕾莎压住宫古的手,手中握著的随身镜上显示著「卡利姆•坎德拉」的名字。然后,宣告通话不通的无机质语音从中传来。
蕾莎几乎是用瞪的看著她。似乎藉此取回一点冷静的宫古苦闷地说:
「卡利姆失踪了。」
「失踪是,咦……摇月小姐呢……?」
「摇月也是。我们确认两人上到精灵圈……可是在那之后就……——蕾莎!?」
听到宫古的话,蕾莎跑了起来。她推开来往的大人们,从洗净槽中拖出自己的扫帚,就这样夹在腋下拔腿狂奔。
失踪。听到这种话她无法坐视不管。
要快点飞上天空才行。
蕾莎不知道飞上去后自己能怎么办,不过她相信自己能做些什么,冲上了魔术扶梯。心脏跳得很快,楼梯间半只传目鸽也没有。她对自己说,呼吸紊乱是因为她忍不住拔腿奔跑,绝对不是因为卡利姆他们情况危急而感到不安。
蕾莎不顾一切跑进剧场庭园,直接骑上扫帚飞上天空。
轻薄的病人服使寒气刺骨,口中呼出的气又白又浓,遮掩蕾莎的视野。在穿过树梢前她就已经全身湿透了。就算没有精灵匮乏的疑虑,若是感冒也会让父母担心,但蕾莎没有余力思考回去下面换长袍的事。
总之她得飞上天空才行。受到这种想法驱使,蕾莎连黏在额头上的头发都来不及拨开,直接穿过剧场庭园的浓密枝叶。
「哈……哈……」
四周充满诡异的静谧。
夜半降下的雨停歇的同时,亚历斯泰尔的上空无声无息,有若声音消失无踪似的。冰冷刺骨的寂静跟童话花园内无法相提并论。跟那里不同,这里没有半个人影,只有蕾莎孤单一人。
要是没有看见远方镜面塔的影子,似乎会以为世界上只剩她一个人。在这样的寂静中,蕾莎茫然仰望天空。
「…………」
精灵们飘了下来。
如同打从一开始就是如此,亚历斯泰尔的上空掩盖著一层大量精灵形成的薄纱。
而在摇摆的黄绿色光芒彼方,是一片美丽深蓝的天空。
自从出生以来就只见过灰层云造成的阴暗天空,蕾莎想都没想过——不,不只蕾莎,居住在亚历斯泰尔的所有人一定都从未想像过眼前的景色。
发出柔和黄绿色光芒的精灵们的另一侧,天空居然有与灰层云截然不同,美丽而闪闪发光的阴暗,以及似乎会将人吸入其中的漆黑。
这就是真正的夜空。
漆黑深邃,而美丽无比。
这就是亚历斯泰尔真正的夜空。
忘却令耳朵闷痛的静谧与染遍全身的寒意,蕾莎奋力看著天空。
口中吐出的白烟是多么的可恨。
就连擦去眼角浮现的泪水的时间也令人觉得可惜。
就在现在这一瞬间,蕾莎对自己活著感到不满。
呼出的气息、渗出的泪水,还有不知何时在耳边不断敲打的心跳,一切证明自己还活著的证据都碍事到让人难以忍受。
她想更加沉浸在这片光景中。拜托,不要干扰我。
在无与伦比的美景之前,人就连自己的生命都难以忍受。
蕾莎毫无意识举起的手指来不及抹去眼角的泪水,停在半空中。
随著流下脸颊的一行泪,一道光划破夜空。
在追上光芒的去处前,下一道,接著又一道光芒划过夜空。
「哇啊……」
怎么可能,居然会有比精灵飘舞的夜空更美丽的景色。
即使真的就此丧命,蕾莎一定也死而无憾吧。一定能心满意足地结束此生。
数条光之轨迹在天边流逝。
像是受到引导一般,至今为止飘浮在空中的精灵们改变姿态,缓慢而精致地形成形体。
这份转变蕾莎相当熟悉。
是无人能够模仿,亚历斯泰尔第一的魔法技术。
但他平常使用的魔法应该更小,甚至只有手掌大小才对。究竟要怎么做才会如蕾莎眼前所见,辽阔到足以掩盖亚历斯泰尔的天空?
可是,蕾莎想:如果那位少女在他身旁,与他一同使用魔法的话,会有现在眼前这幅光景,似乎没有什么不可思议。
就在这一瞬间,蕾莎领悟到自己跑出童话花园的理由乾乾净净地消失无踪。
已经不用找了。
因为他们绝对就在那里。
那么,就把眼前的这片景色烙印在双眼、在记忆、在心中吧。
就让她在这个特等席,见证这迷人到不知道自己在哭还是在笑的景色吧。
「……」
画作出现在夜空的画布上。
是数个闪亮的光点,以及连系光点的线。接著是显示点与线的组合有何意义的轮廓。
分为八十八块的精灵们改变姿态。
有天鹅。
有蝎子。
有小熊、有竖琴、有水瓶。
有强壮的狮子、有威武的公牛。
有螃蟹,也有悠游的双鱼。
大熊静静地夸示自己的存在感,处女婷婷玉立。
蕾莎知道那些是什么。
在听卡利姆说过后,她在图书馆里查过,所以就算没人告诉她,她也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些。
「……好棒……」
这些叫做星座。
很久很久以前,天空还没被灰层云覆盖时,人们仰望夜空找出的图画。
过去人们的玩心一定让小孩子们夜夜用手指著天空。
这在如今,重现于亚历斯泰尔的天空。
「啊。」
接著两个人影以这梦幻般的风景为背景,从高空中降落。看到围绕他们身边的传目鸽,不知从哪传来厚重的钟声。
拂灰仪式结束了。
▼
从精灵圈降落的卡利姆耳中,传来某个声音。
庄严、厚重、神圣而不可侵犯。这种音色在亚历斯泰尔中别无他者。
「是大钟楼。」
「卡利姆……?」
「摇月,已经结束了。」
「咦,才不要。」
「你就算说不要,钟声也响了,没有办法。不回去奶奶会生气喔。」
「这我也不要。」
「我会再陪你玩的。」
「真的吗?」
「真的。」
没错,现在卡利姆对摇月抱持距离感的理由已经消失了。他救了被精灵圈吞噬的摇月,这让卡利姆长年怀抱的罪恶感烟消云散。
「摇月,回去啰。」
「…………」
带著仍旧不满地眯起眼的摇月,卡利姆缓缓从天上降落。
最后跟摇月一起使出的魔法不知道顺不顺利?之后再问宫古好了。
「呼啊……」
他不禁打了个呵欠。这么说来,今天飞了还真久。发生了这么多不得了又开心的事情,这一天似乎十分短暂。
「唔。」
眼睛受到强光刺激的卡利姆反射性地举手遮眼。他眯起眼睛,看向强光究竟从何而来,眼前又再次出现一片前所未见的景色。
「摇月。」
「什么……?」
嘴上说著不想降落的摇月看来也困了。
「你看那个,那边。」
「……好漂亮。」
卡利姆手指的方向,有片令摇月发出感叹的景色。
东方的天空和刚起飞时的样貌截然不同。
雨过天晴,天空全体染上淡淡的白色,其中混合著淡淡的紫色、柔和的粉红还有温柔的橙色。刺眼的曙光替云朵染上颜色,而眼底的亚历斯泰尔亦然。
时常沉入黑白、缺乏色调的亚历斯泰尔沾上了鲜艳的色彩。
藤茧建筑一闪一闪地反射著光芒,都市里随处可见的绿树在阳光下闪耀。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呈现这种颜色的亚历斯泰尔确实仍旧存在。
位于彩色的都市中心的一块岩石——童话花园上的剧场庭园种著一颗很大的大树。
像是由好几棵树木互相缠绕而成的大树表面呈现一层一层的螺旋状。宛如为了替这背书一般,枝丫从一阶一阶的隙缝中探出头来。
这棵树的真面目是卡利姆前去拯救摇月前拋下的那束帕那刻亚寄宿精灵、盘根、伸枝,茂盛枝叶,然后长得很大很大的结果。
「好亮。」
「嗯。」
万里无云,亚历斯泰尔上空是一片黎明的天空。
传目鸽群飞在炫目的晨曦中。
接下来醒来的人们一早一定会大吃一惊吧。
讶异地瞪大眼,随后一一浮现笑容的人们一定会口口声声地这么说:
「简直就跟魔法一样。」